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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906年——穆勉之 王利發

第八章 1906年——穆勉之 王利發

「么樣了哇?呃?」他輕輕地把他她摟過來,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懷裡,讓她的淚,去潤他急煎煎的胸膛。他一手撥弄她柔軟的耳垂,一手輕輕地在她背上摩挲,輸出無言的撫慰。
「讓我搬出去。」秀秀的口齒很清楚。「宗祥哥,我曉得你捨不得我走。我咧,你當我蠻想走嗎?要是不走,又有么法咧?我們兩個這樣子下去,要丟了你名譽的呀!我要是哪一天懷了的伢,你聽清楚了冇呵,我要是懷了你的伢咧,總有哪一天的咧,莫動,你也先莫說么事,我曉得你想說么事。我不怕呵,我要為我的宗祥哥生一個伢!我才不怕別個說么事咧!就是怕懷身大肚的,在這裏現眼現眾的,讓你的臉上無光哦!」
「你個婊……」穆勉之的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陡然哽住了。
秀秀伏下身子,在劉宗祥的鼻尖上親了一口。
「剛才那個猴頭猴腦的傢伙在哪個房裡?」鴇媽剛下樓,就被人堵在樓梯口。這是兩個男人。一個身板魁梧,臉相端正,一個長得像竹篙子,像弔頸鬼。這兩個人看樣子都不到三十歲。臉相端正的男人很受看,要不是滿臉的殺氣,鴇媽覺得在漢口見這樣的男人還不容易。竹篙子弔頸鬼就太沒有看相了,腦殼恨不得戳到了屋樑,臉隱在昏黑里看不清白,估計總不會清爽到哪裡去。
他剛一進門,掛燈籠的護院就迎上來了:「哎,我說夥計,又是您家哪?么樣,把傢伙打磨硬足了?」護院的口氣極其輕慢不恭。王利發很想吼他兩句,一轉念,又忍住了。他上次的不愉快,自己記得,別人也不會忘記。算了,是公是母,硬足不硬足,放在口說,一點用都冇得,這不是蚊子含秤鉈耍嘴勁的事!其實,王利發還沒有完全想透。對於紫竹苑,做的是生意,不在乎點把點的愉快不愉快。錢,可以買到歡樂,自然也能賣掉不愉快。
「呃,」蘆花在男人的肚子上掐了一把。很硬,掐不動。「你怎麼不問我看到了么事冇哦?」
張臘狗趁人不注意,對穆勉之耳語一陣,轉身下樓去了。在樓下場子收錢的尹篙子,見香堂當家師張大哥在茶館門口朝他望,疾忙跳下凳子,奔了過來。
「么樣了哇,宗祥哥?」秀秀的一隻手摸過來,摸到他挺直的鼻子,摸到他張開的薄嘴唇。「么樣哇,不舒服?病了?」
不待尹篙子重複,李家小花子往懷裡掏錢。「咿?錢咧?」他心裏一驚,口裡嘀嘀咕咕,眼睛下意識地往身後掃。那個臉上髒兮兮的小叫花子仍擠在身後,很認真地往粉牌上看。李家小花子看不出名堂來,朝茶館側邊的那棟小樓房瞄一陣,一咬牙,急急地往人群外頭擠。
「給,不要麼蠻多酒菜,有酒咧,來一壺,菜少要一點,做清爽一點咧!哦,陶姑娘咧?」
大胖子不是個蛐蛐行家,卻是每年蛐蛐賽事不可缺少的人物。事情經得多了,蛐蛐也盤熟了,嘴巴上很能夠講出一套一套的蛐蛐經。他姓朱,人稱朱胖子,是武昌省城新軍營里的教練,雖然早已退伍,但兄弟伙的交遊極廣,紅黑兩道都說得上話。凡諸如這種湊熱鬧和排解糾紛的事,都會有人出來說,去,請朱胖子來承頭!由此,朱胖子短不了一年四季吃香喝辣總不掉膘,當然,散場之前荷包里少不了要裝幾個。
王大爹天天晚上罵。
「啪!」鴇媽臉上挨了一巴掌。
李家小花子到一江春茶樓旁邊一棟樓里沒有找到秀秀。這是秀秀的新居。小花子是受秀秀之託,到茶館外的賭場上看動靜的。秀秀笑嘻嘻地給了他五兩銀子,讓他去湊熱鬧。長這麼大,小花子還沒有在自己荷包里裝這麼多錢,而且是把這些錢拿去「湊熱鬧」!哪知,他把剛贏的銀子一起放在懷裡還沒有捂熱,就被人偷去了。他懷疑是身後那個臉上髒兮兮的半大不大的叫花子乾的,但又沒有證據。他想回來告訴秀秀,賣給張臘狗的紅沙青和賣給陸疤子的龜鶴形異形蟲,都出場了。不知道下一局會不會是這兩隻蛐蛐對斗。他真想知道,秀秀賣蛐蛐和熱心斗蛐蛐的事,到底是為了什麼。
「哎喲!哎喲,是我的,我的龜……」
「問么事唦?」鴇媽定了定神,仰頭看了看,沒有看清竹篙子的嘴巴在哪裡。她又朝魁梧的男人瞄。這個男人不作聲,只是把冷冰冰的眼光往她渾身上下到處刺。
這的確是一套很有吸引力的方案。無論于生意、于感情都很合適。他靜下心來認真地聽了。秀秀剛才的計劃,雖然有不少為個人安排的內容,但他已經品出,對於他的全盤生意,這是一套頗具戰略意味的安排。很快,他有了完善的意見「這樣罷,你可以去管一江春茶樓。乾脆地說吧,茶館與祥記商行仍然在表面上不發|生|關|系。但是咧,你還是不要去當茶館的經理,也就是說,你最好不要以經理的面孔天天在茶館露面。你只是個後台老板。你是真正的後台老板,整個賬從我的產業裡頭劃出去!只是,唉,只是,你一個女孩兒家,么樣過?」
「各位,今年承蒙各位玩家抬舉,慫我出來承頭辦這場賽事,在這裏咧,我朱胖子先行謝過了!這玩蛐蛐么,離不開斗,不鬥,隨幾好的蛐蛐,都是和尚的傢伙,白好了的。這其中的道理,各位都比我內行,就不贅述了。今年咧,經會同各方協商,凡參賽蟲子,一律量身長、比體重,公布內外。不為別的,為的是讓賽場內外的朋友好曉得內情,玩兩個錢心裏有底,放心,顯出我們賽事的公平,不是瞎子日婆娘,瞎搞。這就不多說了,打住。古有八不鬥的說法。說的是,長不鬥闊,黑不鬥黃,薄不鬥厚,嫩不鬥蒼,好不鬥異,弱不鬥強,小不鬥大,有病不鬥尋常。這說的咧,都是一般的常情。今年我們也不搞尖板眼,還是按以往的賽事規矩,雖稱重量長,但哪個和哪個打鬥,還是憑各位蟲主自願。輸贏咧,還是以三合兩勝計……」
吳秀秀在茶樓二樓的經理房裡坐著。她從經理房那道暗窗里,看到張臘狗臨走之前與穆勉之咬耳朵說悄悄話,也看到了王利發的蛐蛐成了今年的蟲王,領了刻有「大元帥」字樣的好大一塊銀牌子。還有四塊「左翼將軍」、「右翼將軍」的牌子也發下去了。
「土狗形,土狗形!龜鶴獨節鞭!百年難遇的土狗子哦!」
江湖郎中又說,狗鞭是個好東西:「你看,狗子在做那個事情的時侯,隨么樣扯都扯不脫。就是拿扁擔去把它夯死了,那狗鞭還挺在母狗子裡頭!不過呀,搞這東西蠻難。一來難得找,您家想下子唦,一匹狗子才長一根鞭,還非要是公狗子才有長的,又冇聽說還能夠割了再長,要像韭菜那樣,該曉得有幾好!不過咧,要真像韭菜那樣子,也就不金貴了唦!還有哦,這狗鞭,一定要趁新鮮的,就是要趁兩匹狗子正在做那個事做得興頭上的當口,把狗鞭剁下來,趁熱的吃了才有效……」江湖郎中說得涎水直噴,王利發聽得涎水直吞。他見過這種場面。他信了,到處找,沒有找到。一次他在一個挖地腦殼的葯攤子上看到一條黑乎乎的長傢伙。問是個么東西。攤主說是虎鞭,是世界上頂狠的東西。他問是不是比狗鞭還狠些,攤主從半邊鼻孔里哼出不屑來:「狗鞭也算鞭?像根雞腸子樣的東西,也叫鞭?虎鞭,虎鞭哪!您家看看,這是么樣的個長法?有刺,像魚鉤上的倒掛須!您家曉得不曉得,母老虎一生只肯搞一盤,您當是它不想搞?是受不了哇!您家說,這傢伙狠不狠!」
「喲,是您家呃!先生哪,老闆叻,稀客稀客咧!」鴇媽一臉的笑,說話像唱歌。「老闆叻,您家要不要叫幾樣菜?哎喲,我還當您家把我們忘記了咧!」
「宗祥哥,我想,我想搬出去。」秀秀從他懷裡探出頭來,輕聲輕氣但卻是堅定地說。劉宗祥聽得心裏一震,又一陣憋悶向胸膛https://read•99csw•com壓上來。他來不及去想,現在面對著他,貼得這麼近,身子被他緊緊摟住的女人,就要離他而去,他的生活將會被塗上何等悲涼的顏色!他的手鬆開了,心卻被揪緊了。他想再聽一遍,剛才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一江春茶樓從祥記商行分出來之後,秀秀同經理見過了面。那次見面等於是這座茶館的正式「過戶」。今天,她是從茶館後門上樓的。她來之前,只是對張太太說出去一下,沒有說要到茶館來。茶樓經理知道女老闆熱心今年斗蛐蛐的賽事,以為讓茶館增加些名氣,多攬些大宗的生意。經理並不反對把一江春茶樓當今年的斗蛐蛐賽場,但他並不熱心。一江春茶樓知名度已經很高了,漢口商界的很多大事都是在這裏集會商量的,遠不是街呀巷呀的黑道人物斗一場蛐蛐,就可以把茶館的影響造出來的。茶館歷來是社會上消息和謠言的集中地,多一條渠道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女老闆日常從不在茶館露面,今天突然從後門上樓來,讓經理吃了一驚。
「是我剛才的話冇說好啵?把你慪到了啵?莫慪,我這是為你好咧。我曉得你捨不得我。我呀,都想好了。」秀秀側過身,一隻手肘撐起來,一隻手在他胸脯上輕輕地揉。劉宗祥的胸肌很厚實,不硬,倒是柔綿綿細膩膩的。要在往常,她又會逗他,說他渾身上下,只有一處是男將。
穆勉之決定在紫竹苑「耽擱」一下,當然,他想搞點報復泄憤的惡作劇,但似乎又說不清,當年的杜月萱如今的陶蘇,到底欠了他穆勉之什麼。
對這件張臘狗託付的事,穆勉之出於江湖朋友的義氣,點到為止也就算了。正經主子跑了,還鬧個么名堂?回去交差朋友面上也有看頭。所以他很少作聲,讓尹篙子去跳。要不是護院的沖向他,他也不會出手斷腕。穆勉之揪陶蘇也是風流習慣而已。
「這樣,我想咧,那個剃頭匠噢,估計還不會跑遠,您家辛苦一下子,就近追一程。這個女人哪,跟我還有一段夙緣,我要稍微耽擱一下。」
老鴇怎麼忘記他是個剃頭匠呢?王利發感到很奇怪。他甚至車過頭朝旁邊看了好幾遭。這裏實在沒有旁的人,那麼,鴇媽老闆前老闆后的,肯定就是喊他王利發了。「老闆」這稱呼對王利發很陌生,但聽起來不反感,只是一時間不適應罷了。「哼,這老婆子倒是提醒了老子,回去想法子開個鋪子,好歹也做一回老闆!」一有了這個打算,就把炫耀亮富的想法取消了,伸向一百兩銀票的手又縮了回來,往另一側腰袋裡掏摸一陣,摸出一塊碎銀子。
王利發沒有聽到。他已精魂出竅。「那個叫陶蘇的婊子,老子今天斗完蛐蛐,再去跟她斗一盤看看!老子就是不信邪。平日不曉得幾想肉吃,真的有一缽子顫顫的肉端到跟前來了哇,又吃不進去!」王利發在人叢看到一個女子的面影一閃,有些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卻引發他想起紫竹苑,想起紫竹苑那喪氣的一趟。
「哎嘿,那個的龜鶴獨節鞭哪?」
「哦哦哦!老子贏了,哦哦!贏了贏了!」
穆勉之終於記起來了,陶蘇,呵,這個叫陶蘇的婊子,正是十年前在自力學堂被他穆勉之摸得鬼叫的女學生,對,記起來了,叫杜月萱!當年,十七八歲的穆勉之就是因為在這個女人身上的那一摸,而被校方解僱了的。這麼多年來,他對杜月萱以及那驚心動魄的一摸,早就淡忘了,只有一個問題他穆勉之始終耿耿於懷:男女之事,不搞就不搞,還冇做么事,又冇把哪塊弄疼掰壞,鬼叫個么名堂?
「你個狗日的,真是大肚子打屁——運氣來了咧!老子是駝子打傘——背(時)濕咯!」
「啊嗬!錢又丟到水裡去了咧!」
「快點燈,快點燈,黑屄窟窿樣的,看也看不清白!」張臘狗的「隊伍」里,尹篙子不是個酒色之徒,這倒是很奇怪的事。他對房間里漫出來的這股味道很反感,敞著喉嚨吼,刺耳的聲音在黑暗中讓人汗毛直豎。
「莫慌,莫慌。」見到陶蘇,王利發喊住就要轉身去備酒菜的鴇媽。「酒菜要不要,等下子再說。您家咧,先去忙您家的,讓我先跟陶姑娘說幾句話。」
尹篙子對穆勉之還是了解一二的。穆勉之心黑手辣,辦事利索,從不拖泥帶水。不管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還是扯皮拉筋的小事,他只要出面管,總是快刀斬亂麻。像這樣吞吞吐吐的樣子,尹篙子還沒有見到過。
「我有事先走一步。紅沙青不鬥了。你拿回去養著玩。明天叫疤子到香堂來,有事相商。」張臘狗對尹篙子吩咐一陣,先走了。他無法容忍他的小兄弟當著眾人的面壓他一頭。他也清楚陸疤子的性格,盤犟了牛都拉不轉彎的。張臘狗知道,在這種場合要陸疤子退出斗賽,讓他張臘狗的紅沙青贏,是不可能的;而紅沙青肯定斗不贏龜鶴形。你看那隻土狗形,威風凜凜的,不到一個回合,甚至都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就被打敗了。土狗形敗得很慘,等於是被咬死了!張臘狗自認紅沙青斗土狗形都很難有贏的把握,那他還留在這裏幹什麼呢?張臘狗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怒火中燒。
「你擠個么事唦!」李家小花子不在意地掃了這個半大不大的叫花子一眼,心裏直好笑:這世界真是有點邪了,連肚子都填不飽的叫花子,都不著急去填肚子,倒是先瘋瘋癲癲趕到這裏來看斗蛐蛐。這看斗蛐蛐,就能把肚子看飽?
劉宗祥記起來了,秀秀最近有些精神恍惚,臉色也不好,辦事常常顯得心不在焉。劉宗祥頻繁地同黃炳德、莫師爺接觸,常常過江跟省城那邊的紅頂子掌印的官兒們應酬,以期儘快促成后湖的土地重新丈量。馮子高最近不在身邊,只是說回鄉辦事,就算告假了。他與馮子高之間雖有雇傭關係,但多半以朋友相處,既親近也清淡且互相不過問私事。這種相處原則是兩人早就說開了的。有馮子高在身邊,官場這邊的事劉宗祥就輕鬆很多。他忙,感到冷落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她一臉的淚水,洇出了他心中潮潤潤的歉意。
「我早就想好了咧,你切莫記掛。三狗子叔叔不肯跟我到四官殿,我想好了請鐵路邊棚戶的張太太,到四官殿跟我一起住。他的男人是個瞎子,算命的先生。我看咧,夫妻都不像是一般的人,斯斯文文的像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家……」
「前些時,我不是求過你么,要你把一江春茶樓作為今年賽蛐蛐的賽場么?你冇問我為么事那麼熱心斗蛐蛐的事。也是,不問也好。我是想給你說,那肯定是好事。一江春茶樓的位置幾好哦,我想呵,我就搬到那裡去,你讓我去照管那個茶館,好不好?」
王利發苦著臉不停地吸冷氣,跺腳,然後一顛一顛朝賽台擠過去。他手裡提著個竹籠子,籠子里盛著一隻很不起眼的陳舊的蛐蛐罐。在王利發往賽台前擠的時侯,坐在離陸疤子附近一張桌子邊的張臘狗,朝陸疤子和王利發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坐在張臘狗身邊的穆勉之,大聲地問張臘狗:「呃,張兄,我對這玩藝兒不是蠻內行,只是聽說,養過重陽節的蛐蛐,不用舊罐子。您家看,這個連走路都冇得走相的傢伙,拎的是個么罐子哪?」王利發瘦,在人叢中擠的那樣子很是狼狽。
「哎嗨!你們是哪方神道,竟到這風流地界來動粗!」既然是護院的,總會有幾下拳腳功夫的。他聽到響動,幾步竄出,一個急步沖拳就往身板魁梧的那個身上「招呼」。魁梧男人身子動也不動,左手接住護院衝來的手腕,只一扳,另一隻手捉住手肘,一扭,聽得「咔嚓」一聲鈍響,伴隨著護院的慘叫,衝出去的那隻手就耷了下來。
尹篙子早就不耐煩了。他不待穆勉之有何表示,照著房門一腳踹去。公開九-九-藏-書營業的風月場子,能夠有好厚的門經得起尹篙子這一腳?尹篙子哪裡去管門是不是被踢散了架,只管把腦殼伸進房去瞄。
「陸哥,我……服了……您家……家咧,您家……是是個……義義氣……人人哪!我咧,這是無……功受哇祿哇,陸哥哇,我咧是個剃頭……匠呵,說……句醜話咧,嘿嘿,跟您家……稱兄道弟……么事幾十年的人哪,怕對您家咧……冇安好心思哦,您家莫見疑噢,您家臉上有……哦噢噢……」
「張大哥,我剛才看了一下的,不是我的。您家大哥說笑話,這人我認都不認得,再說,一隻蛐蛐,天下哪有這巧的事!」
「開茶館是一行正經生意,我想呵,還能和你的那一串別的生意牽筋扯襻地聯起來。劉園這塊呀,好是好,就是太僻,只能應酬遊樂辦些隱秘的事。聽消息,探點么行情,說得更嚇人一些,就是天下有個么風吹草動,四官殿都聞得到味。再說咧,你去,也蠻有道理,也蠻方便,本來就是你的產業么,本來就是商人們常去的地方么……」
王利發就烏龜燉枸杞、虎鞭泡酒、淫羊藿當茶,把陸疤子先給他的幾兩銀子都投資進去了。開始還沒見什麼動靜,不多時,就臉上起疙瘩,牙齦爛了,嘴上起泡泡,夜晚身上燥得受不了,床板總是吱吱叫。
坐在經理房裡,秀秀聽到朱胖子說到「蛐蛐界」,不由笑了起來。她覺得這個大胖子有天生的幽默感,隨口打哇哇,居然在政界、軍界、商界、學界這些界之外,憑空又生出一個「界」來。當她看到穆勉之的眼光朝王利發身上不住地轉,心想,這人雖面目周正,眉宇間卻透出一股陰邪之氣,這姓王的怕是有禍。聽說是個剃頭的,也不知一個剃頭匠怎麼跟張臘狗陸疤子這些人攪到一塊了的?
斗盆是一隻比養盆稍大但卻稍淺的蛐蛐盆,中間一道閘。此時,監局手已經把閘關上。對面土狗形蟲主手持芡草,按《促織經》中「先討其尾,次討其小腳」最後才「掃牙口一次」的口訣,正在逗芡他的土狗形蛐蛐。土狗形蛐蛐也是著名的異形蛐蛐,蛐蛐譜上稱它:「頭粗項闊肚托地,翼翅生來半背鋪,腿腳壯肥身巨圓,當頭起線叫如鑼。」陸疤子瞥了一眼,認定這隻土狗形的確是龜鶴獨節鞭的對手,這場拼搏不輕鬆。他收起了存在心中的輕慢之心,暗生警惕。他沒有先動作,只是待土狗形蟲主把土狗形引到閘口邊了,才利索地把龜鶴形芡引到閘口邊。他的手法的確輕柔而快捷,不見手腕動,兩根手指也不見上下左右晃動,只見芡草時而飛旋,時而輕點,左旋右點上翻下飛,都不露痕迹。那隻異形蟲子,也如同陸疤子相依為命了半輩子一般,遊戲樣地盤旋幾下,忽然停下不動,懶懶地趴在閘口邊。這動作,這姿態,本是蛐蛐很忌諱的敗像,但陸疤卻似漫不經心,示意掌撣子的裁判開閘開斗。
從陸疤子家出來,王利發的腿子只打晃。他不勝酒力。「大元帥」的銀牌子,王利發自認有一份功勞。這塊牌子連同賭賽所得,是一千兩銀子。
相比而言,土狗形身軀要比龜鶴獨節鞭肥大許多。一開閘,土狗形的兩條長須就繞著圈子晃動顫動,向陸疤子的蛐蛐作匍匐狀進逼。而陸疤子的蛐蛐完全是一副又聾又瞎的架勢:獨節須低垂,偶爾平舉晃動一下,身子半天也不動窩,剛動了動,不是向前,而是向後退著挪了幾步,就又趴在盆側靠著盆壁,一動不動了。三五顆人頭擠在斗盆上空,一邊一個站立的監局手無可奈何地對視著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對這裏好幾顆與斗盆中蛐蛐無關的人頭,表示出惹不起管不住的神情。倒是「蟲主」之一的王利發,反而被張臘狗穆勉之擠到一邊去了。也難怪,好幾年都沒有出現過這種異形蟲子了,兩隻異形蟲子對陣,是近年來蛐蛐賽事中很難得的現像。土狗形見陸疤子的蛐蛐不進反退,氣焰彷彿又長了一成,觸鬚揚起如旗如戟,小腿慢慢爬動,大腿緊緊繃著,進入任何時侯都可以全力一搏的緊張狀態。陸疤子的蛐蛐又往後退了一下。土狗形再向前逼進一步,終於,它把它的觸鬚在龜鶴獨節鞭的那節獨須上撥弄了幾下,又伸向龜鶴獨節鞭的牙口邊撩撥,如同芡草手的芡撩,也就如對手的戲侮。土狗形蟲主的臉上漾開一抹勝券在握的笑,同時向陸疤子掃了一眼。這一眼的意思很明白:對不起,老兄,彩頭恐怕要歸我了!陸疤子還從這眼光里讀出了憐憫。雖是兩蟲相鬥,實際上是兩個人在相鬥。兩個男人相鬥時,得勝的一方往往容易向對手慷慨地施以適當的憐憫,以示大度,骨子裡藏的卻是「窮寇勿追」的計謀。失敗的一方,往往最忌諱這種憐憫的眼神。陸疤子的臉上也浮起一層笑意。這笑意也很明白:朋友,是紅是黑還冇分清楚咧,喜那麼早搞么事唦!按斗蛐蛐的規則,兩蟲相鬥,以鳴叫者為贏。這就是所謂贏叫輸不叫。現在兩隻蟲子雖然一隻步步進逼,咄咄之氣可掬,另一隻龜行蟄伏,全無鬥志。但兩蟲並未交口,且沒有一隻鳴叫的。土狗形蟲主見陸疤子也笑,也自警醒,忙低下頭去觀斗。他剛一低頭,就看到土狗形的長須又在龜鶴獨節鞭的牙口上撩一撩,撩得很輕佻。就在土狗形觸鬚還在對方牙口上得意顫動的一瞬間,龜鶴獨節鞭大腿一彈跳起兩寸多高,它還沒有落下,土狗形的兩根觸鬚就先落下了!擠在斗盆上的幾顆人頭一起張嘴還沒有叫出聲來,龜鶴獨節鞭即振翅長鳴了:「嘀鈴!嘀鈴!」聽到蟲鳴,兩個監局手擠攏來,只見土狗形龜縮在斗盆一隅,觸鬚齊根沒有了。那隻龜鶴形的蛐蛐叫了幾聲就住了口,向土狗形逼進,土狗形退兩步,龜鶴形又揚起獨節須振翅高鳴。兩名裁判對視一眼,急忙下閘,判第一回合為龜鶴獨節鞭勝。然後,向雙方蟲主徵求意見,是否還繼續斗下一個回合。土狗形蟲主的臉上還掛著那一抹笑,只是因為勝負分得太快,來不及變換表情。見裁判問他,他臉上還掛著那種笑一個勁地搖頭。還斗什麼呢?連觸鬚都沒有了,這隻蟲就等於已經死了。他邊搖頭苦笑,邊伸手在斗盆中拎起那隻土狗形,往地上一扔,再用腳尖踏住,死勁躪幾下。那幾顆聚在斗盆上的人頭,此時早已分開,眼光在土狗形蟲主和陸疤子、王利發身上來回地掃,一時空氣很有些沉悶。
被他抓住的女人,他記憶太深,但又不敢相信,她怎麼會在這裏?
「么樣,穆老闆?您家……」尹篙子不敢輕舉妄動多嘴多舌。穆勉之出道比張臘狗還早,也是漢口洪門的一塊牌。最近,聽說他的生意直接做到洋街租界裡頭去了,成了商界的名人。現在的穆勉之,再也不是兩年前只是做點牛皮、棉花、豬鬃一類過手生意的穆勉之了。
「慌么事慌!先看看不行哪?」李家小花子直起喉嚨喊。他清楚,現在是在賭場上,不是在別的江湖場合,怕哪個鬥狠。既是睹場,大家都一樣,賭博場上無父子嘛,有錢的都是爹,你憑什麼吼我?小花子白了尹篙子一眼,還往前擠。「你么樣曉得我冇得錢咧?你么樣曉得我不押錢咧?你荷包里的銀子是錢,我荷包里的銀子未必就是泥巴?」
劉宗祥徹底鬆開秀秀,仰身躺著,太陽穴一顫一顫地跳,兩眼發脹,胸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張開嘴,深深地呼吸,哧哧有聲。
「龜鶴獨節鞭勝!龜鶴形勝!土狗形敗!」朱胖子扯開破鑼嗓子大喊,第一聲對著店堂,第二聲拖長尾音,對著樓下。
「我在問你的話咧,老婊子!」竹篙子的嘴巴似在半空里動,聲音尖銳刺耳。
賽台設在一江春茶樓靠江邊的一排長窗下。主事的大胖子正在指揮人逐一對參賽的蛐蛐稱重量。稱完一隻,大聲報出數字。樓上坐的是參賽的蟲九*九*藏*書主和漢口有頭有臉且熱心此道的人物,樓下坐的是拿錢買熱鬧和等一下押錢下注的有錢有閑的蛐蛐迷。茶館外,尹篙子佝腰縮頸站在長格子窗下,叫人把樓上胖子喊出的蟲名字、重量都寫在粉牌上。他看著別人寫,口裡卻跟著重複樓上胖子的話。粉牌前,是擠擠攢攢的人頭。這是些無錢無勢想看熱鬧又想押兩個小錢試試運氣的蛐蛐迷「飛蒼蠅。」
「胸裡頭悶,憋不過,吐不過氣來……」
「么唦?」吳二苕並沒有聽到這種事所應該有的那種驚詫,手還在女人胸脯上揉捏,像包子鋪很有耐心的白案師傅。
「看清白了,是劉先生,劉老闆。」蘆花把嘴貼著男人的耳朵根,聲音如吁氣,把二苕的耳朵弄得癢酥酥的。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把嘴從男人的耳畔移開,又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二苕的手還在下面揉,不過力小了。蘆花甚至感到這隻方才還飢腸轤轤的手,現在表現為一種下意識的慣性動作,沒有了動力,有一下無一下,終於停了下來。
陶蘇房裡沒有人,被子一應用具齊整地疊著,一股淡淡的說不出名目的香味,在屋子裡似有還無地浮著。王利發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了一番。他腦子裡還留著剛才路上聽到的腳步聲。窗外黑黢黢的,像攪不化的墨汁。連狗叫聲都沒有。這種夜色,正是幹壞事和做好事的保護色。他深吸一口氣,再吐出,聞到濃濃的酒味。自己能聞到自己口裡的酒氣,說明離清醒不遠了。還沒有人進來接待,不管,先找把椅子坐下再說。哪知才一坐下,剛剛有些清醒的頭,又昏昏然起來。
突然,王利發感到腳尖一陣刺痛,耳邊像是炸了雷,猛然警覺過來,才發現陸疤子不動聲色的坐在他旁邊,移了一下長板凳。那凳子腳,不經意地壓在王利發的腳尖上。
「看到一個人到秀秀房裡去了嘛!你說的!我聽到了……」二苕的手向下游移,又繼續揉捏。
「泡到哪裡去了的,身上涼冰冰的像冰鐵!」他摸摸女人的肚皮,涼冰冰的,又在乳|溝里掏摸一遍,「么樣搞的?連這塊都是冰的,搞么事去了!」蘆花是個隆胸翹屁股的女人。一對乳|房像剛揭蒸籠蓋子的洋糖發糕,乳|溝極深。熱天,這裏總是汗津津的,為了不長痱子,一天不知要抹幾多遍,冬天,吳二苕愛在這裏捂手。連這裏頭都冰涼,可見不正常。吳二苕徹底地醒了。
「起去搞么事唦!」她把他拉住了,好像知道他要去點燈。她的手軟綿綿的,傳達出的情意,也貼心貼肺地讓人綿軟。
「我看到一個人到秀秀房裡去了!」蘆花被男人捂熱了,在男人耳根底下吁吁地說。
「老子們問,剛才進來的那個剃頭佬,在哪個婊子的房裡。這回你聽清楚了冇?」
發現張臘狗一直在注意他,陸疤子很惱火。「老子為一隻蛐蛐,像躲債樣地東躲西藏,又冇做么壞事!老子自己的東西,他偏要,老子偏不給,看你把老子的卵子啃下來!」他把心一橫不理張臘狗,徑自朝賽台上走。「個狗日的剃頭匠,要是還會芡蛐蛐,膽子還大一點,該曉得幾好,免得老子出這個頭,這場戲不就唱圓了么……」
護院的見王利發不理他,自覺有愧,有違生意道德,臉上就有些訕訕的。王利發沒有注意這些於此行目的不相干的表情。他上次雖然不成功,也算成仁了,起碼,他變得有經驗因而也就很有自信心了:烏龜佝杞加虎鞭淫羊藿,老子的傢伙硬足得很!一百兩銀票揣在懷裡,老子的腰杆子硬足得很!他不理護院,往起伸了伸腰,踩得樓梯嘎吱嘎吱響,把護院留在後頭看得呆眉呆眼。
「么事哦,你剛才說么事呵?」
陸疤子摸一把臉。他不忌諱別人說他那條疤。王利發並不是想說那條疤,他想說,陸哥,您家臉上有黑氣,怕是有血光之災!王利發剃頭為生,三教九流,經見得多了,竟無師自通地肚子里攢了些看相觀氣的名堂。雖是喝得五葷六素了,話到口邊還是關了閘。他怕他是老鴉口,沒有事說出事來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著,看著陸疤子的老婆王玉霞,比什麼菜都能咽酒!就是憐惜這張可愛的臉,王利發不忍說出,他已看出陸疤子將有血光之災。有這種為他人著想的話憋在肚子里,對王利發來說,不容易。他王利發沒有為他人著想的機會和地位。一個剃頭的,就為了吃兩頓飽飯,一年四季在別人的腦殼上盤,小心謹慎,稍有差池,不是挨罵就是挨打,過的不像個人樣。「自己的屁|眼還在流血咧,哪裡談得上給別人診痔瘡啊!」現在看出了別人的災難,有了為別人著想的想頭,卻又不好說出口。王利發終於被自己急人之急的俠義心腸感動得淚流滿面了,抽抽噎噎不知如何是好。王利發離開陸疤子家時,伸直了腰,又一次深深地看了王玉霞一眼,他突然發現,他也是非常強壯高大的!
「跑了?這剃頭佬還會這一手?」穆勉之有些不相信。
「押哪,押唦,一錢銀子開押,押一賠一,押一賠一呀!」尹篙子還嫌不夠高,站上一張長凳,仍然佝著腰,縮著頸,大聲喊。尹篙子的嗓音,像沒有閹乾淨閹雞的叫聲,很是怪異。「你這個小屁伢,又不押錢,擠這麼攏搞么事唦?退一點,退一點!」
朱胖子把獎牌發下去之前發表了即興演說。他不是個善於此道的人,又胖,肚子里的油水多學問少,加之喊得喉嚨沙啞,所以喘吁吁真讓旁邊聽的人都替他著急。
「哎,你怎麼不押了咧!贏了這一點就走?」尹篙子對往外擠的小花子喊。這伢叫人難忘,穿著一般,出手有錢,押蛐蛐有準頭。
「蘆花,我跟你說呃,」吳二苕把手抽出來,移到女人的臉上,彷彿要把這張臉扳到對著有亮的地方一樣。其實,現在正是一晚上最黑的時侯,連戶外的蛐蛐都嫌太黑了,叫聲顯得有氣無力。「蘆花,我跟你說呃,你冇看到,你隨么事都冇看到,曉不曉得?你隨么事都冇看到,不是今日夜裡這樣說,就是以後你也隨么事都冇看到!」
畢竟是深秋了。深夜的風裹著大江和漢水的潮氣,不緊不慢地吹,那涼意,也就不緊不慢從外頭不動聲色地往骨頭裡頭浸。王利發不由聳起肩,腰也佝僂下去。從苗家巷到鐵路邊的棚戶住處,還有很長的一段路,還要出城。雖然漢口的城牆早已是聾子的耳朵,但畢竟有個城牆聳在那裡,讓人心裏裝著「進城」、「出城」這回事。穿街走巷,似乎聽到身後總有腳步聲。王利發頭腦忽然清醒過來。他不是個怕鬼的人。世上哪來的鬼?鬼是人招來的,人是世界上最狠的東西。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前,那裡裝著銀子。他忽然感到眼前亮堂起來,哦,又是那對紅紗燈。他曾經在這裏丟下過男人的尊嚴。為此,他一直在秣兵厲馬蓄精養銳以待一逞!「這麼偏的巷子,怎麼就不知不覺地轉進來了,也算有緣哪。好,混一夜,比摸黑出城安全得多。」
「乖乖我的個兒,一千兩哪!」王利發臉越喝越白,直喝得眼白起了紅絲,臉色還在往白里透青的顏色里走。他記不起他對陸疤子說了些什麼。他只記得陸疤子塞給他一百兩銀票,他感到滿足,感到輕飄飄的銀票揣在懷裡以後,懷裡陡然沉甸甸、暖烘烘的,使他的腰立時硬朗起來。
朱胖子的聲音有點沙啞了,但中氣仍然很足,聽起來像一面被敲得有裂紋的大銅鑼。
這已經是再明白不過了。鴇媽心裏快活得不得了。客人不點酒菜,叫清嫖。清嫖花的錢自然少得多,往往只是丟幾個錢,褲子一提就走。可現在剃頭匠給了酒菜錢,卻不要酒菜。根據這剃頭匠上次的本事,完事以後,還有力氣從床上爬下來穿褲子就不錯了,哪裡還有精神喝酒!鴇媽真恨不得請一個人來幫著她高興才好:這個剃頭的雜種,這樣的篾片塊頭,一上https://read.99csw.com床頂多三五下就要敗下陣來,陶蘇這丫頭今晚上還可以換一回床單子……
燈籠一點燃,房裡一切都浮在紅彤彤的燭光里。尹篙子伸出竹竿子樣的長手,只一扯,被褥就被扯開了。除陶蘇一個人蜷著發抖外,床上並無其他人。穆勉之一步躥到窗前,窗扇開著,窗外,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
劉宗祥鑽進被窩的時侯,感到秀秀沒有反應。他也沒有馬上有所動作,只是仰躺著,長吁一口氣。
「承蒙各位的抬愛,承蒙一江春茶樓經理的鼎力,今年的蛐蛐賽事,雖不及往年的規模,但也有勝過往年的。這位面生的王先生,他您家的龜鶴獨節鞭,一場都不敗,就是往年冇得過的奇事!這塊大元帥的牌子咧,把給龜鶴獨節鞭,是兩個啞巴一頭睡冇得話說的了!當然咧,這大元帥的戰功,依我朱胖子看咧,有一大半要得虧芡手陸先生。蟲是天生的,斗蟲是人盤出來的,陸先生哪,您家手上的那個功夫,是哪裡學的呀?當得上是蛐蛐界的一絕呀!胖子是服招了的,不曉得您家們服不服……」
方頭棗青也是罕見的元帥種。這一輪下來,押方頭棗青的多,押紅沙青的少。像李家小花子一下押三兩銀子紅沙青贏的就一個。這樣尹篙子就很贏了一筆。「小雜種,要都像他這樣,老子會賠得連褲子都冇得穿的!」尹高子又向小花子白了一眼。他口裡還在臭烘烘地罵,唾沫星子往人頭上亂飛。
擠在人叢中的小花子仰頭盯著粉牌,一副識文斷字的樣子。其實他與尹篙子一樣,也是扁擔倒下來都不認得是個什麼字的。
朱胖子在樓上喊,聲音從樓上傳到樓下,飛到樓外,又被尹篙子重複一遍,引起一陣驚喜、驚叫和咒罵。
「兄弟呃,難得說咧,如今么,巧巧的姆媽生巧巧,隨么巧板眼事都說不到會有的哦!」張臘狗雖然沒有看到陸疤子拿板凳腳提醒王利發,但陸疤子突然換板凳挨著王利發坐,那種不自然的曖昧樣子,卻逃不過張臘狗的眼睛。
「第一場,紅沙青對方頭棗青!」
這每年賽場內外蛐蛐迷下注賭博,是張臘狗香堂很重要的一項收入。尹篙子是很合適的監場人。他身桿長,又很聽話,張臘狗相信他不會做那種先把錢往自己荷包裡頭塞的事。
「穆兄,您家莫小看了咧,咬人的狗子不叫。」張臘狗又瞥一眼陸疤子,把話丟向他,「疤子兄弟,你不是跑了一隻龜鶴形的蛐蛐么,這個扛腰凹脊的夥計手上的么龜鶴么獨節須,該不是你跑了的那一……」
「你是吃力氣飯的唦!流到裡頭的,都是骨髓咧,流空了,么辦咧!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不靠你靠哪個?這都是你的唦,又不會跑,又不會爛……」
陸疤子不做龜鶴獨節鞭的蟲主卻又不得不當這隻蛐蛐的芡手,實在是出於無奈。陸疤子深知,蛐蛐斗賽,除了蛐蛐本身的優劣好壞之外,與芡草的手法關係太大。他與張臘狗從小一起玩蛐蛐,近20年的盤弄,也算積累了一些經驗。他與張臘狗不同的是,張臘狗愛用心機,事事處處往大處奔,而陸疤子除了為嘴巴奔忙外,就只有玩蛐蛐。陸疤子自信,他玩別的玩不過他的張大哥,但玩蛐蛐,他張大哥玩不過陸疤子。陸疤子曉得芡手就是打仗的指揮官,所以,他對斗賽時芡蛐蛐的部位,芡的手法,芡的時機,都有一套自己秘而不宣的心得。10年前,他無意中救下雪中落難的秀才一命。秀才有一肚子蛐蛐經,勘破濁世之後,棄文而行丐,曾向陸疤子傳授講解賈似道的《促織經》。從此,陸疤子不僅同秀才叫花子成了風塵知己,而且對那位喜歡玩蛐蛐的古人欽佩不已。他對秀才叫花子給他講的「芡法」心得猶深:開始要先芡尾巴,然後再芡小腿,有動靜了,才在牙口上芡一芡;芡的時侯,先向左邊往上芡,在右邊撩撥;假如蟲子發威了,再照牙口掃一芡草,看看蟲子斗性旺盛了,才用芡草把它引到斗盆的閘口……對陸疤子而言,這些都還只能算是入門。他覺得《促織經》中很多只是個粗線條,不如他實際做的細。比如說吧,芡草是什麼?這是個很簡單但是誰都忽略了的問題。陸疤子卻搞清楚了:芡草就是蛐蛐的觸鬚,對你芡的蛐蛐來說,芡草就是它對手的觸鬚。一隻公蛐蛐,在自己的領地,被對手所觸犯,一而再,再而三,它還不奮起反擊?為什麼反擊?不是說蛐蛐有三拗么,那雌上雄背,過蛋有力,是說公蛐蛐喜歡交尾,一隻公蛐蛐,曉得要配幾多三尾喲!公蛐蛐打架都是為了把別的公蛐蛐趕走,讓自己好獨佔天下所有的三尾!明白了這個道理,斗蛐蛐的時侯,芡手的心裏才有譜。初鬥上陣時,要先撩起它的斗性:你看,又來了對頭,還不快把它趕走?如果所芡的蛐蛐打贏了,就拿芡草輕輕芡它幾下,只是切莫芡牙:嘿嘿,看啵,又來了一個對頭,看你怎麼辦?如果你所芡的蛐蛐打輸了,芡法就有更複雜的名堂:順序是先由頭再到背,到腰身,到尾巴,到大腿肘,到左右背肋,到左右小腿,到足爪,最後再到牙口。這牙口是蛐蛐最敏感的地方,斗輸了落了下風的蛐蛐,千萬不要輕易先芡牙口。下風蛐蛐已敗過,斗性低落,應該讓它逐漸恢復斗性。如果剛剛斗敗,就用芡草去撩它的牙口,無疑等於是不讓它喘息,就又對它進攻。這樣,就很可能把雖斗敗但尚可恢復斗性、有希望取勝的蛐蛐徹底擊垮。只有陸疤子心裏有底。他對調養了一段時間的龜鶴獨節鞭有底,對自己獨特的點芡、誘芡、提芡、摸芡、挽芡、挑芡、帶芡、兜芡等一套細膩的芡法,他心裏有底。
「龜鶴獨節鞭」!龜鶴形獨一根須子!賽台前的一個大胖子吼聲如雷,高唱蛐蛐蟲名。「這個蛐蛐的名字好拗口!是哪個王八蛋,取這拗口的名字來夾老子的舌頭?」胖子心裏暗暗地罵。
「是不是你個婊子叫他跑的?他怎麼曉得從這裏跳窗戶冇得危險咧!」穆勉之從床上像鷹抓小雞樣地抓起陶蘇,哪知,巴掌高高揚起,就呆在半空落不下來了。
「土狗形,當頭起線的大土狗哦!龜鶴形,又像烏龜又像雀子的怪種噢!」每喊一聲,尹篙子的腰就往下佝一點,彷彿他的腰是氣撐著,放出一點,人就往下縮一點。「一個是百年難遇,這一個還是百年難遇呀!押哪押哪,快點押哪!機會呀發財的機會呀,機會錯過了就冇得了呀!」
「紅沙青呃對喲方頭棗青!」跟著茶館內的喊叫,像聽到別的雞打鳴才驚醒過來的蔫雞,尹篙子腰一挺,頸一伸,對著擠擠挨挨的蛐蛐迷喊了一聲。
坐在馬桶上解小溲的蘆花,聽到隔壁的窗戶啪啪響。「個老鬼喲,又忘記關窗戶了咧!」蘆花在心裏埋怨張媽,趕忙把屁股在馬桶上頓了頓,站起來,馬馬虎虎地把褲子往上一摟,隨便往褲腰帶里抿一抿,就到廚房去關窗戶。出房門是一條走廊,走廊的盡頭是秀秀的卧室。走廊右拐,是劉宗祥睡覺的地方。蘆花到廚房一看,有兩扇窗戶沒有關緊,被湖風吹得時開時合。她把窗戶關好,又在蒸籠里摸出兩個糖包子,再往回走。像有個白影子在走廊盡頭一閃。沒有燈,只是個淡淡的白影子,閃進了秀秀的房。蘆花嚇得渾身的毛孔一乍,汗毛激靈一下豎了起來。她靠著廚房的牆站了一陣,再也沒有動靜。畢竟是九月的仲秋了,後半夜的湖風挾著潮氣,在劉園遊走,涼嗖嗖的。多站一會,蘆花渾身像被沒有絞乾的毛巾抹了一遍,潤乎乎的。聽聽再沒有動靜,她又輕手輕腳地回屋,帶一身潮潤鑽進被窩,死死地摟住男人硬梆梆的腰。
吳二苕迷迷糊糊地翻過身來,咂巴咂巴嘴,像剛吃完一樣有滋有味的東西,還餘味猶在,口齒留香。
蘆花不作聲,側過身,把一條碩腿擱在男人的小肚子上,有一下無一下地蹭,九-九-藏-書蹭得二苕一翻身和她臉對著臉,一把抓住她的一隻乳|房,把鼻子往她鼻子上來回地擦。
「扳痧!現世的個雜種噢,個現眾的雜種噢……」
「我帶……您家們……去……」這多年來,鴇媽在漢口還真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她是曉得護院功夫不弱的。可人家還沒有動手,他的手就給撅斷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可吃不起這個虧。再說,為一個不相干的嫖客,把整個紫竹苑都毀了,那才是划不來咧!鴇媽從來就不傻。她抖抖索索地把這兩個凶神惡煞的男人領到陶蘇的房們口,手顫顫地,抬不起來,只是用嘴巴努一努,示意剃頭匠在這個房裡。
朱胖子一口氣說了一大串,稍停了停,喘一口氣,朝台下掃了一眼,又朝掌撣子的裁判點點頭,示意賽事可以開始了。
「你該忙么事還是忙你的么事,我就在這裏坐一下。這裏不是有個小暗窗口么,我就從這裏看看外頭的熱鬧。」秀秀身為茶館老闆,經理又知道她與劉宗祥劉大老闆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她的話,自然都是命令。
「方頭棗青輸,紅沙青贏!哎呃,紅沙青,兩贏一輸啊!」
李家小花子口裡咕咕噥噥,在紅沙青上押了三兩銀子。這可是很大的一筆錢呢!對於只能在賽場外當「飛蒼蠅」的蛐蛐迷們,這簡直是一筆巨款。一時眾多的「飛蒼蠅」向小花子投來驚詫的目光。小花子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充分享受這種被人歆羡的滋味。這是小花子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接受別人的羡慕。他不禁有些暈暈的陶醉。尹篙子在遞三兩銀子籌碼給小花子的同時,盯了他一眼:一個擠在賽場外頭湊熱鬧的小「飛蒼蠅」,一出手就是三兩銀子!個狗日的,今日一開頭就怪!尹篙子來不及多想。小花子剛剛把手放下,就隱隱感到胸前被人輕輕地撞了一下。他回頭看了看,一張髒兮兮的叫花子臉笑嘻嘻地和他對了一眼。
他感到胸悶。近來,這種胸悶的感覺時時出現,像這樣深夜出行,胸悶的感覺更甚。長吁一口氣似不能緩解憋悶。他乾脆張開嘴,大口地接連呼吸幾下。皮埃·讓神父好多年前就胸悶,他說這是心臟有毛病。還不到三十歲么!胸悶的感覺,他最近才發現。身畔女人的肩頭一聳一顫的。他扳過她的肩,在她光滑的臉上摸到了一手的淚水。他心裏又一緊,起身想點燈。儘管他最忌諱與女人共眠時點燈,並且從不與女人在大白天作那種實質性的親熱。但現在不同,秀秀,是他最心愛的人。愛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並跟她睡覺,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你喜歡一個女人並跟她睡覺,或者很輕鬆,或者漫不經心,或者激動得不得了,但睡完以後也就完了。你或者什麼印像都沒有,或者說幾句假惺惺的愛你喜歡你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起之類的話,或者乾脆心裏後悔得不得了恨不得趕快拔腳走人再也不想見到她。愛一個女人就不是這樣了。你會總惦記著她。這種惦記是一種感情上的沉重,是很舒服甚至讓你自己都很感動的沉重。跟你愛的女人在一起,總有話可說,或者相顧無言心裏卻極平和,極舒坦,感覺到連呼吸都是甜的。至於與你愛的女人睡覺,只是愛她的諸種表現方式之一,僅僅是方式之一,絕對不是目的。劉宗祥在皮埃·讓神父那裡,上帝的聲音聽得不多,法國人愛情至上的話頭倒是聽了不少。人在少年時學到的東西往往很頑固地左右成年以後的為人行事。劉宗祥在長袍馬褂拖辮子的環境裡頭生活,為數不多的一點兒四書五經和皮埃·讓神父的法蘭西文化經常打架。打架的結果是輸贏各半,最終,這種架也不打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多了幾副臉孔,活在世上就方便多了。
最近,王利發很捨得下功夫。買了十幾隻大烏龜,天天枸杞燉王八。聽說淫羊藿厲害,專一治男子不舉一類羞於出口的毛病。他就特地花了幾個銅板,找個江湖郎中打聽了又打聽。問確實了,曉得這淫羊藿雖然只是一種草,但公羊子吃了它,可以趴在母羊子身上一天都不下來!他當即就去買了一大包,煎著當茶喝。
「窗戶底下是個小偏廈屋,屋頂就在窗戶底下一丁點點。您家不信,下去看就曉得了咧。」鴇媽緩過氣來,又看到人跑了,估計一場大打是免了,「算是逃了一條性命。」鴇媽心裏一輕鬆。王利發雖然只是個一般嫖客,畢竟是一條性命哪!她現在唯一的希望是,這兩個狠男人趕快走,越快越好。她極害怕他們想不轉,砸了她經營多年的「窯」。
「咿?還有,女學生都是蠻有錢的,她怎麼落到這種鬼地方來了咧?」
「么樣,疤子,給別個當芡手?」張臘狗十分關心土狗形與龜鶴獨節鞭這一局斗賽。他見王利發在台上向陸疤子招手,陸疤子從懷裡掏出一支芡草,往台上走,就跟著。張臘狗已經可以肯定,這隻么龜鶴獨節鞭,是陸疤子的,那個頭上冇得幾根毛的傢伙,是陸疤子請的替身!好噢,疤子呀疤子,也太不講義氣了咧!把蛐蛐藏起來,怪不得小空空都失手了咧。這好,醜媳婦總算見了公婆。
「么樣搞的唦?花咧,今日么樣了咧?」
「你看清白了冇?」二苕問得漫不經心,手卻加大了力度。
「莫慌,慌個么事唦,還早,慌掉了卵子難得找!」尹篙子興奮得臉通紅。「往外頭拿錢就那麼難哪?贏了往裡頭揣偏是蠻快!兌錢就兌錢,慌么事咧!」
王利發顯得畏畏葸葸的。這一江春茶樓,他作茶客沒有來過,只是在門口歇過擔子賣過手藝。今天不同了。他不是來賣剃頭手藝的,甚至不是作為單純客人身分來的。他今天是正兒八經參賽斗蛐蛐來的。漢口參賽斗蛐蛐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他王利發平日龜孫子樣的,狗鳥都不是。往年賽斗蛐蛐,他都只能像現在茶館外頭粉牌下擠攢的人一樣,看看熱鬧,開開眼睛葷,頂多也就是摳摳縮縮地押上幾個小錢,過過賭博的癮也算是一年一度玩了一趟蛐蛐。人就是世上最賤的東西,平日把你不當人,氣死慪死爭死爭活要往台盤上擠,總想在人生的台盤上擠出自己一方天地。等到人家刮目相看了,人五人六地有了幾個錢,可以出入燈紅酒綠之處了,卻不適應了,往日的落魄混混或小家子相就露了出來。要麼就腰總也伸不直,要麼就一副輕賤骨頭模樣,恨不得連貼肉的新衣服都翻敞在外頭,想讓別人曉得是新衣服,甩牌子亮富以為自己就是名人了,豈知他前腳走了不到三步,後頭的人就把嘴巴癟歪了:什麼東西!現在王利發就處於這種不適應中。他坐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物中間,一時神思恍惚起來。
「你想好了么事唦?」愛人的溫存是世上最有效的靈丹妙藥。他感到胸前鬆緩了一些,輕輕地逮住停在胸膛上的那隻手。
穆勉之不枉是讀過幾年書的,說起客氣話來,遠非張臘狗一班人能比。何況,眼前的這個女人,跟讀書是很有關係的呢!
「莫搞,莫搞!只准在高頭!」蘆花向上搬男人的手。搬不動。「我是說,你怎麼不問我,是哪個跑到秀秀房裡去了?呃,莫搞唦。」
吳二苕今天深感詫異。平時蘆花每晚只許他親熱一次,決不允許梅開二度。每當二苕要得太密,蘆花總是把頭拱到男人懷裡,拱男人一胸脯子的淚。
「呵,呵呵,狗日的,輸了咧!輸……」
「來了,來了!」好像等在門口一樣,陶蘇聲到人也進來了。見了王利發,她只是略微皺了皺眉,馬上就眉開眼笑了:今天的剃頭匠,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又是長袍子,又是馬褂子,還有咧,嶄新的新鞋子!她的職業就是奉迎,再說,人家上次雖然讓她尷尬,但畢竟沒有沾到一丁點便宜。王利發給紫竹苑的印像太深了。
吳二苕話音極為嚴肅。蘆花彷彿看到男人眼裡泛出光來,刺得她眼花腦殼也發脹,急急慌慌一個勁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