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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21年——張臘狗 陸小山

第二章 1921年——張臘狗 陸小山

「那我就說的咧!」黃素珍先是用肩膀把張臘狗一慫,接著乾脆一屁股坐在張臘狗的腿子上。張臘狗明白,黃素珍今天肯定有件讓他不好答應的事情要說。黃素珍這樣發嗲的樣子不多。畢竟在一起同床共枕上十年了,新鮮味早就過去了。
這裡是江漢平原向山區過渡的地勢。坡度舒緩的山丘,呈渾圓的波浪向遠方推去,顯出水鄉平原的溫婉和山鄉崎嶇的雄峻在這裏的相持和兼容。陸小山沒有心情去欣賞眼前這難得的景觀。他很緊張,很興奮。兩隻圓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著山下的鐵路,兩隻耳朵一直聳愣著,生怕錯過了火車那轟隆轟隆的奔跑聲。
「堵截?老子連湯帶水一鍋燴!」
「咿——,那不是張臘狗么?他跑到這裏來搞么事哦?」靠在浮碧軒曲欄邊的吳秀秀,忽然發現了張臘狗。儘管過去了上十年,儘管陸疤子早已經死了,看到張臘狗,秀秀心裏不由升起一股恨意。吳秀秀朝從劉園大門進來的張臘狗瞟了一眼,閃進房間去了。
「你們都下去!站在這裏幹什麼?媽媽日的,還怕老子噎著了不成?老子吃了半輩子麵條,從來沒有媽媽日的噎著!」
「記得,曉得,您家不是總跟我說么,爹是被張臘狗害死的唦!」
「個把媽,這是么時候噢!不曉得么時候,不曉得從哪個旮旯里飛出一顆槍籽籽,這腦殼就成開花的瓢了咧!」
見爹唉聲嘆氣,李長江就嘿嘿憨笑幾聲,瓮聲瓮氣地說:「您家咯,急個么事唦?該有的,總會有的!您家這麼急著想接兒媳婦?前幾天,馮家的蝶兒姑娘不是來了的么!您家忘記了?跟您家打的酒您家不是還冇喝完么?跟您家拆洗的被窩還乾乾淨淨的咧。來,您家莫著急,我陪您家喝幾口。」
原來,黃素珍喊張臘狗喊爹。自從他們住在一起之後,張臘狗倒是好辦,仍然一如既往地喊「素珍」。黃素珍就很尷尬了,喊「爹」已沒有了意義,卻又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新的稱呼,於是,就以「呃」代之。「呃」作為語氣詞,漢口人用來與人打招呼,不褒不貶,不尊不卑,意義雖模糊,用得還很普遍。素珍稱張臘狗從「爹」改為「呃」,卻屬無奈。好在「呃」了這麼多年,雙方也都習慣了。
性命這東西,一個人只有一條,誰不珍惜呢?大家都珍惜自己的性命,這樣,生逢亂世,保命的本事人人都儘可能地練到最高水平。
「督軍大人,您家有么吩咐?」張臘狗趕快車過身,朝齊滿元微微傾了傾腰。他有些奇怪。以前,督軍大人一來,茶剛端上來,還沒有喝上兩口,就示意叫條子。今日怎麼改了咧?
凡事只能打九九,不可打十足。
王利發為王玉霞娘倆蓋了明暗兩間房。房子緊靠著自己的包子鋪。對一向把錢看得很重的王利發父子,這應該是不可想象的。再說,王發記包子鋪本錢不大,戰亂之後又是發展生意的最好時機,王利發拿出有限的資金為王玉霞母子起房蓋屋,而王氏父子還是擠在鋪子裡間搭「行鋪」——晚上鋪蓋卷一攤,就是床鋪,早晨把被褥一卷,就是操作間了。這一切,讓王玉霞下了改嫁王利發的決心。
「讓劉宗祥放一回血!」張臘狗首先想到的,就是劉宗祥。
「小山子呀,你家裡是幹什麼的呀?做生意?漢口是個生意窩。媽媽日的,漢口人有錢哪,有錢哪!有錢呢,也招風呵!你看我,窮老頭子一個,媽媽日的睡覺都踏實啊!」
「督軍大人為我們湖北人吃不香睡不好,您家帶來的山東弟兄為我們湖北人吃了大虧,我們湖北人表示一下是應該的,應該的。戲文裡頭說的有哇,兵馬未到,糧草先行唦,您家放心,我張某人想天方設地法,也不能讓督軍大人您家心裏不舒服。」
「你,就是前些時領頭鬧事的?」存了輕慢的心思,張臘狗的語氣就明顯地很是不恭。他完全放棄了到這裏來的預定的方案,竟追問起前一段時間工人學生罷工罷課遊行的事來。本來,張臘狗今天到鐵路工會,是為弄一趟車皮來辦交涉的。
從張臘狗口裡,劉宗祥得到了將要發生兵禍的信息。雖然還不知道這兵禍具體的起因和規模,但這信息太重要了。商人最不喜歡的就是兵禍。兵禍和戰爭不同。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陸小山從有些迷糊的狀態中徹底清醒過來,渾身每一根神經頓時繃緊了。
「哎呀,先生您家哪,不光是看到我腦殼上冇得毛,么樣連我心裏的這一份小心都看到了咧?哎喲,先生哪,您家的湯冷了啵?再跟您家換一碗?不單另再收您家的錢哪!」
黃素珍的聲音咽咽的,身子也不扭了,軟軟的,癱歪在張臘狗身上。
張臘狗和他繼女之間的這種關係,對於張臘狗,開始還是很尷尬的。但尷尬僅僅只是一個階段。正如世上很多這類合情不合理或合理不合情的事情一樣,熬過了尷尬階段,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這種由尷尬到順理成章的過程,首先要戰勝的,其實是他們自己。至於旁人,開始自然是街談巷議引為茶餘飯後談資的。時間總是一切正常和不正常事件最好的稀釋劑。現在,誰還記得他們曾經是繼父女呢?
「又去看戲了?又看了么戲唦,這樣喜歡?」看黃素珍一臉的激動,張臘狗猜她可能又看了什麼讓她激動的戲文。
儘管張臘狗和齊滿元對賭字的看法有些徑庭,但世界上的事關鍵在於理解。齊滿元是否理解張臘狗,張臘狗不曉得,但張臘狗是理解齊督軍的:
張臘狗自知沒有讀過書,是漢口街巷裡頭混出來的混混,肚子里冇得多少「字墨」,但一聽到督軍大人經常性地發表一些諸如「會議會議」這樣莫名其妙的講話,開始,還表現出揚一揚眉毛轉一轉眼珠子的驚訝和努力去理解的表情,後來,就可以完全不動聲色了。只是,他心裏經常這樣嘀咕:「個把媽日的,話都說不清白的大老粗,長得又像個殺豬的屠夫,比老子都不如,還當了管一個省的大官,真是走狗屎運!肯定是雞子把這個把媽的祖墳扒動了!」
「大哥,您家看,能不能讓我們這幾個弟兄下去咧?」
「張處長,你就不要忙那麼多了,你先坐下。」齊滿元看張臘狗正在吩咐人去叫「條子」,意思是立馬就請婊子上來快活,就開口制止。
今天一大早,陸小山剛張羅勤務兵給督軍齊滿元端一碗麵條來,就被督軍大人喊住了。
有好幾回,王玉霞哭陸疤子,被王利發聽到了,心裏很不好過,鼻子酸酸的,停下手上的事,過來勸——「陸家嫂子,莫再傷心了。您家要保重咧。您家放心,我王利發原來冇得板眼,手上冇得錢,腰杆子不硬足。現如今強些了,不是吹牛屁的話,就是鍋裡頭多加一瓢水,您家們娘兩個就夠了唦。」
其實,張臘狗沒有睡意,就是有睡意,眼下他也不敢睡過去。
張臘狗已經產生了一種自我哀悼的情緒。
「什麼吩咐也沒有,媽媽……」齊督軍強壓下他的習慣口語「媽媽日的」。雖然貴為督軍,一方諸侯,而且是張臘狗的頂頭上司,但是,他深知張臘狗不能與他那些從山東帶來的部下相提並論。他絕對不能像呵斥那些部下那樣呵斥眼前的這位下級。張臘狗首先是地頭蛇,然後才是他的下級。而且,這漢口偵緝處長,還只能讓張臘狗這樣的地頭蛇當,才最為合適。齊滿元很清楚,漢口偵緝處長這個官職很重要,油水很厚,但如果讓他的老鄉老部下去當,那麼,漢口每天都要發生不知多少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而且還讓你根本無法破案。
你不曉得,哎,這個漢柏哪,跟著你這太過細的娘,被關久了,一聽說去后湖玩,還能撿野鴨蛋,不曉得有幾喜歡,跳得不曉得幾歡!」
看著張臘狗鬆弛了的娃娃臉,劉宗祥居然不覺得對方面目可憎了,甚至產生了一絲兒「大家都不容易」惺惺相惜的感覺。
一度毀於辛亥年那場戰火的劉園,又恢復了私家花園的幽靜。繞劉園圍牆一帶,是一條逶逶迤迤的環園曲溪。由於走了很曲折的路,曲溪綠得發藍。近園後門,一道篾閘口,把溪水與后湖象徵性地隔開。進後門是一塊開闊地,長著好幾種菜蔬。冬蘿蔔已經老了,高高的蘿蔔花序上,綴著一串串乳白色的花,彷彿自知老之將至的天涯孤客,自己為自己預先擎舉起的一枝素幡。那一片菠菜,綠色上好像塗了一層薄薄的香油,沿葉子到菜梗子,逐漸由深綠到淺綠到乳白到粉黃到橙黃到粉紅到玫瑰紅。一棵菠菜,就是一隻色彩斑斕的小精靈。這一大群綠羽的小精靈暫時在這裏棲息著,似隨時準備展開綠油油的羽翼飛走。鄰菜地是一方荷塘。粉紅的猩紅的荷花,前赴後繼,開得正熱鬧。一隻藍色的蜻蜓,薄薄的翅膀幾近如無,如果不是因為一條條深藍色的血管網樣地連著,簡直可以懷疑它是否有翅膀。這隻藍色的蜻蜓似乎很多情,停在一朵半開荷花的花蕊上。嫩滴滴鵝黃色的花蕊,顫顫地迎接蜻蜓的親吻,在蜻蜓毛茸茸的腿上塗了一層香噴噴的花粉。
「菜來了!天助我也!狗日的張臘狗!張臘狗,狗日的!」
「有這麼個情況呀,張處長,幾個老兵在這南方待長了,有些思念故鄉。人這媽媽日的東西,是很賤的呢。讓他待在家裡吧,又總想往外頭跑,在外頭待長了吧,又想回老家。他們想回去倒是簡單,在本督軍呢,需要大洋打發啊!他們也不容易,常年出門在外,一旦要回去,總得買點東西吧?」說了這大一篇,不緊不慢的,齊滿元仍然像是在聊家常,只有「需要大洋打發」一句話張臘狗聽進去了,其餘的話完全讓張臘狗聽得一頭的霧水:這老雜種到底想么心思唦?
「小山子呀,我想請你帶著衛隊,送一送回山東原籍的退役弟兄。你是本地兵,送了好就近回來。唉,媽媽日的,這些弟兄跟本督軍也多年了,免得送別相互傷心,本督軍就不去了。你就代表本督軍吧。這樣吧,媽媽日的,怕引誤會,你也不要跟在車上。媽媽日的,就讓偵緝處的張處長跟車送一截吧,你呢,就在孝感接送……」
「小子呃,別在那裡站著,來,今天本督軍賞你吃一頓麵條子!」
看到齊滿元,張臘狗就像是看到財神菩薩,臉上的笑內容極其豐富,有由衷的歡迎,有討好,有隨時準備為客人做點什麼的殷勤,對站在督軍大人身後的警衛,也時不時地點點頭,表示沒有冷落的意思。當然,張臘狗的這些有著諂媚成分的動作和表情,都相當得體。張臘狗是一方青幫大爺,年輕時節天不怕地不怕,連租界的外國人都頭疼的。現在有了一把年紀,又是民國,加上好歹也算是參加過辛亥革命的功臣了,十多年的歲月雖然不能叫作滄桑,卻磨平了張臘狗身上的一些稜角。過去的那個一摸三跳,動不動就要跟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甚至為一隻蛐蛐就與幫里兄弟翻臉殺人的張臘狗,已經沒有了。隱藏在那張娃娃臉後頭的,少了暴戾,多了陰毒。作為督軍治下的漢口偵緝處長,他應該對他上司殷勤周到,作為青幫的一方大爺,他也有必要維持自己的身份。
張臘狗的這塊地盤,的確很氣派。四層樓的鋼筋洋灰建築,在花樓街這條古老的街區本來就鶴立雞群了,上下樓還不需走路,電梯呼呼地直上直下,像是坐飛機!這份尖板眼,除了租界的個別樓房,在漢口華界絕對是獨一無二!更有吸引如齊滿元之流的地方,就是進了漢口大旅館,吃喝玩賭嫖,一概不需要再出門。這五樣東西,雖然自古就被人稱之為五毒,但一代一代總有人趨之如飛蛾向火,綿綿不絕。像齊滿元這樣執掌一方生殺大權的人物,就是漢口大旅館的常客。可以說,張臘狗之所以能坐上漢口偵緝處處長的交椅,隔江隔河的卻能得到齊督軍的歡心,很大程度得益於這處產業的吸引力。
「噢,你沒有睡著?我還當你有點古怪的功夫,能邊走路邊睡覺咧!么樣,記起我們的兒子來了?你不曉得?他跟著二苕,跑到后湖盪子裡頭撿野鴨蛋去了唦。
「姆媽叻,看您家說的咧,我么樣不想讀書咧!到學堂讀書,是要蠻多錢的呀!
「伢咧,是么事這樣子急唦!屁股還冇落板凳,茶也冇喝一口,跟姆媽連一句整話都冇說。又要走……」
自從被安排到工會read.99csw.com做事,李長江就辭了碼頭上的事,在鐵路上謀了一份扳道工的活路。近四十的男人,還是個單身漢,搞起公益的事情來無日無夜,倒是洒脫得很,就是讓他的老爹李大腳不停地唉聲嘆氣。
「張先生,要幾多,您家說個數吧!」看來,劉宗祥今天心情很好。平時為生意,不停地和各種人周旋。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自己不想打交道,或者不想經常打交道的。沒有辦法,紅塵滾滾,商場更是世相縮影。身為商場中人,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是經商的一種業務,是商人註定要投入的商業行為。有時,劉宗祥偶爾發一點自己都不可思議的想頭:如果我是個著書立說的人,這商場上的眾生相,倒是很有寫頭的啊。你看,眼前這坐在對面的張臘狗,原先是苗家碼頭的一個街混混,靠月黑風高影著身子,划條小木划子,把別人船上的貨搬到自己小木划子上去。就憑干這種不要本錢的勾當起家,拉起了個青幫香堂,披起了租界包打聽的虎皮,後來居然還成了辛亥革命民軍的標統,成了改朝換代的功臣!也算是個人物咧!他做的事情,都說蠻混賬,是壞良心,可迴轉頭一想,他的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生意咧!只不過,有的是無本求利,有的是將小本求大利,有的是拿性命當本錢,就像押寶一樣,帶著賭博的味道。話說穿了,賭博,不也是一種生意么!
「咿,你是老闆么?蠻怪咧,朝外頭推生意,你莫不是個苕啵?」有個每天都來的老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開導王利發。
接受這次任務,陸小山一點也沒有受寵若驚的心情。畢竟是讀過書的人,雖然年輕,卻能夠審時度勢,很注意揣摩人的心理,特別是他上司的心理。自己本是個無官無職的大頭兵,如果說特殊,也就是督軍身邊的貼身衛士兼文書而已。沒有資格參与督軍的軍機決策,曉得的機密也很有限。齊督軍把這大的指揮權交給他陸小山,督軍府裡頭的很多有權有勢有寵的人,都很羡慕很想不通。覺得不可理解,覺得是督軍昏了頭,把肥水流到外人田裡去了。只有陸小山不這麼看。他看出這是齊滿元的一箭多雕之計。他陸小山不是被督軍信任,而是被督軍出賣,徹底地出賣。稍微想一想吧,這次任務,說得冠冕堂皇,是阻止退役老兵把搶劫湖北百姓的財物卷帶逃走,實際上是在這堂皇的口號下,把這些財物搞到齊滿元手裡去。這本是屠夫和搶劫的勾當。齊滿元如果派身邊的親信去,自然是好,但親信和叛徒往往只隔著一張紙,齊滿元自然不願意授人以柄。叫陸小山去就沒有這些弊病了。這是個沒有什麼深交的年輕人,而且是本地人。齊滿元設計得很周到,他不相信陸小山這小子有膽子敢於吞沒他的財物。再說,死了這麼多的人,被搶劫的財產一根毛也沒有還把老百姓,一旦激出了民憤,驚動了上面,他齊滿元也有個毫不心疼的替罪羊!
王利發把自己對陸小山的觀察,對王玉霞說了。王玉霞沒有什麼表示。
張臘狗越來越覺得是鑽進了齊滿元的籠子。
「王老闆叻,你也莫多講一些餿客氣。其實,你真是個會做生意的料哇。你自己也曉得,你越是這樣口裡照顧隔壁左右的生意,你的生意就越好。你算是摸透了漢口人的心思。想下子唦,人這東西,一是喜歡別個順著他的毛摸,喜歡聽好話,喜歡你對他客氣,哪怕明曉得你的客氣是假的,是為了從他的荷包里把錢摳出來。二是喜歡搓反索子。你越是不叫搞的事,他越是要搞。你想下子,是不是這個理?」看來,這個穿長衫的魁梧漢子是個很健談的生意精。他對生意的心理學分析,簡直讓王利發目瞪口呆,只有點頭的份。
對於齊督軍拒賭恨賭,張臘狗雖然有些遺憾,但能夠理解。「這狗日的還算是個爽快人,窄巷子里趕豬,直來直去,要錢不要臉,總比那些要錢又要臉、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傢伙好多了!」
「嚯喲,個把媽,好大的塊頭!」見到李長江,張臘狗就把心放到肚子裡頭去了。想想吧,這麼苕大個塊頭,一看,就曉得是出苕力的,一看,就曉得是腦殼簡單的苕貨。嘿,這就是如今新冒出來的革命黨?見鬼喲,這種人能搞得成么大事呢?要說咧,革命黨,還是像馮子高那樣的人物,才是盪得出辣湯辣水來的有板眼的狠角。
「嘿嘿,真的是命!這幾年,老子不剃頭了,荷包里有了幾個錢,可以請人好生地給老子剃頭了,頭上反倒一根毛都冇得了,個把媽你說是不是天生就冇得讓人服侍的命?」一晃,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頭上原來那稀稀朗朗的幾根毛,乾脆掉得一根都沒有了。
一過孝感車站,張臘狗就對絡腮鬍子兵懇求。張臘狗很清楚,絡腮鬍子兵肯定比自己要年輕。但這時候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如果,絡腮鬍子同意讓自己和幾個弟兄下車,或者,哪怕只同意讓自己一個人下車,就是要喊一匹狗或一匹豬是爹,張臘狗也會毫不猶豫一迭聲地喊!
齊滿元向陸小山布置任務的時候,眼光突然變得賊亮,似乎那兩汪渾濁的眼水忽然澄清了一般。
昨天,齊滿元對陸小山說,孝感車站那邊的事,有駐在車站的部隊負責。火車上有漢口偵緝隊張臘狗一班子人押車,他陸小山只管堵截。
當母親忽然提出讀書上學的事,陸小山心裏不停地翻了幾個轉轉,他甚至很後悔,不該向母親表示自己是很想讀書的。少年陸小山已經體會到世態的炎涼了。他隱隱地曉得王家叔叔喜歡自己的母親。開始,他感到惶惑,如果這兩家合成一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可預知的事。王家叔叔實在是好,實在是很關心他和他的母親。王家叔叔總是叫他不要去撿煤核了,說在火車底下鑽來鑽去蠻危險。如實在想幫補家裡頭,就在包子鋪抹抹掃掃也可得。對王利發的感激之情日漸增厚,陸小山的惶惑淡了:這兩家合成一家也沒有么事不好的。實際上,這多年來,這兩家人也從來沒分過什麼彼此。
呃,這老傢伙今天么樣了哇?平時從來冇得請人一起過早的習慣哪!怪事,個老雜種,這種干不拉漿的面,鬼都不吃,還要他賞?肯定是有么事要跟我說。
張臘狗心裏千刀殺萬刀剮地把齊滿元的祖宗八代都罵了一遍,自己提醒自己,把自己照顧好,對那些老兵,能夠裝聾就裝聾,能夠裝瞎就裝瞎。好在,齊滿元只是要偵緝隊到孝感就打轉回程。千萬莫在陰溝里翻了船,把後半輩子的飯這一回都吃完了。
「張先生哪,您家堂堂的偵緝處長,怎麼干起了催捐收款的事情來了啊?」今天秀秀帶著兒子到劉園來玩,一種全家人團聚的親情感,在劉宗祥心頭繚繞。不願讓這種周旋占更多的時間,但這偵緝處長親自上門收什麼「老兵退役補貼費」,實在讓劉宗祥有些奇怪。
劉宗祥也靠在石欄邊,用手撩動覆在秀秀額頭上的劉海。
「本督軍也是為了地方上早日安寧,當然,媽媽日的,也是為當地政府省一筆軍費。唉,有什麼辦法呢!唉,誰要本督軍是當政要員呢!為國分憂,唉,媽媽日的本督軍有責任呢,你說是不是?一來想請張先生動員漢口的商家,為這些大老遠從山東來保衛湖北的老兵們有所表示,另外呢,也請張先生在運送老兵的車輛上作一點安排。」齊滿元這段話說得一句一嘆,一副憂國憂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表情。
「唉,我說大花子,你么樣得了噢,你們兩弟兄么樣得了噢!」
本來,張臘狗是作了與劉宗祥討價還價準備的,不愉快,隨時準備翻臉。劉宗祥的合作態度,讓張臘狗的心情很輕鬆。這多年了,個把媽的劉宗祥怎麼像還是那個樣子,一點都冇變老咧?也是的,人是要活得舒服一點。遭孽催人老哇!這麼想著,張臘狗禁不住朝四下打量。紅木的傢具,冇上油漆都是這樣金光亮霞的!
陸小山埋伏的地方,下面是兩座山包夾著的一處隘口。前面不遠處,是孝感火車站。
齊督軍口裡嘀嘀哆哆的,看著陸小山慢吞吞地,把幾根麵條用筷子搛起來,舉得高高的,嘴巴仰張著,讓麵條的下端往口裡溜,好像是小心翼翼地往井裡頭放一根極長的繩子。齊滿元眉頭一皺,隨即又展眉一笑:「嘿嘿,你小子還真是不喜歡吃這媽媽日的麵條子呢,看你那吃藥的樣子吧!」
至於像孫中山黃興還有本省的什麼馮子高之流,就不是嚇嚇詐詐能夠解決問題的了。對付這些人,對付這些把皇帝老兒趕下龍廷還不罷休,總是不停地要革命的死硬革命黨,要下狠手,像咬人的狗,不咬則罷,咬則一劍封喉!
「喜歡咯,您家,您家督軍大人賞賜的東西,就是狗屎,也是好的。」陸小山腦殼轉得快,嘴巴甜,扯謊說違心的話一張嘴就來。他曉得,今天齊滿元這樣屏開旁人,不是請他一個貼身的小護衛吃麵條,是有什麼機密的事情要交代。
「是這個事呀,這是好事么,叫路局下個單子就可得了的事,何必跑到這裏來說咧?」
「小山叻,你還記不記得你的爹?」
「快點,也是,兄弟,是要快點,奶奶的夜長夢多!來,從這邊窗子里遞進來!」
齊滿元看人的眼光一向是渾濁的,且因渾濁而顯得漫不經心,但他的這一瞟,眼珠子像是從陳年泡菜水裡撈上來,很仔細地楷幹了擦亮了,而被看的人又沒有思想準備,所以,覺得這眼光特別刺人。
齊滿元把陸小山喊到掛著地圖的牆跟前。
張臘狗沒有想到搞一趟車居然這麼難。
陸小山在屍體堆里穿行。眼前的這些肉體,基本上都是屍體。暫時沒有成為屍體的,也多是出氣多,進氣少,離屍體不遠了。車廂里還有一些活人。這些活人多是老弱孩子。陸小山命令他指揮的兵們挨個地把每節車廂都搜了一遍。除了給這些少小老弱留下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凡是有一點值錢的,都席捲而空。陸小山沒有一點憐憫,也沒有一點恐怖。他忽然發現,自己有天生軍人兼亡命之徒的素質。自己的血管里流的是爹的血。聽娘說,爹會吃會玩,會往懷裡扒錢,也會往冤枉地方用錢,還是個典型不怕死的角色。
一天晚上,陸小山剛剛拱進被窩,王玉霞把矇著兒子頭的被褥揭開一塊,問。
這靠近法國租界的地段,是劉宗祥的地皮。漢口華商們看不慣外國人對華界的蠶食,發起在這毗鄰租界的地段建造「模範住宅區」。模範住宅區由漢口華人商會集股投資,劉宗祥以地皮入股。模範住宅區的房屋,都相當高檔,不是一般平頭百姓所能問津的。王利發是在修建模範住宅區之前就在這裏住下來的,地段屬於原來鐵路沿「棚戶區」。由於建造模範住宅區的需要,王利發逃兵荒住的棚屋必須拆除。這樣,王利發和他的王發記包子鋪,就「瘌痢跟著月亮走——沾光」,成了模範住宅區的首批居民。既然是「模範住宅區」,自然就應該有學堂。這裏的確有一所學堂。這所學堂的小學部和中學部是合在一起的。每天,到循禮門車站附近去撿煤核的陸小山,總是長久地盯著從一戶戶人家背著書包出來,蹦蹦跳跳朝學堂去的學生伢。他自己不清楚,他盯這些學生伢和書包的眼光,真的很像餓了好久好久的餓漢盯著一種可以吃的東西。
「我記得,那一次,那個么事姓牟的將軍,也是找你打秋風要錢,你怎麼不但不把錢,還聽了我那個做籠子的主意呢?未必你就不怕姓牟的變成魔鬼?」
畢竟十多年過去了。在十多年前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秀秀為叔叔吳三狗子報仇,李長江參加了到英國租界「背娘舅」的報復活動。那天深夜,李大腳他們背走紅鼻子杜拉,而用刀子勒逼住張臘狗,抽走張臘狗那根帶匕首腰帶的,就是李家大花子李長江。當時,張臘狗聽到的是一個還沒有長成熟的小夥子的嗓音。如今,他面對的是一條鐵塔樣的大漢。
張臘狗曉得齊督軍是不讀書,而且是頂頂瞧不起讀書人的,所以,就接著鐵路上是否清靜的話題大加發揮,而對督軍大人「搞幾個車皮」、「弄一個開車匠」的話題避不接茬。他想,老子才冇得那苕咧,你雜種不跟老子交底,老子先裝苕再說!老子要是糊里馬九_九_藏_書里把你老雜種說的隨么事都應承下來,把事都做圓范了,你狗日的過了河把橋一拆,上了船把跳一抽,再把老子賣了,老子還要幫你數錢咧!
小山說的是他爹臨刑時的樣子。那一年,小山還不到十歲。
「哼哼,夥計,你這懷裡么樣搞得鼓鼓的呀?」他走到一個兵面前,停住,用剛才撿到的一把馬刀的刀背,拍拍這個兵的肚子。
「莫誤會,兄弟呃,莫誤會,」一股殺氣在臉上掠過,也就是一剎那,張臘狗的臉上就塗出一層謙和的笑。下意識地把敞開的衣襟往攏抿了抿。寬寬的腰板帶上插著一把手槍。他的這個往攏抿衣襟的動作,是一種不炫耀武力的友好表示。「兄弟呃,莫誤會。聽說鐵路上答應了您家們工會的條件,聽說您家們就要復工了,我咧,來表示一點祝賀的意思。我咧,是漢口偵緝處的,也是冇得法子,打鑼賣糖,各干一行,都是混碗飯吃。我們這一行要聽江那邊督軍府的支派。齊督軍,您家曉得唦,急著要一趟車,運退役老兵回山東老家。早一天運咧,這江南江北就早一天清靜。」
「你看你你看你,大白天的!呃,你還冇聽我說咧!」坐在張臘狗的腿上,黃素珍身子絞股糖樣地扭。看似掙扎反抗,實際上是興奮配合。這就更撩人了。張臘狗感到一種久違的衝動從下朝上蔓延,腦殼昏昏的。他覺得素珍在說夢話,自己也在說夢話,聲音都很遙遠。
「你的兒子都這大了?這靈醒的兒子?夥計,你好福氣咧!」長衫中年客人一連串的讚歎。「夥計,你兒子在哪裡吃餉呀?看來,不是個在地上打滾的大頭兵咧!」
每當兒子這樣勸,李大腳總是朝大兒子翻翻眼皮子,一言不發。他心裏罵:「狗日的,原先跟老子一樣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這到處顛了幾年,把個嘴皮子練活泛了!」
王利發待人處世的小心,做生意而不搶生意的謙和,讓隔壁左右的同業心裏有氣也發作不出來。看來,弱者的弱,有時也能當武器。這種武器更多的作用是防守,但是,從本質上看,防守不也是一種進攻嗎?當然,同業中也有想探一點經營訣竅的,曉得王利發喜歡喝兩口,也常邀約他喝幾杯,指望他能在醉里麻沙中,透露點熟食早點生意的「尖板眼」。漢口人把凡屬新花樣、一招鮮之類新玩意、新技藝,統稱為尖板眼。
一陣噼噼啪啪的槍聲,從遠處傳過來。由於距離很遠,這聲音就有些縹緲,顯得不真實,像是蓋著鍋蓋炒豆子,豆子炒爆了,聲音悶悶的。
齊滿元是個典型的山東大漢。他身上所有的部件都是大號的。從外觀看這位五大三粗的齊督軍,一般人都會產生這樣一種印象:此人一定是個沒有什麼城府的粗人。說實在話,自齊督軍督鄂之後,自恃「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的很多湖北漢口人,就是因為有這種看法且懷著這種看法同齊督軍打交道,結果吃了大虧之後,才改變了看法——「山東胯子也這麼狡猾!真是三十斤的鯿魚,看扁他了咧!」
張臘狗這才發現,齊滿元是做了個籠子讓他鑽。這事看來不簡單。聽說,如今又有了么新名目的革命黨,這個么工會,說不定就是這種新名目革命黨搞的名堂!
不知什麼時候,吳秀秀又站到了浮碧軒的石欄邊,看到劉宗祥走過來,她聲調怪怪地說了這麼一句。
鬧哄哄亂鬨哄,罵的叫的,讓行李碰疼腿,讓重物扭傷腰的,直到又一聲粗獷的汽笛蓋過來,隨著車輪哐當哐當的緩緩轉動,這些亂糟糟的聲音才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小子呃,識得地圖不?」還沒有等陸小山表態,齊滿元就指著地圖上一處黃褐色的塊面,說:「這是從孝感火車站出來后,一處最窄的隘口,你,帶領我衛隊的全部人馬,埋伏在這裏。聽明白了沒有?哼哼,媽媽日的,看你的樣子像是很不明白。也好,不要你明白太多,媽媽日的,你不管,你只要看到退役的老兵跳車從這裏跑,就格殺勿論!聽到了吧?這些老兵,昨天在漢口又搶了好多家商鋪,我怕他們捲起財物竄進深山危害地方!再明白了吧?」
王利發正端著一大碗牛骨頭湯,往長衫中年客人面前放,一抬頭,看到陸小山雄赳赳地朝這邊走,心裏一喜歡,口裡喊小山的媽,手一抖,滾燙的麻辣牛油歪了一點出來,燙得他一哆嗦。
「兄弟,你說說,齊滿元是真的叫你們來押車送我們的嗎?說吧,說實話,我們還是兄弟!」先爬上來的一個兵,一臉的絡腮鬍子。他把短槍插|進腰帶,問張臘狗。
兩個提著短槍的老兵,像幽靈樣地爬上火車頭。張臘狗正想開口說點什麼,比如,您家們不在車廂里,跑到車頭上來搞么事呀之類,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隨著這兩個提短槍的兵,又上來兩個一手提槍,背上還背著大刀片的兵。這兩個背大刀的兵稍微年輕一些。
「張臘狗這個婊子養的咧?么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咧?個把媽,算他運氣好!」
「日你老娘,叫得老子煩了,送你娘一顆銅籽籽!」
陸小山想的比齊滿元還要周全。
張臘狗畢竟是經過辛亥革命的。他聽說,原先的革命黨裡頭,又分出些人來,舉起新旗幟,喊出新口號,裡頭有板眼的能幹人蠻多。只是他想不通,皇帝也打倒了,這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還要革命呢?也怪,這把媽的革命黨,就像田頭地邊上的蔓根草,不知不覺就長得到處都是!他讓荒貨先退下去,自己還要細細地想一下。
「咳,好燙好燙!對不起對不起,兒子回了喜不過。」
為了拉扯大這兩個兒子,鐵塔牯牛樣的漢子李大腳,又做爹又當娘,大半輩子就這麼「寡漢條」地過來了。如今,少言寡語的李大腳五十好幾了,仍然閑不住,還在碼頭上流汗。一兩百斤的麻包,還是兩隻手一摟,嘿的一聲就甩上了肩。每天回到家,李大腳捏起酒杯,往往無端湧上一股蒼涼感。小花子漢江跟那個革命黨馮先生走了;大花子長江,看樣子也在做把腦殼別在褲腰帶上的事。「筷子挾排骨——三條光棍」,這哪裡像個家喲!李大腳曉得大兒子喜歡吳秀秀,可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唦!再說,人家早就是別人伢的娘了唦!哎,我么樣養了這麼犟的兩個兒子噢!
在漢口人眼裡,比芭扇進步些的扇子只有在剃頭鋪里看得到。嚴格地說,那是一張布帘子,用繩子掛在剃頭鋪的屋樑上。繩子通過一個滑輪被人扯到手裡,一拉一扯,布帘子就一盪一盪,把燥熱沉重的空氣盪出些動靜來,那就是風了。通常,扯這種「扇子」的是一個孩童,通常是七八上十歲的樣子。這種扯繩子的活,力氣倒是不怎麼需要,就是單調。七八九,嫌死狗,正是好動愛玩的年齡,扯著拉著,往往就迷糊過去了,於是,剃頭鋪里就常常有老闆的呵斥聲。外面的人一聽就曉得,這是在吼扯扇子的小伢。剃頭是個服侍人的事,除了呵斥扯「扇子」的小伢,剃頭的還能吼哪個呢!即使這種看來可笑的「扇子」,也還是個奢侈品。屋子要寬大,又要花錢僱人,一般人家實在用不起。當張臘狗躺在原始的竹躺椅上享受現代文明成果的時候,漢口絕大多數人不曉得電扇為何物,更不曉得電為何物。
「不不,切莫瞎搞。讓我想一想。你不曉得,做工出汗的,死幾個,在往日,還不只當死幾匹狗子!現如今,他們有個么鬼工會撐腰,那就不同了咧!」
「不行哪,鬍子!驢日的這幾個人不能放!鬍子哥,難道沒有發現,今天,這是他們早就預謀好了的么!他娘的這是在趕盡殺絕呢!有幾個肉票押在這裏,說不定驢日的能夠擋一陣呢!」一個腮幫子上老大一顆紅痦子塊頭像扇厚門板的兵,主張不要放了張臘狗。
「你是哪個?這裡是民居,我又不認得你,你到這裏來搞么事!」
比如今天,督軍齊滿元過江到漢口來,就是打算找一個清清靜靜的地方,不聲不響地搞一個咬人的大動作。
牟興國找劉宗祥要不到錢,而張臘狗一開口,劉宗祥就不還價地給三萬塊。這很讓秀秀想不通,甚至有些生氣。
年輕的時候,王利發的頭髮就不多。有時候,他暗地裡自我解嘲:老子這行手藝做慘了,只有為別個剃頭的命,冇得別個給老子剃頭的福氣,看看,連腦殼都曉得這個命,乾脆連毛都懶得長几根!
陸小山沒有這麼看他的上司,所以他就沒有吃虧。從一個小小的蝦子兵,萬里挑一被選拔|出|來,成為督軍府衛隊里的一員,就已經非常的不簡單。在很長時間里,齊滿元是不選非山東籍士兵作衛士的,何況是貼身護衛呢!只是最近兩年,誰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齊滿元把衛隊的士兵全部換成了非山東籍人,只保留了少數官佐。換下來的衛兵,全部被放到底下部隊去當了官佐。平心而論,當督軍的衛士,特別是貼身衛士,油水還是不少的。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代傳聖旨或假傳聖旨,都是可以謀到一些好處的。
王利發本來就是個容易聽勸的人,何況是王玉霞的勸呢。王玉霞的話對於王利發,無異於菩薩的綸音。
應該說,他們生活很平靜。如果說還有一點遺憾的話,就是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這一點,張臘狗終於曉得是自己的問題了:他和黃菊英也沒有孩子。黃素珍心裏著急,但面上不表現出來。為沖淡這份不愉快,張臘狗常整天地待在漢口大旅館里,處理他的公務。為了讓素珍不寂寞,張臘狗不停地給這個外室買東西,不停地給錢讓她花。在錢上,張臘狗對素珍是不吝嗇的。
「個把媽,說什麼恨賭,還不是怕輸錢!賭博么,總是有人輸有人贏的唦,不就是幾個錢么!錢是王八蛋,輸了再去賺。把幾個錢死死地抱著,死了腳一伸,兒子姑娘姨太太,還要為這幾個錢打得頭破血流!」
這一片開闊地周圍,是如長發披肩的枸杞。蘆花在侍弄這些莊稼的時候,劉宗祥曾笑著說——「蘆花呀,你硬是要把我的花園變成菜園咧!乾脆,您家幫著栽一些枸杞。曉得啵,枸杞,我們柏泉鄉下路邊上蠻多的咧,您家幫點忙,枸杞尖蠻好吃的咧!」
就這樣,陸小山得到了被選進督軍府衛隊的機會。
張臘狗看絡腮鬍子的兵,真把他和偵緝隊另外兩個弟兄的槍下了,心裏不僅不緊張,不氣憤,反而感到一陣輕鬆。
齊滿元莫名其妙地說了這句話,渾濁的眼珠子看著陸小山的時候,怪怪地轉了幾轉。
有幾回,陸小山大著膽子,細聲細氣地試探:「齊大人,您家吃早點,是不是換點花樣?比如,肉包子呀,酥餃哇……」
套用戲台上的一句詞咧,督軍您家待我陸小山,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娘呵!
「看你看你,大白天的,怕么事唦……有么事,快說唦!等下再說可不可得?」
華界與法租界的結合部,王發記包子鋪的生意,比別的鋪子生意都要好。
這個被陸小山用馬刀指著的兵,已經往褲腰上系了三件綢衣服了。陸小山早就看到了,沒有作聲。他不會做趕盡殺絕的事。水至清則無魚。要鸕鷥下水捉魚,還要喂一條小魚咧,把眼前這些兵們逼急了,自己也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但是,這個兵又往懷裡揣了一條拇指粗的金閃閃的項鏈!這就不能再容忍,再裝馬虎。
李長江認得張臘狗,張臘狗不認得李長江。
「小山子呀,本督軍待你怎麼樣哦?」看來,齊滿元沒有計較陸小山將狗屎和麵條相提並論的觀點,呼呼嚕嚕把一大海碗麵條消滅了。他抬起汗津津的臉,浮腫的眼泡中射出艱難的光來。
「我想去上學,我想去讀書。這一天到晚,閑得煩死人!」
您家有么事,用得著我這個小兵的,儘管開口,我陸小山這一百多斤,就交把您家了!」隱隱約約地,陸小山感到今天這場談話與裁軍有關。最近,齊滿元作了裁減老兵的決定,三分之二山東籍老兵將被打發回原籍。明裡是減輕百姓負擔,造福湖北鄉梓。其實,讀書識字會算賬的陸小山明白,老兵薪餉高,幾乎是新兵的一倍還多。裁了老兵,用新兵補充,齊督軍可以往自己荷包里裝進一大筆銀子。
他在等湖北督軍齊滿元。
「沒有關係的,他是本督軍的貼身read.99csw.com人,等一會要會議會議的事情,還用得著他的胳膊腿呢!」齊滿元讀懂了張臘狗盯住陸小山的眼光。「呃,張先生,你是漢口的老根子了,哦,喔,噢,你們漢口是怎麼說的?千年的王八修成的精,是吧?」
「姆媽,王叔叔,您家們跟我到裡頭屋裡去,我有點蠻緊要的話要跟您家們說。
任何事情,不管如何雲遮霧罩,一旦看清白,也就沒有什麼對付不了。陸小山曉得,這次事件,從省城兵亂到漢口的搶劫,又有今天攔截兵車,全數消滅退役老兵,地方和京城的北洋政府當局,都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無論齊滿元把誰當替罪羊推出來,他齊滿元都逃脫不了責任。最起碼,也是個治軍不嚴。何況,無論是地方還是京城,要倒齊滿元的人多的是。一條狗吃得太飽了,一頭牲口太過於霸槽了,難免被其他牲口所踢咬。齊滿元的日子不會很長了!
陸小山模子像他的老子陸疤子,眼睛像他的娘王玉霞。陸疤子臉上有那麼一條長疤,才顯得很猙獰。陸小山長了爹娘的優點,男人的威猛中又透出一種清俊。這樣一副長相,張臘狗就只是覺得似曾相識而又很難得對上號。當然,他也絕對不曉得站在他對面的年輕人,正在咬牙切齒地恨他。
「兄弟,你是條漢子。算了個球,他娘的,我們這也是沒有法子。」絡腮鬍子麻利地把張臘狗幾個人槍里的子彈退出來,把空槍朝張臘狗們一遞。「也是不得已,兄弟,莫見怪,也不難為你,山不轉水轉,石頭不轉磨子轉,說不定哪天他娘的我們還有見面的時候。」
就因為這個思想開小差的插曲,李長江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幽靈」,只是一個比方,它實際上指的是一種生活,這種生活叫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的生活是個什麼樣子,李長江從友人嘴裏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只曉得,這是一種人人都在一起和和氣氣過日子的生活,沒有扯皮鬧襻,更沒有你殺過去我打過來的事情。
自從跟這個友人在一起,李長江深知讀書的重要。雖然是「半路出家」,世上任何難事都擋不住一個勤字。只要有時間,李長江就讀書。這位友人給李長江讀的書,好多都是外國人寫的。給李長江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叫「共產黨宣言」的書。
對於其他的「四毒」,齊滿元卻放得很開且有他自己獨到的看法。
就是齊滿元眼珠子那麼幾轉,提醒了陸小山,無論如何要過江回家一趟。就在齊滿元眼珠子那麼奇怪地轉幾轉的當天晚上,武昌好幾家商鋪就被亂兵搶劫一空。
「好,您家,好,我的智多星的大老闆,就聽您家的。只是有一樣,您家要趕快作點安排,叫趙吉夫把祥記商行祥記珠寶行的貨都暫時轉移一下。這些時,只留個空架子空殼子應付一下門面。呃,兒子咧?怎麼這麼半天冇看到漢柏的影子呀?」
這讓李長江極其神往:嗨,要真的熬到了那一天,該有幾好哦!
陸小山已經有些心不在焉了。
陸小山發現,一向潑辣乾脆的母親,臉上泛出一層桃紅。這層桃紅很快又被一層蒼白所代替。
其實,張臘狗也不曉得電為何物。要曉得做么事呢?天下的新鮮玩意太多啦,都要去曉得,還不把人累死?張臘狗的眼睛隨著電扇葉子的轉悠,漸漸地迷糊了,但是,他的思緒,卻沒有迷糊,反倒是牽絲扯襻地活躍得很。
「摸么事唦摸!你當我說胡話啵?戲都看厭了,又都是些假傢伙!你一天到黑在外頭,屋裡鬼都打得死人!伢也冇得一個……」
王玉霞的眼睛已完全看不清了。厚重的淚簾翳蓋了她的視線。多年來,由於喪夫,由於顛沛,由於操勞,當年王屠戶漂亮的女兒,當年陸疤子嬌美的堂客,昔日的容顏,只剩下不多的影子。長期沒有父親的日子,使少年的陸小山過早地意識到自己男子漢的身份。這些問題,娘不止一次地問過。每問一次,娘就哭一回。
娘每哭一回,陸小山覺得自己男人的責任就重了一分。
「這真是出鬼了啊,本來是劁豬的,現在被叫去閹雞,這不是瞎搞么。老子是地方上的偵緝隊,卻要老子去押送兵車!這些老兵油子,一個個都是跛子拜年,稍微跘一下就以歪就歪的!叫老子去干這趟差,不是褲襠里磨刀,險而又險么!」
「疤子呃,你莫怪我哇,你的個玉霞不是個騷婆娘呵!你的個堂客不是個冇得男人就不得過的女人哪!俗話說,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難來了各自飛咧。夫妻親人都這樣,不相干的人還能夠管顧哪個?我是要報王利發的恩哪!疤子呃,你在地底下曉不曉得哦,自從你關進了監牢,為救你,我王玉霞到處求人告保,燒香磕頭,攢的幾個防災擋難的錢都花得精光咧。疤子呃,我王玉霞也算對得起你了咧!想當年,我王玉霞拋富別親,還不是為了報答你疤子捨身亡命的救命恩哪!現如今,我朝前再走一步,是為了你的伢不得大哪我的疤子呃!」
「唉喲,大哥叻,您家這話咧,是對一半,錯一半哪。」張臘狗連忙接茬。他生怕絡腮鬍子老兵聽了紅痦子的話,「要說咧,您家們的那個齊老爺,也真正的是不講一丁點情義,看這個樣子也是在把您家們往死裡頭整。我說您家說錯了咧,是您家們要是把我們當肉票,這就錯了。我們跟您家們的那個齊老爺,更是一點關係都冇得!您家們還是他您家的同鄉。我們狗雞|巴都不算!您家們要是把我們當肉票,那是一點用都冇得的!說實在話,老哥子,要是殺了我們,對您家們有益,我們也是心甘情願,死的總還算是值得。您家們看唦,殺了我們幾個,又對您家們冇得好處,這不是割卵子敬菩薩,兩邊都不落好么!」
漢口大旅館坐落在靠近宗祥路一側的花樓街口。漢口大旅館是張臘狗參加辛亥革命的成果。作為辛亥革命保衛漢口戰鬥中民軍的一名標統,革命成功之後,有幾個錢興辦這麼一處產業,並不為過。張臘狗的確很滿意。
權力這本來是無形的東西,此刻變成了有形之物,而且讓人感到異常沉重:「他娘的,開個玩笑,你一個嫩娃娃,考考你的眼神,考考你對我們齊大帥的忠心呢!嘿,你倒認真了,嘿嘿……」
「姆媽,您家么樣說就么樣好……只是,只是,還是喊叔叔。」
「劉老闆真是個爽快人!兩個啞巴一頭睡——冇得話說!我也不多坐了,人賤事情多。您家劉老闆豪爽,我張某人也要對得起您家。只怕這幾天老兵上街惹麻煩,我給您家的商鋪門口派幾個弟兄?」
「哦,是的,前些時,鐵路工會嫌做工的錢少了,要加工錢。是的,是的。個雜種鐵路公司也是鐵公雞,拔根毛都是難的。」
齊滿元也實在很像個屠夫,牛高馬大五大三粗,只是因為很有一把年紀了,上眼泡腫得像兩枚要熟不熟不青不黃的杏子。下眼瞼鼓起,像掛著兩顆死雞嗉囊。眼珠子在這種環境下轉動,應該沒有多少活力。可眼下,齊滿元眼裡卻射出威嚴的光來,下意識地朝周圍掃了一圈。張臘狗會意了,朝散布在房間幾個角落的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看到自己的手下都知趣地退出去了,張臘狗又把眼光盯在一直站在齊滿元身後的陸小山身上。
面前的這個兵還沒有往外掏金項鏈的意思,反而是一臉惱羞成怒的臉色。陸小山好像沒有看到他的臉色,也顧不得旁邊朝這裏看的兵們在想什麼了。他手一翻,對著士兵的馬刀背,倏地變成了鋒利的刀刃。另一隻手上,本來垂著的手槍,也抬了起來,像毫無感情死神的眼睛,隨時準備朝任何一個敢於反抗的人發放死亡通行證。
他記著王玉霞的枕邊話:見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
剛才,李長江送走了一個朋友。這是位亦師亦友的友人。這個朋友要到上海去參加一個很重要的會。是什麼會,李長江不很清楚。他已經養成了習慣,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曉得的不要去曉得。即使是再好的生死朋友和兄弟之間,也保持著這種不成文的規矩。臨別,在碼頭上,朋友之間握手的時候,這個朋友的手加了一把勁,耳語樣地說了一句:「夥計,兄弟,看來,我們工人,要有我們自己的革命黨了咧!」
「弟兄們,稍微快一點哪,要發車了咧!火車不是別的車,是有時辰的咧,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您家們!」看到李長江打起了信號、晃動信號燈,聽到司機拉響了汽笛,張臘狗一激靈,趕忙扯開喉嚨,朝還在搬東西的兵們喊。
「張處長,張先生,今天本督軍過江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同你商量商量會議會議……」的確,口頭表達不是這位督軍大人的強項。熟悉他的人,對他經常性地生造出來的一些詞彙短語,已經見怪不驚了。
「堂堂偵緝處長,連鬼聽到都怕的,搞一趟車,還不是罈子里捉烏龜,手到擒來的事!」
「處長大哥,邪得很哪!漢口這邊的車都停了擺,不開了,說是罷工了!您家不曉得?前些時鐵路上打死了幾個做工的……」
李長江還沉浸在送別的情緒中,張臘狗不中聽的話和不中看的嘴臉,明顯地敗壞了他的情緒:「到底有么事?這裏人冇犯么法,你抖狠冇得用!」
患難見人心哪!王玉霞常常嘆息。在改嫁給王利發之前,王玉霞想了好久,哭了不曉得多少次!
「真是好心腸呢,要派偵緝隊的特務來保衛劉大老闆咧!」
「兒子,你想不想讀書唦?娘想讓你上學堂去讀書,娘想讓你今後有蠻大的本事,痛痛快快輕輕巧巧地為你的爹報仇。」
「哪裡喲,冇看戲,看一群學生伢排著隊在街上走,說是遊行。呃,曉得啵,鐵路上打死了工人,學生伢們氣不過,一邊游一邊喊……」
「鐵路上么,冇聽說有什麼蠻不得了的動靜咧!就是聽說有幾個像先生樣子的人,在出苦汗的人裡頭攛,也就是要成立么事工會,教那些出黑汗的讀書識字。依卑職看咧,這是幾個穿長褂子的先生吃飽了脹不過,無事無聊!您家說是不是蠻好笑咧?做工出黑汗的人讀個么書的咧?像卑職我,都是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的。讀書有個么用唦!真是無聊!」
「你說唦!隨說么事都可得!未必,我還有過冇依你的時候?」
「哎呀,您家真是神眼咧!您家硬是眼睛裡頭有水呀,隨么事您家只瞄一眼,就一清二白咧!嗨呀嗨呀,我硬是服了您家的招了哇!」王利發的確佩服這個食客。但是,如果他知道這就是劉宗祥祥記商行的經理趙吉夫,他就不會這麼驚訝了。王利發雖然不認識趙吉夫,也不認識劉宗祥,但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漢口做生意的,怎麼會不曉得這些人咧!但是,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精明。王利發恭維長衫客一籮筐好聽的話,卻一句正面回答的話都沒有。
「卸磨殺驢,兔死狗烹,這個老傢伙,手段辣呀!這些兵,怎麼敢接二連三地搶劫商鋪咧,而且,還膽子大到從省城武昌搶到漢口!要不是這個姓齊的睜隻眼閉隻眼,這些大頭兵有這麼大的膽子?狠毒哇,慫恿他們搶劫財物,再到半路上攔截他們,既借這些苕兵的手撈一大筆財寶,又對省城漢口的商民人等有了從嚴治軍的交代。是狠是毒!老傢伙,我要學的東西還多啊!」接受任務后,陸小山過細地想了一陣,他發現,他的機會是真正來了。
「尖板眼?我這腦殼高頭連毛都冇得一根,還有么尖板眼咯!您家們未必還不曉得,我本是個剃頭的,熟食生意,只是瞎做。您家們說我做得好,是恭維我。小鋪子生意還過得去,是您家們隔壁左右街坊抬我的庄。」經的坎坷太多,特別是經過了陸疤子的死那場人生慘戲,即使喝得醉里麻沙,王利發也保持著最基本的清醒。其實,多半時候,王利發的醉里麻沙,是裝出來的,也是提防別人做籠子整他的防禦偽裝。越是出席這樣的場合,王利發越是小心。因為,每次趕這樣的場合,王玉霞總是叮嚀復叮嚀——「少喝兩杯!你的底子又不硬足!酒這東西,男將不沾咧,也不像個男將,喝多了啵,又不曉得有幾害事。你又不是不曉得,小山的爹,就是貪杯貪玩,早早地把個命玩丟了的!」
這個腰纏懷揣的士兵,臉色由憤怒變成了蒼白。緊緊握著槍的手明顯地鬆了。
回去之後,也把老子那個漢口大旅館九-九-藏-書的傢具都換成這樣子的。唉,這雜種錢多,老子還是趕不上他!這大個園子,住在裡頭還不像神仙?幾時老子也搞塊地皮,修一個清清幽幽的園子!
張臘狗一向瞧不起那些學生伢們。成事不足,敗事也不足。只會給那些革命黨當槍籽子用。都是些苕。這是張臘狗對學生的基本評價。
「媽的,吃喝算個什麼毒?天下誰不吃喝!真是放屁!玩、嫖也算毒?你媽的活著,能證明你媽的活著的法子是什麼?就看你媽的有沒有力氣玩,連玩的勁頭都沒有了,你媽的還算是個活人嗎?嫖,有什麼罪?不就是男的女的一人出一件家什,在一起玩得都快活么!媽的,不嫖,哪來花捐……」
「小山叻,今日么樣有空咧?餓了冇?哎,伢的媽呃,小山回來了咧!」
「唉,劉先生哪,我也是冇得法子唦。這是督軍齊大人親自下的指令咧。說是老兵們長期遠離故鄉,回鄉之前,要放他們幾天的假,冇得錢。」
「個把媽的,這伢想上學,這伢對讀書有癮。」有幾回,王利發注意到,陸小山盯著學生伢的背影,細長的脖子上,沒有長出喉結的喉管上下滑動,明顯是吞涎的動作。
張臘狗完全沒有想到,這回找劉宗祥開口要錢會這麼順利。
漢口人「過早」,一向是頗為講究的。撇開別的不說,僅就油炸食品,扳著手指頭粗略一數,就有油炸春卷、油炸歡喜砣、炸油餃、炸麻花、炸湯圓、炸油餅……而且,這些東西都不貴。除非實在是吃了上頓無下頓家裡沒有隔夜糧的困頓人家,一般平頭百姓都習慣在外頭「過早」,花個幾文銅角子,就可以大快朵頤,吃個肚兒圓。在陸小山眼裡,像齊滿元這樣的大官,「過早」肯定是十分豐盛的。其實不然,齊督軍「過早」吃的東西讓陸小山悶在肚子里好笑:一大海碗麵條,僅此而已。有時,麵條上蓋一勺肉絲,多半時候是什麼都不加,就一碗清水面。
李長江在鐵路工會辦公室里會見了張臘狗。
問這話的時候,王玉霞的聲音已在哽咽了。小山睜大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一串眼淚從娘有些憔悴的臉上朝下滾,他自己的眼睛也潮潤了。
「秀秀哇,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小姑娘伢?我記得,修張公堤的時節,你參贊辦的一些事,還是很有些心竅的咧。你呀,還是感情用事。那個牟興國和這個張臘狗,不是一路貨色。牟興國純粹是民國蛀蟲,打著革命元老的招牌招搖撞騙,紅口白牙專門做些傷害我們商家的事。你未必不曉得謝子東的恆昌公司,是么樣變成牟興國楚興公司的?他幹革命黨,雖然也為的是升官發財,怎麼就專幹些欺滅商家的事呢!我就是不服他的那把黑杆子秤!這張臘狗就不同了。他本來就是流氓,本來就是個街混混,當了再大的官,也永遠是流氓街混混,就把他當流氓街混混打發,就只當打發個叫花子。張臘狗這次來,透的訊,就不止三萬塊咧!再說,張臘狗的後頭,是齊滿元!你可能還不怎麼曉得齊滿元,那才是個動輒獅子大開口吞食民脂民膏喝兵血的無底洞咧!」
漢口人熱天有兩樣東西是離不開的。一是芭扇,一是竹床。不是漢口人,絕對不曉得漢口三伏天的熱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將近有五十多天,漢口就籠罩在36度到40度高溫的熏蒸中。當然,漢口沒有幾個人曉得什麼溫度不溫度,只曉得熱,只曉得熱了有一把芭扇一張竹床,在隨便哪個開闊的地方一躺,就是神仙了。至於能夠在哪個巷子口或在河邊的堤上佔個一席之地,有悠悠的穿堂風或潮潤潤的河風撫摸疲勞酸脹的筋骨,真不曉得要感謝是哪輩子修來的福。
哐當哐當……嗚——!
黃素珍一陣風樣地刮進來,帶進來一股花露水的濃香。
您家哪裡來那多的錢咧?」
「嘿嘿,張先生有些不快活的樣子?我知道知道,都說王八是罵人的,是嗎?錯了,錯啦!王八是真正的好東西呀,大補呀!為什麼媽媽日的大補呀,這媽媽日的是個長壽的東西呢!」
陸小山是今天凌晨進入埋伏陣地的。這埋伏的地點是齊督軍選定的。
時有垂柳拂面,拂面的柳絲拂不斷秀秀綿軟的夢。
「真的不曉得還有別的什麼事,就是叫我們來送弟兄們。」張臘狗用眼色制止偵緝隊一個弟兄掏槍的企圖。掏槍,不是苕么!就是把槍先掏出來,把眼前這幾個兵制服了,還有那一滿車兵,憑偵緝隊的幾個人,能夠制服得了?掏槍,不僅不能爭取主動,反倒是送肉上砧板的愚蠢動作。
「是的,自從搬到與法國租界比鄰的地方來了之後,母親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提這些讓人傷心的往事了。
齊滿元在演說一道上,雖然上不了正經台盤,等而下之拉里拉雜的瞎說白道,卻是一套一套的。
「哎呀,真是多謝您家咧,張處長!這樣吧,張處長,先莫忙叫弟兄們來。齊督軍一向治軍很嚴的呢,我們這樣把架勢一擺,齊督軍曉得了,好像我們不相信他您家咧。我劉某人一介小商人,還無所謂的,您家是他老人家的偵緝處長,腦殼上是有烏紗帽的咧!」
在安排齊督軍落座上茶的熱鬧中,張臘狗朝陸小山多看了幾眼。不過,也就是多看了幾眼而已。督軍大人是主角,圍著督軍大人轉才是正經。
「媽的,你們跟著老子這多年,雖說在老子身邊威風得很,總還是個兵么!當兵不帶長,放屁也不響!不想當官的兵,是個媽的什麼鳥兵!去,去,都到部隊去鬧上個排長連長噹噹,不比跟老子提夜壺強?你們都是老子的鐵杆子衛隊,下去掌握了部隊,讓老子睡覺打鼾都打得順暢一些!」齊督軍粗喉嚨大嗓,很動感情地對賴在身邊表示要一輩子盡忠的衛士們做思想工作,罵罵咧咧,粗豪中透出無限愛意。
本質上,李長江是個喜歡平靜過日子的人。
張臘狗的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很是中聽。李長江也聽說了,這兩天武昌省城那邊,老兵鬧事,不清靜。
友人名叫周思遠。
「不是我多話說你,你們剃頭的,頂多話的……」枕邊的王玉霞,絮絮叨叨的。
「記得呀,我怎麼不記得為爹報仇咧!姆媽,您家今日么樣不停地說這些話哪?
張臘狗把幾個弟兄安排在車尾,自己帶著兩個心腹弟兄在車頭蹲著。他也是事先留了個心眼,一旦有點風吹草動,控制車頭,也好「荷葉包鱔魚——溜之乎也」。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些老兵油子,槍林彈雨里滾出來的,早就修鍊得成了精。張臘狗想到的,他們早就想到了,張臘狗沒想到的,他們也想到了。
電扇這玩意,在漢口還真是個稀罕東西。
「真的不曉得別的么事!」張臘狗再強調,語氣非常誠懇。為了加強他的誠懇效果,他還主動把兩隻手舉起來,「都是吃這碗飯的弟兄,我何必哄您家們咧!這樣吧,您家們把我和我弟兄們的槍都下了,您家們么時候讓我們走,我們就走。」
「督軍大人待我,用我們漢口的一句俗話,那是兩個啞巴一頭睡,冇得話說哇!
「小山子,你記不記得,你的爹是么樣死的?」
周圍做熟食的同業,看著王發記生意總是那樣火,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有時候,看到等桌子的客人多了,王利發主動勸客人——「老少爺們,何必等咧,對門的隔壁的,也有賣牛骨頭湯的,隔壁那家的菜包子,做的比我這裏的還好些咧!」
陸小山不得不承認,雖然話是粗了點,但道理,的確一點都不錯。
「叫什麼?閉上你的叫驢嘴!」
「做苕事出苕力的,膽子也變粗了!大哥,我帶幾個弟兄……」
戰爭是披著軍人外衣的商人,用槍杆子和當兵的血肉當本錢的大生意。穿著軍人外衣的商人,他們的生意離不開像劉宗祥這樣的商人。劉宗祥這樣的商人就相當於他們的糧秣供應商。缺了劉宗祥這樣的商人,戰爭這種大生意還做不成。而兵禍就完全是兩回事了。戰爭,不管怎麼殘酷,正因其屬於生意範疇,所以,它就有與生意場差不多的規則。凡事有規則就好辦了。再往深里想,世上萬事都是遊戲。經商也是遊戲的一種。凡遊戲都應該有規則。沒有規則的遊戲,就不可能玩下去。人活在這世上,所作所為,無非是參加一系列的遊戲。你可以不參加某一種遊戲,如果你有足夠大的本事,你也可以修改某種遊戲規則。但是,你不能說你既要參加某種遊戲又不要這種遊戲的任何規則。兵禍不是遊戲,是混亂,是沒有任何建設意義的純粹的混亂。是的,它僅僅只是混亂,連破壞都算不上。在某種意義上,破壞是建設和新生的奠基石。把張臘狗送到劉園大門口,望著張臘狗像鴨子一崴一崴的步態,劉宗祥不經意地搖了搖頭。
「我也曉得你是在開玩笑啊!」陸小山也順坡往下滑。
「兒子呃,你還記得啵,你爹臨死的時候,你喊的……」
「伢叻,就讓王家叔叔做你爹,好不好?」
「記得呀,么樣不記得咧!臉上蠻長的一條疤子,還有蠻多蠻長的鬍子!」
說是辦公室,實際上也就是靠近江岸車站附近的一間青瓦屋。這裏平日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這是前不久被鐵路當局打死的一個工友的父母。這對老人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沒有其他的親人。讓他們住在這裏,說是照看工會財產,實際上是解決兩位老人的生活,也為搞工人運動的人物們作個掩護。
哪個說得准咧,漢口這邊要是也這麼一亂,姆媽和王叔叔的小本經營,還不被搞個傾家蕩產!雖然不是自己的產業,但就是這麼個包子鋪,供我陸小山讀了上十年的書咧!如果我陸小山一天書都冇讀,完全是個睜眼瞎,也不會有如今在督軍府風不吹雨不打當少爺兵的日子啊。
這一下張臘狗就聽明白了。果然,還是要錢!棺材里伸手,死要錢!只不過,話說得冠冕堂皇。個把媽,虧他想得出來咧,老子是偵緝處長,倒讓老子去干催糧草的差事!可心裏怨歸怨,罵歸罵,口裡還不得不應承。雖說強龍鬥不過地頭蛇,督軍雷霆一怒,偵緝隊長的腦殼一樣可以搬家。
張臘狗絕對不是個有口才的人,他也不喜歡別人長篇大論。平時,和他的弟兄們在一起,他也多半是多聽少說。與人相處,三句話不對,寧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懶得多說一句話。為了活命,張臘狗忽然變得伶牙俐齒了。看來,一個人的某些並非長處的功能,碰到性命交關的時候,還是可以激發出來的。
望一眼王利發從內心湧出來的笑,再看一眼「王發記包子鋪」幾個沉穩的大字,陸小山心裏暖呼呼的。
見沒有誰打斷自己關於烏龜王八營養價值海闊天空的演說,齊滿元就很有些索然了。埋沒在浮腫眼皮中的那兩粒眼珠子,消失了剛才一閃即逝的威嚴,在渾濁的眼水裡轉了幾轉,泡腫疲沓的眼皮子無精打采地眨了兩眨,悠悠然地打了個老長的哈欠,拖著這哈欠的尾音,說——「最近,鐵路上怎麼樣噢?不怎麼清靜吧,是嗎?張先生呀張處長,你可以不可以搞幾節車皮,弄個技術好點的開車匠哦哦噢!媽媽日的,好悃喲!」
張臘狗甚至想到了黃菊英,想到了陸疤子。
辛亥年馮國璋在漢口放的那把燒了好幾天的大火,促成了王利發和王玉霞的姻緣。王玉霞無法忘懷,逃兵荒的路上,王利發對自己孤兒寡母的照顧。
齊督軍不是個五毒俱全的人。吃喝玩賭嫖這五毒之中,齊滿元絕對不沾賭字。即使有人為巴結他而邀他打「人情牌」,他也不上陣。有這種場合,他老人家往往操著濃濃的山東腔,說:「你他媽的不就是想在牌桌上輸幾個錢給老子么?不就是想用這法子來拍老子的屁么?那還不簡單?想輸多少,就現眼前數多少給老子不就完了么!人情老子照領,不比在桌子上摸來摸去的省工夫省力氣!」
「好好好,去去……么唦,你說么唦?」昏昏乎乎的張臘狗剛剛昏昏地答應了,突然清醒過來。這婆娘在說么事哦,讀書,莫不是發燒啵?從來一頁書都冇讀過的,一個大字都不認得的,忽然要去讀書,真正是哪根筋扭住了,真正是發燒燒糊塗了!張臘狗睜開還色迷昏朦的眼,瞄一眼這個還在自己腿上撒嬌的女人,把在她胸乳上揉搓的手騰出來,放到她的額頭上。這隻手離額頭近些九九藏書。另一隻手還在老地方,仍在下意識地揉搓。
「呃,跟你說哦,我想跟你說個正經事咧。」自從他們有了這種關係,黃素珍從來不對張臘狗稱「您家」。她覺得稱「您家」太過於客氣,顯得之間很「生分」,稱「你」就更像一家人。
絡腮鬍子動心了。也是,剛才,在孝感車站,是最危險的。得虧老子多長了一個心眼。娘的,要是真的在那裡停了車,老子這一車弟兄,一車老小,不都被一鍋燴了么!馬上就出湖北省了,再也不是姓齊老王八蛋的天下了。再說,留著這幾個外人在車上,還要人照看著他們,多個外人多樁事。去球,讓他娘的下去吧——「痦子,算了,你說呢?損人又不利己,也是個理。怎麼搞呢?對不住哪,娘的,只要你們有本事跳下去,你們就下去吧!」
血紅的殘陽,在陸小山看來,已經在這個山尖尖上停了幾千年了。
「思遠兄說的我們自己的革命黨,就是把那叫共產主義的幽靈引到我們國家來的黨罷?」
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不讀書也不喜歡讀書,一心只想玩想當混混的陸疤子,他的兒子卻很痴迷上學讀書。
陸小山不停地點頭,用心地品味齊督軍這一番周到的安排。他隱隱約約感到,機會來了。
這是兩個長蠻長蠻多鬍子的外國人合寫的。這兩個長鬍子的外國人的頭像,印得很模糊。看上去兩個人沒有多大區別,只有鬍子很多的印象。「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那本書開頭這樣說。李長江記得,這位友人講解這句話的意思時,他當時想,兩個這麼有學問的外國人,怎麼不刮鬍子咧?這樣鬍子拉沙的,么樣吃東西咧?友人是到這個國家留過學的,聽他說,這些外國人不吃飯,專門吃牛油,把牛油抹在麵包上吃,喝牛奶。這樣多的鬍子,不把黏糊糊的牛油糊得滿臉都是?
李長江不買賬的態度,差一點把張臘狗嗆得翻了個跟頭:咿嘿嘿,真是起早了咧,撞到鬼了啵!么樣碰到個兔子都咬人咧!看來,這些出臭汗窮做工的,背後是有人在撐腰。要不,這個一看就曉得是個苕的傢伙,出的氣都這麼沖呢!
「個老天爺,虧他吃得進去喲!有福都不會享,扒那麼多錢都不曉得用!」每天,陸小山看著齊滿元把碩大的光腦殼埋在洗臉盆樣大的碗里,呼呼嚕嚕吃得極其香甜的樣子,很不理解。「這人肯定是前世餓死鬼投胎過來的。」
「宗祥哥,你今天怎麼這麼爽快就答應把錢給那個張臘狗哇?你有再多的錢,也莫要讓這個壞傢伙得好處唦!難道你冇品過味道來,張臘狗要派掛槍的人來祥記商號站崗,這不是做籠子叫你迎狼請虎么!請神容易送神難哪,這姓張的幾時安了好心腸唦?反正我一看到這樣的人就作噁心。」秀秀朝劉宗祥身邊靠了靠,又朝四周瞄了瞄。兒子在園子裡頭玩,她不想讓半大小夥子的兒子看到自己和劉宗祥之間的親昵。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匹夫一怒,以頭搶地。齊滿元聽說書的這麼說過。「老子一怒,殺人如麻!」殺人如麻這種話頭,齊滿元也是從戲園子里聽來的。齊滿元雖不是天子,但自認從來不是匹夫。搞這種悄沒聲響殺人如麻的大動作,漢口大旅館最為合適。
「曉得有幾多人都參加了首義革命咯,又曉得死了幾多喲!就是冇死的,命革完了連根官毛都冇撈到的,曉得有幾多!就像馮子高,當年還是我的上司咧,還是漢口軍政府的副主任,官冇做,人都不見了!」張臘狗的思緒隨著電扇的轉悠而轉悠。「老子有今天,靠哪個?靠老子自己!靠督軍?督軍也就是看中老子在漢口的這塊地盤!」
荒貨向他的處長大哥報告搞車皮失敗的經過。荒貨是個很不善言辭的人,自己也曉得這個弱點,平時就很少說話。實在非說不可了,也是能省就省,免得自己說得吃虧,別人也聽得吃虧,討人嫌。荒貨嘴功不行,就把工夫下在練槍法上。在張臘狗這一班弟兄中,荒貨的槍法,真正有百步穿楊的水平。
「老子熬的也是牛骨頭,又冇熬人骨頭;老子蒸的也是菜包子,他個把媽的也是蒸的菜包子,一個樣的東西!就是不曉得是么樣搞的,他的門口總是那麼多人排著隊等蒸籠上汽!」
「既然劉先生這樣爽快,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您家看,三萬塊,多不多?」儘管有漢口大旅館那麼大一處產業,但在劉園待著,特別是和劉宗祥對坐,張臘狗總有些不自在。他收回瀏覽的眼光,盯著劉宗祥的臉,看劉宗祥怎麼表態。
「算了吧算了吧,反正也沒有什麼用處,要走就走吧!娘的,這裏又沒有車站,你們怎麼下去呢?」
李長江的確練出來了。從外表看,還是那個一臉忠厚憨厚的大花子,平日里,與工友相處,也總是別人說得多,他聽得多。別人說得熱鬧的時候,他頂多也就是陪著嘿嘿地笑幾聲。工友家裡有了難處,李長江總會不聲不響地幫搭上一手。可是,在正規的公眾場合,在他參加或由他主持的工會活動中,李長江彷彿換了一個人,口齒伶俐,動作乾脆,整個人顯得精悍而幹練。
「好,你去,去,我又冇說不准你去!」提到生伢,戳到了張臘狗的痛處。他長嘆一聲,整個人也軟了。
冇得多的時間了,我還要趕過江去!」
昨天傍晚,齊滿元叫住正準備換班的陸小山:「小子呃,別走,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辦。」
「說什麼多不多的話喲,張處長開了口,再多也要想辦法唦!么辦呢,既然張處長發了話,三萬就三萬咧!」
但是,這不影響張臘狗隔三差五地請督軍過江來消遣。說穿了,張臘雖然瞧不起齊督軍,齊督軍有槍杆子,有槍杆子就有權,張臘狗巴結齊滿元,其實就是巴結錢。錢這東西,也是張臘狗頂喜歡的。
張臘狗歪在一把油光光的竹躺椅上,頭頂上那把碩大的電扇,悠悠地轉。
「幾條綢褲子倒是無所謂。這金子珠寶,可是老子的東西啊!」陸小山早就把這些貴重東西算作是自己的財產了。
「說唦說唦,答應你答應你。」對黃素珍,張臘狗總覺得欠著她一份情。不能讓她生伢,他也曉得她心裏不舒服。越是歉疚,心裏就越是增了一層壓力和障礙。
「哎呀,我的老闆娘子,您家有么見教啊?么樣說話的調子這樣酸不拉嘰的!」
「這個兵娃子,怎麼有些面熟,像是在哪裡見過面樣的?」
「是的唦,巧巧的姆媽生巧巧,硬是巧到一堆來了咧,他個把媽的鋪子裡頭,板凳總是不空!一大鍋牛骨頭湯眨個眼的工夫就賣得只剩個鍋底子!一些人也是怪,寧可站在他鋪子裡頭等板凳,都不到老子們這邊鋪子里來!」
黃素珍和張臘狗這兩個傳統道德的叛逆者,都完成了自己家庭成員角色的轉換。
那一輪彷彿掛了幾千年的血紅的夕陽,已經從山尖尖上滑下去一大截。陸小山朝身後掃了一眼,他很驚訝,這顆血紅的夕陽,不知什麼時候,竟變得白刺刺的,像一張受了槍傷失血過多蒼白的臉。
正是因為看明白了齊滿元的陰謀和下場,所以,執行這次「任務」,陸小山是作為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來對待的。他下了死命令,一個拿槍的都不能跑走,寧可殺錯,不可放過。他特別清醒,過了這個村,就再也冇得這個店了。老子一朝權在手,就看老子來抖狠。他特別重視兩樁事。一是所搜集到的財物,一點也不準當兵的趕馬混騾子渾水摸魚,一是絕對不能讓張臘狗逃過今日這場劫難。對這兩樁事,陸小山也都準備了冠冕堂皇的說法:「這些東西都是齊督軍要的,跑走一個人,就等於丟掉一份東西,誰悶聲不響地拿走一份東西,就是對齊督軍的背叛!」
「催你娘的喪哦,齊滿元老王八蛋趕俺們,你跟著起什麼哄啊!」
「哎呀,我當是么事讓你臉上紅彤彤的咧,搞半天是看學生伢們遊行哪!那有么看頭唦,都是些苕伢們!打死的不是他們的爹又不是他們的娘,扯著喉嚨苕喊,喊餓了回去還是要自己的娘老子把飯給他們吃!」
「算了,你個光腦殼,莫做樣子給隔壁左右看,我們曉得,你這是怕隔壁左右紅眼睛。做生意么,貨比三家,買的賣的,賣玻璃的碰到個賣鏡子的,都是亮的,還要你說?」一個穿長衫魁梧的中年人,也是常客,看樣子,很可能是租界里哪個洋行職員一類的人物。
湖北督軍是湖北最大的官,漢口偵緝處處長張臘狗雖然只是個處長,卻是督軍大人的心腹。齊滿元一介行伍,別說三墳五典沒有挨過,就是斗大的字,恐怕也就識得一籮筐吧。照說,齊滿元需要的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為督軍當參謀的幕僚。像張臘狗這樣也是斗大的字識不得一擔的流氓混混市井青皮,就治國齊家平天下來說,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可取之處。但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往往倒是最順理成章,這倒合了漢口的一句俗話:臭肉總有臭蒼蠅來叮。齊督軍雖胸無點墨,滿腦殼沒有一絲兒要治國治天下的打算,但他老人家卻是個聚財的行家扒錢的裏手。齊督軍治湖北八年,就只用兩個字:壓和榨。凡有與督軍大人相抵牾的,一律用刀或用槍去壓。相比較而言,督軍更喜歡用槍。雖然督軍是用刀的好手,但做了督軍之後,發現用刀很啰嗦,殺一個人有時一刀解決不了問題,還搞得血呼啦呲的很是張揚,像督軍殺了很多人一樣,影響不好。儘管督軍大人乃一方諸侯不怕哪個,但形象太糟糕把人嚇得不敢做生意不敢在治下過日子,督軍大人找誰榨財呢?所以,齊督軍除了經常對學生伢們和教書先生們嚇唬嚇唬,說一些殺頭槍斃的話頭之外,抖狠的話一般是不說的。在督軍大人看來,學生都是些伢秧子,吵吵鬧鬧不懂事,教書先生都是些綠豆膽子,一嚇一詐就滿可以解決問題。
張臘狗沒有把齊滿元布置的這個事當蠻了不得的事。他叫荒貨去了一趟。荒貨平時辦事很麻利的。讓他惱火的是,居然沒辦成。
在張臘狗看來,賭博這玩意,其味道就在賭的過程之中。如果省略了過程,僅僅只為錢,那世上任何事情都成一樣的了。試問,世上哪一樣事情不是為了錢呢?
「姆媽咧,是比火燒到屋門口都急咧!王叔叔,近來街面上怕是要有點不安靜,您家趕快做點安排。這個消息,聽到耳朵里,爛在自己心裡頭就算了。如今的年頭,能夠顧到自己就不錯了。」陸小山不管母親和王利發的目瞪口呆,自顧往下說。他這時趕過江來,就只是對齊滿元扯了個謊,說街坊帶信,母親病了。齊滿元翻起浮腫的眼皮,意味深長地朝他瞟了一眼——「媽媽日的,回去看看?盡孝道么!本督軍以孝治軍,去,到軍需處領五十塊光洋。嘿嘿,小子呃,軍人天職,嘴巴可要有個把門的喲!」
齊滿元衛隊的人如狼似虎朝車上趕這些退役老兵,張臘狗和他一班偵緝隊的弟兄,站在一邊冷眼看著。這完全像是在趕牲口。這些老兵,都是跟隨齊滿元從山東老家一路打出來的。誰都曉得,齊胖子有今天,齊胖子能夠成為「湖北王」,完全是這些家鄉子弟兵的血一路鋪墊出來的。張臘狗看這些老兵,扛著抱著大包小包,在月台上竄,往車上搬,好像看到一大群螞蟻含著殘骨剩飯,拚命地往洞裡頭拖。人蟲一般哪,個把媽!張臘狗的感嘆油然而生。老子當年,在苗家碼頭,在四官殿碼頭,不也是這樣么!
「換什麼換?這就很好!媽媽日的,小夥子,你不知道,麵條是世上頂頂好吃的東西!再說,吃那麼好乾什麼?吃得再好,都是嘴巴舌頭香那麼一陣,屁|眼上臭好半天!媽媽日的,還是銀子好,捏著硬赳赳的,掂著沉甸甸的,摸著涼沁沁的,看著白花花的,你說有多舒服吧!噫,看你小子臉上的笑,很像是不同意的模樣。你想想吧,媽媽日的,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人人看到了都笑眯眯?呃,對了,是銀子么!」
張臘狗明顯地感到,在床上,自己完全不是黃素珍的對手了。現在,黃素珍坐了上來,薄薄的真絲褲,增強了肉挨肉的刺|激。濃濃的香水香伴著年輕女人淡淡的體香,使這種刺|激有了更多的立體感。張臘狗渾身燥熱起來。他一隻手捂住黃素珍挺聳的乳,一隻手朝下遊走,急切地揉搓起來。
這件事,齊督軍催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