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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907年——劉宗祥 穆勉之

第九章 1907年——劉宗祥 穆勉之

「老六呵,這不是添麻煩么!」穆勉之少有地埋怨毛芋頭。用迷|葯麻醉劉宗祥,事後,穆勉之都深為後悔,因此,得知秀秀沖紫竹苑救劉宗祥,他沒有阻止。他總感到斗敗劉宗祥還是要從外國人身上入手。外國人寵劉宗祥,這是劉宗祥強大的根本。眼下採取非常手段把劉宗祥整死,他穆勉之絕對跑不脫干係。「算了,老六呵,好好生生把別個的家眷送回去吧,哦,等一下,我先跟那個女人說幾句話再送吧。」
「您家說話呀!」王利發有些不耐煩了,「是不是陸大哥出了事唦?既然出了事,我總算是他的個朋友么,說出來,我們商量商量,興許能做點么事呢?」
「站著搞么事唦?把劉老闆,扶起來走唦!兩個人扶,手腳輕一點!」秀秀又朝陶蘇瞪了一眼。
「你看你,病未必就好了?人家說正經的,你就只曉得邪!」秀秀嗔愛地輕輕把他的手移開,「我在想,既然拆城牆是簡單的土方工程,冇得危險,不如把工程轉包給別人。莫慌,聽我說完唦!你買那多的地,什麼城牆邊的,后湖邊的湖盪子地呵,都不要土要人力去填?你自己請人拆城牆,等於自己出錢請人為自己填地,換一句說,是張大人出錢為你填地,為你幹活。這樣好當然好。錢是張大人的。但還不是頂好。這樣做,往好處想,是賺了20萬兩填土的勞力錢。還不是頂好,還有頂好的辦法。」秀秀有些喘氣,說話也不如原來乾脆。到底是懷了伢,話一說多。氣就喘不勻。
「老六,記著,也多謝您家告訴弟兄們一聲,以後,對劉宗祥有么事,要跟我商量。還有,不管對劉宗祥么樣,也絕不要傷害他的後人!記著,打破碗,就說碗,打破碟,就說蝶的事,莫讓江湖上的朋友笑我們冇得規矩!」
「紫竹苑,紫竹苑……」
「先生是要勸我入革命黨哦?」劉宗祥想把氣氛搞輕鬆些。一涉及革命呵,政治呵這類話題,劉宗祥就提不起精神。革命是革命黨的事,做生意是劉宗祥這些商人的事。革命肯定也是生意。革命黨想把皇帝的位置騰出來讓自己坐,把江山弄成革命黨的江山,那麼,地畝稅呵、工商稅呵,就都歸革命黨收了。這是大生意。不過,這生意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的人,既死革命黨的人,也死老百姓,死很多站在旁邊的不相干的人,還要死一些對革命這生意不感興趣的人。這生意太殘酷。死了的人,一點好處也沒得到,活著的革命黨革贏了,就賺了,革輸了,連老命都得賠進去。劉宗祥不想做這種生意,他也不想沾火星。他總記得他的爹說過的,古漢水改道,對有的人是災,對有的人是福。不會「扳」的人永遠泡在苦水裡,會「扳」的人想法子把苦水變成甜水,死水變活水。革命黨和革命,或許跟漢水改道是一個樣的,革命一過,會給他劉宗祥留下一口甜井,留下一塊可供他施展的廣袤天地!
「找死呀!到這裏來要飯?要死呵!」疲疲沓沓的四個兵,陡然來了精神,槍矛一伸,就要下手。後面騎在馬上的藍頂子獄吏認出了老叫花子,手一擺,制止槍兵的魯莽,示意兩個叫花子可以送一餐永別飯。
「我的個親娘呃,你小點聲氣叻!小點聲氣呀!」藍頂子一邊往外走,一邊不停地朝王玉霞叮囑。
后湖長堤從柏泉那邊爬過來。遠處,茫茫的葦盪湖面嚴嚴地被乳白的霧蓋住,如一口大鍋,鍋蓋雖被揭開了,熱騰騰的水汽卻戀戀地經久不散。乳白里摻著淡藍的霧,有時像調皮的孩子,從這邊葦叢的縫裡鑽進去,又從那邊的葦叢鑽出來;有時像一群頑皮的小羊羔,吃飽了喝足了,從這垛草堆滾到那堆草垛上。野鸕鶿換一換站酸了的腿,扁長的嘴殼時不時地甩一甩,像是對這團霧不停的逗撩很不耐煩,又像是嘴殼上積了太多的霧水,甩一甩要輕鬆許多。這幾隻野鴨子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也許感到霧太涼,下意識地把嘴殼插到屁股後頭,抹一嘴殼的油,耐心耐煩地塗到背羽上,塗完,又把嘴殼深深埋進羽翅里。知更鳥很耐不住寂寞,時時向濃霧中伸伸長脖子,尖尖的喙左右上下探詢一番,然後,作出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眨眨小小的圓眼睛:「更兒──更兒──!」誰曉得這是幾更呢?
「好早哇!」站在樓上客廳窗前的秀秀,聽到樓梯響,「堤上的那幾個外國兵,是你帶來的嗎?」
又一串眼淚從秀秀眼裡湧出來。這是一串傷心淚,是為劉宗祥的性命擔憂的傷心淚。她不敢讓眼淚放肆地流淌。劉宗祥現在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淚。劉宗祥現在最需要她輕輕鬆鬆地在床頭坐著,平平靜靜地看著,不要說話,一句話也不要說,甚至連「哪裡不舒服呵」、「好些了冇」、「要不要喝點么事啊」之類的關懷話都不要說。喧囂和浮躁會讓心靈的空間逼窄而擁擠,寧靜與平和會增強心靈傷口的自愈力。
首飾行值堂的、吃飯閑聊的,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事和口裡的事,一起向老夫人投來驚慌的目光:見鬼了,大白天見活鬼了!這哪裡是什麼貴夫人老太太,分明是個乞婆老叫花子的口氣么!
「大哥,這樣送回去,那女將不會說是我們綁了她娘倆個的票么?」等穆勉之出來,毛芋頭擔心地問。毛芋頭說者無心,但在穆勉之聽來,毛芋頭的話里有綁票不成則殺人滅口的意思。這意思穆勉之一經品出,心裏一顫。
「真的?」
「哪有么女將呵?我早晨討飯,碰到的個男將,白白凈凈的,發善心請我過早。嗨,對不起,我就惡賒點吃了一頓,又是油炸面窩,又是熱乾麵,還喝了一大碗豆腐腦!嚯,什錦豆腐腦咧!好喝,就是咧,嘿嘿,您家莫見笑,不經餓,屙一泡尿就冇得了,只是過個嘴巴舌頭舒服的癮……」
看到劉宗祥從樓梯口一露頭,穆勉之就站了起來。可剛一站起來,他馬上就後悔了:個把媽日的,姓穆的,你么時侯變得這樣賤了?未必真是偷了別個的老婆做賊心虛……
「不會錯的,陸疤子怕是凶多吉少!」王利發心神不寧。他不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一個人的日子過好一點之後,他的惻隱之心更容易發酵。
「莫急,您家剛才還勸我莫急。這狗雞|巴湯,真還喝出點味來了!」毛芋頭已經喝湯入門了,絲絲噓噓喝得暢快淋漓,瘌痢頭上,稀稀朗朗露出粉紅頭皮的毛孔間,又騰起一層霧水。
「……」
「噢!」
「吭吭吭!吭吭吭吭!」老叫花子臉頰深陷,形同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樣子,一陣陣的咳嗽把青灰臉漲得通紅,束腰的爛草繩子和從大窟小眼裡鑽出來的臟棉花,一起隨著咳嗽聲抖。老叫花子唯一令人難忘之處,是深深凹進眼眶的眼珠子,偶爾有精光射出,不過一瞬即逝而已。傍著老叫花子的,是個臉上特髒的小叫花子。也是瘦骨伶仃的,一雙眼睛倒很亮,一站在門口,就把店堂掃了幾個來回。
兩個穿黑衣的卒子,抬一面大鑼。抬後面一頭的,持一把纏著白布的鑼錘,邊敲邊吆喝。鑼太大,中間已經被敲得鉦亮,聲音沉宏,穿透巡卒沙沙的嗓音,往人胸腔子里鑽,震得胸膛一陣發顫。
「么樣,么樣……了呵?」劉宗祥連喘了兩口,騰出勁來,吃力地轉過頭,朝低頭抹淚的秀秀問。劉宗祥的聲音顯得中氣不足。照這樣看,人的生命有時並不頑強,剛才還好好的活蹦亂跳的人,很可能轉眼就只是一具屍體。
「這是我前幾年住在鐵路邊的一個鄰居。先生是個算命的。她跟我說,她本來是在京城唱戲,一個大官要佔她,這個大官的副將為救她,被那個大官用石灰弄瞎了眼睛。她瞅機會帶著這個副將一起逃到了漢口。後來的這些您家們不聽我說都猜得到,這兩個人就成了親,張太太守著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就是現在的丈夫過日子。兩個人都是蠻好的,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咧。」秀秀在搬到四官殿來之後,從談家常中知道了張太太兩口子的來歷。「馮先生,您家打聽這兩個人搞么事哇?」
「她想有個伢,去抱養一個,也是出於無奈,情理中的事,算了,莫去管他!抱養的伢,又不是嫡親的,就只當是領養了兩隻小貓娃狗娃。以後長大了,能聽話能夠辦點事,能為劉家的事業出把力,就給幾個錢讓他去自立門戶,大不了就是這樣的個結果。我倒是著急你肚子里的這一個,要想法子為他留一筆產業。」劉宗祥細長的眼睛眯起來,眯成一條黑線。這種神態,彷彿是躺在柏泉漢水老堤下的草地上,明媚的春陽暖洋洋地把眼睛刺成這等愜意模樣。劉宗祥思考得很投入而且有了結果,往往就是這種神態。鍾毓英從鄉下抱回兩個孩子,這讓他心煩,卻又無可奈何。他能夠說什麼呢?你劉宗祥不跟人家在一起睡覺,就等於是不讓人家生孩子。你能夠把她休了么!有什麼理由?何況這是什麼年代!你劉宗祥莫名其妙不準人家生孩子,人家主動抱回兩個孩子給你劉家續香火,解寂寞,有什麼不對?冷靜下來,劉宗祥稍微站在鍾毓英的立場上想想,他不能不承認鍾毓英舉動的合理性。秀秀肚子里的這一個(天曉得又是幾個!),是劉宗祥愛的產物,但又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好辦的是,秀秀不計較什麼名分。可她越是不計較,就越說明她愛他,他就更應該為她和這個嫡親的孩子著想,要作周密周全的安排。
陶蘇頭髮一攏,兩隻眼珠子紅得像剛從爐子里夾出來的煤球。
「米藏在哪裡咧?」
「算了,這都跟您家說清楚了,就是我這頭上的虱子,一清二楚的,不必去看了,大哥可能也不在工地上,是不是在東華園還是在牛皮巷?依我看咧,還是先去找大哥,趕快想點么辦法,他肯定有主意的。」
「呃,夥計,喝完了?么樣,還來一碗?」
「有么麻煩?洋鎬鋤頭撬杠,箢箕扁擔繩子,再就是手跟肩膀,把那些磚咯石頭呵泥巴呵,搬走就是了咧,有么麻煩!莫慌,先喝湯,這湯有喝頭,不怕您家笑話我,我是每天都要喝一碗的。」
咿?今日是么日子?噢,明日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咧,今日要祭灶神送灶王菩薩上天啊!
陸疤子感到自己突然被人丟進冷水裡一樣,渾身竄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強迫自己完全睜開被眼屎糊得太緊的眼皮,彷彿聽到眼睫毛被掙斷的嘎吧聲。一陣被蜂針刺了的疼痛,在兩對眼皮上一掠而過。眼睛睜開以後,陸疤子就徹底清醒過來了。
「伢咧?我的伢咧?我的伢,我怎麼會不要咧?」穆勉之長吐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管么樣說,伢總是自己骨血呀!么種出么苗,么葫蘆挖么瓢。世上隨么事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下的種生出的伢不會有假。再說,這一對主僕,有錢有勢的,何必搞這種假把戲呢!劉宗祥反正沒有伢,有十個八個都在得著的。
「你是哪個?」陶蘇突然變了臉色,一翻身從床上爬起來。一對奶|子聳聳顫顫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你曉得我為么事當了婊子啵?你是不曉得!當年,你摸了跑了,不曉得我聽了幾多的閑話,幾多的謠言!說什麼哦,母狗子不翹尾巴,公狗子哪裡上得來!老家來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許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學還沒有回,是婆家出錢送我上學堂的呀。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錢,娘家人的臉沒有地方擱,要把我沉塘示眾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機會跑到了漢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這個樣子的,還是來找你吧。哪曉得這麼大的漢口,難得撈到你的屍呀!」陶蘇淚如泉湧。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彷彿現在已是嚴冬,她剛單著衣衫從風雪中回來。穆勉之被震動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濃稠的夜色膠著了他的思維,顯得獃獃的。
「那就太清楚了,肯定是陸疤子偷的,是張臘狗告的。」秀秀說得極肯定,語氣很輕鬆,說完,嘴角還掛上一些得意的笑。
「這樣咧,您家和弟妹先回去等著。我咧,吭吭吭!吭吭!我咧,今日傍黑,吭吭!就會把信您家們吭吭!吭吭吭!」
太陽是這快土地上最清醒的。他按時從東邊的葦叢中站起來。水腥氣很濃的葦屑水霧佔滿一身一臉,他使勁地抖,仍然抖不清爽,只有這樣頭泡臉腫臉色蒼白地往上爬。稠密而枯脆的蘆葦被濃霧擁著,沒有發出往日陽光暴晒下愜意的嘎吧嘎吧聲,霧裹著蘆葦,蘆葦裹著霧,好夢正酣。太陽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冷落,又一股黏稠的寒氣從臉上淌過,他似乎打了個寒噤,騰地一躍,終於跳上了半空。
孫猴子盯著張全生看了好久。他心裏的確也很不平靜。世界上什麼樣的人叫好人,什麼樣的人叫壞人,他孫猴子沒有認真想過。但他從沒找過那些日子過得緊巴人的麻煩,也不準幫里的弟兄去欺侮那些日子過得苦的人。日子過得苦的人,就無所謂好人壞人了,他們只是苦人。好人和壞人都在有錢有勢的人裡頭,而且這裏頭壞人總比好人多。孫猴子拿不準,像穆勉之、張全生這樣的,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覺得他們是好弟兄,是相處得很舒服的好弟兄,但好弟兄是不是就是好人咧?能夠說他們是壞人么?我孫厚志不也是壞人了么?
「往哪裡鑽?往哪裡鑽?回去,回去!」
「么樣個要法咧?」
「還冇,還冇,估計是年底的事吧。咿,」秀秀把劉宗祥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固定住。因為這隻手,正從肚子上出發,向上下左右到處遊走。「宗祥哥,你是要做爹的人了咧,這些時,你就忍一忍,好啵?呃,你剛才不是說城牆的事么,這倒是件大事咧!錢有著落了么?」秀秀的眉毛一挑精神一振,接著,她又有些後悔,摸摸隆起的肚子,也嘆一口氣。「要不是懷著你的伢,我興許還能幫你一點忙咧,這下好,馮先生也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你連個出主意的人都冇得。哎,叫個靠得住的人監工才好。」
陸疤子已經曉得是怎麼回事了。曉得是怎麼回事,心裏反而踏實了。不就是幾十包米么,又不是什麼金銀財寶!再說,老子是奉命為幫里做事,還是張大哥下令叫做的,未必他們不出個面管這個閑事?他不抖了。他開始穿衣服,邊穿邊後悔:個把媽日的,這一下,該有好幾天耽擱啦!要是曉得這樣,老子昨天該在家裡睡咧!我的那個玉霞,還不曉得她的疤子出了事,么樣送個信她才好。個把日媽的臘狗,老子昨天忙了大半夜,他還要老子值班,不肯換人……
「你們么樣個說法唦?給錢,把伢交給我就完了唦!要真是要錢,說個數。」穆勉之現在才覺得輕鬆了。在選擇了要或不要之後,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漢口人的早餐,大都是在外頭吃的。這餐飯叫「過早」。這種習俗造就了漢口發達的花樣繁多的早點熟食生意。只有那一日三餐混不圓的人家,才不敢說「過早」的話。
「您家說么事呵?呵,錫壺?我的錫壺?我一個討飯婆,要錫壺搞么事啊?您家還不如快點把那碗,呃,您家不要了的冷麵給我吃了,免得餓得渾身發冷……」
「么樣啊,劉老闆,為這幾麻袋米,就這樣跟洋人賣命?連老朋友都下死手整?也不怕晚上睡不著瞌睡!」陸疤子吸吸鼻子,朝江里狠狠吐了一口痰。
「說得在譜,很在譜!接著說,說完唦!」
「么事?」
其實,劉宗祥一直在盤算,這20萬兩銀子一兩都不花,還要爭取賺一筆。
「呃,你的堂客,聽到冇呵?你的堂客來看你咧!疤子呃!你曉得的唦,古來獄不通風的呀,讓你的堂客進來,本是做不得的呀,我們這是把腦殼別在褲腰帶上成全你咧!你的個堂客,我看她太遭孽,我咧,也算積德,你咧,也莫想跑的心思!聽到冇?我還把醜話說到前頭,你的那個把兄老叫花子和一個叫王利發的剃頭匠,當押頭押在我那裡了!當然咯,你的堂客他們也出了錢!你的哥們有義氣,你咧,也莫坑他們!好了,我給你把腳上手上的家什都摘下來,把你的堂客放進來。哎,夥計,我這是提著腦殼做好事咧!個把媽日的,夥計,說句你不喜歡聽的話,狗日的,你有這樣的個堂客,死了,也閉得上眼……」
自從取得洪門寨主的地位后,穆勉之對手下的弟兄們就更加呵護了。但像今天毛芋頭不加商量,就把劉宗祥的家眷劫持到香堂這樣的事,卻讓穆勉之很惱火。當初,穆勉之還是這一方香堂的「管事五哥」,就以義氣如海稱譽「碼頭」,現在,他是一方寨主了,對這種目無幫規的事,真是發火不是,不發火也不是:毛玉堂畢竟是想為他這寨主分憂啊!
「冇喂么東西,真的冇喂么東西,是別個把他送來的。送來的時侯,就這樣睡得不曉得醒。」陶蘇一點都不害怕。相反,她一見到這個大肚子女人進來,就明白自己可以解脫了。「這女人五官長得不怎麼特別,可看上去真美!」陶蘇還不忘記在心裏品評秀秀的長相。女人對女人的評價往往是很挑剔很苛刻的。「是劉老闆的太太?噫!這女子像在哪裡見到過?」陶蘇極力在記憶中搜集,但一時沒有結果。畢竟,秀秀被陸疤子綁架到紫竹苑,已是兩三年前的事了。當時,陶蘇也只是與她匆匆地照了一面,再說,這兩三年來,秀秀的變化也太大了啊!
「是不是呵!」
「你瞎說些么事啊!我們的張大哥,會做這種賣兄弟伙的事?這事,還是他叫我搞的咧,不然,我要這些米做么事唦?要搞,我不曉得搞些別的值錢的東西?」陸疤子的臉一陣抽搐,帶動那條褐色的長疤像條肥壯蜈蚣樣在臉上爬。開始,他還朝劉宗祥大聲喊叫,喊了幾聲,彷彿突然被人抽了筋,消了氣,聲音就沒底氣。「個狗日的,男盜女娼個狗日的!老子曉得了,人心隔肚皮,老子曉得了,老子曉得了……個斷子絕孫狗日的,做籠子老子鑽,老子曉得了,老子曉得了……做籠子,就是為一個蛐蛐唦,一個蛐蛐呀!」突然,陸疤子竭斯底里大叫起來,瘋了樣地轉身就往岸上跑。還沒等他放開步子,就被一個長腿的法國水兵一把抓住了。
王利發像突然醒過來一樣,抬頭向四周張望了一圈。街沿兩邊和接街的巷子口,不知什麼時侯已經站出兩排人來。每個巷子口都有一個持紅纓槍的兵。街沿上,每隔幾步,也有一個持紅纓槍的兵。站在街沿巷口的人,前面的都縮著頸子,佝著腰,把下巴盡量往衣領里塞。後面的人也不怎麼往前面擠,只是偶爾伸出頸子往前探一探。人雖多,但街上卻很靜,只有此起彼伏的吸鼻涕絲溜絲溜的聲響。王利發腦袋頓時一片空朦,連剛才行走在荒冢里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是抬起抱著包子和牛骨頭湯的手肘,想做點什麼,但又不知道做什麼。一條寸多長的乳白色的稀鼻涕,凝固了一樣,懸停在王利發的鼻頭下,就是不肯滴下來。王利發已經忘記,他本來是到王玉霞家去的。他懷裡抱的揣的,是送給她和她的伢吃的。他已經忘記懷裡同他的體溫一樣的暖呼呼的包子,五個醬肉的,五個菜餡子的。今天的醬肉包子里的醬,是用牛骨頭湯煎了的;今天的菜餡子,他出主意用了紅菜苔的梗子,用刀細細剁了,用淡淡的鹽漬了,擠了水,再用豬油拌了……他只覺得像喝了半斤散漢汾酒,渾身發飄。哦,剛才店堂里過早的人說今天要殺人,真的是疤子?
「秀秀呃,先生的臉色不好咧,你要過點細呀!」張太太不稱劉先生而稱先生,頗有意味,這又讓秀秀臉一紅。
「給我的兄弟送一碗斷頭飯哪!您家,也看在叫花子的討要不易上啊!」老叫花子讓小叫花子在下面一頂,居然爬上了囚車,「兄弟呀,黃泉路上無老少,您家先走一腳,老叫花子再苟活幾天,你的伢還冇長大呀,你的仇還冇報呀!來,喝口熱湯,以湯代酒!這包子,也吃兩個,這些東西,都是王利發王朋友送的咧……」老叫花絮絮叨叨地說,不僅沒有一句髒話,居然沒有一聲咳嗽。
劉宗祥一副大度的姿態。他明白,無論如何,他是贏家。他本來想說,他一兩銀子都不要,20萬兩都交出去。但一想,這樣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做生意,你要錢越要得少,人家就越容易起疑心:咿?是不是做籠子?咿!是不是把荒貨賣給老子?
黃炳德再沒有朝莫師爺看。一張連鼻子都沒有的臉,有什麼看頭?他之所以還有耐性,對這張臉看這麼多年,主要是看中了莫師爺的刀筆手。這隻手能把死案子做活,把活案子做死。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能把沒有油水的案子做得油水直冒!人有了這種本事,你還在乎他臉上有沒有鼻子?即或是整張臉都沒有了,又有何妨呢!黃炳德上轎之前心情很好,根本無暇去品味莫師爺呲黃板牙和打噴嚏的意義。無官一身輕。先候補幾天再說。古人的有錢買得浮生半日閑的話,真是深藏玄機呢!黃晃晃、白花花的死東西已先運走了,再走這一百多斤的活人。這樣走,走得多輕鬆,多瀟洒!青衣小帽,素轎一乘,親隨兩個,宦囊就在親隨身上背著,明明白白,清清白白。「你陶淵明可以唱歸去來,我黃炳德就不能唱悠然見南山么!」轎子一顛一晃,顛晃出許多詩意來。
「個婊子,人背時,尿都屙不直了!」
「出么事?安安生生睡一覺吧。不就是兩個伢的事么?」秀秀探出手,在他額上摸了摸,又俯下臉,看了看他的臉色。那隱隱的青黑氣色退下去了,兩頰染上兩坨淡淡的潮|紅。
「您家,您家說哪個啊?」老夫人身子骨看來很虛弱,說話中氣明顯不足,一開口就喘氣,喉嚨里呼哧呼哧,像鐵匠鋪的破風箱。被瘦掌柜喊醒的老夫人,又把眼睛投向那碗已經冷了的牛肉麵。
王利發陡然感到手裡一輕,低頭一看,抱在懷裡裝牛骨頭湯的抱壺被人奪走。
「哦嗬!老闆,恭喜發財!」劉宗祥客氣地抬抬禮帽,又謙和地笑笑,「賈老闆,茶館么,不就是茶么,難道您家還有么別的東給我們喝?」
「停下來,停下來!」黃炳德連連跺腳。
「疤子呃,疤子哥喲!」沒等藍頂子獄吏走出囚室,王玉霞就一聳身撲到陸疤子懷裡。
一聲斷喝,一綹紅纓在眼前一晃。王利發抬眼一看,一桿長槍橫在面前。矛刺白晃晃的,因與霰雪的顏色接近,容易被人忽略,可那並無危險的紅纓反倒讓人過目難忘。
在他胸口輕輕揉著的手,不知什麼時侯被他捏住了。他捏著,彷彿是下意識地揉著,極用心地聽她這套很誘人也很駭人的打算。剛才他還叫她學著點。可才過了沒有一個時辰,她所表達的長遠的事業規劃,就讓他震憾!秀秀所說的和還沒有說完說清楚的,劉宗祥不是沒有考慮過。對目前世道形勢的變化,他是有準備的,只是他不想撤退,起碼是不想撤退得太早。像他這樣的年紀,像他這樣一無祖上功名蔭庇,二無朝廷後台撐腰的鄉下人,能在漢口這個舞台上有聲有色地演一出,多不容易!怎捨得鑼鼓家什嘁嘁嗆嗆敲得正熱鬧,他就退下台去呢!
「么風?西北風唦!您家看咧,渾身從頭到腳都是灰!哎嗨,劉老闆咧,您家拆城牆,讓我們拿灰當飯吃咯!」馮子高打著哈哈,但苦澀的笑容一現即逝。他掃了秀秀隆起的肚子一眼,嘆一口氣。秀秀斜躺在床上,見馮https://read•99csw.com子高進來了,改躺為靠。見馮子高眉頭打結,知道他有心事,但離開太久,是什麼事,不好唐突問。
「疤子呵,伢的爹被捉進去了!」王玉霞覺得剃頭匠的確有些義氣,不像是無事聊聊來閑串門、順便打聽點新聞好到處傳話的樣子。她把眼睛馬馬虎虎地揩了揩,講了疤子被捉的事。
穆勉之雖然有些累,但心裏卻很愉快。他終於出了一口氣。當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學生,今天又鬼叫了。不過,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壓得叫。今天搞清楚了,當年她是沒有思想準備,下意識地驚叫,叫得他心慌意亂,以致讓他丟了飯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脈賁張!可是他漸漸發現,她沒有哪裡疼,越叫越把他摟抱得緊。而她越把他摟抱得緊,他就越煩。終於,他興味索然了。就像一個不喜歡吃肥肉的人,為懲罰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紅燒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問他還有沒有!復讎者不僅沒有懲罰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懲罰得直犯噁心。穆勉之推開陶蘇──杜月萱,提起褲子就要走。他實在受不了這個婊子心滿意足的慵態。這慵慵懶懶的樣子,就像龜裂的秧田灌進了甘霖,裂紋綿軟,根須伸展,綠葉舒張,一陣子噼噼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老子本來要挖她的肉,不想卻恰恰幫她摳了癢!」穆勉之憤憤地往起爬,卻被陶蘇摟住了。
「貴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還在漢口旅館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發饃饃的酵面,出落得滋潤豐|滿,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綳起老高。
「弗!」毛芋頭學著孫猴子的樣,呼呼地吹,還不熟練,還不敢輕易下口。他吃過一回虧,變謹慎了。「么事麻煩?工地上停了工,做不成了!人都坐在城牆上,喝西北風咧!」
劉宗祥睡得很沉。穆勉之手下的兩個人把他架進來時,他就這麼一直沉沉地睡著。送劉宗祥上來的人傳穆勉之的話,並遞給她一包葯:「三更天,這葯喂劉宗祥吃下去,然後出紫竹苑,大門外有車接她……」
「真的?」
「吭吭吭吭!吭吭!」一串帶金屬聲的咳嗽,隨著一陣刺骨的冷氣衝進了店堂。
一個被濃霧裹得臃腫龐大的身影,舉著被霧水浸得濕漉漉的榔頭,在敲那截許久沒有人敲過的鐵軌。也許霧太濃了,鐘聲顯得疲憊而沉悶。也許這鐘聲太執著,吃力地一寸一寸地撕開濃霧。濃霧開處,鐘聲又回復了渾厚和悠揚,終於,渾厚悠揚的鐘聲收到了四面八方的應和……
陸疤子看著老叫花濁淚盈盈的眼睛,俯下臉,喝了一口牛骨頭湯。
「劉先生,劉老闆,讓您家受累了噢!」穆勉之站起來,對劉宗祥拱拱手。
「個雜種!大白天的都這麼多老鼠!」老叫花子一進門,屋裡稍微亮了一點。他朝屋樑上瞄一眼,又對小叫花子說:「呃,空空兒,把這些老鼠整一下唦!」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劉老闆莫客氣。你我之間嘛,雖說不上是朋友,恕穆某直言,總還算是生意場上的熟人吧?生意嘛,一個人總是做不成生意的哦!可能您家也曉得,我穆勉之雖說有些不大好的傳說,但在做生意上,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咧!您家洋行的皮蓬·杜先生還是曉得我的為人的。」穆勉之抬出劉宗祥洋行的總經理,停了停,朝劉宗祥臉上看看。劉宗祥聲色不動,仍是一副謙和恭聽的神態。
回到牛皮巷家裡,已是後半夜了。
「我毛估,這堆東西,總在十五六萬之間,主要是這兩顆鑽石貴。」
「喝完了啵?老六,我們先到城牆工地上看看吧……」
望著躺在床上的劉宗祥,陶蘇六神無主。
「娶妻生子幹什麼?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當不了好老子!」就像當廚子的惡油葷,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鴉片生意,而自己從來不吸鴉片一樣,他穆勉之毫無娶妻生子的興趣和準備。他獃獃地看著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實際上,他現在腦子裡完全是一片空白。
「六哥,慌么事呀慌!一大早上的,您家冇到工地上去?來來,先喝一碗湯再說。」孫猴子正喝到興頭上,瘦猴臉上熱汗直淌。他用袖子潦潦草草地往臉上一抹,口裡吁了一聲:「您家不曉得,辣得幾舒服呵!哎,老闆,再添一碗咧!還要五個醬肉包子!么事呵,您家要素包子?您家還是蠻內行的咧!」
「噢,是這樣,說起來不好意思。」馮子高躊躇再三,還是很為難的樣子,「前不久,拙荊急病去世后,撇下一個女孩兒,我咧,劉先生您家是曉得的,總是在外頭東奔西顛的,想為女伢找個安身的地方。哎,這些時我一直在省城那邊,伢也就寄養在朋友家裡。我那邊的些朋友咧,也是難得有安靜的……」
「算了算了,待客待客!把點待客的東西都吃完了!吭吭吭吭!」一陣猛咳之後,老叫花才在床上坐下。「這樣吧,我呀,就是疤子兄弟十多年的朋友,不是酒肉朋友,是生死朋友,吭吭!我的這條叫花子命哪,吭吭吭!是兄弟他救的!算了,今日吭吭吭不說這。您家是陸家兄弟的堂客么?吭吭吭吭!牽的咧?應該是我老叫花子的侄兒了!還有您家,么樣稱呼?不說也曉得,吭吭吭!能到我這破廟裡來的,都肯定是陸兄弟的朋友!估計是為疤子兄弟的事吭吭吭吭吭!空空兒,你說吧吭吭吭吭!」
「吭吭吭!吭!」也怪,剛才沒有咳嗽,小叫花子調侃打招呼了,他就一陣猛咳,咳得屋樑上的揚塵飄飄裊裊地往下掉。
她清楚地知道她既不能殺人,也不能同殺人的人一起過日子。但是,她現在怎麼辦呢?跑么?外面守著穆勉之的人,再說,她又能跑到哪裡去呢!也不能同鴇媽商量。鴇媽要是知道了,說不定要嚷出事來。看來只有死路一條了。想到死,陶蘇淚水蔌蔌而下。她不願死,她還沒有活夠。作為女人,她甚至還沒有開始真正的生活。當初,為追求新潮,遠離家鄉到武昌求學,鬼迷心竅愛上了這黑心的穆勉之,在這風塵之地一待就是這麼多年!她還有什麼指望呢?不就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吧!她也沒有必要為劉宗祥去死。床上的這個男人,給過她溫柔,給過她金錢,甚至燃起過她離開這煙花之地的希望。但細細一想,這不都是生意么?這個年輕的百萬富翁,從來就沒有對她許諾過什麼。穆勉之倒是許諾要接她出去,甚至現在她接的車子就等在外面,只要她願意離去。
看著小梅氣沖沖離去的背影,穆勉之壓下冒到嘴邊的話:他想隨小梅一起到漢口旅館去看看自己的兩個伢。終於,他只是朝小梅那翹翹的屁股瞄了一眼,搖搖頭。
「說么事唦?說牢裡頭的事?」小叫花子把那隻啃了兩口的雞腿遞給師傅,用黑黢黢的手背在嘴巴上抹了個來回,就像換了個人一樣,一臉嚴肅,毫無酒意。
「嘖,嘖嘖嘖!好燙!好湯!」陸疤子朝老叫花子一笑,又往人叢中王玉霞的方向一瞄,毛髮蓬亂的頭猛地一擺,老叫花子手上的抱壺啪地一聲,摔碎在囚車前,熱騰騰的牛骨頭湯,在雪地上燙出一幅極怪異的圖案。
「掌柜的呀,這兩樣東西我們都要了。另外呀,這條項練,還有這對金鐲子,對對,還有這對,都拿出來,我們就不在這裏挑了。我們咧,拿回去讓小姑子自己選一下。哦,掌柜的,您家肯定不放心咧,又不好說得,是啵?這樣吧,老夫人咧,顛了一天的轎子,也有點累了,就讓她老人家在您家這裏稍微歇一下。您家可要幫我招呼好啊,您家應該是曉得的,這是我們的活祖宗,馬虎不得的咧!」少夫人嘎嘎呀呀地說,蠻誠懇的。瘦掌柜連連點頭,像是被少夫人施了魔法,只有點頭的份。但是,「請不要客氣,老夫人一併回府」的話,瘦掌柜還是沒有說出來。「還是保險一點的好!」瘦掌柜想,連老母親都留在這裏當押頭,不怕你「做籠子」。
「莫慌喝茶,讓五哥先驗貨吧。」張全生把皮袍往身上一披,推開老婆遞過來的熱茶,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攤開,放在茶几上,然後,再穿皮袍子。張全生這樣做,是表示對孫猴子的尊重,當然,也是對穆勉之「碼頭」的尊重。自從拜到這個堂口來,張全生的生意很不錯。穆勉之一班兄弟從來不到這裏來打擾滋事。像這老五,還經常來過問一下。張全生有心表示一下,穆勉之在幫內是極講究兄弟義氣的,幾次都推脫了。這次孫猴子開了口,他張全生使出了絕招,親自帶領老婆上陣,貨取回后,他一點「夾賬」都沒有打,如數亮在茶几上。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不敢打「夾賬」。祥記首飾行被人撮白騙走一大筆珠寶,馬上就會傳遍全漢口,他張全生為人辦事不幹凈,不是把好事變成壞事嗎?人情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張全生準備一顆銀渣子都不要,圖個長遠。
「咿!好狠的湯!咬嘴巴不說,還咬舌頭咧!嘿,狗日的!」毛芋頭唏噓一陣,可能自己也覺得自己太狼狽太好笑了,朝孫猴子尷尬地一笑,「五哥,您家冇說錯,這狗日的湯,還真的蠻好喝咧!」
「哈哈哈哈哈哈哈!」聲音越笑越沙啞,越笑越耳熟。正在孫猴子將要明白過來的當口,俊美女人手一捋,把頭上的珠翠連同假髮一把摘了下來。「五哥,好大的勁,一掌打殺兄弟也!」
「爹!爹——呀!」一聲極脆極尖銳的童音驟然在人叢中響起,把飛揚的霰雪振得頓了一頓!
「哦,說么事咧?一家人么,我就不瞞著了。蠻不好。陸兄的事情蠻不好。單獨關在一間小號子裡頭。這間小號子是關死囚犯人的。手膀子粗的鐵柱子柵欄,狗日的,這還不算,進號子還有兩道柵欄,用的都是外國人用的那種洋雞|巴鎖。打是可打開,要用蠻長的工夫。工夫長了怕不保險。我只對裡頭說了幾句叫陸兄耐點煩的話。個狗日的,怪得很啊,幾包米么,您家們不是說就幾包米么,么樣弄成了死罪咧?」
小關帝廟的破門虛掩著。一隻蜘蛛正往縫隙處匆匆結網。這張網剛剛織了旁邊的一部分,還沒開始織中心那部分小圓圈。蜘蛛這東西真是個勤快的生靈,也不考慮它的網織得是不是地方,也從不怕做無用功,總是匆匆忙忙地為自己的肚皮不停地吐絲。廟裡空寂無聲。王玉霞走得東張西望的,倒是牽在手上的兒子,一點也不怕,瞪一雙大大的圓眼睛,看稀奇地把圓腦袋轉過來轉過去地張望。到底是男人,又是在大白天,王利發在王玉霞面前很是顯出了一些男子氣。在紫竹苑裡,那麼黑燈瞎火的,王利發都能越窗而逃,一座破廟,就是陰森些,有么怕頭?
「我的個媽呀!真是好險!」黃炳德口裡吶吶,心裏暗暗慶幸。如果晚一天交印,或者晚半個時辰出衙,就會被這黑壓壓望不到頭的人流給淹死了!只要一被他們堵住,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肯定是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張中堂追究下來,劉老闆送的銀子都要吐出來還不說,搞不好來個送吏部嚴勘,一輩子的飯頓時就算吃完了!
「唉,王玉霞喲,個鬼堂客,怎麼闖到我夢裡頭來了咧!」旁邊偏廈灶間一陣濃煙飄進來。王利發口裡咕咕噥噥,爬起來,匆匆穿上蓋在被子上的棉襖棉褲。嗨,這麼大的煙子,簡直像是薰黃鼠狼哦!這爐子是該重新盤一下子了。
時近歲臘,還沒有下雪。挺硬的北風,把江水扯出一道一道的皺紋。這些皺紋太深了,一隻孤獨的江鷗,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孤獨,一次次地擦著江面掠過,彷彿下決心要拭平這冰涼的皺紋。空中的灰塵太多,抹得漫天昏黃,像街上匆匆而過的人們的臉色。一個叫花子縮著頸子,佝僂著腰,僅露出五官不甚分明的臉,在一江春茶樓門口彳亍。他腰上系著的那根稻草繩子,已經磨損得很毛糙了,一綹綹草茬子翻出來,在北風中蔌蔌地抖。不遠處,一個乾瘦的老人,守著一隻木桶,木桶用草嚴嚴地裹著,偶爾叫上一兩聲……
穆勉之氣得直翻白眼。不過,這也就是一眨眼的事。穆勉之還是穆勉之,虎死了不倒架子,骨頭跌在地上兩頭一翹還是直的!他不再是當年自力學堂摸女學生的小光棍,他不再是為一頭豬幾斤豬鬃跟人打得頭破血流的小地痞,他已經是著名商人,是漢口的一個人物了。同趙吉夫之間的會見,是一種高規格的商業談判,趙吉夫的背後是劉宗祥!這不同於在自家的洪門香堂里,可以自由自在。這是生意,動不得粗,放不得潑,行不得蠻。
「在下姓馮。」馮子高站在門外頓一頓腳。風大,好久沒有下雨,靠北邊又在拆城牆,積年的塵土被風舞得像天上篩下來的大麥粉。黃褐色的粉塵讓鼻子、眼睛澀澀地不舒服。
劉宗祥盯著馮子高的嘴,似還等著什麼點子從裏面蹦出來,可是,這張嘴闔上了。他與秀秀對望一眼,秀秀朝他微微點頭,意思是說,怎麼樣,這個軍師和我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吧!
「跟賈經理說過的,凡是討飯的,給點錢。每天還專門熬了一鍋稀飯,為的是一旦有討要的,好打發他們。這冷的天,喝兩口熱稀飯……呃,你看到了么事呀?」秀秀走進客廳,也向窗外望。
「好,哼哼,這筆生意做成,今年即使再一筆都不做,也很是可觀了,很是可觀了噢!」
穆勉之頭上的濕毛巾,是在會見了趙吉夫之後搭上去的。一清早,祥記商行經理趙吉夫找到穆勉之,開口就說要同他打官司。穆勉之一肚子的火,但礙於劉宗祥的面子,把火壓下去了。哪有紅黑都冇搞清白,就拉著人打官司的呢!他壓住著火氣,問趙吉夫,要跟他穆勉之打什麼官司。趙吉夫說,昨天,他從內城過,看到拆城牆的土石,都壓在祥記商行和立興洋行兩家商行購買的土地上了。這些地都是私家土地,是好多年前就買下有大用途的。現在讓土石渣子一壓,不就廢了么?隨便侵佔人家私人的土地,是個什麼罪?是不是該打官司?這還不是小官司咧!
「您家們兩位大安!買點么事,儘管說,前兩天進了一對印度寶石,鑲了一對戒指,是件新樣貨。呵,對了,不在柜上,在庫里。您家是不是想看一下?」瘦掌柜對老夫人躬一躬腰,就直接同少夫人談起了生意。
「五哥,您家清點一下。」張全生邊扣皮袍子扣子,邊說。他天生無須,長相白凈清秀,如果不是喉嚨有些沙啞,裝女人完全可以瞞天過海。他見孫猴子盯著珠寶發愣,心裏無底,不知老五在想些什麼。
「秀秀,你怎麼不說話啊?」寂靜像一池秋水,舉著艷艷的荷花,撐著團團的荷傘,漾著睡蓮,浮著紫菱,劉宗祥疲憊的細語,像秋水中魚兒唼喋般細微。
這餐由穆勉之作東的酒席,從傍黑直吃到冷月從寒江上浮起來。
「劉老闆,您家要下去看看嗎點個數?」藍頂子客氣地徵求劉宗祥的意見。劉宗祥又用法語問四個法國水兵,是否要上船檢查一下。四個水兵只有一個點頭。這點頭的法國人用法語說,他還沒有坐過這種小木船,想上去體驗一下。劉宗祥請藍頂子照顧好這個好奇的法國人,轉過頭對陸疤子說:「陸先生,築堤的錢都用完了?怎麼連買米的錢都冇得了哇?」
「唉喲!哎喲!唉喲!」毛芋頭罵過王利發,低下瘌痢頭,把嘴湊近湯碗,猛喝一口,當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噗」地吐出喝進嘴裏的辣牛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丟,口裡不停地「喝喝哈哈」亂吸氣。躲開到另一張桌子上的那兩個食客,對視一眼,剛笑出來,又趕忙低下頭,往嘴裏塞了一口包子,把笑給堵住了。
「我?我是小叫花子。您家還會問我師傅,我先說了算了:我師傅是老叫花子。他老人家說,這兩天興許要來客。不曉得他老人家在外頭跑么事,叫我小叫花子等客。我咧,本該等客人來了一起吃,餓不過,等不及了。您家們是不是老叫花說的客人,我不曉得,等下老叫花師傅一認就曉得了。來來,喝酒!來來,吃肉!叫花子么,冇得么客氣講,來來來,喝!」小叫花子說了一大串,沒有人響應,實際上還是他一個人在說,一個人在吃喝。他正在滔滔不絕且大快朵頤之際,門口一暗。「呃,我小叫花子的師傅老叫花子回來了!呃?您家們怎麼還冇坐?哎呀,師傅要怪我不會待客……」
「嗨,你這個傢伙,裝的真像呵,真像呵,硬是認不出來咧!」孫猴子情不自禁地為張全生的男扮女裝叫好。
孫猴子是穆勉之洪門香堂的老五,毛芋頭是老六。最近,他們兩人都被差遣到拆城牆的工地上監工,一人一天輪值。今天該毛芋頭值班,孫猴子不知他為什麼這急地來找自己,在冷死人的大冷天,竟跑得瘌痢頭上直冒氣。
「你先呆在這裏,有么事,以後再說!」他恢復了提得起放得下的處世語氣。
瘦掌柜氣得渾身像篩糠樣地抖「那個跟你一起來的女將咧?」
噢──!我冇說清白,是我的太太在鄉下抱養回來兩個伢!
劉宗祥這話裡頭,意思很複雜,既有懷疑,也有自責。
「哪是個么大強盜唦!就是這旁邊苗家巷陸駝子的兒子唦!」
「您家說,就等您家說這題目咧!您家不曉得,盼了一些時,等您家回來出主意呀!您家不曉得吧,為拆城牆的工程,穆勉之差點把我算計到棺材裡頭去了咧!」一聽說要談生意上的事,劉宗祥的精神就振作起來了。他從窗邊走過來,坐在馮子高對面的沙發上,同秀秀坐在一起。「呃,秀秀,你坐不坐得唦?坐不得,就到床上去歪著啵!」
陸疤子穿一身皂色棉襖棉褲。這是上次王玉霞送進去的。此時,陸疤子的眼睛閉著,平時鬍子就很硬戧的,現在長得把那道長疤和嘴唇都蓋住了,倒顯出了少有的威猛。能夠表情達意的嘴和眼睛都閉上了,就看不出陸疤子此時在想些什麼。其實,陸疤子內心,並沒有臨刑死囚的麻木和空洞,從他臉上那道隱在毛髮中長疤的顫動上,可以知道這一點。
「呃,老叫花子啊,要就進來,要就出去,把個門帘子挑著,嵌在門口,想把這一屋子都冷死啊!」
「到底是么樣唦?總要有句話吧?」小梅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依她的意思,簡單得很,把兩個伢往這屋裡一放,拍屁股走路。主母鍾毓英年紀不大,倒是婆婆媽媽的,又是這又是那,又想要伢,又想要面子。看看眼前這個男人唦,當初真是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竅,把身子就給了這體面黑心的狼!別個男人,聽說自己添了伢,喜歡都來不及,像他,隨么力都冇費,隨么心都冇操,一趟就添了兩個伢,他聽了倒像是死了娘樣苕獃獃的!小梅越想越有氣,猛地往起一站,鼓賬的奶|子一陣顫。
「唉,秀秀呃,莫東一句西一句的敲我,我來這裏就是有事要跟你說的。我不是問你,你幾時生么?我屋裡的那個太太,一下子就給我生了兩個,一個姑娘,一個兒子!」
過正殿,進里廂,聞到一股塵封和酒肉的混合氣味。
「么唦!」瘦掌柜已經放棄了他四平八穩的風度,幾乎是在喊叫了。「剛才你引來的那個女將咧?」
「到哪裡去?回去!不回去,在這裏搞么事?你認得我是哪個?」穆勉之系褲帶。他的褲帶很寬很長,把腰勒得很細。寬肩細腰,很不錯的身架。
「哦?您家擠著坐吧!不是還想再來一碗咯,這樣大的一碗湯,掉到裡頭能淹死人喲,喝兩碗,不脹死?」「擠就擠點吧,擠著還暖和些!」
「劉老闆叻,您家這些時的情形,我都曉得。么樣曉得的?您家就莫問那清白了哦!」馮子高又回復到劉府軍師的神態,整一整袍子下擺,一撩,也坐到沙發上。「我只想進言兩句。一句咧,是盡量莫結仇;二句咧,是即刻收小步子,縮小攤子,多備幾個窩子。」
「這麼個要法?要錢?我們冇得您家的錢多?您家又不是不曉得,我們劉家的錢,多得能把您家壓死呀!要伢,可得,把我們主僕兩個,明媒正娶地接到這裏來。不這樣,伢就只有隨別個姓了咧,那您家就莫見怪了!」
「是哪裡的兩個人?為么事要把他送到這裏來?也太巧了吧,為么事不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啊?」說著說著,吳秀秀的聲音就尖厲了,她站起來,逼到陶蘇跟前,氣得直發抖。她終於忍不住了,揚起手,朝陶蘇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打得她自己的手生疼。
陶蘇口裡連說帶罵,也作張作致地要攆人,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總也抹不幹凈,嘴巴由說改為咕噥,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瘦掌柜曉得完了。但為了把情況搞清楚,看來還真得先犧牲一碗牛肉麵。
可王利發開的包子鋪,生意還真不錯。
「呃,宗祥哥,我給你說呵,」秀秀看見一個藍頂子的官帶著一隊兵過來了。劉宗祥也看到了,他準備下樓去。「你一定要讓陸疤子曉得,他的案子是張臘狗搞的。莫要讓他恨你。聽到冇?」
「真的?」
「姆媽,爸爸咧?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嘛!」
「老人家,您家的兒媳婦么樣還冇來呀?」瘦掌柜終於忍不住了,走出櫃檯,到老夫人身邊,把時睡時醒的老人家喊醒。
「冇說錯,我們說外國的話么,不就是說個音么,可可,路易十八,白蘭地,您家都有?」劉宗祥一面笑,一面很客氣很委婉地糾正賈經理的話。「這樣咧,我就要牛奶加咖啡吧。」
「拆城牆的事好辦。比修后湖堤好辦多了。再說,張中堂奏准朝廷,撥了20萬兩銀子咧!不怕。修堤搞不好要死人,拆城牆不就是把磚呀石頭呀扒平么!」
「這裡是暖和啊,我多坐一下,一會兒殺人從這門口過,好看得清楚些啊!」
「殺個大強盜么?」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們?搞么事唦,您家……們……」
「報應!」王利發瞥毛芋頭一眼,一車身走開了。「個瘌痢腦殼,一大早晨,就到處鬥狠!」他心裏很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意。
「到哪裡去唦!你呀?話都冇說一句,就要走?」
兩個珠光寶氣的女人在一個丫頭的陪伴下,剛一走進祥記首飾行,瘦掌柜就用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他暗自得意。左眼跳財,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左邊的上眼皮子就不停地跳!看來是應在這筆生意上了。他不動聲色,讓夥計先去周旋,兀自把算盤珠子撥得炒蠶豆樣脆響,彷彿今天已經做了好幾筆大生意似的。
「穆先生,我劉宗祥做生意從來不吃獨食。再說,您家剛才也說了,生意么總要大家來做,也不可能一人吃獨食。飯要大家吃,搶著吃才香唦!這樣罷,再多的道理喲,套話喲,眼下都免了,就說拆城牆的工程罷。張中堂臨奉調進京之前,交給我劉宗祥了。我可是遞了文書劃了押的!用我們洋行做生意的話來說,是訂了合同的咧。這個工程分兩層。一是拆;二是修,就是在舊城基上修一條馬路。這可是我們漢口城第一條馬路咧!馬路么,可不是光跑馬的,眼光要放長一點,外國都用汽車了,我們漢口的這條馬路,總有一天要跑我們自己汽車的啊!」
「疤……子呃!我的個好人哦!」
咿!怪了,一個大肚子的美婦人,被一群七長八短的漢子簇擁著,氣勢洶洶地到妓院「打碼頭」來了!
「搞不得,這事不能行蠻。這當口,劉https://read.99csw.com家人一出事,還不賴是我們大哥乾的?」孫猴子悶聲悶氣地說了兩句,又不做聲了。房間里光線不好,孫猴子兩頰和眼窩形成四個黑森森的坑,只是上面兩個黑坑裡有兩點綠瑩瑩的光,像晚上的貓眼睛。
「五哥,您家說咧?也不要蠻多人出場,就五哥您家和我兩個,捕個機會,把點虧劉宗祥那個假洋雜種吃!」
承攬拆漢口城牆的事,穆勉之沒有想到,鍾毓英還真當一件事對劉宗祥說了,更沒有想到,劉宗祥竟然同意就承攬拆城牆的事和他商量。他原以為跟鍾毓英無非就說說而已。他們夫妻感情又不好,互相還能聽得進話么?哪知趙吉夫傳話說,劉老闆同意讓穆老闆承包。「還是枕頭風靈。」穆勉之想。
「個討飯的,這一大清早的,哪來的打發唦?」
「也是這個理。」王利發沉吟再三,想不出個子丑寅卯。他再次很傷心地發現自己是很無能。對王利發來說,很難遇到這種需要顯露男子漢本事的機會,現在遇到了,他卻像第一次在紫竹苑陶蘇身上產生的尷尬那樣,彷徨無計,一籌莫展。但他又不甘心,這等窩囊,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不是太掉價么!他實在應該為這個家庭做點什麼。「陸大哥有么蠻靠得住的朋友冇?在一起商量一下,不能坐著等人家整哪!」
「她們主僕兩個都是這樣說的唦!她們回鄉下都快一年了咧,我又冇去接過一回,唉……」
「您家等一下。」一個走在轎后的親隨看到轎簾掀動,搶上一步,把轎簾撩出一條縫,從縫裡把頭伸進去,「您家莫慌,莫把腦殼伸出來。」
「難得上慈下孝。這周買辦家的內室,真是一團和氣哦!」瘦掌柜心裏有感慨,更有著急。這兩位只是指點,並未開口要買。而夥計也似乎被少夫人的美貌和侃侃的談吐所折服,居然也是點頭多,開口少。這要拖到么時侯?拖的時間一長,興頭一過,氣一泄,人一走,生意不就泡了湯?
「這樣吧,張大人說了,四十幾年前,修這城牆花了20萬兩銀子。現在咧,拆這城牆,也花20萬兩銀子。我也把話說白了,既然朝廷把工程交給我,我不談賺,三五萬的預備金總是該留的罷!其餘的呢,只要您家的合同訂得我們兩家都滿意,我是一顆銀末子都不沾的。」劉宗祥明白他面對的是個老手,不能繞太多圈子。弄巧最容易成拙。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再好不過!」穆勉之反倒冷靜下來了。他沒有往劉宗祥的思路上去想,恰恰相反,他在想,劉宗祥是不是想用這些不著邊際天花亂墜的神吹,說些七車八車的,把他穆勉之吹糊塗,好讓他劉宗祥牽著鼻子走。穆勉之可從來不是苕貨!做生意就是為了賺錢。工程,工程就不是生意?是生意就是為賺錢。賺錢為么事?為了用,為了痛痛快快地花,一個人用不完,請朋友來一起用!三朋四友,冇得錢,哪來的朋友?哪來的義氣?常言說得好哇,柴米油鹽的夫妻,酒肉場上的朋友!你劉宗祥冇得錢,會有劉園,有劉公館?穆勉之越想越不舒服。最不舒服的地方,是劉宗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談那20萬兩銀子工程款的話。「好罷,你不說,我也不說。我先說錢,好讓你劉宗祥把我當條餓狗子,隨便丟塊骨頭打發我啊?」
吳秀秀是得到王利發的話才趕來的。
「么樣,我說的在不在譜上?」秀秀伸手摸摸他的鼻子。她覺得他這種專註的樣子很男人氣,是干大事的樣子。
「鬼叫個么事哦?鬼叫!」
凈街的大沙鑼剛過去,四名持長矛的兵走過來。他們沉重的靴子把霰雪踩得吱吱響,像從一地的老鼠身上踏過。這四個兵肯定沒有從老鼠身上踏過的感覺。他們目光呆板,頸子也無一例外的縮著,長矛被從這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好像矛柄上有刺。
「藏在這裏碼頭旁邊的一條躉船里。」
秀秀終於慢慢地冷靜下來了。自己是不必在這裏耽擱了,明知是穆勉之的人做的手腳,還問什麼呢?看來這個女也是無辜的。宗祥哥大概是被下了什麼迷|葯,看來,性命是冇得危險的了。這一巴掌也是打得重了些,這是我吳秀秀第一次打人咧!她動一動還有點疼的手,看看陶蘇已經腫起來的半邊臉,再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還有幾天就要當娘了,怎麼還生氣到這般地步咧!秀秀心裏升起幾縷歉意。但一想到他的宗祥哥又睡在這個臟女人的床上,道歉的心情就冷了。
「鏜鏜鏜!凈街啦!鏜鏜鏜!迴避呵!」
「哦,我曉得了,陸家的那個疤子兒子么!」
穆勉之不接劉宗祥別的話,只是同意定合同。
秀秀早就起來了。這種早起的習慣,並沒有因懷孕日深而改變。樓上的房間大都空著。起來后,她就從這間房走進那間房,又從那間房走進這間房。這法子是張太太教給她的,說這叫散步。「多散步,多走動,到生的時侯少吃一些虧。」張太太沒有生過伢,懷了幾次,都掉了。「都怪我,命不好,苦了我屋裡的先生。」張太太不止一次地盯著秀秀圓滾滾的肚子,羡慕地感慨。
穆勉之的確是在心裏咒罵自己。他一向自認不是個軟骨頭,也不是個愛求人的人。前幾天,他忽然想念起鍾毓英帶著的兩個伢。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人這個狗日的東西也真是怪,像這種不疼不癢的想法一經產生,就像暮春時節的江南雨,淅淅瀝瀝如絲如霧不斷纖,讓人喜,使人憂!找個么理由到劉公館去呢?以前同鍾毓英幽會,都是她訂時間,小梅接引。前些時把她們主僕倆氣跑了,好不好再找去呢?對了,就冠冕堂皇地去找劉宗祥,估一個劉宗祥不在家的時間直接去找,就說找劉老闆談生意,談想承攬拆漢口城牆的事。結果,事情遠比穆勉之想的要簡單得多。主人不在家。鍾毓英和小梅對兩個孩子的爹很是客氣。一夜夫妻白日恩哪,哪怕是露水夫妻呢!看了自己的伢,穆勉之居然很快就有了當爹的感覺。畢竟是親骨肉啊,這兩個胖墩墩的伢,左看右瞄都舒服!穆勉之一時激動,提出要她們馬上抱起伢跟他走!不料,鍾毓英和小梅像是預先商量好了一樣,異口同聲地拒絕了。這讓穆勉之很失望。只是這失望並不沉重,像一縷輕煙,一飄而過。失望一瞬而逝后,倒是一陣輕鬆。鍾毓英沒有看出穆勉之的輕鬆,她反轉來寬慰他,說她們想穿了,伢放在哪裡養都一樣,放在娘跟前,對小伢好些。長大以後再說。他要是想伢,想她們,有經常來的機會。「不怕,有么事你就說。」鍾毓英完全是妻子關心丈夫的口氣。
「二十五包米,劉先生!」藍頂子站在船頭,朝劉宗祥喊。其實,他心裏也在嘀咕:偷東西都不曉得偷,偷米!米有個么偷頭,堆頭又大,一下子就捉到了!
「么樣,怕我聽了什麼秘密?」秀秀一笑,坐著不動。
張太太送上一套蓋碗茶。秀秀連忙接過來,微微揭開蓋子一看,裡頭泡的是枸杞、洋參好幾味東西,一股濃郁的葯香。她感激地看張太太一眼,轉而臉又一紅。
遙遠的無極處,一個聲音在念叨。
這是從后湖無數個星羅棋布的墩上流聚攏來的鐘聲,這是從后湖幾千間茅棚草舍聚匯攏來的人群。濃霧漸漸離堤而去,隱進密密的葦叢里。大堤如同從水中浮出的長龍,黑壓壓的人群猶如龍脊,使長堤陡然長高了一截。那渾厚悠揚的鐘聲仍在回蕩,濃霧還在隱退,太陽的臉上逐漸有了紅潤。黑壓壓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漿,從堤上慢慢地淌下來,沿著姑嫂樹那條羊腸小路,向漢口城緩緩地流過去。沿途,從那些隱在蘆叢湖盪中的茅舍里,又有人默默地匯進這沉悶的人流……
「么樣還不給我吃咧?面都擱冷了。牛肉麵一擱冷,油就結成了殼子,面也軟耷了,不好吃了啊!」她也向首飾鋪外頭望。她希望那那個白凈男將早點來,把戲演完。「早晨吃了那麼多,還是餓了!唉,冇得法,生就的討飯婆的肚子。」她自怨自艾,她太想吃那碗牛肉麵了。
王利發困難地睜開眼睛。眼睛發澀。昨夜冒雪到鐵路外往包子鋪運牛骨頭,一腳踏空,踩到一個被積雪掩著的水凼子里,閃了腰。要不是有點武功底子,身子還靈活,恐怕牛骨頭都運不回來。老爹站在床前呵斥幾聲,就轉身到前堂收拾去了。自從開了這爿包子鋪,王大爹就很少訓斥兒子了。王利發捋了一把頭上、脖頸里的汗,又在冰濕嘰嘰的襠里掏了一把,黏乎乎地粘了一手。他向外屋掃了一眼,抽出手來,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濃腥熏得他自己都皺起了眉頭。
「為何不走了?」黃炳德感到沒有走好久,轎子就停住了。又沒有落轎──這就怪了。
「莫費那多的腦筋!身子還冇完全好咧!」一看他的神態,秀秀就知道他在想肚子里這個伢的事。她也想,今天都談到這個題目上來了,乾脆把有些悶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算了。再不說,過幾天他又一忙,我這就要生了咧!「不過咧,話又說回來,野種佔著家位置,親骨血倒還冇得著落,心裏也不是個滋味。我反正也不是個么正位置,伢咧,伢是你劉家的唦!我也說不清白,這世道也不安逸。馮先生原來總是說要出大事,總是說天下要大亂。人哪,都冇長后眼睛,看不到身後的事,倒是可以多留幾條路。你莫光記得買地買地的。人說樹大招風。你總是個招風的人,做的總是招風的事,就是想叫你不招風都不行。我咧,跟了你一場,不管位置是正的還是歪的,心總是你的。我們兩個人不能在一起都招風。我要慢慢地退到旮旯里去。好在我還冇怎麼出頭露面,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來得及。么樣退法,還冇想好,還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到四官殿來,是第一步。我這個退的想法,好久了咧,是為你,是為你的伢唦!」
「過了,過了!」劉宗祥邊客氣,邊往樓上走。「秀秀起來冇?」
「疤子!疤子!把腦殼伸起來!把腰杆子挺起來!我把你的兒養大!為你報仇!疤子呃!我的個好人叻,你放心地走哇!」隔著槍兵,王玉霞攆著囚車喊,臉上沒有淚,圓圓的杏核眼燃著兩團火。她把兒子高高舉起,像舉起一面生命的旗幟,向著陸疤子呼呼啦啦地飄!
孫厚志孫猴子,倒一反毛躁一摸三跳的性子,悶著頭聽完穆勉之與趙吉夫的會晤,好半天一言不發。
「慢點喝,慢一點,這,像這樣,」孫猴子換過的湯也端上來了。他把臉伏在湯碗的碗沿上,嘴沿著碗沿輕輕地圍圈一吹,把紅紅的辣椒油往碗中間趕,旁邊就現出乳黃色的湯來。他嘬起嘴,「嗤」地啜了一口,「看到冇?這樣喝!哎,老六呃,您家剛才說有么麻煩哪?」
「呃,老人家,您家的媳婦,是呀,您家的媳婦,就是剛才跟您家看首飾的少夫人,怎麼還冇來接您家回去啊?」瘦掌柜明知不妙,還不死心,以期出現奇迹。
「這樣很好,馮先生您家莫把伢到處亂丟,趕快就接到這裏來。再說,張太太夫妻兩又冇得伢,這屋又寬……」秀秀已臨近產期,無論是坐是躺,一種姿勢久了,都累。她欠起身想乾脆坐起來。剛動,想想有馮子高在,不方便,就又歪靠著。
這些應和,有銅鑼,有犁鏵,還有去掉木把的鐵杴之類。這些應和聲逐漸向大堤上的鐘聲靠攏,逐漸向這截鐵軌靠攏。開始,這些逐漸聚攏的聲音只聞聲而不見人,逐漸,聚攏的聲音終於驅開了濃霧,顯出高擎著聲音的黑壓壓的人群。
「哎嘿,劉老闆,這您家就小看我這爿茶館了哦。」賈經理的嘴唇薄而闊,像鯰魚的嘴。鼻子也長得很有特點,沒有鼻樑,只是在鼻翼處異峰突起,突起后又向嘴唇處那麼一勾,把闊嘴中間的一段給遮住了。「真還怕您家不相信,雖不敢說各地的名茶我這裏全部都有,也不說我這裡是春不喝秋,秋不喝春;就是那西洋的么咖啡喲,可喲可喲,么事路易子哦,白拉地哦,您家點么事我就有么事!當然咧,這也是嘴巴兩張皮,您家見多識廣……」看劉宗祥笑得合不攏嘴,賈經理不曉得哪裡說外行了,趕忙住了口,看人的眼光就有點不好意思。
孫厚志坐在這裏很不自在。他曾盯著這兩幅畫看了好久,實在不明白這黑乎乎東一片墨西一團黑的一張紙有什麼好。這邊的這張畫倒是看明白了。幾根竹子。不過也可憐,竹葉子東兩片西三片,像他們老六頭上的頭髮。真不知掛這破糟糟的東西有么用。這疲耷耷的軟凳還不錯,像他這種屁股上肉不多的人,坐著真舒服,坐久了直想睡瞌睡。孫猴子已經在這裏坐了好一陣了。昨天,他給博藝軒的老闆張全生出了個主意,讓他到劉宗祥的首飾鋪去「鬧」一筆,到手后對半分賬。現在,照說張全生該回來了。孫猴子出的這個主意,用的是洪門山寨的牌子,但沒有讓穆勉之知道。他想,事敗由他孫猴子一人挑,事成讓穆大哥驚喜一盤,一來要補回被劉宗祥撈去的損失,二來也出一口惡氣。
「您家早哇!」張太太一隻手用個青篾筲箕,端著幾個黃酥酥的面窩,一隻手端碗什錦豆腐腦,向進屋的劉宗祥打招呼,「您家過早了冇?」
「孫五哥,您家的脾氣頂投我的緣,也不是我姓張的當面說您家的好話,除了穆大哥,我就服您家!」張全生明白孫猴子的意思,也的確佩服孫猴子的耿直。在張全生看來,為人無所謂好壞,就看他對朋友怎麼樣。什麼叫做壞事啊?偷?騙?這都未必是壞事。這是職業,與當官的、種田的、做買賣的一樣,都是職業。古人說得好,盜亦有道,又說,小賊竊鉤,大賊竊國,皇帝是最大的賊。按這個說法,我張全生算什麼?張全生的「職業」幹得心安理得,得心應手,與他的這些想法很有關係:比如,祥記首飾行的這些首飾吧,放在那裡賣出去,與讓我張全生或孫五哥賣出去,不是一樣的么?無非是賣的銀子裝在哪個的荷包里,就這麼一點區別。這和這些珠寶的價值毫無關係。至於裝在誰的荷包里,就看本事和運氣了。
「您家是?」王利發很客氣。到底是剃頭見得多,他看出來了,這個男人並不是個小伢,他額上塗的髒東西,很可能是有意用來藏年齡的。
「不就是20幾包米的事么?未必還會定個死罪?」王利發明白這是蛐蛐事件的延續,但仍不相信偷幾包米會有好大個事。「張臘狗叫陸大哥乾的,陸大哥不曉得說清楚?他也是長了嘴巴的唦!」
秀秀站在窗前,不動聲色地看著陸疤子的囚車從窗前經過。當王玉霞和她伢凄厲的叫聲刺進耳朵時,秀秀先是感到心一陣狂跳,繼而腹中一震,疼痛像夏日遙遠的雷聲,隆隆地朝她壓了過來……
「老張,我們也不是外人了。先說妥了的,二一添作五。這已經蠻虧您家了。冇得法,算了,虧就虧您家一回吧。您家是內行,作個價,還是照先說好的,對半分賬!」孫猴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真正的珍珠寶貝。在戲園子里看戲,戲子們頭上有這些閃閃發亮的東西,但他曉得那都是假的。他知道,這些東西蠻值錢,但要把這些東西變成錢,還要大本事。他覺得張全生得一半已經很吃虧了,而他孫猴子一不會估價,更沒有本事把這些東西變成銀子。對朋友,孫猴子是有來有往的人,他可以對人三刀六洞,卻最不願意讓朋友吃暗虧。
「呃,宗祥哥,你想過冇?用這20萬銀子,還能釣點魚咧!」秀秀挪挪身子,往床背架上靠,眼睛也虛眯起來,像個運籌幃幄的女將軍。
夜深了。北風把窗戶紙扯得嘶嘶地響。從窗戶縫隙里鑽進來的北風頭子,在紗燈上盤弄,把燭光在屋裡搖曳出光怪陸離的影子。深巷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還有黃包車輪子擦地的沙沙聲。陶蘇心裏又是一緊。噢,這哪裡像人過的日子喲!她聽得出來,起碼有不下十個人和五輛黃包車!深夜裡,紫竹苑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來,哪有這樣成批逛窯子的呢?雜沓的腳步聲已經在樓梯上響了。紫竹苑的樓梯不是很牢實寬敞的,彷彿承受不了這麼多人的重量,痛苦的吱嘎聲和咚咚的腳步聲,把房間里的客人都驚得探出頭來。
「您家可能還不曉得,那些荒地,都是法國洋行大買辦劉宗祥的唦!這個劉宗祥,就是穆大哥從他手上把工程接過來的,那個像假洋人樣的傢伙唦!您家聽明白了冇?這等於是我們往人家私人地產上倒渣子,人家當然不依咧!那個雜種劉宗祥,怎麼就有那麼多錢,聽說,鐵路兩邊,城牆內外的那些荒地都是他買下了的咧!」毛芋頭說話中間,喝湯的動作也不停,喝得腦殼像上了汽的蒸籠突然揭了蓋,一時間霧氣騰騰。孫猴子卻無心吃喝。聽了毛芋頭的話,他心裏的火一陣陣地往上竄:這下完了!冇得地方出土,等於吃了冇得地方屙,或者說讓你屙不出來,憋死你!孫猴子隱隱約約地感到,這事情裡頭有名堂,不是像毛芋頭說的那樣,就是個出土的事。
「先生,您是……」張太太不認識這個儒雅的男人。再說,自從搬到四官殿之後,雖居鬧市,除劉宗祥、賈經理,還有李家花子兄弟來過之外,很少有人來這裏串門。秀秀的叔叔吳三狗子來過一次,順便看看秀秀,見侄女懷生大肚的,稍坐了一會,就匆匆地走了。這個男人,一看就曉得是個斯文的先生。
「都說老子是鴨子死了嘴殼子硬,有么法咧,生就的丑脾氣!」
劉宗祥已經聽到馮子高與張太太的對話了。他站在樓梯口,迎接馮子高。
「個把媽日的,冷死人的天,一大早,是哪個跑到這裏來唦!又不是玩的地方!」陸疤子又把腦殼縮進被窩,捂了一陣。尿意太濃,又捨不得起來。正在兩難之間,熱烘烘的被子呼地一下離他而去!
晚上,博藝軒就熱鬧多了。前頭的小廳堂里,還是有兩對四個人在下象棋。絡繹進來的,都朝後廳堂走。後頭是兩大間敞室,擺的是麻將、牌九、骰子,清一色是賭具。
「秀秀呃,你那茶館里,對這些叫花子施不施捨點東西?」劉宗祥從窗戶邊轉過身,見秀秀從門口過,想到那個站在茶館門口彳亍的叫花子。
老人穿一件短棉襖,肩肘處都有棉花綻出。綻出的棉花已發黑,像不安分的小老鼠,調皮地向洞外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乾冷的北風,一陣陣有如小刀子,把老人的叫賣聲割得支離破碎。一輛黃包車急駛而來。拉車漢子小棉襖敞著懷,赤腳穿一雙草鞋。坐車的是個大個子洋人,長頸子縮在衣領里,一頭黃毛在北風裡翻飛著。遠看,這黃包車像拉著一個大布袋,布袋上插著一根黃雞毛撣子。車夫的鼻頭紅彤彤的,手指頭紅彤彤的,腳趾頭紅彤彤的,腳後跟灰白的老皮裂開了口,露出的肉,也紅呲呲的。
「搞么事?雜種!我們還冇問你個雜種搞的么事咧!快點,看你遭孽咯,夥計,把衣服穿上,快點,快點!」這個藍頂子是江漢海關的個小蝦子官,漢口本地人,平時也是認識陸疤子的,雖是老鼠和貓的關係,倒也相安無事。
當然,這句話劉宗祥趙吉夫都不會說,他們只不過是在用綿里藏針的法子逼他穆勉之說,穆勉之不說也行,只要拿出錢來。
「馮先生,叫我怎麼說咧?我要說罷,您家會想到我劉某人怎麼也銅臭起來了。劉某是有幾個錢,但捫心自問尚無銅臭味。您家屋裡出了這大的事,我以為應該視為我劉某人的事!我們不是朋友么?您家東奔西顛的事,我劉某做不到。我們談過,我不反對,現在也不跳起來說我支持。但您家自己屋裡的事,錢財上的,我劉某總是可以扛過來的。」劉宗祥沉吟了一會,心情有些激動,但話仍然有分寸。「看這樣子行不行:您家的伢,就養在這裏,托給張太太也好,托張太太再請個人照顧也好,都一樣,只當是秀秀多了一個伢。」
「么事呵?坐著不做?為么事不做?昨天還好好的呀!」孫猴子一臉的詫異,從碗邊抬起頭來。民工罷工,這可不是小事。這拆城牆20萬兩銀子,也不是像毛芋頭說的那樣好賺的。他們聽穆勉之說,劉宗祥那狗日的,不動手不動腳,就拿走2萬。剩下的18萬,一大半給工錢,修馬路的材料錢。最後能落下個三四萬,就謝天謝地了!就是這指望著的三四萬,也不是說到手就到得了手的。合同訂得細得很。就這民工坐著罷工的事,耽誤了年底的工期,銀子也是拿不到手的。孫猴子繼續喝湯的興緻大為消減。他的心思已經到拆城牆的「麻煩事」上去了。孫猴子與毛芋頭雖然都是穆勉之同一堂口的兄弟,但親疏還是有區別的。他不僅與穆勉之是少年夥伴,更重要的是,他是穆勉之的叔叔養大的。穆家對他孫厚志有再生之德,連孫厚志的奶奶死後,都是由穆家出面收斂安葬的。拆城牆是孫猴子的穆大哥向劉宗祥承包下來的大工程,孫猴子比別的弟兄有更多的關心:穆家的大事小事,都是他孫猴子的事!
「莫擔心,死不了的。我們還冇好好地活咧。」劉宗祥的頭動了動,朝秀秀坐的這邊傾了傾。「最近,我心裏總是不安,總覺得要出事……」
不過,今天這碗牛骨頭湯,孫厚志剛喝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到底么樣回事呢?」孫猴子很是性急,一句趕一句地追問。本來也是,這是朝廷頒下的工程,事是官家的事,地也是官家的地,有什麼麻煩呢?
「劉老闆,要是把全漢口的叫花子都弄來,秀秀養得活不?您家養得活不?」馮之高臉色沉重起來了。他看到一江春茶樓打發叫花子的情景了。他把手向賣稀飯的老人一指,「還不算這樣的老人,還有不如這老人的,既不能自己謀生,又還冇出來討飯的人,您家養不養得活?」
劉宗祥臉上調侃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一副極專註的神情。拆城牆的工程,他最近沒有讓動工,沒有下最後的決心,就是如剛才秀秀說的,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夠讓「甘蔗兩頭都甜」的法子。現在,秀秀把前面他曾經想過的道理說出來了,而後頭她所要說的「頂好的辦法」,或許正是他這段時間還沒有想好的。
哪知兩個叫花子聽了王利發的招呼,反而把門帘子一放,轉身走了。
「先生哪,奴家倒是要問問,您是誰呀!您,是如何到我們博藝軒樓上來的呀——?」香噴噴的俊美|少|婦,一口京腔,戲台上青衣旦角的調子,越說越往身上靠。身子軟,話語也軟,只是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孫猴子是個見了女人就往一邊躲的人,哪裡受得了這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推過去,毫無惜香憐玉之心。那女人驚叫一聲,歪在沙發上,稍一愣怔,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劉老闆說笑話了!」馮子高豈不明白劉宗祥的心意?在馮子高看來,劉宗祥實際上想做一竿風中的竹子,風大了,把腰彎下來,頭俯下去;風過了,再挺腰昂頭,該怎麼抖精神還怎麼抖精神。風不大,左搖右擺,晃頭晃腦,一副欣欣然與風極相得的神氣。他想對劉宗祥說的是,只要不是革命,風就不會很大,他劉宗祥的日子就好過。真的革起命來,這改朝換代千百萬人槍刀對陣血肉橫飛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到那時,你劉宗祥的鋪子呵,商號呵,地皮呵,真的還姓劉?
「嗯,這就對了。」劉宗祥把馮子高也吸引過去了。他們看到,一個夥計模樣的人,端著個九_九_藏_書瓢,向那個叫花子伸出的碗里倒了一瓢稀飯,一股熱氣在叫花子和夥計中間散開。叫花子忙不迭地把碗送到嘴邊,好一會不抬頭。那夥計端著瓢守在旁邊,等那叫花子把臉從碗上抬起,就把瓢中剩下的稀飯都傾在叫花子碗里。一股熱氣又在叫花子和夥計之間漫開。叫花子又要俯下臉去,夥計作勢阻止,把幾枚銅錢放在叫花子的另一隻手上。
紅纓仍在晃動,白晃晃的矛刺似乎跟著晃出一片刺眼的爍熱。
看了漢口同知府衙最後一眼,黃炳德像一隻肉墩墩的蛾子看它剛剛棄下的繭殼一樣,有一點輕鬆的追悼意味。一縷淡淡的非煙非霧的東西從身邊飄過。他收回眼光,朝莫師爺拱拱手,坐進一乘小轎。莫師爺縮著脖子,碩大的黃板牙像征性地呲一呲,作出笑的樣子,也拱拱手。「娘個希皮,撈飽撈足就開溜,把老子留下頂缸揩屁股守空廟──娘希皮!」因為莫師爺基本沒有鼻子,所以,表示憤怒和不屑而需要皺鼻子時,只能縮一縮鼻孔。鼻孔一縮,縮開了竅,冷氣敞進去了,一陣冷嗖嗖的痒痒從肺管里衝出來,對著正要上轎的前上司,很不恭地打了個極響亮的噴嚏。
但他一時不知怎麼說。這畢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再說,他馮子高對到底怎麼革命、革命起來以後是個什麼樣子、革命革贏了之後又是什麼樣子,統統一無所知。他和他所在的勵志學社,只曉得先在省城的新軍中發展同道,得了機會,先把省城佔領了再說。就馮子高所知,像勵志學社這樣的革命組織,湖北省城不下十來個!「人多力量大,分久必合。」馮子高知道這些打著學社呵,讀書會呵之類旗號的組織,多半都由他這樣的留洋學生做領袖,真正能把這些分散的組織聯合在一起的領袖,此刻還在東洋避難。
初冬的后湖,醒得很晚。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夥計,又不是新姑娘上轎子,打扮那麼過細搞么事唦?」藍頂子催。其實,陸疤子根本談不上打扮不打扮,只是腦殼裡想事,穿衣服的動作一時有點僵而已。
她能把葯餵給他吃么?這是殺人哪!
慢慢的,這一陣一陣襲來的眩暈,沒有帶來醉酒的噁心感,卻讓劉宗祥生出輕飄飄的漂浮感。飄得很舒服,飄得下身一陣發緊,讓他想起柏泉老堤草地上的那幕——多麼遙遠的水蓮嫂子呵……遙遠的水蓮嫂子化成了紫竹苑的陶蘇,化成秀秀,化成新婚之夜搖曳著的虛妄渺茫的紅燭……
「來來來,朋友,酒肉不分家,見者有緣,見者有份。噢?還是一對啊?不像是我們吃百家飯的咧!來來,坐呀坐呀!」喝酒的男人站起來了,趔趄兩步,晃晃地停住了。「師傅還真神哦!硬是算到這兩天要來客人。老叫花子是有點神!」這男人的確像是個半大的孩子,渾身髒兮兮的,一張瘦猴子臉,東一條西一道,不知塗了些什麼東西,細看倒還清秀,就是嘴巴稍微寬了些。
張臘狗已經做「籠子」把陸疤子關進了大牢,出了胸中的惡氣,哪裡還記得他王利發?張臘狗都不追究了,穆勉之怎麼會去找事呢!王利發本身就是容易讓人忘記的人,或者說,他王利發從來就沒有被人注意過!
「老師傅,我咧,您家說對了,是陸大哥新結識的朋友。長話短說吧,剛才說的那多麼難處,看來不是虛的。這位兄弟這麼高的手藝,都說把疤子大哥撈出來難,那就是真難了。能不能想點么法子,讓他們夫妻會一面咧?」
「么事?」小梅朝身後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兒早就迴避了。「我給您家生了個姑娘,我家主母為您家生了個公子。您家幾好的福氣喲,一句話,您家的兒子姑娘都在漢口旅館等他們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親骨肉?要,是么樣的個要法?不要,您家一開口,我掉頭就走。」到底是作了母親,到底是利害攸關,小梅忽然口齒伶俐起來。
「怎麼會呢?張臘狗和陸疤子是生死兄弟,是青幫一個香堂的,就差長一個腦殼、穿一條褲子了!」劉宗祥對秀秀的推斷不可置信。他朝她臉上瞄了瞄,想從她臉上找到什麼答案,眼光滿是狐疑。她臉上長了稀稀朗朗幾顆紫瘢,除此之外,唯一的變化是,臉比過去更滋潤了,總像抹著一層甜蜜蜜的愜意。長這樣一張臉,這樣恬然淡然瓷人樣的女人,她的心,也一定會像一池秋水樣明凈澄澈的。劉宗祥只是很奇怪,秀秀坐在家裡,何以這麼肯定,陸疤子是作案者,張臘狗是告密者。
凈街的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兩個叫花子就一陣風樣地飄到了囚車跟前。
「反正我只要伢,別的,我現在肯定一時半時顧不了那些……」穆勉之終於想通了,立時就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雖然,他可以哄哄小梅,對她說幾句柔軟的話,但話一到口邊,又變得硬戧戧的了。
「真的?」吳秀秀的杏眼瞪得溜溜圓,肉嘟嘟的小嘴翹起來,就是合不攏。
這主要歸功於王大爹。自家開個「過早」的鋪子,是王大爹大半輩子的夢想。當一直被他看作不爭氣的猥猥瑣瑣的兒子拿出100兩銀子,商量要開一個什麼鋪子時,王大爹開始一點都不相信銀票是真的:這樣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用來揩屁股都嫌硬了咧,能當銀子用?後來相信了,相信這是真銀子了,是可以當錢用的了,而且是100兩!當然,用這100兩銀子開個小鋪子完全綽綽有餘。王大爹差一點昏死過去!當然這是喜歡,是喜出望外造成的。恢復正常之後,王大爹首先想到的,就是開一家包子鋪!老人家手捧銀票,尖瘦的下頜直顫,連帶著下巴上那幾根花白的鬍鬚也像秋風中的衰草蔌蔌地抖。他沒有問兒子,銀子是從哪裡來的。又怕知道了真相,一旦是不義之財,用起來就心裡不安,最後影響鋪子開不成。他本想問清楚的。不義之財不能要。這是王大爹為人的原則之一。但他太想開鋪子了,太想離開這臭烘烘的棚戶區了。他年輕時學過飲食行的紅白案手藝,一直沒有機會施展。現在有了自己的鋪子,王大爹像是年輕了20歲。王氏父子的包子鋪叫「王發記」,開張不到三個月,這裏做的包子,尤其是醬肉包子,就成了四官殿小吃中的名牌。到一江春茶樓喝茶的有錢茶客,都以用荷葉包幾個王發記的醬肉包子,邊喝茶邊吃包子為樂事。王利發不剃頭了,給老爹當下手,學手藝,照顧店堂。荷包里賺了幾個,王利發的心就開始花了。他想陶蘇,但又實在不好意思「三顧茅廬」。他想起了王玉霞,又連帶飲水思源想起陸疤子。要不是陸疤子,他哪裡會有100兩銀子!哪裡會有這王發記包子鋪!王利發忽然想起他與陸疤子分手時,曾看出陸疤子有血光之災的氣色。他王利發尚且被追殺,陸疤子還不被人往死里整?人家整他王利發,他可以跑,可以躲。而陸疤子生就的犟筋,會硬挺著對干,哪裡會有好下場?
「哦?那好那好,就是要新樣東西!不怕貴,只怕東西不好。您家不曉得,我們屋裡的姑娘是個洋學生,就是喜歡新樣東西。」瘦掌柜進裡頭去拿寶石戒指,少夫人對著他的瘦背影還在叨叨地說。「說句怕您家們不喜歡的話,今天我們娘兩個跑了幾個地方,抬轎子的都說腳跑起了泡子,就是冇看到合心的東西。本來咧,我們就要回去了的咧,聽說這裏還有一家鋪子,管他的咧,看下子咧,求不到官有秀才在……」瘦掌柜聽到少夫人同夥計談得熱火朝天。
「再說咧,穆某一向把生意和個人過日子、交朋友這些事分開。說句江湖話,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自己後頸窩的毛,摸得到,看不到喲!」穆勉之把茶杯端起來,用杯蓋子抿抿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茶葉。整杯茶就這一片茶葉還浮在上面,其餘沉到杯底的都片片豎立,在淡綠的茶湯中如碧波深處的灌木林。他沒有喝,吹吹那片孤零零的茶葉,讓裊裊茶香在茶室繚繞,去中和劉宗祥杯中升起的咖啡香。穆勉之說得似乎有些動情。他把臉轉向窗外,彷彿向一位有隔閡的老朋友一吐心曲之後,流露出一些傷感。
「呵,您家進,您家請進。」張太太的北方口音淡了。她聽劉宗祥和秀秀說話中經常帶出馮子高的名字,口氣里對這位先生是很尊敬的。「秀秀和劉先生都在樓上。」
劉宗祥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談到這項工程的作用和遠景,就像筑後湖長堤一樣,劉宗祥往往把它與錢分開。這種在生意場把生意與錢短暫分開的激動,劉宗祥常常產生。一些大的生意,比如后湖長堤,比如這拆城牆修馬路,這些生意本身就讓人激動,而不是這些生意賺的錢讓他激動。對於劉宗祥,賺錢有什麼好激動的呢?做生意本來就應該賺錢,這和吃飽了肚子就不餓是一樣簡單的道理,簡單得跟廢話差不多。吃了飯肚子還餓甚至越吃越餓,肯定是身體出了毛病。做生意老賠錢,肯定是這人不會做生意。做一筆生意能賺多少錢,很快就可以盤算出來。而一項大工程,完成之後讓人回憶的東西多而且時間長,有時還會像酒越放越醇越讓人回味綿長。劉宗祥踱到窗前,一個轉身,對著穆勉之……
穆勉之雖然是商量的口氣,但話頭很重。望著毛芋頭紅肉呲呲的頭皮,想著他為幫里的事竟敢闖劉宗祥的家,劫劉家的人,這份忠心和膽氣,讓他心生感慨:「老六啊,不是為兄的多話,記著,我們跟劉宗祥『鬥法』,才剛開個頭呀,哪個斗得贏,還要看機會!日子還長得很咧!」
「劉先生呵,真的起了大風,大家都得加衣服啊!」馮子高也頗有意味的幽了一默,「算了,說點生意上的事罷。劉老闆,我馮某畢竟是食祥記之祿,要忠祥記之事喲!」
「伢叻,手腳麻利點哪!今日是么日子呀,慢吞吞的!今日會蠻忙的呀!」老爹把頭探進屋,吼一聲,又縮回去了。
也的確沒有幾個人注意這四個沒有精神的兵。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們身後的囚車上了。囚車由一匹醬黃色老馬拉著,彷彿無可奈何地下意識地朝前挪。老馬瘦得肋條根根可數,后胯骨高高隆起,像一對扁平尖銳的矛,隨著後腿的移動,「矛」尖一聳一聳的。馬身上稀稀疏疏的毛結成一團團的疙瘩,沒有幾根毛的尾巴盲目地一甩一甩,表示它還是活的。也許明白沒有多少人注意它,老馬連響鼻也不噴一個。囚車的圍欄是用手臂粗的木頭釘成的。囚犯的頭,從囚車上鐵制的圓枷里伸出,雙手和雙腳被鎖在囚車中央的鐵柱上。
劉宗祥已經走到房門口了,又轉過身來,抱住她,在她的眼睛上、翹鼻子上和肉嘟嘟的小嘴巴上,輕輕地親了親。「聽到了,聽到了,我曉得的,我的老闆娘!」
「捉人哪!搜查哪!」劉宗祥皺起了眉頭,心裏有氣。
這不由秀秀不驚訝。劉宗祥告訴過她,他與他的太太,這些年來只有新婚之夜同床過一次,而劉宗祥現在卻很輕鬆地告訴她,他的太太為他生了雙胞胎!這不是大白天見鬼么!這劉宗祥搞的什麼鬼名堂!莫非是……
房裡真靜。只有熙熙攘攘的市聲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市聲里偶爾闖進幾聲輪船的汽笛和后湖方向火車的汽笛聲。這些聲音在房裡聽起來不甚分明,顯得虛妄而飄渺。
「穆先生有意承接這項工程,劉某當然放心,但是咧,醜話還是要先說,官憑文書私憑印,還是規規矩矩簽定一個合同,您家看行不行?」
「五哥,」見孫猴子仍望著一堆首飾發愣,張全生就不再猶豫了。「這樣吧,主意是您家出的,二一添作五也是我點了頭的,我要是不點頭,怕您家不相信我張全生是真心辦事啊!現在東西弄回來了,我張全生為哥們辦事有信用,肯下力,這就夠了。我答應得的那一半,我就還是不改口,我要。只是我要了之後,把它捐給堂口作為我拜碼頭的香火錢。您家看好不好?張全生說完這番話,輕鬆地吁了一口氣。」
過早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店堂瀰漫著熱騰騰的水汽。醬香味,菜香味,牛骨頭湯辣乎乎的香味,混在熱騰騰的水汽里,往每個人的鼻孔里鑽。咳嗽聲,打噴嚏聲,大聲打招呼說話聲,叭嘰叭嘰的咀嚼聲和呼呼嚕嚕的喝湯聲,也趁在熱騰騰的水汽裡頭,攪成一團。
主客是劉宗祥。陪客有兩位,一位是糟坊同業公所的彭大年,一位是醬園田瑞泰的老闆田易發。劉宗祥不想與穆勉之把臉撕破。在拆城牆出土的事情上,穆勉之吃了大虧,這餐酒明擺著是想請劉宗祥抬一抬手,不然,穆勉之要賠一大筆銀子。劉宗祥在想,讓,還是要讓一點的,只是讓多少,怎麼個讓法,怎麼讓才冠冕堂皇,又不至於丟蠻大的利。這就很費躊躇了。馮子高還沒有露面。秀秀又要臨產了,不好用這樣的事情去打擾她。至於彭大年和田易發,都只抱定一條宗旨:只打哈哈,兩不得罪。這兩個人都是不能得罪的。一個是用錢勢就可以把人壓死的,一個是敢跟人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
「真的?」還是一句話兩個字,不過秀秀的眼睛瞪得沒有剛才那麼圓,肉嘟嘟的小嘴也沒有呆張著。很快,她的眼珠蒙上一層雲翳樣的空朦色調,肉嘟嘟的小嘴向後咧了咧,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但一副懷疑的神色明顯地寫在臉上。
「怪了,這伢胸前的一大團,像一幅什麼畫……」接生婆為小伢揩身子時,發現這個不拍即哭且啼哭不休的嬰兒胸前,紅呲呲的皮膚下,隱隱現出暗紫色的一塊,像一幅說不清白的怪異圖案。
「么事呵?無頭無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么漢口旅館,您家們主僕倆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聽小梅的話,就更糊塗了。有快一年沒有來往了吧?堂堂大家閨秀,富豪的太太,怎麼突然到旅館來等我咧?穆勉之實在想不出鍾毓英深夜到旅館去與他幽會的道理。
孫猴子在說話的時侯,耽誤了喝湯,他那還剩大半碗的湯麵上,已經結了一層牛油殼子。牛油殼子把紅紅的辣椒油頂出來,像一層胭脂堆在病人蠟黃的臉上。他看著殘湯,心裏的遺憾就浮到臉上來了。為毛芋頭端湯的王利發,看到了孫猴子的臉色,連忙寬慰:「您家稍微等一下,我給您家換一碗熱的。不加錢,您家是常客了咧,不加錢,冇得關係的!」
這真是個難題,是個比陶蘇的題目難得多的難題。穆勉之鄉下的寡母,無數次託人帶信到漢口,希望兒子娶個媳婦,生個一男半女的,好歹續了穆家這一房的香火,也圓了她守寡撫孤的願。但穆勉之一直就這麼拖著。他沒有娶媳婦成家的計劃。洪門香堂的熱鬧,洪門寨主的威風,三朋四友的交遊,生意場上的角逐,都是他的興趣所在。偶爾也找個女人混一混,多的時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您家要不嫌我羅嗦,那就好,那就好!」賈經理見兩位客人臉上都有了輕鬆的笑,也就咧開鯰魚嘴巴,跟著一起嘿嘿地笑出聲來。
「他的爹就是總在旁邊賣稀飯的唦!遭孽!」
「莫起來!你當你好了哦?你摸摸你臉上,燙手咧!怕么事唦!就睡在這裏!反正肚子里是你的伢,這總不會錯的唦!人家不明不白的伢都生得,我就生不得?不就是冇燒兩根蠟燭拜一盤堂么!」秀秀讓劉宗祥再睡下。她心疼他,連帶心疼起肚子里的孩子來。
「過來!」秀秀心裏不是很慌了。劉宗祥被人做了手腳,但無性命之憂。她要搞清楚,到底被做了什麼手腳。「過來,聽到冇?不罵你,也不打你,只要你說,你把什麼東西餵給他吃了?快說!」
可是,這算什麼事咧?把小梅和她的女兒劫來,也就是把他穆勉之的女兒劫來了唦!但這一層關係又么樣能讓弟兄們曉得呢!從小梅口裡知道,鍾毓英帶兒子串門去了,而毛芋頭詭稱劉宗祥發急病,要見伢和家眷,就把小梅母女倆帶出來了。穆勉之還從小梅口裡聽出,她與主母因小伢的事關係緊張,小梅想以歪就歪留在穆家不走了。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地怎麼不買咧!這你就錯了哇!這不是做大生意賺大錢的肚量。你要學著點!聽我的。我靠起來一點。我自己來!」說到大生意,劉宗祥興奮了。「我們只管買我們的地,只管填地造屋。又不是我逼他們,是黃炳德逼他們。唉,有么法子咧?就是我劉宗祥不買地填土造屋,還是有王宗祥李宗祥來干這件事的,這是一件明擺著非干不可的事呀!凡是有發展眼光的生意人,都會去爭取做成這件事的。即或現在冇得人去做,今後總會有人來做這件闊展漢口城的事!其實,我冷靜地想一想呵,我劉宗祥是蠻苕的喲!有這多錢,就是天天拿去吃喝嫖賭,這一輩子恐怕也花不完啵?我買這麼多地搞么事呢?像剛才那樣,心髒的毛病再發作得狠一點,腿一伸死了,睡再好的棺材罷,又佔得了幾尺地咧!唉──!」劉宗祥手肘一撐,就要坐起來。
「幾時生哪?」劉宗祥接過八寶茶,揭開蓋子,聞了聞,又用蓋子抿一抿,才端到嘴邊嘬一嘬,鼻子一皺,又把蓋子蓋上了。「好重的藥味!」
「有倒是有一個,平常不么樣來往的。說起來也不好意思,這個朋友哇,是個叫花子咧!我的疤子有么大事,總是找他商量的。」
「稀飯,紅豆熱稀飯咧!」
「是呵,是住這裏,您是……」張太太從門口讓開。這是請進的姿態。張太太明白她有照應秀秀的責任,明白這也是秀秀請他們夫婦住到這裏來的原因。但這個男人顯然沒有危險。
「一棵草,一顆露水,人,總得活下去。」劉宗祥感慨。但這感慨顯得不著邊際:如果沒有露水怎麼辦?誰是露水?
「是的,我是自願入娼門的。我賤,我讀了一肚子的書跑到婊子行來當婊子!但我賤得沒有偷,沒有搶!我賤,我改名換姓到漢口當婊子等當年摸我的男人!這個男人現在是大老闆,是漢口的大人物,聞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闆,你汗也出了氣也出了,隨便丟幾個枕頭錢走哦!」
孫猴子盯著張全生不轉睛地看,思緒卻飛得很遠。孫厚志自己都覺得今天自己像女人,變得愛想心思了。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圖景。一個白凈清秀,彷彿教書先生飽學之士;一個市井打扮,臉如雷公狀似猢猻,對坐在大雅之堂,面對一堆他們騙來的財寶大談江湖友情。
「輕一點,輕一點!莫慌!」秀秀扒開要扶劉宗祥起來的夥計,把手放到劉宗祥鼻子底下試試。劉宗祥鼻息均勻,睡得很沉。只是,這麼喧鬧,居然能如此安睡,其中肯定有鬼!
從后湖緩緩流來的請願人流,像一股沉悶而熾烈的岩漿,向著漢口城的循禮門淌。守城的門卒發覺氣氛不對,正準備把城門關上,阻止這股熔岩湧進來。可一來由於城門長期是個擺設,好多年來基本上沒有關,陡然要關,吱吱嘎嘎好半天關不攏;二來也是守戍長期賦閑手腳不麻利,城門還沒有關上一扇,請願的人流就湧進城了。現在,請願的人眾每人手持一柱線香,形成大白天漢口城香火長龍的奇觀。黃炳德看得呆了,肥厚的脊背上沁出的冷汗,內衫子濕嘰嘰地貼在背上,剛才的慶幸感消逝殆盡,滿腦袋都是空空的。他覺得自己已經被這股憋著憤怒的人流浮舉起來,向不可知的深淵扔下去……
「哦!」
陶蘇這話裡頭就有骨頭了。秀秀一聽就明白了。那意思是說,你狠什麼,長的好看有么用?連自己的男人都吸不住,還好意思到這裏來鬥狠!
「噢──?吳大帥,您家肚子里除了伢,未必還有別的么東西?」劉宗祥感覺好多了,胸脯上那塊沉重的石頭似乎移走了。他朝她半側過來,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開起了玩笑。
看著少夫人由丫頭陪著坐進轎子遠去,又瞅瞅仍停在門口的另一乘小暖轎和歪在太師椅裡頭忪瞌睡的老夫人,瘦掌柜的開始盤算,這筆生意可以賺多少。
劉宗祥和馮子高剛一離開,秀秀就起來了。她越想越激動。從馮子高的伢,馮子高的妻子,想到自己就要做母親,突然湧上一陣傷感。她躺不安生,小心地爬起來,把王太婆喊上樓來,吩咐她上茶準備晚飯,連炒幾個什麼樣的小菜,都一一對王太婆囑咐明白。她想,馮子高和劉宗祥分開這麼久,應該讓他們好好聚一聚。
「弟妹,我吭吭吭就這樣稱呼算了,反正疤子是我割頭換頸的兄弟。這樣罷,您家們說,有么打算?吭吭!牢裡頭的情形,空空兒吭吭吭都說了,不怎麼好辦。吭吭吭!原先咧吭吭!是想讓他偷著溜出來的吭吭吭!」老叫花連咳帶喘,他說得很是吃力,讓旁人也聽得吃力。
最近,王利發覺得那天晚上要找他麻煩的風聲像是過去了,就在四官殿找了間小門面,與老爹一起熬牛骨頭湯,蒸醬肉包子、菜包子賣。他不是個孔武有力的人。那天,他正要與陶蘇一續兩進紫竹苑的緣分,聽到樓下吼吼叫叫的響動來得不善,當即胡亂穿起還沒有脫完的衣服,從窗戶跳了出去。這窗外的高低,都是他事先看好了的。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他走在路上的時侯,就注意了後頭隱隱的腳步聲。作為剃頭匠,都有一手「端腰」、「捏肩」的「武活手藝」。這門手藝的勁雖然在手上,但功夫還要從身上練起,這些基本功與武功是一個路子。弱者的生存更多的不是鬥力,而是鬥智,斗那種小巧的心計。王利發從來是以弱者示人的,人們一般也就容易忽略他是否有另外的一面。他的身懷粗淺武功和心細膽小,都是他生存的武器。當然,這武器只能防守,絕對不能用來進攻。王利發的越窗而逃,是穆勉之和尹篙子萬萬沒有想到的。
「這個張太太哦,真是靈透了心的人咯!」張太太下樓,秀秀趕忙把蓋碗茶遞給劉宗祥,待劉宗祥從窗外轉過頭來,她又在他臉上掃了一遍。
「我一大早晨扯謊做么事!我那個兒子就是守牢的呀!我未必還不清白!」
穆勉之這番話,的確是不躲不藏的風格,連劉宗祥聽了,都暗暗讚賞他有這份度量和膽量。他也就不假思索,陪穆勉之幹了這一杯:「穆老闆,我佩服您家話裡頭的直氣。不過咧,話還是要說透才好。生意么,就是生意。生意在做之前,賬都要一點一點地算清楚,兩邊都算清楚了,生意才能成交。生意成交之後,一方吃了虧,只能是他算計不周,絕對不能歸咎於對方。否則,世上生意都是有賺有折的,折本的一方,總對對方耿耿於懷,那世上的生意,還么樣做得下去?您家剛才的話是很有氣慨,只是這一點冇說透,所以咧,聽起來就有些怨氣在裡頭。依我說咧,我可以讓些利出來,不過咧,我要一讓,恐怕損了您家的面子……」
陸疤子心裏暗暗詛咒,被藍頂子帶下躉船。他不想隱瞞。幾十袋米,又不是蠻值錢的東西,未必治老子的死罪不成?他徑直把藍頂子一行帶到躉船旁一隻蘆棚木船邊,下巴一抬:「不就是幾袋子米么,都在船上!」
「到底出了么事哦?」眼前這個漂亮女人哭得淚人一般,臉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頭髮亂得像雞窩。陸疤子的爹陸駝子,聽說兒子出了事,愣了愣:「命!命里是么樣就是么樣,躲是躲不脫的!」他朝媳婦和孫子看了又看,嘆了半天的氣,聳著駝背,一言不發地出了門https://read.99csw.com,替兒媳照看稀飯藕湯攤子去了。那個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兒子,瞪著一雙大眼睛,靠在牆邊,不安地看著悲哭的娘和陌生的王利發。
「一個人要是壞了良心,說又有么用啊?」
「請問您家,秀秀是住在這裏啵?」這個男人穿一身銀灰色的長袍,黑緞子馬甲,清瘦文雅。很顯然,他對張太太也多看了幾眼。
「多謝您家,行善積德啊。先把面給我吃了吧!未必,戲還冇演完?我等了這半天了咧,多謝您家!他說,首飾行老闆要招呼我吃牛肉麵的,真是的!牛肉麵要趁熱吃,一來面有嚼勁,二來……」
「那好哇!叫花子又么樣咧?叫花子裡頭能幹人蠻多哦!」王利發知道,在叫花子這樣的江湖人中,常隱著有本事的異人。「那怎麼還不快點去找他來咧?走,我跟您家一起去找。」
「嗯,是遭孽!」
穆勉之把劉宗祥喝空了的酒杯拿過來,放到自己跟前,又從手邊提起酒壺,往跟前的兩個酒杯里注滿酒。酒注得太滿,他往劉宗祥面前端的時侯,手都打濕了。
「我有主意?好弟兄們叻,我有么主意啊?活我是接回來了,指望賺個五六萬銀子的。這下就麻煩了。不賠,就算最好的了!狗日的,我們碰到高人了!狗日的劉宗祥,我還真是佩服他,籠子做得蠻圓范,是真手段!」穆勉之歪在牛皮巷家中的床上,頭上敷了一條濕毛巾。他說,腦殼發脹,發燙。穆勉之也算得上是一條硬朗漢子,但眼睜睜地鑽了人家做的籠子,該怪哪個?或者怪自己,或者稱讚人家手段高,還有什麼別的話可說呢?打掉牙齒往自己肚子里吞吧!
「女將?哪來的女將?我引來的?莫見鬼喲!您家是說那個男將吧?算了,我都快餓死了,他說請我吃牛肉麵的,您家還是快點把面端來,冷了,冷的也算了,討飯婆么,吃石頭都化得了。」
王利發掃毛芋頭一眼,心裏有氣。好心給你兄弟伙的做好事,還無端挨你罵,哪個是小姆媽養的,比你低些?但回頭一想,這是個打不濕絞不幹的油抹布樣的傢伙,算了,纏不贏他。
一大早,劉宗祥就接到立興洋行總經理皮蓬·杜的電話。洋經理問他,知道不知道由他督辦裝船的大米昨晚被盜。買辦督辦買賣,裝船守貨值班並不是他買辦份內的事,他怎麼可能這麼一大早就知道貨物被盜的事呢?洋經理電話中的語氣,劉宗祥聽來很不舒服。買辦是商人,並非巡捕,怎麼可以帶兵而且帶著洋兵去捉人?但洋經理口氣很沖,不僅知道被盜了多少,而且知道是誰乾的,知道所盜的大米藏在哪裡!總經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具體事,中國買辦居然不知道,還有什麼話可說的呢!劉宗祥只好領幾個法國兵來起贓,而逮人,劉宗祥堅持必須會同朝廷海關的人一起辦。四官殿碼頭不是法租界,他劉宗祥帶著外國兵在中國地界捉中國人,算什麼事?他由此悟出了,在皮蓬·杜笑嘻嘻的臉後面,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洋人是么樣曉得是哪個偷的咧?連偷的東西藏在哪裡都這樣清楚!」劉宗祥與秀秀並肩站在窗前,聽起來,這不像是自言自語,倒像是在請教秀秀。
「穆先生,您家是個明白人,未必『豆芽菜還要屎(死)澆(教)』?如果咧,是我們祥記找您家買泥巴填我們的地,那您家的泥巴就是金子,我們的地咧,就是狗屎。眼下是您家招呼都冇打一個,就往我們祥記的地產上倒渣子,我們的地為么事要讓給您家做渣子堆呢?您家想下子看,是不是這個理?」趙吉夫自然是受劉宗祥派遣而來的。他本來就是不笑不說話的,現在更是一副蓄謀已久的架勢,掛著不急不躁甚至是謙和的笑容,彷彿他不是在同一個狠人談正經事,而是在同一個熟人聊天。「其實咧,您家和我們祥記,和我們劉老闆,是蠻好的朋友,不然,為么事那麼多人要攬這拆城牆的事,劉老闆都冇點頭,您家一開口,劉老闆喉嚨里連梗都冇打一個,就等於是把20萬兩白花花的銀子送給您家了咧?不過咧,話又說回來了,親兄弟,明算賬,這是做生意的規矩,一是一,二是二,王八拉車,規規矩矩,您家看咧?」趙吉夫始終笑眯眯的,正話反話都說到了。就只有一句話沒有說:穆勉之先生,穆大苕貨,您家快把錢吐出來罷!
也怪,這一通哭訴咒罵,居然沒有把穆勉之的火氣撩起來,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驢子,一個勁地打轉。照說,他是個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敢在刀刃上舔血過日子的人,一個風月場中的女子,對他算得了什麼?何況,他穆勉之對於「色」的愛好,很是不同於常人呢!但是,現在穆勉之卻被打動了。
王玉霞豐腴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柔柔綿綿的胸脯子,把他的骨頭突起的胸貼得汗津津的。王玉霞在哭,在默默的抽泣。冰涼的淚水和黏黏的鼻涕拱了他一頭一臉。整個溫香的身子都在往懷裡拱,都在往深處貼。他無言,無言而激動,激動地把心愛的女人摟住,像摟住自己的生命用力且動情。他發現自己是這樣的強壯有力,勃勃有生氣。他生命的犁耙,激動地尋找心儀已久肥美的土地。他要深深地插入生命的犁鏵,播種這一份激|情……
「劉老闆,您家喝點什麼啊?」一江春茶樓的經理迎上來,很客氣地打招呼。穆勉之是個知名人物,劉宗祥更是炙手可熱。能夠勞動穆勉之這種商界黑道都抖得出威風的人物專門等候,劉宗祥的地位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樓的賈經理是熟悉劉宗祥的。現在茶館雖然不在祥記商行名下了,但女老闆和劉宗祥的關係,經理心裏是亮堂堂的。他把堂倌撥到一邊,他要親自款待這兩位貴客。
「狗日的雜種,腳不動,手不抬,一開口就是五萬,也不怕吃太多脹死了!」穆勉之在肚子里罵,可臉上還在笑。這是與漢口的名商人談生意,不是洪門兄弟在一起喝酒吹牛皮,動不得粗。他稍稍沉吟了一會,覺得在錢字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軟,寧可這筆生意不做!
陸疤子從囚車的圓枷上轉過毛髮蓬亂的頭,眼睛倏地睜開,又在北風的刺|激下眯縫起來,努力在人叢中尋找。他臉上隱在鬍鬚中的長疤,劇烈地顫動。
「您家,您家行善積德做點好事吧!那碗面,要是您家不要了,就……把給我老婆子吃……好啵?」
「嘿嘿,陸先生,您家恐怕還不曉得,我劉某人,只是在商言商,從不出賣朋友的。莫說幾麻袋米,就是幾麻袋銀子,只要朋友開個口,我連個哽都不會打,只管拿去用!這件事我不敢說,說出來怕您家不相信。開始,連我聽了都不相信么。您家曉不曉得,您家的案子是哪個告到法國人那裡的?是跟您家穿一條褲子的張大哥,張臘狗哇!不相信?我說您家不會相信吧!我說過了唦,連我這不相干的人都不相信么!您家們兄弟伙的感情是蠻好的唦!唉,人心哪……」劉宗祥掏出白手絹,揩一揩鼻子。江邊的北風頭子很刺人,吸一口進去,連肚子裡頭都是冰涼冰涼的。
劉宗祥不用站起來看,四官殿碼頭的碌碌眾生相都一目了然。他一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都沒有。碼頭上,把手叉在腰上吆喝的,和汗流得像在身上刷了幾遍桐油的,以及為爭取到這裏來流汗而來討好那叉腰的,都如螞蟻樣竄過來跑過去。就是他劉宗祥,又何尚不是一隻螞蟻呢!只不過不屬於這一群而屬於另外一群罷了。窗外明亮柔和的光,沒有為劉宗祥臉上增加一點光澤反而更襯出他毫無血色的、白里泛青的蒼白。顴骨和額上的蒼白尤甚。這樣的臉色,只有身心兩疲心力交瘁的人才有。
「咿?個把媽日……」
張全生邊笑邊脫衣服。隨即,那個丫頭亦即他的老婆為他送上來一套厚皮袍子,又送上一壺香噴噴的香片茶。
「先生似另有高論?劉某肯定養不活,或者說,不能長期養活。再說,劉某也冇得這個義務啊!」
他帶來的四個法國水兵在堤邊站著,對朝一江春茶樓走的人指手劃腳,不知是評論這些人的穿戴,還是討論為什麼一大早這些中國人就匆匆地集中到一起來喝茶。一個年輕的婦女走過,他們指點著女人的小腳,誇張地模仿伶仃小腳走路屁股晃動的動作,放肆地大笑。
少夫人沒有馬上把鑽戒從盒子里取出來,只是捧著盒子反覆欣賞,又拿給已經被夥計安排坐在太師椅上的老夫人看。在老夫人看時,少夫人不停地指指點點,小聲地說著什麼,意思彷彿是誇這套玩藝的成色不錯。這一切,瘦掌柜都不錯眼地盯著。有什麼辦法呢,生意場,就是戰場,坑蒙拐騙的太多了,不得不防啊!雖然這是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也還是小心為妙。
劉宗祥有劉宗祥的看法。在他看來,任何時侯任何人坐了龍庭,都是小數人的事,都不可能太多地為老百姓盡什麼義務。盡義務的話,在坐龍庭之前喊得震天價響,那是為了把別人從龍庭里趕走。自己坐了龍庭,往往不怎麼這種話頭了。即使喊,也是餓狗子為了在飽狗子口裡奪食,集合力量的口號。就說革命黨人之間「同志」的稱呼罷,就很是不通。世上怎麼可能有「同志」呢?只有賺與折。為了自己賺,暫時可以與人同路。一場生意完了,就各走各的路連路都同不起來了,還談同什麼志!不過咧,世上人也可憐,一代一代都喜歡自己哄自己,實在對人間失望了,人間冇得么東西好哄的了,還要造些泥巴菩薩來哄自己!劉宗祥百感交集,但一時又不知如何措辭對馮子高說才好。他想,革命真的成功了,馮子高能得到好處嗎?當然,首先,是他能不能夠平安地活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
小叫花子就是空空兒。昨天晚上,他奉老叫花子之命到牢里去探了一下。所謂探,實際上是做了點手腳:趁獄卒喝酒,他偷偷地往酒菜裡頭下了點暈葯,等兩個獄卒昏睡了,進去找到了陸疤子的「號子」。
太陽快當頂的時侯,天還是冷得很。祥記首飾行的掌柜伏在曲尺形貨櫃後面的案子上算賬,算盤珠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偶爾響那麼一聲兩聲。首飾行的生意不比賣白菜蘿蔔,不停地有人買,而且一買就是論斤論擔。首飾行的生意有個一字訣:「守」,首飾首飾,倒過來就是「死守」。成天半月地不來一個人,做不成一筆生意。或許一年半載里突然來了個闊主子,買個三五萬銀子的貨,也是說不準的。掌柜的五十多歲年紀,乾瘦乾瘦的,渾身上下也許剔不出四兩凈肉來。他喜歡算帳,每天總在那裡把算盤珠子扒過來扒過去。其實,有多少賬可算呢?或許他是盤這個行當的老手,鋪子里總有算盤響,昭示這個鋪子總有生意做,而且,鋪子里有響聲,也解了這成天死一樣的芩寂。這瘦掌柜是趙吉夫從別的鋪子挖過來的「老珠寶」,據說,無論是賣出還是買進,他都「眼裡有水」。首飾行開張兩年多,瘦掌柜也的確為祥記賺了幾筆。瘦掌柜估計近幾天會有生意。十冬臘,快到年底了,這十冬臘的日子,可能有大戶人家趕個臘月二十八的吉利,辦個嫁呀娶呀的喜事。經營首飾這行當,賺的是兩頭的錢:窮的和富的。有那窮的,實在窮不過,奈不何了,把傳了好多代守了幾十年祖上的一點最值錢的物件,拿來這首飾行,或押或賣,換出些年關的衣食。為什麼不拿到當鋪去呢?當鋪對這些明晃晃的東西壓價太狠,一旦無力回贖,就吃了大虧了。存了心要把祖上遺物換飯吃的子孫,又有幾個能贖回故物呢?至於那富的,尤其是富在火頭上的人家,就是家裡沒有喜事,找都要找個喜事的名目出來,花上幾個錢心裏才快活,真有了喜事,金銀珠寶首飾行就是他們必定要光顧的地方了。
「穆老闆,昨天讓您家挪步了,到洋行公幹,讓您家到寒舍空跑了一趟!又讓您家破費,給小伢們買那麼多東西!」劉宗祥呷一口咖啡,跟穆勉之寒喧。因為秀秀住在四官殿,為了到這裏的方便,劉宗祥就不怎麼住劉園而多在法租界劉公館了。昨天,鍾毓英的確是說了穆勉之來求承包拆城牆工程的事,不過,不是吹的「枕頭風」,而是在劉宗祥喝茶時趁機說的。在說到正事之前,鍾毓英還小心翼翼地誇獎穆勉之懂規矩,竟然還打聽到劉家添了小伢,送來一大堆小伢吃呀玩的東西。劉宗祥對這兩個伢的事很敏感,一聽穆勉之關心這兩個伢的話,眉頭就打了皺。鍾毓英一看他神色不對,也就把繞圈子的話打住,說拆城牆的事,三言兩語也就完了。沒有多餘的話,是劉宗祥兩口子多年來的正常情況。如果哪個說多了,對方反而覺得不正常。劉宗祥從來不在家裡與家人說外面的事,家裡人也從來不過問他在外面的事。家裡的開銷,由趙吉夫從祥記商行帳上撥辦。好在鍾毓英代穆勉之求的事,正是劉宗祥亟于想辦的事。鍾毓英說了,他雖然一言不發,卻聽進去了。
「好罷,好罷,」馮子高是有伢的人,看出秀秀身子笨重,「我和劉老闆到隔壁去坐,秀秀你睡下吧。」
「是呵,是我帶來的。」劉宗祥挨著她站在窗前。
趙吉夫的話還沒有說完,穆勉之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穆勉之,這次是自覺自愿地鑽了人家的籠子,這個籠子,是專門為像他穆勉之這樣既聰明又幹練的人設計的!劉宗祥啊劉宗祥,真是個角色咧!你讓我中你的圈套還無話可說,或者就是讓我說,但就是鯁在喉嚨裡頭說不出來!說什麼荒地要有大用場,狗屁的大用場!荒了這麼多年,也冇看到有么鬼用場!用場,水凼湖盪,長草藏野兔子,灌水藏蚊子蠓子!他本來就是做地皮生意的,大用場無非是築屋建樓,築屋建樓還不是得花錢請人搬運土石填地基?現在,我穆勉之實際上是在為他劉宗祥填地基,他不花一錢銀子,由老子不知不覺,哦,是自覺自愿的喲,白花工錢請這麼多人為他填地基,不領情也罷了,他還要跟老子打官司!打官司為么事?還不是為了把20萬都吞回去,還要老子倒貼倒賠么!好毒喲,劉宗祥,斯斯文文真看不出呀!我穆勉之是應該看出來的,一個大地皮商,大買辦,沒有幾刷子,能行?他心裏一陣絞痛,感到全身的血都衝上腦殼,兩眼發黑,趙吉夫的形像竟一時模糊了。
說到這裏,劉宗祥頓了頓,似乎有點尷尬。他與秀秀之間的關係,畢竟沒有明確。他向秀秀投去一瞥。秀秀倒是很坦然,臉上毫無不自在的神色。
因為賈經理說到嘴皮子,穆勉之和劉宗祥都朝賈經理的嘴巴多看了幾眼,可能都想到鯰魚嘴巴這個形像吧,兩人相視一笑。在漢口,鯰魚是家常魚,說某某的嘴巴像鯰魚嘴巴,這比喻通俗很普遍,而且一般無惡意。穆勉之和劉宗祥之間的這一笑,把兩人今天會面的氣氛笑輕鬆了。
「真是不曉得他們是哪裡的人,真的!」陶蘇用手捂著臉。她不氣,這一巴掌彷彿提醒自己,終於從剛才的兩難之間解脫出來了。命救住了,挨一巴掌也就算不得什麼了。「你打也打了,我還是勸你快點把你的男將弄回去。大冷的天,你也看得出來,總不會是我把他弄到這裏來的吧!」
的確,打出道吃這碗飯以來,主動這樣大筆地讓利,張全生還沒有過。
他用意識里殘存的清醒問自己:「怎麼回事哦?我怎麼突然想起這種事來了?」
轎子在巷子口停下來了。黃炳德把轎簾撩開一條縫,看不清楚,乾脆掀開帘子。
「這裡是個跟外頭完全不搭界的單間,您家們慢慢地坐,慢慢地喝。由我自己來招呼您家們,囑咐了,冇得我的吩咐,哪個都不準進來的。」賈經理給兩位安排的單間,窗戶迎江,外面是用木格子隔死了的茶具間。這樣,就把這個單間同外面的茶客完全隔開了。賈經理送上喝的:穆勉之要了一壺碧螺春,劉宗祥要了牛奶咖啡。
「爹!放心走!我為您家報仇哇!」
「呃呵!怪咧!昨天不是往城牆兩邊的荒地上出土,出得蠻方便么?」孫猴子驚詫地瞪大了眼珠子。他生就是張瘦臉,眼睛一瞪,整個臉上就只剩下一對眼珠子了。
「兒子像娘,要是像陸疤子,就丑了。」王利發看陸疤子的兒子很順眼,又望一眼王玉霞。其實王利發不知道,如果不是臉上那條幾乎蔓延整張臉的長疤,陸疤子並不醜。王玉霞還在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奶|子跟著一顫一顫。
為客人送湯的王利發,剛端著兩碗湯從灶間出來,看到兩個叫花子,稍愣一愣,就打招呼:「兩位請,冇得關係的,這兩碗湯,就是把給您家們的!」他招呼完叫花子,又對等湯的客人笑一笑,「您家稍微等一下,好啵?結個善緣咧!」
藍頂子獄吏像個婆婆,絮絮叨叨,邊開腳鐐手銬,邊嘰嘰咕咕,他的背後,王玉霞已經止不住哭出聲來。
「么辦咧,事情太多了咧。有點像我們鄉里說的,又是龍船又是會,又是小伢辦周歲。既然要出事,地就不買了吧?」秀秀輕柔地撫他的臉。她覺得他臉上的酡紅,不是好顏色。「算了,做不完的事,賺不完的錢。后湖的人要活命,魚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呀!」
這兩個叫花子也不張口討要,甚至連討飯的必備之物——打狗棍和討飯籃子都沒有,只是一人一隻手把擋寒的門帘子掀開,讓冷風裹著零零星星的霰雪飛進熱氣騰騰的店堂。
吳秀秀第一次見到劉宗祥的臉色這樣難看。劉宗祥坐在迎光的窗下。深秋的陽光,柔柔的像在江面上灑了一層金粉。一艘小火輪拖著一長溜平底貨駁子,威風凜凜地朝碼頭靠過來。火輪上的米字旗獵獵地飛。坐這麼遠,劉宗祥似乎還能聽到米字旗呼啦啦的捲動聲。碼頭不遠處,武漢關上的那面黃龍旗,不知什麼原因,有氣無力地飄那麼一下,又懶懶地耷拉下來老半天不動。堤外的碼頭上,扛碼頭的出力人,見到呼啦啦飛卷的米字旗,坐的、躺的、靠的,一時都站起來,往發放籌碼的工棚涌。
「哎嗨,六哥,怪我冇提醒您家!怪我怪我!哎嗨,燙了一下啵?燙得狠不狠?」孫猴子關心地問。
給王利發開門的是王玉霞。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掛在壁上的那盞燈籠,對整個牢房來說,簡直只能算是個擺設。深長的走廊,如通向地獄的甬道,潮濕幽暗,彷彿在昏昏的不明不暗的似明更暗的每一個角落裡,都藏著數不清的冤魂、厲鬼。在這裏,屎尿的臊臭是唯一能讓人壯膽的氣味。屎尿臊臭的氣味證明還有人活在這裏,證明這裏不僅僅只有鬼魂,而且有活人,或者說,有暫時的活人。死囚牢房,是活人走向地獄的暫棲地。明白了這一點的死囚犯人,往往事先已得到解脫,沒有了生的企望,也沒有了死的恐懼,他們的精魂,已事先到地獄定居了。陸疤子就是這樣睜著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看著藍頂子獄吏的嘴巴在獄卒舉著的燈光下一張一闔。這一張一闔的嘴巴彷彿很遙遠,與他完全不相干。耳朵已失去了作用,一張一闔的嘴巴發出呼呼啦啦的響聲,只有「你的堂客」四個字,是人的聲音。也就是這四個字,在陸疤子已經沒有生機的軀殼裡注進了生氣,他的耳朵開始聽出藍頂子獄吏是在對他說話。
王利發推開門。門軸聲咿呀,響得悠長。後窗堵著,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男人蜷縮在地上,喝酒吃肉。
「咿!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運啵!剛從那個么紫竹苑裡出來,自己屋裡還有女人等著!真還成了跛子的屁股──翹(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時還沒有認出小梅。他與劉宗祥老婆鍾毓英的這個丫頭,畢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歡洽,和鍾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說,事情早就過去了啊。這不就和喝酒一樣么,從醉鄉里出來了也就出來了,再要回頭,醉鄉又在何處?要不,怎麼連古人都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問明日是與非咧!
吳秀秀相信他是打了一夜的麻將,但不相信打一夜麻將就打成這要死不活的樣子。再說,打了一夜麻將應該到劉園去睡一覺,吳二苕蘆花夫妻倆又不是不會照顧人的,怎麼讓他一早上就到處跑呢!她猜他心裏有話沒有說出來。
「先生,您家屋裡出了這大的事,為么事不告訴我們咧?」秀秀既生氣又傷感。她隱隱知道馮子高是革命黨。革命黨做的事,是反朝廷、反皇上、隨時可能被捉住殺頭的。她不能對馮子高所做的事說什麼好和壞,但卻同情他的命運。剛去世的是馮子高續弦的妻子,孩子是前妻生的。劉宗祥告訴過她,馮子高和他前妻的事,秀秀曾為馮子高的前妻,那位薄命的美人流過淚。
「呃,你是哪個?你找哪個?你怎麼跑到樓上來了?」實在坐久了,這軟椅子又直讓人打瞌睡。瞌睡得暈暈乎乎的孫猴子忽然被一陣濃香薰醒,睜眼一看,一個濃妝艷抹香噴噴的俊美女人坐在他身邊,香噴噴的身子緊緊地擠著他,手肘子還不住地往他腰窩裡杵。
「嗨,女人哦,」穆勉之長嘆一口氣,一時感慨萬端。他不到三十歲,經過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賬風流事,因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時雖有味,過後長後悔」的體驗。這是一種麻木的體驗,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聖人生大事,等同於酒鬼拿錢買醉和煙鬼掏銀子過癮,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買賣操作,對於他,的確是免去了人世間的很多牽挂:只要有錢,什麼都好辦!沒有真的,把假裝真的權當真的也不妨──世上什麼是真的?「嗨,女人喲,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該做么事還做么事。女人哪,做一回記一生!就拿劉宗祥這大的老闆來說吧,也不曉得他狗日的吃錯了么葯,肯定是有毛病,把個那好的老婆那麼好的一塊田都荒著!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幾件是說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轉身對著窗外,讓毫無動靜的黑暗平靜自己的思緒。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麼是假男人,要麼就是錢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飽漢子不顧餓漢子飢,造些假話哄世人的。么事狗屁《紅樓夢》,么事狗屁《西廂記》,清一色狗屁大胡說。穆勉之的情緒彷彿在黑暗的紗網中濾了一遍,頓時冷靜平靜了。
「像是后湖的農夫和漁民都涌到城裡來了,他們就在旁邊走。聽說是為丈量么田地的事情……」親隨小聲地把外頭髮生了什麼告訴黃炳德后,抽出腦殼,指揮轎夫抬著轎子朝一條雞腸小巷穿。
「不光是為兩個伢的事呀!我總在想,后湖可能要出點么事。黃炳德這老傢伙,要卸任的人了,怕是要下蠻深的耙子喲!那樣一來呀,會把那些種田打魚的人逼急呀。唉,田土畢竟是他們立足的根基呢。」劉宗祥深吸一口氣,長嘆呼出,「張之洞張中堂,已經批了漢口同知府的摺子,同意由我出面拆漢口的城牆了。」
「也好,也好。就依穆先生的意思罷。這樣,三天簽合同,三天之內不能簽合同,我們今天算是隨么事都冇談,就當坐在一塊,說了幾句閑話!」
博藝軒前頭小廳堂的右手,有一道小小窄窄的樓梯。上樓,迎面是一間與樓下的昏暗成對照的潔凈廳室。廳室的正當面,是一圈洋街之外很少見的皮沙發。地板上鋪著猩紅的地毯。靠沙發的牆壁上,是兩軸畫。《看泉聽風圖》,是那位自稱「天下第一才子」唐寅的代表作九-九-藏-書。畫面上古木蟠曲虯勁,披風微斜;山路從左下角出,穿山洞繞山角,曲曲折折,通向樹林幽深處;山泉從洞中泄出,似淙淙有聲;林際山間,雲遮霧繞,迷離凄冷;泉旁石上,二高士席地而坐,似陶醉在這山山水水之間。畫幅右上角有詩云:「俯看流水仰聽風,泉聲風韻合笙鏞。如何不把瑤琴寫,為是無人姓是鍾。」另一軸是鄭燮畫風竹。板橋是個總放不下世俗心腸的詩人兼畫家。在這幅墨竹上,他也不忘嚴格要求自己:「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如果不是在花樓街這逼仄的小街,如果不是在這亂鬨哄的賭場之上,這雅氣四溢的廳室,倒真讓人頓生如沐春風之感。
「我想,是否請劉老闆稍微體恤一些,只留兩萬?預備金么,兩萬應該也夠了,至於合同么,我先寫一個,保您家滿意就是了。」
「秀秀呃,樓下的那個太太是搞么事的呀?」
「好罷,算香火費吧。我老五多說一句,從今往後,只要您家老張還在漢口,您家的麻煩就是幫里的麻煩,就是我孫老五孫猴子的麻煩!客氣話我就不多說了,您家是行家,估個價,我好向香堂山寨報個數。」
「都看得出來了。」劉宗祥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他想轉移話題。秀秀所說的,事關重大,不是這樣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再說,他還需要跟人商量商量,比如,要等馮子高回來。他在秀秀肚子上摸索了一陣,「幾時生哪?」
綽號孫猴子的孫厚志,把臉伏在牛骨頭湯碗上,吁吁地連吹幾口,把浮在上面的一層猩紅的辣椒油吹破一道圓圓的洞,才見一縷熱氣冒上來。王利發的發記包子鋪,兼賣牛骨頭湯。發記包子鋪的包子有三種:醬肉包子、豆沙包子、素菜包子。三種包子各有各的味。醬肉包子咬開一層皮,醬香就流出來了,甜醬咸醬爆的無皮五花肉,裹著大蔥小蔥小麻油的香,讓人涎水都吞不贏!素菜包子看來很尋常:粉絲,素菜。其實,做功一點也不比醬肉包子簡單:蠶豆、豌豆、黃豆、綠豆,四種豆子濾出的粉絲,就有四種豆香;高腳白菜、矮腳白菜、雪裡蕻、香菜,都只要梗不要葉,既能吃出各種菜的味,還嚼不出一點菜渣子!發記包子鋪每天賣的順序大致是這樣:菜包子最先賣完,其次是醬肉包子,豆沙包子可以放得稍長一點,回火蒸一下,更出味。發記的牛骨頭湯,用的是牛身上的三處骨頭;筒子骨、板子骨、排子骨。配的是重慶的朝天椒和本省黃州的蘿蔔。喝牛骨頭湯,還必須得法,像孫猴子這樣喝,就很內行:先把面上的浮油吹開,再下嘴,小口小口地喝。這牛骨頭湯,面上全是一層辣椒油,辣椒油的下面,又是一層牛油,端過來放在桌子上,一點熱氣都看不到,就像冷的一樣。不懂竅的人以為不燙,貿然下嘴,非把嘴皮燙破不可。放成溫的喝也不行。你還沒有喝完,牛油就結成了一塊板,嘴巴上也糊了一層牛油,黏黏乎乎讓你不舒服。像孫猴子這樣邊吹邊喝,一直到喝完,湯是燙的,牛油是香的,嘴巴上是光溜溜的。孫猴子是偶爾在這裏過早,吃了兩個醬肉包子,看到放在包子鋪門口海大一口鍋里雖無聲無息,卻不斷地鼓泡泡,鼓出的泡泡挾帶出濃郁的牛肉香,試著喝了一碗,從此就每天都來。
王利發心裏很亂,也很空,像在空曠的冢地穿行。踏在鋪了一層薄薄霰雪的地上,沙沙的聲音在腳下響著,減輕了像在墳場穿行的壓抑感。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和這些偶爾晃過的人影一樣,很不真實,虛假得彷彿遊魂野鬼。
「陸大哥,陸大哥咧?」見王玉霞頭泡臉腫滿面悲戚的樣子,王利發估計是陸家出了事。
看看喝的差不多了,話還在笑話逸聞不沾邊的題上,劉宗祥就有些奇怪了。這穆勉之一個勁地勸酒,難道真是只喝酒不談事?也罷,你不談我也不談。兩位陪客,更是樂得淺斟慢酌,陪兩位大人物共度良宵。尤其是彭大年,這頓酒席就安在他糟坊的前廳里,用的就是他自家釀的頭麴漢汾酒,更是頻頻進勸,又是催酒又是催菜地忙。
外頭的北風好硬!北風在江上迴旋一陣,被江風一鏟,不知改成了什麼方向,胡亂地往人衣領里鑽。細小的霰雪粒子,時而沙沙地下,風一緊,打在臉上像針扎。看著包子鋪里人好像蠻多,大白天的,街上卻沒有幾個人。偶爾晃過一兩個臃腫的人影子,也是扛腰縮頸,攏著手,像後頭有鬼在攆一般,匆匆地走。
「可我們的國家有這個義務!我們的國家盡了義務么?做官的忙著刮地皮,拿槍的只曉得害老百姓,為么事?只因這國家是滿人坐龍庭,少數人的朝廷,么樣肯為多數人盡義務,管多數人的死活咧?」馮子高從眼前的實景生髮開去,不知不覺地向劉宗祥和秀秀講開了革命黨人的革命道理。其實,他一時激動,忘了在這個問題上和劉宗祥的一場辯論。
「劉先生,劉老闆,今天,借彭老闆的寶地,我咧,做個小東,只是聚一下的意思。」穆勉之把酒遞給劉宗祥,「來,我再敬您家一杯!我穆某人雖然也讀過幾天書,終究還是個粗人哪!唉!跟您家劉老闆還不曉得要差幾大一截咯!今後哇,還多向您家請教咧。就說這回拆城牆的工程吧,我就又學到蠻多呀!真的,不是說假話。我是吃了虧,吃的虧還蠻大咧!但我心服。么事叫吃虧,吃虧是福哇!為么事這樣說咧,吃虧長智唦!長智就是學東西唦,學東西是要教學費錢的咧,今日這餐酒哇,真的,是答謝劉先生把我穆某人教了一回乖喲!冇得么事,話說在明處,不鯁在心裏,做生意么,就是鬥智不鬥力唦!要鬥力,劉先生,您家莫見笑,一個漢口,還冇得幾個人斗得贏我,鬥智咧,我規規矩矩甘敗下風。來,干!」
四官殿是個熱鬧碼頭。能進碼頭取得扛碼頭的資格,得花五十兩銀子才能在腰裡個竹牌牌。腰裡掛有這種竹牌牌的,才有資格吃這碗力氣飯。至於輪得上輪不上幹活,一要看每天的活路多不多,二要看人緣好不好,三還要看碼頭上的頭頭腦腦是不是看著你順眼。這四官殿碼頭,主要是張臘狗的地盤,穆勉之也伸了一腿。正如集家嘴那邊的寶慶碼頭一帶,主要是與穆勉之來往的江湖人物的勢力,張臘狗的手能伸進去,但不可能伸得很深。
「慌么事唦?就是砍腦殼的犯人也要讓他穿衣服唦!人有三急,屙泡尿總可得唦?」陸疤子鑽出艙來,扯開剛繫上的褲子,對著岸上尿。隔著跳板,他看見四個外國兵,後頭站著劉宗祥。「個雜種,姓劉的,是你把老子賣給外國人了?等著吧,等事情完了,老子再跟你個狗日的算賬!」注意力分散了,一股北風加了一把勁,把尿沫子吹了回來,灑了陸疤子自己一身。
這個方才的老夫人現在的老討飯婆,說到吃上頭,口齒就很流利了。很顯然,她是很想圖表現的,她指望說清楚了,眼前這個瘦老頭子可能像那個白凈的男將一樣,再請她好好吃一頓。那個白凈男人說話還是蠻算話的,說首飾鋪的老闆要請她吃牛肉麵,真的牛肉麵就端上來放到桌子上了。就是太放長了,味道肯定會差些。那個白凈男將也本事大,三下兩下就讓她臟老婆子洗凈了這多年都冇洗的臉和手,換上了這身乾乾淨淨香噴噴的衣裳。唉,不過啊,不洗還舒服些,洗了一天,身上就癢了兩個半天!她抬起手腕,看看腕子上明晃晃的手鐲,也很不習慣。總像冷冰冰的,戴不熱。她曉得,這是鍍了銅的鐵皮子,假傢伙,演戲么,穿戴都是假的。要是真的金鐲子,肯定戴著熱乎了的。她想起那個白凈男人就很好笑。她看著他很快就穿上一套女將的衣裳,還真是蠻像女將哦。他說,這是演戲,像戲台上那樣,演完了,首飾鋪的老闆就會請她吃牛肉麵的。嗨,像演戲,還真是蠻好玩的咧!那男將說得不錯,演完了請她吃牛肉麵。老乞婆心裏在回味那場「戲」,眼睛時時不離那碗牛肉麵。
「還要麼樣整咧?天天吃!紅燒老鼠,鹵老鼠,爆炒鼠絲,再么樣整都整不完哦!要是全漢口的人都像我這樣子,天天拿老鼠當飯當菜,那還差不多!」小叫花口裡還在說話,人就嗖地一下,縱跳上了屋樑。「師傅呀,冇得老鼠哇!」聲音還留在屋樑上,人又跳下來了。
「哎嗨,六哥,您家也是的,喝湯就一心喝湯咧,嘀嘀哆哆的,冇注意啵!算了,咬口菜包子壓一下疼。」
「其實,也冇得么事說的了。要說咧,也不曉得幾簡單,你的私地,準不準別人在上頭堆土,還不都隨你的便!」秀秀瞟他一眼,像是在說,你這麼賊的人,未必還要說那麼透?
「聽到了沒有?封街,封街了!轉回去,轉回去!」
「良藥苦口嘛,也還好,都是些平和的溫補藥,當茶蠻好的。」
做生意要讓人家能夠還價,而且多少能還一點下來,才叫真會做生意!
「哪一路的客人哪?請進,請進!」屋裡傳出含混的問話,喉音不重,像剛變音的半大小夥子的嗓音。
「說起來也好笑,么麻煩?冇得地方出土!您家曉得啵?拆下來的那些土呵石頭呵,往哪裡運咧!冇得地方運,民工不坐著,又能幹么事?不能怪他們不做,他們都在工地上,又冇走,是我們冇得地方讓他們倒土堆石頭哦!」
聽到嘎吱嘎吱的竹跳板板響,陸疤子把腦殼伸出被窩,從艙棚的破縫裡往外瞄。最近,由於荷包里有了幾個錢,他狠狠地賭了幾晚上,熬得舌頭起泡眼睛通紅。他睜開眼屎糊住的眼睛,一時還沒有看清有幾多人朝跳板上走。十月尾的江風,細針樣地往頸子里鑽。他縮了縮頸子,臉朝江上瞅了瞅。寒露橫江,曉霧尚未散盡。四官殿碼頭人家裊裊的炊煙,隨北風飄過來,與江上的曉霧戀戀地糾在一起,乳白和淡藍的融和,彷彿仙境與人境的融合。
「么唦?把你們主僕兩個都娶到這裏來?你們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哦?是不是有么毛病哦?劉宗祥的老婆,大買辦大地皮商的老婆,我去娶過來?嘿嘿!哈哈哈!」穆勉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反對。換一種思維方式,把大地皮商的老婆挖過來,做自己的老婆,有什麼不好?有錢又有面子。而穆勉之卻不是這樣想的。他壓根就沒有想到要去喜歡哪個女人。他與鍾毓英主僕的那一段風流事,也就是他導演的一齣戲而已。僅僅為了報復劉宗祥,尋得心理平衡,導演一場下作把戲,完了也就完了,把戲弄成了真的,那還有個么味道?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自有假的味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冇偷到。」這是哪個狗日的編出來的嫖經,還真是那回事咧。再說,這把戲弄成了真的,跟劉宗祥撕破了臉,對我穆勉之有么好處咧?「伢,假的真不了,真的咧,肯定也假不了,喊哪個是爹都一樣,只當我把兩個伢寄養在劉宗祥家裡的!」他終於找到了最妥當的辦法。
花樓街的中間,眾多日用雜貨的店鋪中,有一間的門面上懸著「博藝軒」的牌匾。這「博藝軒」三個字寫得很老道,透出一股文雅氣,與花樓街眾多吃喝用度的店鋪挨在一起,很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好長時間,周圍的人都不知道這博藝軒是做什麼生意的。白天,博藝軒的門多半關著,偶爾開一下,路過的人中有好奇的,伸進頭去看一看,就只有幾對人坐在裡頭下棋,再抬頭一看「博藝軒」三個字,心中恍然大悟:噢,這是一家棋社!
「把那狗日的骨頭給拆了!」毛芋頭聽明白了,曉得事情很嚴重。城牆非拆不可,而且要按工期完工,但錢是賺不到的了。20萬兩銀子,劉宗祥就先到手2萬,剩下的18萬,民工的工錢,拆城牆后修馬路的材料錢,是大頭。然後,就要再加上現在劉宗祥無端生出來的壓土地的賠償金,這錢還夠嗎?如果劉宗祥吃肉連骨頭都不肯吐一點出來的話,那還不知道要賠多少進去咧!打官司么,理本來就在劉宗祥那裡,再說,有劉宗祥這樣的官勢洋勢么?一想到白花花的銀子,成萬上十萬眼睜睜地從自己手上被人家冠冕堂皇地拿走,毛芋頭臉氣得通紅,連耳朵根一直紅到頭皮上去,艱難地從瘌痢疤子中長出的稀稀朗朗的黃毛,被氣得根根直立。「老子們反正是得不到了,不如跟他狗日的撕破臉算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三刀六洞,看他要錢還是要命!」
來人是日租界金鑫洋行株式會社周買辦的母親和少夫人。母親是為女兒挑嫁妝,少夫人是為小姑子選陪嫁。母親的臉蠟黃蠟黃的,如果不說是周買辦的母親,肯定會被看成是有幾分浮腫。少奶奶倒是生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只是嗓音有些沙啞,說起話來沙嘎嘎地。人生在世,也的確難得十全十美。有了貌,不一定有才;有了這個才,不一定有那個財。像這位少夫人,精明能幹是寫在臉上的,就只聽見她不停地介紹,不停地比劃,對金銀珠寶這些玩藝還蠻內行的。而老夫人咧,反倒寡言少語,點頭多開口少,兒媳婦說什麼,她都點頭。
「呃呵!五哥,找您家找得好苦!」綽號毛芋頭的毛玉堂,猴急急地站在門外喊。
忽然,劉宗祥感到一股巨大的眩暈向他襲來。彷彿挨了一悶棍,挨了用棉花包著的棍子一擊。是胸悶的毛病又犯了?又不像。酒喝多了?剛才還好好的么!劉宗祥強撐著自己不要失態,他要讓自己盡量地保持清醒。他不能昏暈過去。「二苕回鄉奔他母親的喪事去了,現在身邊沒有體己的人,自己千萬不能倒下去!」但眩暈還是一陣接一陣地湧上來,他臉上那自若的笑,就變得生硬而怪異了。
「既然來了么,就討擾五哥一餐咧!哪個不曉得,這裏的素菜包子蠻出味?」毛芋頭用手在冒氣的瘌痢頭上抹了一把,抹下一層灰不啦嘰的瘌痢殼。幾個食客皺皺眉,端起碗,往旁邊挪。「哎,差點把正經事忘了。我們是不是趕快到工地上去呀?有麻煩了!」
「個把媽日的,把帘子放下來唦,把點熱氣都放跑了!」
「您家上去唦,我就端上來。」王太婆也拎個黃篾籃子進來了。竹籃上搭塊白毛巾,看樣子,裝的也是過早的東西。
窗外的江面上,兩隻江鷗在逐飛,一忽兒這一隻在前,一忽兒那一隻把翅膀緊扇幾下,又飛到前頭去了。
當晚,秀秀產下一男嬰。這男嬰一出產門,不待接生婆拍打,即迫不及待地大哭不止!
她能跟穆勉之去么?她能跟一個殺人犯一起過日子么?
「哦,老叫花!」他正要喊,旁邊的小叫花子空空兒把他的手肘子一碰,懷裡的包子也到了小叫花子手裡。
十年前,他的輕浮之舉毀了一個女人,或者說,毀了一個女人平靜的心。儘管這個女人本身並非安於室家之人,安於室家的女人不會去上什麼學堂!但他那種毫不負責任的騷擾,卻讓一個女人改變了生活,並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這總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這是一種怎樣殘酷的方式喲!近乎自戕,簡直就是傳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這女人攪動了。他轉過頭來,打量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須細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織著歲月人生兩無情的斑駁滄桑。不管這個女人的話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畢竟有那一份情誼在。
這是不是真的?這該不是夢吧?這樣的夢,在剛進來不久的一段日子里,陸疤子幾乎天天做。每次從這種夢中醒過來,他都淚流滿面,把他的疤子臉塗抹得一塌糊塗,讓獄卒都不敢正視。在獄卒看來,這人的臉,比鬼更可怕。這人如果到陰間,可能又是一個厲鬼。這種夢做多了,每次醒來,陸疤子覺得比不做夢更加殘酷。日子一長,這種夢也沒有了。沒有了這種殘酷的夢,陸疤子反而平靜了。現在,他覺得那夢境又回來了:柔柔酡酡的身子,柔柔酡酡的氣味,噢!這是曉得幾熟親不夠的身子、聞不夠的氣味喲!陸疤子拚命地在夢中尋找他熟悉的溫柔熟悉的氣息,他似乎在用他生命的殘骸,揉碎一束花,從中榨出汁液來,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疤子!疤子呃!」突然,在童音飛起處,王玉霞向人叢外拚命地擠。人叢如決堤般在她身旁散開。然而,一團火焰一晃,一桿紅纓槍的矛刺,就冷森森地逼到了胸前,把王玉霞像堵堤口樣地堵到了人牆之前。
當年漢口築堡修城牆,主要是朝廷為防捻軍的,為圖一時計,工程比較簡陋,採用的都是就地取土的法子。城修起來了,城內挖出了一條河,漢口人有詩意,名之曰玉帶河。城外挖成護城河,通過後湖,與灄水黃孝河這些注入長江漢水的河流相通。幾十年過去了,后湖大片大片的地淤出水面,先是一個個的「墩」,由墩成集成村。玉帶河早已空有「河」之名,而無河之實,變成了大片的荒地了。什麼廣益橋、六渡橋這些橋,有的是有橋無水,有的乾脆就連橋都拆了——沒有水,要橋幹什麼?這些橋名後來都演變成地名了。前幾天,拆城牆的土石。都就近填了城內外低洼的荒地。
日已過午,瘦掌柜開始有些不安了。夥計為他端來一碗紅油牛肉麵,這是他頂喜歡吃的,每天都要來一碗。現在,他讓它晾在桌子上,紅油和蔥香都隨著裊裊熱氣消逝了。瘦掌柜的心也逐漸涼了。但他還存著一線希望。老夫人還在太師椅上坐著,偶爾從喉間扯出兩聲呼嚕,旋又驚醒,睜開渾濁的眼珠子,抬起蠟黃的臉,朝店堂里看看,不見有什麼變化,又睡。只是在夥計為瘦掌柜端上牛肉麵的時侯,可能是蔥花辣油的香味太刺|激,老夫人眼睛睜得稍微有精神了。這些細微的神色變化,又進一步把瘦掌柜的心沉進了冰窟窿。
劉宗祥說,他昨晚陪漢口通知黃炳德打了一夜麻將,送出去三千兩銀子。黃炳德要卸任了,后湖私地重新丈量的事要在他手上辦完。不然,又來一個張炳德王炳德,總之會是一個餓炳德,不曉得又要多塞好多冤枉銀子進去才探得到底。
瘦掌柜拿出一對檀木盒子,打開,裏面是錦盒,打開,又是一層金光閃閃的刷金盒,再打開,刷金盒內層柔柔的印度綢襯裡,嵌著一隻碩大的珠光寶氣的鑽戒。另一隻盒子里也有一隻這樣的戒指,只是黃金戒指稍清瘦些,一看就知道這另一隻是女式戒指。
王利發匆匆到一江春茶樓,找到賈經理,說,他聽到兩個到他那裡喝牛骨頭湯的人說,洪門的寨主穆勉之,今天請大買辦劉宗祥喝酒,酒後要送劉老闆到溫柔鄉去。王利發本是無心,但一聽穆勉之的名字,火就上來了。他只知道一江春的後台老板是劉宗祥,並不知道是吳秀秀。他對賈經理說,快去救您家們的劉老闆,他被穆勉之送到溫柔鄉去了,不曉得這個鄉在哪裡,您家們快去找吧……
「要換就快點換咧,還說不曉得幾多屄話!要加錢加錢咧,老子們多的就是錢!曉不曉得,這大個漢口拆城牆的工程,老子們都包下來了,幾十萬銀子,都是老子弟兄幾個的,換一碗骨頭湯……」毛芋頭對剛才那兩個移到旁邊去的食客有氣,還沒有來得及發作,被孫猴子說話岔開了。他看看巴掌上的瘌痢殼子,心想,長在老子自己腦殼上的東西,老子自己都冇嫌,你憑么事嫌?正好王利發多說了兩句,毛芋頭就把氣出到他頭上。
心神不寧地忙了一陣,見過早的忙勁過去了,王利發選了一塊乾淨的籠屜布,把醬肉包子、菜包子一樣選了五個,又把裝茶的抱壺用水涮了涮,盛了一壺牛骨頭湯,特意揀了幾塊肉多的骨頭,又多舀了些蘿蔔。他用塊破麻袋布,里三層外三層地把抱壺裹嚴,同包子一併抱在懷裡,往苗家巷走。
幾個大人說了這半天,忘記了站在旁邊的孩子。這個孩子肯定聽懂了大人們說的話,哭喊起來。孩子一哭喊,王玉霞又哭了起來。整個陰暗的房間里,更添了一層凄涼。
「馮先生,您家真是稀客啊!今天是哪陣風把您家吹來的咧?儘管馮子高不辭而別這麼長時間,劉宗祥並不以為怪。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場談話,那場談話成為他們之間的君子協定。人生難得一知己。劉宗祥和馮子高都相互視為知己。這一對知己似與一般意義上的知己不一樣。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一對知己,道既不同,也的確不相為謀。但一個服對方的人品見識,一個服對方的氣魄膽量。一個以做生意為目的,一個以做生意影遮著身子。馮子高與劉宗祥這種相知相得,已經有了排除個性差異的默契。他們現在坐在一起,劉宗祥不是如一般人寒喧『您家這些時到哪裡去了哇』之類,馮子高也不因劉宗祥與秀秀之間的親密關係而驚訝。他只用理解的眼光瞟了瞟秀秀的肚子。」
曉得自己懷孕之後,吳秀秀就專門請了個老媽子幫著做飯。老媽子是張太太介紹的,姓王,乾乾淨淨一個手腳麻利的婆婆。王太婆就只有老伴,無兒無女的。秀秀叫王太婆連王爹爹一起接來住,掃掃抹抹也是要個人手。這棟樓臨靠一江春茶樓,一樓一底。樓下是寬寬敞敞的堂屋、四間廂房,兩間后廂房作廚房、堆雜物用。樓上隔成四大間。按秀秀的意思,請張太太兩口子在樓上佔一間。張太太死活不肯,說張先生眼睛不方便,犯不著上樓下樓地麻煩。張太太是秀秀請來作伴的,沒有幫忙做事的義務。這端茶送水前後照應,都是王太婆老兩口的事。也許是看到劉宗祥的臉色不好罷,張太太竟主動泡了八寶茶送上來。
「嗨,五哥,您家還說咧,就是往那些荒地上出土出成麻煩來了喲!」毛芋頭又喝一口湯,啃下半邊包子。
「怪不得,臉色這樣難看!很明顯,他一大早就回法租界劉公館去了,說不準,兩口子還吵了個天翻地覆咧!年輕的夫妻抱養孩子,本身就不正常,會遭到沸沸揚揚的物議。再說,抱養孩子這樣關乎宗祧的大事,哪有夫妻不事先商量的?真正是怪!秀秀想在劉宗祥臉上讀到點什麼,但什麼也沒有讀到。他的臉色仍然蠟黃里泛著青,唯一的變化,是眼白漫上殷紅的血色,嘴半張著,一陣一陣地大口呼吸。她聽他說過幾次,他有了心痛胸悶的毛病,說這是心臟病。得了這種病,要靜心卧床,屏思息慮,日停勞作,夜罷房事。否則,一口氣上不來,丟命就是須臾間的事。她再也不去作其它的胡思亂想了,趕忙把他扶到房裡,讓他慢慢地躺下,麻利地抹下他的鞋襪,拉開一條夾被給他蓋上。就只是扶了一下,就這麼短短的一段距離,秀秀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發緊,一股隱隱約約似在遙遠天邊的疼痛和騷動朝她漫壓過來,壓得她一陣暈眩。暈眩爬到胃裡,在胃裡攪起一團噁心。她忍不住低下頭,朝痰盂里噦,噦了一陣,什麼也沒噦出來,憋得臉通紅,憋出兩汪淚。」
王玉霞記得王利發。這個剃頭匠是與她的男人合夥斗蛐蛐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就是這個剃頭匠說丈夫的弟兄中有人存心不良。現如今,她的男人果然被捉進去了,像是應驗了剃頭匠的話。疤子往日那麼多朋友,現在卻連一根人毛都看不到了,不曉得都躲到哪個旮旯里去了!剃頭匠跟男人才認得幾天?人家還記得來看一看,雖然說不上是什麼蠻深交的朋友,人家倒曉得好歹!王玉霞一見王利發,眼淚又撲蔌蔌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