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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06年——吳秀秀 劉宗祥

第五章 1906年——吳秀秀 劉宗祥

鐘聲和陸疤子的吆喝聲,終於把似醒非醒的人們趕起來了。他們在身上摳摳搔搔地走了幾步,就站住把褲子一扯,干他們一天里的第一件事。一時間,嘩嘩的放水聲,與尿騷氣、湖盪的水腥氣,一起在堤基上漾開來。
「馮先生,我說錯了您家莫見疑,我也是忍不住岔了一句嘴,不作數的。」秀秀是極尊重馮子高的,特別敬服他的淵博學問和溫文爾雅的長者風範。
大花子拎著幾隻小布袋,聽馮先生要看,就解開一隻。馮子高拔下粗竹筒的蓋子,對準布袋口,抖一抖,袋裡的蛐蛐就蹦到竹筒中去了。馮子高的竹筒上有一條窄窄的縫,他把竹筒湊近燈,從縫中看蛐蛐。
劉宗祥的這一番話,秀秀倒還聽不出所以然來,而馮子高卻聽得痴了。他真正是如遭重擊,既痛苦又痛快。難道真的是旁觀者清么?我們這些同志這樣去拚命到底值不值?他想到還躺在秀秀房裡傷勢沉重的朋友,心裏一時五味俱全。想想他這個躺著的叫羅漢的朋友吧,去年在京城就想殺瑞徵,沒有殺成,今天瑞徵到漢口來了,他一門心思認定瑞徵是奸臣,是個賣國賊、刮地皮的大贓官,又去刺殺他!瑞徵也是學乖了,在大智門還沒有下火車,就有五乘一模一樣的轎子直接到車廂邊去接。這個莽羅漢,這次可就吃了大虧:胸上、肚子上各挨了兩槍!要真像劉老闆說的這個理,殺一個瑞徵,就是殺一萬個瑞徵,又能起到什麼作用?
對這類活動,劉宗祥從來是凡請必到、不請不知的。商人的根本是生意,這是劉宗祥的信條。商人做生意就是愛國,商人不做生意,朝廷向誰收稅?這正如農人的根本是種地一樣,農人不種地,朝廷向哪個征糧?朝廷無錢無糧,還叫什麼國家?商人做生意,是利國利民利家的事,愛國就在其中了。愛國的活動是可以搞的,但那有專門搞活動的人去搞。其實說穿了,搞活動也是一種生意呀。不就是外國商人搶了中國商人的生意嗎?生意之戰,古已有之,生意之戰而引發的國與國之戰,也是古亦有之的。而國與國之戰,本身就是大生意。世界就是個大生意場,這樣說、那樣稱呼,無非是變個花樣,搞點既吃羊肉又不沾膻的把戲而已。真正的生意人,對這些把戲萬萬認真不得。就像看戲,他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偷著眼睛向台下睃,你看得流淚了,掏手巾擦鼻涕眼淚,他在台上偷偷地喜死了:嗨,又哄到一個苕貨!不過,這些道理,只要自己明白就行了,切不可站出來說:這都是假把戲!要是這樣,就更是苕貨。看戲流眼淚,固然是苕,但還苕得逗人喜歡,起碼是苕得不討人嫌。站出來說人家是假把戲,這就苕得逗人惡了。既然你曉得人家玩假把戲是生意,是為了賺錢,你呈聰明戳穿了,不是砸人家的飯碗有違生意之道嗎?最好的辦法是,裝苕,你要為他的假把戲喝彩,說演得真好,是真功夫。臨到收錢的時侯,你實在溜不脫了,也給幾個。不給是不行的。把這個世界當把戲玩的,都是大手筆,惹不起的。他既然能把這個世界當把戲玩得溜溜轉,還不能把你當個臭蟲掐!裝苕是最好的辦法。你裝苕裝得像了,趁他以為你是個真苕貨,不注意你了,你就可以溜之乎也,或者還能乘機在他碗里抓一把!
馮子高只有兩次看得很慢。一次是看一隻通身青中透出暗紅、額上沙色里嵌著鮮紅腦線的蛐蛐時;還有一次是在看一隻像金龜蟲的蛐蛐時。那蟲頭額異常突出,腿長,行動卻很痴獃。一般蛐蛐是頭上生一對須,而這隻獃頭獃腦的蛐蛐只頭正中長了一根須,這根獨須還像竹節樣是一節一節的。馮子高只把這兩隻蛐蛐放進他帶來的蛐蛐罐中,看完所有的蛐蛐,他又把這隻獨須呆蛐蛐裝進竹筒里,再次反覆端詳,一會兒臉色凝重,一會兒眉飛色舞,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竟自嘻嘻而笑。這種近乎癲痴的神態是在場的人尤其是劉宗祥從未見過且難以理解的。劉宗祥不喜歡玩蛐蛐。他的印像中,小伢玩蛐蛐,是孩子天性,大人居然去玩蟲子,不是發瘋就是太無聊。只是他也讀過文人雅士王公貴胄賞玩蛐蛐的書,才對這玩藝不作抨擊。不過,馮子高相看蛐蛐時,他臉上一直掛著嘲諷的笑。
陸疤子朝這個屙尿鏟倒草的漢子狠狠地剜了一眼,又朝前走。
「曉得噢。」劉宗祥點點頭,「馮先生還記得你我吃蝴蝶面那一天么?那天張中堂可不是教訓我劉某人的喲。」
陸疤子疼得煩心,抖了十幾下,總像屙不幹凈,又總屙不出來。他煩了,提著褲子,一腳踢開監工的窩棚,驚驚咋咋地吼。
「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背笆簍……」
「好蟲啊,好蟲啊!百年難遇呀,古今奇蟲咧!」馮子高彷彿突然醒過來,眼裡放出異樣的光彩。「各位有所不知咧,這裏頭有一隻百年難罕見的蛐蛐呀!古譜上記載,凡異形必多妙品,這隻就是咧。古譜中有龜鶴形、一條槍、竹節鞭三種異形蟲,而這隻蟲卻集三種異形於一身,不是百年難遇么!只是不知斗性如何?唉,適才我可能失態了?來來來,小兄弟,今年全漢口只有你是夠資格用這一套家什的!不過咧,家什雖好,一下也還用不壞,這蟲子咧,一過了這秋,再想遇到,這輩子都難啦!人生一世,蟲則一秋,這世界喲……」說著說著,馮子高就感慨得無邊無際起來。
「開頭了咯!」趙吉夫使出暗勁,朝小划子尾艄猛蹬一腳。
「爹,叫二苕送您家回去咧!」劉宗祥不接話,招呼二苕。
流黑汗哪!
「哦,怪我,怪我!」馮子高拎出一隻布袋,一件件往外掏東西:一隻柞蠶絲編織的網罩、一隻細銅絲編織的網罩,兩節兒臂粗細的竹管,竹管晶瑩如玉,發出暗紅色的光澤;還有幾隻大小款式各異的蛐蛐罐。另外從懷裡取出一隻細竹管,手指粗細,竹管一頭裝了個同竹管天衣合縫的竹蓋,取下竹蓋,抽出兩隻小毛筆樣的東西,燈光下不甚分明。
一流嗎流到么,喲嘿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后湖堤工程最艱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幾十里長的堤基已全部築成,除了水特別深的地段,所有的堤基都已出水。
劉宗祥沒有把秀秀請大花子幹活當回事,正如他認為秀秀去捉蛐蛐也是貪玩好熱鬧一樣,是少女沒有長大,還沒有戒掉玩性。
「莫起來,就這樣我們說說話。」劉宗祥的聲音輕得像春風中飄起的一片羽毛,他撒開手中的摺扇,給她扇幾下,又摸摸她的額,涼涼的,一層汗漬。秀秀想抓住這片飄飛的羽毛,結果抓住了他撫摸她的手。她把這隻手放在她圓嘟嘟的小嘴上,用肉孜孜的圓唇輕輕地摩挲。
見到爹,劉宗祥總有點忐忑不安。劉宗祥一向不怕爹,有的只是敬重。一個鄉下人,扁擔倒下來都不認得是么字,居然盤得跟外國人搭上了關係,把兒子送進了外國人辦的商行,讓兒子打進了洋人的圈子!這些,都是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命運——不僅是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改變一個家族命運的大手筆!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麼會有這般靈性的?但這段時間他怕見到爹。儘管爹就住在祥記商行里,為築堤工程管錢管賬,父子倆見面反倒不多,甚至還沒有單獨在一起吃一次飯。他不安是因為擔心爹問起太太回娘家的事。太太和丫環不知何故回了娘家,一走就將近半年,不明不白。劉宗祥幾次想去看看,一則忙,丟不開,二來心裏有些虛,再說見了面也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升斗小民,竟比我這洋行買辦還要樂三分!看來這個樂字,真還像是長了腳樣的,到處跑,你要捉它還不一定捉得住,你不注意它,它倒很可能自己跑來了。劉宗祥聽到了秀秀和馮子高的對話,只不過他現在腦子裡不是想的築堤買地皮,是對照小巷子里的市民樂而傷感劉公館的冷清。太太和丫環一起回娘家去了,一走就是一個多月。雖然長期分居,總還在面子上維持著家的樣子,這人一走,家就不像個家,而只能叫屋了。
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趙老闆,您家有么急事唦?堤上的事都盤順了,不必我每天去,您家莫像催命鬼樣地緊催!」
「那是,那是,我手臭,特容易放大銃!過一下您家摸風的時侯頂好是坐在我的下家……」
「姑娘伢,莫問這話……」
「呵哈,好清爽的蛐蛐芡子!」
富貴的人哪么,喲嘿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劉宗祥雖然對薛蟠的粗俗持保留看法,但他卻欣賞薛蟠事事都乾乾脆脆不拖泥帶水的性子。
「馮先生說冤枉話咧!剛才要給您家打傘,您家說有扇子遮,車上還專門為您家留了一把咧……」秀秀笑,背後的辮子又簌簌地游。
馮子高相蛐蛐就像做學問,很是仔細、認真。他一隻只布袋地把蛐蛐引進竹筒,看完又一隻只放回布袋,井然有序,一副氣定神閑行家裡手的派頭。秀秀、李家花子兄弟都看得很專註、也很驚訝:像馮先生這樣有學問的讀書人聽說還是留過洋的,又是做過官見過大世面的,竟然在玩蛐蛐上還有一套章法!
「疤子哥咧,上來唦,有事咧!」看陸疤子沒有理,小監工朝堤下走,邊走邊喊。
「劉,你估計,這漢口抵制美國人,會鬧到什麼程度?會不會牽涉到其他的外國人比如我么法國人,影響我們的生意?」皮蓬·杜果然打出一張牌來。不過,在劉宗祥聽來,這個法國人似乎還沒有把今天的主話題講出來。他一言不發地聽著,他覺得,目前他最得體的姿態就是一言不發。
丈量用的船很小,很輕巧,是適合湖區淺水穿行的小木划子,當然載的人越少劃得越快。趙吉夫懂得這個理,又看陸疤子心不在焉賊眉賊眼的,估計與秀秀有關。他雖然很想看「戲」,但又曉得好戲還在後頭,這還只是個開頭,不宜別生枝節。
船小,除了划船的,就只坐了師爺一個人。實際上,這是趙吉夫作出的極其信任師爺的姿態:你看,要怎麼量,要怎麼算,都隨你啦,您家看著辦吧!趙吉夫明白,師爺不會往官家那邊扒,扒到賬上他能裝到自己荷包里去嗎?何況他上頭還有黃炳德咧!在趙吉夫眼裡,黃炳德和師爺都是鸕鶿,想叫它下水捉魚,總得事先喂一點小魚。當然,大魚是不能給它吃的,這就是捕魚人在鸕鶿頸子上扎一根繩子的道理。「其實,我自己又何尚不是只鸕鶿呢!」趙吉夫朝劉宗祥那邊瞟了一眼。
天剛有點麻縫亮,陸疤子就上堤了。
她從來沒有在這麼豪華的地方住過。劉園也很氣派,重檐飛角,雕樑畫棟。不過,秀秀住在劉園,更多的體會是和鄉下差不多。樹呀,花呀,草呀,水塘呀,房子成了這些鄉里景緻的點綴品。這劉公館修得真新樣,有點像柏泉鄉下那個法國老神父住的洋教堂,只不過洋教堂是尖頂,這裡是八字披肩屋頂。紅磚牆,白灰嵌縫。秀秀試著用指甲摳了摳那牆縫,硬得很。劉宗祥說那東西叫洋灰。灰也是洋人的好,窗子跟門差不多一樣高。還有牆爐,對,劉宗祥說叫壁爐,是冬天烘火用的。柏泉鄉下冷天只有烘籠,黑陶做的,上頭有個提把。烘籠里裝上粗谷糠,灶里燒剩下的還在發紅的餘燼,撮一點蓋在粗谷慷上頭,就是烤火的設備了。就是這簡易的取暖的物件,也不是家家戶戶用得起的。就是有錢買烘籠,也難得有閑去烘。柏泉冬天的農家,不是編織蘆席,就是編織稻草墊子。這些東西,往往是農家一個冬天的油鹽錢的來源咧!也不知道這爐子是怎麼個燒法?聽說是燒這種木頭棍子,我的個天哪,這可是些好木料咧!
花子兄弟倆已進來了,滿身灰僕僕的,小花子的頭髮樁子上還沾著幾根枯草葉。見客廳里的人都穿得乾乾淨淨的,客廳里也一塵不染,大花子的臉又紅了一紅。小花子倒是渾然不覺,他被馮子高拿出來的東西吸引過去了。
侃起蛐蛐經,馮子高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也的確有學問,連劉宗祥都聽得很入神,竟不覺忘自己是不喜歡玩蛐蛐的了「馮先生,真是難以想像,區區玩物微蟲,竟有如此學問,今天我真算應了茅塞頓開的古語了!」
「這是你瞎編的流故事,你壞……」
「祥伢子咧,你媳婦伢回漢陽都大半年了,你就不曉得去問個訊?一點規矩都冇得!個雜種,虧你還在外頭混事!」
「冇得么事,真的冇得么事!您家!」二苕能說什麼呢?老闆同秀秀的關係?老闆總是去逛窯子?老闆總是不回家?這些都是他能說的么?他只差賭咒發誓了。
「哪個說的呀?只有狗肉才不能上正席,你是我馮某人的嫡傳弟子,豈有上不了正席的理?」馮子高的話半開玩笑半認真。
「秀秀呃,你真的要玩蛐蛐?還冇聽說姑娘伢玩這個東西咧!好罷,陪小伢們玩一回,也算老夫聊發少年狂呵!」馮子高似發了童心,興緻很高,「等下子,我回去把那套家什拿來。」
這是名符其實的聚會,沒有誰是上司,也沒有朝廷大員,當然也沒有公堂儀式之類。恆昌公司是這次聚會的牽頭公司,恆昌公司的董事長謝子東自然就是主持人了。按謝子東的請求,劉宗祥同意把一江春茶樓作為這次聚會的地點。謝子東在同劉宗祥商量這事的時侯,提出由每家商號拿出點錢來,作為中午吃頓飯的開銷。劉宗祥笑一笑,說,謝董事長這是瞧不起劉某了。雖然劉某沒有恆昌那麼雄厚的資本和深厚的根基,倒還不至於連一頓飯也管不起!他叫趙吉夫全力操辦,鋼火用在刀刃上,這種花錢不多面子不小的事,特別要做得光溜。
「嘿!秀秀呀,這個你就不懂了咧!還是說這隻,它獨具三種異稟,應該叫『龜鶴獨節鞭』,對,就叫這名。這蟲僅是龜鶴形者,看似懶呆,一旦性發,兇猛靈敏它蟲難及。蛐蛐的須,本是用來探動靜的,如聲音哪、遠近哪、氣味哪,而這種蛐蛐,卻用須來打鬥攻敵。或甩打或戳刺,叫對手防不勝防。而那隻紅沙青如果是真紅沙青,過幾天它的翅膀就應該轉紅,而一旦深秋翅翼轉紅,斗性就烈了。紅沙青只要聽到其它蟲叫,就要四處轉尋打鬥,一旦對敵,不咬死敵手決不罷休。所以,這隻紅蟲一定要養在僻靜處,莫讓它聽到它蟲叫聲,免得經常躁怒傷了身子……」
九_九_藏_書這是一張很大的床,鋪一張蘇州軟涼席,鏤空的藤皮枕頭。不知劉宗祥回來沒有,秀秀插上門,感到有些熱,又打開。似又覺得不妥,復又關上。也不知是熱還是折騰的,秀秀出了一身的汗。身在客中,不如在家或劉園那熟悉的環境方便,比如再洗個澡?秀秀脫下長褲、長袖衫,躺在床上。困意湧上來,心也就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秀秀忽然發現,她走在一條漆黑的羊腸小道上。一邊是淼淼的水,一邊是密密的葦。淼淼的水,鱗波偶爾一閃,無月,是天上的星光映出的吧?密密的葦林靜靜的,時有噗噗聲發出,像是野鴨或雁站著睡,把腿睡麻了,換個姿勢,伸伸懶腰吧?走呵走啊,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走了好久,她急切切地盼望能快些走到盡頭。忽然,她的前方亮了。不是那種輝煌的亮、刺眼的亮、熱辣辣的亮,而是那種清冷的光,清冷的亮,像天上的月,不,像天上的月映在水中的那種欲有還無的亮。一點也不刺眼,一點也不眩目。惟其清冷,所以恬靜,惟其恬靜,所以溫暖。世上的物事真怪哦,清冷的光怎麼看著看著就熱了呢?這漆黑漆黑的孤旅里,有這一點星光作伴,也就夠了。秀秀想伸手捧住這一團清冷的光,但手腳不聽使喚,而這團光總在前面不即不離的伸手可及處,你走它也走……
昨天晚上他到花樓街一家叫「博藝軒」的「鸞窯」里賭了幾把,輸得一塌糊塗。「都說賭場背時,就要走桃花運,未必老子一頭都冇得?」陸疤子一邊跟張臘狗的老娘嘻皮笑臉,一邊在心裏轉圈子。
「秀秀,秀秀!」
「總經理先生,據我所知,中國人從來沒有反對過所有的外國人。中國人同外國人親善的例子,您作為地地道道的中國通,肯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幫貴國做生意的中國人,我反對貴國了嗎?我以及我的一家,難道同貴國不友好嗎?總經理先生難道不認為我是貴國及您個人的朋友嗎?」
「還是請你的先生告訴你罷。今天怕是不行了,改日罷?」劉宗祥的臉色有些嚴肅了。「馮先生,我也是一直想跟您家談下子我的看法。先請您家放心。我不是革命黨,我咧,既不反對革命黨,也不贊同革命黨。起碼是目前還不贊同。但是,我決不做對不起你馮先生的事!我會支持你馮先生。為么事咧?不為別的,只為您家是我的朋友,是我祥記商行、是我劉宗祥的生意合伙人。不是合伙人?那是您家的看法。您家是說只有投了資才是合伙人?也對。算了,不爭這一下子爭不清白的話題。還是談我對您家們革命的看法。我為么事現在還不贊成革命黨咧?其實道理蠻簡單。革命黨革哪個的命?自然是革大清朝的命。本來,一個朝代,腐敗懦弱無能到了這個地步,也是該革一革命了。可您家們打出的口號是么事咧?什麼『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您家千萬莫見怪,這口號就不通之至!您家們把『韃虜』驅逐到哪裡去咧?『韃虜』本來就在我們的東北,東北本來就屬我中華。把本屬我中華版域且世世代代生息在中華的人叫『韃虜』,這是第一個不通。把本來是我中華的地域連同『韃虜』一併驅逐了,是第二個不通。滿清本屬中華,滿清入關后不僅甘願被漢族同化,而且不視西藏、新疆這些蠻荒之地為『韃虜』,千方百計、耗損人力物力攏在一起。現在您家們革命黨革來革去,倒還想要把個大中華革成個小中華,說穿了,是往純漢族的中華上去革。這不成了漢口人常說的床底下放風箏——越玩越玩轉去了么?呵呵呵!馮先生,我是個生意人,只是因為關心生意,才連帶關心這些事情,才有了這些怪想法。瞎說白道,您家莫笑!」
「剛才我死了。」
「好罷好罷,今天您家也是辛苦了,先去忙您家的事吧!賬咧,您家回頭過來算,好不好?」做生意的只要心裏都有數,雙方也就從容很客氣了。「本來咧,是想等下搞完了,我陪疤子兄弟您家喝幾杯的,」趙吉夫還在客氣。見陸疤子本來說要走的人卻不動窩,曉得他是要兌現。「這樣吧,您家今天先自己找個地方去喝,改日我趙某再陪您家。」口裡一邊說,手一邊掏。
閉上眼咯!
「雖不能指有所染,能一親美人芳澤,也是有味的呢!」黃炳德悶在心裡想,「這操蛋的劉宗祥,什麼時侯刮上這麼水靈的小女子的?媽的,這傢伙什麼都佔全了!」
秀秀忽然發現她是在柏泉漢水老堤下的葦塘邊走。那白光落到水裡去了,原來真的是水中的月!她不由唱起了熟悉的歌。忽然,水中的月又跳了出來,在她面前晃動。她繼續唱,唱到得意了,白光蹦蹦跳跳的,像是在逗她。她笑起來。
「劉老闆,您家曉得了?」馮子高長出口氣,坐在沙發上,顯得很萎頓。「可能您家早就曉得我是個革命黨了啵?」
「你么樣說個買字咧?你想玩,拿去就是。本來,就是我們一起去捉的么。只是你要等馮先生。再說咧,又是在你管的園子里……」
「秀秀呃,我想咧,你要玩蛐蛐怕不是真的,有么別的打算我不管。要真是你自己玩咧,我勸你就這布袋子里隨便捉幾隻去玩。」馮子高可能是心疼那兩隻異形蛐蛐,怕她玩糟蹋了,出言勸阻。「那兩隻蛐蛐,是專門的斗蟲,斗蟲呵,可不是好餵養的咧!光是餵養,就有大學問咧。不是我瞧不起你們,怕是還要我先教你們喂一些時侯,待去了土腥氣,補足元氣,你們要斗要玩,就好辦了。」
「總經理先生,其實您說得很對,我呢,算不上是個很純粹的愛國者。甚至,在我的同胞們眼裡,我可能還是個洋人的奴才,這樣說,您不介意吧?說我不愛國,肯定是不公平的,只能說,現在還輪不到我來表現所謂的愛國熱情罷!難道要我這個洋行買辦到同知衙門去靜坐嗎?那是不可想象的。生意人以做生意為根本。勤勤懇懇做生意,規規矩矩賺錢,不也是愛國嗎?總經理先生,我們之間的觀點是一致的,一點也沒有分歧。」劉宗祥明顯地感到,他需要撫摸一下他的上司。皮蓬·杜作為個人是次要的,法租界,法國立興洋行,才是主要的。這是旗幟,是可以作為虎皮披在身上賺錢的好東西。他劉宗祥買的那些地,不都是釘上「立興」字樣的標牌嗎!
「對呀對呀,這還差不多!我看哪,這一帶肯定有好蛐蛐。你看唦,這是建園子那時堆的碎磚頭、碎石頭,圍牆邊都是亂石頭坎子,三個亭子下的土坡和那邊的一片豆角、香瓜地相連,這是出上品大將軍蛐蛐的好地勢。」馮子高眯起眼,四下里相看,像個風水先生。
漢口人抵制美國貨,從年初小打小鬧斷斷續續,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聲勢不但未減,竟從商會集會、碼頭腳夫拒裝卸美國貨,發展到幾千裁縫靜坐。如今中秋在即,正是做生意的旺季,居然幾乎所有的洋貨鋪都拒售美國貨且把原先購進的美國貨也付之一炬!馮子高知道羅漢最近要有所動作,但不知他竟然如此莽撞,以至受了這麼重的傷。他今天的確是準備陪秀秀他們幾個小輩玩一玩,也是轉移注意力的意思,可沒有想到恰恰今天羅漢出了事!他最近很少在外拋頭露面,所以劉宗祥說的市面上的情況,他雖然知道,但不詳細。聽劉宗祥一說,不由對這些平常唯利是圖的商人升起一股敬意。
但出乎劉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的是,漢口的500多戶裁縫業主不用美國布、不用美國針、不用美國線、不接美國活。500多戶裁縫帶著他們的徒弟近兩千人,連續三天在漢口同知衙門前靜坐,每人臂上一道黑紗,痛悼被美國人打死的上海同行,要求漢口同知府出告示,各行各業都抵制美國貨。除裁縫以外,四官殿、苗家碼頭沿江一線,凡美國人的貨,無人卸,無人裝,碼頭挑腳的一律抵制美國人。在中國人眼裡,外國人都是差不多的,無非是黃頭髮,綠眼睛。為了分清哪是美國人,哪是英國人,挑夫腳夫同業還過省城博文學院請來懂英文的中國教員,避免把英國人當美國人整了。漢口的《大江報》、《夏口時報》推波助瀾,天天又是發消息又是配評論,一時間整個漢口的美國商務驟然癱瘓。
看老闆督得這麼緊,趙吉夫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一大早就來找陸疤子。
見劉宗祥那麼專註地看著窗外,馮子高以為有什麼特別的景緻,也踱到窗前。「哦,好一幅市井自樂圖咧!」馮子高與劉宗祥的心情不同,他想把劉宗祥從遐想中拉出來。「劉老闆,您家還記得孟浩然這首詩么: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舍,青山郭外斜。開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漢口的伏天,熱是熱了些,然無有此熱,即無此漫世界竹床鋪地的奇觀,亦無此露天飲酒對枰的市井之樂。劉先生,此市井之樂可否與您家柏泉家鄉的農家之樂媲美?我想,環境固是有異,無羈無絆的散淡閑適之樂,可能是一樣的罷。」
看到兒子走過來,劉瘌痢心裏無端一陣溫暖:「個狗日的喲,硬是蠻像個人咧!」他心底的慨嘆,變成一股暖流慢慢浸到頭上,如喝了二兩漢汾酒一樣舒坦!
「起來,起來!快點起來唦!個把媽日的,睡不夠!閻王讓你們活在世上,未必就是叫你們來睡的?死了再睡唦,睡個夠!」陸疤子一味罵罵咧咧地催。
看陸疤子上了堤,黃炳德在與馮子高之乎者也,趙吉夫做出掏手巾的樣子,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攙了師爺一把,銀票就塞到了師爺手裡。
「陸六兄弟,我不是來催您家上堤的。您家莫會錯了,我是來跟您家說,這幾天您家就不要到堤上去了,我這個老哥想拜託您家一樁事。」趙吉夫跟陸疤子往躉船艙里走,陡然想起艙里的齷齪味,就停住了腳,順手拉了陸疤子一把,兩人就站在躉船靠武昌的一側。
「您家未必真的不曉得您家的人到我這裏來賒酒?您家那裡冇得一個臉上有蠻長一條疤子的人?就是他來辦的咧!」彭大年不死心,繼續對劉宗祥訴說。
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疤子哥呃,大哥帶信來了,你上來吧!」
劉宗祥之所以由衷地佩服馮子高的學問,是換了一種角度來聽「蛐蛐經」。
「起來,起來!還睡個么事唦!個婊子養的,也不怕把腦殼睡癟了!」陸疤子撅了根柳條,舞得呼呼響,口裡不乾不淨地罵。
「您家放心咧,趙老闆!」一眨眼,銀票就不見了。趙吉夫暗暗詫異,就這一眨眼的工夫,他把錢塞到哪裡去了咧?師爺不明白趙吉夫在想什麼,見他臉上神色異樣以為他不放心,就又打了個哈哈,「趙老闆,您家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等下我們摸幾圈,您家多放幾個『銃』,就隨么事都有了!」
劉瘌痢白了兒子一眼,又心疼又著急,把手伸進衣服裡頭,剛在肚臍眼裡摳了幾下,感到有了尿意。看看兒子在跟前,劉癩痢覺得不方便,朝堤下瞄,瞄準一叢厚厚的葦叢,氣鼓鼓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劉宗祥不知爹往湖邊去做什麼,望望二苕,也是一臉的茫然。直到他看到爹隱進葦叢扯褲腰,苦笑一下,再一想,才明白爹是不願意坐兒子的車走。
「你個雜種莫喊我,趕快把你那張臭嘴夾緊滾遠些!」張臘狗的老娘還在罵,只不過罵的成分漸少,長者對下輩恨鐵不成鋼的愛嗔成份漸多。「呃,回來!個砍腦殼短壽的雜種,我問你喲,臘狗那雜種這幾天在做么事咧?碰到他跟他說,屋漏了,叫他回來把瓦檢一下。」
陸疤子的娘生下陸疤子不幾天,就的「產褥風」死了。張臘狗的娘覺得是自己接生冇弄好,總懷著一份深深的歉疚。加上張臘狗同陸疤子自幼要好,她夜一向對陸疤子很憐惜。這樣的老人,又是幫內大哥的親娘,罵一頓,陸疤子還不像陰間的鬼見了太陽,躲都來不及,哪裡敢還嘴!
「真的么?馮先生,這隻蛐蛐真的蠻好么?是我哥看它樣子怪才捉住的。」小花子瞪大眼睛,神情似有不相信的迷茫。
「喊么事啊?大清早的,鬼叫鬼叫的!叫魂哪?」
「……」
「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馮子高忽然吟哦起來。見秀秀與馮子高、劉宗祥之間的親近樣子,黃炳德無端湧上一股受辱的憤懣,只是不好發作。昨晚,馮子高告訴他,今天丈量后湖官地,只要他黃大人出場亮個相,丈量完點個頭畫個字,劉老闆就要好好「孝敬」一番的。一旦整個買賣手續辦完,劉老闆還要一總「意思意思」。孝敬多少,意思多少,馮子高沒有說,但黃炳德感到這筆數字不會少。在他的印像里,劉宗祥是個出手大方的人,上次打牌隨便玩玩,一送就是大幾百上千兩,做趟生意,勞神費力的,總該幾千兩的好處吧!老闆有錢,老爺有權,權錢合作,好處無邊。
「秀秀呃,莫怕,莫慌,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出了一點意外。你看,能不能安排一處僻靜的房間……」馮子高的臉色也不好,蒼白中透出蠟黃,一身灰綢長衫皺不拉嘰的。
不出劉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這次商會的聚會,除了在一江春茶樓留下一地葵花籽殼、花生殼和幾桌狼藉的杯盤之外,唯一的成果是他劉宗祥捐了一萬兩銀,名義上是給裁縫公所,資助他們抵制美國貨、抵制美國活。
漢口同知紅頂子,花補服,大腹便便,一衙役模樣的人為他撐一把大油布傘,一看就曉得是個官老爺。劉宗祥白綢衫褲,戴一頂白巴拿馬草帽,洋味十足。秀秀一套淡綠色綢衫褲,撐一把劉宗祥為她買的黑洋布傘,那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在背上游蛇樣地動,儼然風姿綽約的洋學生。馮子高穿一件灰縐綢長衫,青緞瓜皮帽,一把白紙扇上,是他自己手書的板橋詩:「一節復一節,千枝戳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一枝老竹與蒼勁的行草相映成趣。
男人的對女人的那一分自責,是在偶然發生卻必然會發生的事件之後,而且,這分自責之意,不會維持太久。
「劉,請您不要誤會。當然,您是我的也自然是法國的朋友,這難道有什麼疑問嗎?也許我剛才急了一些,措辭不當。對,這叫措辭不read.99csw•com當。其實,我只是想說,美國人想請我們立興洋行為他們代買一批生牛皮……」
「官地還好辦些,同知黃大人已恩准購買官地的丈量辦法。可購買民地就會碰到麻煩,趙老闆您家要多費心了。」劉宗祥的口氣像是商量,是拜託,但趙吉夫明白,真正的老闆是劉宗祥,他趙吉夫充其量是個二老板。如果自己把自己當老闆,那是自己呵癢自己笑。
「……」
「已經診了,過幾天先生要來的。」安置好朋友,馮子高同秀秀回到客廳,「劉老闆咧?還是把這事告訴他為好。」
混沌了,一切都混沌了。這是期待中的混沌,是一種徹底沒有聰慧和清醒的混沌。秀秀分明聽到了自己和自己心靈的呼喊。但要從這混沌中暫時遊離出來,搜尋這震聾發聵又闃寂無根的呼喊,卻又太難太難……
提起來呀么,喲嘿喲呀么喲呵嘿!
他朝每個人點頭,點頭的幅度都不大,微微的,臉上寫著矜持而又謙和的笑,白色巴拿馬草帽不斷地摘下又戴上,顯出他對同仁的親熱和真誠。
這對他來說,自然是破天荒的事。如果沒有趙吉夫許諾的「一分錢一分貨」,要想他這麼早從床上爬起來,閻王老子都做不到。他站的位置是后湖長堤的中間一段。面朝漢口內城方向望,視線似被一層淡藍色的薄紗隔著。已經被堤基圈進去的這一半后湖,仍然是這裏一個墩、那裡一個墩。墩上柳樹拂風,遮著墩上的茅草棚子。后湖每一個高出水面的墩,就是湖區的一處景。這些墩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可住上百戶人家,有買有賣儼然村落街市。有的只住一兩戶人家。有的墩是水漲無人,水退才有人上墩種地。也許這些住人的土墩,開始是某縣的某人或某幾個人住上去,後來與家鄉人聲氣相通,呼朋引類,來墩上居住的某縣某姓的人逐漸多起來,而這些墩也就因居者的籍貫或姓氏取名了:天門墩,鄂城墩,王家墩,陳家墩……
「夥計,夥計!起來,起來敲鐘唦!敲鐘!聽到冇?」
看看到了掌燈時分,馮子高還沒有來。因為劉宗祥到卧室里休息,秀秀不便陪李家花子兄弟,就讓他們先去了。她把咖啡端到劉宗祥房裡,劉宗祥正在房裡踱步。秀秀彎腰放咖啡,身上曲線生動、柔和。尤其是腰部的衣褶,在不太亮的燈光下,變幻出複雜的陰影,特別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劉宗祥上前一步,從背後伸出手去,當胸攔腰把她摟住,也不說話,臉、下巴、嘴唇,就在她的頭髮上輕輕地來回摩挲。漸漸地,秀秀的身子軟了,整個身子往下沉,頭向後仰,仰得飽滿的乳胸高高地突起。終於,她的腦袋仰靠到他的肩上了,眼虛眯著,長睫毛蝶翅樣地撲閃。她的手捫在他的手上,向自己的乳胸上用勁地按,整個身子也扭動起來。她感到他也硬朗起來,渾身微微地顫抖。她站不住了,慢慢地挪過身子,雙手緊緊地摟住他的頸子,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彷彿溺了幾個時辰的落水人,方才抱住一快救生板。而他卻如鋪天蓋地的洪水,又訇地淹沒了她。她感到她就要淹死了,她拚命地撕扯他,拚命地撕扯自己。她覺得自己是一件被揉皺了衣裳,一把滾燙的烙鐵正在急煎煎地熨燙,潮潤潤的衣裳被燙得吱吱作響,皺巴巴的衣褶變得挺刮而綿軟……
「好吧,好吧,就在樓下飯廳吃吧。」剛說完,又改了主意,「算了,把桌子擺到花園草坪上去吃!」說完,又回過頭,徵求意見地朝馮子高和秀秀望了望。
她發現一團白光就在床沿,一動也不動。她再眨眨眼,看清這是白衫白褲的劉宗祥。
「還冇睡著喲,聽到些響動,還以為秀秀出了么事,到她房裡看了一下。」正說他,他就來了。
「磋個么事商噢,只怕是火候冇到,豬頭還冇爛咧!」秀秀早就從幾個人的議論中知道黃炳德貪婪成性,典型的黑眼睛珠子見不得白銀子的德行,一聽黃炳德的話中有話,就一句話揭了老底。馮子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這一眼有對她能洞悉人心聰慧的讚許,也有對她說話過於直白有失女孩兒含蓄的擔憂。馮子高很明顯地知道劉宗祥對秀秀的感情,也知道他們之間總有一天會發生點什麼,也完全可以預見憑秀秀的天份和劉宗祥對她的倚重,以後肯定會有一番作為。或許是太留戀「美人店」的姑娘那一段戀情罷,馮子高眼中的女孩兒總是以他的前妻為標準的:美麗,聰慧,溫婉,柔順而善解人意……
「馮先生,您家今天夜裡帶我們捉蛐蛐咧?」秀秀一副被說動了心思的神態。
「怪我不好,怪我。」
一口氣說完這許多話,劉宗祥彷彿一下子把全身的勁都用完了。他坐下來,端起咖啡。咖啡冷了。秀秀沒有注意咖啡已經冷了,她仍獃獃地看著他。從劉宗祥開口到現在,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她覺得自己是得到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劉宗祥把咖啡放到嘴邊,呡了一口,看一看,好像才發現是冷的。
「不是蠻好,是百年難遇!百年難遇,曉得啵?豈只是大將軍,說不準今年漢口的蟲王就是它們中間的一隻咧!」
一提起陸疤子,劉宗祥就冒火。加上秀秀一口咬定就是陸疤子綁架了她,他真恨不得……他忽然想起皮埃·讓神父的教誨:人活在世上,都是為了一己的利益,認識到這一點,就不會為人們的自私自利、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而驚詫、而憤怒、而起報復殺戮之心。因為你自己,也一樣自私,也一樣是有罪的啊!心懷大度,善於原諒別人,其實是對自己的大度,是原諒自己啊!
「噢,臉上有一條醬色疤子的夥計唦?哦,您家這一說,倒把話說清楚了。這個人不是我的人,但眼下跟我劉某有些關係。」劉宗祥又朝趙吉夫瞄了一眼。這一眼有責備之意。「事情既然與劉某有了關係,我劉某人就要承頭。這樣吧,這事由我們趙老闆給您家辦!」
「宗祥哥?」她覺得自己的嗓子澀澀的。
「噢?想聽?那我就簡單地說一點典故,好不好?」馮子高看來學問很雜,興趣也很廣泛。「當年,大唐江山一統,天下太平,皇宮內院,士庶民等,都養蛐蛐玩。據說宮內一個太監捕到一頭紫色黃身的蛐蛐,獻給太宗,太宗的那個喜歡喲,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後來,太宗聽說魏徵有一頭全身烏黑的蛐蛐。魏徵哪,是古時候最賢能的丞相咧!太宗聽說魏丞相的蛐蛐善斗,就邀他進宮來斗。天子之命,誰敢不遵?魏徵把他那隻烏黑的蛐蛐拿進宮來,與太宗的這隻蛐蛐一起放在一隻香爐里,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良久不分勝敗!最後還是不善拍馬屁的魏徵拍了一回馬屁,收起了他的黑蛐蛐,說:臣蟲敵不過陛下之蟲,陛下之蟲勝了。這才算為太宗挽回了面子。還有,南宋有個賈似道,身為宰相,昏庸奸佞自是不必說的,但他玩蛐蛐卻是大大有名。他不僅有專人專屋養蛐蛐,而且還著書立說,他編撰的《促織經》,至今還是養蛐蛐人的經典呢!就拿我們漢口來說,哪一年不有幾回轟轟烈烈的蛐蛐賽事啊?你們曉得啵,我們劉老闆這回請的后湖堤防監工的張臘狗、陸疤子,都是嗜蛐蛐如命的人物,也是每年把持漢口蛐蛐賽事的角色咧!」
他的那個「添一把」,惡狠狠地下去像是蠻多的樣子,其實從指縫裡稀下去的遠比抓起來的多。但畢竟樣子好看。久而久之,田易發落下個厚道的好名聲,混出個綽號,就叫「添一把」,田、添諧音,蠻順口的。再後來,田易發以他的勤扒苦做、死積攥,由挑擔子到開起了炒貨坊,又受漢口熱天長人都愛喝稀飯咽醬菜的啟發,開起了醬園作坊,把炒貨鋪子讓給了他的兄弟。田瑞泰醬貨在漢口是有口碑的。醬園公所同仁有時聚會在一起喝茶,有人也想盤盤他製作「蓑衣蘿蔔」和辣汁腐乳的訣竅,矮胖子田易發也總只是個笑,隨你怎麼盤,他除了笑之外,頂多就一句話兩個字:「瞎做,瞎做!」
欠起身喝了幾口涼茶,秀秀要起來,又猛地意識到自己還穿著短褲、小背心。不知劉宗祥在跟前坐了多久?
「劉,根據我們的經驗,中國人內心從來就不喜歡外國人,只要他們反對一種外國人成功了,就會得寸進尺,反對所有的外國人,形成一種排外的運動……」
昨晚他實在太累。昨晚賭輸之後,他突然想應該找個地方沖沖背時的晦氣,就到紫竹苑玩了一趟。他之所以要到紫竹苑去玩,是他記起了他和張臘狗曾經往裡頭送過一個姑娘伢。那天月黑風高,這販人口的「渣子活」做得蠻順手。那個姑娘伢蠻有味的。要不是大哥不準搞,他疤子早下手了。可在紫竹苑陸疤子沒有見到那個姑娘伢,他不甘心,問鴇媽。鴇媽說沒有這樣一個人,她的院子只收湖南妹子,絕不會收本地姑娘。陸疤子以為鴇媽沒有認出他來,也就算了。可是在婊子床上出了一身臭汗之後,陸疤子摸出一張銀票,塞進婊子枕頭底下,才曉得那姑娘伢被大買辦劉宗祥領走了。陸疤子又摸出一張銀票,往婊子的襠里一夾,問,劉宗祥喜歡跟哪個婊子睡。婊子告訴他,劉老闆喜歡跟陶蘇睡,每次來都在陶蘇房裡不出來,好像陶蘇的香些樣的!
糟坊公所的代表彭大年是個清瘦的高個子,不像個開糟坊造酒的,倒像個坐館的教書先生。他本來坐在人叢中,一副暈暈糊糊打瞌睡的樣子,見到劉宗祥來了,欠身打招呼:「劉老闆,發財喲!我是打算幾時到府上拜訪致謝的咧!」彭大年兩手抱拳,連連作揖。
「算了,陸疤子的事我來辦。你不必事事抵在前頭。」劉瘌痢陡然同情起兒子來。不到三十歲的人咧,辦起了這麼大的事,也真虧了他咧!算了,吳丑貨的姑娘,就讓他們去吧!一代管不著兩代了。可是,明媒正娶的媳婦怎麼辦咧?聽說都回娘家大半年了,這小狗日的在外頭蠻能幹,怎麼在家裡頭就只會瞎掰咧!想著想著,劉癩痢他終於煩起來……
「劉,謝謝您,您的意思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說,美國人要做的生意,應該趁機拿過來。」
「秀秀,跟你講個洋故事,好不好?」
「我也曾是個蛐蛐迷呀,」馮子高笑了笑,他覺得玩蛐蛐,如果不入邪道,並非壞事。「就是這幾年,蛐蛐賽事我雖然不出場,可只要有空,我還總要去看熱鬧咧!說起來,我還有幾個上好的蛐蛐罐咧。秀秀,你玩不玩蛐蛐唦?要玩,我送給你。」馮子高看來的確是個內行,說起來頭頭是道,居然還有一套家什。小花子是清楚的,所謂的好罐子,有的可以價值連城,比好的蛐蛐要貴得多。玩蛐蛐最講究飼養,而飼養除食物、水之外,什麼季節用什麼罐子,什麼罐子適合什麼蛐蛐,都大有學問。聽說馮先生有好罐子,小花子明顯地露出羡慕的神情。
「師爺咧,您家先忙,您家的公事,我不好打攪。反正是肉爛了在鍋里。等您家忙完了,再請我們的劉老闆跟您家好好敘談敘談,馮先生和我都作陪。到時您家一定要賞臉咧!」
「在這裏唦,在這裏唦,你摸唦……」
一大清早就爬起來辦事,對陸疤子來說,實在是不容易。晚上是他的黃金時間,黃金時間的主要節目是賭和嫖,當然也喝酒,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仍然是賭和嫖兩樣。這兩樣都需要錢,總不能老去偷去搶吧!當然偷和搶也是他進錢的方法。他的拐子大哥張臘狗說了,現在是他們兄弟伙干大事的時侯了,那些偷雞摸狗明目張胆犯眾怒的事,就莫做了,要做就做些既來錢又省力氣又有面子的事,比如為筑後湖堤做監工的事,就可以多做。可陸疤子覺得做這事蠻吃虧,一點也不省力氣,起碼要起早床。雖然他本人並不怎麼起早床,而是叫手下的小蝦子兄弟起早床監工,但他還是覺得不舒服。
「好,好……」
聽說斗蛐蛐的賭博,也是動輒成千上萬的,這也是算大生意了。聽說還有以買賣蛐蛐為生的,果如馮先生所言這蛐蛐真是一隻蟲王,百年難遇,今年它最狠,那就可以賺不少咧!再說,這玩藝還真是不費么力,就是花幾個晚上辛苦點,去捉就是了,野物蟲子,又不歸哪個管,儘管去捉,捉到了就是運氣,捉不到也不折個么本……
漢口的槽坊業,都集中在漢正街一線,且多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靠河邊的場屋曬糟釀酒,靠街的鋪屋賣酒門市。漢汾酒的主要顧客是漢口的出力人。現在劉宗祥承包了后湖堤防工程,自然是喝漢汾酒的大戶。以劉宗祥的名頭,別說賒兩千斤酒,就是賒兩萬斤,酒家也絕不會不賒。現在,見劉宗祥愣了又愣,而且趙吉夫也搖頭,彭大年就急了。這兩千斤酒是他出面在好幾家作坊收攏來的,一個銅子都沒有到手,等於還欠著同業的賬。如果有人打著劉宗祥的招牌「撮白」,那他彭大年就慘了!他用可憐而又怨恨的眼光盯住劉宗祥,意思很清楚,要不是人家借你劉宗祥的名頭,我怎麼會賒那麼多酒出去?
劉宗祥伸過手去,撫到一手的淚。
太陽就要從遙遠的湖盪邊際露出臉來了,像個在湖水中潛了好久的健小伙,出水之前,攪出滿湖金色的青春氣息,抖落開滿天濕漉漉的霧嵐,給綠蒼蒼的蘆盪洇上一層水淋淋新鮮的邊;晨光艱難地穿過曉嵐,成團成團的蚊蜢,與炊煙晨靄共舞。景像詭異而壯觀。
「去年漢口的斗蛐蛐,我都還去看了咧。只是行幫插手太深,賭博味道太濃,全無一點雅儒氣,就不想再看了。」馮子高站起身來,似有所感,「『不怨前階促織鳴,偏愁別路搗衣聲。』文人把玩蛐蛐向雅處引,而市井眼裡,只剩下一個利字。視此秋蟲比命還重,為此親朋翻臉,家破人亡,是代有所聞,年有所聞哪!」
「劉,最近在忙築堤?看不出來,劉,你還是個偉大的愛國者,偉大的水利專家!」皮蓬·杜一進門,對劉宗祥就是一碗甜米湯灌過來。「商人首先應該是個愛國者,當然,沒有祖國也是可以做生意的,比如猶太人,他們中有世界上最聰明的商人,不是嗎?」
馮子高的一番感嘆,李家大小花子聽不很懂,秀秀到底跟馮先生學了一段時間,她聽明白了。她聽得很投入,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這個狗日的屙尿怎麼像滴屋檐水?噢,原九*九*藏*書來是個老菜梆子!怪不得人常說喲,人老血氣衰,屙尿打濕鞋,見風流眼淚,說話屁就來。還真是蠻有道理呀!咿!這個屙得好直!硬是像根箭樣地往前頭直滮!嘿,這邊這個還狠些,快屙完了尿都還是直的!天哪天哪,屙出來的尿把草都鏟倒了一排呀!」
「黃大人,您家還不曉得在下從來是腹中草莽么?」馮子高何許人也,哪有不防著黃炳德的!他沒有動窩,口裡打著哈哈,「秀秀呃,你打傘,讓先生曬太陽,天地君親師呀!」
「宗祥哥……」
這一看提醒了秀秀:是李家花子兄弟回來了吧?「噢,他們等了好半天咧,馮先生,等您家回去拿家什來捉蛐蛐,實在等不及才走的!」
這幾個人往堤基上一站,就很搶眼。
「是趙老闆哪?」陸疤子的彎茄子臉想憋出一點笑意來,但沒有成功。那道長疤毛毛蟲樣地被扯得在臉上蠕動了幾下,又復歸原位。他朝趙吉夫打了個招呼,朝岸上瞄了瞄。躉船的下水方向有三個女人在洗衣服。水漲船高,跳板幾乎就搭在堤頂上,洗衣婦離躉船也就一條跳板。陸疤子照例掏出屙尿的家什,對著洗衣婦,嘩嘩地屙那泡憋了一夜的宿尿。偏南風很勁,把腥臊的尿撕扯成一團臊霧,罩向那三個洗衣婦。三個女人一起抬頭,一個趕快又把頭低下,一個嘀咕了一句「短壽的」也把頭低下了。只有一個不低頭,斜斜地瞟著陸疤子,滿臉的不屑……
「是我不好,怪我……」
「來,添一把!」
醬園田瑞泰的老闆田易發,從人叢中擠出來,連連朝劉宗祥作揖,也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笑出滿臉的佩服和諂媚。經過剛才彭大年那一樁事,劉宗祥已經有經驗了:田老闆的笑肯定是他的生意與築堤民工有關。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后湖民工突然增多,菜地又遭澇漬,田老闆的醬蘿蔔、醬黃瓜、豆瓣醬、紅腐乳、臭腐乳,平常人們拿來沾筷子調口味的東西,一下子成了俏貨,搞得供不應求了。田瑞泰是漢口最大的一家專門製作醬貨的作坊。它的醬「蓑衣蘿蔔」、辣汁腐乳尤其合漢口人的口味。其它醬園也做這些東西,但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就是沒有田瑞泰的味道正宗。矮胖子田易發是漢口夾街一帶的傳奇人物。早年家裡窮,十來歲上死了娘。爹是個窮挑水的,一條扁擔兩隻桶,外加腦殼下邊的兩塊骨多肉少的肩膀,挑的幾個錢還不夠他自己喝酒的。街坊們就只看到田易發成天帶著他的兄弟在垃圾堆邊轉。混到十三四歲上,爹多喝了幾口去挑水,栽到河裡永遠喝水去了。街坊們憐田易發兄弟孤苦,湊幾個小錢,讓他去賣炒蠶豆。這種小生意,本錢不大,也不要設備力氣,做起來簡單。生蠶豆買回來,河邊的沙撮一撮箕,炒得蠶豆顆顆張了嘴,貨就備好了。田易發先是拎著籃子滿街跑,後來挑擔子沿街轉。這田易發還天生是塊做生意的料,曉得和氣生財薄利多銷。不管哪個來買蠶豆,也不管別人買幾多,臨走他總是要叫一聲……
「劉老闆,這裏像是冇得我們的事了哇!」馮子高伸展手臂,活動活動筋骨,「聽說下午四官殿那邊商界有個聚會,您家去不去?」
「總經理先生,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永遠聽您的吩咐。」劉宗祥臉上仍然掛著極謙和的笑,但在心裏,卻漾開「我又贏了」的喜悅。
「聽說你這裡有個香香,叫么事桃酥騎馬酥的,老子就要騎馬酥!」
「一定要搶在今年退水之前辦完。不然,堤修起來了,水凼都變成了水田,價錢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到底變多少,你老趙心裏肯定有個譜!價錢一漲一跌,這中間的一賺一折,出入就不是翻一個跟頭的碼子了!」劉宗祥還從來沒有用這種教訓的口氣對趙吉夫說過話。就在趙吉夫私下以祥記商行的名義購買一江春茶樓直至事發,劉宗祥也沒有這麼急過。本來,后湖購地的事是讓秀秀操辦的,自從那一夜繾綣,他又改變了主意。這裏頭固然有幾分兒女情長的成份,但更多地是為秀秀今後著想。這一點,是任何人,包括秀秀,也是猜不透的。
「彭公哦,一起發財,一起發財!」聽彭大年的口氣,像是劉宗祥欠著他的錢,但劉宗祥想不起有何生意與彭大年有關。他劉宗祥除開為洋行做一些土特產生意之外,基本只做地皮生意。但他又不能不同彭大年搭訕,彭大年代表著整個釀酒業,搞不好要得罪一個行業。「不敢當咧,劉某有何德能,要勞彭公如此青眼咧?」劉宗祥朝趙吉夫望一望,趙吉夫跟在他後頭。可趙吉夫也搖搖頭。
「猜不出來罷?」馮子高笑了笑,把兩支芡須舉到小花子眼前,「算了,告訴你吧,這一支,是用黃鼠狼嘴上的鬍鬚做的;這一支白的咧,是用白老鼠嘴上的鬍鬚做的。莫慌,先看看你今天捉了幾隻像樣的蟲,看夠不夠資格用這麼高級的蛐蛐芡子。」
聚會也就在喝茶、聊天中混到了中午。大魚大肉地吃,席間裁縫公所的人提出,裁縫罷市可以,但最近手頭有一批美國人的活,罷市后裁縫們的損失,是不是請商會出面籌措一點補償。穆勉之提出,美國人最近定的一千張牛皮,已經付了定金,如果不發貨,打起官司來如何處置?
自后湖築堤工程開始之後,劉宗祥就督得很緊。他不能不督得緊些。整個堤務,張之洞張中堂批准的總預算是80萬,官家出資30萬,劉宗祥獨捐50萬。官家的30萬是皇上的銀子,不從張大人腰包里出,而且,張大人還在不停地向商家勸捐。越捐得多,他張大人從30萬中結餘扣回去的就越多。「我劉宗祥的銀子也是白晃晃的銀子唦!早一天完工,就少花好多銀子咧!」劉宗祥在心裏算的這筆賬,是很簡單的加減法。在算這筆簡單賬的同時,他幾次催趙吉夫趕快操辦征買后湖官地的事。
「秀秀呃,這你就有所不知咧!世之好蛐蛐者,是時不分古今,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貴賤。」馮子高侃侃道來,「說起玩蛐蛐斗蛐蛐的蛐蛐經,秀秀呀,你的學問還不夠用咧!說遠些吧,要追溯到唐朝的唐太宗那時侯。哎,我啰啰嗦嗦的,你們想不想聽嘞?」馮子高突然發現他說這些古董話,不一定有聽眾。
「去呵,么樣不去呢?大面子上的事情嘛,都要應酬的呀。」劉宗祥也來回地垛垛那雙穿著白皮鞋的腳,「馮先生,曉不曉得省城那邊對這事么樣看?」
「是的咧,您家!」吳二苕睃劉瘌痢一眼,又把臉別到一邊。堤上,八個人在共砸一台大夯。中間那個老人扶著夯,他的手引向哪裡,八條夯繩就一齊向哪邊使勁。老人領頭唱,眾人齊聲和提起來呀么,喲嘿喲呀么喲嚯嘿!
「好,您家,好!」聽到後頭幾句罵,陸疤子比早晨起來撿到狗頭金還喜歡些。「我給他說,好!乾娘呃,不如我給您家把瓦檢一下算了咧!」陸疤子還要說,但張臘狗的娘已經不想聽,開始朝坡上走了。陸疤子才回頭向趙吉夫打招呼……
秀秀心裏很矛盾。
「宗祥哥,我好不好?」
「馮先生,馮先生!您家在說些么事咧?」秀秀聲音尖脆,連叫幾聲。
「也是的,老子真還不信那個邪!」陸疤子兩腿一叉,把短褲頭往上一籠,就去找鴇媽「翻檯子」,點名要睡陶蘇。
劉宗祥從堤基還沒有出水的那一邊朝這邊走。他了解到,水太深,淤泥太厚,打樁有困難。水深的地段,堤基用打樁固土法施工。但淤泥太厚,樁打下去很快就沒了頂,起不到固土沉基的作用。只有等水稍退一些,當然,最好是等到冬季水枯了再施工。可是過幾天張之洞中堂大人要來巡堤,還不知他老人家同意不同意等。再說,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開銷哇。
「么樣,二苕,有么話不好說的唦?」劉瘌痢看二苕迴避的樣子,心裏生疑。「個雜種!莫像個冇長卵子的,怕么事唦?」
「子高兄,君子不打誑語的,怎麼又腹中錦繡了呢!」銀子真是個好東西,白花花的,把黃炳德的心情照得一片晴朗,一時間心平氣和,眉目舒展。
「宗祥哥,你為么事對我這樣好?」她彷彿聽到濃重的黑暗中傳來他人的囈語,而不是她自己的聲音。
劉宗祥奇怪秀秀怎麼突然要養蛐蛐,而且一反過從不向人索要東西的性子,居然向少年夥伴開口要人家的心愛之物。他朝她的臉上瞄瞄,想看出點端倪,但他只看到一臉的認真和專註。她認真地聽馮子高在講如何用茶水煮蛐蛐罐,去掉陳年氣味;如何撮蚯蚓糞拌糯米湯搪蛐蛐罐底;如何讓蛐蛐吃得雜,以合乎《黃帝內經》中「五穀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的飲食原則;以及如何為蛐蛐洗浴、如何為蛐蛐治病療傷……
「這就是那個十兄弟裡頭的陸疤子了!把我用麻袋裝到紫竹苑的是他,把我的爹活活打死的,也是他!」秀秀只是偶爾用眼睛的餘光掃一眼陸疤子,口裡還在同馮子高他們應酬,心裏卻恨得滴血。
「可得,可得!難為您家咧,難為您家咧!劉老闆,趙老闆,難為您家們咧!」劉宗祥的這一番話,對於彭大年,簡直就是菩薩的法旨。他喜出望外之餘,一連聲地道謝。劉老闆一做就是幾十萬上百萬的生意,只要他承了頭,兩千斤酒錢,還不是雞毛蒜皮!
「先生所言極是。方才我也正在想,這快樂二字,似並不與金錢富貴四字相伴隨。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有義而富且貴,又當如何咧?就不是浮雲了么?這麼一想,人如問我,你劉宗祥買了那麼多的地,還要不停地買,這是為么事咧?死後一口棺材,能佔得多大一塊地咧?噢,真是不能多想!」劉宗祥這話,不像是從一個不到三十歲的人口裡說出來的,也不像是一貫雄心勃勃、義無反顧做大生意的大地皮商、大洋行買辦的話。秀秀坐著沒有動。她對劉宗祥與馮子高之間的對話,不是都能消化得了,但意思還是清楚的。這兩個男人沒有談生意,而是在談什麼有的人沒有錢反倒活得快活,而有的人有錢反倒不快活。劉宗祥是有錢的,卻在談什麼死呀棺材呀這些喪氣的話,可見他覺得自己是有錢卻又不快活的人。他為什麼不快活呢?聽說太太是大家閨秀,人蠻能幹漂亮又知書達理的……秀秀忽然想到劉宗祥對她的百般愛護照顧,頓時無端心煩意亂起來。
說完,兩人都笑,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們真的在談牌經咧!
「真的呀?您家真的看準了哇?」秀秀似乎也來了情緒,往跟前湊,她也想見識見識這被說得神乎其神的怪蛐蛐。
張臘狗的「幫口」的「生意」總是在江上,所以,就在碼頭上設了條躉船,既作幌子也為「生意」提供方便,這躉船也就由「十兄弟」輪流值班。陸疤子與張臘狗最貼心,本可不來或少來值班,但陸疤子喜歡鑽花柳巷,為避自己堂客耳目,值班竟不嫌多,往往主動頂替其他弟兄。久而久之,這躉船值班,倒像成了陸疤子的「專利」。陸疤子在「十兄弟」中排行老六,趙吉夫這樣喊他,含著承認「十兄弟」在這一帶勢力的意思。陸疤子也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他。陸六,六六大順啊!當然,陸疤子更喜歡別人直呼他為疤子。他從來不諱「疤」,倒是從來就以疤而自豪的。只有一樁,陸疤子特別不喜歡別人吵醒他的瞌睡,即使睡到太陽曬破屁股,別人叫醒他,他都會不耐煩。
坐在漢口商界聯會的同仁中,劉宗祥滿腦袋都是這些怪想法。
「宗祥哥,要不要我……」
劉宗祥只是微微點頭,不接話。他明白,開場白畢竟是開場白,皮蓬·杜最終會打出他要打的牌的。
說中國人反對所有的外國人,而且是對著一個有教養的中國人這樣說,明顯是一種侮辱。
這個女人絕對有資格罵陸疤子,而且陸疤子絕對不敢還口。她是張臘狗的娘,也是當年陸疤子的接生婆。張臘狗的娘是苗家碼頭一帶口碑很好的女人。早年窮,丈夫死得早,先討飯,後來又做點在賣魚的攤子旁賣生薑、小蔥一類的小生意,苦苦巴巴地把兒子撫大。她和街坊鄰舍的關係都不錯。後來兒子張臘狗浪蕩得有了名頭,她反而更謙和了。她厭惡兒子的行徑,卻又無能為力。她內心不安,所以寧可獨居,也不肯和兒子住在一起。張臘狗為娘雇了女傭,她卻堅持自己洗衣做飯。儘管張臘狗奉行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矩,不在街坊鄰里附近鬧事——話又說回來,這附近都是窮家小戶,老鼠尾巴上的皰,能擠出多少膿來呢?所以,在街坊眼裡,雖然不清楚張臘狗做的什麼生意,卻也無很多的惡感。再說,人家有錢,就是有本事!也有鄰里一時拮据犯難,不好朝張臘狗開口,就常到他老娘處東扯葫蘆西扯瓢地說家常,在家常話里透出點求接濟的意思來。張臘狗的娘是個敏感人,只要聽出人家有求告的意思,總是多多少少大幫小助一點。至於借個碗拿個碟一升米二兩油的,從不要人家還。
「一天,上帝在天使的陪同下,深夜巡視人間。當然,他們不是走路,也不是坐黃包車,而是和中國的神一樣,駕著雲在天上走的。興許也是個大熱天,地上也像我們漢口一樣的熱。那上帝看到家家戶戶都在做一件事,就問天使,這些人在做么事?天使常常來往於人間天上,人間的事情曉得多些,上帝連這種事都不曉得,天使又不好解釋,就隨口說,他們在造人。上帝一聽,感動得不得了,嘆,人真辛苦哦,白天忙吃飯,晚上還要忙造人……」
衡量蛐蛐的好壞優劣,主要看是否善斗。而鑒別是否善斗、是否上好的「蟲王」、「大將軍」,主要是辨形、辨色兩樣。從頭形看,有圓而帶扁的燒餅頭,有圓而小的一株頭,有圓而深長的壽星頭,有棱而未圓的是牙刷頭、大方頭。從形色兼論看,紅、白麻頭,青項金翅、金銀細絲透頂者皆為上品。在蛐蛐的各種色調中,尤以紫黃色的蟲最為難得,其中又以紫黃中帶有潤滑光澤者為罕見。無論何種蛐蛐,一般都以頭大、腿長、背闊、牙大者為好;各種麻頭,均須麻路細直、絲絲透頂者為佳。凡是頭有腦塔或麻路不清如像鼓棰線、牛角線、羊角線、洪腦線一類的柿子頭、瑪瑙頭、蟹殼頭,絕不是好蟲,只能拿來餵雞。
「宗read.99csw.com祥哥,我們要是造出個人來咧,你喜歡不喜歡?」
現在,陸疤子站在劉宗祥出錢修的堤上,一股簡單的自豪感油然從丹田升起。堤雖然沒有修完,有的地方才剛剛下好堤基,有的地方還只是挖了幾鋤頭,但總的來說,已經可以看出大堤蜿蜿延延的雛形。可以想象,一旦全部完工,將是何等壯觀!陸疤子沒有這種心情,他只是感到他此刻就是踩在劉宗祥劉大老闆的頭上!就像昨晚他壓在陶蘇的身上,有一種壓在劉宗祥老婆身上的感覺。一有了這種感覺,他就有了尿意。隨手掏出傢伙,可他憋了半天,只憋出幾滴,這幾滴還像辣椒水,疼得他直打顫。
「子高兄,尚能誦蒹葭蒼蒼乎?」見趙吉夫還在水邊向陸疤子交代什麼,黃炳德踱到馮子高身邊聊閑篇。秀秀站在劉宗祥和馮子高中間,黃炳德很想站到秀秀身旁去,可恨調不開馮子高。
秀秀在淚水和汗水的浸泡中如夢囈般地呢喃,如九重天外飄渺無跡的風,推擁著潮潤潤的濃雲,積蓄著閃電和雷鳴……
自從大花子被秀秀請進劉園做工,小花子也就經常進劉園來玩。小花子愛玩蛐蛐,但晚上一個人去捉,又怕鬼。好蛐蛐都在荒僻的亂崗子,特別是墳冢崗子,尤其出好蛐蛐。大花子自進劉園幫忙之後,就難得有空閑同弟弟玩了。小花子幾次想叫哥哥陪他去捉蛐蛐,都不好意思開口。馬上就是斗蛐蛐的好季節了,小花子還沒有一隻像樣的蛐蛐。他今天又到劉園來了。前幾天,他就注意到劉園靠鐵路邊的亂草崗子,是有可能出好蛐蛐的地勢,今天他想去翻尋一遭。
「那就先安排在我房間里,那裡安靜。」秀秀沒有多想。曾聽劉宗祥說過,馮先生跟革命黨有關係。革命黨也是人咧!既然是馮先生的朋友,也不至於是壞人。人在急難處,是最需要幫一把的。「要不要去請個先生來看一下?」
「他睡了。」
「芡子」是斗蛐蛐必不可少的玩藝兒。芡子又叫絲草,也有叫芡草、芡須的,因為一般都用牛筋草或者馬唐草製作。兩蟲交鋒之前,先把它們納入斗盆中,各自的主人用芡草撩撥蛐蛐,這叫引草。引草先從蟲腰引至蟲牙,蟲的斗性慢慢起來了,再左右撩撥使它斗性勃發。引草在斗蛐蛐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蛐蛐玩家對芡草的選擇就極為講究。馮子高拿出的這兩隻芡須,明顯不是牛筋草或馬唐草製作的那種一般的貨色。牛筋草、馬唐草於田邊地頭隨處可見,而馮子高手裡的芡須不僅柔韌且有暗暗的光澤,一支是黃褐色的,一支是純白色的。
夾七夾八,油鹽醬醋有滋有味的一頓臭罵,把個陸疤子罵得痴眉呆眼的,像三九天對著北風打哈欠,嗆得他半天吐不出氣來。這一長串漢罵,聽得另外兩個洗衣婦紅著臉偷偷地笑;聽得趙吉夫如墮五里霧中:陸疤子這樣的惡人,有人敢一板一眼地罵,竟然被罵得不敢還口——真是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哦!
一直等到吃晚飯,馮子高還沒有來。
苦命的人呀么,喲嘿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宗祥哥,你裝苕咧,我還是個姑娘伢么!你裝馬虎咧,想哄我。你不要,我要,我一個人把他養大……」
「馮先生,馮先生!」劉宗祥終於有些擔心了。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難道這一年的秋天真是個多事之秋?他擔心馮子高走火入魔。走火入魔的人和神經不正常的人都是聰明人,苕,獃頭獃腦的二百五,憨吃哈睡橫長肉的馬大哈,都是不會走火入魔的。
「喲,小傢伙還蠻識貨的嘛。來來,你看一下,能說出是么東西做的,就送給你。」李家花子兄弟進來,馮子高正好轉移屋裡的氣氛。
秀秀洗了澡,女傭引她上樓,按劉宗祥的意思,把她安排在劉宗祥的房裡睡,他自己在書房裡睡。劉宗祥在書房裡睡的話,女傭沒有說,秀秀也就不知道。她以為,劉宗祥就在它太太房裡睡。到底是喝了洋墨水的,睡覺都跟人家不同,夫妻還要分房睡。剛想到這裏,意識到自己是個姑娘伢,不由一陣臉發燒。
漢口同知黃炳德告訴馮子高,由於他的力薦力爭,張中堂恩准了后湖圍堤由劉宗祥的填土公司承包,並說,后湖官地出讓的事,還需從長計議,有待「磋商」。
「讓我再死一回哦,讓我死噢!」
陸疤子早就注意到秀秀了。「也就是兩年多的時間罷咧,這狗日的個丫頭長得像畫上的仙女了咧!」趙吉夫還在交代丈量湖地的一些細節,陸疤子已經聽得心不在焉。他找到的那個屙尿比別人都遠的傢伙,還果然是這一帶長大會划船的。他終於明白趙吉夫劉宗祥買地丈量的法子了。這一片茫茫的湖盪,用划船的辦法丈量估價:划一槳,船行的長短不論,每一槳八吊錢!這道理當然很簡單,每一槳劃得越有勁,劉老闆花的錢就越少。對於被選中的船工來說,對他的划船技術當然是個考驗:每一槳必須劃得有勁而且用力要勻,一槳下去,讓船滑得最遠而又不至最慢的時侯再划第二槳——每一槳都是錢呢!陸疤子只是監工,還有一個官府的師爺在船上,管記數的。陸疤子想多看秀秀幾眼,又擔心讓秀秀認出來。陸疤子不怕秀秀也不怕劉宗祥,但拐賣人口逼良為娼是犯法的勾當,他陸疤子還是怕朝廷的。其實,秀秀早就注意到陸疤子了。她注意到這個生得丑、生得惡、口裡不停罵罵咧咧的人。陸疤子臉上的記號太醒目了!
著力夯呀,喲呀么喲呵嘿呀嘿!
「陸先生哪,陸六兄弟……」趙吉夫把竹跳板踩得撕心裂肺一陣亂響。
那個與陸疤子一夥的敲鐘人站在堤坡上喊。
閉眼才算哪!
一塊新耘過的處|女地,被春雨浸泡得酥軟了,春陽又暖暖地烘著,自有一種愜意的懶怠。
「我曉得,我曉得,我曉得疤子兄弟是個厚道人。」看看疤子的臉色,趙吉夫想搞清楚這樣說是不是搔到了癢處。可是,他只看到陸疤子臉上那條長長的褐色長疤毛毛蟲樣地動了動。
「哈哈!嘿嘿!劉老闆,秀秀,大花子,小花子,你們來看哪!我硬是看準了!」馮子高似在和客廳里的人打招呼,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的確有些像走火入魔的神態。
「園子是吳丑貨的姑娘在主事?」
「哎喲,您家真客氣!」陸疤子以為了不得到手一二十兩罷了,不想趙吉夫一出手就是五十兩!個雜種,人要走運,屙尿都撿到錢!「哎呀,這麼樣好意思咧?趙老闆,您家真大度!今後有用得著我疤子的,您家只一句話!哪個不買賬就是婊子養的……」
女佣人輕手輕腳地上來了,問是不是可以開飯了,是在書房吃還是在樓下飯廳吃。
「馮先生,您家的女弟子勤苦得很咧!」劉宗祥隨口贊了一句,馬上就轉了話題。「跟秀秀想的不同,黃同知如果不要錢,那倒不好辦了。我只有錢。他要錢,我就好辦了。秀秀你說咧?這就好比呀,一隻貓既不捉老鼠又不吃你給它的魚,你說這是么貓咧?這樣的一隻貓瞪著眼珠子瞄著你,你怕不怕?你睡不睡得著?只要這隻貓肯捉老鼠,白天睡點懶覺,偶爾到你碗里要點魚吃,我看還是只好貓。給點魚它吃,划得來。」
穆勉之出的題目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只是想在劉宗祥在場的時侯亮個相,以示在做外銷生意同洋人打交道上,他完全可以同劉宗祥之流分庭抗禮平起平坐。「狗子雞|巴商會!到時侯打起官司來,連朝廷都怕外國人,你商會算得個什麼?算個狗屌!愛國,哪個不曉得愛國!說的比唱的都好聽,等下吃完了,把嘴一抹屁股一拍,哪個還認得哪個唦?」穆勉之在心裏暗暗地罵。
「這是洋人講的……」
「道理是這個樣子,就是……」秀秀很想說,黃炳德是只饞貓壞貓,不是只好貓。又不曉得怎麼說清楚。
「短命鬼!騷不過啊!么樣不得了的東西唦?動不動就拿出來現眾!老娘見得多啦!也不曉得丑賣幾多錢一斤!有娘養無娘教的雜種!要曉得如今變得這壞,還不如當年把你個雜種丟到尿桶里,淹死你!」
也就是這兩年,秀秀已經能通讀《百家姓》、《千字文》,且能啃啃巴巴地讀一些「子曰詩云」之類的東西。馮子高給了她一本手抄的《唐詩三百首》,她平時就揣在身上,無事就拿出來讀。一次,被黃炳德看見了,一來是喜歡馮子高的字,二來是看書捧在秀秀手裡,離少女的乳胸那麼的近,一時想入非非地暈糊了,竟不顧身分伸手就去拿。秀秀對黃炳德印像極壞。在她眼裡,黃炳德雖然是個不小的官,年紀也老大不小的了,卻輕薄得像街巷裡的小混混,看女人從來都斜著眼珠子,說的話噁心死了的。有了這樣的印像,在有黃炳德在跟前的時侯,秀秀就保持著少女特有的警惕。所以,不待黃炳德的手伸直,她已經風飄柳絮地躲開了。為了掩蓋黃炳德的窘態,在場的馮子高違心地答應再抄一本給他,才免了尷尬。
「么樣唦?未必老子的銀子不是銀子?老子有冇得精神是老子自己的事!」
「……」
「秀秀,疼啵?」
「哪個他呀?伢在哪裡呀?苕丫頭,說夢話吧?」
「秀秀姑娘你冇說錯喲,是那麼回事咧。只是事情要辦成,還得搬著別人的腦殼搖唦。古人云,如欲取之,必先與之。看劉老闆的意思罷。」馮子高的確欣賞秀秀能從一個眼神里看透別人內心的靈慧。
「好,好咧,老闆是有意讓我們在漢口的洋租界裡頭,領略孟老夫子那『開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意境呢!秀秀,你說咧?」
恆昌公司是張之洞中堂大人開辦的紡紗局、織布局的具體經營者,設備全都是張大人一手從德國買回來的。恆昌公司是承包經營,屬半官辦半民營的性質,所以,劉宗祥說它資本雄厚、根基深固了。
「總經理先生,您是生意場上的大行家,我來立興洋行做生意,都是您和您的前任教的呀!做生意無非是這幾種情況:利己又利人,這是最好的,但很少,也很難,平時我們說的利人又利己,往往是廣告宣傳上的需要;另一種就是害人又害己和既不利人又不利己,這兩種情況都不會發生,也就是說,這樣的生意不會有人去做;還有一種也是絕大多數的情況,是利己不利人。從本質上看,凡生意,都是利己不利人的:我賺了,賺誰的呢?被賺的一方必然折了……」
「宗祥哥,么事蝴蝶面哪?」秀秀睜起一雙向上翹起的鳳眼。忙了一通,把瞌睡也忙跑了。
秀秀留李家花子兄弟在園子里吃晚飯,等馮子高來了好一起去捉蛐蛐。有劉宗祥在場,李家花子兄弟很拘謹。尤其是大花子,白天做事,一個人在園子里修修剪剪,除了偶爾秀秀在家過來說說話,大花子就像嘴上貼了封條。劉宗祥對秀秀叫大花子到劉園來做事沒有異議。這個比秀秀稍大的小夥子,生就一副孔武周正卻很憨厚的臉相,跟人說話頭低低的,尤其跟秀秀一說話就臉紅。劉宗祥有這種體會,這是這種年齡的男孩特有的羞澀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秀秀長得很美,大花子這樣的街坊小夥子,心生暗戀是很有可能的。但一般來說,這種暗戀不會變成行動。成熟的男人在男女之事上沒有暗戀這一程序。他們看中了女人,會像法國人看見乳酪一樣,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其實,女人並不喜歡繞圈子的男人。搖頭擺尾地旋磨磨,說些不相干的話,其實女人早就曉得他要幹什麼。成熟的女人絕對認為這是不著邊際。說女人喜歡這種調調,是無能的文人且多半是老文人在中國戲文中杜撰出來的。那個寫《石頭記》的曹雪芹,是最得人道三味的方家。整個賈寶玉,就是曹氏後悔的標本。大觀園裡,他惹了多少女人怨他恨他!挨挨擦擦,不即不離,總一副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模樣,這無疑對小姐丫環們是一種殘酷的折磨。還是晴雯說了真心話:與其擔個狐狸精的名,不如當初……人之將死,其言也哀。這何尚不是對賈寶玉的恨話!真正可愛的是薛蟠,在這種事上就從無酸腐味。干實事,說實話:「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裡戳。」一語中的,何等暢快,其男人味賈寶玉之流不可與之比肩!
「祥伢子呃,你看還有么事要說的咧?要是冇得么事說的,我就把工錢發給他們買米咧!」劉瘌痢的思維跳動幅度太大,不待兒子裝馬虎完,就又換了話題。劉宗祥反應算是快的,他明白老爹不想在這裏深談家務事,他也明白老爹今天上堤來是為民工發工錢的。
「哎呀呀,都吃了么騷東西哦,屙得這麼樣子臊!」陸疤子舞動著柳條子,激動地在一排屙尿的人牆中穿行。他臉上那條褐色長疤興奮地蠕動,口裡下意識地罵,眼睛細細地朝人襠里瞄,彷彿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屙尿。
劉宗祥請她留在劉公館過夜后,就送馮子高去了。馮子高明天還要到同知衙門去,給黃炳德「下點餌」。秀秀自己也想在這裏過夜。她是第一次到這裏來。以前,劉宗祥從來不在劉公館議事,儘管這裏離他辦事的洋行很近,而且,他也大多在劉園過夜。當然,她也知道,他有時也到那種臟地方去。不知最近他又到那個紫什麼苑去過沒有?
「秀秀?」劉宗祥不知爹怎麼突然問起秀秀,毫無思想準備。「秀秀?她到這裏來搞么事?」劉家有裝馬虎的祖傳,裝馬虎也是此時最好的辦法。這辦法甚至能以守為攻。
「馮先生,您家么樣曉得這樣清楚咧?真還有嗜蛐蛐如命的人?」秀秀聽得越來越專註。
「小兄弟,你在搞么事呀?」馮子高看見個半大小夥子在亂崗子上翻翻戳戳,像是在找什麼。
「馮先生,您家掉文的話莫對我說,我哪有個么文墨底子唦?跟您家學了才幾天呀,哪裡能上正席唦?」
秀秀默默地偎上來,緊緊地箍住劉宗祥,那圓嘟嘟的唇,從他額頭,一口一口地,往下吻,像一隻饞嘴的知更鳥,收穫著起伏的丘陵、展坦的大平原、詭異的荊棘林……
她醒了,是笑醒的。
「嘿嘿,這鬼丫頭真的擺出架勢要學玩蛐蛐咧!」
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吃白飯哪,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喲呀么喲呵嘿呵嘿!
「爹,您家上堤來了?」劉宗祥摘下平光金絲眼鏡,抬頭看了看天。天又陰下來了。大團大團的烏雲,從西邊柏泉方向不動聲色地朝這邊涌。read.99csw.com涌動的雲團時時變幻,一會兒像兩頭牛打架,一會兒又出現一隻探爪的虎,一會兒又出來個面目猙獰的巨無常……「這鬼天,老是下雨,剛剛擺開架子幹活,它就下起來。你剛剛躲進棚子里,它又露出太陽幌子來。老天爺是在跟我們躲貓貓玩哪!」
劉瘌痢看到吳二苕站在堤坡的樹蔭下,估計兒子上堤來了,一問,果然。
馮子高到劉園的時侯,秀秀正在客廳的大沙發上歪著。她很疲軟。她等李家花子兄弟倆,不知怎麼就迷糊過去了。她剛朝馮子高歉意地笑笑,就愣住了:對面的另一張沙發上,躺著一個陌生人,胸腹部的衣服血跡斑斑。一件黑色披風丟在地上,肯定也沾滿了血,只不過因為披風顏色深,看不出來罷了。
天熱,民工們大都露宿,也有的搭個稻草披肩的棚子,也同睡在露天里差不多。蚊子多,蚊子大,「三個蚊子汆一碗湯」。這話雖然誇張,卻可想見這一帶的蚊子有多凶。除蚊子之外,還有那種像細芝麻粉子樣的小蜢子,簡直厚得撞臉!汗漬、太陽烤,蚊蜢叮咬,民工們身上不是疔瘡成片,就是疹子疙瘩成堆。他們有的還沒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中就是一陣亂抓亂摳。
「宗祥哥,我么樣好……」
「劉老闆真是貴人多忘事喲,大生意做多了,把我們這種湯湯水水的生意丟到後腦殼去了咧!您家未必真的忘記了,您家前些時叫個夥計到小號拖了兩千斤漢汾酒,說是您家要給築堤的民工喝。您家的面子,我隨么憑證都冇要咧。這些時天氣熱,白酒銷得不是蠻好,您家還真是幫了大忙咧!」彭大年不是個撮白扯謊的人,口碑一向是不錯的。看他說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只怕是陸疤子乾的罷?
「來,喝口涼茶。」劉宗祥手上還端著一個茶杯,像早就準備好了一樣。「么事這樣好笑,都笑醒了?」
大花子在桃林里除草。桃樹上長了不少毛毛蟲,把桃樹葉吃得百孔千瘡的。樹榦上也有蟲,屙出些黏唧唧的蟲屎,糊在樹上像飴糖浠。秀秀拿生煙葉泡了一大桶水,用竹刷往樹上灑這種黃褐色的水。她說,這法子肯定很有效。
一輪疲憊的太陽,轟轟烈烈地躍進一垛綿軟的雲絮里,彷彿一隻滾燙的烙鐵,熨燙一件潮潤的新衣,新衣滋滋作響,發出痛苦歡快的呻|吟,雲絮沸騰了,鑲出五彩斑斕的霞。終於,太陽被綿軟的雲絮冷卻了,一彎殘月試探著從雲隙中露出清秀的臉,從清冷的虛空俯瞰這潮漲潮落的瘋狂世界:潮漲了,驚濤堆雪,大海蹂躪柔弱的海藻,蹂躪著礁石,蹂躪著沙灘;潮退了,大海戀戀地吻著沙灘,吻著礁石,戀戀地撫著密密的海藻林……
「要要要,要你要你要你我的好妹子!」
秀秀感到這隻手突然變得僵硬起來,僵硬潮濕且抖抖索索的。她也抖索起來。抖索著把這隻手放到自己隆起的乳胸上。一觸到她的胸,僵硬抖索的手如驚雷后的又一道閃電,划空而起,異樣地敏捷矯健。這隻得到鼓勵的手,驀然表現出對覆在乳胸上短衫的急切仇恨,而另一隻手,則視那條短褲為天下第一贅物……
「好說,好說!彭老闆,好說!只要我們劉老闆發了話,我趙某全力照辦就是了!您家放心,放心咧!」趙吉夫一臉的笑。他清楚,這是陸疤子做的蠢事。他陸疤子眼下還有賬捏在趙吉夫手裡,不怕他翻出浪來。要是不認酒賬,我趙吉夫就用他和張臘狗的監工工錢頂。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彭大年也是糊塗,人也不認識,就把幾千斤酒賒出去了,真是荒唐!要不是在這場面上擠兌住了,無憑無據的,哪個來給他管收賬的事!
「好,好好……」
「秀秀冇上堤?」見兒子走到跟前,劉瘌痢藏起疼愛之心,沒有跟著兒子往天氣的題目上說,問題很突兀。
「爹,皮埃·讓神父還好吧?您家也好久冇看到他老人家了啵?」劉宗祥長吁一口氣,也轉了話題。
「我曉得,我先翻著看看,要是看相還好的話,夜晚再來捉唦。」
著勁地夯呀!
一吃么吃到嘛,喲嘿喲呀么喲呵嘿嘿!
已經是三伏了,正是漢口炎焰囂張的季節。颳了一天的南風,現在有些氣餒了,風小得幾乎感覺不到了。太陽剛剛墜到漢水旁邊的龜山頂上,風就徹底停了。漢口的熱天就是這種讓人受不了的味道,白天拚命刮南風,把熱浪攪得滾滾沸沸,到太陽公公燒得自己也累了吧,漢口人正需要點風吹一吹,可風婆婆卻把風口袋緊緊地紮起來,滿世界紋絲不動。這時的漢口,就像個大蒸籠,灶里的明火是熄了,可蒸籠蓋老是不揭開,那種悶熱,就像配合著灶膛里的餘燼燜烘得人始終不幹汗。劉宗祥還是那一身白綢衫褲,背對著馮子高和秀秀,站在他書房的落地窗前。那個兼作廚師下手的老頭子,拎一把噴壺在澆花。月季和枸杞都是不怕曬的,但也架不住三伏太陽的炙烤,蔫蔫的枝葉都耷拉著,沒有一丁點精神。那紅的、白的、黃的月季花,像是假的一般,經水一澆,顏色就鮮活起來了。法租界外的巷子里乘涼的竹床擠密挨密的。各種扇子拍出各種聲響。那悶聲,是新蒲扇,用布包了邊;那碎聲,是扇葉子都拶開了的破扇子發出來的。三條漢子圍著張竹床,以竹床當桌喝得正酣。也就是枯黃豆、夾生蘿蔔絲一類的東西,居然你敬我還地喝得興味盎然。兩個老頭子一人一頭,坐在竹床上下像棋。一個可能下了一招得意的著眼,盯一眼對手,誇張地作出悠閑的姿態,去欣賞旁邊那三條漢子的豪飲。另一老頭獃獃地盯著棋盤,一手撐著竹床,一手急驟地用扇子拍自己腿,像腿上有一隻總也趕不走的大蚊子,只是好多下都沒有拍到腿上,只是把竹床打得啪啪響。
「曉得了!叫魂哪!」陸疤子回頭吼了一聲,又對趙吉夫說,「趙老闆,多我在上頭也冇得么益,您家看咧?」他還是在跟趙吉夫打商量,他不願意事情快辦完、錢快到手時,讓老闆抓到把柄橫生枝節。
秀秀聽到自己正伴隨著自己的靈魂在忘情地呼喊:秀秀噢,秀秀!
「馮先生還會玩蛐蛐呀?大人也玩蛐蛐呀?我當只是小伢們才玩蛐蛐咧!」秀秀和大花子一起過來了。秀秀對馮子高懂「蛐蛐經」很是驚訝。在她看來,除小伢以外,玩蛐蛐的大人都不是正經人,像馮子高這樣有學問的人,不應該與玩蛐蛐有關係。
「李家花子兄弟,要是我讓你們把這兩隻蛐蛐賣給我,你們肯不肯?」劉宗祥還在那裡暗暗盤算蛐蛐生意本利賺折,秀秀忽然提出了買蛐蛐的要求。
「大白天捉個么蛐蛐唦!就是白天捉,也不是在這個時辰捉的,我看你蠻外行咧!」馮子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眯眯地望著小花子。
剛在辦公桌前坐下,總經理皮蓬·杜就推門進來了。劉宗祥心裏暗自詫異。平常皮蓬·杜有事找他,總是叫人過來喊他,沒有過總經理親自到他辦公室談事的先例。一定是有不平常的事情。劉宗祥先調整情緒。皮蓬·杜是不好對付的。
敲鐘,實際上是敲一截鐵軌。鐵軌兩尺多長,是陸疤子從循禮門車站「揀」的,買鍾的錢,他就不聲不響裝進了自己的荷包。鐵軌的工字槽里剛好有個鉚螺絲的孔,用一截繩子一穿,往樹上一掛,敲起來,鐺鐺鐺的聲音,在空曠的湖區盪出老遠,儼然一口洪亮的「鍾」。後來,堤修得差不多的時侯,這截鐵軌就不知被哪個有心人「揀」走了。50多年後,這裏成立「人民公社」,那呼喚社員出工收工的鍾,也是一截鐵軌。據參加過當年後湖築堤的故老辨認,這截鐵軌就是陸疤子敲的那截鐵軌。說的人言之鑿鑿,聽的人卻漫不經心鍾一敲響,橫七豎八一溜排躺在堤上的築堤民工都醒了過來。他們揉揉惺忪發澀的眼睛,看看黑黢黢的天色,心裏直嘀咕:咿?這麼子早,把老子們叫起來做么事唦?做強盜?有的嘀咕了又躺下去。回籠覺是最甜的!
「乾娘呃……您家……」陸疤子想說點什麼,遮掩尷尬。老子今天起早了,硬是碰到鬼了!他抬頭看看天,陰陰的,要下雨的樣子。陸疤子心裏惡狠狠地罵。
穆勉之一直在角落裡一張桌子邊冷眼看劉宗祥。他是代表漢口土特產一幫商家來的。這一幫商家經營的東西,既與漢口市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又有很多是供出口外銷的。像茶葉呀、牛皮呀、腸衣呀,每年從漢口轉上海或鐵路轉廣州,都有大宗的生意。不到兩年的時間,穆勉之已是今非昔比了。他所染指牛皮、牲豬、糧食生意,都已成規模。牢牢地抓在以洪門兄弟為紐帶的會所手裡。他所經營的轉口外銷生意,現在已不像往年,需仰仗劉宗祥這類買辦從中操縱,而是直接同租界商人打交道了。穆勉之奉行的是,錢大家賺,大家用,既要會賺錢,也要會用錢。沒有錢時,大家想盡辦法去賺,有了錢時,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花。穆勉之的這一宗旨,深得幫內人心,甚至有的不在幫而聲氣相投者,也主動帶生意甚至帶大生意、大產業投到他名下,看中的就是他恩仇必報、仗義疏財、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的江湖義氣。把劉宗祥的太太鍾毓英和丫環小梅搞到手之後,穆勉之心裏舒服了一陣子。這一陣過去之後,穆勉之又有些不足:這鍾毓英像一捆乾柴,像從來沒有讓男人搞過的,只怕劉宗祥不怎麼愛沾她的邊!既然是劉宗祥不喜歡的東西,我穆勉之下這麼大的力氣去搞,又有么意思咧?我出力氣她過癮,這不是去幫劉家的忙嗎?後來穆勉之又到劉公館去過幾次,不再是「做籠子」去的,而是鍾毓英找去的。也不知道她怎麼搞清他落腳地方的,她居然派小梅找到了東華園!女人哪,一旦認死理,真是蠻嚇人的咧!但穆勉之的確興味索然了:人家的老婆,還是人家不想要的,有個么搞頭?本來是想報復的,這不是一拳頭打在老母豬身上,連摳癢都算不上么!最近,鍾毓英叫小梅告訴他,主僕倆都懷了他穆勉之的種,他才開始重新考慮,怎麼認真對付了。「個狗日的,有幾煩人喲,老子連婆娘都不想要,下的野蛋還孵出秧子來了!」穆勉之很煩心,他惡狠狠地朝劉宗祥剜了一眼。
廳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劉宗祥下意識地掏懷錶,沒有掏出來。懷錶放在床頭柜上了,是在同秀秀親熱時摘下來的。他瞟一眼秀秀,見她不錯眼地盯著自己,就去看牆上的壁鍾。
劉宗祥愛嗔兼有地笑笑,暗暗搖頭。
「找蛐蛐。」小花子掃一眼馮子高,看是個穿長衫的先生,知道是園子里的人,也不去搭理他。
「興許還有比這狗日的屙得更遠更直的咧!」他想。為了錢,他還是個辦事很認真的人。
秀秀可以肯定,陸疤子是把她綁架到紫竹苑的壞蛋,也是打死她爹的兇手!她記得,在她昏過去之前,分明也聽到「疤子、疤子」的稱呼。認定了仇人,秀秀的心反而平靜了。她明白,只有平靜,才能想出妥當的法子來報仇。現在這樣子,還只是個開頭,鬥法的日子還長得很咧!
「么樣搞的咧?個狗日的!莫不是那個臭婊子對老子做了么手腳啵?個婊子,該不會把老子的本錢弄壞了吧!」
「么事唦?您家殺人放火的事,千萬莫找我,我做不到,也冇得那個膽子去做。我陸疤子生相是惡得一點,心腸還是蠻好的,您家說是不是哦?」
「您家真好精神哪,這晚了還……」
陸疤子對著趙吉夫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又轉頭朝秀秀瞄了一眼,才跟敲鐘人一起上堤走了。
「馮先生,我剛才說了,我起碼是現在不贊成革命黨。可換一句話說,如果,有一天革命黨把皇上從龍椅上攆了下來,革命黨坐了江山,我也還是做生意。我做生意上稅,不跟現在一樣么?您家莫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曉得您家是么意思。大清朝也好,革命黨也好,都是中國,大清朝爛垮了,革命黨贏了,這一點總是改不了,中國不會變成外國。我劉宗祥再把眼睛盯著錢,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這是大道理,您家還不曉得啵?今天白天,漢口有幾多洋貨攤子當街燒美國貨?燒了幾多美國香煙?站出來抵制美國人的,除了裁縫、碼頭腳夫,就是洋貨商人了。而在洋貨商裡頭,像我這種腳踏兩隻船既是中國商人又是洋行買辦的,真正敢把腦殼伸出來得罪外國人的,有幾個?您家看看,我祥記商行,所有的美國貨,今天全都一把火燒光了哇!」
「哦?今天頂好是不發,等一下叫陸疤子到商行把賣酒的事說清楚了再發。您家把錢發給他,他肯定會都裝進自己的荷包里,再把酒裡頭多多地兌些水舀給民工喝,用酒抵民工的工錢!他這個缺德鬼,什麼缺德事做不出來?這該死的疤子,竟敢用我的名義在漢正街賒酒!」
他們議論的,是漢口商界最近醞釀抵制美國貨的事。事情的起因在上海。美國人毆打中國商人,欺行霸市,又打死兩個裁縫,激起上海商界的憤怒,抵制美國貨的風潮就刮起來了。漢口商界歷來唯滬上馬首是瞻,近日商界上層人士紛紛串聯,要在漢口也掀起一次抵制美國貨、抵制美國生意的行動。
這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李家花子兄弟更是沒有思想準備。小花子嘴唇囁嚅,想說點什麼;大花子臉一紅,倒是開口蠻快……
「算了,您家,莫給我戴高帽子,也莫往我臉上貼金。我曉得,我這張臉,隨您家么樣貼金,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您家醜話說在前頭,不管叫我做么事,都是一分錢一分貨,脫了褲子放屁的話就免了。」
「您家講唦,蠻讓人開眼咧,講唦,只當是講了書的咧!」秀秀聽說玩蛐蛐大有學問,就來了勁頭。
陸疤子是個犟種。要談怕人,他只怕他老婆,這種鑽「窯子」的事,都要瞞著老婆。至於鴇媽這樣跟他反著干,也是認出他這張疤子臉,就是那天晚上送「豬」來詐財的傢伙,所以也就沒有好氣。哪知這反而跘動了陸疤子的犟筋。陸疤子是個越冷越打顫、越熱越出汗的痞子,就愛和人搓反索子……
一想起紫竹苑,秀秀心裏就不自在。劉宗祥為什麼非要到那種地方去呢?放著這麼氣派的公館房子,聽說還有漂亮的太太,卻硬要往那些爛女人的地方鑽!唉,男人哪!想到自己差一點成了那種臟地方的爛女人,她不由一陣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