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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06年——陸疤子 張臘狗

第六章 1906年——陸疤子 張臘狗

「告訴我,那個龜鶴形獨節須的蛐蛐你賣把哪個去了?」張臘狗把銀子在手裡搖得嘩嘩地響,然後啪地一聲拍在小花子的手裡。「這下總該可以把那蛐蛐的下落告訴我了吧!」
「花黃雞烏枸杞紅,色香味形皆上乘!劉先生,您這是人間天上呢!此味只應天上有,天上有呵!」燈光下,喝了幾小盅酒,臉上有了些色,莫師爺的臉才有了輪廓。他喝湯喝酒的動作都相當斯文。每舀一瓢,都以小碟承匙,慢慢送到嘴邊,每一盅酒,喝時都雙手向人虛讓一讓,作出以袖掩杯的樣子。但每次喝完,那嘴總是不由自主地一陣吧嗒,這一吧嗒就吸引人向他的嘴巴看。
今天看到陸疤子又在玩蛐蛐,她心裏就不快活了:「個把媽養的,耳朵硬是賣到燒臘館裡頭去了!答應得蠻好,過一下子就又忘了。又玩這些冇得一點用的東西!」
黃菊英與前夫生的「蛋」還的確不錯。十五歲的素珍已出落得腰如柔柳,面若桃花,結實的小胸脯在削肩下悄悄地挺了出來,屁股也日漸渾圓,不大不小的杏核眼正眼看人少了,經常是一走三搖,眼風頻拋,秋波流囀,少女的清韻不多,倒是習了一身少婦的俗媚。素珍很討厭她的娘。「成天捅娘罵老子的,總像個冇睡醒的相,一條巷子就顯她喉嚨大,把人都丟光了。」她很佩服她的繼父。在她看來,一個在巷子里混的小混混,混到這樣有錢有勢,讓外國人都不敢小看,這就是大板眼!四官殿,苗家碼頭,該有多少吃混飯的!多少人混了一生都沒有混出個人樣子來!現如今,在他手下聽差跑腿的,好多都是有板眼的角色!素珍覺得,她繼父張臘狗除了沒有讀過多少書之外,跟洋街上神氣活現的外國人、穿洋服的大老闆比,沒什麼差頭。張臘狗有時在家裡接待來談事的客人和他的青幫人物,素珍在旁邊聽呀看得多了,覺得繼父的言談舉止,都有一股子讓人震懾又讓人親近的力量,完全不像是在小巷子里混出來的人物。她也常常到繼父辦事的香堂去玩。繼父處理事情有條有理,香堂里來來往往的人對他都很客氣。這些人有的她認識,或是聽過他們的名頭,都是很厲害的人物,但他們在繼父面前都服服貼貼的。
「哦?噢!」張之洞一愣,心裏動了動,手又去捻他那稀稀朗朗的花白鬍子。
劉園的月季開得一片奼紫嫣紅。粗壯的刺乎乎的枝幹上,分出長長的綠茵茵的枝條。粉紅、深紅的花朵、花苞就聚在這些嫩生生的枝條上。這些熱熱鬧鬧的月季花,開的落的,各忙各的。開的開得心花怒放;落的落得滿地殘英,似也無多的傷感,也品不出悲壯。這有點像人的生生死死,太多太平常,也就淡而無味因而也就顯出些豁達與空靈。秀秀看著這開開落落的花,想起了家鄉柏泉老堤下湖盪邊一蓬蓬的麻亮刺聽說洋人把那叫野薔薇,和這月季花是一個種。那簡直變成了一汪遙遠的淡綠色的夢!細細的枝條,像童年女孩孱弱的生命;隨風披拂的花葉,多像女孩散亂的長發;如星星般開著的小紅花,是童年女孩明滅不定的希望……
「您家莫哄我們,這是紙,哪是錢咧!未必我們這大的人連錢都認不得?白花花的硬的才是銀錢唦!俗話說,黑眼珠子見不得白銀子……」
丁丁兒很聽話地接過張臘狗的銀票,看一看,認得是英國租界銀行的銀票,絕對是可以兌換沒有問題的。他朝小花子搖搖頭笑一笑,伸手到懷裡摸了半天,摸出幾塊碎銀子,放到自己攤子上的戥子上稱出二十兩,遞給張臘狗。銀票是張臘狗的,是張臘狗遞給他的,所以,他把換開的銀子還是遞給張臘狗而不代替張臘狗遞給小花子。這個小動作,可以見出丁丁兒生意人的精明。
「算了,算了!一點鬼涪汁酒,喝了就喝了,緊吵個么事唦!」漢口人稱米酒為涪汁酒,尋常人家多可製作的,不是什麼值錢的高檔飲食。在巷子口就聽到自己家裡的吵罵聲,就為點涪汁酒!張臘狗很惱火。
莫師爺于飲食一道,看來頗有心得,不是那種隨便下筷子的角色。香菇兔丁只搛香菇,腐竹燜牛肉只搛腐竹,八珍腳魚湯只用湯瓢舀湯,對菊花倒是讚不絕口。
這個壯漢,一看就曉得是積年盤弄蛐蛐生意的。面前一個方架櫃,架櫃分成很多小格,一層層的,每一小格都放著若干蛐蛐罐。他賣蛐蛐,也賣蛐蛐罐,也可以連罐帶蛐蛐一起賣。他無疑認識張臘狗,而且很熟。
「不敢當咧,您家!我這算個么老闆咯您家,算是鑽個窟窿浸點水,開兩扇門板求碗飯吃罷咧您家!」
「外國人就是會想心思,幾百上千的銀錢,一張花花紙就行了。哪像我們笨咯,真是笨咯!」莫師爺裝著欣賞外國人的銀票印製精美的樣子,驗證銀票無誤無訛,再以漫不經心的動作掖進袖子里。「劉老闆,據我所知,后湖一帶地產之所有權,自大清開國以來,從未細加勘核。只因后湖廣袤,淤地雖有,澇旱出沒不定。加之歷時太長,今年或是可耕之地,明年或是澤國一片。因此之故,對各地農人漁戶占墩為村,辟墩為市,朝廷也一直是眼開眼閉而已。有的辦理了憑證,有的卻是麻子混豆子。據在下所知,這種麻子混豆子無產權憑證的,比有憑證的多得多。如同知大人向張中堂上一呈折,對后湖之地重新清丈一次,於國於民將善莫大焉……」說到這裏,莫師爺就打住了。吱地喝下一盅酒,又叭嗒叭嗒地連連咂幾下嘴,很是得意。
在正值盛年的馮子高清癯的臉上,秀秀讀出了世事、人事的蒼涼。「要不是為革命黨的事憂心,馮先生這樣的人品、才氣和交遊,該有幾洒脫。人總是為物所累,不為此,即為彼,說到底咧,還是為自己所累。誰叫馮先生去革命的呢?是他自己要提著腦殼去奔。是誰叫宗祥哥去買地的呢,是他自己,他自己要買了賣、賣了買。我為么事明曉得他有妻室還要跟他好呢?還不是為自己心所累……」
舟傍野蒲搖孤影,心隨家書憶華年。
「好呵好呵!劉先生,往日只曉得你是個經濟之才,還不曉得先生腹中儘是璣珠喲!」黃炳德這也是由衷的讚歎,儘管有嫉妒和誇張的成份。他想,他媽的劉宗祥這小子,平常沒有聽說會拍馬屁,怎麼一拍就拍得這麼准呢?嗨,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呢!
「個鬼婆娘,上十年了,一個伢毛都冇生一個,硬是要老子斷香火哇!」
張臘狗在這張真誠的笑臉上瞄了好半天,沒有發現一點虛假,心裏暗暗嘆服:這個老雜種!硬是個老江湖呀!曉得幾會來事喲!說的話像洋冰糖,其實心裡頭恨不得啃老子幾口!好,活在世上能學得這乖,不容易!嘆服之餘,張臘狗也裝佯哈哈地笑:「老人家,是的是的,不是冇得零錢,是心裏有點事,忘記了,忘記了!您家做小生意的人,又這大一把年紀,么樣能裝您家的馬虎咧?接到,接到!」
劉宗祥這一鉤魚餌拋下去,莫師爺果然上鉤了。本來他還準備在銀子數量上拗一拗的,現在聽到劉宗祥許以一套首飾相贈,也就心有靈犀,大為快意。
「張先生,您家這些時少見哪!在哪裡發財咧?」壯漢個頭粗壯,身坯卻不高,坐著還不覺其矮,站起來同張臘狗打招呼,才看出他實際上是個畸形人:上身頭臉如常人,腿卻奇短,站著僅十來歲兒童高。如果不站起來,這壯漢實在是個很周正的男人,濃濃的卧蠶眉,鼻直口方,寬肩闊背,很是威猛。一站起來,使人想到這是個小伢,穿了件大人的衣服,戴著個面具臉譜。
張臘狗一看,就知道是燒臘。張臘狗喜歡吃燒臘,尤其喜歡裡頭的豬順風。素珍小小年紀就曉得投人所好,會心疼人,張臘狗心裏熨帖,心氣也就平和了。為了逗她,多說幾句話,張臘狗故意搖搖腦殼,裝著不曉得荷葉里包的是什麼。
在家裡,陸疤子把這隻蛐蛐用「過籠」引到竹筒里,獃獃地盯著不錯眼,意外的驚喜一陣陣地從尾脊骨往上躥。這無疑是百年難遇的異形蟲。龜鶴形、竹節須和一條鞭,聽說都是古譜上有卻難見到的名蟲。這隻蛐蛐卻集三種異形於一身!十兩銀子,只十兩銀子呀!真是值得!那兩個個小雜種喜得嘴都合不攏,看來是真正的外行。連旁邊看熱鬧的婊子養的們,剛開始還當老子欺負小伢,後來看到老子拿十兩銀子買一個蛐蛐,都伸舌頭搖腦殼,說這兩個伢一早晨走狗屎運,撿到一包財喜!十兩銀子咧,要當小戶人家一年的盤嚼呀!哪曉得,就是一百兩銀子也值唦!好生的盤養一陣子,拿去賭一季,撈回來的錢不要翻幾十倍!說不到當上蟲王,又會賺幾多,又會有幾光彩!
「有點像俄羅斯女人。」劉宗祥第一次見到蘆花,就暗裡對秀秀說。
「小花子它們把它賣了。」秀秀說,說得很平淡。照說,從剛才那麼沉重的話題轉到蛐蛐上頭,秀秀應該感到突兀的。
「喲嗬,還真是不錯咧!對,是只紅沙青。」丁丁兒不曉得么時侯也擠過來了,他稍稍彎下腰,從張臘狗的指縫中往裡看了一眼,就認準這是一隻曾經被人稱為促織王的紅沙青:「紅沙青色豈尋常,人若相逢細端詳,諸蟲遇此成齏粉,此青獨居促織王。」丁丁兒熟悉《蛐蛐譜》。
旁邊幾個做小生意和買東西的都圍了過來。這自然是很奇怪的事。世上只有賣東西的人責問買東西的人為什麼不給錢,還沒有聽說過買東西的人自己不給錢拿了東西走,反過來責問賣東西的人為什麼不找他要錢。
「哪能不記得咧!」秀秀上了亭子。亭子上的風比下面大多了。馮子高的長衫下擺被風撩得不住地飄。秀秀臉上的細汗珠子,一下就幹了,臉上柔軟的茸毛一緊,感到了仲秋落日後的涼意。她的頭髮結成一條粗長的辮子,几絲散發在風中飄飛,衫子被風吹得貼了胸,傲然的乳胸、坦蕩的腰腹,線條流暢,凹凸有致。
「老娘要盤!老娘自己的東西,盤不得?又不盤別個的!你還蠻俏啵?跑,你跑到哪裡去唦!」
張臘狗與陸疤子最大的不同點,是張臘狗一般不與人當面鬥狠,而他圓圓的娃娃臉更加隱蔽了常起殺機的內心。他之所以經常到堤上來看看,是他深知后湖築堤,是漢口乃至湖北的一件大事。他是簽字畫押監工的,是責任人,而陸疤子是屁股上長疔瘡,坐不住的傢伙,完全指望他怕要出事:堤漏了或剋扣民工太狠鬧起事來,誤了工期,張中堂可不是好說話的!
「咿?你這小屄伢還蠻難纏咧!剛才要老子看,這早晚又俏皮起來了!要不看你是個小伢,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張臘狗口裡惡狠狠地罵,搶過那個罐子,就要揭蓋子。
小花子還在比劃,張臘狗卻已經不理他了。「照這小伢說的,肯定是疤子把那隻蛐蛐搞去了!好說,都是蠻好的兄弟,個把蟲子,打個商量總還是可得的罷!」張臘狗想趁熱打鐵,直接到四官殿碼頭躉船上去找陸疤子。他抱起蛐蛐罐和蟈蟈籠子,車身朝江邊走。
「哎呀,劉先生,何必這樣子破費呢!秀秀姑娘,別忙別忙!」莫師爺見劉宗祥已經接收到他發出的信息,並且作出了及時正確的反饋,大感快慰,兩隻綠豆眼倏然收光。看到莫師爺這種神態,秀秀大為吃驚:一個人的眼睛,怎麼可能做到說有光就有光,說冇得光就冇得光咧?
「噢呵!我做惡人,你來做好人!這老不死的成天苕吃哈脹,糟蹋糧食,說都說不得么?」黃菊英頭髮蓬亂,像一隻尋斗的雞,轉過身來,奮開毛羽,噼噼啪啪又是一陣叫罵。
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黃炳德四十多年所好不多,一是財,二是色。什麼打牌喝酒甚至抽鴉片,都在其次。鴉片煙人人都抽得上癮,而黃炳德對鴉片煙沒有多大的反應,抽也可,不抽也就是打打呵欠而已,沒有別人那樣鼻涕眼淚齊流要死要活的醜態。他在財上是從來不放鬆的。他認為,財是一切的根本。至於色,黃炳德是與性命等同視之的。性命性命,性與命緊相聯,沒有性,要命何益?他每次看到入眼的女人,就如飢餓的漢子看到肉包子,極其飢腸轆轆,極其地忍受不住。因此,他一方面怕遇見他搞不到手卻又十分入眼的女人,可同時他又非常想見到十分入眼的女人。他常常在這色字的怪圈裡頭飽嘗幸與不幸的煎熬。
「大白天的,爹回來撞到了咧?」
婆娘的淚,婆娘的抽咽,婆娘要死要活的哭叫,總激得陸疤子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恨不得把她撕成一塊塊,連血帶肉吞下去!
素珍崇拜繼父的想法一經產生,就逐漸強烈起來,而這種想法越強烈,一看到她娘那副窩囊樣子,就越在心裏生出對繼父的同情。這種同情很莫名其妙,那種滋味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扯哪裡?老娘就扯這裏……」
「塞你?我拿么事塞你唦?拿狗子雞|巴塞你!說得你又不信。這是百年難遇的蟲王,是一隻異形!曉不曉得異形唦?這和人一樣,異形就是跟別個不同,怪頭怪腦的。凡怪頭怪腦的東西都蠻狠!」陸疤子沒有讀過書,玩蛐蛐聽了些什麼古譜一類的話,其餘的就都是經驗了。他對老婆解釋很費力氣,好在大體意思還是說明白了。費了一番勁,好容易讓王玉霞相信了。「凡是異形的跟別個不同的東西都蠻狠」,這句話,最有說服力。她的男人不就是異形的么?哪個都嫌陸疤子丑,看都怕多看一眼,獨她王玉霞拿來做男人!好看有么用?女人才應當好看,男人好看得像繡花枕頭,那是戲台上哼哼嘰嘰的男人,看著就像相公,噁心死個人!王玉霞抬手摸摸男人的臉,另一隻手往下遊走,熱乎乎的身子就偎了上去。
「那倒是,那倒是喲!」受到行家的誇讚,即或是張臘狗,也是高興的。他放下那隻「紫三色」,又挨個看了幾隻丁丁兒推薦的蛐蛐。張臘狗認為都可以斗幾場,但「大將軍」,尤其是「蟲王」卻基本上沒有。他拍拍手,露出一臉的失望。人一有失望情緒,眼光空落落的,不免顯出些迷朦渾濁來。張臘狗站在丁丁兒的攤子前,就用這種眼神掃過一個個賣蛐蛐的地攤。丁丁兒作為專業戶,尚且無上品,旁邊這幾個地攤,未必還有么好東西?張臘狗真的興味索然了。不作指望地隨便逛逛吧,他在兩個半大小夥子的地攤面前停住了。剛才,他就是最先看到這兩個賣蛐蛐的。現在,他之所以停下來,是看中了這個柞蠶絲做的網罩。他也跍下來,拿過這張灰白色的蛐蛐網罩,作出捕蛐蛐的動作,揮動幾下。
「瞌睡來了,就有人送上個泡泡鬆鬆的枕頭!上帝呵,為何總讓我這麼走運?」作為教民,劉宗祥也上教堂,但上了也就上了,從來沒有把上帝放在心坎上。出了教堂之後,就把上帝給留在教堂里了。他很少這樣在心裏呼喊上帝。儘管很多外國人呼喊上帝也無什麼實際意義,就像我們中國人碰上個意外事件就驚呼「我的媽呀」一樣,僅僅只是一種感慨方式。可這一次的呼喊,劉宗祥是不由自主把自己同上帝聯在一起的。他實在是喜出望外了:我實在是想向張大人呼幾聲「萬歲」——皇上萬歲不萬歲,與我劉宗祥何干?
山長水闊覓歸路,長亭短亭滿風帆。
「覓是覓到了,佳句卻也未必。秀秀管家所得四韻,真有點唐韻咧!」馮子高興緻很高,「秀秀,朗誦出來么!古人云,登高而賦,可以為大夫,正此意也!」
「黃大人,你那個帖子,老夫拜讀了。」張之洞東一句西一句,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但涉及到的人和事,與之有關的人都提心弔膽。現在,他又把話鋒一轉,轉到黃炳德呈請重新丈量后湖民地的題目上。可他的話只是開了個頭,就再無下文,仍悠悠然往前踱。劉宗祥、馮子高、秀秀隔了十幾步,不即不離地跟著。黃炳德一會兒走在張之洞的左邊,一會兒走在張之洞的右邊,隨著張之洞踱步的方向不斷改變跟隨的位置。
「噢呵!小哥哥,您家問這個哪!您家在我這裏吃點糖,是瞧得起我。您家給錢,是照顧我的生意。您家身上一時不方便,或是一時忘記了,有么要緊的咧?您家往這裏一站,就是跟我小老兒做招牌唦!」賣麻糖的嗬嗬地笑,那笑似極真誠。
文案知趣地垂手退到一邊,那撩轎簾攙扶上司的動作,還是禮節性地定格在那裡。他只是不明白,中堂大人中途歇轎,為的是哪般?
「莫先生,這算什麼重呵,劉某還有借重先生的地方咧!過兩天,叫我的車夫二苕,呃,二苕喂!」見二苕應聲而進,劉宗祥又吩咐:「過兩天,等銀樓的那批首飾做出來,送幾件到府里,讓莫師爺指點手藝。聽說先生是這上頭的行家,很具法眼的!」
「這,這又冇得個床……」陸疤子屋窄,老爹的鋪蓋就在堂屋裡。
后湖秋鴻斷遠煙,殘荷頹柳一釣桿。
秀秀到後房去換衣服,經過望湖亭,見馮子高一人站在亭欄邊的格子窗前沉思默想,一臉憂鬱。
太陽西斜了。西邊天幕上,雲飛雲涌,如巨大的海潮托著,太陽在跳躍,在翻滾,如酗酒的漢子跌入洶湧的河,無可奈何,隨波逐流。幽幽的桂花,被夕陽曛出中人慾醉的醇香。歸飛的宿鳥嘰嘰喳喳,幾隻灰喜鵲仍在枝頭飛飛跳跳,啞嘎嘎地爭辯著什麼。
張臘狗到陸疤子家的時侯,陸疤子不在。王玉霞正在奶孩子。張臘狗三十多歲了,還沒有自己的孩子。沒有混出名堂的時侯,應了一句貧不擇妻的老話,娶了隔壁巷子口雜貨鋪的小寡婦。小寡婦有個女兒,這樣,張臘狗娶媳婦的同時,連孩子都有了。可結婚這麼多年,總還是別人的「拖油瓶」,自己連個伢秧子都沒有,私下裡也有些空落落的不快活。看著王玉霞奶孩子,張臘狗很是感慨:狗日的疤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這麼靈醒的婆娘,還生出這麼水靈的兒子!個狗日的!這婆娘的水色有幾好呵!奶|子像剛揭蒸籠蓋子的饃饃!疤雜九*九*藏*書種,醜人自有醜人福,上天對老子硬是不公……
「你個雜種莫不是怕我不給錢,才推說冇得好蛐蛐啊?」張臘狗動手去拿一個鏤雕著幾片蘭草的蛐蛐罐。他也是個識貨的,他拿的這隻罐子,倒真是明朝官窯的東西。看他一拿,丁丁兒臉上的笑變得僵硬起來。
「莫怕,該么樣給錢我會照給的,就是莫要隨便說那個冇得的話。」張臘狗放下蛐蛐罐。他今天不是來搞蛐蛐罐的。為了個蛐蛐罐搞得賣蛐蛐的恨他,也還是划不來。他張臘狗屋裡還有幾個這樣的罐子。他一放下罐子,丁丁兒臉上的笑又柔和了,整個人都顯得活泛起來。
他彷彿聽到了蛐蛐叫。找攏去,原來是賣蟈蟈的。賣蟈蟈的像是河南口音。一大擔三篁篾編的小八角籠,層層疊疊,恐怕有幾百隻蟲子在裡頭叫得歡天喜地的。蟈蟈這東西長得像蚱蜢,但比蚱蜢肥壯,肚子也大些,斜斜的一對露水珠子樣的灰藍色眼睛,憨憨的很是可愛。張臘狗挑了三個籠子,摸摸身上,剛才把零錢都給了賣麻糖的,再也沒有零錢了。他躊躇了一下,賣蟈蟈的卻大度得很:「您拿去,有空碰上了,記起來了,再給也行。反正我天天在這裏。」
「莫先生,看起來您家與我之間,說話辦事以窄巷子裡頭趕豬直來直去為好。」劉宗祥端起一杯酒,與莫師爺做了個碰杯的動作,見莫師爺點點頭,闊大的嘴露出讚許的笑,就接著說下去。「上次后湖清丈,多蒙師爺從中鼎力,劉某感激之餘,薄有表示。秀秀噢,前天封好的五百兩銀子,送莫先生當酒錢。」劉宗祥呡一小口酒。他喝的是葡萄酒,用的是一隻高腳玻璃杯。這種透明鏤花的玻璃杯漢口還不多見。莫師爺還是忘不了他的紹興加飯,馮子高喝的是茅台酒。秀秀本來以茶代酒作陪,但莫師爺死活不依,一張闊嘴一張一合地數落,不滿意。秀秀不得不也換成葡萄酒,但不敢用大高腳杯,與馮子高一樣用小酒盅。
「老爺,您家們請坐咧!大老爺,您家們請哪!」一個中年胖子,滿臉通紅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躬下腰,站在離張之洞約三尺遠的地方,作出恭請的手勢。
「噢,是秀秀!那天教你辛稼軒的《水龍吟》,還記得么?」馮子高見秀秀也上了亭台,臉色又開朗了。他一直堅持在教她讀書識字。《三字經》、《千字文》之後,把《論語》、《孟子》走了一遍,也就是個過場,認得罷了。他多半是用詩詞歌賦一類「閑篇」教她。馮子高這個「脈」摸得很准。對於《論語》、《孟子》之類,秀秀皺著眉頭聽,皺著眉頭讀,一臉的苦惱寫在五官上,像是吃了黃蓮之類的葯,挺直的翹鼻子上皺出許多細細的縱紋,小肉嘟嘟的嘴唇嘰嘰噥噥的,讀幾句就牙疼似地吁一口氣。倒是馮子高教她讀詩呀詞呀,元人小令一類的東西,她記得很快。讀這些東西的時侯,秀秀柳葉眉的眉梢一閃一翹的,細長的眼睛波光瑩瑩,盪出無限的鮮活,一副受用領悟的神態。「要是根基打得早些,說不定還是個女才子呢!」馮子高對女弟子的稟賦很滿意。雖然不是正兒八經的設館授徒,能見到學生功成名就,有個清純的女談伴也是閑時一樂。
「劉老闆的意思,像是要你出面招待一下。他您家說,你是管家,不出場怕不好看……」秀秀雖然年輕,但這一兩年來表現出的精明、聰明、能幹、潑辣和處世的心計,都讓二苕佩服。二苕不敢以小輩待她,對她很客氣。
「堤防甫成,已儼然市廛矣!此處繁華之日,不須拭目即可待也!」張之洞在轎子的一顛一簸中,偶爾撩起轎簾朝外張望,呼吸姑嫂樹的市井味。「漢口向後湖方向擴展且漢口只有向後湖方向擴展,才有出路。」張之洞對自己在後湖築堤的決策大為得意。「哼,劉宗祥這小子,乳臭未乾,以為老夫沒有看透他的心思,實在是大大的誤會!除非是瘋子,才平白無故地拿五十萬兩銀子往水裡扔!愛國?造福鄉梓?一個唯利是圖、以賺錢盈利為目的的商人,一個精明的洋行買辦,何以奢談家國大事?你不是要買地嗎?買吧,買了以後怎麼辦?不就是要填湖造屋么。這是好事呀,這同老夫擴大漢口的目的相吻合么!地呀樓呀,你劉宗祥能帶到哪裡去呀?老夫可以賣給你,自然也可以把地收回來!不過呵,這恐怕不是老夫手裡的事了噢!」
漢口的斗蛐蛐,年年都在涵芬樓。每年這個時侯或稍晚一些,武昌省城那邊的、漢陽府那邊的,愛蛐蛐的和愛斗蛐蛐的、愛玩蛐蛐的,都集中到離花樓街不遠的涵芬樓。什麼時侯開斗,不需發通知,圈內的玩家自會互通信息,到時侯各自帶蛐蛐,或帶參斗參睹的錢就行了。每場賽事都有拉場子的人,近幾年都是張臘狗、陸疤子、穆勉之這一幫人拉場子,有時也請省里有面子的人物來拉場子。總之要能鎮得住場子,沒有人敢來鬧事。穆勉之不怎麼愛玩這東西,而張臘狗陸疤子幾個人是把蛐蛐當命的人,「天下青紅是一家」,所以,漢口的蛐蛐賽事上,張臘狗一伙人就是最活躍的人物。他們既是「拉場子」的組織者,又充當裁判負責「掌撣子」。當然,這些都不會是盡義務,他們也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漢口的斗蛐蛐,相當直白:按參賽雙方蟲主人的意願,決定由誰的蟲和誰的蟲斗,然後雙方各自把自己的蟲拿到斗台上,雙方再各派三個人站在斗台的兩邊,目的在於監督,怕出現臨陣換蟲的事。台後由「掌撣子」的裁判人負責。觀眾立在台下,自己找對手出錢押哪只蛐蛐,哪只蛐蛐贏了,押這隻蛐蛐贏的人也就贏了,當然,蟲主人也贏了。蟲主人蔘賭的數額也是由雙方議定的,比賽完后拉場人向輸方收錢給贏家,裁判人拉場人都在其中收一定數額的傭金。拉場人和裁判人最大的收入是在參賭的賭資中「抽頭」。斗蛐蛐從初秋斗到深秋,一場賽事往往十幾局,每局賭資動輒上萬,拉場子和掌撣子人的收入可想而知。
自從馮子高講蛐蛐經,透出張臘狗和陸疤子都是蛐蛐迷嗜蛐蛐如命的話風之後,秀秀對一切有關蛐蛐的事就很關心了。她甚至向馮子高借《促織經》。馮子高雖然不理解她如此突然地迷上蛐蛐的動機,但也不問,還是儘力給她弄到經過萬曆年間周履靖續增的《促織經》,還主動給了她一本袁宏道的《促織志》。他還告訴她,袁宏道是有名的文章大家,是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這樣的正經人,尚且不以蛐蛐蟲類為小道,不僅愛,而且愛出著書立說的大名堂來。馮子高的本意,是藉機讓她多讀書,促她識字博物。秀秀也的確沒有辜負先生的教導,讀得很投入。她甚至覺得這些書比那些子曰詩云有味道得多。
「您家們都蠻記掛咧,一個記得買燒臘咽酒,一個咧不忘記買蟈蟈玩,哼,曉得幾好哦!」黃菊英收回撇得老遠的嘴唇。
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仲秋的后湖漾著一團成熟的田園清香。已經長得很硬朗的蘆葦,軟劍樣的葉子還殘留著幾分青翠。乳白的蘆穗似后湖金秋成熟的旗,偃伏,伸腰,搖晃。遲開的秋蓮,像無數的精靈提著粉紅、桃紅、洋紅、玫瑰紅的寶蓮燈,在漫天碧荷中遊走。碧荷紅蓮中,鑲嵌著金燦燦的水稻方陣,這乳白的蘆花、碧荷紅蓮、金黃的稻穗,被沿湖婆娑的垂柳勾勒成一框框氣韻柔綿色彩斑斕的秋實圖。整個湖面田疇,似裊裊升浮著一片氤氤氳氳靄嵐,似有還無,如大漠遠煙,如遠山薄霧,如蟬翼,如幽夢,彷彿整個后湖以及與它共榮衰的生命們一起,默默地為這一年一度的成熟歌唱、舞蹈……
那天,在湍急的江流里,十六歲的陸金髮追到幾條洋人的船邊,趕在十三歲的王玉霞被急流吸進船底的危險關頭抓住了她。奔騰的江水,衝到幾條緊挨著的輪船邊,自然而然生成一股向下的拉力巨大的漩渦。水性嫻熟的陸金髮讓王玉霞仰躺著,托住她往岸邊泅,漩流卻把他們往船底拉。相持中,陸金髮的臉被狠狠地撞在輪船一條鋒利的焊縫上。他一陣眩暈,手不由一松。半昏迷的王玉霞失去了依託,往下一沉,手一陣亂抓。臉上血呼啦呲,被江水漬得生疼、最終疼麻木了的陸金髮,突然感到下身一陣奇痛!奇痛刺|激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奮力泅到岸邊,被人七手八腳地拉上來。那連帶被拖起來處於半昏迷狀態的王玉霞,一隻手竟然緊緊地攥著褲子不知何處去的陸金髮的襠處。這情景,使幫忙施救的路人和王玉霞的小姐妹們目瞪口呆。
「你瞎叫個么事唦!像個苕樣的!鬼叫鬼叫的,把伢吵醒了!」
堤防工程眼看就要完工了,前三個月的薪餉他只給民工發了一半,民工幾次找他扯皮,有幾個年輕的口裡還罵罵咧咧的。這次劉宗祥的爹親自給民工造冊發工錢,錢再也不過他陸疤子的手,水過地皮濕的便宜他也沾不到了。他蠻恨劉瘌痢。劉瘌痢不發脾氣,總是心平氣和的,你鬥狠也無用,只當你是一拳頭打在老母豬的身上,毫無反應。陸疤子自己的那一分工資,劉瘌痢軟拖軟磨,就是不給。前天逼急了,劉瘌痢說,他陸疤子的工錢,已代還給了漢正街糟坊的彭大年。彭老闆到祥記商行討賬,說是劉宗祥的祥記商行委託一個臉上有疤子的人到他那裡去賒了兩千斤酒,彭大年到處說,祥記聲譽要緊,看在張臘狗是租界包打聽與劉家是洋行買辦都是一條線的分上,祥記商行就先把錢給墊上了。陸疤子自知理虧,好在他在酒裡頭兌了很多水,現在民工的工錢不從他手上過,他無法先扣酒錢,只有叫小監工到民工裡頭去要。原來是民工求他陸疤子,現在是他陸疤子扳著民工的腦殼搖!他拖欠民工的工錢民工早已恨極,他再去要酒錢,等於是討狗肉賬。陸疤子曾在張臘狗跟前訴苦,痛罵劉宗祥劉瘌痢心黑手毒害他陸疤子,害陸疤子實際上也是往張大哥臉上抹屎。哪知張臘狗聽了之後表情冷漠,完全沒有預想的那樣激動或憤怒。陸疤子不知道劉瘌痢單獨塞了一個「紅包」給張臘狗,這個紅包沉甸甸的,遠比陸疤子的話分量重得多。再說,陸疤子兌水搞了幾多黑心錢,怎麼不曉得往大哥手裡塞幾個呢?張臘狗已不是過去碼頭上的小混混了,他現在也是漢口市井的一方諸候了,小眉小眼又丟面子的事,已是他極力避免的。現在明擺著是陸疤子他自己做的事虧理,挑事撥非的話豈能撩得動這位青幫頭子的心?
「黃大人的意思咧?」馮子高還想摸摸底。
「母雞到底生不生蛋,有現成的蛋擺在那裡唦!還不是你張家祖上做了么拐事!個雜種,還好意思說得出口咧,真是蚊子含秤砣——逞嘴勁!」
后湖因漢水改道而逐年淤出的土地,屬於私人耕種漁樵的那一部分,使用者大多沒有官方發放的憑證,如果不去管它,幾十年上百年也就誰種誰收那地就歸誰,這當然是約定俗成的事。事實上也一直無人去管,也不好管。誰去管,都是件燙手的事。激起民憤,怎麼收場?但現在劉宗祥下決心要買后湖的地,下決心要干這件事,採用莫師爺的計策當然是上上之選:把地從農民漁民手上收歸朝廷,朝廷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還不是由黃炳德他們去變把戲么!
這人要麼是神經病,要麼是扯皮鬧絆的混混。顯然,這個拿人家麻糖的人屬於後者。
「好,好!依你的,」張臘狗現出一副很寬容的神態。這倒不是他故作大度,而是他想通了:不就是二十兩銀子么,為探出那個人的下落,諒這兩個伢也不敢哄他。再說,剛才捨得用五十兩銀子買蛐蛐罐,難道就捨不得買一隻看準了的好蛐蛐?能在曾經受過「苦」的地方大把掏錢買東西,本身就蠻有面子唦:看,老子張臘狗再也不是當年的小混混了!他被爽快花錢的快|感激動著,摸出兩張十兩的銀票,遞給小花子:「拿去!」
「馮先生,該解的還是要自己解。凡事咧,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秀秀小心翼翼地勸馮子高,自己心裏卻在想:這讀書還是蠻害人的咧。過去有些事不明白,倒還快活些,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就是哪裡。讀了點書,有些道理通了,人像是多了幾個心竅,凡事前思後想,這也作難,那也不好,倒比過去還多了些煩惱。
王玉霞總覺得欠著自己的男人什麼。比如說吧,自從十八歲那年拎個小包袱進了陸家這間偏廈房子,幾年來肚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世上還有比是母雞而又不下蛋更丟人的么!又不是男人不中用。陸疤子厲害到什麼程度,只有王玉霞最清楚。成親三年就換了兩回床板子。有時嘎吱嘎吱太響了,外頭堂屋裡公爹一陣猛咳,咳得她死死地摟住陸疤子,在他的耳朵邊叫……
客廳里,劉宗祥正與同知府的師爺說話。劉宗祥穿一套派力司深藍色小燕尾服,裡頭的白襯衫領子處結一蝴蝶結,顯得莊重、利落。劉宗祥是在洋教的,官府視他為半個洋人,對他洋打扮、洋作派早已見慣不驚。當然,要仿效他也很難。不在洋教,不在洋行混事的,剪辮子恐怕就是大忌,而拖著辮子穿西服打領帶,一定很可笑。
「其實男人斗心計,也不過如此!」她想起自己設計的叫李家花子兄弟賣蛐蛐給陸疤子和張臘狗的一場戲,心裏有些得意。她看劉宗祥對莫師爺的眼光沒有反應,就在桌子底下用腳撈他的腳。
「莫把人看扁了咧,真正的好蟲您家認不認得呵?」半天不出聲的大花子,見陸疤子要走,趕忙激將。
「哎呀,莫盤,莫盤!莫盤跑了!」陸疤子把蛐蛐罐子用手一蒙,感到襠里一緊,不由自主地兩腿一夾。
「莫先生,據劉某所知,黃大人許多要務,都是先生一手參贊的!先生高才,我輩是望塵莫及的。」劉宗祥已經注意到了莫師爺的眼神。他很熟悉這種如鸕鶿投向漁人的眼神:你要我下水去捉魚么,先喂幾條小魚給我充充饑吧!實在沒有小魚,小青蝦也行呵!
「這才活得像個人樣子唦!這才像男人咧!」
「劉某一介後生小子,有何鴻圖可言?劉某如有所為,全是大人提攜扶持之力啊!」這番話,是劉宗祥感激之情的真實流露。人一旦有了真情,所言所思都會顯得活躍而真誠。「張大人,后湖長堤似應取個名字才好。」
「我們是不認得他么,我們只記得他的臉上有蠻長一條疤子……」小花子趕忙解釋。張臘狗的拳頭在空中停住,慢慢地松成巴掌,垂了下來。
「么事唦!瞎喊么事唦?給爹買了包燒臘,給他您家咽酒!」素珍一揚手中的荷葉包,頭一車,一扭一搖地朝廚房走。
「又冇吃么好東西,就是一日三餐飯咧,么樣這多奶?伢這大了都不回奶,只怕這就叫飯奶,喝水都出奶的。」
「伢呃,這隻蛐蛐咧,也算是只好蛐蛐。也不是像丁丁兒說的那樣好得是促織王。他剛才念的那幾句順口溜我曉得,也不是了不得的東西。都是那些想混兩個錢有又怕丟面子的讀書人胡說的。他們那些讀書人其實不曉得有幾喜歡玩蛐蛐,又怕別個說他們什麼不務正業,什麼玩物冇得志,就只有在底下幫我們這些隨么事都不怕的人捧場,舔屁|眼!算了,不說那多,這樣咧,你們把這隻蛐蛐賣把我,我也把十兩銀子你們。你們要是把買你們那隻蛐蛐的是哪個告訴我,我再把十兩銀子給你們!」張臘狗也是沒有讀書的人,不會說那些文謅謅的話,「玩物喪志」都說不清楚。
閑來欲買荒渚靜,窮極只賒塗鴉歡。
丁丁兒一臉的誠懇。他不可能不說真話。現在張臘狗是個么人物,他敢?
「馮先生!」秀秀本不想打擾他的冥思,但又擔心他過於思慮傷了身子。
「未必還有么尖板眼的東西不成?個把媽日的,老子玩蛐蛐的時侯,你們還在閻王那裡打鼓泅咧!」罵歸罵,陸疤子還是接過布袋繼續看。他畢竟是個愛蛐蛐的人。再說,陸疤子的嘴不罵人是不會說話的。在他看來,人家聽著是罵人的話,他從來認為不是在罵人,只是一些等同於打招呼或幫助表達各種感情的語氣詞。
在古漢口后湖眾多的「墩」中,有一墩叫劉家墩,因一對劉姓夫妻和一小姑子先定居於此而得名。劉家墩靠近古接駕河碼頭,平日里,男將在河邊撐船擺渡;姑嫂在屋前種地,農閑時則在墩子西邊的余家塘埂上擺攤賣涼茶、稀飯,以補貼生活。這劉家姑嫂,前世想必是佛門中人,很有些佛根,行事待人,一團和氣。來往人等,手頭不方便的,喝碗把茶,嘴巴一抹,也就算了;更有那囊中羞澀之人,飢腸轆轆到得攤子前,盯著綠豆涼稀飯,苦於荷包不暖和,也就只有喉包上下滾而已。每當這時,姑嫂倆總是滿滿盛一碗稀飯,話說得甜蜜了:「自己屋跟前出的新谷,熬了點稀飯,不曉得好不好吃,勞慰您家幫忙嘗下子看……」為方便行人歇腳,姑嫂倆在墩埂子上種了一棵棠梨樹。說來也是稀奇,不過幾年,這棠梨樹竟長得柯干高聳,挺拔俊朗,枝繁葉茂,路上行人有了蔭涼,水上船只有了航標,由是,口口相傳,皆呼這樹為「姑嫂樹」。久而久之,凡到此地的人,皆雲到姑嫂樹,劉家墩的名字,倒湮沒了。
「么蟲,蛐蛐唦!紅沙青,是可以得大將軍名頭的上色蟲!你怕我們不曉得?」還是小花子在對答,完全是內行話。大花子一直保持著老實憨厚的笑,不作聲。
「呃,伢們嘞!捉了蛐蛐的?」記得當時是問的這樣一句。我平時怎麼會去答理這樣的小伢咧!這種半大不大的小雞|巴伢們曉得個么事唦?又冇得么準頭,能捉得到好蛐蛐?
王玉霞邊揉邊想。她聽街坊老人說,飯奶賤,不養伢。
「個苕雞|巴呃,搞不得的唦!這是你下的種咧!還像個生蛋黃樣的唦,你一戳,不戳散了黃!」王玉霞讓男人用別的法子溫存,陸疤子不耐煩。她又勸:「懷個伢有幾難咯!這是你的祖九-九-藏-書宗積了德,你還想瞎搞!這樣唦,反正你在外頭的三朋四友多,你就在外頭去搞,我不攔你。只要你在搞的時侯,想到我……再就是咧,外頭都是些臭的爛的,千萬莫當真咧,莫把身上幾個造孽的錢都填到野屄凼子裡頭去了,那是填得滿的?」
紫蟲中的紫三色,最大的忌諱是色不純。如果一種色介入到另一種色中去了,就叫「起油」。起油的蟲為庸品。
張臘狗一下子覺得好笑起來:他收了穆勉之的錢,砸了劉宗祥的「一江春」。劉宗祥請他到后湖監工,明擺著一是想化干戈為玉帛,讓他的人沾點築堤的好處;再就是,劉宗祥說不定也是在做「籠子」引他鑽,如果他監工的給料、算工太剋扣,堤出毛病民工扯皮都不好收拾。現在他張臘狗把「籠子」不當籠子,或者在「籠子」面前裝佯,裝出渾然不覺的苕模樣,這樣一來,錢也賺了,面子也做了。而且,讓他更感好笑的,是馮子高這個革命黨,把他與劉宗祥神不知鬼不覺地拴到一起了。
「莫先生胸有錦囊,黃大人身邊的智多星呵!」馮子高知道劉宗祥購買后湖農民漁民的土地進展甚微,特別是農民,眼看后湖築起長堤,以後每年的洪汛都將被攔在堤外,莊稼可免澇漬之虞。再則,京漢鐵路擦著后湖走,明顯預示后湖將要熱鬧起來,種糧種菜,作房產地皮,都是看漲的行情,遠不是三瓜兩棗賣地可以比擬的利潤。農民以耕種為生,無土地即無性命。劉宗祥買私地困難重重的原因,是瘌痢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劉宗祥本想請黃炳德來劉園「搓幾把」,順便探探有無良策。不想黃炳德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角色,叫莫師爺來應酬。可莫師爺因有劉宗祥的釣餌在前,就不來虛套子,竟是洞若觀火,一語中的,直奔主題。
「曉得!」張臘狗答應一聲,沒有回頭,揸開兩隻螃蟹腳,鴨子樣一崴一崴地走遠了。
陸疤子至今還在暗暗慶幸,當時多一句嘴,要不然後悔莫及。
「他們家境不好,如遇到識貨的,怕也能賣到幾兩銀子咧!要真碰到個行家就好了,好好調養些時日,怕是要轟動今年的賽事呢!」
「好!好一個『閑來欲買荒渚靜』!」
「丁丁兒,有么好蟲子,孝敬老子只把兩隻唦!」這漢子姓丁,因其矮小,綽號「丁丁兒」。漢口人把「一點點」叫做「一丁點」,「丁丁兒」與「一丁點」諧音。張臘狗沒有成氣候的時節,曾向丁丁兒討教過捕捉蛐蛐、調養蛐蛐的經驗。丁丁兒是這方面的專家,從捉、養、斗、療,到一應與蛐蛐有關的器物,他都能一清二白,丁是丁卯是卯說出個名堂來。
轎夫突然感到轎子一陣震顫,一愣過後,才明白是中堂大人在跺腳。這幾個轎夫都是黃炳德衙里的官轎官差,很懂規矩的。當然知道乘轎人跺腳,就是要停轎的意思。轎夫們一直以為乘轎的這個糟老頭子只不過是哪個達官貴人的太爺,過江到后湖來賞秋景的。
「我的個婆娘呃,今日怎麼格外的騷哇!」陸疤邊笑罵,抄起婆娘往裡屋走。
「我到躉船上去了的。我從四官殿下來就順便去了,疤子兄弟不在那裡。」張臘狗聽出王玉霞的逐客之意,也明白她不高興的原因。他不生氣,反倒心平氣和了。一個正經女人,是應該正顏正色的,也是應該受到尊重的。那種見了男人就東扯葫蘆西扯瓢無話找話說,或者男人說一句她倒要插三句的女人,靠不住。這狗日的疤子還真是有狗屎運,找了這麼好的個婆娘!張臘狗心裏這樣想,腳就在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轉身對停止奶伢、已把衫子扯平整的王玉霞說:「疤子回來了,你就跟他說一聲,就說我來了的,叫他有空到我那裡去一趟。」不等王玉霞答腔,他拔腿就走,可還沒有出巷子口,又踅轉來,把個蟈蟈籠子放在堂屋吃飯的桌子上:「留給伢玩!」
張臘狗看到的是一隻真正的紅沙青。今天在四官殿晃了半天,就這隻蛐蛐還算是一件入眼的東西。這紅沙青是青色蛐蛐的一種。純青明凈、完全一色青的蛐蛐百年難遇,所以也就很難評價。斗場上看到的所謂青色蛐蛐一般都是在青色上有所變化。現在看到的這種就是青色蛐蛐中的上品。紅沙青剛出土時頭形圓凸如佛珠,泛青金色,銀絲貫頂,麻路開在斗絲的頂端,呈菊花狀,大青項起疙瘩。這種蛐蛐還過幾天,斗絲就慢慢地呈大紅色,項鋪藍毛而隱現青沙色。近寒露時節,會滿翅現出紅砂。這種紅沙青蛐蛐,斗性兇狠,一見敵蟲,往往不待芡草逗引,即奔突向敵,勢如奔馬。一經開斗,非咬死對手不罷休。這是罕見的蛐蛐。還有一樁,這紅沙青必須獨養一室,否則,它聽到其它蟲鳴叫就要起斗性,在罐內奔突跳躍,尋找敵手,往往因此把自己碰傷甚至撞死。這種「蟲王」級的蛐蛐出現在小伢們的罐子里,不能不叫張臘狗這樣的行家吃驚。
「小雜種!少廢話,把這隻蛐蛐讓給老子!」陸疤子壓低聲音,但腮幫子卻咬出稜子來。「老子今天還高興,說個讓字,惹得老子垮了臉,哼!」陸疤子不知道,即使他不垮臉,人家都受不了。只是不知道他垮了臉,還會嚇人到什麼程度。
「張家兄弟,莫忘記了,那個澄泥罐子還冇搪底咧!」丁丁兒對著張臘狗的背影喊。
「真是的,真是的!個把媽日的,煩死人!連錢都不認得還犟頭犟腦的!算了,算了,這種外國人用的東西,也是冇得幾個人認得!丁丁兒,幫忙換一下!夥計,你該不會也不認得吧?」張臘狗不想再跟這兩個伢糾纏了,他想早點把那隻龜鶴形蛐蛐的下落搞清楚。他現在心情不錯。
望湖亭建在一隆起的坡坎上。坡坎本身就高出浮碧軒許多。站在望湖亭上,向南差不多和城牆齊高了;向北遠眺,后湖的煙波水勢,田疇葦盪,盡收眼底,的確是個縱目賞景的好地方。
「莫師爺謬獎了,幾根賤骨頭而已喲!」這邊剛點上燈,廚房就催可以開飯了。劉園很少接待成批的客人就餐。私家花園的雅緻,除了園林山石亭台水榭的出奇見巧之外,三五人的雅聚小酌也能使景物活泛起來。人一多,吆五喝六,「五奎手」、「八匹馬」、「哥兩好」地一鬧騰,只能是褻瀆佳景、暴殄天物。
「你是老闆?」見胖子不像是跑堂的,張之洞悠悠地問。
張之洞車轉身,對還撩著轎帘子的文案說:「記著,巡堤事畢,把這個老闆鎖到衙門去!」文案驚得腰猛地一伸,又下意識地躬下,作出一副沒有聽清楚的神態。他非常不理解,小酒館的胖老闆什麼地方得罪了中堂大人?他很想聽聽是不是中堂大人發錯了命令。但張之洞沒有重複命令,只是剜他一眼。文案再不敢試探,臉色一緊,低聲應了個「喳」!
一陣完全不著痕迹的幽幽的桂花香,在這百十丈長的街市徜徉。
陸疤子的眼光越過了劉園的圍牆。劉園隨鐵路路基逐漸向後湖方向低去,儘是些亂土崗、瓜田、豆地。這大的一片地,平常少有人去鬧,照說也是個出產蛐蛐的地方呀!可能是這兩個伢不行,只會捉這種冇得用的昏蟲。可惜不好翻牆進去,要能有機會進去興許能捉到好蟲。陸疤子對劉園的圍牆有所忌憚。他不能忘記他曾經在圍牆外綁架過秀秀,而這姑娘竟然跟劉宗祥有關係看來還是親戚。真是冤家路窄喲!在堤上看到秀秀和劉宗祥在一起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他心裏。他抬腳要走,他不想在這附近多呆。
「個狗日的,我怎麼忘記了咧!這蟈蟈呵、蛐蛐呵,要賣的話,肯定都是挨著的唦!」
「說是趙子玉的澄泥罐,曉得是真是假咧?要是真傢伙,您家就拿去算了。您家指縫裡稀出幾個來,還不夠我吃個三年五載的!」丁丁兒陪笑打渾,小心翼翼地觀察張臘狗的臉色。
張臘狗早就不去管那個蛐蛐罐子了。他細細地看那隻蛐蛐,半天不抬頭。這蟲看上去還不錯。壽星頭形,薑黃色斗絲,開花麻頭,黑紫臉,一副圓柱形鉗牙,深藍項起疙瘩,翅色焦黑,赤絨肉,赤尾,六足特長細,如鐵絲,兩眼黑如點漆。
「我們漢口不是有個袁公堤么,后湖這堤,劉某想,不如就叫『張公堤』吧!取名莫如直白,於事實合,也與民心合……」劉宗祥這是福至心靈,也是他多時考慮的結果:沒有張中堂,這后湖永遠是后湖,永遠是劉家老祖宗劉麻子首先發現漢水改道后留下的一片湖盪!這道長堤,將會使漢口像一個半大孩子,猛然出落成一條魁梧大漢!
「中堂大人,卑職帶路……」黃炳德並沒有悟出張之洞話里針對馮子高的骨刺,他想引中堂大人開始正式巡堤的公事。
「在黃大人面前,秀秀是不敢弄斧的了!也罷,馮某代為一誦,算是獻醜吧。」馮子高可能很得意女弟子的作品,要為自己的學生出出風頭……
一進門,素珍就注意到繼父臉色陰沉,知道又是和娘慪氣了。
「……重湖疊崦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今年輪到武昌省城那邊的人拉場子,所以陸疤子就只能自己出蛐蛐參賽了。他隨口的一句問話,效果意外地好。
「么樣,您家肯定看出點名堂來了?」丁丁兒一臉的企盼,他希望張臘狗沒有看出什麼毛病。
丁丁兒將蛐蛐引到過籠,再引到一個深罐中,讓張臘狗鑒賞。張臘狗拿過已騰出蛐蛐的那個黑油油的罐子,裡外上下地反覆看,看得丁丁兒一臉小心的笑。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么樣?不罵了?不吵了?不叫了?個婊子!一天到晚,這條巷子裡頭就只聽得到你的喉嚨!真是會給老子裝幌子!你罵你的娘,人家外頭不曉得的只當是老子容不得你的娘!一張臭屄嘴,一天到晚不罵就不舒服。個婊子,你那屄嘴實在癢不過,就撲到地上去擦幾下唦!」
王玉霞總疑惑,是她十三歲那年在江里把男人的下身捏壞了。因為據後來陸疤子說,他那個位置聯扯得小肚子疼了個把月!
其實,沒有說出口的話被憋在心裏,陸疤子的臉色就已經夠難看了。「個小狗日的,要不是在大白天,要不是在劉宗祥地盤的邊上,也不曉得小狗日的跟劉宗祥那個婊子養的是么關係,老子還跟你們這兩個小雞|巴伢磨這半天嘴皮子!老子早就拎著袋子走了。拎走了又么樣咧,未必還把老子胩里的二兩肉啃了?」他惡狠狠地在心裏設計種種強搶蛐蛐的方案,甚至包括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黃炳德在堤上恭候張之洞好久了。他知道中堂大人從姑嫂樹方向來。出漢口城過蘆漢鐵路至姑嫂樹,因地勢不很低洼,路況不錯。而從姑嫂樹到后湖堤,則是築堤修的便道。便道上不見車轎。黃炳德有些不安。他掏出懷錶看了看,又抬頭看太陽。
「呃,又搞到么好東西唦?一天到黑,也不做點正經事!你看人家臘狗,跟你一樣混的,早就住上寬寬敞敞的房子了。我這住的像么事?豬圈!人家的婆娘吃的、穿的,都是么事?你看看你的婆娘、伢過的么日子!」王玉霞口裡臭的爛的罵得惡狠狠地,臉色卻極平和,眼睛往陸疤子的蛐蛐罐子里瞄,手順便在男人的襠里撩了一把。
「就在外頭,莫進去,進去把伢盤醒了!」
「我是怕把蛐蛐盤跑了!看你個鬼婆娘扯到哪裡去了!」
王玉霞嫁了陸疤子,誰都想不通,唯獨他們兩人自己認為順理成章。有紅似白一走屁股一晃漂亮的王玉霞,從不喊丈夫的大名陸金髮,而是一口一個陸疤子或乾脆就喊疤子,喊得人都忘了陸金髮而只記得陸疤子。晚上兩人睡覺,王玉霞一手撫著男人的那條長疤,一手緊緊的摟住男人,口裡千遍萬遍夢囈般叫著的也是這兩個字:「疤子,疤子!疤子……」
馮子高耳邊又響起羅漢悲憤的嘆息。他還能說什麼呢?他們這一批立志要把皇帝從金鑾殿上拉下來的人,從來都是活了今天就沒有打算還有明天的,何況,慷慨赴死是一大快事呢!
「么事么事!你說么事呵?龜鶴形?還有么獨節鞭?要就是龜鶴形,要就是竹節須,要就是一隻鞭,怎麼牛胩里扯到馬胩里唦!」張臘狗像是被什麼銳物在屁股上刺了一下,腰猛地一挺。他異常吃驚。三種異形蟲古譜上都有記載,真蟲多年來未見到一隻。聽這小伢的口氣,是有一隻集三種異形於一身的怪蛐蛐了。說得有鼻子有眉毛的,肯定有這樣一隻怪蟲!是哪個搶在前頭搞去了咧?這還了得!他心裏一時竟翻江倒海思量開來,下意識伸手去拿小花子那隻罐子。
「聽黃大人說,劉老闆置買后湖農戶漁民地產有些梗阻?在下這裏倒有拙計一條,不知當說不當說?」莫師爺端起一盅酒作出欲乾杯的樣子,停在嘴前。由於嘴被酒杯遮住了,他眼睛和鼻子才有機會被人注意到。這是一對幾乎等於沒有的綠豆眼,且深深地藏在皺巴巴的上眼皮和鼓囊囊的下眼皮里。因為喝了幾盅酒和燈光的緣故,這對小綠豆眼才反射出兩束冷冷的光,表示了它們的存在。鼻子仍不甚分明,基本無鼻樑,只有表示鼻樑位置的那道短短的凹槽;亦無鼻翼,只有表示鼻翼形狀的僅突起一點但仍比嘴唇低的粉紅色的鼻孔。「好在鼻孔不大,否則與天蓬元帥無別矣。」馮子高早就認識莫師爺,兩人之間無交情的諸多原因中,除稟性、人生道路等等之外,馮子高難以正視莫師爺的這副尊容,是很重要的因素。可以想像,經常面對一張視之欲嘔的臉,金銀寶貝山珍海味有何用處?不過,馮子高對莫師爺的作幕參贊之道,還是不敢小看的。
張臘狗心裏踏實了。口裡雖然在說些嚇人的話,但他曉得丁丁兒是真正的行家,不會隨口瞎說。剛才丁丁兒的一句話,就是對這隻蛐蛐的最好鑒定。張臘狗用一隻手蒙住蛐蛐罐,眼睛微微地閉上了。他已經不顧及他的失態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想一想,如果他得到這隻紅沙青,今年能否奪得蟲王的名譽。不好,這小伢剛才說還有一隻什麼獨節鞭龜鶴形,要把它搞到手,今年斗蛐蛐就穩贏了……
陸疤子近來心神不寧。
眾人回頭,只見青衣小帽的張之洞,如蟠然一鄉翁,從柏泉方向的堤頂走來。
「這裡有只紫蟲,色還冇長穩,像是個紫三色的坯子。要真是紫三色,倒還興許是個蟲王。您家看看!」丁丁兒遞上一隻其貌不揚的紫砂罐,可張臘狗一看就知道是只年年用的陳年陶,已經泛出了黑油油的暗光。
張之洞以手捻須,兀自向灄口方向踱步。他像一顆動作遲緩的蛇頭,帶動蛇身逶逶迤迤地朝前移動,走走停停,指手劃腳。
「讓給您家?嗨,您家們聽吶,幾好笑哦,我們的東西,他您家說要我們讓給……」這時,已有幾個路人圍過來。見一個極丑的男人在糾纏兩個半大的孩子,擔心地看看,朝陸疤子的醜臉瞄瞄,就把想管管閑事、說幾句公道話的心思收起來,忙不迭地車轉身走了。
「嘿,這是個好東西!不傷蟲,不傷蟲。哪個狗日的這麼會想心思,像是專門做來捉蛐蛐的咧!」他把這張蛐蛐網罩拿在手裡玩了幾下,看這年少的一個,把個蛐蛐罐夾在兩腿中間,上面還用一雙手護著,感到很好笑。
蘆花是個勤快女人,三下兩下就做完了打掃揩抹的事,又要同大花子到園子里去做。秀秀說,該做么事就做么事,內外要分清楚,蘆花要做,可以在屋裡把被褥拆洗得勤一些。
「曉得,曉得!未必豆芽菜還要屎(死)澆(教)?看不出來,你還很有點名堂咧。」張臘狗五指拶開,罩住罐子,透過指縫往裡瞄。這動作也很內行,在沒有「過籠」這類專業工具的情況下,這動作是很適用的。
「唉!」丁丁兒誇張地長嘆一口氣,「到底冇逃過您家的法眼哪!就是有那麼一丁點起油唦,要不哇,那真是兩個啞巴一頭睡——冇得話說哇!」
「個小屄伢哦,做得嚇死人的!是個么寶貝蛐蛐唦?未必還怕老子搶你的!你曉得我是哪個?告訴你,我是張臘狗!張臘狗就是我!你連張臘狗都不曉得,還在這裏玩蛐蛐?你去問那個專門盤蛐蛐的丁丁兒,他那麼多好蛐蛐老子都看不中,你個小屄伢倒做出個屙人咳血嚇死人的樣子!」張臘狗把網罩遞給大花子,「拿去,看你眼睛裡頭都要伸出手來的相唷,生怕我搶走了這個網罩吧?你看,老子買這隻破罐子,就給了他五十兩,不信,你去問他!」
「還好,是真是假我說的都是活話,價錢也是他自己開的,到時侯有么不對頭,也怪不得我。」丁丁兒暗想。
今天早上從循禮門一出城,就碰到兩個半大不大的兒子伢從劉園出來。這兩個伢一個十七八歲,一個十四五歲樣子,手上拿著網罩、小鏟子、小刀子、小竹筒一應捉蛐蛐的家什。
「您家做點好事咧!」
可十年前,十八歲的張臘狗還是個街混混,家裡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光景。他也是一步一步凄凄惶惶向撮白耍賴明偷暗搶的路上走,闖出了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一天不打架見血就手癢的名頭。他張臘狗越走越明白:做人哪,要就做頂好的人,要麼就做頂壞的人。頂好的人有人求有人捧,求你捧你都要給你錢。頂壞的人也有人求你捧你,求的捧的也會給錢你。照這樣看來,頂好的人心裏未必不藏著頂壞的想頭,頂壞的人心裏未必沒有善念頭。他們有何區別呢?最糟糕的莫過於不死不活吃了上頓愁下頓到死也活不出人味來!其實,做好人容易,做壞人難。舍錢施粥的好事,只要有錢,哪個不曉得做?只當拔一根汗毛,還要收穫不知幾多好話,惹得不曉得幾多人對他感恩戴德,把名聲越造越好,反過來憑好名聲又去賺更多的錢。做壞人就不同了。天下的人都曉得壞人壞,壞人壞事人人不喜歡,做點壞事不曉得有幾多用白眼睛珠子盯著!壞人不曉得有幾多人戳他的背心骨!壞人得點好處,不曉得比好人得好處要多read.99csw.com費幾多力!張臘狗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十年真是不容易,越這樣想,就越對黃菊英有氣。
這情景被在幾步遠地方的陸疤子看到了。
「您家這是么意思哦?這些蛐蛐都是我們哥兩個捉的,大半夜的工夫咧,哄您家做么事唦?又不賣給您家,我們自己玩的!」見哥哥臉色不好,曉得是在陸疤子這不尋常形像的逼視下,有些心慌,小花子卻已經有點適應這張疤子臉了。「算了吧,您家看也看了,我們還有事要趕到四官殿去做生意咧!」
陸疤子的婆娘王玉霞是巷子口屠戶王大爹的獨生女。王玉霞十三歲這年,江里的大水淹平了堤頂,江風猶自推著江浪呼呼地啃著土堤。王玉霞同幾個般般大的小姐妹在堤上玩,用瓦渣打漂漂。沒打幾下,王玉霞站腳的那塊土墩子突然被水沖塌了,小姑娘自己被大水打了漂漂。事故發生得太突然,小姑娘們連喊都來不及,王玉霞就被沖走了。
「疤子呃,不是我找你要錢咧,是你的兒找你要錢哪!以前咧冇得兒子,混到哪裡算哪裡,這早晚就不同了唦,手裡冇得兩個活錢,伢要有個三病兩痛的,么辦咧?你是做爹的人了,再這樣混下去,兒子懂事了,么樣看你咧!」
這想法也只能悶在心裡,張臘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他幾年前曾經流露過這種情緒,黃菊英對此大是不屑……
秀秀瞟他一眼,沒有作聲。劉宗祥感到這一眼很曖昧。他很想告訴她,俄羅斯是個外國名字,沒有別的意思,又擔心越抹越黑,只有訕訕一笑作罷。
「呃嘿,您家么樣自己動起手來了咧?我們的蛐蛐是不賣的咧!」大花子口裡反對,拿布袋的手卻並沒有躲。陸疤子順利地搶到一隻小布袋,很迅速地打開,略掃一眼,根本不需要像馮子高那樣用「過籠」。陸疤子接連飛快地看了四五個小布袋,邊看邊搖頭。袋裡的蟲子,不是顏色不正,就是腦線不清晰,再不然就是腿形不佳。他有些失望,不想再看下去了。
「哼哼?求碗飯吃……」張之洞沉吟不語。誰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誰也不曉得他的臉為何一下子就陰了下來。他哼哼了幾聲之後,什麼也不說,又回頭朝轎子走。文案跟了上來,為他掀轎簾。張之洞頭一低,剛動腳要上轎,又停住,直起腰,回頭朝「醉不歸」盯了一陣。酒館門口,紅臉胖子老闆還恭順地面朝這邊垂手站著,臉上還掛著謙卑的笑,朝這邊微微地點頭。那神氣,除了對這位排場很大的老客突然翻臉離去大為不解外,還有幾分榮幸滲在笑里:這老客肯定是個大人物,說不定還是皇親國戚咧!我這種雞毛小館,引來這麼大的人物,嗨,日後有牛皮可吹了!
這個價錢是很公道的。這是張臘狗看在故人份上開的價錢。兔子不吃窩邊草么,何況故人呢!再說,如今張臘狗口袋裡也不窘困,即使不是趙子玉製作的,也是個很不錯的澄泥罐。丁丁兒連聲道謝。對他來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五十兩銀子。這罐姑且不說它是真是假,僅就他得到手,也只用了五兩銀子。這十倍的賺頭,算是老虎嘴裏頭掏的食咧!
「秀秀姐,為么事要把那好的蛐蛐賣給那兩個壞傢伙咧?」小花子拿出賣蛐蛐的銀子,要遞給秀秀。
自從生了伢,王玉霞就把男人手裡的錢管緊了……
一個賣「嘀咚」的,手拿一隻像細長頸花瓶樣的「嘀咚」,含在嘴裏,一吸一吹,那薄薄的玻璃瓶底就一凹一凸地,發出「嘀咚嘀咚」的響聲。
「這是個么罐子,黑乎乎的這樣沉手?」
「我的個娘吶,看來真是個大蟲王咧!個狗日的疤子喲,你今天算是走了一盤狗屎運咧!」陸疤子終於試准他手裡的這隻蛐蛐絕對是百年難遇的蟲王。他再也遏制不住一直在心裏拱動的狂喜,由自言自語發展到大喊大叫。
「是的,像這樣的,臉彎彎的,像個彎茄子……」
「做生意?做么生意呀?」陸疤子真的急了。要是在別處而不是在劉園旁邊,他早就動手搶或者騙過這隻蛐蛐了。他怕驚動了劉園的人,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聽說這兩個伢要到四官殿去,他想多半是去賣蛐蛐。他也可以到那裡去把蛐蛐搞到手,又擔心被別人先下了手。在四官殿,愛蛐蛐識貨的狠人,並不只有他陸疤子一個啊!
叫著罵著,黃菊英忽然停住了。一時間竟像田裡嘈嘈鳴叫的蛤蟆,一陣暴雨過來,驚得倏然住口,出現一種令人心驚的靜寂。黃菊英看到張臘狗圓圓的娃娃臉上已布滿冷嗖嗖的陰雲,本來白皙的臉變得白里透青,嘴緊抿著,兩邊腮幫子上的咬肌一楞一楞的。
唉!我是不是起早了?我難得起一回早床,起一回呀,就這麼背時!陸疤子抬起頭,長嘆一聲:「你們這是些么鬼蟲唦?這些餵雞的昏蟲,還要起這麼早去捉?天剎黑點個燈籠,眨眼工夫就會飛來成千上萬隻這種東西!」他又瞟一眼大花子手上的銅絲網罩,臉色平和了,「家什倒還蠻像那回事,唉,真是的,腰裡別只死老鼠——冒充打獵的!」口裡罵罵咧咧的,眼睛卻散了神。
「你就這大的把握?是個么金蛐蛐銀蛐蛐,盤盤都贏?莫不是你狗日的無事無聊的自己想玩,拿這贏錢的話來塞我!自古久賭必輸,冇看到有賭博發財的!」
「下雨了?」大花子停下鋤頭,仰頭望天。當頭濃密的樹葉枝條如翳如蓋,透過綠蔭,瓦藍的天只有幾片遊絲樣的雲,無聊無緒地向夕陽的方向飄遊。他用手摸摸頭,摸到一手白乎乎的鳥糞。
「臘狗哥,疤子不在屋裡咧,您家到江邊躉船上去看下子唦!看是不是在那裡守貨。」張臘狗的香堂明裡也在經營貨運一類的生意,當然主要是便於刺探碼頭上貨運的情報,好讓他們「十兄弟」夜晚「見機行事」。陸疤子身為心腹,長期在躉船「值班」,也不是沒有「油水」的。王玉霞心裏一不高興,臉上就露出了不留客的神氣。也是,自己男人不在屋裡,這孤男寡女的,有什麼話好說咧?
「中堂大人的意思?」黃炳德小心翼翼地問,一句話雖短,看張之洞的臉色花的時間卻很長。
直到今天陸疤子得到一隻好蛐蛐,心情才好起來。
劉宗祥哪裡是擔心出錢呢!張之洞一說出坼城牆的話,劉宗祥就覺得天上又掉下一個大餡餅!而且,這個餡餅,是專門衝著他掉的,也是他盼望已久的!他又驚又喜的神態被中堂大人誤會了。不過,也好,讓中堂大人以為他膽子小,不是壞事。
「哦?老夫倒是尚未想到此事上來。劉先生肯定已有好主意了……」張之洞覺得為後湖堤取名這個主意很好。這麼大個永久性的工程,也是該取個有紀念意義的名子。
「莫揭,莫揭!才捉的蛐蛐,性子劣!」小花子叫。
「可得,你先把銀子我們唦!您家!」大花子難得開口,一開口就談錢。這叫張臘狗嫌他,又對這兩個半大小夥子放了心。為小利計較的人,不會有大計謀。
他們成家五年來,就那次,王玉霞對男人說話沒有帶罵人的字眼。
黃炳德像三伏天吃了浸在井裡頭的西瓜,一下子從裡頭舒服到外頭。后湖該有多少民地沒有官家的憑證!清丈后將會有多少民地變成官地!這堂而皇之的一清丈,又憑空可以變出多少錢來!老天,這該是多大的一筆財喜!黃炳德差一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他日夜擔心的事,張中堂一句話就解決了!張中堂呵,你真是個好人噢!
「你只管賣給他就可得了。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你們捉的你們賣,錢你們留著。」秀秀對李家花子兄弟很感激,特別對小花子有些歉意。小花子也算是個蛐蛐迷了,能讓出兩隻蛐蛐來,已經是給了她很大面子。
「張臘狗哦張臘狗哦,你莫不真的是條狗咧!」他想扇自己一耳光,平靜一下,但他終於一動也沒有動,背上那綿綿的力,把他揉綿了。
「你著什麼急?」張之洞又拋出一句沒有著落的話。這句話,黃炳德可以理解為「帖子」里的話措辭太急,也可以理解為剛才提問的心情太急。
其實,河南人早看到張臘狗剛才同賣麻糖老頭之間的一場戲了。張臘狗哪裡知道,現在他雖然做了租界的「包打聽」,場面大了,不怎麼再到這市井集市來小打小鬧了,但人的名樹的影,不少人仍然認識他。張臘狗來了,張臘狗買東西,還能找他要錢么?張臘狗曾經有過在四官殿強打惡要的經歷。現在他能輕輕鬆鬆地掌盤子賺大錢了,反能偶爾回憶起當年的「艱辛」,產生一些對微小生意的體恤之情。他注意到賣蟈蟈的擔子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賣蛐蛐的。剛才他挑選蟈蟈籠子時還沒有看到這兩個半大小伙,也許是剛才太專註了吧,也許因為這兩個小伙是跍著的,不引人注意的緣故。再一看,順著半大小夥子這邊一溜,竟還有好幾個賣蛐蛐的。
「您家看下子唦!看都冇看,您家么樣曉得我們的蟲不中咧?看下子又不吃虧。蛐蛐這這東西又不是自己地里種的,又不是自己屋裡頭養的,野物唦,哪個算得到該哪個捉到好蟲王咧?不怕您家見笑,前天還有個人從我們這裏買去了一隻龜鶴獨節鞭咧!那個人出了十兩銀子,揀了我們小伢的便宜。要不是怕他鬥狠,我們才不賣把他咧!」
街坊鄰舍總聽見王玉霞成天臭的爛的罵陸疤子,卻從未聽見陸疤子發她的脾氣,更不要說打她了。王玉霞罵男人就是疼男人,用她晚上在男人耳朵根子邊的說法,是「老娘疼你疼到肉心裏去了」!男人要喝酒,她去打,還要順便買回一隻「豬順風」或一包花生米,冇得錢了,她去賒;男人想喝湯,她買排骨脊骨白蓮藕煨,冇得錢,她還是去借。但她從來不到娘家去賒借。王大爹不喜歡女婿,所以王玉霞也就不喜歡自己的爹。每回男人跟她做了床上的事,王玉霞總要起來沖一碗甜蛋花湯或者熱一碗排骨湯給男人喝。男人做了那種事以後,總是巴不得倒頭就睡,她往往是逼著他喝。王玉霞的想法很簡單:男人流出來的那東西,儘管不是紅的,比女人流的紅還金貴,那是骨髓咧,不及時補,不垮了么!陸疤子家是這條巷子里煨湯次數最多的。陸疤子在外頭撮白日哄當混混,得了幾個錢,交給她,她也接著,不給,她也不要。公爹陸駝子年老眼花四季咳喘。陸駝子不咳都是個駝子,一咳更是只剩一小團。鞋匠活是做不成了。王玉霞不僅不嫌,還熱茶熱飯地伺候。王玉霞白天在苗家碼頭邊上擺個小攤子,賣稀飯和藕湯。幾碟子五香蘿蔔,幾碟子雪裡蕻,一大鼎鍋稀飯,一大鼎鍋藕湯,早上一條彎扁擔挑出去,晚上一條直扁擔挑回來。她從來不過問男人在外頭搞么事。街坊也曾暗示過,意思是說她的男人在外頭搞「花板眼」,而且經常是在四官殿江邊的那條躉船上搞。王玉霞不聽,或者聽了輕描淡些地反說一句:「男人么,能打得到野食是他的板眼,冇得板眼的男人鬼的姆媽都不會要他!」最近幾年,陸疤子跟張臘狗一起有些發展,陸疤子就對老婆在碼頭上擺攤子有些不舒服。
腳還沒有跨進門,就聽到老婆在屋裡發雌威。
「劉先生西學頗精,於國學亦有根基?」張之洞捋一捋鬍鬚,很是得意的樣子。這就像一田舍翁,拿一塊糯米糖,逗得一個孩子按他的要求爬到樹杈上,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糖,一邊天真地對他表示真誠的謝意。
一想到蟲王的榮耀,陸疤子不再飄飄然。他畢竟是箇中高手,不能隨口打哇哇,這蟲王不蟲王,還得看,還得試,還得經過幾打幾勝!他冷靜下來,把蛐蛐引進一隻陳年老斗罐里。這隻很古怪的異形蛐蛐,懶懶地沿著罐子邊慢慢爬動。不是走,而是爬!像只癆病蟲子。但陸疤子不氣餒。他懂,龜鶴形的蟲子是貌似呆懶的。他取出一支芡草,是牛筋草製作的極普通的那種芡草。他輕輕地芡,先芡蛐蛐的尾,頭動了一動,又不動了。再芡芡它的頭,尾刺動了一下,也不動了。陸疤子心裏一緊,是條不錯的蟲!蟄伏沉穩,貌似病蟲,芡尾頭動,芡頭尾動,首尾呼應,蓄勢其中。個狗日的,說書的講蛐蛐經,說蛐蛐古譜上就有這樣子的話咧!他又芡芡它的大腿,先左後右。蛐蛐的腿都來回地移動起來,明顯地有些煩燥,但整個身子仍在原地不動。陸疤子伸出芡草,想去芡它的牙,剛伸到顎邊,這隻本來很呆很慵懶的蛐蛐驀地一個虎撲,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個鉗口,就極準確地緊緊咬住了芡草!陸疤子輕輕地提芡草,提不動;稍加點力,感到蛐蛐也在用力;再加一點力,芡草拉出來了,一看,被咬住的那一截,鉗在它的大牙里!
「嗨嘿,麻糖,麻糖!孝感麻糖呃!」賣麻糖的是個留著三綹白須的清癯老頭,守著一對可以迭摞的籮筐,有一聲無一聲地喊。孝感麻糖是湖北一絕。用純糯米熬糖,拌黑白芝麻,摻花生粉,再經壓制而成。孝感麻糖咬起來很脆,但入口即化,嚼后一點渣都不會在嘴裏留下。
「你是說巡堤呵?老夫已經巡過了。老夫深感欣慰。督鄂如許年,老夫引為欣慰之事有四,一為訓練新軍,二為興建學堂,三為倡導洋務,建織造局、建槍炮廠,四即此後湖長堤也。此項工程,雖築一土堤,費銀亦不足百萬,然對漢口之未來,對漢口以漁耕為食之民,實為彪炳千秋之功呢!老夫另感欣慰者,尚在於此堤之修築,並非沿襲以往朝廷江防水利工程之成例,一體由朝廷出資且督辦。此次工程費用由官民分擔,工程照洋務之法由工商業主承辦。權之利之,故工程能毫無延宕。方才老夫已沿堤巡來,沿途所見,實慰我心,實慰我心哪!」
傳說中那對可愛的姑嫂姓甚名誰,沒有記載——這故事,是否真實、有幾分真實,若真去考究,就不免迂闊了,而早年古漢口廣袤的水盪蘆洲里,那些多若繁星的墩子上,是應該有些美麗故事來點綴的。早年的漢口后湖,如用詩意的眼光去看,也的確不乏美麗之處。又名瀟湘湖的后湖,夏秋水漲時節,眾多墩子沒入水下,墩子上的居民就以打魚撈蝦糊口;枯水季節,墩子上那些被水泡了幾個月的地,肥得流油,用來種菜,都是綠色環保絕佳的進口物,恰是幾個月的好收成。張公堤未成之前,姑嫂樹是后湖的要衝之地:門前水道,可通沔陽、漢川、天門、雲夢、安陸、孝感、黃陂,北經陳家河岸的茅廟、臣龍崗而通倫河,南經后湖可抵達鐵路內和六渡橋。1521年,明興獻王世子朱世熜從安陸赴京即位時,曾路過漢口。在抵達漢口之前,朱皇帝曾從姑嫂樹附近的陳家河碼頭過,因此之故,後人亦稱此河為接駕河。可地名叫久了,往往就有訛的可能。就像漢口的接駕咀被訛成集家咀一樣,接駕河也被訛成了捷徑河。就在張之洞這次巡視后湖堤60年之後,我們這座城市動用人海戰術,圍墾后湖,造就了一處蔬菜副食生產基地,雖然滿足了一時的口腹之慾,卻也毀了我們城市北邊最大的一塊濕地——捷徑河也在此「戰役」中被徹底填塞;姑嫂樹及其附近的小碼頭,竟有三分之一被壓在堤下,原碼頭約一公里處,曾被聚住在此的96戶黃陂橫店陳泰灣人建了個新碼頭,名之曰陳泰碼頭,而姑嫂及其樹,就自然而然地隨逝去的歲月一起逝去了。
「你們剛才不是說不賣么?」他逼視小花子,眼裡閃過一道殺氣。陸疤子自己可以無惡不作,卻見不得人家在他面前扯謊。
這種時侯,黃菊英就會應聲而出,出手也大方,又是給錢,又是叫人拿升子量米,口裡還要叨咕:「老娘舍財免災!老娘寧可把給叫花子,氣死你們這些雜種!氣死你們這些雜種!」
轎子一晃一悠的,張之洞有些困意了。年紀不饒人哪!再說,習慣也打亂了。平日這時侯,正是他上床睡覺的時侯呢!沒有辦法,中堂大人總不能半夜三更過漢口來巡堤吧?中堂大人的生活習慣少有地受到了挑戰。
「您家連這都不曉得?」素珍一手撫著繼父的肩膀,一手托著荷葉包著的燒臘,身子就挨著繼父的背蹭。「未必聞不出來?未必冇嘗過?」
張臘狗一陣沉聲喝罵,黃菊英像一隻斗敗了的雞,耷下翅膀,雖然面上蔫蔫的,但內心卻藏著一股發泄之後的滿足,瞄對手一眼,悻悻地下陣去了。
出城門到姑嫂樹,心情很是舒坦。
賣桂花的不需要吆喝,想買的尋香而去即可,不想買的不花錢就能享受這三秋桂子的芳澤,也不是折本的事。
「只是,只是這三色有點混,從頭到翅,有些起油。」張臘狗終於抬起臉,望望丁丁兒,他也想從丁丁兒臉上找出他是否鑒別得準確的跡像來。
「素珍咧,拿的是么事唦?你看你喲,這大個姑娘伢,站都冇得個站相!」黃菊英出現在通向廚房的門口,翻著一雙腫泡泡眼,眼珠子白多黑少,嘴唇使勁往下撇,模樣極為怪異。
「哪裡喲,您家這是柳永的《望海潮》咧!哪裡是《水龍吟》唦?」秀秀咯咯地笑,以為馮子高在考她,豈不知馮子高是因有佳人佳景而發感慨。
也難怪陸疤子著急。眼看就到一年一度的蛐蛐賽事了,陸疤子還只有幾隻拿不出手的蟲子。平常自己關在屋裡玩玩,還不至於有人笑,要想在斗賽擂台上拿「牌子」,就真正是做夢了。
「弄唦!我的個哥噢!」有時晚上,陸疤子伏在她身上,她哆哆嗦嗦地叫,抹男人一胸脯的淚。「我的個好雞|巴呃,是我做造了孽呀,我前世里有罪呀!」
張臘狗漫不經心地拿了一盒麻糖,隨手撕開紙盒,拈一片放進嘴裏嘎嘣嘎嘣地嚼,邊嚼邊點頭,似讚許:老頭子呃,你做的好糖!他點過頭,轉身離去。走了五六步,他又轉身折回到麻糖擔子邊,問:「嗨,賣糖的呃,你么樣不找我要錢哪?」張臘狗手托那包已撕開了的麻糖,翻起有些鼓的眼珠子,配上那張不惡的娃娃臉,一副既有幾分驚詫又有幾分天真的模樣。
「哦,劉先生,九_九_藏_書少年俊彥,風姿綽約呵!」見過禮,張之洞和藹之態可掬,「這后湖大堤竣工在即,劉先生又該有一番鴻圖要施展罷?」
「大丈夫做事,當一鼓作氣。某已是再而衰了,豈盼三而竭乎!此身本一蜉蝣耳,馮君,放某去罷!」羅漢的嘴唇囁嚅著。這嘴唇已如凋萎的殘葉,在乾枯的枝頭,一任秋風播弄而顫抖。死亡已經把死亡特有的顏色塗上了羅漢的臉頰,沒有了病容的黃,只有灰白中透出的青黑。這具年輕的軀體,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熱血沸騰過,現在卻像突然抽走了薪柴的灶膛,在逐漸冷卻,冷卻到成為一段青岡木,在開出了白生生的銀耳後,整個的生氣,隨著銀耳的採摘而消失了……
劉宗祥和秀秀都聽明白了。
「對,應該由黃炳德去辦,燙手不燙手是他的事,怎麼收場也是他的事,我只是向朝廷買地。至於黃炳德願意不願意去干這燙手的事,莫師爺的『火到豬頭爛』就是精髓了。」劉宗祥很快就在心裏過了一遍這事的操作要領,臉上浮出輕鬆而又不在乎的笑。他不能讓莫師爺看出他是多麼的在乎后湖的事,否則,莫某、黃炳德都會藉機抬高價碼。他劉宗祥的錢也不是大水漂來的!給鸕鶿吃得太飽,反而不會下水捉大魚。他不能把買地的間接成本打得太高。
「輕點咧,輕一點我的個哥咧!輕點輕點唦!」
天下師爺出紹興,無紹不成衙。這話果然有理。漢口同知府的莫師爺就是地道的紹興人。他不會漢口話,官話裡頭摻一些夾舌根咬舌尖的下江話,聽起來總有些「嘁嘁嚓嚓」敲小鑔的味道。莫師爺屬於漢口人嘲諷的「兩頭一掐,炒不了一碟子」的小個子身材。生就一張倒三角的尖削臉,臉上絕無多餘的肉,且臉頰向里陷進去。小星眼,袖珍貓鼻,就是嘴巴大,加之他長得沒有下巴,牙巴骨像是從下嘴唇處直接轉彎長上去了。這樣精緻且不凡的長相,扣在頭上的那頂小小的瓜皮帽,看上去都太大,顯得眉際以下沒有了內容,唯有一張似乎是憑空懸在帽子下的闊嘴在那裡張張合合,彷彿半空里一個深邃怪異的黑窟窿在動。這形象不能往深處想,往深一想,容易讓人毛骨悚然。
好容易今天有了點閑心思,到四官殿這發跡的地方來看看,看能不能搞到幾隻像樣的蛐蛐。張臘狗現在有了這種體會,錢多反倒不自由了:錢從哪裡來?還不是各方面給的。但給錢的哪一邊都是有狠的,不給哪一邊效力都不行。當然也可以糊弄,但總要糊弄得過去。糊弄得漏了底子,收場子還得自己來。只到看到這賣蛐蛐的,張臘狗臉上才有了點活氣。
這隻蛐蛐罐油黑泛綠,蓋內有長方形的陽文雙線印框,內有楷書「古燕趙子玉造」。底外的陽文雙框線內也有同體的陽文楷書「大清康熙年制」六個字。趙子玉是清朝初年制罐名家,他制的蛐蛐罐,稱為「澄泥罐」。這種罐的用料十分講究。據說是把空絹囊放在汾水中,一年後取出絹囊來,倒出絹囊中的泥,打成漿,去掉雜質,再用這種十分細膩的澄泥燒制陶罐。這種澄泥罐,取料難,製作工藝複雜,存世的不多,所以十分珍貴。就因為它珍貴,所以仿趙子玉澄泥罐的也很多。
「我不認得他咧!」小花子把手捏成拳,往懷裡塞。
「好你個丁丁咧,蠻會做生意咧,賺錢這樣黑,黑到我頭上來了!你還不曉得我屙的尿有幾高吧?算了,管它真的假的,這隻罐子等下我拿走。要幾多?五十兩該夠了吧?記著,老子這是送錢你用!老子心裏明白得很,要真是那個趙么事玉做的,要值百把兩。鬼曉得是真是假?是真的咧,你就倒點小霉,是假的咧,就算我背時。」
張臘狗一點也不想罵。張臘狗和陸疤子不一樣。陸疤子口裡不帶「渣子」不會說話,一句話的內容里,往往一大半是「渣子」。相比較而言,張臘狗的嘴巴要「乾淨」許多。他聽人說,河南人不愛罵人,只用拳頭解決問題,他對此很是讚賞。與其聲嘶力竭白唾沫罵成黑唾沫,不如幾拳頭、幾巴掌或幾刀子,這有幾乾脆!這是自己的婆娘,又是芝麻大拈不上筷子的事,不好動拳頭刀子,所以,張臘狗拳頭捏得吱吱響!
陸疤子沒有多注意李家花子兄弟的表情,朝布袋瞄瞄,又彎下腰,朝大花子手上的柞蠶絲網罩細細的瞄了一會,心裏動了動,還想問點么事,一轉念,還是沒有問。很明顯,這種網罩很少見!世面上都只有銅絲網罩,一般玩家子都只用這種網罩。但有性烈的蛐蛐,網進去后在裡頭亂撞亂蹦,容易受傷。這種絲網太少見了!但肯定有彈性,蛐蛐不容易受傷!個狗日的,是哪個雜種想出這樣好的心思,用蠶絲作網罩!看不出,這兩個伢還是有根底的咧!也是,要不劉家花園怎麼能讓他們敞進敞出?
黃炳德一邊在心裏祝願菩薩保佑張中堂,一邊求菩薩保佑他黃炳德和劉宗祥多多發財。他放慢腳步,等劉宗祥跟上來,向劉宗祥作了個張中堂有請的手勢。
「也只能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了!」馮子高長嘆一聲,轉身下亭。「我們去罷,呵,秀秀呀,我順便問一下,那隻異形蛐蛐,放在哪裡養著咧?」
望湖亭離浮碧軒就幾步路。走下八角形的小亭子,再下二十幾道石坎,就到浮碧軒的曲形迴廊了。
張之洞巡視后湖堤防工程的進度,沒有帶什麼扈從人員。他青衣小帽,打扮成名士蓍老模樣。六名護衛一律家丁打扮,文案是管家的裝束。中堂大人租了一條民船過江,從四官殿上岸。漢口同知黃炳德暗中安排的幾乘轎子,已迎候在江邊。中堂大人要輕車簡從微服巡堤,黃炳德深感責任重大。張大人雖然體恤下情,但認真起來,雷霆一怒,吃不了兜著走可不是好玩的。黃炳德通知了劉宗祥,跟著莫師爺一行,早已恭候在姑嫂樹對過的堤上了。
「這是么東西呀,您家?」小花子不接,現出一副懵懂無知的神態。
「秀秀呵,這五百兩銀子也實在是沉甸甸的,就是給我,也嫌壓人哪!這樣吧,換一張銀票,就用我那邊法國銀行的銀票,拿那張八百兩的,三百兩是莫先生今天的車馬費。」劉宗祥還沒有吩咐完,秀秀已經起身辦理完了。這不就是演戲么?取一張銀票,費什麼事呢!
「聽說你開了個填土公司,專門平整你買的地皮?聽說你還為填土方便,自己修了輕便窄軌的火車道?」張之洞瞥了黃炳德一眼。取名張公堤的主意,既然黃炳德也聽到了,他張之洞就不必再管了。他又把話題轉了。劉宗祥和黃炳德都不知張之洞的用意。在劉宗祥聽來,他劉宗祥在漢口的一舉一動,都沒有出張中堂的視線之外。其實,劉宗祥沒有理解張之洞的苦心。他對劉宗祥是很欣賞的。加上剛才為大堤取名,又讓中堂大人更加舒服。中堂大人真心想要成全這個精明的年輕人。
菜都做得很精緻,也很實在。珍珠元子,掛黃魚絲,香菇兔丁,菊花雞,鴛鴦蛋,腐竹燜牛肉,紅燒洄魚,炸豬排,四個冷碟子外加一青花瓷缽八珍腳魚湯。
「你們師徒大概是在這裏覓到佳句了吧?」黃炳德百無聊奈之餘,踱了過來。此時,他已顧不得官家身分,主動與無官一身輕的馮子高和清麗的秀秀搭訕。看來這也是緩和緊張焦慮情緒的良方。
「果然急了吧?黃大人,后湖清丈之事,允你所陳。此外,後面那個劉宗祥,辦事尚肯出力,叫他前來,老夫有話說。」
「么樣?么樣不舒服?你像是賺了蠻多錢樣的!賺兩個,用三個,老娘還能指望你呀!」一頓夾七夾八,陸疤子被罵得啞口無言又心悅誠服。
「哪裡,哪裡話!隨便玩玩么,說不上勞累的,說不上的!馮先生,仙風道骨,今猶勝昔了哦!」
其實,誰也沒有存心去氣黃菊英。特別是她嫁給了張臘狗之後,誰又會躺著不燒爬起來燒地去惹流氓頭子的老婆呢?這樣一來,反倒使黃菊英寂寞了。家裡又沒有多的事要她做,就這麼大一棟房子,還請了個傭人收拾做飯。無事可做,連架都沒有吵的,真叫黃菊英發瘋!沒有辦法,只有罵老娘。不然,罵誰呢?罵傭人吧,傭人像是泥巴做的,隨怎麼罵都不答腔,這樣罵起來就沒有一點趣味了。張臘狗自然是不能罵的。她深知張臘狗的脾氣,寧可三刀六洞也不願意聽到吵罵,搞煩了一巴掌扇過來,吃現虧。她左邊的上槽牙至今仍活搖活動的,掉也掉不下來,長又長不牢,就是她不看臉色喋喋不休吵罵的教訓。原來她還可以罵罵自己的女兒素珍,現在也罵不成了。女兒已不小了,她一罵,女兒白她一眼,回她一句:「茅廁嘴巴!」往往跑出去一天不回家。要是張臘狗在家,她更不敢罵女兒。只要她一開罵,男人就垮下臉,那拳頭都能捏出水來!黃菊英就只有自己老娘可罵了。但罵自己的娘一點都不熱鬧。任黃菊英罵半天,竟無任何反應。這就很無趣了。剛才估計是男人回來吃飯的時侯了,她才開罵。果然,男人聽到了,而且接嘴回罵過來了,正好摳到她的癢處,她也就適可而止。黃菊英這一番苦心設計,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早點開罵,男人沒有聽到,得不到回罵,等於白費勁不過癮。罵得太過,惹得男人火發,皮肉受苦,等於是自找苦吃。
「嘿嘿,有味!這個小屄伢有味!連罐子裡頭是么傢伙都不曉得,就要我開價錢!你就算死我要買你的蛐蛐?」張臘狗一副瞧不起的臉色。「你認不認得那個叫丁丁兒賣蛐蛐的?老子還是像你們這大的時侯,就跟他學盤蛐蛐,他該算是個蛐蛐玩家啵?他的蛐蛐該多啵?連他的蛐蛐我都看不中,你有么拿得出手的蟲?」
「馮先生在不在咧?」秀秀問。她知道劉宗祥最近在收買后湖私地的事情上不順手,這次請黃炳德到劉園來「玩」,肯定與買地有關。劉宗祥的商務活動仍以置買土地、填地建屋為主,最近又新辟了祥記銀樓,經營金銀珠寶首飾。填土公司早已經在填城牆內土凼六渡橋那邊的地,填好的地上有的已經開工建屋了。劉宗祥既然把她作為事業上的幫手,這等關乎大片土地購買的大事,秀秀明白她必須全力以赴。邊往浮碧軒那邊走,秀秀就想,后湖農民漁民的私地,與黃炳德有么關係?
「您家還看么事唦,我們哪裡有人家丁丁兒那好的東西唦……」小花子像是慪氣的樣子,把蛐蛐罐往懷裡一縮。
「爹,您家看呃,這是么事呀?」素珍兩步蹦到張臘狗面前,舉起一個荷葉包。這是一張碧綠的荷葉,葉柄被齊根掐去了,像包酥糖一類點心樣地折成一個小包,外面幾根深綠色的蒲草捆著。
「蟲是只好蟲,只是,只是……」張臘狗沒有抬頭,口裡自言自語。
張臘構狗指指丁丁兒和那個河南口音賣蟈蟈的。被指的都一臉討好的訕笑。聽了張臘狗半吹牛半鬥狠的話,小花子眼睛一亮,腿也不夾了,雙手鬆開蛐蛐罐:「您家肯出個么價錢唦?」
「你個老不死的!我前世又不該你的!你吃了就去死的么?這點涪汁酒,素珍還冇嘗一口,臘狗那狗日的也還冇喝一口,你就這好的眼睛,放在這旮旯都摸到了……」張臘狗的老婆黃菊英正在罵她自己的老娘。老娘不是黃菊英嫡親的娘。爹死了,老娘就一直在黃菊英的罵聲里苟延殘喘。
「哈哈!連銀票都不認得,還充內行,還『挖地腦殼』做生意!真是,這漢口的錢哪,也是太好賺了,木頭雕兩個眼睛都能賺得到大錢咧!」漢口人把擺地攤叫「挖地腦殼」,這種生意自然是本小利微,有的還帶有很濃的江湖流動色彩。張臘狗嘲笑李家花子兄弟,把銀票在手裡甩得嘩嘩響。
「看來革命黨裡頭能人還是蠻多的咧!」在大場面上混,張臘狗心裏不能沒有一桿秤。
劉宗祥曾同張之洞打過交道。在他心目中,張之洞是個很有人情味很有生活情趣很有個性的老頭。別人辦公他睡覺,在公堂上辦公還要吃蜜餞,還邊辦公邊玩貓,辦公辦著辦著忽然睡著了……這種脾性的朝廷大員,除了他張之洞似乎還沒有第二個!想到張之洞的逸事逸聞,劉宗祥不僅沒有黃炳德見張之洞的那份緊張,反而有一種說不出來由的輕鬆。
「莫師爺,把您家拖步了哇!」莫師爺雖然不會說漢口話,聽倒是聽得懂的。
搞清楚自己懷了伢,王玉霞到慈慧庵燒了三回香,答謝觀音姥姥送子娘娘。
雜貨鋪的小寡婦黃菊英罵人有癮。每天不罵一陣就渾身發脹。她罵人,往往不是因為恨那個人,也不是因為某件事可氣非罵不足以出氣。她罵人,是希望有人回罵。雙方對罵,叉著腰,跺著腳,臉對臉地罵,唾沫像癩蛤蟆噴漿一樣濺到對方臉上,然後,逐漸後退,退向各自的安全地帶;罵聲逐漸減小,變成惡毒的詛咒和險惡的威脅,一場有聲有色的嘴巴仗才到了尾聲。這樣下來,黃菊英就渾身通泰,精神煥發,一天做什麼事都興緻勃勃,打牌手氣也會好,即使輸了錢,心裏也喜歡。黃菊英這毛病,連這一帶討飯的都熟了。每逢聽到苗家巷裡有叫罵聲,就先在不遠的地方歪著,決定今天別的地方不去了,靜候黃菊英把架吵完,到她門口開口一叫……
「嗬嗬嗬!馮兄,這個何須問得?俗語云,火到豬頭爛,再說,莫某這番話也不是空穴來風喲!餘下的文章,劉先生、馮兄都是大手筆呀……」
「么事呀?你這個小……」張臘狗終於被激怒了。他還沒有這麼耐煩過。這小伢太可惡!把錢誑到了手,居然敢反口不認賬!張臘狗懶得罵了,揮拳就要打過來。
到底還是朋友,還蠻斯文的咧。都說張臘狗是個惡傢伙,這樣看,也還好么!望著張臘狗一走一搖的背影,王玉霞心裏升起一縷歉意。她又解開扣子,飽滿的乳|房彈出來,濃釅的乳汁嘀嘀嗒嗒地流。她趕緊把一隻奶頭塞進孩子玫瑰色的小嘴裏,順手扯下衫子,蓋住另一隻奶|子,輕輕地揉。很快,衫子就洇出一大塊濕乎乎的奶漬。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奶水怎麼這樣好,小伢都四歲多了,還夠吃個半飽。
「劉老闆,在下對您這種豪爽佩服至極,佩服至極呀!」莫師爺喝乾一杯酒,可能由於見了銀子,忘了作以袖掩口的動作了,顯出小酒盅與闊嘴極不成比例。他喝的時侯,馮子高擔心那酒盅掉會進那闊嘴裏去,不由自主下意識地也跟著張了張嘴。「劉老闆喲,這東西重得很咯,我們都被這東西所累喲!」莫師爺瞄一眼秀秀擱在他手邊的銀包,一副謙謙君子的神態,出口就是一番很有哲學意味的感慨。但劉宗祥從中品出了別的味道。
「瞎叫么事唦!這是蛐蛐,是蛐蛐!你曉得啵,每年都要斗蛐蛐!么樣來錢?一隻好蛐蛐,一個蛐蛐王,斗一場贏上千兩銀子咧!要是下的注再大些,一場贏萬把兩銀子都不止!你算下子看看,一季下來老子不發了財!」陸疤子把蛐蛐罐小心翼翼地蓋好,放妥,那動作的輕柔,就像對自己兒子一樣。
張臘狗近來往後湖堤上跑的次數多了。堤工快收尾了,也是他摘桃子收穫找劉宗祥要錢討好處的時侯了。他如果不督緊一些,出了紕漏,劉宗祥找個岔子賴賬不說,官府追究下來,輕者面子不好看,重則怕是要栽跟頭。再說,革命黨人頻頻找他,說些「長沙結社、湖北發展、武昌活動、漢口宣傳」這類的話。「都是提著腦殼玩,在褲襠里鏜刀的險活。要不是總舵有令,老子才不得沾咧!這以後還不曉得要死幾多人哪!」最近,幾國的外國領事都找張臘狗,都是打探革命黨的事,這些,讓他既興奮又惶惶不安。「個把媽日的,老子還真是跛子的屁股——翹(俏)起來了咧!幾家都拉老子,老子是哪邊都不得說真話!這個世界上,真話最不值錢!」
晚上陸疤子又要弄,王玉霞破天荒地拒絕了男人……
見黃菊英偃旗息鼓轉身而去的背影,張臘狗好一陣窩火。看著婆娘門板一樣的背影和磨盤一樣沉的屁股,他心裏的火就直往外竄,恨不得蹦起來衝上去踢兩腳。
的確,在捉蛐蛐,鑒賞蛐蛐,養蛐蛐,執掌斗蛐蛐上頭,陸疤子自視甚高。事實上,若論起這方面的實際經驗,他比馮子高要高許多。
「這人倒是不會藏拙,連揚長避短的道理都不懂,居然還吃師爺這碗飯!」馮子高的眼神就有些嘲諷了。劉宗祥卻覺得師爺的城府很深。這是一種於前途絕望、于眼前不滿因而敢於恣肆放縱,並以這种放縱恣肆掩蓋城府的人。這種人如果是君子,可以一副清高孤傲對人,但他們又可以很快從君子跌出小人的臉譜,逼急了,就成為那種殺無肉剮無皮的比小人還要小人的癩皮。
「白天都是媳婦一個人在屋裡,他您家回來做么事唦!他您家守攤子,他您家白天都是不回來的,怕么事唦!」
秀秀掏出那方白手絹,要為大花子揩鳥糞,大花子的臉紅得像蒸熟了的螃蟹,一閃身跳到月季叢另一頭去了。
「就讓嬸娘和張媽管就行了,我今天想回去看叔叔。」吳秀秀想回去看叔叔是託辭。在劉園的常客中,她最不喜歡的人就是黃炳德,每次見到黃炳德,秀秀都有作嘔的感覺。她覺得黃炳德讓人噁心。黃眼睛珠子像夜貓子一樣盯人,邪兮兮,冷森森的,做官的沒有一點做官的樣子,倒像個地痞流氓老混混,滿嘴吐的都是醜話,一見到女人,眼睛裡頭像是要伸出一隻手來,一笑那滿口的黃包穀牙像要吃人……
秀秀看出來,這餐飯,在座的人都吃得蠻滿意。
陸疤子打開大花子遞過來的布袋,剛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就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手猛地一抖,下意識地把布袋口飛快地捏攏。彷彿李家兄弟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魔鬼,他怔怔地盯大花子一陣,又怔怔地盯小花子一陣,那道紫褐色的長疤像一條被斬了頭的蛇,在他臉上痛苦地扭動。他終於把眼光從李家兄弟身上移開了,把頭仰起,獃獃地看天。秋高氣爽,天高九_九_藏_書雲淡。一群秋鴻在變換隊形,一隻離群的孤雁在頭頂掠過,丟下幾聲哀鳴。
劉宗祥心裏早就作好了張之洞質詢堤防工程諸項事宜的準備。他有恃無恐。在堤防工程上,他雖然盡量縮減開支,但用工用料,仍然一點不敢馬虎。錢要賺,活要做好,貨要給足。這是他做生意的基本準則。他讓父親劉瘌痢隨時監查張臘狗陸疤子,不讓他們剋扣民工的糧餉,不准他們偷工減料。劉宗祥還有一把算盤藏在心裏:后湖的這一片土地,都將是我劉宗祥的!既然是這樣的結果,那麼,張中堂出面倡議修堤而且出資三十萬,雖然劉宗祥自己出五十萬,實質上,等於是朝廷出補貼,給他劉宗祥修一道私人的大堤!再說,后湖土地的價格,基本上等於是白送。如果當初沒有這個條件,他劉宗祥怎麼肯投資五十萬?自己出錢為自己辦事,劉宗祥都不去全力做好,他劉宗祥不是白痴嗎?
官場上不言而喻的通例,凡公事,不能急,也不會有人急。如果辦公事急,其中必有私。所以,張之洞一句「你著什麼急」漫不經心的反問,就讓黃炳德額頭上沁出一層密密的冷汗珠子。
後面一陣嘈雜,前面文案的轎子也停下來了。文案是個三綹青須的中年人,一派清秀斯文模樣。他幾步急趨,撩起張之洞的轎帘子,作出要攙扶的動作。張之洞把手一擺,探頭朝外看了看,然後,先伸出一隻腳,著了地,才又伸出另一隻腳,手扶轎沿,不著痕迹地使了一下力,站了起來,又四下張望一遭,像是在欣賞周圍的景緻。這一套漫不經心卻是著意小心的動作,是張之洞近幾年來掩飾老態的法子。官做得大了,言談舉止,自然都是悠悠然不急不躁的。舉手投足急匆匆的,不是浮躁就是輕狂,豈能在官場上混!
「我的個苕疤子哦,要個么床唦……」
街上已經有桂花賣了。
「個狗日的喲,只怕是老子的祖墳上在冒青氣啵,怎麼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一隻這樣難得的異形蛐蛐呢!該不是在做夢吧?」陸疤子摸摸懷裡裝的蛐蛐竹管子,另一隻手在大腿根子上狠勁地掐了一把。管子硬硬地分明還在,腿根子也疼得鑽心。「個婊子養的,老子這是大肚子打屁——運氣來了哇!」陸疤子覺得走路都比往常輕快多了。
張臘狗生得白白凈凈的,不知根底的人,絕不會把「無惡不作」、「五毒俱全」之類的字眼與他聯繫在一起。不知怎麼回事,張臘狗今天的確有心事,但對這老頭軟軟的話、軟軟的笑,就是發不起脾氣來。
但他不能踢。他憑什麼踢黃菊英呢!當初,是他總是到雜貨鋪子丟媚眼撩騷,又不是黃菊英自己找上門的!當年,張臘狗有事無事都要一天到雜貨鋪去三五趟。買鹽打醬油這些事,張臘狗過去是從來不沾邊的,現在搶著去雜貨鋪買。黃菊英不是個離了男人不能過日子的女人。晚上到她那裡拍門敲窗的男人多的是。只要肯,嫁給任何一個男人,她都是帶著雜貨鋪「倒貼」。轉回去十年,二十八歲的黃菊英不是這般水桶腰、磨盤屁股,也不是「茅廁嘴巴」。二十八歲的小寡婦帶著個五六歲的女兒,守著個生意不錯的小雜貨鋪,小日子過得如小寡婦的臉色一樣,紅潤而又光採照人。
這張臘狗和陸疤子怎麼隨么事都差不多呀,連這幾句問話都一樣咧?大花子在心裏嘀咕。他一直沒有作聲,但他回憶起前幾天陸疤子買那隻蛐蛐時,也曾這樣不相信地問過。
「哦嗬!」張臘狗吃了一驚,抬頭瞟了小花子一眼,滿臉疑惑:個狗日的,這當真還是個好蛐蛐咧!這不起眼的小伢,還有這好的運氣!
迎接中堂大人巡堤,是黃炳德的本分,其餘如劉宗祥、馮子高等,只是備詢人員,並非官職在身的。黃炳德與莫師爺在前頭等得心焦了。同知老爺在堤上踱來踱去,像一隻迷失了歸路的螞蟻,在那裡往返彳亍。劉宗祥一副悠然之態,無疑是在表明,這樣的工程質量,絕對是無可挑剔的!馮子高與秀秀對著豐腴充實卻又微現凋零之態的后湖景緻,指指點點,興緻盎然。
見張臘狗看得獃痴痴的,王玉霞心裏不高興。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滅。你臘狗既是疤子的朋友,就不能這樣輕薄。你臘狗又不是冇得婆娘,么樣吃著碗里瞅著鍋里!她以為張臘狗想她的身子。其實,張臘狗是見了人家親生的伢,心生羡慕,眼睛定住了,有些走神而已。
「劉某是想加快平整荒地的速度,儘快建起一批房屋。唐詩有雲,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姑嫂樹這個地名,卻緣於一棵樹。
「是這樣的,您家?」秀秀以手撫欄,正視前方,「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縕英雄淚。」
「我們剛捉了蛐蛐的。」這個十三四歲的伢是小花子。他朝陸疤子揚了揚手中的小布袋,在陸疤子的長疤臉上掃了兩眼,趕忙移開。他暗自心驚:我的個娘哦!這張臉真是要幾丑有幾丑,丑得疼,丑得讓人想吐哇!要是晚上碰到這張臉,還不嚇得連滾三個跟頭?
「捉了些么樣的蛐蛐唦?」陸疤子想,有這樣一些家什的伢,說不定是內行,是有可能捉到好蛐蛐的。他伸手去拿大花子手上的袋子。
漢口人所謂的「說泡話」,相當於北方人的說假話、吹牛、說大話。至於漢口話中的「發泡」,就大致相當於北方話中的「發飆」了。
大花子手中那把鋤頭靈活地在花叢中出沒,像一條閃亮的牛舌頭,刺拉刺拉貪婪而又不緊不慢地啃著花叢中的雜草。大花子不知怎麼回事,像感到秀秀眼光的溫度似的,他無端又紅了臉。其實,秀秀的心思還有一半在小花子的嘴巴上。小花子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雀子,往外吐出一串串的句子:他繪聲繪色地描述陸疤子的嘴臉,手舞足蹈地複述他與張臘狗之間的交易。只是他省略了一些罵人的髒話。「陸疤子的嘴巴太臭了,張臘狗比他強些,也臭,只是稍微強那麼一篾片。每句話都帶渣子,帶蠻丑的渣子。人又丑,丑得嚇死人!」小花子總結性地說,瞟哥哥一眼。大花子沒有抬頭,依然鋤他的草。
吳二苕匆匆地找秀秀,說漢口同知大人黃炳德要到劉園來吃飯,請她張羅。吳二苕最近娶了媳婦,是老家柏泉許家灣的姑娘,叫蘆花。想到劉園事多人少,秀秀請二苕夫婦都到劉園來住。吳二苕跟劉宗祥外出,蘆花就做些端茶送水的事。蘆花與吳二苕很是般配。吳二苕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身兼車夫保鏢二職。蘆花人高馬大:大手大腳大臉盤子,大眼睛,高鼻闊嘴。所有的部件都大,就顯得很協調,一點也不粗苯,反倒是手腳麻利異常,做完這又做那,寬大的屁股和顫顫的胸,總在人眼前晃。
「說句實話給您家,到這早晚,還冇得能拿出手的蛐蛐。有是有幾隻,那隻能哄別個,像您家這樣的玩家子,我不敢說泡話。」
「河南人就是老實,好說話。」張臘狗想。
「丁丁兒,你認準了?夥計,過細咧,要是看花了,就自己把眼珠子摳下來算了!」
「張媽,么樣還不點燈咧?」進門點頭打招呼,秀秀覺得莫師爺坐在避光處的臉相特嚇人,就岔開去喊張媽。馮子高接上去同莫師爺打哈哈。
「這是你們捉的?」張臘狗問。
陸疤子的婆娘頭髮蓬亂地從黑黢黢的裡間出來了,大襟褂子上頭的三顆布扣子都敞著,露出右邊一大塊白酥酥的胸。奶|子脹鼓鼓的,在鬆鬆垮垮的褂子里一聳一聳地拱,乳突處,兩塊黑濕濕的奶漬。王玉霞很嬌慣她的兒子,四五歲了,一天還要喂兩遍奶。
「你們曉得這叫么蟲?」張臘狗又問。他有些疑惑。像他這樣吃險飯的,時時事事都難免起點疑心。當然,解除疑惑的最好辦法是考考蟲主。
「謝大人青眼!劉某敢不竭誠效勞!」激動歸激動,喜形於色手舞足蹈的輕浮之舉卻不是劉宗祥的作派。他微微躬腰,措辭也很從容得體。
果然,這架勢一擺開,張之洞就不高興了。微服出巡,關鍵在微服二字上。這又是文案引路,又是一大幫身手敏捷的健兒前跳后竄的,還微服個屁呵!他本來就沒有進來喝酒的打算,只是因為在轎子里坐得久了,顛得老骨頭節節作痛,想下來踱幾步鬆散一下,這倒好,給他把招牌亮出來了。
這的確是解決劉宗祥眼下問題的釜底抽薪之計!很明顯,這條計謀的核心是把后湖的私地官冕堂皇名正言順地化成官地。此計一旦實現,后湖很大一批農民漁民將由土地的主人變成佃戶或無家可歸者!馮子高暗暗佩服且又大為心驚:這可是條毒計呀!
「我……冇說過不賣呀……」
「嘿嘿,你這傢伙半天不開口,開口就討人嫌!說的話就是不中聽,是不相信老子,怕老子跑了?老子要鬥狠,不早把罐子一拿就走了么!個狗日的……」張臘狗剛要發作,突然發現不妥。堂堂青幫堂主,跟人家小伢們發個么脾氣咧!再說,你看周圍這些看笑話的眼睛咯!他不能為二十兩銀子出醜。
一股熱流沿著脊柱竄上來,直衝腦門,隨著熱流竄上來的,還有一股幽幽淡淡的香。對於張臘狗,這種香味已經很遙遠了,但他懂得,這是女伢身上的體香。他的喉頭有些發澀,心氣短促,自己都感到自己在發抖。
「馮先生哪,這『閑來欲買荒渚靜』,意味綿綿,只怕是人間至境,難遇難求呀!」
黃炳德上前參見,張之洞擺擺手,示意免了衙門中的一應虛套子。可他的嘴並沒有閑著,話藏機鋒地直刺馮子高。
李家花子哥倆心裏暗自稱奇,這張臘狗和那個醜死人的陸疤子,怎麼說出的話都差不多咧!
刺殺瑞徵的羅漢在這裏治傷,終於沒有活過來。羅漢這是第二次刺殺瑞徵了。第一次是在北京,他沒有受傷。這次清兵防範嚴密,羅漢開槍后,擊中的轎子里的人不是瑞徵。五抬轎子一模一樣,羅漢運氣不好,加上受傷后不配合治療,怒氣一天比一天大,只要醒著,就不肯吃藥。
姑嫂樹是一個地名,不是一棵樹。
「說實話,這蛐蛐真是你們捉的?」陸疤子像終於緩過氣來溺水人,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從半天雲里收回眼光,又盯住大花子。他的聲音里交織著疑惑和貪婪,嗓音乾澀,明顯透出緊張和急切。
對馮子高的誇獎奉承,莫師爺自然是很舒服。他也作出一副洗耳恭聽后很是感激的樣子,捏著小酒盅,咧著闊嘴做出微笑的答謝狀,但那深藏在上下眼皮子中的綠豆眼,卻不斷往劉宗祥身上瞟。劉宗祥開始沒有會意過來,讓他們先去打哈哈,秀秀邊喚張媽熱菜換杯地照顧場子,邊聽三個男人互相探虛實,如在近台看戲,很能看出一些奧妙。
秀秀淺淺一笑,一轉身,影到劉宗祥背後去了。一來她是不好意思,二來她十分討厭黃炳德。要她在色迷迷的黃炳德面前誦詩,無異於拿刀殺她。好在她在劉園應酬多了,曉得喜怒不形於顏色的道理,就用少女的嬌羞來作掩護。
「嗬嗬嗬!年輕人,怎麼突然玩起虛套子來了?商人不言利,即如老夫不言政。」張之洞不知道劉宗祥是在裝馬虎。中堂大人不了解裝佯裝馬虎是劉家祖傳的處世手法。「年輕人,莫緊張哦,老夫請你來,是想照顧你的生意,換一客氣話呢,就是請你幫忙。什麼事?是這樣,漢口城牆,早就無存在之必要了。這大堤一竣工,城牆之於漢口,就更成其為累贅。想你后湖工程甚得老夫之心,由此亦可見你的填土公司確有辦事之力。這拆城牆之事,亦請你的填土公司操辦罷。」見劉宗祥嘴巴半張半闔的神態,張之洞以為劉宗祥怕再次出資,就又笑了笑,「年輕人,放心咯,此次無需你出錢了。所有耗費,皆從國庫中支出。不過,你的預算可莫要獅子大開口哦,儘快報來老夫過目……」
陸疤子那時臉上還沒有疤,也就不叫陸疤子。他的爹陸駝子,為人緔鞋補鞋做鞋把腰彎得像蝦米,自己一年四季十個腳趾倒有九個露在鞋子外頭乘涼。陸駝子半輩子除了錐子頂針和一雙糙手,就只落下這麼個兒,給兒子取名陸金髮,也是自己呵癢自己笑的意思。當時十六歲的陸金髮頎長條條的身架子,精悍利索,渾身也就一條扎腰半頭褲,正用根長篙子在撈「浮財」。長長的竹篙子,前頭綁個鐵鉤子,看似簡單,用起來還蠻方便。發大水江面上經常有些稀奇古怪雜把什的東西衝下來,也算是陸金髮碰運氣混肚子的小路子。十六歲清瘦清秀的陸金髮已經是個小混混了,但十六歲畢竟是人生羞怯的季節,雖有一肚子葷的素的花花心思,也只是偶爾在被窩裡頭作點想像。幾個半大不大的街坊姑娘在旁邊嘰嘰喳喳嘻嘻哈哈,陸金髮懶得理她們。他忙。江面不時有東西漂下來,他手不得閑眼不得閑,哪有工夫去招惹她們!再說,都是些丑得喊娘的丫頭!只有王屠戶的姑娘長得像個姑娘。也怪,王屠戶長得像個鬼王,五大三粗臉像沒有刮乾淨的鍋底,又像半邊沒有長周正的西瓜皮,黑一塊白一塊黃一塊的,要不是買肉的話,誰都不願看一眼。他的姑娘王玉霞卻長得小巧玲瓏的,十三歲就削肩蜂腰寬屁股,胸前的衣服已經被頂得聳聳的,生就是一副讓人看了睡不著的模樣。姑娘們的一聲驚呼,讓陸金髮來不及想什麼,就拖著篙子往下游跑。王玉霞的頭髮漂起來了,陸金髮一甩篙子就要鉤,鉤桿剛一揚起,他卻把它扔了,撲嗵一下就撲進湍急的江流里。這一瞬間的愛美護美之心,使陸金髮成了陸疤子,也使王玉霞五年後任媒婆踏破門檻,卻發誓除陸疤子不嫁。王屠戶王大爹想天方設地法,企圖阻止獨生女和窮得叮噹響的陸駝子兒子的婚姻,十八歲的王玉霞自己拎了幾件換洗的小衣裳,在一個晚上闖進了陸家的門。陸駝子高高興興地被趕到外頭歪了一夜。第二天,腿跍麻了的陸駝子一瘸一瘸地跛到王屠戶的肉案子上去割肉,順便認親家。
所謂「搪底」,是用黃土、蚯蚓糞、陳石灰碾細,過籮篩篩去雜物,再用水浸透,按4:4:2的比例調和,拌進糯米米湯,牢牢地在罐底搗實。這搪底是很有考究的。既要讓罐底有一定的蓄水作用,又要讓它具有滲水性;既要砸平,又不能過於光滑,太滑對蛐蛐腿有損傷。丁丁兒是個行家,知道這些名堂。而他之所以沒有搪底,是因為蛐蛐罐和其它玩物一樣,有人專門收藏賞玩,而作為賞玩的蛐蛐罐是不搪底的。
張之洞四下里看了一遍,才挪步朝街邊走。說是街,其實也就是稍寬些的路。當然,路邊有更密集的房屋,多是飯館、小酒館、小雜貨鋪、洋貨鋪一類同日常生活有關的店面。看得出來,很多店面是新修的,新開張的喜慶對聯還貼在門框上。「誠招天下客,喜迎四海賓」,這是一家小客棧。「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這是一爿茶館了。「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這是一間酒家無疑。張之洞抬頭看了看,「醉不歸」,即朝酒館里走。文案見中堂大人要吃酒,趕緊搶上一步,走在前頭。那六個步行作家人打扮的護衛,比文案還要快,他們不動聲色地進了「醉不歸」,佔住了店堂的四個角落。這是護衛們的職業動作。主人要進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們必要先行進去察看一番。但這樣一來,就無疑是宣布,這裡有大官兒來了!
蛐蛐中以紫頭、紫體為主的,為紫色類。不雜任何色凋的是真紫。「真紫如同穿紫袍,色濃性穩肉生毛,鉗配紫紅或絳色,獨佔五色第一豪。」可純粹的真紫是極稀有的。紫色蛐蛐最耐時節,古蛐蛐譜中稱紫蛐蛐「耐老而運從」,就是指它老而能繼續搏鬥取勝。丁丁兒所說的紫三色,是紫色為主的蛐蛐紫頭、紫項、焦金翅三色俱備。這種三色紫蟲白肉、紅牙,六足粗長,尾如針形。所以蛐蛐歌訣中贊這種蟲,說它「紫頭藍項焦金背,白肉紅牙斗到秋」。
「鬼雀子……」大花子一臉懊喪,又自嘲地笑笑,他是不怎麼愛罵人「帶渣子」的。他朝秀秀和小花子看看,他們也在笑。
秀秀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她像個不動聲色的導演,導演完一段劇情,看著演員們的聲色笑貌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在這個劇情單元里,似乎已無可挑剔了,就輕輕地吁一口氣,湧上一股輕鬆。
張臘狗不理陸疤子的投訴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因,就是青幫的總舵把子傳下暗令,天下即將大亂,江山社稷將歸革命黨,幫里的弟子徒子徒孫兄弟伙都要遵依。各地如有革命黨出面相求,幫內人等都要鼎力相助,就是捨身捨命也不能退縮。青幫與洪門不同,洪門是各地自立山頭,只要歸字型大小即可立寨開香堂,各山頭各香堂也無統屬關係。青幫極講輩分,不僅門規森嚴,而且字輩決不允許僭越,所有各地青幫分舵,都絕對服從總舵。洪門一大片,青幫一條線,說的就是這種區別。上個月,一個身穿灰綢長衫的先生找到張臘狗的香堂,一番對答之後,張臘狗曉得他是漢口革命黨的聯絡人。最近,革命黨人刺殺朝廷大員瑞徵,漢口商人罷市、焚燒美國貨,恐怕都與這個穿長衫的革命黨人有關係。張臘狗對穿長衫的人表示,漢口他的這個香堂,堅決服從總舵的令旗。前幾天,在後湖築堤工地上察看陸疤子幾個小兄弟的情況,張臘狗發現穿長衫的革命黨人同劉宗祥在一起,在堤上指指劃劃,一打聽,才知道這個人叫馮子高,是劉宗祥的重要幫手。往深里一打探,張臘狗清楚馮子高在張之洞張中堂府里做過幕賓,幕賓嘛,就是出主意的謀士罷!還聽說這位先生干過審廳里的推事,留過洋,是個同各界都有聯絡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