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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21年——劉宗祥 穆勉之

第三章 1921年——劉宗祥 穆勉之

二十多年了,對劉宗祥,鍾毓英的感情,仍然十分複雜。這種複雜,用愛用恨,用愛恨交織,用忘卻,用淡漠……好像用什麼都難以表達清楚。她和劉宗祥,也就是一夕之歡。說得更準確些,那還不能叫作一夕之「歡」,好像是歡的開始,實際是歡的死亡,是兩個正常男女正常青春的非正常死亡。在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結合,也許是一種命運的結合吧。可命運的偶然性太大了,兩種命運,契合與分離的幾率,分離大約佔九成。那剩下的一成,像夏日天上飄浮的遊絲,誰又會曉得它將掛到一棵大樹上,抑或被一棵荊棘絆住呢?在這個世界上,男人不能沒有女人,也可以忘記或暫時忘記女人。可女人就不同了,她總是記著她第一個男人。哪怕她恨這個男人恨到了極處,對這個男人的恨像山那麼沉重,但在恨的極處,在恨的沉重的底層,仍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愛,或者說是惦記。這是無法說清楚的。這是我們這個民族女人的可愛處抑或可悲可憐處?
要說呢,這個老顧客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就是當年綽號「癆病殼子」的老叫花子。說起來,老叫花子和陸小山的爹陸疤子,是生死弟兄的交情。十多年過去,老叫花子依然還是那樣一副癆病殼子的身板,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樣子。這是大熱天,他不怎麼咳,一到冬天,不開口咳得要少一些,一開口,就咳多話少,有限的話往往被淹沒在激烈的咳嗽里。現在,老叫花子已經「退休」了。他就在這王發記包子鋪對面,賃了一間房子,也不開伙,一日三餐都在王利發這裏混。當然,吃多少,付多少錢,卻是極規矩的。這一點,是當初就說好了的。如果王利發不接錢,他老叫花子就不進這家包子鋪的門。江湖規矩,感情歸感情,生意歸生意。這樣就達成了一致。好在王利發心裏也有數。雖然是個叫花子,總是道中的一方「諸侯」,也是一處廟裡頭受香火的首座菩薩,手頭總是有幾個的。不把殘年餘生安排妥當,老叫花子也不會「金盆洗手」。
但是,李長江就是這樣一個外表粗豪而內心極細膩的男人: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罷,就像江河的水,流走了就流走了。只要有一份很舒服的記憶,有一份很甜的回憶,就很好了。
「嘿,也是怪得很,我們這個老五,吃得也不少,還算得上是個吃家子,怎麼這多年了,硬是一丁點肉都冇長起來,越長越像個猴子!」穆勉之又看了孫猴子一眼。這一眼是下意識的,沒有任何意義。他還在想,牟興國大老遠跑過江來,找自己有什麼要事。
「莫慌,莫慌您家,牟先生,我們剛才有言在先,抄直趕近。別的話您家先放著,您家先告訴我,我如果承了這個頭,把么好處給我?」
周伯年心裏有氣。但是,他不能對著像彭大年、田易發這樣的同仁發脾氣。這都是些厚道的生意人。他們做的,都是老實生意。像他們這些做老實生意或小本生意的商人,對這種今天收錢、明天派捐的事,自然是深惡痛絕且膽戰心驚的。他們說兩句不中聽的話,也不為過。哪個叫自己是會長咧。你穆勉之就不同了咧。
李長江自己都很懷疑,關於劉園的回憶,怎麼會這樣纏綿:那片桃林還在么?那可是秀秀種的咧!這不是收桃子的季節了,更不是桃花盛開的季節了。「桃之夭夭,爍爍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讀書對於李長江,本來就是半路出家。
平時,用正經生意裝門面,拚命做黑道生意賺錢,還搞些「吃黑」的勾當。這也就罷了,前些時,你要出風頭露臉,拿出一副要把我這會長扒到旁邊去的架勢,承頭籌款趕什麼齊滿元,說他是吸血鬼,又是外省人。真是,一匹狗子吃飽了,再怎麼吃,也有限么!這下好了,來一匹眼睛都綠了的狗餓子!你姓穆的今日總要有個說法吧!
「哦噢哦,湯來了,湯來了!大哥,莫燙到了,莫燙到了!哎呀,我還不是想到天氣熱,這牛骨頭湯又辣……」
牟興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在穆勉之眼裡,竟然是個叫花子。
「伢的姆媽,噢,小山的媽,哦,玉霞……」第一次同床共枕,王利發就像長久在沙漠上跋涉的旅人,陡然見到一處綠洲,當他使出最後一丁點力氣奔到這一汪碧水跟前,卻失去了痛飲一番的力氣。疲憊的旅人,一任絕望向全身瀰漫。朦朧中,他似乎看到那隻遙遠的鼻涕蟲,在潮濕的沙灘上苦苦掙扎!噢,這可以聞到甘泉芬芳的沙灘喲!歷史常常重演,人生也屢屢重蹈覆轍。王利發對自己很失望,對自己這不中用的皮囊,深感遺憾。
「媽媽日的,這漢口真他媽熱,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補充。
當然,他也聽出了穆勉之講話的弦外之音:你們都得聽我穆勉之的這一勸,否則,以後出了么麻煩,可能要哭到我穆勉之跟前來!
「哈哈哈!」穆勉之大笑。
「齊滿元督鄂這麼多年,沒做一件好事,這,您家穆先生是曉得的。省城哪邊,早就開始動起來了。動么事?就是把姓齊的督軍趕走唦!我今日做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不為別的,就是想讓您家在漢口這邊出個頭,也就是代表漢口這邊的商家……」牟興國準備滔滔不絕大講一通的。好久沒有這種機會了。和他打交道的,不是肚子里的貨太多,就是肚子里的貨太少。對手肚子里的貨太多,他失去了滔滔不絕的資格;對手肚子里的貨太少,他又失去了滔滔不絕的興緻。他覺得,穆勉之是個恰到好處的對手。
劉宗祥還注意到,牟興國坐在會場上,穆勉之發言的時候,這位前革命黨人,不斷現出微笑。這是一種鼓勵性質的微笑。發出這種微笑的人,對微笑對象的觀點和人格並不表示贊同或佩服,只是他做出的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據主持這次聚會的漢口華商聯合會會長周伯年介紹,牟興國是作為武昌省城那邊楚興公司的代表與會旁聽的。聯繫到牟興國曾經在劉園碰壁,聯繫到牟興國整垮謝子東的恆昌公司,聯繫到穆勉之取代自己做了立興洋行的買辦,劉宗祥把穆勉之與牟興國用一條線串攏來了。
「哎呀,哎呀,是您家哪大哥!水就開,就開!您家只稍微等一下子!您家今日真是趕得巧了咧,雞叫頭遍買回的牛筒子骨,扇板骨,熬到這早晚,您家好好喝一碗,頭道湯,二道茶唦您家!」對於老顧客打聽他們全家這段時間去向的問題,王利發用一連串熱情的招呼,輕輕帶了過去。
穆勉之說的「黃鶴樓上看翻船」,其實和集家嘴應為接駕嘴一樣,屬於以訛傳訛的口誤。應該是「黃鶴樓上看帆船」。一字之差,真是謬以千里。一個揭示一種極陰暗的心理,幸災樂禍,就只差落井下石了。一個表現了一種很高雅的審美情調:既可以想象出「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期盼與傷感,亦可生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開朗與曠達。
「回來了,我就是來喊你……來請您家的唦。」
「我曉得,您家是喝一碗,還要往家裡帶一碗的。」
應該說,憑老叫花子得的這個病,他就不該沾酒嗜辣。他原來也的確是滴酒不沾的。可是,自從陸疤子死後,老叫花一改往日的習慣,變成一個對杯中之物極愛愛極的人——「兄弟,我對不住你呀,我冇把你救出來呀!我活著做么事哦,還有一班弟兄丟不開呀醒著不如醉了好哇!」
口裡沒大沒小,高一句低一句的,從陸小山記事起,這個風塵異人就是這個樣子了。但陸小山不知道,老叫花子一看到他陸小山,總是百感交集——「個把媽,疤子哦,有這麼靈醒的個兒子,你也閉得上眼睛了哇!」
二女兒小月、三女兒秋桂,和劉宗祥的兒子漢柏,都在教會學校讀書,漢柏在男校,小月和秋桂在女校。只是這兩個學校挨得很近,有一段就一牆之隔,所以,上學放學,都可以同路,就比別的學生多了一些接觸,多了一些友誼。
「噢,噢,不在這裏呀。也好,跟您家說也是一樣的。」鍾毓英露出的神態很怪異。
「搞個半天,原來是他們串通起來了哇!看來,是想把我整熄火咧!」
老叫花子對他們一家的行跡有這麼執著的興趣,讓王利發實在是又尷尬又高興。
我是做生意的,跟不會壞事的革命黨打交道,向他們的『業務』裡頭投資,我就不會折本。」
好一陣忙過去了,王利發發現,這個老顧客還坐在那裡。一個扁扁的小瓶子,大約可裝二兩罷,怎麼喝了這麼半天還冇喝完咧?真是有功夫,修鍊出來了哇!王利發暗自讚歎。他也喜歡來幾口,也能這樣慢慢地「潤」。但像這樣捏著個塞屁|眼都嫌小了的瓶子,從一清早就開始,用過早的一點東西,有滋有味地潤半天,還真是叫王利發佩服。
「大哥,還有么事不放心的唦?老六我冇得別的,只有頸子上的這顆瘌痢腦殼。
時間是劉宗祥記下來的。別人聽了沒有,劉宗祥心裡有數,但是,他是認真聽了的。穆勉之發言的內容,其實是大家都很關心的題目:漢口的商家如何紮成一團,形成一股合力,把督鄂禍鄂的齊滿元趕走。當然,穆勉之提出的辦法,一點新意也沒有,無非是有力出力,有錢出錢,無錢無力的出智。這個會,到會的都是有錢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錢財之間也。劉宗祥很明白穆勉之發言的要害。
怎麼回事呢?老子一開口,說得又這麼斯文,底下像燒開了的水一樣,不停地鼓泡泡,這樣子鬧哄哄!穆勉之愣了一下,一層怒色爬上方正的國字臉。
他為不能滿足這位老哥的好奇心而尷尬。
「是這樣,這兩個伢咧,都應該上中學了咧,開銷上頭咧,還是原來的數,這,您家看……」
這開頭很正規。在穆勉之尤其很不容易。他雖然讀過幾天書,與已經死了的陸疤子相比,與張臘狗這樣的人相比,他穆勉之雖然還算是個知識分子,但他屬於漢口那些雞腸子小巷,一開口,不是雞|巴,就是卵子。至於「個把媽」、「婊子養的」之類,是當做朋友之間打招呼,表示親熱的見面語,是作為「喂」、「您好」一類禮貌語言的替代。
「我在問你咧,你是這裏的管家?」鍾毓英的這一句話,就問得有點漫不經心了。她在瀏覽劉園的環境。這本來是我的劉園。我本來是這裏的主人。這裏的一切,都有我的一份。
古文底子很淺的李長江,腦子裡忽然閃出這麼一首很古老的情詩來。哦,這是秀秀那天吟哦的。那真的是桃花爍爍其華的時節。今日的李長江,當年的李家大花子正在給桃樹除草鬆土,秀秀在往桃樹上刷石灰殺蟲。鋤草鬆土和刷石灰,都免不了觸動樹榦,大花子和秀秀,也就免不了沾惹上一頭一身的桃花。可能是觸景生情罷,秀秀吟誦起這首詩。她也是不久前由馮子高教會背誦的。李長江還記得,他當時一臉的汗。可是,當秀秀朝他遞過一條手巾的時候,他卻像一頭受驚的壯牛犢,朝一邊跳了過去,惹出秀秀一串銀鈴樣的笑:「嗨,真是逃之夭夭咧!」
「是的唦,是的唦,大哥,是不值得慪!您家就是做這個么買辦,也冇看到么好處!生意總不是靠我們自己去做!那些當官的,還有那些長一張嘴巴子到處說的,不都是想在大哥這裏得點好處?都是抽了雞|巴就不認人的,是么好東西!」孫猴子也勸。
在孫猴子們看來,和女人有染,在穆勉之是不多見的。孫猴子和幾個體己的弟兄都曉得,他們的大哥比較喜歡和「相公」玩。
更讓蘆花吃驚的是,鍾毓英不是一個人來的。跟著這位女主人一起到劉園來的,還有小梅,另外,還有十五六歲的一對少男少女。
我是想咧,都是為把齊滿元這個王八蛋趕走。這個事是個大事,也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方面就能做得到的。是要蠻多方面的人一起辦。既然是這樣,劉先生就參加那邊活動,也是一樣的。」李長江發現,劉宗祥已顯出幾分老態了。也還不到五十歲罷,應該是男人的巔峰期呀。透過劉宗祥依然衣冠楚楚整整齊齊的穿著,透過他依然白皙的膚色,李長江似乎看到了劉宗祥身心交瘁的疲憊和病容。
當然,這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穆勉之今天不能發脾氣。這不是個發脾氣的場合。漢口華商聯合會,已是今非昔比,不僅有很正規的組織形式,而且有很氣派的會址。這幢建在漢口英租界和華界交界處的大樓,莊重而堂皇,在全漢口還沒有幾處建築能夠超過。這主要是漢口會昌錢莊老闆周伯年和劉宗祥的功勞。會昌錢莊是漢口最大的一家華商獨資錢莊。建漢口華商聯合會大樓,款子由會昌出大頭,其餘華商大幫小助。地皮由劉宗祥出,充贊助款。自從有了這處漢口華商自己的大樓,這聯合會就有了經常性的聚會,再也無須到處打游擊了。建這座大樓,穆勉之也是掏了腰包的。他曉得,這是個講面子的公眾場合,到會的,都是漢口做生意的頭面人物。再說,穆勉之剛剛接手法國漢口立興洋行買辦的位置。買辦哪,聽起來都是蠻斯文蠻洋氣的,怎麼能動不動就發脾氣,一點涵養都冇得呢!
聲音分明在身後,但李長江卻沒有立即轉過身來。他覺得,他似乎突然又回到了十六七歲的豆蔻時節,他又變成了那個一見到秀秀就臉紅、秀read.99csw.com秀隨說什麼他都點頭的大花子。噢,秀秀,這分明是秀秀么!秀秀,還是那個秀秀么?好像是為了讓這種久違了的恍惚多留一瞬,也許是擔心今日的秀秀與昨天的秀秀太不一樣。
「牟先生,您家喝茶,喝茶!」看空氣有些緊張,一直在旁邊觀陣的孫猴子,不失時機地出來圓場子。「大哥,您家看,天色不早了,也是吃飯的時辰了,是不是……」
鍾毓英的鬢角,能見到明顯的白絲了。這個臉型依然周正、皮膚依然白|嫩的女人,額上,頸子上,都現出了細細的皺紋。神色平靜時,這些皺紋還不明顯,一開口說話,一起眼動眉,歲月就被讀出來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流逝的,是歲月,流逝的,是青春,流逝的,是生命。歲月就這般附著在青春和生命上,讓你看得見,摸得著——歲月的表現欲,實在是太頑強了。
李長江是到劉園來會劉宗祥的。吳二苕的妻子蘆花告訴他,她的男人陪先生出去了,曉得李先生要來,他們馬上就轉來的。有了這點空隙,李長江就自己到劉園隨意走一走,面對這熟悉的環境,也有一點物是人非,韶華不再的感慨。特別是有些當年的細節,似乎硬是揮之不去。
秀秀住的這棟房子,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只不過房子已不是原來的房子。原來的房子連同原來的一江春茶樓,都遭了回祿之劫,沒有逃脫十年前那場大火的災難。與十年前那棟房子不同的是,現在是平房。本來,秀秀還是要張先生張太太兩口子與她一起住的。但是,這次張太太兩口子死活不同意,只願意在秀秀房址旁邊另建一處平房。這樣一來,秀秀也不肯建樓房了。一來,她不願意有壓故人一頭的樣子,哪怕不是故意的。二來咧,平房好像也安全些。十年前的那場大火,把人都給燒怕了。
「周會長,您家這是唱的哪齣戲呀,么樣,捉放曹?」
老顧客呱嗒呱嗒走到靠窗戶的一張桌子跟前坐下。這裡是應該有一點穿堂風的。
有好幾次,劉宗祥提出要去和鍾毓英辦離婚手續。民國了,離婚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秀秀總是阻止。隨著歲月的流逝,秀秀對於和劉宗祥之間的名分,看得更淡了。不就是一張紅紙,一次什麼儀式,請一大堆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來惡賒地吃喝一頓,讓這些人都曉得,這兩個人要在一起睡瞌睡了,要在一起做那個事了——想想吧,這有多無聊!這不是跟做廣告一樣么!這種事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唦,最有嚼頭的,就是只有兩個人才能分享的那一份情感。像那樣一鬧騰,還有么意思咧!只要兩個人真心實意地好,只要兩個人都好好地活著,哪怕只有一口清水喝,也是甜的。
漢口的玉帶門,本是舊漢口城的第一個城門。蘆漢鐵路修通后,這裏建了一個車站。這是個不怎麼使用的車站,主要供調車用。一行人匆匆忙忙進了車站。沒有辦任何手續。他們無需辦任何手續:比這時辰還早一些的午夜時分,人數不多的一夥軍人,悄悄接管了這平日根本不上客的車站。昨天傍晚,正當漢口人熱火朝天搬他們每天必搬的各色床具時,一輛機車開進了車站,掛上了早就停在這裏的五節車廂。這五節車廂,外表都顯得很陳舊,油漆斑駁,很多地方生著很難看的黃褐色的銹斑,像是拖到這裏來修理的樣子。這一行匆匆的特殊乘客,默默地站在火車邊,盯著十來個搬運工模樣的人,從一輛汽車上往火車裡轉卸行李。從搬運工沉重的腳步可以看出,這些行李都很沉重。從行李主人盯住搬運工的專註神情,可以想象到這些行李的重要。
「那,就照你說的辦咧,只是莫讓伢遭孽!他們太委屈了,真的……」
趙吉夫實在不明白,吳二苕的幾個伢上學讀書,劉宗祥都蠻熱心的出錢出力出主意,為何他自己公館伢的事,反倒這般冷漠?
周伯年剛剛把眼光從劉宗祥臉上掃過,就聽見穆勉之敞開喉嚨的反擊。
陸小山再三囑咐過,這段時間家裡人的行蹤,一點也不要對外人談及。
「秀哇,有這個必要麼?有么貴重東西,往外國銀行一放,要有幾保險就有幾保險。你這,像鄉下土財主的樣子呀。」當時,修這個暗室的時候,劉宗祥還笑話秀秀。
「哎呀,您家這樣說,是要走的樣子哦?哎喲,您家真是體恤我們這些跑腿的,您家真是菩薩心腸!哎呀,您家,真是,真是……」
「王老闆,兄弟叻,您家真是吭吭越活越顯得年輕了咧,真的呀,吭吭!您家看唦,臉上光溜了咧,真的吭吭,我哄您家做么事唦,呵您家的熱屁?求您家把點么事給我?我喝湯還不是該把幾多錢,吭吭,就把幾多錢,這吭吭是早就說好了的咧。」
「劉太太,您家……」趙吉夫從用人手上接過一杯茶,親自雙手捧給鍾毓英。
「不是的,秀秀,你莫忙。是胸口有點悶。」劉宗祥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倒了幾粒在手掌心裏,看了一眼,拍進嘴裏。
在王玉霞身上,王利發才真正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一個完整的男人。一個可以揚起男人風帆的昂揚的男人。
這迂闊一旦遇到某種發脹發酵的機會,就不識時務地膨脹起來,成為一種可笑的痛處。
穆勉之恰恰忘記了,他自己就是個不吸鴉片的。就連香煙,他也是從來都不沾的。穆勉之這種少有的優點,被漢口商界嘆為觀止。
穆勉之的臉色也實在難看。周正的國字臉,整個一片豬肝色。他把長袍的下擺從膝蓋上一抖,虎地一下就站了起來。那樣子,像是馬上要衝到周伯年跟前去,跟周伯年拼個你死我活。
我佛慈悲,我佛恕我,王利發真的是這樣念叨的。
這恰恰是炎夏漢口一天中最涼爽的一段光陰。疲憊的漢口,酣夢沉沉。
這些自然是王利發所無從知曉的。在男女之事上,王利發從來就是個流浪漢。現在,就像一隻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船,一隻疲憊不堪渾身傷痕的小船,在充滿物慾的茫茫大海上漂泊了好久好久,看到了一處可以停泊可以喘息的港灣。
在穆勉之的山寨里,孫猴子輩分高資格老,但至今仍不近女色。都四十好幾了,還沒有任何娶妻成家的打算和跡象。他也不關心別人這方面的事情。豆腐白菜,各有所愛。孫猴子就是喜歡吃點喝點。哪裡有個什麼館子賣什麼新樣「進口」的東西,最先總是被他曉得了,他也總是會放下手上的事,隨怎麼遠,也要跑去吃一回。孫猴子原來還經常吃漢口的面窩,自從他聽說武昌戶部巷的面窩好,特地趕過江去吃了一次。從此,他就再也不吃漢口的面窩了。別個問他為么事嘴巴這樣刁,而且,這樣好吃,怎麼還是不長肉。他的回答很平淡——「吃呀穿哪玩哪,您家們說,哪一樣是為自己?只有吃到自己嘴巴裡頭才是為自己。別的都是為別個!就說穿啵,不就是暖和么,穿得好看,您家自己看不看得到唦?總不能叫人隨時在您家前頭舉塊鏡子跟著吧?都是為別個穿的!玩?玩么事咧?玩婊子?那就更吃虧了——那是世界上頂頂吃虧划不來的事情!出一身臭汗,您家累死,她舒服得不得了,您家還要把錢給她!娶個堂客成個家?有了堂客就有伢,有了一個就不愁兩個,這一大串的不是個大累贅?像我們這樣刀口上舔血過日子的男將,不曉得哪一天胯子一伸就走了,多半是溝死溝埋路死路埋的結果。有這大一串累贅,到閻王那裡去,還有牽枝連枝的牽挂——死都難得閉眼!我這曉得有幾好。盡好的吃,揀好的喝,吃一點,喝一點,死了棺材睡薄點!」
一旦人老珠黃,這個所謂的資本就沒有任何價值了。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生的殘酷處。好在政治這玩意和青春還有些不同。青春對於一個人,只有一次,去而不返。政治可以朝雲暮雨,反覆無常。長可以長到幾百年,短也可以短到幾十天。你看那個袁世凱,不是像個陀螺屁股,在那把什麼洪憲皇帝的椅子上,只坐了不到一百天么!
平心而論,穆勉之的發言,還是說得很「在點」的。
沿河靠江的這條路,總是這麼熱鬧,總是有這麼多人在這裏走來走去。
穆勉之在接待鍾毓英之前,終於決定接受這麼一個官銜:漢口禁煙局局長。
「秀秀姑娘,李先生,劉先生催您家們快點咧!」蘆花把地踩得一陣咚咚響。
想通了,穆勉之的氣就順暢了。竟然洋洋洒洒講了半個多鐘頭。
「那是,那是,臉上光溜了,腦殼上也光溜了咧——我說,大哥叻,您家真是有板眼哪,一碗蘿蔔牛骨頭湯,一個扁瓶子,硬是就可以潤一早晨哪!」
這是緊挨著天聲戲院後門的一棟二層樓的樓房,與法國租界毗鄰。這是穆勉之接近租界很得意的一步棋。這步棋是由他所做的生意決定的。穆勉之仍然在做茶葉豬毛牛皮一類土特產生意。從外表看,穆勉之的土特產生意還是做得紅紅火火,很有規模,他儼然還是漢口土特產生意的大戶,是這一行生意中的代表人物。實際上,這些傳統的生意,在穆勉之所有的生意里,真正所佔的比例已經不大了。
「個把媽的,果然是個體面的叫花子,就是手上冇拖根棍子,冇拎個籃子而已!
前不久波及三鎮的兵亂,給漢口商家留下的烙印太深了。據漢口新聞傳媒的統計,不算武昌,僅漢口就有兩百多家商鋪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搶劫。有三十多名婦女被強|奸。有十六個人被打死或殺死。這些數字,當然是很不準確的。不說別的,那被強|奸婦女的數字,就絕對很不準。試想一想,該還有幾多被兵哥哥佔了便宜卻羞於對人言的呢!對於這類事,漢口人可能和其他地方的國人沒有幾大的區別,寧可吃啞巴虧,也要顧面子。穆勉之也屬於兵亂的受害者,只是所受的害不怎麼慘重。這當然與他所經營的項目有關。牛皮茶葉豬鬃,這些東西,不是亂兵感興趣的。穆勉之只是損失了一點當天的營業款而已。但是,這畢竟是損失。而且,這場兵亂所造成的心理上的傷害,很是深刻。穆勉之不在乎社會上的政治上的動蕩,不在乎早上醒來,漢口的上空今天飄什麼顏色的旗子,或明天又是哪個來收稅。甚至,穆勉之打心眼裡還很喜歡城頭不停地變幻大王旗的快節奏:有么事不好的咧,老子的鴉片生意,就是亂中取利的事!但像這種明目張胆的,今天你來搶一把,明天他來搶一盤,任何生意人都受不了。
秀秀的眼光一直在劉宗祥和李長江之間轉來轉去。平心而論,秀秀沒有接觸過幾個男人。少女時節就跟了劉宗祥,那時,李長江李漢江,當年的李家大花子小花子,都只能算是少年玩伴,根本談不上有什麼男女之思。秀秀記得大花子一看她就臉紅,她至今仍新鮮地保存著這一份回味綿甜的記憶。真是變化大呀,他都成了鐵路上做工的頭腦了。這個一天都難得說兩句話的男伢,現在幾會說話哦,真是個人物了。只是,為么事還不成個家呢?這麼出風頭的人,曉得有幾多姑娘伢喜歡他喲。一想到這上頭,秀秀盯住李長江臉的眼光,就有些發獃。
「唉,也是遭孽哪,也虧她過來了的喲!」趙吉夫展現給鍾毓英的笑里,摻夾了過來人的憐憫。
「很好,弗朗克先生,我非常高興聽到這個決定。我相信,我們一定像過去一樣,合作得非常默契。」
弗朗克可不是個慣於客套的人。見面談天氣,逢人打哈哈,不是法國人的風格,更不是弗朗克的做派。法國人的禮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弗朗克到漢口來的年頭並不是很長,怎麼染上中國人的一些假模假式餿客氣的毛病了?劉宗祥只是看著弗朗克,臉上的表情,可以看作冷淡,也可以看作平淡。
劉宗祥沒有多注意秀秀的神色。他內心生出一種少有的興奮。雖然是要往外拿錢,而且,還是無償的資助,但是,劉宗祥以一個生意人的機敏,很快就意識到,這也是一次很好的投資機會!
秀秀是想說,總有那麼一天,外國人總是要從中國離開的。但轉念一想,這話頭對於劉宗祥,很不吉利。劉宗祥是不喜歡聽這種話的。劉宗祥能夠有今天,還真是得虧了外國人咧。
一個在穆宅門口值日的男人,碎步匆匆地進來,在穆勉之耳邊說了幾句,就佝著腰,站在一邊聽候穆勉之有什麼吩咐。這是個精瘦的男人。基本上沒有什麼特點。用穆勉之的話就是:這大的個漢口,像這樣的男將,可以用鍬撮!一種東西可以用鍬撮,可見其多且賤了。
「齊滿元再一次囑咐他最貼心的侍衛官,他的幺兒子。再沒有比這個侍衛更貼心的了。齊滿元朝空蕩蕩的火車站掃了一眼,又朝空蕩蕩的汽車掃了一眼,長吁了一口粗氣。
「是這樣的,不曉得您家聽說了沒有,省城的督軍齊滿元,鼓動老兵搶劫三鎮商家,死人不少……」不等穆勉之有所表示,牟興國又接著往下說。說到這裏,他發現穆勉之有些動容了,就停下,朝這所建築周圍掃描。
劉宗祥的平靜,似乎出乎弗朗克的意料之外。在他和劉宗祥之間,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這個決定,對於洋行,的確是最佳的選擇。劉宗祥本人基本不做土特產生意,做這些業務,劉宗祥往往還要委託他人代辦。這就人為地增添了中間環節https://read.99csw.com,對生意的利潤自然是有損的。雖然弗朗克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這次立興洋行在買辦人選上走馬換將,決定的因素卻是穆勉之。或者說,是穆勉之和牟興國合作努力的結果。
看到鍾毓英,蘆花真是很吃驚。
「嗨嗨,真是的,自己的屁|眼一直在流血咧,還跑來給別個診痔瘡!也不把心摸著想想,自己做了點積德的事冇!」
「么樣了哇,跟那個么弗朗克又彆扭起來了?」
「也好,也好。反正咧,大事已經定下來了。這樣吧,老六咧,您家還是管賣這一塊。您家剛才出的主意蠻好,把那些『吸售所』的牌子都摘下來,換成『戒煙所』的牌子。把戲么樣變,老六噢,您家比我傲多了。老五咧,請您家把住進貨這一關。么樣搞,名堂還蠻多,我們再商量。」
一旦明白敵手是誰,藏在哪裡,用的是什麼套路,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劉宗祥忽然有了一種特殊的輕鬆感。他曉得,穆勉之要在漢口商界像個人物,真正出人頭地,還有一段艱難的路要走。是么雀子吃么蟲。穆勉之自己可能一時還不清楚,別人為么事不想聽他發言,而劉宗祥是很清楚的。穆勉之根基太淺,穆勉之的口碑不怎麼好。雖然生意場如戰場,十八般武藝都可以上,只要您家賺得到錢。
會議是怎麼開始的,又是怎麼結束的,穆勉之印象都模糊了。就兩個字記得牢:
「穆先生哪,我聽說,您家是個蠻爽快的人,算了,我們今日說話咧,就窄巷子裡頭趕豬,抄近趕直。虛套子,假把戲就都免了,您家看,如何?」牟興國何許人也,難道看不出穆勉之對他的不屑?畢竟是曾經滄海的人了咧,你穆勉之,也無非是一碗水而已,了不得,就算是一桶水吧,我還看不|穿你?
「喝這一點還算板眼?怕您家不相信咯,您家就是把一顆枯蠶豆給我,我舔一下蠶豆,抿一口這酒,說三斤多了,喝個么斤把兩斤,只當好玩!」
穆勉之真正來錢的生意是鴉片。
「大花子哥,是你么?」
微醺中的孫猴子,絕對的放鬆,讓他變得有幾分像幼童,臉上少了痞子氣,多了幾分可愛。看到這種狀態中的孫猴子,你會相信,任何一個人,不管他長得如何猥瑣,平時的作為如何平庸,他都可能是一位語驚四座的哲人,即或是暫時的也罷。
漢口人對這類人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叫他們「酒麻木」,後來乾脆簡稱「麻木」。當然,七十多年後,這個簡稱,在漢口有了新的含義,那是后話了。
「革命,這兩個字倒是一樣的,看樣子,裡頭還不曉得有幾多不同。這可能有點像包子,外頭看,都是差不多的包子,裡頭包的東西,往往不一樣。到底有何差別,就只有包的人自己曉得了。這就與我劉宗祥冇得么蠻大的關係了。我只要曉得,像馮子高噢,李長江哦,有這樣的人參加的革命黨,不會壞事,這就行了。
「哦喲!這兩個伢,好靈醒咯!真是水汪汪的咧!么樣長得這樣像咧?硬像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龍鳳胎咧!」
「嗯,老五哇,你說得在點。老六噢,您家那是勸我的話,要是真的照您家那樣去做,中華民國的總統,都冇得人去做了。硬邦邦的一把椅子,還搶過去搶過來,打得天下都不安生,為么事?真的就是為坐一坐?兄弟叻,都是生意呀!」
「劉先生,你們漢口的天氣,簡直是太可怕了!冬天,屋子裡和屋子外面,一樣冷,冷得人直打哆嗦。你看這夏天,屋子裡,比外面更熱。真是叫人受不了。劉先生,你說呢?」
這些來來去去的人,穿著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五花八門。下午的太陽正毒。不管穿著如何,也不管美醜妍媸,眼前來來去去的人,都步履匆匆。步履騰起了渾黃色的塵煙,猶如草枯水涸無盡的秋原上,時時升騰起一股股燜燜的狼煙,隨時都有可能燃燒起來,隨時都有可能形成一片燎原的火海。這樣,看上去,就有點分不清:到底是這些匆匆來去的人們隨時都有可能點燃一場大火呢,還是人們在向某一處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趕,以逃避隨時都可能燃燒起來的災難呢?
可能是把揩嘴的手揩到眼睛上了,天又熱,一陣火燒火燎,辣得他不停地直吁吁。
「好,好,穆先生果然是個痛快人!」牟興國綻開一臉內容很複雜的笑。這有點像垂釣者,看到自己釣絲上的浮子在一眨一眨地扯動,產生的快|感也一扯一扯的。
「噫呃?你們說,老子么樣總是駝子打傘——背濕(時)呀!聽了那個么興國的,把劉宗祥那雜種從洋行擠出去,又出錢又出力,把齊滿元趕走了,指望在漢口商會會長的椅子坐一盤的。這下好,麻雀掉到粗糠里,白歡喜了一場!」
他還搞不清楚老闆娘不期而至闖進劉園的意圖。不知道劉宗祥清楚不清楚。本來,劉宗祥和趙吉夫正在劉園議事,商量劉老闆不做買辦后,祥記商行的發展投資方向。這當然是很重要的問題,當然也不是今天一次就可以商量定下來的。但是,一聽到鍾毓英到了劉園,開始,劉宗祥的臉就拉得老長——「老趙,我還有點蠻要緊的事,要先走一步。蘆花,都莫說我到過這裏!」
但是,生意人畢竟有生意人的道德規範。你可以不遵守這種規範,但是,絕大多數遵守規範的人也可以瞧不起你。鴉片買賣,當然也是一種生意,而且,對這種有傷陰騭的勾當,當局也是眼開眼閉,但漢口絕大多數華商,都不做這種「折壽」的生意,當然也絕對瞧不起做這種生意的人。這就是穆勉之一開口說「各位同仁」、「各位朋友」,下面就炸場子的原因。正經商人,誰願意承認和一個鴉片販子是同仁是朋友呢?只不過,生意場還講究個不串列、不壞人買賣的行規,所以,也不會有人當面說他,擠兌他。
儘管兩個兄弟的話都沒有解決什麼問題,但是,自己傾訴了,人家也撫慰了,還能指望在自己弟兄們中得到太多的東西嗎?
穆勉之一直沒把他與鍾毓英的關係告訴這兩個最好的兄弟。有幾次,話都到口邊上來了,還是沒有說出來。
「么樣,夥計,老闆叻,水還冇燒開?吭吭吭!」今天沒有穿堂風。或許,天太熱了,有一點風也被熱得嚇跑了。老顧客把手上的那把大蒲扇拍得啪啪響,像是在扇風,又像是在趕蒼蠅。這把扇子用得很苦。縫包扇子邊的布,黢黑稀爛。看得出,這扇子和它的主人很般配,都很有些年頭了。
牟興國把謝子東的恆昌公司搞垮,變成「將軍團」楚興公司的事,武昌漢口商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穆勉之現在的事業,已經有相當的規模了。聽說牟興國來訪,他很自然地就把自己放到魚的位置上了。
他自己一直沒有意識到,由於對那些行李太專註,他早已是汗透衣衫了。
一陣爽爽的秋風裊裊娜娜盪過來。它在每個人身上都周到地撫揉一遍。它似在告訴進到園子里來的這一行人,秋天是乾燥的,是容易上火的季節,但秋風卻是最爽人因而也是最有人情味的。當一個人心火上熾的時候,想一想我這秋風的情味吧,這可是過濾了春的浮艷、夏的衝動而成熟了的沖淡平和呢。鍾毓英是個讀過幾本子曰詩云的女子,那一片從蘆花眼前劃過的柿葉,撩動了她內心的酸楚。她鼻子一酸,口氣和緩了許多:「去,看劉先生在不在,就說我找他。」
「咿,夥計,吭吭!開門了?等你開門,等得腦殼都大了咧!」一個對王發記包子鋪牛骨頭湯情有獨鍾的老食客,對正在下門板的王利發打招呼。這老顧客,趿一雙木頭拖鞋,也不待王利發答應,呱嗒呱嗒徑自往店堂裡頭走。
劉宗祥下意識地用手指頭敲敲那堵厚實的牆,轉身踱到窗前。
「嗯,嗯,嗯!」
趙吉夫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老闆娘子叻,您家看唦,我是個幾老實的人咯!您家看唦,我的膽子有幾小,小得像芝麻哪,么樣能答應您家那大的事情咧?
好就好在它們不要錢。
她本來就不是個蠻愛動腦筋的女人,加上平常和趙吉夫在劉府的事務上沒有多少交道可打,趙吉夫也算不上是她的「上司」,所以,對趙吉夫的這一番話,她也就只有拿一雙大眼睛瞪著而已。
「么樣呵,牟先生?您家冇聽清白?」此刻,穆勉之沒有多思索。他只是一門心思想聽一聽,牟興國剛才的建議,如果他接受了,到底自己能得到幾大幾多的好處。應該承認,牟興國的建議是有誘惑力的。
眼前的確是秀秀。還是鵝蛋形的臉,削挺的鼻子,小而豐潤的嘴,不大但卻長長的朝眉梢飛過去的眼稍。在秀秀的臉上掃了一遍,李長江的眼光就躲閃開了。秀秀比過去豐|滿了。李長江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一片綠蔭的桃林里。梅樹成蔭子滿枝。這好像是那個文人雅客的詩句呢,噢,這和「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有異曲同蘊之妙咧。李長江朝桃林狠狠地眨了眨眼睛。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了:么時候了哦,你是來做么事的喲,么樣盡想些不相干的東西呢!
「嗯?哦噢噢?」牟興國一時還不能從剛才的興奮中解脫出來,他望著穆勉之,眼光有些呆傻。
黃鶴樓是建在省城武昌蛇山黃鵠磯頭的一處古建築。這黃鶴樓不僅此地有名,在全中國,也是聲名遠播。
「嗬嗬嗬!」牟興國大笑。
劉宗祥一口標準的巴黎腔,連弗朗克都聽得十分悅耳。
劉宗祥的腦袋瓜子,從商業和政治不同的角度,在高速運轉——同牟興國不愉快的周旋,要不是馮子高,我劉宗祥早就成第二個謝子東了。牟興國為么事沒有直接向我劉宗祥下手?主要是因為我劉宗祥有像馮子高這樣地位很高,但又很清廉的革命黨朋友!政治資本這東西,跟妓|女好有一比。年輕水靈,加上幾分姿色,就是賣笑女的資本。這段青春資本很短暫,很有限,必須抓緊。
同馮子高的交往,劉宗祥認識了過去的革命黨,在李長江身上,他看到了如今的革命黨。
「個把媽,大哥叻,這個沙發,坐得人的屁股發燒!摸唦,就坐了這一下,硬是捂出了一滿屁股的火觜子!」看氣氛輕鬆了,孫猴子也完全放鬆了。他揉著尖削的屁股,朝被他屁股戳出的一個小而深的凹坑瞄了一眼,對羊皮沙發一通抱怨。
「么事牟興國,是不是把謝子東搞垮了的那個么參議呀?」
當然,秀秀不曉得穆勉之具體想搞點么名堂,但她明白,蒼蠅飛進屋,除了想找點么東西吃之外,不外乎還要找個適當的位置下蛆。對於穆勉之經常從法租界大老遠到這裏來「喝茶」,吳秀秀充滿了警惕和不安。
王利發並不知道,陸小山把齊滿元準備獨吞的金銀財寶席捲一空,但看陸小山狼狽而興奮的樣子,不但一直不過江到督軍府上班,還小心翼翼東躲西藏,心裏明白,這小雜種惹了大禍。陸小山是在王利發身邊長大的,這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異姓父子,一向處得不錯。看著陸小山一天天像個人樣了,知書識字,聰明寫在臉上了,王利發很高興,很自覺地把自己放到這個家庭的次要位置上。王利發本來就不是個有競爭心的人。活了四十多年了,他很少對生活拿什麼主意。先是聽自己老爹的,爹死後,就接著聽王玉霞的。現在呢,這家庭中的另外一個男人,又成長起來了。有時候,王利發摟著王玉霞暖烘烘的身子,心裏常常充盈著滿足和幸福。王玉霞的身子,皮肉雖然有些鬆弛了,特別是腰頸兩處,最能顯現女人年紀的地方,已經有多餘的贅肉了。但王利發仍很滿足。王利發什麼時候有過自己的女人呢!自己的!
「是不是我剛才的話說急了?」
「人哪,打鑼賣糖,各做一行。有些事,就為的是讓別個把你記住,記得越牢,記得越快,對你的好處就越大。像唱戲的哦,婊子行賣屄的哦,還有那些寫寫畫畫的騷酸文人咯,就是巴不得快點被別個記住。記得他的人越多,他就越來菜!」
穆勉之每次到一江春茶樓,吳秀秀都曉得。
從外表看,秀秀的這棟房子,與周圍的民居沒什麼區別。青磚的牆,青瓦鋪的頂,也是雕花的木格窗戶。屋裡的擺設看起來也很平常,一色國漆的傢具。如果說從外表看有什麼不同,就是這棟房子的地基比別的房子地基要墊得高一些。這一區別,從進門要上好幾級台階可以看出來。「漢口哇,不是失火,就是淹水,把人都搞怕了,把地腳墊高一點,可以擋擋潮氣。」這不是漢口民居的建築風格,開始,見有疑惑的眼光,秀秀就經常解釋。其實,這明面上為防淹水而高築的地基,樓板底下,是一個很講究的地下室。除了沒有爐灶鍋瓢碗盞,地下室的生活用具可以說是一應俱全。外人還不知道的是,這棟房子的牆,比人家房子的牆厚了一倍。特別是隔開自己卧室與兒子房間的那面牆,有兩尺多厚。砌這麼厚的牆,自然不是因為磚太多了,這一堵牆,差不多整個的是一間暗室,當然,理解成保險柜也可以。
這就是典型「麻木」的話了。凡「麻木」,對酒,最大的特點是「好」。這個「好」字要這樣理解才恰如其分:酒,對於他們,少不得,也多不得。
蘆花一時間很有些不知所措。
毛芋頭的心智,也是在這多年黑道白道生意場中斗出來的九九藏書。很多人並不了解這個形象猥瑣、言語生厭的人物。尤其是他那一頭的瘌痢殼和一口的髒話,常常讓人唯恐避之而無不及,誰還去注意他是不是有心計呢!其實,他和孫猴子都還算是有心計的人,只不過,兩人的心計表現形式不大相同。毛芋頭是用成天口裡罵罵咧咧的一派粗俗,把他的心計掩蓋起來,讓你覺得,在這方面,他是個一點危險都沒有的人。孫猴子不同,平時話就不多,說話帶出的「渣滓」也不多。除了長得像猴子,看上去精眼毛賊的,其實,在穆勉之的弟兄中,除非逼急了,他最不愛動害人的心思。
丟下這一句,劉宗祥就匆匆從後門走了。
「周會長,您家這像是在下我的卡子啊?也真是太抬舉我穆勉之了咧!」穆勉之沒想到周伯年會突然發難。
「吭吭!夥計,老闆叻,兄弟喲,么樣搞的唦,這些時都不開門,我的舌頭閑得一點味都冇得了!夥計,跑到哪裡去了哇!么樣一家人一個都冇看到哇?」
「鴉片不也是一種土特產么?是外國進來的?那不曉得是哪一百年的事了!稍微扳著指甲數唦,我們中國,曉得有幾多地方出產這種東西!稍微睜眼睛看唦,曉得有幾多人喜歡吃這種東西!」
無論如何,劉宗祥總是個生意人。
「看你說的,你說的都是好話,都是為我們好。」劉宗祥盯著秀秀的臉,眼光滿是柔和。
「我的好兄弟們哪,好兄弟們哪,哎!」屁股剛落沙發的穆勉之,又騰地彈了起來。好像沙發上有蠻大一條蜈蚣,在他的屁股上咬了一口,又好像沙發上有蠻長蠻尖的一根釘子,把他的屁股戳了一傢伙。其實,這也是穆勉之感情激動的習慣動作之一。「冇得那樣嚇人,冇得那嚇人!是這樣的,前天商會的會散了之後,武昌那邊的那個么牟興國,跟我說,要保薦我做漢口這邊禁煙局的局長。您家們看看,這事做不做得?」
經過和劉宗祥的多次較量,穆勉之想事做生意,開始朝大處下「叉子」了。這麼多年來,他很少再惹是生非,把原來動不動就抖狠的精神,拿來卧薪嘗膽慘淡經營,終於從和法國租界做生意,發展到挨著租界置產業。穆勉之沒有把自己的「據點」完全安在法國租界裡頭,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法國租界內,法國人雖然可以出面保護這種被當局明面上禁止的生意,但法國人也是不好纏的。哪個不喜歡錢咧!法國人要分一杯羹,這是肯定了的。挨著法國租界就不同了。「形勢平和,沒有什麼話可說;風聲一緊,把貨往租界里一轉移,鬼都把老子冇得辦法!老子原來吃的虧太多了。再要老子吃眼前虧,老子不會那麼苕了!」
他心中的秀秀,畢竟是昨天的少女呀!
「隨么樣都是熱,隨么扇子都不行。」看劉宗祥仍然一臉的汗,秀秀只有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
穆勉之記得,他的發言是這樣開的頭。
漢口人還是很有幽默感的。他們把有意地節外生枝、有意地拖延磨蹭,併為此而說一些廢話或客氣話,統統稱之為「梔子花茉莉花」。之所以選用這兩種植物,一是「吱唔、磨蹭」對梔子、茉莉,花對話,取其諧音;二是揭露了你,還讓你受聽,免得你尷尬。
要錢——除了要錢,還是要錢。反正是走了一匹飽狗子,又來了一匹餓狗子。
「么事叫像咧?本來么,哪個不曉得我是個麻木!」
也是,當年的大花子,到哪裡去了呢?李長江伸伸胳臂,踢一踢腿,彷彿要用這個動作,找回當年的李家大花子,又似乎在用這個動作,擺脫掉回憶的影子,回到今天的李長江。
他始終不能忘懷,在紫竹苑陶蘇面前,面對一覽無餘香噴噴的女人,他變成了一隻鼻涕蟲,在漢白玉鋪就的通往人道聖地的道路上,艱難地跋涉。這隻孤獨的鼻涕蟲,多麼希望能夠完成天生的責任,修成大道哦!但是,沒有,他始終沒有做到他本應該做到也有能力做到的事。王利發曾不止一次地回憶和陶蘇在一起的所有細節。他發現,他之所以在關鍵時刻變成一隻鼻涕蟲,完全是因為他的努力太孤獨,他所行進的路,雖然是一條美得讓他炫目的路,但卻是一條毫無生氣冰涼的路。他沒有得到任何路標的提示,他沒有得到哪怕是一丁點熱情的鼓勵和幫助。他彷彿聽到土地說,不能責怪土地,只能怪犁鏵不行,再說,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土地!
不過,在漢口,凡像穆勉之這樣說的,都是幸災樂禍的意思。
「大哥,您家說,您家說!」孫猴子聲音不大,口氣也很平淡,但心裏卻很激動。凡這種情況,他的大哥一定有非常要緊的事情。
「你叫蘆花唦?就是這裏管事的?」見蘆花一臉的木然,鍾毓英又好氣又好笑:
「我們不聽你的,也不壞你的財路,這就是蠻對得起你了。嘿,你還不自覺,一盤狗肉,還硬要當作頭道菜往桌子上端;一隻陰溝裡頭的老鼠,硬要往秤盤子上爬。」劉宗祥聽到,周伯年兀自嘀咕。
「真是咧,就這幾滴,就胡說八道起來了,還斤把兩斤咧!大哥呀,您家莫像個麻木樣的哦!」王玉霞臉上笑盈盈的,罵老叫花子。她曉得,老叫花子口裡臭,其實,心裏一點花花腸子都沒有。
「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咧,我算個么事?算個狗鳥!狗鳥都不算!這不是錢的問題呀!唉,鴨棚的老闆睡懶覺——不揀(簡)蛋(單)哪!」
孫猴子是個很靈光的人。他心裏有個七八分明白,他的大哥和劉宗祥的這個女人之間,有點不尷不尬的事情。
至今,對於女人,王利發有刻骨銘心傷心傷肝的感受。
和王利發的結合,對於王玉霞,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已經沒有初戀的激動,沒有新婚的緊張。曾經滄海難為水。王玉霞把一切都給了陸疤子。感情肉體和靈魂。這些,可能王玉霞自己說不明白,但是,她早就用自己的愛和恨,用自己惡狠狠的罵和長久而深刻的思念,在燃燒自己很平凡的人生。王玉霞知道,她沒有也不可能像愛陸疤子那樣去愛王利發。用王玉霞藏在心裏的話來說,那就是,再也不會瘋了。和陸疤子在一起,王玉霞隨時都可以瘋起來。她心裏很清楚,誰都說陸疤子不是個好男人。可她就是喜歡他。豆腐白菜,各人所愛。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劉宗祥的堂客來了,不曉得為么事。」
趙吉夫用一臉的笑,接待了他的老闆娘子。現在掛在趙吉夫臉上的笑,有著無可挑剔的真誠。
鍾毓英出身書香之家,眼下,大家閨秀的風采,還殘存著幾許影子。如同陳年銀器,多年不用了,一經擦拭,依然還能現出雍容華貴來。
穆勉之沒有預料到,他的發言,商界同仁的反應是這樣冷淡。
好半天的沉默,醞釀出了許多相通的情緒。弗朗克同劉宗祥之間的隔閡,秀秀是曉得的。
「哦噢,也好,也好,吃飯吃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么!」
「穆先生,您家是不是說一說咧?前些時,您家一鼓噪,不就把個山東督軍趕走了么!今日這場面,不是您家盼的么!」周伯年朝穆勉之丟過一句帶刺的話。
這爛腦殼,錢是不值幾個的,兄弟倒還看得蠻重,只要您家大哥一句話,承刀受槍籽子,都敢用這癩痢腦殼接!」
穆勉之倒還記得,欒督軍作了攤派要錢的演說,磕碰著馬靴上的馬刺,很有節奏、很有氣派地走了之後,會場上突然一陣寂靜。對這一陣寂靜,他印象太深刻了。因為太像深夜的荒冢墳場了。甚至比深夜的荒冢墳場顯得更冷寂。深夜的荒冢墳場,雖然沒有人聲,總還有蛐蛐之類蟲子的聲音哦!這太可怕了。好在,這一陣寂靜的時間不長,很快就被一陣嚶嚶嗡嗡的嘈雜聲所代替。
「噢,秀秀,劉先生回來冇?」終於,李家大花子遠去了,李家大花子回到了李長江。「我們約好了的,有蠻重要的事情要談咧。」李長江知道,秀秀參与劉宗祥所有的大事,他也就不對秀秀隱瞞自己今天的來意了。
齊滿元這聲嘆息的內容很複雜,有些眷念的傷感。媽媽日的,老子在這裏幹了八年呢!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么!他的確有些遺憾。他又朝兼貼身侍衛的兒子看了一眼。兒子正站在車窗前,準備最後跟老子告別。兒子神情冷漠。一陣從心區鑽出來的疼痛,迅速向齊滿元全身輻射開來。他恨極陸小山。他也恨極自己。他恨陸小山把他策劃很久的計劃給毀了。他恨自己,居然看不出陸小山羊羔的外表,豺狼的心腸。「老子一輩子算計別人,卻讓一個小娃娃秧子給算計了。媽媽日的,姓陸的小子,捲去的那一票,不少呢!相當於武昌漢口好幾家商鋪呢!當初,真該讓幾個兒子去辦這件事的。一念之間哪,一來怕他們沾禍,二來也是個有性命之憂的差事。怪不得,兒子們都不高興呢!」齊滿元又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強壓下心疼的感覺,抹一抹臉上的油汗:「走罷!」
懾於半年前鐵路工人罷工的威力,齊滿元這次不敢動用武力。齊滿元發現,最近的形勢對他很不利。反對他的,真正的力量不是這些出臭汗的工人。工人算什麼,媽媽日的,老子的槍剛舉起來,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了!工人罷工,媽媽日的是做別人的槍筒子,是盯著老子這隻碗的政客們的工具!這些不甘心外地人督鄂的湖北政客,真正的可惡之極!老子看得清清楚楚的。老子這次再也不做媽媽日的傻事了。那些政客就想引老子又朝這些傻出汗的開槍,把鎮壓工人的罪名再加到老子頭上。算了,也撈得差不多了,三十六計,老子溜之乎也為上。你們要罷工,就罷去吧,看你們能把肚子罷飽?反正老子也不想在這裏待了,你們要罷多久就罷多久吧!罷工吧,想打過來搶老子地盤的湖南蠻子,也沒法開過來,好讓老子不慌不忙地走啊。存了逃之夭夭的心思,齊滿元對這次鐵路上的罷工活動,反應冷淡,採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這倒有點像朝一匹老母豬身上打了一拳,老母豬開始還受了點驚嚇,但立即就理解成是在給它摳癢,而拳頭咧,卻兀自在那裡疼好半天。
「嗨!兄弟,您家想得出開茶社這樣高的點子,么樣在簡單的事情上頭哽住了咧?不擴大規模,是不想招風。您家未必還不清白,我們在這裏,主要是做批發的么!開個『茶社』,算是做個招牌。但招牌不能做大,做大了會砸了我們的窩子!不能搞些雜八什的人到這靠近租界的地方來。這會把租界巡捕房的眼睛引到這裏來。外國人也一樣不是好東西,一樣像蒼蠅,巴不得找個地方生出蛆來。茶客的身份高了,就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要提高茶客的身份還不好辦么,把茶價提高些就是了唦!提幾高?提得高高的,越高,茶社就越能把那些身份高的人引進來,越高,那些雜八什的人嚇都嚇跑了,還敢進來?」
哼哼,你劉宗祥也就這樣的眼光!養個小的,也就是個窮得要死的鄉里丫頭!用的個管家,是個苕樣的女將!真是,賺那麼多的錢,真是糟蹋了哦!
「哎呀,劉太太,您家切莫這樣喊我!我是么老闆唦?這不是折我的陽壽么?劉老闆有點事,過武昌那邊去了。您家有么吩咐,儘管跟我說。您家是老闆娘,您家的吩咐,還不是跟老闆的吩咐一個樣!」
鍾毓英只是說了兩個孩子上學的事,就一直沒有再開口。穆勉之說了這半天,她也沒有插一句嘴。她和劉宗祥之間,沒有夫妻之實,這已是無法扭轉的。她和穆勉之之間,也早就沒有肌膚之親。該過去的都過去了。她和劉宗祥之間,只因有當初拜堂的那個儀式,才維繫著法定的關係。她和穆勉之,卻由一個現實的活生生的生命聯繫著。這后一種聯繫比前一種聯繫,多了一些質感。盯著穆勉之翕動的嘴,她想,這麼狠心的男人,對自己的骨肉,總還是割捨不下。要不是這個伢,我這個已是黃臉婆的女人,他哪裡會看一眼咯!
「噫!他狗日的找老子搞么事?想心思想到老子身上來了?」
「各位同仁,各位朋友!」
「就在這裏見他。要盡量客氣一些。跟外頭的弟兄們打個招呼,莫穿出穿進的,讓姓牟的看著這裏亂糟糟的,冇得一點規矩。」
穆勉之瞟一眼剛才在他耳邊瞿噥了幾句的小弟兄,眉頭一皺。「真討嫌!這個鬼女人,十幾年了,還牽枝連枝,不斷纖,煩死人!」
「已不是么彆扭不彆扭的事咯。這一回,弗朗克倒沒有出面,像是牟興國在後頭扇風,穆勉之在後頭點火。」劉宗祥從窗前轉過身來,走到電扇底下,抖一抖綢襯衫。他仍然感到燥熱難擋。
穆勉之又朝毛芋頭和孫猴子看了一眼。
「咿?也是呀,么樣忘記跟老叫花子大哥說一聲咧?哦噢,走慌了,走慌了!個把媽,走慌了,老叫花子大哥,算個么外人咧!裝馬虎吧,哪個曉得小山是么樣想的咧?那小雜種一肚子的心窟眼!讓他自己跟老叫花子說。」
牟興國發現,他和穆勉之之間的這筆生意,大致上已經做成了。他們之間的這場戲,大體上演得旗鼓相當,算是打了個平手。
秀秀這面江的窗前,真是一框不斷變幻的風景框。劉宗祥站這裏,好像是在看一場很長很長的電影。這電影里,有劉宗祥所熟悉的濃濃的市井味和商賈氣。
男女之情這個題目,實在是世界上最說不清楚的。糾糾纏纏,恩恩怨read.99csw.com怨;或頓足捶胸味同嚼蠟,或欲|仙|欲|死回味無窮。這個題目的核心,可能像腳同鞋子的關係罷——遠比腳和鞋子之間的關係複雜得多。世界上,或許可以找到一雙完全相同的腳,卻絕對找不到一對感受完全相同的婚姻。
選擇這塊地段做這種黑生意,的確是煞費苦心的。戲院每天咚咚鏘鏘咿咿呀呀地,又是敲又是唱,不曉得有幾熱鬧。再說,這天聲戲院,絕大多數股份是他穆勉之的,而且,這戲院的後門,恰合了鬧中取靜的便利。人們的注意力都被熱熱鬧鬧吸引去了,就為做這種明面上不準做的生意提供了最佳的掩護。因了這鬧中取靜的條件,穆勉之採納了毛玉堂毛芋頭的建議,在這棟樓的隔壁,開了一家茶社。取名茶社而不叫茶館,完全是為了適應這種與租界毗鄰的地理關係。顧名思義,茶社,這名字有幾優雅!為了和這種優雅相吻合,茶社內堂被隔成了許多小間,一個個像火車的硬座樣的長條椅子,中間一個茶几。這種格局,就不可能有茶館那種嘈雜和喧鬧。沒有嘈雜和喧鬧,也就少了被人家盯上的機會。這是一種很適合癮君子過癮的去處。當時,毛芋頭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穆勉之朝他看了好一陣。穆勉之實在沒有想到,這個一向很粗疏的瘌痢腦殼兄弟,怎麼會想出這麼雅這麼高明的主意。這隻能用「錢是智慧和一切能力的最大驅動器」來解釋。穆勉之很崇尚這種觀點。為了表示嘉獎的意思,穆勉之就把這爿「茶社」交由毛芋頭管理。只不過,穆勉之一再囑咐,「茶社」不能擴大規模,茶客儘可能有一定的地位或身份。對於第一條,毛芋頭認為好辦,不擴大規模就是了。對於第二條,毛芋頭很不理解——「您家不想多賺幾個?大哥,您家是怕錢多了咬手?算了,聽您家的。那茶客,么樣才能夠叫他有身份咧?未必進來的每個人我還要一個個地去問他們的『年成』?未必冇得身份的人就趕出去?」
綽號「添一把」的田易發,把矮胖墩墩的身子從周伯年身邊移開去,臨移開之前,細聲細氣地發了一句牢騷。
這就是李長江不得不求助於劉宗祥的原因。什麼叫騎虎難下?這大概就是了。
「王老闆,您家的鋪子這些時到底為么事不開門哪,吭吭!害得我口裡硬是吭吭吭……」
孫猴子把腦殼朝他的大哥這邊車過來,眼裡放出的是探詢的光。毛芋頭腦殼低著,左手食指探進左邊的鼻孔,使勁地摳。
「大哥叻,您家像這樣一說咧,我們這些做兄弟的,就放心了。我是怕您家慪氣,就說些折本倒算、賺錢順算的話。要是真把個么商會會長的帽子您家戴,怎麼冇得好處咧?把戲總是靠人去變的唦。茅廁裡頭的臭屎都能變出錢來,一個商會的會長,還變不出錢來!」
腦殼裡頭打了個轉,王利發決定,還是不把真相告訴老叫花子的好。
王利發有思想準備,好多時沒有開門,這一開門,生意肯定會擠破門。人的口味也真是怪,這熱的天,還非要吃辣的,還要越辣越好。辣得一頭一臉的汗,辣得鼻涕眼淚直流,口裡還要一個勁地說好。正如其他的熟食業老闆一樣,王利發也不吃自己鋪子做的東西。不是別的原因,聞多了,厭了。再說,王利發本來也不怎麼愛吃辣東西。他覺得,吃辣東西最受罪的是舌頭。辣得舌頭直彈,恨不得把舌頭割了甩得遠遠的,恨不得這舌頭是別人的!又揩鼻涕又揩汗,又要不停地唆舌頭,忙都把人忙死了!不曉得一些人為么事吃得這樣有味!不過咧也得虧這些怪口味的人,冇得他們,我王利發哪來的錢賺咧?冇得錢,么樣能夠把小山那個小狗日的盤成人咧!不是老子盡心儘力地盤這個小雜種,玉霞么樣肯一心一意地跟著我咧!王利發看著他的顧客,一臉的慈愛和感激。
牟興國覺得很痛苦。這是一種他人無法理解的純精神純個體的痛苦,彷彿正沉浸在某種排泄的快|感之中,被人強行終止了!
「大花子哥,是您家么?」
蘆花是個不識字的女人。她沒有文人騷客見一葉落而悲秋的感動。只是,當一片紅葉戀戀不捨地從她頭上飄落下來,在她眼前劃過,她才連著眨巴了幾下有些獃滯的眼睛。有好一陣子,蘆花就這麼獃獃地盯著隨毓英和小梅一起來的一對少年。到目前為止,蘆花雖然為二苕生了三男兩女五個伢,但只要她一看到伢,特別是很靈醒好看乾乾淨淨的伢,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羡來。
當然,這些話,平時也沒聽孫猴子說過。他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這種很動感情且很有些傷感的長篇大論,是在他吃了一頓很有特色的東西,比如,清蒸鯿魚呀,枸杞腳魚湯呀之類,而且是就著這類東西喝到八成醉意時,偶爾抒發的感慨。
「夥計,姓牟的,老子這條魚就不是那麼好下口的咧!把我姓穆的當成謝子東么?老子這條魚,渾身都是刺,莫要腥氣都冇沾到,倒把你的喉嚨卡住了哦!」穆勉之又朝孫猴子看了一眼,這一眼已經有意義了。當然,也只有孫猴子才能意會。
漢正街槽坊業的代表彭大年,最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連他都覺得這太讓人受不了。
都說他有錢,是漢口生意做得最大最有氣派的,看來,也不容易咧。有錢也有有錢的苦,無錢也有無錢的樂。這話說得有道理咧!想到這一層,李長江的話里,謙和中多了一些憐憫的成分。當然,李長江的任務就是動員劉宗祥出錢。漢口這邊的鐵路工人,已經為增加工資、反對虐待工人,罷工好多天了。工人一直和當局僵持著。
看劉宗祥的臉色不蠻好,秀秀趕忙向朝江的窗子看了一眼。窗子是開著的,一陣一陣的江風,除了有些潮意之外,並沒有多少解暑的意味。她隨手擰開電扇的開關,電扇呼呼地在頭上轉動起來。
「是在這裏見咧,還是……」
牟興國那個雜種,在這上頭,還是蠻有先見之明的啊。到底是在這種假模假式場合混出來的,曉得裡頭的板眼。他教老子,一定要在這個會上發一個言,這是個絕好的亮相機會,是個只賺不折的好機會:你穆勉之不是要在漢口商界出人頭地么,不是要徹底地取代劉宗祥么,那就要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形象就是資本,形象就是錢!牟興國的話,穆勉之聽得進,但還是有所腹誹:什麼塑造形象喲,新花花詞。其實,就是裝面子。這裝面子的事情么,無非就是把臉皮弄厚點,讓耳朵聾一點,把眼睛裝瞎點。這樣,別個就會說你個雜種有心胸,到底比過去不同了,像是個做大事的架勢了。就是這麼回事。老子不在乎老子說的話,你們這些王八蛋是不是聽進去了,關鍵是老子在這裏作故正經的發言,老子是代表一家洋行,以買辦的身份發言!狗日的們聽不聽,老子不管,反正說的也都是假把戲!
身後的聲音,由於增添了「您家」,就增添了生硬的成分。李長江不禁心頭一震。不能由於自己的任性和自私,破壞了這一次難得邂逅的平和心境。
「牟先生,您家是不是把您家的來意說明白些咧?您家剛才說得蠻好,抄近趕直,都莫兜圈子旋磨磨。」
蘆花為吳二苕一口氣生了五個伢,可也怪,這個牛高馬大的女人,至今仍然高大得身材勻稱,人也沒有顯出摘了葫蘆藤就枯的衰相。
穆勉之氣鼓鼓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像一頭受了傷的狼。
「趙老闆,劉先生咧?」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鍾毓英今天來,也不是來扯皮,而是來解決實際問題的。
漢口田瑞泰醬園的老闆,綽號「添一把」的田易發,把嘴湊到劉宗祥耳邊,瞿瞿噥噥地說。這番話,雖然帶著一股子腌大蒜的味道,聽起來還是很舒服。
「我出錢倒冇得么事。錢,算得么事呢!又冇用到別個身上去,自己的伢,把他們撫成人,是應該的么!只是,這樣一來,不就穿了幫?劉宗祥精得很咧,他不會想,你是哪裡來的這多錢哪?依我看哪,你還是纏著他,找他要錢,供這兩個伢上學。還要囑咐這兩個伢,要爭氣,要學好。個把媽,莫學我。我這是生就了的,冇得法子了。爭取讓兒子出洋留學。我咧,在暗地裡幫,你要幾多,只管開口。這樣吧,乾脆,我立個戶頭,專門撥一筆款子。」
牟興國猜得果然不錯。他的話題,引起了穆勉之的注意。
穆勉之停下踱來踱去的腳,從漢口商會會場的回憶中拉會思緒:「我說叻,兩位兄弟,有這樣一件事,您家們兩個拿個主意。」穆勉之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放在真羊皮沙發上。在穆勉之,這是表示他所說的事情很重要,是一個表示慎重的習慣動作。
彷彿昭示這一年一度生命的燃燒,已快到盡頭,留下那麼一抹綠色的留戀和傷感。
「哦噢,是的,是的,是吃飯的時辰了!牟先生,話歸話說,飯歸飯吃,您家看咧?」畢竟,牟興國的建議太有誘惑力了,不能在微不足道的小面子上纏夾不清。順著孫猴子的話,穆勉之主動給牟興國送過來一架下樓的梯子。
就在被絕望攫住的當口,王利發感到,一隻柔柔的手,輕輕地撫了上來。這哪裡是手哦,這分明是鼓勵和證明生命存在的神杖。這哪裡是對肉體的撫摸喲,這分明是對另一個遙遠疲憊靈魂的激勵和呼喚。於是,奇迹產生了。王利發看到,在他苦苦掙扎的沙灘上,浸出了一窩生命之水。這多像漢江邊柔軟的沙灘咯,輕輕地揉搓幾下,潮濕柔軟的沙地,就有了反應,有了深情默默的回報。他不需要再苦苦掙扎了,他不需要再自怨自艾了,他只需把頭埋下去就行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王利發不是佛門弟子,不懂得即心即佛的道理。但人都是有佛根的。此刻,他就在心裏無數遍地念叨他信仰的「阿彌陀佛」——「哦噢喔玉霞玉霞,玉霞!」
嘿嘿,真是看不出咧,我的這兩個兄弟,都學賊了咧!都曉得動心思了!穆勉之仍然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不過,這時候,他已經不是懷著激憤的心情在走了。他是在猶豫,裝在心裏好幾天的一件事,要不要拿出來,和這兩個兄弟商量一下。
秀秀不理他,也回以一笑:「你莫管,土財主就土財主。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哎,夥計,再來一碗哪,您家哦嚯嚯嚯,狗日的,辣死了,狗日的辣死了!」
這是他熱天坐的老地方。王利發記得,冬天,這個老客是坐靠灶間那張桌子跟前的。冬天,那裡比別處暖和。
「不曉得。」綽號孫猴子的孫厚志飛快地眨動著眼睛,像是極力要幫他的大哥想出一點名堂來。這樣一來,他就更像一隻猴子了。
穆勉之和他的弟兄們通過認真權衡,終於認準了,這是個天大的肥缺!
「哎呀,哎呀,公子少爺回來了,老奴這廂有禮了!」
「宗祥哥,你要注點意咧,姓穆的不是個正經果子咧!市面上一天的安寧都冇得!這些日子,又是學生遊行,又是工人罷工,還聽說湖南的兵要到漢口來!哎,儘是亂事!」
「哦噢,是這個事呀,唔,唔,是這個事呀……」趙吉夫臉上的笑,粗一看依然如故,過細看,這笑很牽強,透出一股子僵硬的味道。「蘆花哪,有冇得空?老闆娘子和伢們,平時咧,也忙,難得到這裏來走動。你是不是帶他您家們到園子里去轉一轉,哦,摘點把柿子呀,掐點把桂花哪,呃,蘆花叻,我還差點忘記了,來了這幾個貴客,你是不是準備弄幾個好一點的菜,你看,看你,冇準備?哎呀,您家就只曉得忙呀忙!」
「您家是說,前些時,華商聯合會也動員您家們參加這個活動?別的我不清楚。
只有李長江自己曉得,為了保持這一分獨有的回憶,自從有了組織,離開了碼頭,就一直沒有和秀秀見過面。他有和秀秀見面的機會,也有和秀秀見面的由頭。
「你們乘今天下午的那趟車走,把這些出臭汗的也帶上,讓他們到孝感再下車。
「您家就是穆先生?哎呀,嘿嘿哈哈,真是久仰了哇,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過聞名哪!」
這才是毛芋頭的真心話。看來,毛芋頭是越來越有心計了。
可鍾毓英不是蘆花。她一眼就看透了趙吉夫的心思。這是個傀儡,是皮影子。操縱傀儡、皮偶的是劉宗祥。「這樣咧,趙老闆,您家也莫要梔子花茉莉花了!我曉得您家是為難。算了,您家有空,就快點把個信給我。」
看牟興國一臉茫然的樣子,穆勉之有點不耐煩。他不清楚,他的歪打正著,恰恰擊中了牟興國的痛處。在牟興國的骨頭縫裡,還藏著已很乾癟的讀書人的迂闊。
也怪,酒一進喉嚨,老叫花子隨怎麼說話,都不咳嗽了。開始,老叫花子自己還沒有注意到個怪現象,後來意識到了,於是,就更離不開酒了,於是,話也更多了。
她見這位女主人的機會實在是太少了。蘆花在劉園服務這麼多年,總共是否見過鍾毓英三、四次,都拿不準。對於劉宗祥這方面的家務事,蘆花絕對聽丈夫二苕的:不該曉得的莫去曉得,不該聽的莫聽,不該說的莫說。
在漢口商界,周伯年有忠厚長者的口碑。周伯年常說,經商要緊的是有道。盜尚且有道,何況經商咧!將本求利,本大大做,本小小做,這是為商之道。守著這個道,再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搞出一點真板眼來,那才是真read.99csw.com本事,才是我們商人中的大手筆。經商不守經商之道,冇得一點規矩,撮白日哄,歪門邪道,不是正經生意人。還有一樁,周伯年最見不得外國人在漢口橫行霸道。做生意的洋行,就憑臉上的高鼻子凹眼睛,瞅准中國當官的冇得膽氣,不敢管這些外國人,也是欺行霸市,玩刁耍蠻。在這一點上,周伯年甚至對劉宗祥都有微詞。
「就是這個事唦?冇得問題,得幾多錢咧?」對孩子需要學費這件事,穆勉之答應得很乾脆。瞟一眼鍾毓英,穆勉之暗自嘆息:冇想到要種莊稼,無意間漏撒的種子,倒讓老子有收成了!個把媽,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哪!看看面前這個女人吧,唉!
孫猴子把那顆瘦削的腦殼連著點了幾點,出去安排去了。
「穆勉之一邊口裡也跟著哼哼著打哈哈,卻一肚子的瞧不起。
漢口人熱天睡覺,對於床具,不甚講究,也不可能很講究。關鍵在於佔一處軒敞的位置,最好是小巷口,或是小街小巷的十字路口處。但這樣的位置,對於住得擠密挨密的街巷人家,總是顯得太少太少。這就使得佔一處恰當的睡覺位置,成為沒有或不能出門掙錢養家的老人和半大孩子的一項季節性勞動。每當太陽還剛剛滑到西邊一點點呢,小巷子雖然擺脫了太陽直接的烘烤,但還在蒸騰著暑氣,這些以老人和半大孩子為主的勞動力,就開始了睡覺的準備工作。有腳的竹床,無腳的竹片子床,有腳的木板床,沒有腳的木板子、門扇,填街塞巷擺成了奇特的床具大匯展。儘管準備工作做得很早,但真正睡覺,真正睡著,卻要到午夜之後。不管占的位置多麼好,在漢口炎夏的高溫中,發揮的作用並不大。這就有了可能是全中國最早最樸素最自發最經濟最衛生的夜生活。住在江邊、漢水邊的人家就好多了。無論多麼熱,江上河上,總時不時有潮潤潤的風吹過來。風,而且是潮潮潤潤的風,真是老天爺對炎夏漢口人最大的恩賜咧!像牛馬樣地奔忙了一天,像豬狗樣地混了一肚半肚子的食,流出來的汗,比喝進去的水多,裝進肚子里的氣,比吃進肚子里的食多。有什麼東西能夠撫慰疲憊的肉身和疲憊的心靈呢?一碟花生米,或一把枯黃豆,二兩漢汾酒,固然也是不錯的東西。但偌大一個漢口,有幾多人享得起這份福呢?江上的涼風,天上的明月,自然是最好的了。
她的身後是一片柿子林。柿子已是橙紅色。柿葉差不多都紅了。柿葉是從中間開始紅起的,就像那紅是國畫中的酡紅,兌了少許的水,往宣紙上那麼一抹,就酣暢有致浸潤開來,只留下淡綠色的一圈邊。這一圈淡綠的邊很窄,卻極其醒目。
「嘿嘿!牟先生哪,您家這話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姓穆的想一想,要是我姓穆的不聽您家剛才的建議,您家就要像盤謝子東那樣,把我盤熄火呢?」
「多在別的地點開一些煙鋪子,多開!莫用我們這個幫口的名義,找些不在幫的人去開,多讓些利,肯定有人願意做。老六哇,兄弟,您家就只管供貨,死死地卡住貨源,賺的大頭在我們這裏。要做得隱蔽一些,兄弟,這不是當年在牛皮巷了。那是小打小鬧,撮一下是一下,撮露了底子就跑。現在不行了。莫光只想到吃,還要多想想屙,切莫讓我們的屁股上沾屎。要想法子讓那些賣洋貨的,賣日用百貨的鋪子,都代賣這種東西。」
蘆花和二苕的幾個伢,也都是很靈醒的。老大是個兒子,十六歲了,在祥記商行跟著趙吉夫學手藝。老二老三都是姑娘,一個十四,一個十二。按吳二苕的意思,是讓這兩個女孩子就在園子里,跟著她們的母親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混混手,過幾年再大一些就嫁出去算了。可劉宗祥不同意:「我說二苕哇,如今,民國了,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為么事不送她們去讀書咧?冇得錢,好辦唦,我劉宗祥,出這幾個伢的學費,未必還有么難處!您家們不好意思?那也好辦,把您家夫妻兩個的工錢再長一點,不發把您家們了,就只當拿出來繳伢們的學費。」
炎夏漢口人酣睡的這一段好光陰,也是某些人做某些事情的好時機。
對於李長江,劉園已經是一個頗為遙遠的夢了。
「這樣,我和老六先到樓下去歪一下,您家先辦您家的事。」
「哦,趙經理,我曉得,公館那邊的開支,一向是從您家商行賬上過的。」鍾毓英措辭很謹慎。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是祥記商行的經理,說起來是自己人。但她這個「自己」在祥記的地位何在呢?他是個外人,卻比自己這個「內人」還要「內」得多。這個素有笑面虎之稱的趙吉夫,這麼多年執掌祥記經營大權,自己這個空有其名的老闆娘,還真得罪不起。
兔子還曉得多打幾個洞咧!外國銀行,外國銀行又么樣咧!外國人總是外國人,外國人未必就能夠老在中國待下去?總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的……」
「秀秀哇,看來,還真被你想到前頭去了咧。穆勉之這樣不怕費力勞神,是想抽我在法租界的跳板咧。現如今,市面上不穩定,一天三變,對我不利,對穆勉之倒是有利得很哪。」
商量事情的弟兄們走了,穆勉之多日煩躁的心情,有了難得的平靜。他下意識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彷彿在與鍾毓英進行一次比較。臉有些糙,也有些鬆弛。個把媽,這年月,倒還蠻公平咧!他抹出一把沒有多少傷感的嘆息。
「你,你……與你何干?你莫要站在黃鶴樓上看翻船!」
「呃,周會長,人家欒督軍是投筆從戎,您家咧,幾時棄商從戎了呀?」
在穆勉之的兄弟們中,孫猴子是最關心他大哥的。可以說,他是真正憂大哥之憂,喜大哥之喜的。看到穆勉之心裏不舒服,孫猴子心裏自然很不是滋味。
對弗朗克宣布的決定,劉宗祥沒有表示異議。當然,如果是個國學出身的讀書人,他會推辭掉翻譯的職務,拂袖而去以示清高。劉宗祥骨子裡是個生意人。生意總是有賺有折的。誰能保證自己所做的生意總是只賺不賠呢?這和人生是一樣的。不是常聽到這樣的說法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見,遺憾是人生的主旋律。人生尚且如此,何況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呢!
山東籍的湖北督軍齊滿元捲款逃離省城的第三天,又召開了一次商會會議。不過,這次會議的召集人,不是漢口華商商會會長周伯年,或者說,會議的實際召集人不是周伯年,而是新上任的湖北督軍欒耀祖。
自從建起鴉片購銷一條龍的嚴密網路,穆勉之急需人手。穆勉之不需要人才,他只需要人手。青幫一條線,洪門一大片。洪門山寨這桿大旗,為穆勉之網路人手提供了方便。在選擇人手上,穆勉之也是動了心思的。如果是現在,他是不會選擇像毛芋頭和孫猴子這樣人手的。雖然,在穆勉之看來,毛芋頭孫猴子這樣的,已經不是人手,而是地地道道的人才了。但這樣的人才不宜多。再說,做鴉片生意,擔風險有危險是自不待言的。做這種生意的人,越不被別人記住,就越安全。像毛芋頭,像孫猴子,太有特點,人家只瞄一眼,就記得了。
「哦,秀秀,噢,是秀秀哇。」
「王老闆,您家聽說了冇哇,省城那邊掌作的,換了人咧!」漢口人把主持某一項事情的負責人稱為「掌作的」,主持某一項事情,就叫掌作。推而廣之,他們把掌管一方的官員,也叫掌作的。一個和王利發很熟,就住在隔壁不遠幾家的顧客,自己喝了一碗牛骨頭湯,一邊用手背擦著油乎乎的嘴,一邊朝王利發喊。
不知什麼時候,王玉霞從灶間出來了。她想今天早點把門關了。今天兒子要回來。兒子出去避風,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趙吉夫自然是責無旁貸。這麼多年來,法租界劉公館的一應開銷,都是從祥記商行走賬的。劉宗祥給了趙吉夫一個原則數字,並囑咐,這一項開銷,如果突破了概算,就要打入趙吉夫的經營成本。趙吉夫真是很不理解,老闆這麼多錢,何必在養家撫伢的事情上,這樣錙銖計較呢?您家當老闆的說打進我趙吉夫的經營成本,不如明說,你老趙超支了,該你老趙賠!老闆哪老闆,您家這是何苦咧!手指縫浠一點出來,也不止這個數唦!
他孫猴子絕對不曉得,他的大哥為報復劉宗祥,曾做了個「籠子」,讓鍾毓英和她的丫鬟小梅,與他有了露水之歡。為遮掩給劉宗祥戴上的這頂綠帽子,已懷孕的鍾毓英和小梅回老家年余,鍾毓英生下一男、小梅產下一女。十幾年過去,物是人非,孩子都已是少男少女了。
其實,如果僅僅只是兩個伢的學費,對趙吉夫,也只算是個針尖樣的細事吧。這種數額的款項,他是可以作得了主的。但是,他不能倉促表態。
「劉先生,是這樣,經過董事會研究,覺得洋行的業務,絕大部分是經營中國的土特產。在經營中國的土特產方面,漢口的華商穆勉之先生,有更多的經驗,有更多的業務。因此,洋行決定改聘穆先生做買辦。考慮到劉先生對洋行的貢獻,洋行決定繼續聘請劉先生您做翻譯。劉先生,你看?」
今天,牟興國特地換了一件長袍。長袍的質地很輕軟,很適合這個季節,是很時髦的香雲紗。牟興國很少有這種打扮。他一向是喜歡穿革命裝的,就是那種沒有翻領的制服,也叫學生裝。牟興國很喜歡人們總是記著他曾經是個革命黨,曾經是個投筆從戎的革命戰士,是為推翻滿清皇朝建立民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的有功之臣。今天他的衣著有些破例。來見穆勉之之前,牟興國作了一點調查研究。他搞清楚了,本質上,穆勉之是個吃黑道飯的人,但又腳踏兩隻船,不僅有自己的系列商鋪,還有自己的洪門山寨,多年來,練就了很深的城府。這是個亦商亦匪亦盜亦氓的人物,還有幾分可以說得上的國學底子。跟這種人打交道,就不宜用什麼革命黨人的身份了。
就這樣,吳二苕的大兒子吳誠,十歲開始讀書,讀了幾年,自己覺得發矇晚了,又是長子,要給爹娘分擔憂愁,想學做生意,劉宗祥也依了,安排在祥記商行。
「穆先生,這是在開會咧!您家么樣忘記了,這個會是欒督軍主持的呀,您家有意見,有想不通的,想發脾氣,剛才欒督軍在這裏的時候,您家發出來,我們都跟著揚眉吐氣咧!」坐在離周伯年很近的劉宗祥,實在看不過去了。這周伯年偌大把年紀,一個鬚髮蒼蒼的老人,你穆勉之抖的哪門子狠呢?
「革命黨,革命,算個雞|巴!還不是都想拆濫污,把水攪渾,趁水渾各人多摸幾條魚!老子做老子的生意,老子也是喜歡渾水的唦!」牟興國聽人說過,穆勉之對革命和革命黨的這種評價。
「穆先生,您家是不是認得謝子東?」像一條被人踩了一腳的蛇,猛地疼了一下之後,作出了下意識的反應。剛才還寫在臉上的茫然,眨眼的工夫,就從牟興國臉上消失了。
趙吉夫今天變得很是饒舌,而且,話題的跳躍很大。把個蘆花說到了五里霧中。
漢口人實在太累了,漢口人實在活得不容易,所以,此時此刻,粘貼在西邊天隅的那一彎殘月,雖然自己也很憔悴,但還是用很有憐憫意味的眼神瞄著酣睡的漢口。
聽說有個叫牟興國的什麼將軍團的人來訪,穆勉之的眼睛眨了好久,問:
真正能把顧客當上帝的,在漢口,就是王利發這樣一些小生意人。
「我就不曉得您家是麻木!我只曉得,您家是個喜歡喝兩口的老叫花子!」
穆勉之不認識牟興國,但是曉得他的名聲,曉得將軍團,曉得將軍團是省城那邊一些冇得到革命好處的老革命黨分子。穆勉之曉得,這些人跟叫花子差不多,到處打秋風,只要哪裡有點么風吹草動的事情,他們覺得可能有好處可得,就像貓聞到了魚腥氣一樣,逐味而去。
「老兄弟叻,您家這是說的個么話哪!虧您家還熬牛骨頭湯吭吭!這多年,媳婦都熬成了婆咧,吭吭!剃頭匠都熬成老闆了咧,今日倒說起外行話了!越熱越出汗,越冷越打顫。吭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唦!」
看來,牟興國真的還不是很了解穆勉之。穆勉之屬於茅廁里的馬卵石,又臭又硬,軟硬都不吃的。在社交圈子裡,他穆勉之除了認錢之外,只認他洪門中朋友的義氣。牟興國一時的惱羞,講出了過激的話頭,把局面搞得很僵。
「大哥,您家莫慪氣,那個么商會的個狗屁會長,有個么做頭唦!就是多在檯子上坐一下子的個事!」毛玉堂小心翼翼地勸。
今天早晨同弗朗克的那場對話,對劉宗祥是刻骨銘心的。
李長江是來動員劉宗祥參加驅逐軍閥齊滿元活動的,或者說,李長江是來動員劉宗祥向鐵路工人的驅齊活動提供資助的。從生意的角度看,李長江和前幾天穆勉之在漢口華商聯合會上發言的內容沒有什麼差別。都是要劉宗祥出錢。都是說為了驅逐禍鄂殃民的齊滿元。但是,在劉宗祥聽來,這完全是兩回事。
一層鉛灰色的雲,很均勻地鋪在東邊天上,把剛剛有點麻縫亮的天色,又蒙上一道深色的帷幔。何時才能天亮呢?太陽在出來之前,又多給了人一份神秘和期待。
鍾毓英終於忍不住,眼淚像決了堤的水,滾滾而下,把描畫在臉上的淡妝,沖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