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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06年——張臘狗 陸疤子 王利發

第七章 1906年——張臘狗 陸疤子 王利發

「我的個男將咧,是個粗人。您家莫見怪,就是嘴巴臭一點,人還是蠻好的,您家!」王玉霞朝屋裡引有點獃頭獃腦的王利發。她不知道,王利發其實是個很活泛的人,只是因為剛剛碰到個十分醜陋的男人,立馬又看到個很漂亮的女人,而且,這一對男女竟然是夫妻!這對比太強烈,他一時適應不過來。
本來,王利發是對著陶蘇坐的。多喝了幾杯,應了「酒是色媒人」的話,平常只有給人剃頭才有話的王利發,現在第一次面對屬於自己哪怕是暫時屬於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方式展露一點壓抑多年的男人氣。他一邊喋喋不休,一邊移到與陶蘇比肩而坐。他開始被「狀元紅」左右了。他的頭,經常地靠向陶蘇的肩,每靠一次,肉香脂粉香又把他弄清醒一次。
「嗤嗤嗤」。
但現在小空空裝苕賣獃老是打馬虎眼不吐實話,讓張臘狗惱火。
王利發實在是想不通!這麼靈醒的女人嫁給了這樣丑的男人做老婆!他簡直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臉上發獃,心裏卻極不平靜:這狗日的世道,實在太不公平!人家說,人背時,走江西,找到個婆娘是半邊屄。老子連根屄毛都冇得。可這裏咧,丑漢配美妻!
鴇媽沒有露出嫌少瞧不起的臉色。「這是個窮傢伙,又冇得一丁點風雅,開口就是睡瞌睡。可這銀子還是綽綽有餘的。」她把銀子放在手上,往上輕輕拋了幾拋,試出是真銀子。
「阿彌陀佛善門開,金銀財寶哦玉樓台,珍珠瑪瑙哦結寶蓋呀,祖師牌位咧懸起來!」
「媽媽,您家做么事呀?說過了這些時身上不舒服,您家么樣還是引人進來咧?」
「吭吭吭!算了,跟老叫花子摳癢,也莫往這裏摳。老叫花子只有咳的勁,哪還有搞那種事的力?吭吭!么樣,遇到狠人了?」
青幫興起於運河槽運,多是內河河工下層勞力者,肚裏墨水有限。如張臘狗這類人,從小在打街罵巷中長大,胸無點墨。這種儀式中一套一套的說唱,一般由專業人員擔任。這種人潦倒混進幫里,倒也比課館授徒收點束修糧米強許多。上燭人、上香人吟唱這些聽熟了的四言八句時,張臘狗的心思並不在香堂里。他在想,這狗日的陸疤子,是不是聽說老子要他的蛐蛐,有意躲老子?
「也冇擦么事咧,您家看唦,看唦!」素珍抬起沒有拿藥罐的那隻手臂,張開胳肢窩,做出讓站在身後的張臘狗聞的姿勢。豐腴白皙潤澤的手臂觸到張臘狗臉上,彷彿被什麼蟲子叮了一口,他猛地顫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一閃。素珍本是蹲著的,手臂一揚整個身子往後一靠,沒想到繼父往後一讓,她整個人就失去了平衡,屁股觸地人就要往後倒。張臘狗下意識地左手一抄,就把她接住了。素珍身子順勢向後一仰,抬起臉,那一對青春少女清潭樣的眼睛,一時間刺得張臘狗渾身火燒火燎。他不敢正視這對明澈的少女眸子,但心靈深處似乎又從眼睛里探出一雙手來!張臘狗的眼光顯得迷濛模糊起來:這就是那個黃毛丫頭嗎?去年看上去還是個伢秧子咧!一年的時間,也就三百六十五天哪,怎麼像春蠶蛻掉最後一道蠶蛻樣的,這姑娘轉眼就長得讓人看一眼就心發慌咧!他顫顫地低下頭,他要在這顆紅櫻桃上啃一口!不,他要把這顆紅櫻桃死死地含在口裡!突然,黃菊英那張肉嘟嘟的柿餅臉,在張臘狗腦際浮了出來,這就好比在赤炎炎的板炭上澆了一瓢冰水,讓張臘狗打了個冷噤。張臘狗摟素珍的那隻手臂緊了緊,另一隻手地摸了摸素珍瑩膩如脂的臉,一臉苦笑:「珍珍,來,爹把你拉起來!」
「說下子咧,么事情這樣急?吭吭吭!我曉得,這晚了,肯定是急事。吭吭吭!吭吭!」
陸疤子在夜色里急匆匆地走。熊家巷的砂石路印了太多的腳印,坑坑窪窪的。他知道這些坑坑窪窪都是人踩出來的。他在坑坑窪窪的砂石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走,有一種在屍橫遍野的荒冢間行走的感覺。這些坑窪就是屍體橫七豎八的腿腳,讓人踢手絆腳的。巷子兩邊門縫中偶爾有一星半縷燈光稀出來,如荒冢草叢中陰冷的鬼火。「瞿瞿瞿瞿!」哪家朽爛的牆根下,藏著一隻草蛐蛐,在孤獨地吟唱。陸疤子聽出是一隻三尾。雌蛐蛐俗稱三尾,鳴聲不同於雄蛐蛐,盤弄蛐蛐的內行一聽就能分辨出來。果然,他懷裡突然發出「嘀鈴嘀鈴鈴嘀鈴鈴」的叫聲,震得他胸口只發顫!他趕緊在胸前輕輕拍了拍,聲音沒有了。「我的個小寶貝咧,千萬再莫叫了喂!」陸疤子在心裏暗暗祝禱。
「就是為這來的咧。想請您家幫忙調養幾天。」
小空空一陣嘻嘻的笑,連笑聲都是沒有變音的半大孩子的嗓音。他笑個不停,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往腮兩邊扯,扯得臉上皺皮巴巴的,很滑稽的樣子。剛才從裡屋出來的素珍和還很尷尬的張臘狗,都被這副模樣逗得笑起來。只有尹篙子還佝著腰,縮著頸子,吊著個苦瓜臉。見氣氛輕鬆了,小空空嘻嘻的笑著上前一步,朝張臘狗深深地作了個揖:「張爺,您家大人大量,莫見小人的怪!」
「么樣叫這樣個名字咧?十幾歲了?」張臘狗聽小空空一開始就不說實話,心裡頭有些不高興。正好腰肋處一時有點癢,就撩起袍子把手伸進去摳。他腰上扎了根三寸寬的帆布板帶,癢處正在板帶裡頭。他解下板帶,自顧摳癢。摳完,又拿起板帶,在手上一拍一拍地玩。這神態,分明是威脅和不屑。
「你……你……哦呃,你贏了!」一聲長嘆,張臘狗的臉上又活泛了,浮上真正服氣的苦笑。他又朝自己的手掌心看看,他拿的根本不是懷錶,而是一顆很光滑的鵝卵石!這是一塊很圓滑的鵝卵石,大小和懷錶差不多。這是干小空空這一行的用來「問路」的石頭。張臘狗把石頭放到桌子上,不甘心地在懷裡摳摸一陣,懷裡空空如也,連那根系表的金鏈子也不見了。
「個狗日的,笑么事呀笑?揀到了一包?揀到了一包老子就不在這裏賣稀飯了咧!」經過四官殿,被賣稀飯的爹陸駝子看到了,一陣奚落。陸疤子不理,還是掛著那古怪的笑,急急地穿進熊家巷,往家裡跑。
「嗨,夥計,你還不是個新販子么!看你磨刀的架勢,是個師傅咧。」陸疤子的眼睛沒有閉,嘴巴被焐著,也不肯閑,說話的聲音嗚哩嗚哇,像長了條大舌頭。陸疤子說得不錯。剃頭師傅手藝的高低,不看別的,先看他磨刀。學剃頭的學徒,師傅先不教別的,只是給一把剃頭刀,一塊磨刀石,叫你去磨。把磨刀石磨得中間凹兩頭翹,那對不起,請你繼續磨。直到把磨刀石磨得中間平展如鏡,兩頭微低,就可以出師了。陸疤子聽說過這個規矩,他從王利發磨刀臂動腰不動的架勢,斷定剃頭匠的手藝不差。既然剃頭匠的手藝不壞,他也就放心了。他舒服地閉上眼睛,體味熱毛巾的溫潤,如何沿著毛孔,不動聲色地往每一根汗毛樁子里浸。
抓住這短暫的沉寂,陸疤子懷裡的蛐蛐又不失時機地叫起來。他又感受到胸前一陣震顫。這蛐蛐力大。
「么樣搞的唦?么樣搞的唦!」鴇媽似明白又不明白,一迭聲地問。她不希望出事。做生意么,和氣生財;過日子么,平安是福。
「莫慌,莫慌,這話聽得還蠻入耳。這樣,我這裡有塊懷錶,你先當著我的面,把它搞到你手裡去再說。」張臘狗把錶鏈子一帶,帶出一塊金晃晃的懷錶。他要考一考小空空。「都說他妙手空空,老子就不信邪,莫不是繡花枕頭,裡頭裝的都是粗糠啵?看他連毛都冇長齊的相,真有傳說的那種本事?」
「你們是情願進幫,還是朋友所勸、妻子所迫?」下參后,張臘狗開始履行收徒的例行手續。
尹篙子把小空空帶進張臘狗的堂屋,見張臘狗沒有請他坐的意思,也就一根長篙子樣地杵在那裡站著。他太高,自己心裏時時記著自己太高,總怕自己的頭碰著什麼撞著什麼東西,所以,腰就這麼佝僂著,頸子也就這麼縮著。久了,這佝腰縮頸就成了習慣,即使是站在街上或別的空闊地方,他也是這種佝腰縮頸的姿勢。這姿勢給人一種謙恭的印像。久而久之,張臘狗就真以為他的尹兄弟是個老實謙和的人。
王利發忽然警醒了。他為自己的想法后怕。他不是個喜歡見血的人。他的師傅當年傳他手藝真本事,就是看中他膽小怕事沒有脾氣的性子。雖然是剃頭,也算是舞刀弄杖的吧,要在不曉得幾多人的腦殼上盤弄,容易出事。
她感到有些奇怪。逛窯子玩婊子,還沒有見過這麼早的。除非是本地富豪像劉宗祥這樣的,或者是客居漢口的外地豪客,把這裏當自己的半個家,在這裏吃,在這裏睡,在這裏請客談生意。王利發一副灰衣短打扮。兩邊肩上,一邊一塊厚補丁。腳上的那雙鞋子,一看就曉得走苦了,鞋底裂著嘴,後跟幾乎沒有了。這樣的鞋子,與其說是穿著,不如說是趿著。再一看護院挑進來的挑子,鴇媽明白了,這位嫖客是個剃頭匠。
但小空空怎麼也沒有想到,他還是被張臘狗「挖」出來了。其實,小空空只是他那個行當里的高手,在苗家碼頭、四官殿混得國人皆避、洋人頭疼的張臘狗,怎麼能沒有靈通的「耳報神」呢!張臘狗現在畢竟是一處香堂的「當家師」,是個佔著「大」字輩的青幫大爺了。多年的王八也能修成精,何況張臘狗並不是個蠢才!他已經養得很有些喜怒不形於顏色了。如果他心裏裝不住事,劉宗祥那裡的馮子高,與他商量的那些「驅逐韃虜,平均地權,恢復漢室」一類造反殺頭的事,他還能守口如瓶么?
張臘狗下參后,入幫的記名弟子才跟著下參。看著這些申請入幫的弟子一臉的虔誠,張臘狗心情輕鬆多了。這是他的隊伍。這是一支能夠拉出去鬧個轟轟烈烈的心腹隊伍。張臘狗看著他自己的隊伍,因陸疤子異形蛐蛐引起的不快,被沖淡了。
張臘狗把眼珠子從小空空臉上移開,朝門外望出去,眼神有一種明顯的肅殺之氣,好一陣子不作聲。小空空不敢同張臘狗的眼神對撞,頭一低,又看到那隻插著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直覺得一股子涼氣沿尾椎骨爬了上來。
船頭上舒服多了。多好的江風哦!不冷不熱的秋季,是漢口的黃金季節。隔江望去,漢江邊的龜山已經泛出迷迷朦朦的秋紅。眼前的江水也不似熱天洪汛時那般暴戾、那般不近人情地狂奔了。在與漢江的交匯處,大江與漢江清碧的柔水作過一番纏綿之後,才依依不捨地裹挾著千里豪情,多情漢子似地揚起片片浪花,悄悄然地去了。兩個年輕的洗衣婦聯袂而來。她們穿得很單,迎著江風,迎出鼓鼓的胸脯子,江風也把她們的褲子盡量向後扯,扯出大腿和小腹動人的渾圓。
沒等小空空說完,張臘狗就急急地探手入懷,手還沒有完全伸進去,他已經感到懷裡硬硬的表。他把表https://read.99csw.com掏出來,不過,他掏得很慢,彷彿掏的不是一塊懷錶,而是一塊一碰就碎的嫩豆腐。他實在是太驚訝了。這狗日的手腳太快了!他是么樣下的手咧?大白天的,當著這好幾個人的面!個雜種!真是人上一百,種種色|色!樹林子大了,隨么雀子都有!世界上隨便吃哪行飯,都有換飯吃的本事。嗯,是個角色,要是能吧這小狗日的拉近老子幫里來,該有幾好……
「瞿瞿!嘀鈴鈴鈴嘀鈴鈴!」
「么樣,冇聽到?耳朵賣到燒臘館里去了?」陸疤子一開口就傷人。好在他現在心情好,婆娘說他鬍子拉渣的,他摸一摸,是很糙手。看到王利發挑著剃頭擔子從門口過,就攆出來喊。
「這些葯都是煮過了的?」張臘狗問。忽然,他聞到一股好聞的味道。「素珍呃,你擦了么香東西呀?」
鴇媽一頓臭罵,引來點燈籠的護院王八,瞪起一雙燈籠眼,滿是殺氣。王利發搖搖腦殼,發現自己還在。錢是沒有希望拿回來的了。他籠上褲子,把兩條竹籤子手臂插|進袖筒,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找他的剃頭挑子去了。
天還沒有黑透,只是因為巷子窄,光線不好,才有淡淡的夜色在空中繚繞。紅紗燈剛點燃,點燈人還沒有進屋。燈光柔柔地暈染在薄薄的夜幕上,在這冷清清的深巷裡鋪上一層似有又無的暖意。王利發抬頭凝視柔和的紗燈,心裏無端升起一縷憂傷。儘管他說不出所以然,但這種莫名所以的憂傷往往是一個人流露真情實感的先兆。這與酒至半酣時的狀態差不多。
連挖苦嘲諷帶訓斥,夾七夾八地整了一通。除了尹篙子,沒有別的人在場。張臘狗還是因自己當家師的身分,念著與陸疤子從小一起混世界的交情,還多少顧及點陸疤子的臉面。
「個雜種,老子這些時火氣是好!」陸疤子從懷裡往外掏蛐蛐罐子,動作很小心,「您家不曉得咯!老子的個婆娘硬是不聽招呼哇!老子說難得喂只好蛐蛐,說不定要當今年的蛐蛐王咧!這些時家裡要講點禁忌,莫搞那個事。可她硬是不信邪,一上床就要纏老子。唉,冇得法,算了,把蛐蛐送到您家這裏,反正您家比我會盤些……」
「您家請,您家請!嗨!爺一位,上樓!」
「要死!要死呀!大白天的,你看,濕嘰嘰的手!」王玉霞口裡是這樣說,手在男人下處捏了一把,又趕忙在自己身上揩揩,「等下子,等下子唦!夫妻伙長日長時的,么樣像進了婊子行樣的,一副才從餓牢里放出來的相!」她嘴裏臭的爛的罵,人卻柔柔順順地由男人往房裡抱。
「吭吭!你個雜種,還是冇說真話。婆娘要纏你還不好?老叫花子想有個婆娘纏一盤都冇得咧吭吭!」
存了耍猴的興奮和好奇心,陶蘇喝酒就長了個心眼,很有節制,頻頻端杯,多勸少喝。王利發是花錢買酒色,不喝吃大虧,也就來者不拒。加上這「狀元紅」入口又極綿軟,喝到口裡,甜膩膩如甘飴潤舌,品起來如枕畔情語,喝多了,開始似亦無事,慢慢如春風入戶,繼而猶秋水漲池,再則是老君丹發,可以醉得人幾天幾夜醒不過來。王利發平日本來就喝得少,有時晚上歇擔在家裡喝一點,都是那種漢正街糟房的散汾酒,下酒的東西往往是老爹沒有賣完的冷油條。漢汾酒像個直性漢子,脾性不知道轉彎,有酒量的可以拼一拼,無酒量或量窄的,說醉就醉了。王利發沒有喝過「狀元紅」,不識這「狀元紅」的厲害,毫無戒備之心,真的就當糖水樣地喝,一改遊街剃頭匠平日的猥瑣模樣,很現出幾分豪氣。
「風流小祖道法高,一無神殿二無廟,每逢香堂門外站,我與小祖把香燒!」
「聽到了,聽到了!您家剃頭?在屋裡剃還是就在外頭剃?」王利發一聽就曉得陸疤子是個蠻不好纏的人,對付這種人唯有裝小伏低,多陪小心。
王利發心氣平和了,嘴巴也活泛了。
酒倒是王利發沒有喝過的「狀元紅」。粗粗長長好大一瓶,紅彤彤的,像淡淡的血。這酒的顏色讓人身上起燥。王利發似覺得身上燥起來了,扭一扭腰,崴一崴肩。
張臘狗的這處香堂是正規的小香堂。張臘狗本人是當家師,他的「苗家碼頭十兄弟」分別擔任講經師、陪堂師、執法師、護法師、巡堂師、散香師、抱香師、福德師、站堂師、知客師。今天張臘狗收徒十名。他掃了一眼,沒看到擔任護法師的陸疤子。護法師是負責幫內安全事務的。張臘狗向陪堂兼引進弟子的引進師用眼色詢問示意,引進師搖搖頭。
「十大幫規,謹此宣讀,務必牢記!」引進師又朗聲宣讀,「一,不準欺師滅祖!二不準渺視前人!三!不準爬灰倒籠,四,不準姦邪淫盜,五不準江湖亂道!六,不準引法代跳,七,不準擾亂幫規!八!不準以卑為尊,九,不準開閘放水,十,不準欺軟凌弱!」
「大哥,大哥,大……」陸疤子深知張臘狗不是很喜歡罵人的,一垮臉就容易動殺機。心裏忐忑不安,說話都不成句子。
「是疤子哦?吭吭吭吭!」這聲音很怪,說話聲音很是沉宏,咳嗽聲卻像一面已經敲裂了的鑼。
青幫創建之初,真正的開山祖師翁岩、錢堅、潘清這三個結拜兄弟,訂了「清靜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來自性、圓明行理、大通悟學」24個字派,分頭開山堂收門徒。翁岩按八仙之數收徒8名;錢堅按二十八宿之數收徒28名;潘清按天罡之數收徒36名。青幫開山初始門徒總數為72人。其後徒又收徒,24字派不夠用了,就又訂了48字派。在青幫最早的24字派中,張臘狗占「大」字,輩分還是相當高的。青幫很講究字派輩分,而且等級森嚴,家法也極殘酷、野蠻。即便如此,加入青幫還必須經過一套繁瑣的手續和儀式。先得有介紹人,請介紹人向幫里代投「小帖」,經本師同意后,就可選擇日期開「記名小香」。在開小香堂時,再投正式的拜帖。上過小香,就是青幫的記名弟子,等在香堂正式上香之後,才算成為正式弟子。只有正式弟子才有「開法領眾」即開香堂收徒的資格。
「就在屋裡剃吧!」王玉霞出來了。一件蔥綠色的衫子,長短剛遮住屁股,微微地有點掐腰,就把整個身段勒得凹凸有致。王利發眼珠子一亮,彷彿從烏漆麻黑的灶膛里鑽出來,看到一片陽光燦爛的開闊地。開闊地中央,是一株被繁花點綴的春桃。
王利發轉過身來,確認是眼前這個男人在喊他,不禁呆了一呆。世上竟有這樣嚇人的男人!彎彎的臉上那道紫褐色的疤,從左眼眶斜著向下,穿過鼻粱,一直拉到右嘴角。疤子經過之處,皮肉皺縮,把五官拉移了位,拉走了形,整個臉看上去,就像一隻彎茄子上趴著條大蜈蚣。王利發曉得自己是個醜男人,但同這個男人相比,他肯定是很漂亮的了。
「算了,小空空,你我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我們都是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這樣吧,我有件蠻好的東西放在一個蠻好的兄弟那裡,原來咧是答應給他算了的,現在又有些後悔。這種事么,總是有的唦!後悔又不好意思去要,就想請你幫這個忙,聲不作氣不出地拿回來算了。這樣子人也不會得罪,也不傷和氣,也救了面子,你看咧?」張臘狗口裡說的都是軟耷耷的話,口氣是商量,話里卻有骨頭。說完這些,他狠勁地把帆布板帶在手掌上一拍,那明晃晃的黃銅扣子錚地一聲,彈開張成一把鋒利的白刃森森的匕首,隨手把鉚口一按,匕首就與板帶脫開了。只見他右手一揚,匕首就朝屋樑上飛了出去,白光一閃,一個黑乎乎的傢伙插著匕首從空中掉了下來!
王利發至今記得,七月十三師傅第一次帶他到小火路羅祖殿拜羅祖的情景。
重新在香堂露面的第一天,陸疤子就一臉誠懇地向張臘狗說明情況。他臉上的長疤抽搐著,表情很是痛苦,彎茄子臉,彷彿一張弓被弦一樣的長疤拉扯得更彎了。張臘狗朝他臉上看了看,看不出有什麼欺詐的做作。在張臘狗的印像里,陸疤子雖是心狠手辣膽子大,但肚子腸子還冇得那多彎彎繞。為那隻蛐蛐,張臘狗仍然難以釋懷,可就是像餓狗子碰到個刺蝟,吃是蠻想吃的,就是冇得地方下口。
「是我。您家還好唦?又咳狠了?」陸疤子在黑暗中麻利地坐到一條板凳上,板凳發出一陣吱吱嘎嘎苦惱的呻|吟。陸疤子屁股底下板凳的呻|吟和黑暗中發出咳嗽聲一樣沙啞。
陸疤子到躉船上去轉了一趟。很有一陣子沒有到這裏來了。熱天睡的那床破了幾個窟窿的席子,還照樣鋪在那裡。席子被汗漬的地方,黑乎乎的底子上長了一層綠茸茸的霉,勾勒出一個很怪誕的人形。綠霉上星星點點地撒著一些老鼠屎。整個船艙里充斥著一言難盡的氣味。
老子們那麼嘿嘿,就要砸它個稀巴喲嘿稀呀么稀巴爛!
「您家聽說了冇?今年的斗蛐蛐,改在一江春茶樓了咧?日子就定在大後天。您家不去看下子熱鬧?每年都蠻熱鬧的咧!」歷來茶館是產新聞的地方,剃頭匠往往是新聞的載體和傳播媒介。王利發手上的剃刀在陸疤子的臉上蛇行。這一道疤子曲曲拐拐的,疤四周的皮肉都被扯成一圈七凸八翹的肉梗子,刀功不到火候還真容易出岔子。
「你也喝唦,么樣老是叫我一個人喝咧!未必我是冇喝過酒的,非要到這裏來喝這紅糖水?紅糖水哪裡是我們男將喝的唦,是你們女將做月子喝的唦!喝,你喝!這是血,是你的血,還是我的血?」
「四對喲蘇燭嘛燭喲生花,燭報耶平安喲喜氣嘛加,天生喲小祖嘛行糧運咯,安青萬年嘛不喲分家!」
「是的唦,老子又不是買大件傢具,更不是買房子置地,就是個蛐蛐呀,對誰哪個我都冇說哇!我的個婆娘,也就是底下的火旺了些,高頭的口還是蠻緊的唦!」陸疤子原原本本地把買蛐蛐的經過想了又想,實在想不出,他搞到一隻蛐蛐,怎麼就會被張臘狗曉得了的?
「頭對喲紅燭呀紅通通,英雄豪傑么出喲幫中!雀桿之上咧落彩鳳哇,船艙以內嘛卧蛟哇龍!」
「呃,這不就是玩婊子的窯子么?給我把挑子挑進來!老子今天就進去玩一盤!」
「二對喲紅燭耶圓哪又圓,祖師台前嘛放光呀明!上照日月咧共星斗哦,下照呀安青喲萬萬哪年!」
「祖師生長在杭州,武林門外把道修,三位祖師頭裡走,弟子磕頭在後頭……」
「吭吭吭!」一陣劇烈的咳嗽,壓倒了陸疤子的話音。
師傅說,羅祖是明朝的一個和尚,有一手整容修面的功夫。曾為皇上整容修面推拿按摩,讓皇帝爺舒服無比。皇帝爺白天上朝見臣子有精神,晚上陪娘娘嬪妃也有精神。皇帝爺一高興,就封羅和尚為「都府」,還賜了他一把尚方寶劍。
一見到王利發,陶蘇就覺得很好笑。她好像看到鴇媽為她牽了一隻猴子九-九-藏-書進來。因此,她很快就萌生出耍猴的慾念。她腦子裡飛快地轉著街上河南人玩猴把戲的種種花樣,似乎看到王利髮長出了一條尾巴,蹣跚著八字腳,怯怯地、調皮地往身上挨,又拿面小鑼到場四周去收錢。她很快進入一種摻雜著仇恨揉雜著報復的興奮。在她眼裡,從王利發一進門,他就是赤|裸裸的了。在紫竹苑,姐妹們之間從來不談男人,就像殺豬的見到豬就想拿刀卻極討厭豬肉一樣,男人在她們眼裡就是這樣一套程序系列:床,脫衣上床,把床壓得吱吱響,喘氣,呼呼喘粗氣,靜默,下床。劉宗祥稍稍有些不同,他干這一套把戲的時侯,臉上掛著一層憂鬱,甚至有些愁眉苦臉。儘管他年輕,長得又清爽,又是百萬富翁,又是洋行買辦,人活在世上所想要的,他都有了。但他還總是愁眉苦臉的,一出紫竹苑,他倒反而氣宇軒昂眉飛色舞。真是弄不明白,既然不高興,他何必要到這地方來!除了憂鬱,劉宗祥與別的男人也大同小異。比如他與她上床后必定要滅燈,不滅燈他決不上床。她沒有接待過王利發這樣的男人,平常倒是見到過這樣的男人在街上走。漢口街上這樣的男人不是很多,正如像劉宗祥那樣的男人也不很多一樣,容易被人記住。漢口多的是讓人記不住的男人。王利發這樣的男人讓陶蘇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也許,這種興奮,同吃慣滿漢全席的人,偶爾搛到一筷子野菜或者喝到一勺青菜豆腐湯產生的興奮一樣,純屬新鮮新奇的刺|激。
「退錢唦!退錢唦!」王利發手一撐,站起來,挪到鴇媽跟前去。鴇媽彷彿才意識到,面前這個醜陋的男人渾身一|絲|不|掛。她吃驚地後退了一大步,眼睛蹬得溜圓。鴇媽正當徐娘之年,風韻猶可,眼一瞪圓,又平添了幾分童稚態。忽然,她像剛從昏懵中醒過來一樣,抓起王利發的衣服,兜頭朝他頭上甩去……
「您家咯,歇下子啵,就不曉得累?」在老叫花子嘀嘀咕咕連咳帶說的這段時間里,陸疤子摸摸索索做完了蛐蛐過蛋的事。「說正經的喲,您家!我們的那個張大哥,是不好纏的咧,他既然看中了這隻蛐蛐,放到您家這裏,要是……哎,只放幾天……」陸疤子擔心連累老叫花子,又很想把這幾天挨過去。他很矛盾。
「說鬼話,男人的毛么,不硬?」
「我們香堂的尹篙子,那天到我屋裡來說,當家師張大哥想借這隻蛐蛐玩幾天……」陸疤子吞吞吐吐說出了他的心事、「你想過冇?張臘狗是么樣曉得你有這樣一隻蛐蛐的咧?吭吭!」
「這事是有些怪,吭吭!算了,你一定要自己玩的話,就莫再想了吭吭!」黑暗中,老叫花咳得一陣接一陣,讓陸疤子心裏很不好過,又不曉得能為他作點么事。
前幾天,因為當時沒有見到陸疤子,張臘狗轉念一想,為一隻蛐蛐,自己直接出面似乎不妥,就托尹篙子去找陸疤子。尹篙子也是玩蛐蛐的內行,他見到了陸疤子,一看就明白他手上的蛐蛐不是凡品,是只百年難遇的異形蟲王,如果參賽,很可能奪到今年的蟲王金牌。言談中,尹篙子露出當家師大哥想「借這隻蟲玩幾天」的意思。陸疤子竟一反常態,急火攻心地跳起來,像是被人踩了疼腳一樣……
裡屋素珍聽到響動,又探出頭來,看到扎著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吃驚得把舌頭吐出老長,杏眼睜的溜圓。尹篙子仍佝著腰,縮著頸子,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小空空只是在匕首白光一飛之際閃了一下眉頭,之後很快也如素珍一樣一臉驚愕。當然,他的驚愕是假的,假得像真的。小空空心裏空得很:一個青幫頭子,沒有幾「刷子」,還混得下去?聽說,還兼著好幾國的「包打聽」咧!小空空的臉色很快由驚愕還原成老實怕事的神色。
「算了,我說算了就算了唦!怎麼還不停地說咧!你反正不喜歡在香堂裡頭看我這副嘴臉的,乾脆還是到躉船上去值夜,最近說不到有點么生意要來的。再說咧,你反正是喜歡耍單鞭,一個人獨來獨往怕我們分了你的肥……」
王利發不明所以。他不習慣陸疤子這種前倨後恭神經兮兮的作派。按他平日的性子,對陸疤子這樣兇相露在外頭的人,活一做完,接錢車身就走人,離得越遠越好,以後記不起曾經認得這個人,那是最好。但他聽陸疤子喊王玉霞倒茶,這要錢立即走人的話滑到嘴邊,又縮回去了。
「疤子,你右手的抱壺裡有茶……吭吭!」
「您家千萬莫放快喲,人口裡的涎是頂毒的咧!」漢口人把說犯忌諱犯禁的話叫「放快」。
「呃,剃頭的,這裏冇得人要剃頭!你聽到冇?這晚了還在街上轉個么事唦!這裏咧,不是剃頭的地方!」點燈人是紫竹苑的雜役兼護院。當然,寡居的鴇媽有時也讓他干點暖被窩的差事。「嘿嘿,剃頭的呃,這裏都是梳頭擦粉的,頭上的事都用不著你做。底下的事咧,你要做就給錢。只是不曉得您家荷包裡頭暖和不暖和?」
「算了,我……們們們都不喝喝了,好好不好?」陶蘇暖烘烘的香味終於把王利發從「狀元紅」的狀態中拉了回來,他眨了眨他那對豌豆眼,清醒地盯著眼前這個香噴噴美艷艷的女人,記起了自己跨進這紅紗燈籠做招牌大門的目的。
鴇媽沒有撒謊。這的確是紫竹苑最高檔次的姑娘。難怪王利發一見之下,就像見了陸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樣,眼前一亮,緊接著腿子就開始發虛。
「玩蛐蛐么,不就是個不要本錢的蟲子么,么樣玩不起咧?一天還吃不了半顆飯,也不要你背著,又不要你駝著!不過咧,做個眼裡有水的『飛蒼蠅』也不容易。呃,夥計,您家今年想不想換個玩法唦?」
「退錢,退錢!呃,婊子,退錢叻!」忽然,王利發一個挺身坐起來,先是夢囈樣地念叨,緊接著是堅定的近乎吶喊的語氣:「退錢叻!退錢!快退錢!」他沒有穿衣,就這麼坐在地板上,兩腿間黑乎乎黏乎乎,一塌糊塗。
陶蘇明白,這種演練了無數次的以此為樂以此為生的把戲,又將毫無新意地重新操演一遍。她不必因怯懼而退避,也不必因耍猴的新奇而激動。這被孔老夫子視為人之大倫的最動感情最欲生欲死的事,因為與白晃晃的銀子擠在一起,也就少了神秘和神聖。王利發只是覺得現在有一股熟悉的熱烘烘的氣伴著男人的自豪,由小肚子處向上升,向下沖!他隱隱覺得他買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這種自豪和體會讓他腦殼暈暈乎乎,讓他腳下如踩雲踏絮般地發飄……
「么樣,不夠?」王利發從鴇媽的眼神里已經看出瞧不起的味道,所以,他盡有生以來最大的豪爽,摸出二兩銀子,又叫酒又叫菜,為的就是不讓這婊子老闆瞧不起。他曉得,婊子無真情,只認銀子不認人。這可是陸疤子今天給的十分之一咧!老天,二兩銀子,要剃多少頭!他已經作好準備,如果老鴇再嫌少,他今天就算了,抬腳走人,回去搞二兩散漢汾,喝了以後還是自己跟自己玩……
「訓爾後生,仔細聽真,吾道宗旨,信義為尊,三一不二,枝葉同根,親疏遠近,從來不分,爾後受戒,潔己修身,和平處世,忠厚待人,國法須遵,幫規宜守,作詞訓誡,毋負諄諄!」為轉移注意力,傳道師站起來訓示。這一套順口溜樣的東西,都是背得滾瓜爛熟的,隨口哇哇,實在記不得了,也就含混地混過去。
從陸疤子屋裡出來,太陽都快落到龜山背後去了。小巷逼窄,顯出天黑的模樣。王利發把剃頭挑子換了個肩,伸手摸摸|胸前,銀子硬硬地硌手。銀子真實存在的感覺讓他興奮不已。他的腳步有趔趄打漂的感覺,嘴唇微微地哆嗦。剛才有陸疤子的老婆在眼前晃,懷裡20兩銀子的興奮還沒有調動起來,只是裝著很客氣很認真聽陸疤子拜託給他的事,眼風卻不斷往王玉霞臉上身上掃。陸疤子老婆的大大的杏核眼秋波流轉,在她的男人和王利發之間睃來睃去。睃到王利發時,他的眼睛趕忙躲開。有幾次王利發的眼睛來不及躲,兩眼相撞,撞得王利發一股熱流從腳跟直往上沖,沖得頭暈暈乎乎的,兩腿直發虛。現在王玉霞不在跟前了,銀子的白光開始在他眼前晃,晃著晃著,晃成王玉霞圓圓的杏核眼。
「有帽子的,陞官(冠)!有辮子的咧拉到胸前,有馬褂子的莫要穿,系扎腰的咧解下來!」隨著引進師拿腔拿調一聲長呼,堂子里一陣衣袂蔌蔌聲。
張臘狗白皙的娃娃臉頓時一沉,一股冰涼的殺氣當即掛了上臉來,下眼瞼處的那兩塊肉不停地抽|動。但這表情也就那麼一瞬即逝,極快地恢復了當家師應有的雍容平和,既無剛才的暴戾之態,也無在四官殿街上晃蕩的痞子氣。他朝引進師點點,示意上香儀式可以開始了。
「我的個爺呃,您家早哇!」她在臉上留著職業的笑。賭博場上無父子,婊子床上無大小。凡進門的都是客。客是她的銀子,客是她的衣食父母。但是,笑只留在鴇媽的臉上,她的眼裡卻沒有笑意,眼風一個勁地在王利發身上掃。她想在這張黃不啦嘰骨少肉也瘦的臉上,找到千金富豪或江湖異人喬裝微行的跡像。世上很多事情是算不到的,狗咬人的事到處都有,人咬狗的事也不稀奇——皇帝老爺也有逛窯子的咧!哪個算得到呢?他老人家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外加滿皇宮的宮女,還嫌不夠,還要逛窯子,你說得清楚?這人黃皮寡瘦扛腰凹脊沒一丁點富貴氣。不過也說不準,秦叔寶也是黃臉皮咧……
「算了,算了!冇得么說頭!哪個是想要你的蛐蛐唦?不就是只蟲子么?莫說是個蛐蛐,就是萬兩黃金,你用不完拿去打飄飄玩,我也只有站在一邊吞涎!」張臘狗的娃娃臉垮得要滴水,說的話可以把人脹死。
「在您家眼睛裡頭,我哪裡還敢撒沙子!」
「陶蘇伢子咧,莫犟唦!這個客人只是在這裏吃一頓飯,喝幾杯酒,就走的。你這些時都不接客,未必想把我們都餓死?」鴇媽說到「喝幾杯酒就走的」話時,朝王利發使了個眼色。
「你叫小空空?」見黃菊英出去了,也不管素珍在邊廂房門口探頭探腦,張臘狗開始對小空空「盤底」。張臘狗穿一件葛絲淺藍色長袍,外罩一件黑緞子馬褂,沒有戴帽子,一條辮子在燈光下泛油光。
「自己情願!」十名新入幫的弟子齊聲回答。有一名弟子可能是用力過猛,下氣泄漏,應答聲消逝了,下氣聲仍悠然不絕。一時眾人的眼光齊向下跪的十人聚焦,而十人都不願意暴露誰是泄氣者,相顧作探詢狀。
張臘狗愣愣怔怔地站在那裡想心事,笑容卻掛在臉上,並沒有顯出發獃的神態。小空空看不透張臘狗的心思,怕他一抹臉翻臉不認人。這種吃黑飯的,么事做不出來?莫說是嫉才殺人,就是隨么事都不為,兩句話不合心就拔刀殺人,也不是稀奇事!小空空心裏想的和嘴上read•99csw.com說的是兩個調:「張爺,您家還冇發話咧?到底要我去拿個么東西呀?」
「跑了,個狗日的跑了!唉,早曉得這樣子,該早些時就給張大哥送去咧!我是想先放在我這裏養幾天,讓那狗日的退點土腥氣,再送到大哥那裡去呀!真是,不曉得好心冇落到好結果……」在尹篙子面前,陸疤子一副痛心疾首,後悔不跌的傷感神情。
參祖是按輩分來的。堂內輩分職事最長的先參拜。聽得一聲「下參」,張臘狗左腳上前一步,右腿徐徐跪下,左手同時放在左膝上,右手按在左手上。右腿跪下后,雙手同時撤回垂於腰下,雙手呈掌形,五指朝下,緊靠身邊。然後左腿收回,雙腿併攏跪下,抬頭平視,向下一拜。下拜雙手接地之後,手一翻掌心朝上,做出「雙手接佛」的動作。
熊家巷從後街直通到河街,以正街為界,陸疤子住在靠正街西北的後巷。張臘狗住在靠正街東南的前巷,北廂房正對著正街。離張臘狗家不遠的小關帝廟,建在正街沿凹進去的地方,嵌在密密麻麻的民房中間,只露出一方小小的門臉。這的確是一座圮頹的小廟。門額上烏焦巴弓的,小關帝廟幾個字已不甚分明,廟門板朽爛得差不多隻剩下個框框。無香火供奉。看來,檐廊是野雀野貓的樂園。這樣也好,免了藏污納垢的嫌疑,也免了推呀敲的費事,是鬧市一方難得的清靜僻靜處。
「你看我們這一套家什,都是皇帝爺當年御賜的標誌:毛巾是聖旨,毛巾架是旗杆,肥皂盒是旗斗,盪刀布是飄帶,這挑擔子的扁擔咧,就是那和尚的尚方寶劍唦!」師傅說,剃頭行把七月十三羅祖的生日當成我們剃頭匠的節日。每年的這一天,這些挑著剃頭挑子穿街走巷、一年四季難得見一回面的剃頭匠,都歇一天工,到羅祖廟裡湊份子喝一餐酒。這一餐酒喝得很長,從早上喝到剎黑。喝到半酣了,酒精把一年低三下四陪小心陪笑臉的卑微燒成灰燼了,剃頭匠們就敞開一年難得敞開一回的喉嚨,唱起剃頭匠自己的歌……
不消說得,就憑老叫花這幾句話,就知道他是個積年的玩家子。
「疤子呀,你總聽說過『蛐蛐有三拗』的說法?古譜上說,促織有三拗,贏叫輸不叫,是其一,雌上雄背,是二拗,過蛋有力,是三拗。這說的是么意思咧?你也是個玩家子了,吭吭!未必連這都不曉得!你這隻蟲子,是要過三尾了呀!」
張臘狗一肚子的不放心。
唱完三首上燭歌,上燭人三叩首,起身轉向門外跪,接過執堂師遞來的第四對蠟燭,唱「小祖爺歌」……
「夥計,是新出來混的?么樣像個發瘟的閹雞呀?」陸疤子今天心情實在是很好,不願看到王利發蔫不啦嘰的寡婦相。「你該做么事就做么事去!我剃個頭刮個鬍子你也不放心,像個雀子嘰嘰喳喳的!」陸疤子把婆娘支開。
「個疤狗日的喲,么樣笑成這個相啊?喝了笑雞|巴湯呀?慌慌張張的,莫把卵子慌掉了咧!」剛進屋,正在洗衣服的王玉霞,抬頭看到男人一臉的怪笑,也笑吟吟地罵。
「哦,這是么東西?」暈暈乎乎中,王利發感到自己來到了一片開闊地。他揉揉本已暈乎現在又復眩暈的眼睛,在開闊地上縱目四顧。在起伏的山丘上,他看到了兩粒猩紅的果。「紅葡萄!」他在心裏驚呼。這不是釀「狀元紅」的紅葡萄么?他顫顫地爬上山丘,顫顫地摘。恍然間,他彷彿看到這對猩紅的葡萄化作一對猩紅的紗燈。他擎著紗燈,沿著一片漢白玉鋪就的開闊地緩緩地走。他走不快,他力不從心。這片開闊地如陷沙,如止水,似靜還動,似硬卻軟。走呵,走呵,走到九月九哦!突然,王利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鼻涕蟲,所行之處留下一道刺心的乳白色的跡。鼻涕蟲不甘心,仍氣喘吁吁地爬,冥冥之中,似有遊絲般執著的召喚:「爬啊,爬啊,爬過人境之源,你會還原成人……」它爬,如在通往靈山的漫漫朝聖路上跋涉,終於,他越過最後一道叢林。然而,它實在精疲力盡了,它實在無能為力了。它千遍萬遍地呼喊:「王利發,你個狗日的!你個狗日的鼻涕蟲!爭點氣唦!」但是,這呼喊最終化作了無言的嘆息和沉重的喘息。它始終只能在洞天福地探頭探腦,不能衝出叢林一沐聖浴,修成人道。在作了最後的衝刺之後,王利發認識到自己仍然是只鼻涕蟲,只能蠕動。他絕望地咬住一顆紅葡萄,大叫一聲,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淚如泉湧!
接過第三對紅燭后,上燭人又唱……
「個雜種,是個狠角色咧!吭吭吭!」
鴇媽趕到陶蘇的房間,推門看到的是,王利發一灘爛泥樣地躺在地板上,兩隻豌豆眼渾濁無光地瞪著天花板,兩條細麻桿腿間的那件東西,懶散地耷拉著,一灘濁跡塗在腿間的地板上。陶蘇兩手不停地揉著胸,眼裡射出怨尤的光,嘴裏絮絮叨叨地重複著三個字:「鼻涕蟲,鼻涕蟲,鼻涕蟲……」
「叫花子還講個么禁忌喲,我這是連鬼都不想收的吭吭吭」沙啞的咳嗽聲過後,是一陣短暫的沉寂。
不是呀看在呀羅呀么羅祖的面咯嘿呀嘿呀嘿嘿呀!
傳道師姓尹,是個高個子,麻桿身材水蛇腰,人稱尹篙子。尹篙子板著一副苦瓜臉,對著殿門磕了三個頭,起身慢慢走到香案前,再跪下,高聲誦「請祖歌」……
「個狗日的喲,這哪裡是酒唦,就是糖水咧!」王利發聽說過一些有錢的洋街上的人,喜歡喝一種甜嘰嘰的洋酒,說是葡萄做的,也是紅顏色的。王利發喝下一杯,很是感慨。個狗日的,老子終於有這一天了!喝著有錢人才能喝的洋酒,有最好看的女人陪著喝!等下,老子喝高了興,個疤傢伙,不是那個疤傢伙,老子哪來錢開這種洋葷?王利發又端起一杯酒,朝陶蘇虛讓一讓實際上是在向想像中的陸疤子敬了一杯,又一口喝乾了。
張之洞遭遇小空空,還是前年的事。那時小空空主要在武昌「出活」。一次,同道中人激他,敢不敢在省城最大的官湖廣總督張之洞府里「出一次活」。小空空當時就拍了胸。第二天,就傳出張之洞家裡被竊的消息:被竊貂皮袍一件;首飾若干。別的倒還罷了,就其中有一顆紫水晶的朝珠,是先帝所賜之物。古來警匪一家。張之洞被人竊去貴重財物事小,面子事大,堂堂封疆大吏公館,居然讓竊賊敞進敞出!張中堂嚴飭手下辦案,久而無功。後來,還是掌刑師爺出主意,讓在江湖上放出話來:只要當面歸還朝珠,讓中堂大人見見這位高手的真面目,其他就不追究了。不幾日,掌刑師爺房裡出現一張帖子,大意是同意「還槽」——退還贓物。但「還槽」之後,張大人必須履行諾言:真正不要追究,而且,這不追究的話,要在接到帖子的第二天辦公時當眾說出來。張之洞其人本就有些與眾不同,一來也是出於好奇;再則,誠信為人之本,盜且有道,何況朝廷方面大員乎!張之洞竟爽快地照辦了。哪知,張之洞答應條件后,接連三天,都不見「烏里王」的影子,戒備森嚴日夜防範的張府毫無動靜。第五天中午,習慣凌晨睡覺的張之洞剛梳洗完畢,在客廳陪一年事頗高的道台聊天等待開飯。門房忽傳一名候補道員求見。偌大一個湖北省城,困居待補的道員何止上千,張之洞哪裡都記得名姓認得清面孔?也許是一場瞌睡質量尚高,張中堂他老先生精神好,心裏高興,就傳見了。候補道員年紀很輕,甚至尚有一臉的稚氣,整整齊齊的穿戴,把尖尖的猴子臉襯得倒也莊嚴。果然,那遞上的名帖,張之洞不認識。那位道員作揖,又作出欲跪下行大禮的姿勢。一不是門生,二不是故吏,張之洞何苦接受他的大禮?現在受他一拜,還不知拜見者等會要提出什麼請求來!剛作勢要跪,年輕道員就被張之洞很客氣地攙住了。接下來無非是客氣幾句,很俗套,時間也很短,候補道員就告辭了。候補道台辭去不一會,一隻貓跳上公案,把置於案頭的那隻宋瓷青花瓶碰得亂晃。張之洞不趕貓,卻站起來去扶瓶,感到靴子裡頭有異,硌腿。他順手伸進靴筒一摸,摸出的竟是那串紫水晶朝珠!
一隻野貓或是別的什麼野物,呼地一下,從陸疤子腳面躥過去。他腳跟下意識地一頓,住了腳。就這幾乎沒有響聲的一頓,引發了後院一陣沙啞的咳嗽聲。陸疤子無聲地穿過正殿,站在後殿左邊一間房門前。看來陸疤子對這裏的每一道門檻都非常熟悉,黑暗中穿庭過院毫無阻滯。
張臘狗一進屋,就往存養蛐蛐的后廂房裡鑽。后廂房靠北,陰涼,一束乳白色柔和的天光從亮瓦上漏下來,整間屋子顯得靜謐平和。偶爾有白天也不甘寂寞的蛐蛐唱和幾聲,反更襯出這裏的清靜。身穿一套淡黃底子上起粉紅牡丹花衣裙的素珍,正在給蛐蛐備水。她用一塊白紗布蒙在陶缽上,端起一個晾涼的藥罐,往紗布上倒葯汁。
陸疤子睜開眼,向王利發掃一眼。王利發蒼白蠟黃的臉上光溜溜的,只在下巴上有三五根黃焦焦的細毛。他就只掃了一眼,又閉上,不屑再看。陸疤子的眼睛這一睜一閉,眼神很是輕侮,扯得疤子一陣抽|動。王利發體會出陸疤子眼神的內容,心裏悶了一口氣,手停了一下,等疤子臉抽|動停止,又剃。他虛眯著眼,完全憑經驗在陸疤子臉上行刀,一下接一下,一正一反,手指舞動極為靈活,心裏卻在設計:這一刀如果在這張疤子臉的這邊再添一道疤,再把他的兩邊嘴角往後頸窩割開一些……
「大哥,不曉得尹篙子對您家說了冇,我本來有一隻看相蠻不錯的蛐蛐……」
可能是腳步聲太輕,周圍寂靜,陸疤子懷裡的蛐蛐又脆亮地叫起來。正經過張臘狗北廂房窗下,陸疤子激凌一下,渾身的汗毛根根直豎,額上沁出一層冷汗。他再也顧不得腳步輕重,幾步躥出巷子,朝右一拐,再疾奔幾步,閃進下關帝廟屋角的陰影里。
緊接著由抱香師執掌上香儀式。抱香師走到香案前,點燃七支香,一個上香人上前接過香,對著香堂眾人,唱:「雙手舉起七支香,臨濟宗風潘安堂,前人鑿下新世界,安青道義萬古長……」
「傳道師」尹篙子也是個一字不識的睜眼瞎子,聽到張臘狗的一聲大喝,他開始履行開香堂結束前最後的儀式:細長的蝦米腰彎著,面朝門外跪下,口裡嘰嘰咕咕的,樣子很是滑稽。
「聞倒是蠻好聞,人聞是蠻舒服,只是怕蛐蛐聞不得。」張臘狗漫不經心地提醒素珍。這是很有道理的話。蛐蛐很敏感,異味的刺|激不利於蛐蛐的調養。張臘狗不好直說,怕素珍不高興,再說,這幽幽的香味充滿陌生的誘惑,的確讓他的精神不容易集中。
「么樣,您家還喜歡玩蛐蛐?」一聽剃頭匠也是個蛐蛐愛好者,陸疤子說話的口氣難得地客氣起來。他睜開眼,露出大可一談的神態。
「您家莫說些賒賬話。九*九*藏*書哪個不曉得您家是個不出家的和尚唦!您家真的要,那還不好辦,我這就到隨哪個窯里叫一個來……」
青幫又叫安清幫。青幫自以為對大清立國定國有功,而朝廷卻無恩惠于青幫。所以,各地青幫在舉行儀式時都要脫去代表清朝國服的衣飾,以示「凡進我會,做事不瞞天,反對大清」。其實,這一聲喊也只是個形式,上香的人眾也就做個樣子,表示遵守幫規。
被陸疤子不陰不陽地夾磨了幾句,王玉霞也走開了,王利發的心緒也就平靜下來。洗完頭,他又絞了塊熱毛巾敷在陸疤子的臉上,打開剃刀,在磨刀石上毫無聲響地磨起來。他的刀子實際上很鋒利,磨一磨是混時間,等熱毛巾把陸疤子的鬍子敷軟些。陸疤子鬍子硬戧戧的,硬刮人疼且傷刀。
「人講禮義有先,樹以花果為園,仁義能行天下,英雄寸步難前,安青本在義氣,師徒前世有緣,不過借道交友,會用必然安全。」
「您家說的真是『在點』咧!個狗日的我疤子硬是服了!總想這過蛋么,人畜一般唦,我是怕它傷了元氣,這些時就冇放進三尾。」
「走,我們上床,上床!」王利發站起來,果決地向床邊走,他一把拽住陶蘇,「走,我們上床,上床!」
「老子二兩銀子,就吃這種東西?老子二兩銀子,不曉得要買好多擔這種在肚子里刮油的東西!」王利發看著小小的圓桌上被塞得滿滿的幾樣小菜,肚子里裝的都是罵。
「剛才聽到了,是只好蟲。燥,很有些燥。」喝了幾口水,老叫花似乎精神好多了,他長長地吐一口氣。「是得好生地調養一些時候。聽聲音是難得的異種,只是這種蟲子的聲音該當是蠻沉穩的。」
「我哪天不咳?咳了上十年了,真要是那天不咳了,就該你來收屍了咧!」
「伢的姆媽咧,倒杯茶來唦!」見王利發收刀,陸疤子坐直身子,手在疤臉上來回摸幾遍,一點糙手的感覺都沒有。「好手藝!是不錯的手藝!師傅,您家么樣稱呼咧?」
「是的咧,您家!這也是些討飯的兄弟們瞎喊的,您家。」小空空咧嘴一笑,嘴巴裂得很闊,不醜,反添了幾分孩童的滑稽。
「個狗日的疤子,這倒好,搞得因私廢公了,開香堂都膽敢不到場!」張臘狗的下眼瞼又抽|動起來。
「簡直成了老鼠窩!」陸疤子自己都覺得被嗆得受不住了,狠狠地打了一串噴嚏,趕忙退到躉船頭。
「床底下靠左手的第三個罐子裡頭有幾隻好三尾,你先丟一個進去讓它解解渴,吭吭吭!免得它總叫吭吭!個狗日的,世間萬物哪,生根的要肥,長嘴的要吃。生根的咧,有了肥就能開花結果,吭吭!長嘴巴的咧,高頭的嘴巴吃飽了,底下的嘴巴也不能餓著。吭吭吭!鍋里有煮的,胩里有杵的,這就叫人畜一般哪!吭吭吭!疤子呃,你是在放三尾唦?冇得燈摸不摸得清白?反正我這裏黑黢黢的,你也熟得很咧!吭吭!么樣?你未必還嫌叫老叫花子嘴巴臭?吭吭!你想過冇?世界上么東西頂臭?算了,又差點說到胩里去了。吭吭!哎,吭吭!人這東西呀,是越臭的東西就越喜歡。吭吭吭!你說是不是吧!臭腐乳呀,臭乾子呀,臭吭吭,臭霉千張筒呀,臭麵筋呀,臭巴巴呀,吭吭!么樣,你當我是在瞎說?茅廁里的巴巴,剛屙的不行,那臭臭得不清爽,酸臭餿臭的,一股人腸肚味。在茅坑裡漚了十天半月的巴巴,那臭才臭得正,吭吭!你聞過冇?吭吭吭!」
「張爺,您家么樣這客氣唦!您家瞧得起我小空空,是我的福氣。我小空空是金盆洗了手,為您家張爺的事,就是刀擱在頸子上,也要去辦唦!您家說,是個么東西?」小空空說得很動情,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噴出老遠,小小的尖猴臉和雞腸子樣的頸子脹得通紅。
「個娘賣屄養的東西!老娘看你是茅廁裡頭盪槳——撬(翹)屎(死)!也不看看老娘這裡是幹麼事吃的!」
「哦,好硬朗的鬍子!」王利發颳了一刀,瞥一眼鬍子樁,又瞥一眼剃刀。他撩起盪刀布,刷刷刷地盪幾下,又剃。
小空空人如其名,小而空。矮矮小小的個子,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一臉的稚氣。單單薄薄竹篾片似的身架,似乎一個噴嚏就能把他打得飛起來。其實,小空空已經二十多歲了。他11歲開始練手,白天討飯,挨家挨戶求爹爹告奶奶,晚上翻牆走壁。算下來,他吃這碗飯已經十來年了。小空空穿門走戶和擦肩擠背「殺皮子」都做,而且從來不空手而歸。他投到老叫花子門下,一是因為老叫花子有學問,三皇五帝引經據典能說會道,逗得人樂呵呵的,又肯出力幫忙,為人肯吃虧;二是老叫花子不引人注意,在他門下盡可韜光養晦,遮掩行藏。
果然,蛐蛐話題搔到了陸疤子的癢處。王利發只是圖個嘴巴快活,而陸疤子這段時間的心思差不多都在蛐蛐上。雖然悄悄把「龜鶴獨節鞭」送到小關帝廟,又對張臘狗說蛐蛐跑了,可到斗賽的那一天,那隻蛐蛐怎麼出場咧?陸疤子一直在物色一個「替身」。王利發無心說的這些話,突然像一道閃電在陸疤子心頭劃過:這個剃頭匠,不就是個很好的「替身」么!陸疤子設想「龜鶴獨節鞭」的假主人,應該是與青洪兩幫都不搭界的人,這人還要膽小怕事些,絕對不能膽子大,搞不好人蟲兩空。這「替身」還必須懂蛐蛐,起碼是個死心塌地的愛好者。這剃頭匠的確是個理想的人選:他愛這個東西,識得這玩藝的好壞,不會說外行話露出破綻。再說,這剃頭匠遊走四方,屬於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且難再相逢的人物,即使出了什麼意外,也找不到我陸疤子頭上。「嘿,個婊子養的!老子的火氣就是好!連刮鬍子都刮出花花名堂來了!」陸疤子心裏這樣想,主意就出來了。
小空空走上一步,接過懷錶看一看,又還回張臘狗手裡:「您家放好,您家放好!」邊說邊退回到剛才站的位置。
張臘狗雖然曉得小空空的底細,卻不曉得小空空是連張之洞都頭疼的「烏里王」——這個名頭不是容易得到的,這是江湖竊賊對道中高手的美稱。
王利發與陶蘇對坐,應是一道極滑稽的風景。一個扛腰凹脊、黃皮寡瘦、猥猥瑣瑣;一個春風弱柳,桃腮含恨,光彩照人。在王利發看來,這樣的女人,給二兩銀子,有吃有喝吃飽喝足還能睡一盤,實在是太便宜太划得來,死了也值得!他實在沒有思想準備。他也偶爾在後湖沿鑽過幾回「半開門」的娼寮。幾個銅板,一杯茶,你脫褲子她脫褲子,一人出一件家什,兩人出兩身汗。一股氣味沖死個人!又長得像夜叉,只有閉著眼睛吃毛蟲,過後又後悔的不得了!這個婊子簡直不像是婊子,硬像是富貴人家的官太太大家閨秀下凡仙姑模樣。搖曳的燭光下,王利發像剃頭之前相看一顆少見的頭顱那樣,對陶蘇左看右看看不夠。這樣的女人王利發不要說睡,就是見,也見得少。陸疤子的婆娘好看,但似乎有一股子廚房的油煙子氣。那個吳三狗子的侄姑娘,叫秀秀的丫頭也好看,但她像是長在刺叢里的一顆花苞子。這個女人渾身都是秘密又渾身都彷彿一|絲|不|掛,赤|裸裸透明地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塊誘人的甜點心。王利發一時間意馬心猿神遊八極。陶蘇在他眼裡變成油酥可口且綴滿鮮花的甜點心,他急於下口似乎又捨不得下口,因而更加焦躁不安。他就這樣端著蓋碗茶,從熱到冷又從冷到熱,滿腦殼的想法,一肚子的急切,渾身的怯懼。
「么樣哦?剃頭的就進不得這道門檻?」王利發認得這是什麼地方。剛才,站在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大紅紗燈底下,他只是有幾分說不出來的傷感,還沒有動進去干點什麼的心思。現在,他被這侮慢的調侃激怒了,白花花的銀子又在眼前晃,晃成王玉霞粉紅的臉,粉紅的臉又晃成粉紅紗燈。他感到小腹中有一股熱氣,一半衝上腦門,一半沖向腳跟。於是,他胸一挺,把剃頭挑子往地上一放,抬起細瘦的麻桿腿,就往紫竹苑大門裡跨。
不是官那麼不是宦,為何豎根哪光旗杆?
玩蛐蛐的行家都很重視蛐蛐的飲水,「食養更須水養」,水比食更要緊。「水不可缺,食不可忘」,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張臘狗照古方找人開了個單子,據說是秘方:何首烏、茯苓、牛藤、旱蓮草、川續斷、炒五加皮、甘草,加五斤河水泡。在陶盆里,已經有半盆用荷葉加雨水煮成「荷葉露」了。給這秘方的行家說,這樣配成的飲汁,對仲秋入盆的蛐蛐有神效。照方子看,這幾味葯都是強筋壯骨、清熱解毒的葯,也許是取人、蟲一般的道理罷。張臘狗看素珍做事很仔細的樣子,心裏很熨貼。他今年養了三十幾盆蛐蛐,唯有前幾天在四官殿買的那隻「紅沙青」最有「看相」,是他今年參加斗賽的主將。
「么事呵?么事呀?」鴇媽似乎也沒有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渾身沒有一縷哪怕是可以用來遮羞的東西。她吃驚地瞪大眼,朝陶蘇看看,又朝王利發看看,她要搞清楚,王利發說的「退錢」,是什麼意思?這是從來沒有碰到過的新鮮事!嘿,嫖客要求退嫖賬!
「雙膝跪塵埃,焚香朝五台,弟子請祖師,臨壇把道開!」
「個狗日的,疤子呃,又不說實話!么事叫調養幾天咧,吭吭吭!又碰到么過不去的坎子吧!吭吭吭!說咧,反正你總是喜歡把棺材抬到這裏讓我哭吭吭吭!我咧,反正是老叫花一個,棺材總是用得著的吭吭!」
「夠了,您家,夠了。」她一邊說,邊引王利發上樓。「您家到這個姑娘屋裡歇一下,這是我這裏頂好的姑娘。」
前面過兩家就是張臘狗的家了。陸疤子碎步踮著腳尖狸貓樣地走。
「疤子噢,你算了哦!」咳嗽停下,還有些氣喘,老花子一改剛才的油滑,聲音顯得沉穩嚴肅。「疤子兄弟,莫多說了,你跟我是么關係?那年我從孝感趕考到漢口,還冇過江,路上就被不曉得哪路的雜種搶光了盤嚼,連身上的棉襖棉褲都剮去了。黑燈瞎火呀,吭吭!虧我命大,挨到這小關帝廟。個狗日的,疤子兄弟,你那時還是個小伢秧子咧,賭錢就有那大的癮,吭吭!不過咧,要不是你贏了錢,心裏快活,從這裏路過聽到我哼哼,我這條命不早就丟了?老叫花這條命是你救的咧吭吭吭!我賭過咒,只要我活著在喘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吭吭!老子是跛子拜年以歪就歪十幾年,秀才不做做叫花子,徒子徒孫不曉得比你的么張臘狗多幾多!吭吭!你放心,兄弟,吭吭!個狗日的,邪了,冇得老叫花子辦不成的事!吭吭!」又咳了一陣,老叫花子才像是真的累了,喘息了一陣,調了調氣,又想起一件事……
鴇媽親自送上幾道清淡的小菜:涼拌秋黃瓜、涼拌豆角、涼拌紅白蘿蔔絲、涼拌苦瓜、油炸花生米、油炸黲子魚、油炸藕夾、油炸臭乾子,外加一碗絲瓜蛋read.99csw.com花湯。這四涼拌四油炸,基本上是素的,什麼雞鴨魚肉,都沒有讓上桌子。這種待雅客的隨意菜,正是文人雅士小酌狎妓清談助興的好東西。而對於王利發,就很有些隔靴搔癢了。
蛐蛐在打鬥時,打勝則振翅高鳴,這就是所謂的贏叫輸不叫;蛐蛐交配時是雌蛐蛐三尾在上,雄蛐蛐反而在下,這是說的二拗;蛐蛐有三好:喜陰、喜暗、喜交,這喜交,就是要交配過蛋頻繁,交配失時,蛐蛐則打鬥無力,這是人說的第三拗。老叫花聽出陸疤子的蛐蛐無端鳴叫,是過蛋失時。陸疤子聯想到剛才經過張臘狗家附近時,一隻三尾逗得他的蛐蛐長叫的情景,不由對老叫花大為佩服。
「什麼東西,冇得用,咬人,像瘋狗樣的!」陶蘇終於停止了「鼻涕蟲」的嘮叨,手移開,讓鴇媽看她那被咬破的乳|頭,星星點點浸出血來,使這隻乳|頭看上去似著意用丹蔻染過,比另一隻紅了許多。
上燭人唱完,執堂師就接過蠟燭,插|進蠟台里;然後又點燃第二對紅燭,上燭人接著再唱……
「喝咧,喝咧!老身先敬您家一杯,等下陶姑娘陪您家慢慢喝。」鴇媽這不是在敬王利發,而是在敬陶蘇。她的意思陶蘇很清楚。
陸疤子屁股底下的板凳又一陣吱吱亂叫,跟著老叫花子的咳嗽聲一起湊熱鬧。陸疤子的心情開始放鬆了。他只要一聽到黑暗中老叫花開口罵他,就明白他凡有所求,都不會遭到拒絕。
「張爺,其實咧,您家的懷錶呀,還在您家的懷裡,我的那塊石頭咧,您家也還給我了!」
其實,王利發剛才已經說了自己的姓名,不曉得陸疤子是沒有記住呢還是別的原因。照說,剃完頭刮完鬍子,被剃的人滿意了,給錢走路。這留剃頭匠喝茶的事少有。一來剃頭匠耽誤不起工夫,二來剃頭行當歷來被人視為下賤,人們往往恥與為伍。現在陸疤子滿意了,沒有掏錢打發走人的意思,卻叫老婆倒茶,就不是對剃頭匠的禮節,而是把王利發作為客人招待了。
張臘狗早已不是第一次收徒了,這幾句是他念熟了的。他不加思索一口氣說完,大喝一聲:「送祖!」
「個狗日的疤子呃,臉上像刺蝟咧!輕一點,輕一點……」王玉霞水草纏荷樣地勾住男人的頸子,眼睛虛眯著,像品味甜膩膩的夢境,柔柔地撫男人的粗糙的疤臉。
跟著是執堂師上來,他的任務是燃燭傳燭。他在香案上點燃一對一斤重一支的大紅燭,交給上前的上燭人。上燭人左手接右邊的蠟燭,右手接左邊的蠟燭,雙臂環抱,口誦第一首上燭歌……
「跟您家也不說瞎話,我今年16歲了咧,您家。我咧,有時餓狠了,就三不之的做點幺黑的生意。那都是前幾年的事情了咧,您家,這兩年,人懂事了,早就洗手不幹了,您家!」所謂「幺黑」是行同乞丐的小偷。是盜賊中等而下之的一類,偷竊對像主要是農戶家中的小物件。而「殺皮子」,是直接貼身掏人腰包,需要手段和技巧,這類竊賊,往往很職業。小空空只說自己曾干過「幺黑」活,是顧忌張臘狗「包打聽」的身分。他繼續同張臘狗兜圈子,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很誠懇很老實地回答張臘狗的提問。
聽小空空說得誠懇,又笑得一副小伢秧子的滑稽相,張臘狗心裏殘存的一點不快,也煙消雲散了。這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懷錶,忘記了剛才為什麼不快的事由。張臘狗客氣地攙住小空空:「小兄弟,莫這大的禮性,莫這大的禮性唦!」就著張臘狗的一攙,小空空順勢直起腰往後推一步,望著張臘狗,還是一臉的笑。
陸疤子又開始參加幫里活動了。平時,他這個護法師雖然無法可護,可在十兄弟里,他是與張臘狗關係最密切的。除了馮子高所說的革命黨的事情之外,張臘狗無論幹什麼事,都要把陸疤子帶著。就是綁架秀秀賣到妓院換錢用的事,依張臘狗,他是不屑於乾的,但他還是依了陸疤子的色膽財心。這次陸疤子確實是讓張臘狗傷了心。一隻蛐蛐,作小兄弟的都不給面子,要遇到性命交關的事,還不把眾人都賣了!張臘狗派小空空到陸疤子家裡去「拿」蛐蛐,結果無功而返,他怕小空空說話不可靠,又叫尹篙子到陸家去探底,的確是沒有那隻異形蛐蛐。
「三對喲蘇燭呀六朵哪花,五支也包頭嘛中間呀插,自從嘛老祖傳人世喲,自古咧到今呀不分咯家!」
「我也不曉得卵子還在不在!你摸下子看,還在不在?」陸疤子抓起王玉霞的一隻手,就往自己襠里塞。
「嘀鈴嘀鈴鈴!」
劉宗祥很久都沒有到紫竹苑來了。還是在張之洞巡堤前幾天,劉宗祥來過一次。也就是坐了坐,請他喝茶,也就端起茶杯挨了挨嘴,應付了一下,匆匆地,留下一張銀票,也留下了一段長長的幽怨。憑女人的直覺,陶蘇在劉宗祥身上聞出了另一個女人的氣味。以前劉宗祥也有過來去匆匆的時侯,繾綣之餘,那眼睛裡頭,也有「梁園雖好不是家」的空朦,卻總是柔柔綿綿的,少言寡語的沉默里,都是樂不思蜀的情緒。幾年來,陶蘇基本上沒有接別的客。即使一段時間劉宗祥不來,老鴇也不催她,似默認她是被劉宗祥包下來,專一寵養在紫竹苑的。
「么樣呵,蠻不好聞啵?」素珍仍在濾葯,只是用眼角餘光掃張臘狗一下。剛從香堂回來,他還來不及換衣服。他平常是習慣短打扮的,今天開香堂,不得不|穿長袍馬褂,作場面上的斯文狀。素珍覺得繼父穿長袍更白皙,像個年輕的洋學生。「冇煮,用開水泡過了。您家不是囑咐,這副葯不能煮么?」
陸疤子不知什麼時侯竟學刁了,蛐蛐不給不說,還把人的嘴堵住,讓他張臘狗挨了罵還不好見怪。
這一切,陸疤子都看得很舒服。他說不出舒服的所以然,只是感到舒服,想馬上做點什麼。以往,也有過這種舒服的感覺,而他往往是扯下褲子,扯出屙尿的傢伙,對著大江或者對著洗衣婦,暢暢快快地尿上一泡。今天,他的手剛伸到褲腰上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婆娘。他一高興就有尿意。他還是決定先回家去。想起王玉霞,尿意更濃。陸疤子被濃濃的尿意催著,臉上抹著一層古怪的笑意,匆匆地往家裡趕。
香堂上首供奉著三方牌位:歷代佛祖之蓮位、余羅陸三祖師之蓮位、翁錢潘三祖師之蓮位。引進師朝牌位深鞠一躬之後,退下。緊接著,傳道師站出來,面朝歷代列位祖師的「靈位」燒了三張黃表紙,在正中的香爐里點燃一束檀香,然後,再面朝殿門跪下,「申表請祖」……
王利發聽明白了。這個妓|女不聽話,好久都不肯接客陪嫖客睡了,鴇媽今天要讓王利發開她的戒。王利發又湧出一股讓自己都發抖的興奮。
點燈籠的呆了一呆,剛對著王利發的後背翻了翻白眼珠子,又飛快地快換上一副奉承的笑臉,把手一伸,做出請進的動作。
王利發還沒有上樓梯,鴇媽就聞聲迎了上來。
「哪裡玩得起喲,您家!就是喜歡罷咧。喜歡去湊個熱鬧。您家還真莫說咧,每年我押的蛐蛐,還都贏了咧!您家莫笑我,每年斗蛐蛐裡頭的『飛蒼蠅』,都認得我王利發,都說我運氣好,說我眼裡有水,識得好蛐蛐。嘿嘿,瞎說,您家莫笑話我!」王利發又撩起盪刀布,刷刷刷地盪上幾刀。這回蕩刀不是為了把刀盪的更鋒利一些,只是個習慣,作為延長談話聊天的輔助動作。漢口每年的斗蛐蛐賽事上,很多沒有蛐蛐的人,往他們認為可以取勝的蛐蛐上押錢下注,蛐蛐玩家們把這些人叫做「飛蒼蠅」。沒有「飛蒼蠅」,斗蛐蛐的賽事絕對會黯然失色。看來王利發是個很內行很執著的「飛蒼蠅」。
嘿嘿呀嘿呀光旗杆。
「您家先給我炒幾個菜,擺在這樓上最清爽姑娘的房裡,讓我慢慢地喝幾杯,喝了好睡瞌睡。」王利發探手入懷,掏摸了一陣子,摳出一塊約二兩重的銀子,遞給鴇媽。
「我就放在桌子上,看你的手怎……」張臘狗往桌子上放懷錶,突然手和口都停住了,臉上有驚有氣,還有剛才掛著的沒有來得及消逝的微笑。張臘狗這種定格的表情極為怪異。
王利發就在這種清醒的混沌狀態中走。終於,他在掛著大紅紗燈的門棟前停住了腳。
熊家巷右側財神廟的氣氛,今天變得頗為肅穆。這是一處加后廂、東西兩廂共四間的小廟。供奉的是騎虎的趙公明。平常這裏沒有香火,作為張臘狗青幫的小香堂,今天開香堂收記名弟子,陡然比平常熱鬧許多。
「當家師致訓辭!」傳道師咕咕噥噥一通,接著啞著嗓子大喊一聲。這一聲長叫太突然,且喉音嘶啦嘶啦的極為怪異。新弟子們沒有經過這種場面,被這一聲長叫震得一愣。張臘狗的臉上又劃過一道陰影。他自己也不明白,這幾天特別容易煩躁,動不動就煩了。是不是因為陸疤子的那隻蛐蛐冇搞到手?是不是因為黃菊英那天對他和素珍說話的怪腔怪調……
「噫!對了,天擦黑前一點,幾個小叫花子告訴我,我這幫裡頭的小空空被青幫的人叫去了。是不是為你的這隻蛐蛐喲!吭吭!」
「個把媽日的,尹篙子,你又不是不曉得,老話說的有,君子么事呀?哦,君子莫搶人家喜歡的東西!你莫拿張大哥來壓我,未必張大哥就這樣卑鄙?」
之後,張之洞的確沒有再追究。他的想法很簡單:取物可以這樣來去自如的人物,得罪了總是大患。從此,小空空也從江南省城轉移到江北的漢口,藏跡韜晦。他的想法也很簡單:防人之心不可無,當官的更是不可信!
「上香畢!眾位參祖哇!」待抱香師的儀式一結束,執堂師當即站出,高叫一聲。這一聲把張臘狗的意馬心猿拉了回來。
他朝十名弟子翻了翻白眼。「個狗日的,打屁都不曉得選時辰!怎麼這樣松的屁|眼?」他憤憤地想,差點罵出口來。
現在老鴇忍不住了。這行當么,本來就是生意。生意最講究的是進進出出,周轉快。你陶蘇一個人做出良家女子閨秀相,別的姑娘還不都照樣來!這床上的事情么,覺得舒服就舒服得欲死欲仙,覺得不舒服了,說幾噁心就有幾噁心。既然是生意,就管不著那多由不得合心不合心舒服不舒服了。再說,就是夫妻,世上有幾對是蠻舒服的咧?世人都說是婊子無情。婊子不是沒有情。婊子也是人,豈有無情的?只是婊子不能用情。做的是床上的生意,你用情,我用情,這生意必然做不成。慈不掌兵,義不生財,這慈和義也都是情的不同形式而已。鴇媽是姨太太出身,在妻妾如林勾心鬥角中混出來的人,道理說不清,心裏卻像鏡子一樣明亮。她天天跟陶蘇談家常。談「生意興隆床板響,財源茂盛褲帶松」,是皮肉行對聯中的絕對;談「有春不惜春老大徒傷悲」的恐怖。陶蘇也是個極性情的人,她的淪入娼門,本來就富於個性色彩,鴇媽勸多了,她心裏剛萌芽的一點塵世孽障,也就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