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1922年——馮蝶兒 黃素珍 陸小山

第四章 1922年——馮蝶兒 黃素珍 陸小山

張臘狗終於停下來了。
人活在世界上,總是要吃飯的。么樣吃都是吃。既能吃得舒服,吃得好,又能吃出威風來,吃得讓別人怕,讓別人不敢在你的前頭吃。頂多,等你吃飽了,舔著油膩膩的嘴巴,打著香噴了的嗝,噓呲呲地嗍著牙縫裡的肉渣子,腆著鼓鼓的肚子離開之後,那剩下來的劐皮渣子,才是別人的。這世界喲,就是這回事,脹的脹死,餓的餓死,像我張臘狗這些人吃剩下的邊皮黃葉子,還不曉得有幾多人去爭去搶,你踩我擠,鉤心鬥角!
「是這樣的,您家,這是鹽蛋,您家。是真正沙湖的鴨蛋腌的呀您家!沙湖的鴨蛋為么事好些?您家不曉得?沙湖的蝦子、泥鰍多唦,鴨子就吃這兩樣活食。您家看唦,這鹽蛋從殼子外頭都看得到裡頭的蛋黃,這叫油黃呵您家!為么事從外頭看得到裡頭?這就是腌熟了唦,這叫靠了黃呵您家!」說到從外頭看到裡頭,小痞子的眼光又像錐子,在黃素珍的胸脯上錐。
正自冥思間,店堂忽然一暗。一抬眼,靳紅看到一個鐵塔樣的顧客正往書屋裡進。可能這個顧客平時也知道自己的身材太高大,所以,進門的時候,習慣性地彎了彎腰。這一習慣性動作,暴露了他的居住條件不是那種廣廈暢間,他屬於漢口的平民階層。鐵塔漢子穿一件灰色的竹布長衫,走路顯出拘謹的跡象。看得出是習慣穿短衫的。一頂深咖啡色禮帽,前面的帽沿壓得很低,整個眉毛幾乎都被遮住了。一副邊框寬大的眼鏡,把眼睛的神采掩住。
黃素珍逐漸對上學讀書感到厭倦了。
「當官的,你到底想說什麼啊?」反抗企圖被制止的年輕兵哥,又不耐煩了。
很少有人說得清楚,漢口有多少條巷子。花樓街一帶的小巷子,多以某一行業經營的項目命名。與豬巷類似的,就有牛皮巷、打扣巷、當鋪巷、剪子街、打銅街、戲子街、花布街……當黃素珍走出居巷的時候,居巷的生豬生意,已蕭條好多年了。
這是初冬的一個上午。陽光穿過高大的窗玻璃流進來,雖說少了些溫暖,卻也多了幾分溫柔。
陸小山一邊喊,一邊朝店堂門邊擺沙發茶几的方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這份廣告,在省城武昌和漢陽、漢口,一時廣為流傳。有說瘋癲的,有說狂傲的,當然,這有說是名士真風流的。但有一點是靳老師始料未及的,那就是任教的學堂請他「另謀高就」。靳老師不當老師沒有什麼遺憾,就在書店街賃了一處門面,開了一家名叫「啟智書屋」的書店,自己既當老闆又當店員。其實,靳紅實在不需要另外再雇店員。每天,都有學生來幫忙。啟智書屋的生意很好,每天都顧客盈門。這當然與書店所賣的書和書店主人的名氣有關。不說別的,書店主人自編的那份印刷相當粗糙的《新青年生活》,每期都是一上架,就銷售一空。
「隨便是件么顏色么樣子的衣服,只要是穿在她的身上,都看著不曉得有幾舒服,不曉得有幾多人朝她瞄!一些人也真怪,盯著老娘看哪,像是嫖客盯賣屄的。
恐懼,像興沖沖的趕路人,突然看到一條色彩斑斕的蛇攔在路中間,一種冰涼的驚嚇,陡然躥上來,腦袋哄的一聲,把火辣辣的感覺炸上臉頰,又向下衝到胸腔子里,把心捶得鼓樣地響。她彷彿已經看到,陸小山白凈凈的臉,一邊被張臘狗用匕首捅出一個三角形的口子。創口處,蠟黃的皮和白生生的肉,雞屁|眼樣地朝外翻著;血已經流得差不多了,凝固的血零零星星地塗在雞屁|眼上,極像母雞正在努力,試圖生出它的第一個蛋。
「還要您家把個么錢咧,小號開張,您家來捧場,我還要勞慰您家咧!」這句話,陸小山是一直準備在口邊的。現在一看,情況有變,他也改了主意——「哎喲,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寶刀贈壯士,金釵饋美人。要真說送咧,辱了您家小姐的雅意,這樣,您家幾時有空,幾時再路過,小號隨時歡迎,鄙人隨時奉陪。」
這個男人完了。黃素珍不止一次絕望地想。
錯了么?怎麼會錯咧?周思遠是個很嚴謹的人哪!這麼重要的事情,未必他還能說錯記錯?李長江又朝馮蝶兒臉上瞄了一眼,證實她確實不清楚這句聯絡暗號。
「連自己子弟兵都殺,我們還回去幹啥!」
黃素珍對上學讀書產生厭倦情緒,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黃素珍不好向他人道及的。張臘狗自然也不會曉得。
在穿著上,黃素珍有相當的自知之明。她曉得,自己是那種越扮越俏的女人。得虧是有錢,不然,早就像黃臉婆了。她常常暗自慶幸。由此,她就特別地嫉恨馮蝶兒。
最近,陸小山經常問到張臘狗家庭成員的一些細節。老叫花子感覺到,陸小山,陸疤子的兒子,要向張臘狗動手了。打算怎麼動手,從哪裡下手,陸小山沒有說,老叫花子也不問。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有自己的主張。特別是這樣刀頭舔血赴湯蹈火的事,男人一定要有章有致。不說,是有自尊心,不問,是一個男人尊重另一個男人的自尊心。老叫花子照樣到王發記包子鋪喝牛骨頭湯,照樣捏著扁瓶子喝漢正街釀的散漢汾酒。
「喲,怎麼是她咧?」就那麼一眨眼的工夫,李長江真有點呆愣了。他的確是聽到有女人的聲音才轉過身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背對著大門。
陸小山飛快地眨了眨眼睛。燭光朦朧。燭光搖曳。進門來的姑娘,苗條的身材就像碧波蕩漾中的清荷,精心雕刻樣的臉型、五官,多像碧波上的睡蓮。世上竟有這麼美這麼清純的女伢,這,好像太不真實了!
幹完「狸貓換太子」活計,一切似乎都妥帖了,陸小山跳上一道稍高的坡坎,朝底下的兵們喊。
她太愛陸小山了。狗雜種哦,你會被他整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呀!狗雜種。黃素珍從來都是在心裏這樣稱呼陸小山的。她太愛這個狗雜種了。儘管這個狗雜種總是對她不冷不熱。
張臘狗想了半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複雜的事情簡單辦,是上上之策。
「這東西是沾不得的咧,你么樣要我吃這東西咧?」
「黃素珍!」
黃素珍像條肉孜孜的青菜蟲,不停地往陸小山懷裡拱。
她也很委屈。同張臘狗在一起之前,黃素珍沒有經過別的男人。她不顧一切地跟了自己的繼父之後,承受的壓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不說別的,她自己的親娘,到現在都不跟她來往。她不怪娘。她曉得,是她,把娘的丈夫奪成了自己的男人。殺子奪夫,古今難容。這個道理她懂。這也罷了。可惡的是那些街坊鄰居,又不關他們的事,說不曉得幾多難聽的話,刺得人心裏煩。
看來,馮蝶兒是真的沒有讀過這本書。不然,她不會有這樣的眼神。馮蝶兒的眼睛很大,眼眶很有些凹。這樣,就顯得眼眶裡的眸子極其清亮而深邃,看上去有一種神秘感。現在,馮蝶兒的眼睛露出的光,是迷濛的。這就讓李長江為難了。
「你到底想要把他么樣?」仇恨戰勝了恐懼。黃素珍可以設想出張臘狗整陸小山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手段。
很有幾年,她沉浸在和張臘狗的纏綿之中。姑娘家初戀的神秘,新婚期間一系列的新奇構成的刺|激,填滿了少女有限的情感空間。人性中理性的一面,在原始的刺|激中,向原始的生物的一面靠攏。那幾年,張臘狗只要出門辦事,從出門開始,黃素珍就盼望張臘狗什麼時候回來。張臘狗也是一副如饑似渴的樣子。能在家裡辦的事,就盡量不出門。能夠推掉的應酬,就盡量地推掉。那真是值得回味的一段光陰呢。人一輩子,是不是都有這樣的歲月?
「叫你們拿,你們就拿!只是莫讓那邊的弟兄曉得了!老子不要!不是老子不貪財,老子是本地人,提這重的箱子,往哪裡跑?」
今天的課安排得很緊張。課後,馮蝶兒還要去參加「新青年讀書會」的活動。聽說,這次活動的內容很重要。對於讀書會的活動,馮蝶從來沒有缺席過。她不想在黃素珍點名應答這樣的小事上耽擱時間。這很無聊。她已經聽校長說過,這個名叫黃素珍的女人,是漢口一個很有來頭人的「那個」。這女學生的模樣倒很周正。只是看她臉上擦的頭上抹的身上穿的,走路的身法步態,瞄人盯物的起眼動眉,也的確有點像是「那個」。馮蝶兒明白,「那個」的意思,也明白,校長對她說這些情況的意思。無非是想表達學校有苦衷,一所正兒八經的女子中學,本不應該接收一個半文盲插班就讀,這也是出於無奈。
「么樣哦?癮上來了?走,那就快點走,一起去潤兩口!」不等黃素珍接茬,陸小山引著黃素珍,朝常去的一家「戒煙所」走。
黃素珍不錯眼地盯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臉,眼光從額頭到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順著掃描了一遍又一遍。那隻搭在湖綢上的手,還是沒有移開,還在輕輕地撫摸。但是,這個動作,已經沒有實質上的意義了,只是一種下意識而已。
「哎,我怎麼看不出來咧?」她一邊說,一邊敲。
這是漢口大旅館頂層的一間房,寬敞亮堂。所有的窗帘子都拉開了。冬日的陽光裹著寒氣,一起在室內盤旋。
壯小伙停下手上炒動的鍋鏟,抬頭招呼黃素珍。一陣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水味侵進炒板栗的熱氣,朝炒板栗的襲過去。他心頭撞鹿,臉一紅。瞬間的神色變化,隨即被炒爐上炒鍋里的煙火遮蓋過去了。這是個大主顧!炒板栗的當即收拾起毫無希望的色心,調動起小生意人的積極性,臉上堆起很實惠的笑來。
「真的嗎?」
陸小山坐在這家咖啡館里,眼睛似乎是在書上,心思卻飛得很開。
「幽靈?幽靈是個么意思?這本書我看都冇看過,我么樣曉得咧?長江哥,是哪個托您家把這本書帶給我的呀?」
女人的眼光就要複雜些。除了「羡」之外,更多的還有「妒」。
屋子裡就剩下張臘狗和黃素珍兩人。兩個人,一陣壓抑的沉默。
我這是么樣搞的,是不是中了邪喲?是我像他聽話的小伢咧,還是他像我百依百順的兒啊?
喲嚯!這條小鰺子魚,臉皮子還不像腳後跟的皮子那樣厚,還曉得臉紅呢!嘿,雖說是個破罐子,臉一紅,還真有幾分看相咧!
認識周思遠,也是通過馮子高的介紹。但憑直覺,李長江感到,周思遠似乎和馮先生不在一個黨。馮子高的行動要公開一些。他您家之所以要到廣州去,主要是他老先生得罪了政府當局,他您家要到南邊直接跟孫中山先生一道搞「二次革命」。這周思遠的行動就很秘密了。秘密得讓李長江覺得有些神秘。
「弟兄們,安靜!聽我說幾句!我有好處發給你們咧!」
「笑你姆媽的個……」
靳紅時常嘆息。馮蝶兒快人快語,言無顧忌,敢說敢為。前些時,為支援鐵路工人反虐待,漢口男校女校整個的學生遊行隊伍,都是這個看上去天人一般的女孩兒領頭。當時,靳紅沒有在遊行隊伍里,只是不即不離地在遊行隊伍經過的街沿跟著。馮蝶兒舉著玲瓏的粉拳,喊口號的樣子,看上去有幾分可笑,她那不高但卻很堅挺的胸,隨著手臂的一起一落,把石藍色的府綢衫子抻出一道道一明一暗的褶子,真如璧人玉女樣惹人愛憐。
督軍府換了督軍。換了督軍的督軍府,依然是督軍府。但換了督軍的督軍府,誰還記得陸小山?死的都死了,跑的也都跑了。沒有死的,也在亂屍堆子里得到了好處,還不躲得遠遠的!
這個姑娘伢,簡直就是天仙,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吧?
毛芋頭今天到他的這家「戒煙所」來觀場,開了一盤眼睛葷,看了一樁稀奇。漢口上自集家嘴,下到法租界,這近十里地段的「戒煙所」,都是穆勉之洪門山寨的產業,毛芋頭是這項產業的具體負責人。毛芋頭嚴格遵守穆勉之山寨為幾個主要弟兄定的紀律:絕對不準抽鴉片。好在毛芋頭本來就無抽鴉片的嗜好。吃喝嫖賭玩這幾樣,孫猴子只喜歡吃,毛芋頭喜歡嫖和賭。看著陸小山對黃素珍的撩撥無動於衷的樣子,毛芋頭大感詫異:「嘿嘿?這狗日的到底是不是個男將哦?年紀輕輕的,么樣一點動靜都冇得咧?個把媽,這麼好的一塊臘肉,送到他口邊,他倒聞都懶得聞一下,真是糟蹋東西!」
但有一雙眼睛卻看到了這場戲,看得不眨眼睛。這雙眼睛是剛才飄進煙館來的,歪在黃素珍對面的一張煙榻上。前面陸小山和黃素珍廝混他沒有看到,毛芋頭趁黃素珍暈暈然,李代桃僵,摟住黃素珍折騰得地動山搖的細節,看得他心頭撞鹿,目瞪口呆。
「買兩個?您家買兩個么傢伙唦?」
已是陰曆九月的深秋了,街上的人,大多已穿上了夾衫子,就是出苦力的,也穿起了長袖子衣服。黃素珍仍穿一件無袖的薄綢旗袍。這件旗袍「無袖」到什麼程度呢?「無」到整個肩膀都裸|露在外頭。旗袍的腰卡得很細,把該凸該凹的都徹底地凸凹出來了。這件旗袍的腰太窄了,雖然她的腰圍很小,但在家裡穿這件旗袍的時候,為扣肋下的兩顆扣子,還吸氣收腹折騰了一陣。這樣細的卡腰旗袍,穿在身材很不錯的黃素珍身上,勾勒出來的曲線,的確有一種誇張的誘惑。
絲綢是個好東西,這是誰都曉得的。問題是,好東西不是人人都適合的。這就像人蔘,毫無疑問是公認的好東西,有的人吃了,大補元陽,起死回生;但有的人吃了,輕則毛髮脫落,有如鬥雞,重者七竅流血,不治而亡。綢緞是織物中的上品,輕柔薄軟,雍容華貴。但它對身材,尤為挑剔。它能使窈窕的身材更加曲線玲瓏,顯出玉樹臨風的綽約風姿;它也最能暴露你的冬瓜身材水桶腰磨盤屁股。
然莘莘學子,猶嗷嗷待哺之幼兒也,有識飽學之士,寧視而不見耶?諸君諸君,今日之青春學子,他日國家之棟樑也。誠有此共識者,請助一臂。應聘中聘者,暫無薪金,有言在先,以示君子無誑語也。
還沒來得及有更多的感嘆,黃素珍的手,就在一匹水綠色起深藍花的湖綢上停住了。絲綢那種特有的冷鎮涼粉的手感,涼爽爽地,甜絲絲地,正在往她心裏沁,一句厚而不粗的男人的嗓音,耳語一樣讓她心頭一盪——「小姐,好眼力!這是才進的湖綢。您家真是行家啊!這批綢子,是剛改用英國進口機器織的。您家真是眼睛裡頭有水呀。小號才開張,難得小姐光臨這樣一些客氣話,就不消說九-九-藏-書得了,就憑您家這雙慧眼,小號也應該有所表示。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絲綢這東西,都曉得好,真正識貨的可稱寥寥!這東西,看來是個死的,剪來裁去裝裹皮囊而已。哪曉得它就像是人,無緣分的白頭如新,一見鍾情的傾蓋如故。哎呀,您家看,我這哪裡是在做生意,簡直就是在魯班門口玩斧頭唦,像個苕樣的!唉,看來,我真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子。」
「您家看,這樣子的皮蛋,個個都是糖心的,個個都嵌滿了松花,不然,為么事叫松花皮蛋咧!」
張臘狗下意識地掏出懷錶看了一眼。枕畔一堆青絲,總像是藏著不盡的馨香和溫柔。張臘狗在心裏罵了一句,又翻過身,向背對著自己的黃素珍探出左手,在她乳胸上輕輕揉捏。一隻乳|頭硬挺起來,像吸足了血的螞蟥。他又去撥弄另一顆,這一個也硬挺起來。沒有別的動靜。他丟開這個乳|頭,又去盤弄剛才丟下的一個。剛才還硬翹翹的乳|頭,已經耷軟了。這粒蔫軟的乳|頭,長在凝脂般的胸脯上,顯得很不真實。很像完美胴體上一坨多餘的贅疣。
今天早晨,當黃素珍又說,最近學生可能又要上街遊行時,張臘狗聽得很注意。
無端地,毛芋頭的犟勁發作了,咕地吞了一口涎。
居巷不是一條長巷子。前後總共加起來,可能也就是一百多步。這是一條和宗祥路平行的小巷,南通沿江路,北接花樓街。居巷原來叫豬巷。改豬巷為居巷,也是民國之後的事。可能是打倒皇權實行共和的政府,覺得一個文明政府的治下,允許這樣一個不文雅的地名存在,似乎不文明罷。
黃素珍終於不能上學了。即使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她也堅持不了。學校對她再怎麼寬鬆,也不能給她配備一套吸鴉片煙的器具吧。她成了真正的癮君子。一天至少有大半天要靠在煙榻上。三十齣頭的女人,正是豐腴滋潤的季節,雖無少女的清純,也該有少婦成熟的風韻。
平時,對這個半路插班進來的大齡學生,馮蝶兒就不愛搭理。這樣的人家,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基礎,還跑來趕什麼時髦啊!讀書?讀個鬼呀!三天打魚,五天曬網。要不是學校貪那幾個錢,懼怕她男人的狠氣,能讓這顆老鼠屎進學校來么?
這些隨著眼光帶出來的評論,多屬於「腹非」的範疇。即使是自發的「討論對話」,也多是咬耳朵的性質。在開眼睛葷的同時,產生一些這類的點評,也很正常。說的人過了嘴巴癮,被說的人沒有聽到,對說的和被說的,也都不會造成什麼損害。
自從孝感那次死裡逃生,很有一陣子,張臘狗一聽到噼里啪啦的響動就心悸。本來,在武器上,張臘狗一向不喜歡槍。他對刀有特別的愛好,尤其是短刀匕首之類的刀子。這與他從當小混混時就喜歡盤玩刀子有關。他不喜歡用槍,但不拒絕槍。
「戒煙所」經理不知何時挨到毛芋頭身邊,在毛芋頭耳邊嘀咕。周圍煙霧騰騰,像大澡堂子里的水汽,隔兩三步就看不清人。這胖墩墩的經理,走路應該是有聲音的,不知何故,在瀰漫的煙霧中,竟然像遊魂樣悄無聲息。
這是一本印製很粗糙的書。封面是那種糙手的毛邊紙,而且,封面上沒有字。翻開封面,赫赫然「共產黨宣言」幾個大字跳入眼中。馮蝶兒一愣,飛快地朝李長江看了一眼,又朝靳紅看了一眼:「長江哥,這是么回事咧?是哪個叫您家來找我的呀?您家剛才說,有個么問題呀?」
「夥計,扯五丈!」
張臘狗還在像驢子推磨樣地轉。
「這對眼睛裡頭,藏著什麼呢——這雙眼睛,本身就像夢像酒,讓人迷濛讓人醉呀!」陸小山不知道自己已經失態了。他似乎忘記到這裏來的目的,手上拿著的那本當作道具的書,已完全失去了道具的意義。從姑娘進來,陸小山就一直在看姑娘,沒有看書。
看著黃素珍在自己的指導下吃皮蛋,賣蛋的小痞子心裏一快活,口裡就又痞起來了。
二八佳人體如酥,腰中仗劍斬丈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叫君骨頭枯。
書店街是漢口很特異的一處風景。
看來,這個麻臉男人不忌諱這些東西。他對李長江盯著看的眼神,根本就不在乎,神色坦然,甚至還在不美觀的臉上抹上一層笑意。這樣的男人,是活得有底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早就排除了外形的某些負面因素,他們知道如何發揮本身自然的內秀美,展示由內秀美產生的親和力。
他在等一個叫靳紅的人。但是,這麼長一陣子了,啟智書屋除了一個滿臉麻子的男人之外,一直沒有女人出現——他覺得,靳紅應該是個女人。他又朝「啟智書屋」的牌匾瞄了一眼。冇錯哇,是叫啟智書屋呀,么樣這麼半天都冇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咧?李長江有些著急了。他有急事。周思遠從上海回來,說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和幾個同志聯繫。「同志」這個詞,李長江聽起來很新鮮。李長江是被馮子高安排到鐵路上來做事的。安排他來之前,馮子高再三囑咐他,這不僅是給他安排一個做事吃飯的地方,更要他發揚首義革命的傳統。
荒貨再也沒說什麼。他退到一邊,靜靜地等待。他知道,他們的處長是會拿出辦法來的。就是處長拿不出辦法,也不由他荒貨拿辦法。這是家務事,是那種丑得不能再丑的醜事,哪個睡著不燒爬起來燒,去自找麻煩咧!
早先,漢口是中南最大的生豬集散地。從湖南、四川到漢口的生豬,多是從長江和漢水靠岸。生豬的暫時圈養和屠宰地,就在距宗祥路不到五十步的這條小巷裡。生豬屠宰副產品的加工地,也沿著這條小巷向周圍幾條小巷輻射。這條小巷距英租界太近,英國人在漢口又是以蠻橫著稱的,他們說豬臟,不準生豬白天上岸。這樣,這條小巷,每天晚上的後半夜,就充滿了豬們的哼吼和豬屎尿的騷臭。
「冇拿錯,我就是喜歡生的!」黃素珍把手上的生板栗放進嘴裏,咬得喀嘣一聲脆響,順便又朝小夥子油汗滋潤的肚子上瞄了一眼,不顧他驚愕的眼神,兀自車身朝前走了。
黃素珍又在賣鹽蛋皮蛋的攤子前站住了。
咿?馮姑娘還不是正式的革命黨?
「打鑼賣糖,各做一行。您家都會了,我們還有吃的?哎哎,您家不能這樣敲!
這清爽的小伙,還是個讀書的種子咧,後頭的幾句話,就很有幾分餘味了。
她還是停在炒板栗的攤子邊了。說得更準確些,她是停在炒板栗的那口大炒鍋跟前了。她不錯眼地盯著這個炒板栗的看。
這世界的風太多,風向變化太頻繁,這就為近事很快成為往事、實事變為過眼雲煙,創造了條件。
姑娘隨意的一瞥,卻讓陸小山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因為這一瞥,姑娘的臉正對著燭光,讓陸小山看清了姑娘橢圓的臉,看清了姑娘窄削高挺的鼻子,看清了姑娘不嬌自嗔的嘴唇。唯有眼睛沒看清楚。那是因為姑娘的睫毛太長太濃、眼窩微微凹陷的緣故。燭光的朦朧,勾勒出姑娘眼睛大大的陰影。
張臘狗一邊說,一邊穿褲子。黃素珍臉朝旁邊一別。她不想看。沒有什麼實際用途的東西,有個么看頭咧!
黃素珍就像被施了魔法,對面前這個年輕人的任何安排,不僅不反對,簡直是言聽計從。
新上任的督軍欒耀祖,是本省大別山麓一個縣的人,這個縣離漢口也就百多里路。這一帶好幾個縣的人說話,特別喜歡帶個讀音為「玀」的詞。在當地方言里,其意為男性生殖器的一部分。照漢字造字的一般規律,這個字是應該有個「屍」字頭的。所有字典詞典里都沒有這個字。可能是為了避「淫邪」之嫌罷。字典詞典都沒有的字,很多人都需要用而且開口必用,供需之間就不怎麼平衡了。好在此字用於口語,漢口人都聽得懂。漢口人曉得,那一帶的人開口說話必帶這個字,也曉得,他們對你說話帶出來這個東西,不是對你的不尊重,僅僅是口語中應用非常廣泛的代詞。比如,他們說「玀了」,就相當於說「糟了」或「完了」。
靳紅對書店街的鋪路石頗多感慨。上課時間,不僅別的書店少有顧客,就連常常顧客盈門的啟智書屋,也基本上是門可羅雀。書店的生意本來就是這樣,它的衣食父母本來就是讀書人,而且絕大多數是那些莘莘學子。漢口的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離書店街,也就隔一條后城馬路。每當學生上課,靳紅總是盯著書店門外褐紅色的鋪路石,浮想聯翩:這麼美好的石頭,拿來鋪路,讓千人踩萬人踏,墊著無數的人朝前走朝著光明走,朝著黑暗走,朝著新生走,朝著死亡走。我們這樣的人,也有點像這些鋪路的石頭罷。這些石頭,被踩過了的,雖然外形損毀殘缺,卻自有一種曾經鋪過路、被派過用場的滿足,那些同樣也鋪著路,沒有被人踩過,沒有被派上用場的,還得默默地鋪在那裡。「寥落孤行宮,宮花寂寞紅。
「唉,真是,河裡無魚蝦也貴!見鬼!」小夥子壯則壯矣,眉眼生得實在叫黃素珍不敢恭維。她一邊暗自嘆息,一邊隨手拈了一顆板栗。
荒貨把煙槍煙燈象牙剔針一應玩意放下后,就悄沒聲地退出去了。
陸小山存的就是漁翁垂釣的心思,本來就沒有打算收這個女人的錢。
挑起毛頭小兵不顧一切赴湯蹈火的熱切后,老兵總會變得相對冷靜。這遊戲和流血的戰爭一樣,都是一門藝術,或者說是一種享受。這塊地乾涸得太久了,需要澆灌是自不待言的。但如果一次澆灌不到位或灌溉不足,無疑是一次刑罰,反倒更加殘酷——黃素珍,已被這種殘酷折磨得太久了。
「轟轟烈烈的事業里,有轟轟烈烈的人,也有默默無聞的人。眼下,像我這樣默默無聞的人,還真不容易啊!」
在漢口,既賣茶,也兼及咖啡之類飲品的,只有像吳秀秀的一江春茶樓這樣不多的幾處大型茶館。漢口有極興盛的茶館業。漢口的男人,不進茶館的很少。漢口進茶館的男人,絕大多數並非富人。在漢口,咖啡館多見於租界,進咖啡館喝咖啡的,不僅基本沒有本地女子,就連漢口男人,也少之又少。
「笑個么事唦!笑,有么事好笑的唦!」第一天進學校,第一次被點名,第一次在同學們面前亮相,就出了丑,黃素珍感到極其羞辱,丟了面子,臉上很難看。
在有限的愛好中,喜歡絲綢,是黃素珍的愛好之一。她買絲綢,已經有收集和收藏的意思了。她可能自己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愛好。張臘狗周圍的人,都不認為這是一種什麼愛好。對絲綢,黃素珍喜歡買,不管穿不|穿得著,只要被她看中了的,她就買下來。這才叫愛好。等要穿了再買,那叫扯布做衣服。不過,黃素珍的這一愛好,不是升斗小民養得起的。
可陸小山的對手就不一樣了。就她而言,雖非老驥,倒也伏櫪多時,渴望馳騁,渴望殺戮和被殺戮。有經驗的年輕老兵,重返戰場,自然比小兵拉子成熟得多。
黃素珍有些醉了。
那天,如果毛芋頭不是擔心被熏出鴉片癮來,就會看到,在香得發暈的朦朧煙霧中,在似地獄又似天堂的幻覺中,陸小山與黃素珍欲死欲仙的糾纏。今天,他又看到這個女人了。那個男的咧?剛才還看到他給這女的燒煙泡子,么樣眨眼工夫就不見了咧?這女的顯然醉了。兩邊臉頰處,一邊一點暈紅。照說,老煙膏子,是不會像這樣醉煙的,除非一口氣吸得太多太深太猛。
張臘狗一家的根根底底,綽號「癆病殼子」的老叫花子不止一次對陸小山說過。
他終於給自己漁翁的身份找到了一種恰當的模式——「可惜了,冇得那麼好的意境,冇得那麼好的心境,釣的咧,也不是什麼寒江雪。」
對黃素珍這麼快就染上鴉片煙癮,張臘狗已經忍無可忍了。如果僅僅只是偶爾抽兩口,也讓人好想些。不就是兩個錢的事嗎!可這好幾個月,本來蠻騷的婆娘,挨都不讓老子挨一下,這就有別的名堂了!
張臘狗實在很為難。他揮揮手,意思是叫荒貨先退下去,讓他獨自再想想。荒貨剛一轉身,張臘狗就改主意了:「你趕快去搞一套煙具,哦?」張臘狗朝荒貨臉上瞄了一眼,看他是不是聽清楚了。張臘狗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音太小了,好像一點精氣神都沒有了。荒貨臉上倒很平靜,表示已經聽清處長的吩咐。「你去搞一套抽鴉片的煙具,搞一點好雲土。」
馮蝶兒笑得花枝亂顫:先是整個上身朝後仰,仰出一身凸凹有致流暢的曲線;接著又向前俯,薄衫子的后擺扯起來,勒出不夠兩手一卡的蜂腰。
看陸小山和黃素珍並頭躺在煙榻上,動作雖有,實質性的不多,多半屬於黃花魚溜邊,而且還是母黃花魚在溜邊。毛芋頭一陣羡慕,一陣遺憾,一陣期待——「老子今天非要看這個狗日的男將到底……」
「六哥哦,喊么事唦!這事喊得的?您家儘管上!外頭有弟兄們看著,冇得事的!您家看唦,看唦,母狗子尾巴都翹起來了咧,公……」
但就這麼一下子的工夫,卻給陸小山留下了印象:這個人,是來找這個姑娘伢的!看吧,一看到這個麻子,那姑娘伢臉上就有了驚喜!
有路過的,看稀奇,探進腦殼瞄一瞄,也算是開了一盤眼睛葷。
「真好,老子這一輩子算是冇白活,隨么尖板眼都看到了:娘做大女做小,一個蘿蔔兩個坑!」
「素珍哪,以後哇,學生們上街遊行這樣一些事,你還是要跟到一起去哦。鴨子跟著雞子一路上籠,跟著混么!去了回來,講點新聞我聽一聽!嗯?」
「么樣唦,癢不過?」
「托我帶書的人叫我問姑娘,這本書裡頭說的『幽靈』,是個么意思。」
「弟兄們,難道還冇看清楚嗎?齊滿元齊大帥,連從老家帶出來的兵都下死手,你們今後還有個好么?」陸小山注意到,兵們眼裡的怒火淡了,有幾個,還淡得露出些凄涼。陸小山心裏一喜:到底是苕當兵的,腦殼裡冇得么東西,好盤!這些兵都不是本地人,對他們發表演講做思想鼓動工作,說慣地道漢口話的陸小山,北方話夾雜漢口話,表達上有些吃力。
「蠻要緊的會,蠻要緊……」
魚已經咬鉤啦,這條小鰺子魚!
黃素珍哈欠連天,就差鼻涕橫流了。這裏離學校太近了,跟如此形貌的女人如此近距離接觸,讓同事看到了幾不好啊,尤其是,要讓馮蝶兒看到了,煞費苦心以教read•99csw•com書做幌子的計劃,就泡湯了。不行,得把這臭婆娘弄走。
哼哼,老子叫你快活!老子叫你快活一盤,受罪一生!
「拿錯了,您家那是生的,熟的在這裏!」
人總是喜歡一些有情節有刺|激性的東西。物質需求如此,精神寄託也不例外。淡巴巴的食物,沒有人喜歡吃。酸甜苦麻辣乃至於惡臭,各種怪味的東西,總是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青睞。至於他人的隱私,或床幃秘聞之類,尤其受歡迎。中國市井幾千年的好奇心,大多都聚焦到這些方面:今天這家的兒子被殺了,明天那家的姑娘被奸了。至於哪家生了個兒子沒屁|眼,哪家的媳婦偷公公,這些往褲襠裡頭走的花板眼,更是中國人最喜歡的精神快餐。實在沒有「花板眼」了,就是張家長李家短一類的日常事,也可以成為相互在耳朵旁邊瞿瞿噥噥傳播的很有滋味的小道消息。這可能是世上一切無錢卻有閑的民族共同的幸福和悲哀?
盯著這姓馮的丫頭看咧,滿眼睛都是喜歡,就像喜歡自己園子里、窗台上一盆花!」
不過,罵歸罵,天長日久,也曉得這是黃素珍克服不了的愛好。有時,有那在張臘狗手上犯事,來送禮求情的,還有那想在張臘狗手上討一點好處拍馬屁而送禮的,張臘狗往往也主動要別人送綢緞。張臘狗除了喝點小酒,打點小牌,偶爾也到煙花柳巷盤桓那麼一次兩次,沒有更多的歪消費。家裡也不差什麼東西。叫人家送什麼東西呢?送錢?口開大了人家嚇跑了,送得少了,別人拿不出手,張臘狗也覺得腥不腥臭不臭的,煩人。不如就叫別人送幾段綢緞。「反正這個鬼婆娘總是要花錢去買的。」內心深處,張臘狗深愛著黃素珍。他平常的罵罵弄弄,多半是對自己無能的一種掩飾。
這家咖啡館的出現,而且出現在一所女子中學附近,就有些引人注意。
可是,毛芋頭終究沒有熬贏這一對在他看來屬於「鳥」的男女。打了個老長的哈欠后,毛芋頭猛然清醒過來:不行,這狗日的地方,不能久站!這不是老子久站的地方!
一進這新開張的福記綢緞鋪,黃素珍就忘記了一切。就連剛才在花樓街和賣蛋小痞子「打嘴巴官司」的愉快,也丟到後腦殼去了。她看得出來,這家鋪子是以賣湖綢為主的。湖州出絲綢。黃素珍雖然沒有到湖州去過,喜歡絲綢,就曉得哪裡的絲綢好。也怪哦,你看這一匹綢子,看上去像打了光油樣的,摸到手上咧,就像摸到兩三歲小伢的臉,嫩滴了的,冇得一點油膩的感覺!真是好手藝!
其實,這條巷子叫豬巷,是很確切的。
賣蛋的小痞子逐漸進入生意人的角色了。他拿起一枚皮蛋,在手上輕輕地顛動:
從老叫花子口裡,陸小山對張臘狗這一家,連罈罈罐罐怎麼擺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尤其詳細地了解了黃素珍,包括她的愛好、上學放學走的路線,喜歡上那些店子買些什麼東西。
可能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重了,黃素珍打住話頭,也不經意地輕輕地吁一口氣。
李長江沒有立即回答麻臉先生的話,只是朝他臉上盯著。
「靳先生,周先生帶信說,請您家開會。」李長江壓低聲音,說到這裏,朝周圍看了一眼。仍沒有別的顧客,馮蝶兒也知趣地到一邊整理書架去了。
張臘狗很得意。
幾大的瞌睡噢,這樣盤都盤不醒!張臘狗有些意性闌珊了,不經意地輕嘆一聲,復又翻過身來,仰躺著。
「冇有什麼別的意思,我是想告訴您家們,我決定,把剛才你們搜集攏來的值錢的東西,都發把你們!」陸小山說完,底下有一陣沒有反應。
趁亂鬨哄之際,陸小山回到車尾那節車廂,對看守皮箱的兩個兵說:「弟兄們逼著我,讓把東西都分了。沒辦法,得罪不起啊!把我害慘啦!這不,中間車廂正在分哪,你們……」
黃素珍感覺得到這些眼光。人的某些感覺,是說不清楚的。黃素珍有意不去注意人家盯著她看的眼光。但只要她一上街,覺得背脊上黏黏糊糊的,像背上抹了糖浠子,盯了不曉得幾多蒼蠅。
黃素珍一上街,就有半條街的眼光朝她瞄。
黃素珍早已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女了。年輕的黃素珍已有曾經滄海的歷練了。她發覺,她已經進步了。從厭惡盯在脊背上的眼光,到能品嘗到個中三味,難道不是進步么!她相信,奇迹總是會出現的。姜太公在渭水邊上釣魚,那魚鉤子上,不僅沒有蛐蟮,連鉤子都是直的,居然還釣到一代宰輔的大魚咧!黃素珍聽說書的講過這段典故。原來,對這個故事,她沒有太在意。姑且不說渭水裡頭有沒有魚吧,這行為本身,就太荒誕了。現在,這故事卻極清新地在她腦殼裡頭浮現出來。她要釣什麼呢?這還真叫她一時說不明白。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絕對不想釣個「一代宰輔」的什麼勞什子。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即使無情,豈能無性?這畢竟是個香噴噴的女子呀!仇恨是一種情,愛也是一種情。這兩種情抵消后,剩下的就只有性了。仇恨,首先是從陸小山手上消失的。這雙手,曾經極力躲避這個往他懷裡拱、往他身上貼的某些部位。在陸小山讀過的一些書中,有涉及佛家色戒和儒家坐懷不亂的話頭。但現在他開始懷疑了,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坐懷不亂者。當然,前提是這人必須是個健全的男人。終於,陸小山的手,沒有了仇恨的戒備。這雙手,似乎從他理性世界里遊離出來,成為有獨立感情的另外一個人。這另外一個人,沒有再躲避送上砧板的肉,開始主動地尋覓,努力地探究,深入地探索。畢竟是個初次倉促上陣的士兵,沒有經過操練,雖有捨生忘死的勇氣,有視死如歸的豪情,有衝鋒陷陣的精力,卻未免顯得急切和毛糙。好在此戰場不是彼戰場,面對的不是當即要你命的敵人。
這個男人真是有味得很哪!看來真不像個做生意的。你看他,白白凈凈一張臉盤子,勻勻稱稱一副身板子,尤其是他的這雙眼睛,噢,你看,總像是矇著一層憂愁,遮著不曉得幾多惜花憐玉的想頭!
不到半年的時間,黃素珍的變化,陸小山是最清楚的。他是這變化的製造者,也是製造這種結果的最直接的觀察者。這是他的第一步棋。看來,這步棋他是贏了。
「算了,蝶兒,還沒有笑夠哇?這位先生還有正經事咧。哦,李先生吧?您家是找一個叫靳紅的唦?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是這樣一句啵?有么事,您家說,蝶兒也不能算是外人了。」
兵們怒氣沖沖的眼光,聚到陸小山身上。有兩個年輕些的兵哥哥,手裡的槍口微微地朝前傾,不動聲色朝陸小山跟前湊。一個老兵油子移到年輕兵身邊,聲音小得像蒼蠅嗡:「你們找死呀?你們要找死,另選個時辰吧,別連帶這麼多弟兄!」
「您家稱幾多?蠻好吃的咧,真正的羅田板栗呀!不要緊,您家先抓幾個嘗下子,不買也不要緊的。」
世界上任何一種興奮,都會有疲軟的時候。
「好,好,等下我就去。哦,有冇得……」馮蝶兒是想問,有沒有李漢江的信息。但話到口邊,又縮回去了。這畢竟是個人的私事,似不宜當著靳紅的面說。
「娘的,你們一死,腿一伸,鳥朝天,就算完了。老子們家裡還老的老小的小!
毛芋頭忘記經理的口臭了,極其驚詫。
「哎呀,長江哥,是你呀?都認不出來了咧!您家么樣到這裏來了的咧?您家來買書?這是我老師開的書店,您家看中了么書,儘管拿。」
「還回啥子軍營嘛!回去找死哦!」
「個把媽,老子是駝子打傘——背濕(時)!隔壁這丑的事,把老子的伢們都教壞了!」
「算了,上課吧!」
「笑么事呀?馮姑娘……」李長江明白,這裏頭肯定搞錯了什麼。看馮蝶兒笑得不轉彎的樣子,他也只有陪著嘿嘿地笑。這笑只有聲音,沒有高興的成分,倒有些尷尬。
這所學校的校長,最近也著急得很。政府欠老師們的薪水款,已近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每天到政府去要錢,成了校長的主要工作。已經有好幾位老師不辭而別了。留下來的自然是好先生,不辭而別者也沒有對不起校長的——人家沒有找你扯皮索要薪水,就是很體諒了哦!在這種前無援兵后無糧草的情況下,校長厚著臉皮,在學校的圍牆上貼了一張招聘啟事——敬啟者,為本校招聘先生若干。此前,當局欠本校先生薪水已達三月余。諸先生腹中,雖多學問,卻少糧食。此所謂儒心尚存,飢蟲難耐也。悠悠萬事,生存第一。稻粱之謀,非小人俗事,乃天下第一要務也。因此之故,已有另謀高就者。
肯定的,這個靳紅也是個革命黨。李長江沒有拒絕。他畢竟是參加過辛亥年保衛漢口那場惡戰的。流血和死亡,可以使一個男人變成懦夫,也可以讓一個男人成為一條漢子。男人和漢子是不同的。馮先生把他從李家大花子變成了李長江。這可是從男伢到男人到漢子三大步一氣呵成哦!在李長江心裏,還有一個只有他一個人曉得的秘密:秀秀是不是在看著我哦?她一個從鄉下小女伢,十六七歲,小小年紀,就把那大一個劉園管得井井有條的。我一個大男將,未必連這點為工友跑跑顛顛的事情都做不好?不就是有點危險么!
有時,張臘狗穿過花樓街,看到一街的人來去匆匆,黃皮寡瘦,一臉的菜色,就很有感慨。彷彿,這些人都在為搶他吃剩下的殘湯剩羹奔忙。
荒貨曉得,雲土,是市面上最好的鴉片。而好雲土,裏面又加進了人蔘、珍珠粉一類滋補品,不是一般煙鬼享受得起的。
么樣,嚇苕了吧?老子嚇都要把你嚇苕!
今天有些湊巧,讓黃素珍把氣氛給攪複雜了。敏感是干靳紅這一行的救命丹。靳紅果斷地取消會面,在咖啡館一照面,就退出去了。
炒板栗的是個壯小夥子,穿一件沒有袖子的坎肩。坎肩已經看不出本色,灰不灰黑不黑的。壯小伙敞著懷。短到膝蓋上的扎腰褲,褲帶是一根拇指粗的麻繩。腰被粗麻繩勒得細細的,與寬寬的肩膀和厚厚的胸脯相比,顯得很不成比例。炒板栗,還真得有這樣的身板。這麼大的一口鍋,這麼大一鍋混著砂的板栗,沒有這樣天神樣的塊頭,不說炒,就是把這柄碩大的鍋鏟舞弄個三五下,也要氣喘不勻。壯小夥子手臂上、胸脯上的肌肉,隨著鍋鏟的抄動,小老鼠樣不停地竄,竄得黃素珍心裏也跟著一顫一顫的。
福記綢庄門前,鋪了足足一寸厚的彩紙屑。這是鞭炮自我爆炸的殘骸。能夠在門前鋪這麼厚一層鞭炮屑的主子,應該是有些氣派的。果然,黃素珍一眼就注意到,這家新開張的綢緞鋪,貨色還真齊全。
他吃的是玩槍耍刀捉人打人殺人的飯。他也很喜歡吃這碗飯。
張臘狗的街坊們,的確興奮了一陣子。
胖經理本想說,母狗子都翹尾巴了,公狗子怎麼還不快上呢!話到口邊,就停住了。他朝毛芋頭臉上瞄了一眼,像揣摩,把自己的六哥比作公狗子,六哥會不會慪氣。煙霧太濃,看不太清楚。胖經理只看到灰嘰嘰一個圓。那是他六哥的癩痢腦殼。他似乎還看到,轉身之前,毛芋頭的嘴角朝兩邊裂開。
馮蝶兒印象很深,這個新來的插班生,當時的臉,由緋紅眨眼就變成慘白,極其地道的漢口話,準確地說是地道的漢口「渣滓」,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喊出來的。喊聲像是從一個很窄的管子里擠出來,顯得又高又尖,很變形,因而也很怪誕。這就讓平時說慣聽慣漢口話的馮蝶兒很是愕然。
「嘖嘖嘖,幾騷哦,曉得有幾騷哦你看你看,把個胸挺得那高!」
「她和張臘狗還歡歡愛愛的那幾年,張臘狗雖然沒有如今有錢,但對她買絲綢的愛好,只是愛嗔參半地勸說。這幾年張臘狗的產業已今非昔比了,對黃素珍的這一愛好,反而罵罵咧咧的——「你看你這個鬼婆娘哦,買買買,只曉得買!買這麼多,裹屍哦?」
一想到這些,馮蝶兒就有些煩躁起來。
黃素珍完全呆了。她根本就沒有聽到點到她的名字。
像這種聊天式的半罵半刺半挖苦的指指戳戳,張臘狗和黃素珍都知道。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什麼口都堵得住,只有人的口是堵不住的。再說,人們在剔牙縫裡腌菜渣滓的時候,最喜歡說,最喜歡聽的,就是這類題目。
李長江在對靳紅小聲說話的時候,注意到了馮蝶兒迴避的動作。
「咸?不咸咯您家!那您家就買皮蛋咧。皮蛋可以就這樣白口吃,清火的呀您家!貴了?您家這是說的個么話哪!這還不便宜?話又說轉來咧,您家還在乎貴?
「六哥蠻喜歡!他您家笑得幾好!嘴巴都裂到後頸窩去了咧!」
黃素珍有時對張臘狗這樣說,炫耀自己的聰明。既然上了學,不去總是不好,學得太差,面子上也難看。學生們動不動就停課上街,黃素珍倒覺得蠻好。她可以自在地玩玩耍耍。
「謝長官,謝謝長官!」
張臘狗咕噥了一句,又側過身來,一雙手把黃素珍上下一陣亂摸。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忽然,這首五言絕句從腦海深處浮了出來。
剛開始,對讀書,黃素珍有興趣,卻缺乏吃苦的思想準備。上學之前,黃素珍也就是在看戲聽說書學到幾個字。好在她有些小聰明,喜歡看喜歡聽一些艷情緊張有情節的故事,記性也好,慢慢地能夠半看半猜地讀一點報紙上的逸聞怪事之類的東西。久而久之,在張臘狗身邊,黃素珍居然成了「知識分子」。張臘狗雖然當了漢口偵緝處的處長,由於基本上是文盲,所以,他要處理什麼公文,都由文書代筆。中國的情況就是這樣,官越大,越好當,官越大,越可以沒有文化。張臘狗所要處理的公文是極有限的。有一次,張臘狗把督軍府發下來的一份捉拿革命黨的公文帶回家。這是一份很機密的公文,上面有一些人的名字,交給文書辦理,有點不放心,就順便帶回來了。哪知,黃素珍竟能夠讀出來,雖然有些吭吭巴巴,但內容還是完整的。這就吊起了黃素珍想上學讀書接受正規教育的胃口,也調動起張臘狗支持她出去讀書的積極性。
聽完荒貨的彙報,張臘狗雖然沒有作聲,但從那眼珠子瞪得溜圓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太驚詫了。
如果有那麼一份閑心思,把從書店街到宗祥路走的步子數一數,就會發現,這兩條平行的街九九藏書,相距最多不超過三十步。這兩條街不同之處太多了。但最大的區別在於,宗祥路是一條華界和租界的分界線。這條分界線很長,南從江邊開始,北到鐵路沿。而書店街就短得很了。南從花樓街伸出來,北被后城馬路截斷,從南到北,加起來不到兩百步。說這條街是漢口一道很特殊的風景,一是這條街除了經營書刊,別的什麼也不賣。為買賣書刊服務的行業,只有兩項,一項是賣吃的,往南走幾十步到花樓街便是。再就是,和書刊配套的筆墨紙張,往北走到后城馬路口子上就有了。似乎是怕破壞了這條街的書香味和它相對靜謐的氛圍,一些賣與書刊不相干東西的,好像約好了一樣,都不進書店街。可能漢口天生是一個商業氣氛太濃的都市,漢口人被濃郁的商賈氣染得太迷醉,因而也特別珍惜這塊雖然也經商,但相對來說要雅一些的小街。書店街還有一項,也是漢口其他街巷所沒有的。它的街面,是用褐紅色的砂石鋪成的。這種褐紅色的砂石極為罕見。
「哈哈哈哈!」
耳邊一陣痒痒,毛芋頭有點不耐煩,瞥了胖經理一眼。這個管事的,一天到晚泡在鴉片煙里,么樣還這麼胖咧?個把媽,說話就說話咧,把張臭嘴巴湊到耳朵邊搞么事!
賣蛋的小痞子沒有色膽,只有很知趣地收拾起色心。
您家曉得,從生蛋做成皮蛋,不用火燒水煮,就熟了,費幾多工,花幾多料哦!
荒貨人如其名,的確像是丟在路邊也無人問津的荒貨。臉削如癆病坯子,身瘦如同病猴。把這樣的形象,與保鏢的身份聯繫起來,實在是太匪夷所思。
於是,豬巷就成居巷了。好在漢口話豬居不分,住在這裏的人和到這裏來找人的、做生意的人,都沒有覺得不方便。
老叫花子曉得,陸小山遲早要為他爹報仇的。除掉張臘狗,老叫花子有好幾次機會。但臨到下手之前,總是陰錯陽差地丟了機會。這或許是天意罷。報殺父之仇,是為人之子的第一孝道。張臘狗的這條老命,說不到真的要丟在他仇家兒子手上。看著一天天長成人的陸小山,老叫花子常這樣想。
「這個人是幹麼事的咧?看身材和一些習慣動作,像是出力做工的工人兄弟,看他把那本線裝的《資治通鑒》翻得有模有樣的,又像是讀過書的。」
是些么料?哎呀,那就一兩句話說不清白咧。么樣曉得皮蛋好不好?這樣,我告訴您家。」
這種很地道的漢口味的應答,在課堂上,自然是很不規範的。黃素珍的應答,引起同學們嘻嘻的笑聲。笑聲都不響,都是以手掩口發出來的,而且,多半沒有惡意。
一聽這話,兩個兵的槍口就指向了陸小山,眼光盯在那兩隻皮箱上。
「靳先生,就您家一個人啊?」
這裏的鞭炮聲,整整響了半個小時。
「算了,鹽蛋咸。」黃素珍一點躲避的意思都沒有。這有幾好玩咯!一個小屁伢,只怕連毛都冇長齊整咯,就這麼邪!不由自主地,黃素珍朝賣蛋的小痞子襠下掃了一眼。一條藍不藍灰不灰的扎腰褲,明顯大了,不合身,鬆鬆垮垮的。看不出什麼動靜。
街坊鄰居們惡意或僅僅是好奇的興奮,早就被時光的流水勾兌得淡而又淡了,而張臘狗和黃素珍之間那一陣新鮮的興奮,也同樣被歲月的流水漂得蒼白了。
「唉,又買這麼子多!有么益唦?穿得完?放著還不是壞了哇?陳絲如爛草唦!
這是最需要老手最需要經驗的時候了。引導和安撫是最重要的,它會疏通渠道,調節流量;它會適時地推波助瀾,製造起伏和跌宕。
「哎呀,真是對不住您家,對不住您家!您家就是靳紅,靳先生哪?哎呀,還當是個女的咧,差點誤了大事。」李長江聽對方接上了暗號,心裏像放下了一個石頭坨子。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總算把周思遠交辦的事情辦妥了。
臨淵羡魚有如此這般諸多的好處,就難怪這個世界上,總是臨淵羡魚的人多,真正退而結網的人少而又少了。
笑聲戛然而止。這當然是黃素珍惡狠狠制止的結果。
他本來不打算抬頭,只是用眼角的餘光,像往日一樣,在燭光的搖晃中,看黃素珍夾裹著一陣香風撲到他身邊。他要好好享受這個女人對他火熾樣的感情。他是在用一種非常特殊的方式進行享受的。沒有激動,異常冷靜,冷靜得完全是一個局外人。開始,他把自己比作垂釣的漁翁。但很快就作了自我否定:我是個么樣的漁翁咧?在魚兒咬鉤的時候,漁翁的心情不能不激動。特別是那些很精明的魚,很油滑的魚,對垂在面前的鉤,總是反覆輕輕地碰,淺淺地咬。稍微覺得有一點不對勁,就一甩尾巴躲得遠遠的。這種魚,每一次咬鉤,都會引起漁翁一次新的激動。我陸小山激動什麼呢?仇家的小老婆,一個淺薄的俗不可耐的破罐子,聊勝娼妓而已。但自比什麼呢?似還是漁翁比較恰當罷?
「買么傢伙?買蛋唦!未必你還賣別的么東西?」
「老子把他么樣?你個賤婆娘像是蠻捨不得那個野雞|巴咧!你,曉不曉得丑賣幾多錢一斤咯!」一股死灰色在張臘狗鬆弛的娃娃臉上漫開來。熟悉張臘狗的黃素珍曉得,張臘狗已經動殺機了。能叫他不動殺機么?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咧,老子當王八,未必當到這個份上來了?老子再么樣不中神,總是個男將唦!張臘狗兩腮上,鼓出稜角分明的肉坨子來——「你聽著,老子不會為難他的,你放心。我要好好照顧照顧他的。先說給你聽也可得,好讓你早點放心:老子要先把那個瘌痢雜種的騷雞|巴鏇下來。鏇下來丟給狗子吃!我想咧,腦殼上滿是瘌痢的,胩里也長不出么像樣子的東西,狗子可能也不會吃的。這樣好不好,拿回來供在你面前,免得你總是想!再咧,再在他的瘌痢臉上做點記號,讓他的瘌痢腦殼總記得,別人的堂客!」
進門之後,這顧客也沒朝靳紅看,徑直朝碼排著書刊的書架跟前去。
「殺人放火還不過癮,還要丟人現眼,出醜賣乖!」
于校長在應聘中聘老師臉上掃了一眼。這一眼流露出許多欣慰:世道人心,千姿百態,到底還有古道熱腸之人!此君學問底子薄是薄了些,也還難得,只有將就了。豈不聞,河裡無魚蝦也貴呢。
從這個顧客一進門,靳紅就不錯眼地跟著他轉。這當然與書店眼下生意清淡有關,當然,顧客的身份也讓他產生了興趣。
「開玩笑?東西都堆在中間那節車廂里,你們選幾個代表,分發盡量公正些,莫為小財傷弟兄們的和氣!不選代表?讓我指派?好,來,你,你,還有你!」陸小山心情舒暢,北方話說得也流暢了,「做代表吧!不過,話要給你們說清楚,拿了這些東西,你們就回不了軍營啦!」
「啊,哦,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皮箱裝的東西,你們都看見了,」陸小山指指皮箱,趁兩個兵注意力分散的一剎那,兩隻快慢機抬起來,指向兩個兵,流暢的漢口話、地道的漢罵,一臉的殺氣,壓向當兵的:「婊子養的,推屎蟲上街——找屎(死)啵?這兩箱東西,老子本來是給齊大帥選的,你們要,拿去就拿去!」
站在窗前的保鏢荒貨,感到腿子站酸了。也許是無聊,也許是為分散腿酸的感覺,在處長轉圈圈的時候,荒貨就計數,看他的龍頭大哥今天到底要轉幾多圈才停得下來。
「你莫不是想害我啵?你當我不曉得這是么東西?鴉片唦!鴉片是害人的咧……來,再給我燒一顆……來唦,挨攏來些唦!怕老娘把你啃了?呃,你還是只童子雞啵……嫌老娘老了?真是眼睛裡頭冇得水,老娘還嫩滴滴的咧!你未必冇聽說,好吃不如童子雞,好玩不如嫂子的……」
前幾年,在床上,張臘狗還是如狼似虎的。起碼,黃素珍是這樣體會的。除了張臘狗,黃素珍沒有第二個男人,她不可能有什麼比較。天下的諸多精神體會中,這可能是最不好公然進行比較的一種。但是,最近幾年,黃素珍明顯地感到,張臘狗沒有多少男人的陽性了。完全沒有也還罷了,他還不服輸,總是像今天早上這樣,掭。把你掭得醒了,掭得想那個事了,他卻像個蠟燭頭,一熱就化,冇得一點用。像這樣的早晨,太多了。這對黃素珍,無疑是一種折磨。好在黃素珍想得開:有么法子咧,腳上的趼子,自己走出來的唦。再說,這種被窩裡頭的事情,一個女人,怎麼好開口咧!如果要真的一開口,像這樣的話會把你氣死:
多年來,黃素珍對張臘狗,都不用「您家」相稱。「您家」是漢口方言特產。對不熟悉的人,這樣的稱呼表示客氣,一家人平輩之間,尤其是兩口子之間,用這稱呼極少。如用,則往往是一方害怕一方或兩人間關係形同外人的表現。
馮蝶兒這一系列問話,李長江一時倒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是來找靳紅接頭的,現在靳紅就在跟前了,但又有別人在跟前,他就不好開口了。看蝶兒與這個麻臉男人的關係不一般,李長江朝麻臉男人掃了一眼,從長衫口袋裡掏出一本書來,朝蝶兒遞過去:「有一個朋友,托我帶一本書給姑娘,向姑娘請教一個問題。」
遙遠的意識深處,黃素珍似乎有一剎那的清醒。畢竟只是一剎那而已。一剎那對於人生,實在是太短暫了。漫長而短暫的人生路,成王敗寇、悲歡離合、魔鬼天使,往往決定於某個關鍵的一剎那。
剛抽鴉片不久的人,容易醉煙。
黃素珍何嘗看不出這種街頭小混混嘴臉?她要的就是這種無事聊聊的窮逗。窮逗里藏著里巷的卑污和智慧。
黃素珍喜歡穿綢緞衣服。熱冷四季,她的衣服料子,都是綢緞的。她有厚得只需雙層就能過冬的綢旗袍,也有薄到能感到裡頭內容顫動的薄旗袍。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舶來品。黃素珍也有資格穿綾羅綢緞。除了男人有錢,主要是她的身材好。
狡兔三窟。張臘狗絕對不止是一隻狡兔,也絕對不止三個窟。
新督軍上任伊始,吼人盤了兩天賬,就把齊滿元罵了好幾年。他是一邊罵他的前任,一邊抓緊徵收軍餉的——「齊滿元個玀鳥,硬是把鄉親們颳得玀苦!冇得法,我也是冇得法子喲,當兵的吃的玀鳥虧,鄉親們大幫小助一點,不要不聽招呼,不聽招呼,老子是隨么玀人都不認的!」
「這兩個鳥男女,也真怪得很!男的不沾煙,也不沾那個堂客;那個女將咧,倒是騷得有癮哪!你看唦,她嘴巴裡頭含根槍,身子在那男將身上又是挨又是擦的,個婊子,硬是像條跑草的母狗哇!」
「一大早上,就死了人?」黃素珍也翻過身來。她早就醒了。「嘆么氣唦!嘆個鬼的氣!魚總擺在這裏,又不是不准你這個貓子吃。怪哪個咧,您家這個貓子,只有鼻子聞腥的板眼,冇得吃魚啃刺的本事……」
燭光一陣搖動。這是有人來了。
「別他媽亂插杠子!聽陸長官說!」制止年輕兵哥哥的老兵油子,看出陸小山有吐點實惠出來的意思。
有此之故,欲覓一知心且知面之女子,有愛無憾以伴終身也。
褐色和紅色的比例調配得非常和諧,裡頭好像還摻了少許白色,使這種褐紅顯出一種雍容華貴的高雅。漢口用石頭鋪成的街巷不少。一些雞腸子小巷,大多用玉青色里摻一些黑色和白色的麻石鋪就。用這種褐紅色砂石鋪成的街面,書店街是獨一無二。這條街的石頭在鋪法上,也很講究。一塊一塊都三尺長,一尺寬,一塊一塊鑲成人字形。從這邊看過去,是微微傾斜的一排整整齊齊的書,從那邊看過來,是傾斜微微的一排齊齊整整的書。更有一樁奇處,這種石頭,每一塊,都像是一本厚厚的書。踩得多的地方,被腳蹭去一層,底下又露出新的一層,像被人翻去一個頁碼,逐漸就顯得薄一些。那踩得少些的地方,像是受到冷落的書,長久沒有人光顧翻弄,就厚多了。這些少有人踩因而顯得厚些的石頭,正因其少有人踩,自然就顯得臟些,有的臟到幾乎失去褐紅色雍容華貴的調子,彷彿一些不被寵幸的宮娥,長期的等待,長期的寂寞,終於懶於梳妝,一任青春付流水的模樣。
「肉哥哥,還骨頭哥哥咧!」漢口話「陸」、「肉」不分,一聲陸哥哥,可以聽成肉哥哥。對黃素珍,陸小山本來就是在演戲。這場戲是針對殺父仇人張臘狗的,這是一場銹刀子割肉的戲。既然是銹刀子割肉,就得慢慢來。再說,陸小山受聘到漢口女子中學來當教員,就是為了能每天見到馮蝶兒!漢口女子中學佳麗如雲,陸小山尚且只鍾情一人,心裏哪還有黃素珍的位置!
漢陽造又長又笨,哪裡是快慢機的對手?一看陸小山架勢不善,兩個兵長槍上肩,拎起陸小山擺在明面的兩隻皮箱,趕緊下車,避開那些分浮財的兵們,朝黑暗中去了。
陸小山對財寶看得太嚴,兵們心存怒氣是必然的。可看到陸小山兩支藍汪汪德國造二十響,提在手裡,一直張著機頭,心存忌憚。老兵油子顯然看出了兩個年輕兵哥哥的企圖。
但今天,黃素珍一時覺得好尷尬。
黃素珍在花樓街上走。茫無目的地走。她此刻正在體會的,早已不是那些遙遠的浪漫。她在仔細品嚼粘在她脊背上眼光的滋味。
這樣的招聘廣告,也只有這位校長敢寫,也只有這位校長能寫。
「這位先生,請留步。請問您家,您家是不是找一個叫靳紅的人哪?」
「看看婆娘的鬼樣子唦!哈欠連天,一個接一個!看那一口的牙齒唦,那也叫牙齒?黑不黑,灰不灰的,硬像是在灶膛里拱了的!」陸小山朝黃素珍瞥了一眼,不由一陣噁心。
「弟兄們!我曉得你們心裏在轉什麼圈圈!不就是想撈點么?其實,我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六哥,借一步說話。」
「哎呀,我出來慌了,身上冇帶錢咧!」
一天,從學校回來,黃素珍剛一流露出對上學讀書的厭倦,張臘狗就接著好一頓發揮。
「給,您家,就這樣拿著還冇磕掉殼子的小頭吃,你家吃到殼子跟前了,輕輕地一擠,就都進去了。好,就這樣,就這樣,看唦,這不,一滑,就都進去了……」
馮蝶兒很崇拜她的老師。這個老師,不僅文章寫得好,寫得快,可以稱得上是倚馬可待,而且,口才也極佳。他不能在小課堂講課。因為只要在小課堂講課,課堂就會擠得水泄不通,連窗台上也坐滿了人。這位名叫靳紅的老師,如果說有什麼不足或缺憾的九_九_藏_書話,就是臉上那一臉的黑麻子。靳老師的才名,不僅在大江南北的學校里很出眾,在社會上知名度也很高。由於經常在報刊上發表一些才華橫溢情緒激昂的文字,就引來了不少的求愛者。不過,讓靳老師哭笑不得的是,這些求愛者清一色是男士而非仕女。靳老師自詡是個職業革命者,而且是個六根俱全的革命者。雖有一臉的醬油麻子,但這並不能阻擋一個健全男人的愛美之心,於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靳老師在他經常發表專欄文章的《漢口時報》上,登了一則廣告,這也許是中國最早的一則徵婚求偶廣告——靳紅者,昂昂然一鬚眉也,年過而立,尚未論婚娶。緣委有二。其一,因本人頗有小才,懷才者必自恃,且知有「佳偶為偶,怨偶為仇」之說,雖非眼高於頂,亦難草草為之也。二者,本人幼年失足,跌之於黃豆曬場,致使顏面頗多坑凹。
漢口的冬日,能有這樣的陽光,就很不錯了。到處都亂糟糟的。升斗小民,每天為升把兩升米能不能到自己鍋里來而發愁,像蚱蜢樣的到處亂蹦;商賈人家,每天早上一開門,就愁是不是又要換一個督軍縣長,又要加征軍餉,或加征個什麼新稅——眼下稅的名目,稀巧之極,稀巧得讓你想都難得想出來。
「文化?文化是個么東西唦?文化!還聞屁咧!」張臘狗對讀書和讀書人,常常表現出從骨頭縫裡浸出來的不屑。「么樣,讀書,我說吧,你哪裡是個讀書的材料噢!新開的茅廁三天香罷咧!」
「算了,對你咧,老子還是算了。老子還要麼樣對你咧!要吃鴉片,就在屋裡吃!」
「嚯,夥計,怪事咧,女人的學堂邊開出個洋茶館,你看唦,大白天的,還點了些蠟燭!」
見他往外走,一直待在裡間的經理趕緊跟了過來:「是的是的,您家!這鬼位置站久了,熏都要把人熏上癮。六哥,您家莫慌走咧,我弄兩個合口的菜,喝兩口,再找個位置眯一覺,把精神蓄足,我給您家喊個條子!」
殘酷的歷練和熱切的報仇慾望,讓陸小山的眼睛變毒了。
欒耀祖一上台,又是開會,又是發通告,開會發通告的內容都是一個,就是徵集軍餉,還是刮地皮!」
眼下,看著黃素珍這一副鴉片煙鬼的模樣,陸小山真的大感欣慰。
凡事怕看穿,看穿了,什麼奧妙的把戲都一文不值。眼前虧吃多了,于適也稍微學了些乖,從此對政治不再開口,改為奔走教育。教育在漢口,乃至整個民國,一向是不受重視卻又備受重視的。不受重視,是你辦教育我支持,找我要錢我沒有;備受重視,是讀書人不安分,要盯緊點,經常興點文字獄,念點緊箍咒。當局一看,有個苕貨主動來做公公背媳婦出力不討好的事,這苕貨還是個大苕貨——于符子,首義元勛也,真是求之不得,委以教育局長。哪知于適竟堅辭不受,要創辦漢口的第一所女子中學。當局啼笑皆非之餘,也就隨他去折騰。好在都曉得他是個清廉耿介之人,在男女大防上,對他倒是沒什麼不放心的。只是這一個「錢」字,當局總是裝馬虎。這漢口第一所女子中學也就飢一餐飽一餐,多是靠于校長一張老面皮,在商界實業界磕頭化緣維持。近幾年,漢口大動蕩,當官的多是抓緊刮地皮的,颳得商界實業界也叫苦不迭。于校長左右支絀,窮於應付,招聘了好久,才有一位先生應聘。
循著一種特殊的香味朝前走,穿過烏黢巴黑的甬道,裡頭就寬敞了。寬敞的房子被隔成一個個小隔間,煙霧騰騰,很有點雲遮霧繞的效果。
但是,如煙的往事,常常像一道閃電,在陸小山心底劃過。
靳紅是個急性子,喜歡吶喊著,握著匕首和投槍朝前沖。讓他來用這相對清寂的事情隱著身子,小心地在青年學生里做啟蒙鼓動,猶如要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武人,穿著長袍馬褂,秘而不宣有選擇地傳授武功秘訣,一點崢嶸都不能露,更不用說從袖子里露出袖箭來了。這實在是難為了他。正因為這個緣故,靳紅就特別喜歡馮蝶兒。
當荒貨把一套精緻的煙具放到跟前,黃素珍的眼睛,睜得比張臘狗聽荒貨彙報時都大。
燭光又是一陣搖晃。這次,燭光搖晃得厲害。但是,陸小山沒有意識到,這是黃素珍進來的信號。
她雖然很投入地參加靳老師組織的一些活動,她知道她還不是革命黨內的人。真是看不出來,少言寡語的長江哥,倒還是個真正的革命黨人!真是像俗話說的,悶頭雞子啄白米!
這校長姓于名適,字元子,也是漢口的一個怪才。少年應試,中了秀才之後,再也不肯往科舉的路上走。早年追隨孫中山,是辛亥首義的參加者,也是最有力的反對者:他人之兵,怎能為我打江山?即或打下,江山也是他人的。這叫借他人之花轎,抬我之新娘,那轎夫,還有不將新娘,抬到他人家去的?民國之後,這位總唱反調的辛亥元勛,自然是落不到好果子吃的。加上他又是個讀書的種子,性情中人,一百個瞧不起元勛中「將軍團」那一幫利蟲祿蠹。
「真的咧!噫喲,湯圓鍋里的水瀑出來了,他都不曉得咧!」
人家一般炸鞭炮吧,都是噼噼啪啪一陣而已。這狗日的哪像是炸鞭唦,完全是在丟炸彈咧!這是哪裡出的鞭哪?是湖南瀏陽的啵?只有哪地方的鞭有這響!個把媽,我們漢口的鞭硬是不行,響起來噼噗噗的,一點都不威風,跟踩魚泡泡差不多。
「黃素珍!」
黃素珍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這是黃素珍第一次上課被點名。她不習慣,不習慣答應「到」。這自然也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被這個姑娘震住了:這麼年輕的姑娘伢,是我的老師?我的個老天爺,天下還有長得這樣好看的姑娘伢哦!
陸小山在清醒和迷糊、現實和幻覺中掙扎。這掙扎太舒服,太痛苦了。當他終於大汗淋漓掙扎出來之後,最初的感覺是,失望、懊悔和沮喪。
有荒貨在身邊,張臘狗覺得沒必要拉上窗帘子。到目前為止,張臘狗還沒有看到一個比荒貨槍法更好的人。
「買兩個!」
雖然馮蝶兒從小是在四官殿秀秀家長大的,但她不僅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還是見過世面的女子。父親顛沛流離的傳奇經歷和交際圈子,又給她提供了長見識開眼界的很多機會。馮蝶兒一向給人開朗和很好相處的印象。她信奉我行我素,因而她從不去干涉別人。她崇拜救世英雄——這世界有太多的苦難和不平,需要一些像父親和靳老師這樣的人,像克羅米修斯一樣,把自己的心摳出來,當做火把,把生活在沉沉夜幕中的人們領出來,朝著光明和幸福走,哪怕是自己倒在光明和幸福到來之前呢!她喜歡秀秀和秀秀的一些朋友,喜歡父親和父親的一些友人,尊重靳紅這樣有真學問的老師。
「只是可惜了,是個女兒身,真是可惜了!」
這是開在福記綢庄隔壁巷子里的一家煙鋪。當然,門口的招牌是「戒煙所」。這家「戒煙所」門臉很小。窄窄的木門,一個塊頭大的人進門還得側身。進門是一條更窄的甬道,大約十來步,黑而靜。這十來步路,容易讓人產生這樣恐怖的想法:我這是不是在朝地獄走啊?很可惜,能產生這類想法的人不會到這裏來,而到這裏來的人卻絕不會有這種想法:怎麼會有這種念頭的?地獄?鬼話!這是鴉片,這是幾好的東西哦!這世上么東西頂好?鴉片唦!
「哦,小姐,您家看中了這匹唦?扯幾多,噢,五丈?」陸小山問得飛快,他有意把黃素珍搭在綢子上撫摸的手指,當成是要買的數字。
當夥計把剪好的湖綢放到陸小山手上,陸小山又遞給黃素珍的時候,黃素珍才像從夢中醒過來。
對黃素珍,這太難得了。這種羞澀,往往是小家碧玉的標誌。
人蔘之於人身,是補虛損實。綢緞相反,對西施王嬙趙飛燕,它是錦上添花,對東施無鹽馬太后,它是雪上加霜。當然,衣著之於人,也有不管穿什麼都看著舒服的。村野鄉姑,你叫她綾羅裹身,未曾舉手投足,她就一身的不自在。漁樵之人,你叫他整日的長袍馬褂,除了令人噴飯,只能是奪他的衣食。
正是板栗上市的季節。漢口周圍的鄉村,不出這東西。這是山區的特產,以本省羅田縣最為有名。黃素珍並沒有買板栗的意思。炒板栗有一種生吃所無法達到的酥軟香甜。黃素珍曉得這種滋味。但她嫌炒板栗拿在手上臟,吃起來啃得嘴唇黑不拉唧的。
要打張臘狗的主意,又不傷及自身,還真不容易。漢口偵緝處的處長,行動根本就沒有規律。他沒有人們想象中的嚴格的上下班時間,甚至,連辦公的地方都經常變。而且,只要一出門,總有三個以上的保鏢緊緊跟著,警惕地從幾個不同的方位觀察周圍的動靜。晚上,前後門通宵都有保鏢執勤。還有外人所不曉得的,有時,張臘狗在他經常出入的某個地方整天整晚地戒備森嚴,其實,張臘狗根本就不在那裡。
這種情緒實在是很有道理。既然經過艱苦的退而結網都得不到,倒還不如就這麼臨淵羡他一羡,這對羡和被羡的,都不會造成損害。
盯著她瞄的,絕大多數是男人,女人也有,只是少些。在永遠都矇著一層灰調子的花樓街,黃素珍絕對是一道很搶眼的風景。
漢口女子中學的對面,是一家咖啡館。據說,這是租界外的第一家咖啡館。在這家咖啡館開張的時節,漢口曉得咖啡為何物的人並不多。
「像些苕樣的,吃自己的飯,管別個的閑事,真是吃飽了脹不過!」
又是一陣沉默。
黃素珍倒真的在這個小痞子面前長了見識。接過小痞子手上的皮蛋,也學他的樣子輕輕地顛動。
李長江把書朝馮蝶兒遞,看她的臉色。馮蝶兒接過書,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手下意識地翻書。
漢口市井語言中,有很多罵人詞彙。儘管,漢口市井對話交流中,夾雜這類罵人詞彙很普遍且多半淡化了攻擊、侮辱的成分,甚至,很多場合——往往是暌違有日,常以「個把媽」、「個婊子」作發語詞打招呼,以示朋友間的熟絡和親熱,但漢口人還是把言語中夾雜罵人詞彙稱之為「帶渣滓」。既然是渣滓,總是骯髒的可棄之物。可見,維護漢語言的純潔,漢口人還是有覺悟的。
李長江曉得,革命黨么,就是和現在「掌作」的作對的。一個籠子里不能有兩隻叫雞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長江曉得,自己還不是革命黨。革命黨不是茶館,凡進來的都是茶客。今天,周思遠要他到這個啟智書屋來找一個叫靳紅的人。
開始,黃素珍的眼珠子炸開兩點驚恐,慢慢地,驚恐從眼珠子上消失,慢慢地,驚恐被一層迷惘茫然代替。
望望兩個當兵的提箱遠去的背影,聽聽從中間車廂那邊傳來的喧嚷,陸小山提起油布下的兩隻皮箱,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
「分吧,快分吧,天快黑透啦,分了正好跑哇!」
「有這種事?」
再比如,他們說「你這個玀人」,你可以理解為,他是瞧不起你,也可以理解為他對你很親切,相當於「哦,親愛的」之類。漢口人的理解,免了欒督軍與漢口人溝通的尷尬。
花樓街隨么東西都有賣的。花樓街隨么東西都買得到。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黃素珍開始喜歡這些複雜眼光的?
其實,像這種情況,對黃素珍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有時,她看中了一段絲綢要人家撕,等人家撕開,她一掏錢不夠。情緒好的時候,她叫店家按她的錢數撕綢緞,買三五寸也是有的。買綢緞布料而買三五寸,對於她,是愛好,有收藏的性質,對於店家,無疑就是一次損失。情緒不好的時候,人家撕扯完,包好了,她一看錢不夠,掉頭不顧,揚長而去。如此行徑,自己從未覺得有何不妥。
對花樓街,黃素珍卻總是看不夠。
「那個狗日的是哪裡的?」
既然是場持久戰,不妨多等待。
「陸哥哥,找得你好苦哦——!」黃素珍像是在大海深處發現了一件珍寶,驚喜交加。
張臘狗的小女人,是他老婆的親生女兒。老叫花子強調,黃素珍做小姑娘伢的時候,就喜歡一走三搖,秋波流轉,眉眼飛動。小街小巷姑娘伢們勤儉顧家的品行一點都沒有,把些輕浮的舉止都染上了身。
這女子,是誰?是黃素珍?是那個像天仙一樣美的陌生姑娘?
果然,這樣的話就出來了。
李長江感到,背脊骨上有一雙熱烘烘的眼睛盯著。書店這種經營場所,真跟別的賣場不同,蔭涼涼的。在這種蔭涼靜謐的環境里多待了一會,李長江沒有體會到一點蔭涼的舒適。沒有一個女人出現。李長江有些焦躁起來。怎麼回事?聽周思遠的意思,好像這個叫靳紅的人,任何時候都會在這家書店裡的。
「這在講台上站著的姑娘伢,是搞么事的呀?」她還在問同桌的同學。
這是不是夢呢?哦,這是煙霧造成的朦朧,這是鴉片煙的煙霧么?我不曉得。我沒有抽過這玩意。我不能染上這東西的癮。到這地方來之前,老叫花子送了我一些藥丸,說是他秘制的驗方,百試不爽。吃了這葯,就是泡在鴉片煙缸里,也不會上癮。我記得我吞了幾顆老叫花子的藥丸。微苦,沒有什麼多的味道。就是吞了這葯,我也不能沾上鴉片癮。大仇在身,點滴未報,男人的事業,八字還冇得一撇咧。這好像不是夢哦,這煙霧,這搖曳的燈,是煙燈?還是咖啡館的燭光?
「陸哥哥,你曉得,我到你福記綢庄找了你幾回?哎呀,今天想到學校來看看,還冇走到學校門口,煙癮就發了。啊——哦——,陸哥哥,我曉得了,您家為么事不纏我了,一定是看中了學校里的哪個小女人!肯定的!你到底是么人哪?不是生意人啵?么樣還會教書咧?」
李長江剛剛把《共產黨宣言》從馮蝶兒手上拿過來,準備轉身走人,一直在冷靜旁觀的麻臉先生,開了口。
「你就是黃素珍?點名的時候,你應該答應一聲『到』。」很快,馮蝶兒就恢復了常態。雖然很年輕,畢竟是高等師範學校科班出身的老師。她的口氣變得很和緩。本來,她對這位少婦學生有一種先入為主的反感。快三十歲的婦人了,字都識不了幾個,就來上這女子中學!這不是很荒唐么!但想法歸想法,馮蝶兒既沒有能力去更改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現狀,也沒有義務去提這方面的意見。到這所學校來教書,一來是生活所需,二來是九九藏書組織所派。她加入了她老師組織的「新青年讀書會」,幫老師編髮一個名叫《新青年生活》的周報。
賣蛋的小痞子啰里啰嗦說了一通,又把話說轉了彎。他正沉浸在開眼睛葷的快|感中。他口裡陰不陰陽不陽地混說一氣,眼光不停地在黃素珍高聳的乳胸上掃。最後,充滿探究的眼光,停在旗袍的開衩處。旗袍的衩開得太高了,幾乎露出了大腿根。這給賣蛋的小街混混提供了邪心狂跳的想象空間——這個女的老子認得,是住在這附近巷子那棟高房子里的闊女人。她的男將蠻有狠。看來這個女人蠻騷,找我這個童子雞開心,混點。我咧,開一回眼睛葷是可得的,認不得真。她的男將是個纏不得的狠傢伙,老子不能做苕事。
這聲音分明嚴厲了。點名的姑娘注意到了,教室里多了一張陌生面孔。這應該就是「黃素珍」呀!怎麼眼睛獃獃地看著我,就是不搭腔呢?講台上的年輕姑娘心裏有些生氣。
看到黃素珍走進店門,陸小山鬆開了咬緊的腮幫子,換上一副風流瀟洒輕鬆愉快模樣。他的手,撫在一匹翠綠色的湖綢上,一股滋潤和滑膩,像甜甜的黏黏的蓮子湯滋味,朝周身流動。
聽到身後一男一女的對話,李長江轉過身來。
他朝馮蝶兒手上的書伸出手去,他要把這本書拿回來。李長江準備打退堂鼓了。
「陸長官,這還用您說嗎?誰他媽肩膀嫌自己腦袋重了啊?」
可對這個賤女人,么樣下得了手咧?從小在跟前長大的,小小年紀就跟了我,真還難得下手哇!就是下手把她弄成個么樣,傳出去,名聲也丟光了唦!
「這樣的男人怎麼跟黃素珍混在一起的?」馮蝶兒朝陸小山瞥了一眼,對這個外表斯文清秀的男人有了點印象。
「這不是馮姑娘么!」李長江從驚愕中醒過來。他當然曉得,馮蝶兒是他兄弟李漢江的未婚妻。他兄弟李漢江是革命黨,這從馮先生話里聽得出來;她的爹馮先生是革命黨;聽她平日激昂的言論,她本人肯定也是革命黨無疑。嘿嘿,有點意思,等了半天,這個靳紅,原來是蝶兒用來革命隱身的名字。
「是哪個狗日的,這麼早就炸鞭,炸這響的鞭,炸這麼多的鞭!不像是死了人的炸法咧,像是喜事。」
張臘狗是無意中注意到時間的。第一聲鞭炮響得太突兀,太像手榴彈爆炸的響動了。
黃素珍的眼睛和張臘狗的差不多大。只不過,張臘狗的眼睛有點鼓。張臘狗聽到黃素珍抽鴉片還和一個癩痢腦殼胡搞后,直接反應是吃驚和憤怒,吃驚多於憤怒。黃素珍看到張臘狗主動送一套煙具,其反應是吃驚和恐懼,且恐懼多於吃驚。
「咿喲咧,嚇死個人咧,你看那個屁股喲,翹那麼子高!」
曉得搔到了毛芋頭的癢處,煙館胖經理心裏也熨帖了。他轉身回到一間小房。那間房與吞雲吐霧處嚴密隔開,這是干這行而不上癮的「訣竅」。他不想看他六哥同那女人如何折騰的戲。這類戲,這裏每天都有,看厭了。
認出李長江,馮蝶兒也費了一點神。李長江今天的衣著打扮變化太大了。爹不在漢口,李漢江也不在漢口,見到漢江的哥哥,就像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高興,說起話來簡直讓別人都插不上嘴。
黃素珍是在製造和消費這種精神快餐的氛圍中學習和成長的,她有限的「文化水平」,也是在這種環境中提高的。玩玩耍耍中學習,學習就是一種享受。黃素珍習慣了苗家碼頭、四官殿的熱鬧,習慣了花樓街的繁華,對正規的學校教育,自然感到特別的苦。
「哦噢!我在……來了,您家!」黃素珍終於在同位的提醒下,站起來答應了。
陸小山腦子裡飛快地掠過這樣幾句。是哪本書裡頭的?還是哪段書詞裡頭的開場詩?讓它見鬼去吧!滿世界的男人都跟女人做這個事,也冇看到哪個的骨頭枯在床上!深山野窪廟裡的和尚,也許當真一輩子清心寡欲,戒這戒那,不近女色,最終,他們的骨頭還是枯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還是這話來得實在。陸小山已無遑他顧,他只希望,趕快,趕快順著這滑膩膩的感覺,滑下去。
「各位先生,于某慚愧。慚愧如何,就先免了罷。今日有擾各位先生到此開會,別無他意,是向各位介紹一位新來的先生,陸先生,陸小山先生。」
姑娘在離陸小山不遠的一張桌子跟前坐下來,要了一杯檸檬水,端起來,瞥一眼周圍,眼光沒在陸小山身上停留,又低下頭,淺淺地啜了一口。
沒看到嗎?那小子一對二拇哥,一隻插在扳機圈裡!」
「只要有錢有勢,什麼事不能做呢!像那個督軍齊滿元,颳了湖北人那麼多錢,實在是該死!這麼多人要把他趕走,這麼多代表不同政見的力量,算是在這件事上齊心合力了一回。可好,趕走了齊滿元,又來了個欒耀祖!與齊滿元有何區別?無非一個是山東人,一個是湖北本地人,刮地皮,害百姓,一點區別都沒有!
黃素珍在一個賣炒板栗的攤子前停下來。
「黃素珍!」
李長江常回憶一年前馮子高臨走時的囑咐。馮先生是革命黨,這是他早就曉得了的,但他您家到底是個么革命黨咧?這,李長江就不曉得了。對周思遠也一樣。
往事雖不遠,往事仍如煙。
張臘狗朝黃素珍俯下身,口氣像是在談家常,像是在和親愛的人商量辦一件什麼事情。張臘狗的聲音不大,完全被冷森森的殺氣所包裹。他不緊不慢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黃素珍的臉。就像他拿著一條色彩鮮艷卻毒性極烈的蛇,在一個極怕蛇的小孩面前逗弄。他希望看到殘酷精神折磨的效果。
「哪裡喲,看你咧,真是冤枉長了一雙大眼睛,明明還有一個人么。」
陸小山一愣之後,眉頭就結成了一個大疙瘩。
「么唦?有這種事?他自己的女人,白送給別人!」
賣蛋的是個半大的小夥子,身板塊頭,根本不能跟炒板栗的壯小伙比。他長得眉清目秀的,只是在清秀中,藏著一些狡黠和邪痞。
學校最近經常停課,學生經常上街,不是排著隊遊行,就是到一些廠子里去演說。老師也經常請假。今天,給黃素珍上課的馮老師請了假。喊她老師真是於心不甘。這樣年輕,還像個黃毛丫頭樣的,做我的老師!黃素珍常常冒出這樣不著邊際的想法。黃素珍對學生的遊行、演說這些活動,一點興趣都沒有。
「哦——嚯,是賣洋茶的茶館哪?還當是個廟咧,大白天點蠟燭!」燭光搖動處,靳紅進來了。他一進來,就發覺裏面的氣氛不對,沒向馮蝶兒打招呼,裝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驚驚詫詫地嚷。本來,馮蝶兒應該到書店同靳紅碰頭的,一時課調不開,就臨時改在咖啡館見面。這裏鬧中取靜,學校老師們經常光顧。
「黃素珍同學,你在跟誰說話呢?一個女學生,怎麼這樣沒教養!」馮蝶兒此刻的脾氣,和她那天人般溫婉的模樣,很不協調。
「您家都曉得了?」
黃素珍早已習慣了。她曉得張臘狗的這種看來很瘋很火的動作,實際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就像一個沒有後勁的圍棋手,點的似乎都是急所,但內行一看就曉得,都是些沒有後續手段的著眼。
胖經理的嘴巴臭不臭,只有毛芋頭曉得。其實,把嘴巴湊到毛芋頭耳朵邊,胖經理一點便宜都沒有,他六哥那一頭塗滿刺鼻藥膏的癩痢殼子,稍有點嗅覺的人都受不了。好在有臭味相投一說,胖經理也不是個良善之輩,肥肥的肚子里,裝的儘是壞水。
其實,李長江進門之前,就在對門一家書店裡,認真觀察啟智書屋好一陣子了。
她的確是隨便出門逛一逛的,加上穿得薄,沒有裝錢的地方,手袋又忘了拿,身上一厘錢都沒有。
馮蝶兒顯然不清楚眼前是怎麼一回事。這本書她聽說過,但還沒讀過。她曾經向靳老師借這本書。靳紅笑著答應過,卻一直沒有借給她。靳紅說,這本書難得找到,等有機會再說。現在,竟然在李長江手上看到了這本書!李長江是看得懂書的,但平時從沒聽說他有這樣的書呀!馮蝶兒知道,這是一本禁書,只有革命黨內的人,才有機會看得到。她明白,靳老師說等有機會再借給她,只是個託詞。
漢口女子中學的校長,召集全體教員開了個短會。會議內容只有一項,就是向老師們介紹一位新同事。
「不要,不……」
說歸說,黃素珍還是把陸小山遞過來的煙槍含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肚子里燥熱,趕忙呼的一聲吐出來。腦殼有些暈暈的。暈的味道一時難以言表,有點騰雲駕霧的飄飄然,還有點想和男人做點什麼的慵懶。
黃素珍常常問自己。
這樣敲破的皮蛋,粘殼子,不好剝。要像這樣——!」賣蛋的小痞子從黃素珍手上復又拿過那枚皮蛋,將大的那一頭,在裝蛋的筐沿上輕輕磕了幾下,蛋殼就分成三瓣裂開了,露出一大半青色的皮蛋來。
張臘狗對槍炮聲很敏感。
同坐的同學用手肘碰碰她,示意她答應。但是,黃素珍根本沒有會意過來。這麼大年齡才上學,不比從小上學讀書的學生伢,懂得學校的規矩。她只顧盯著講台上那個姑娘的臉蛋看。
「哎喲唉喲!把人笑死了哇,長江哥!」
沒有不禮貌的意思。李長江知道,眼睛不好的人,不忌諱人家說他是瞎子,臉上有麻子的人,絕對忌諱別人說他是麻子。有的麻臉人甚至忌諱到這種程度,包括芝麻、豆子、點子、顆顆,以及像「曹操的人馬」等等這些詞彙或短語,都忌諱,搞得人家在他面前,開口說話都必須謹慎。
這個人,好像在哪裡見過?馮蝶兒早注意到同事中有一張新面孔。這張清秀的臉上,有儒雅之氣,儒雅中似又摻雜著暴戾和姦詐。這張面孔是肯定見過的,直到于校長介紹完,她還是回憶不起來。
「么得了哦,這樣子滿街地撩,男將們都會變壞的呀!你看唦,看唦,你看那個賣桂花湯圓的獨眼龍唦,就一個眼睛了,還歪著個腦殼瞄,手上的那坨湯圓搓了這半天,都忘記下鍋了!」
「龜兒子,是不是老子耳朵聽錯咯?」
「荒貨,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蠻多人,就叫一個有耐心的兄弟去吊線,記著,要有耐心的!切莫打草驚蛇。」張臘狗的臉上矇著一層陰霾。
「哎喲,是么東西,讓您家看得這樣上勁哪?也不怕眼珠子掉出來呀!」黃素珍順著陸小山的眼光追過去,頓時,一壇陳年老醋在心裏砸破了。「咦——喲!我當是哪個咧,是我們的馮老師呀!嘖嘖嘖,陸先生哪,要不要我給您家們介紹介紹哇?」
「馮姑娘,我爹說了,請你有空就到家裡去坐一下。」正事辦完了,李長江記起爹的囑咐。馮蝶兒的爹和漢江都到廣州去了,她在漢口又沒有別的親人,如果她願意,請她常常去家裡坐坐,吃餐把家常飯,只當是回了自己的家。
到一處等而下之的鴉片煙館去抽鴉片,已經很下賤了。居然在這樣下賤的地方跟別人瞎搞,而且,還是跟一個冇得一點看相的癩痢腦殼搞!么樣辦咧?癩痢腦殼好辦,叫個人拿把刀子,把他身上捅些窟窿出來,或者,叫人送顆槍子給他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陸小山一身學生打扮,手捧一本書,在燭光下看。誰能把眼前的陸小山,與前督軍齊滿元聯繫在一起呢?
表態的,急著分東西的,兵們亂鬨哄的跟著陸小山指定的幾個「代表」,朝中間車廂涌去。
黃素珍飛了陸小山一眼。適才尷尬的腮紅猶在,使得這一飛眼多了許多的羞澀。
這正是男人們開眼睛葷的好機會。漢口人把站在一邊欣賞而不花錢買或不動真格的干,稱之為「開眼睛葷」。這裏頭當然有自我解嘲的成分。古人說,與其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絕大多數漢口人不曉得古人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曉得,他們肯定會大不以為然——「屁話!世界上曉得有幾多東西,都是退而結網就搞得到手的?就像街上走的這個看著蠻舒服的女將,你么樣結網搞到你的床上去咧?」
「陸長官,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在堆積得亂七八糟的屍體堆里搜尋了一遍,始終沒有發現張臘狗,連張臘狗偵緝隊的人,也一個都沒有發現。陸小山把值錢的細軟收攏后,支開旁人,親自動手,用兩個早就準備好的皮箱裝了,再叫兩個兵提到火車尾部的那節車廂看守起來。這是一種不大的皮箱,式樣顏色都一樣,而且每個退役老兵都有一隻。這是山東籍湖北督軍齊滿元對山東籍老兵退役前表示的關懷。退役前,這些老兵在武昌漢口搶劫一通,齊滿元不僅沒有治罪,反而發皮箱讓他們裝贓物,正因為如此,他們對老長官齊滿元將他們一網打盡的陰謀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火車尾部車廂里,堆了好多財物。從金銀珠寶到綾羅綢緞,貴重的值錢不怎麼值錢的,什麼都有,這些,都是兵們從屍體堆里扒拉出來的。陸小山叫兩個兵看守著,自己在財物堆里精心挑選,裝進那兩隻皮箱。看看差不多了,陸小山吩咐這兩個兵,將選剩下的東西,弄到中間那節車廂里。「哦,去,先收拾過去,收拾完了再過來,在這裏守著!」見兩個兵盯這兩隻箱子的眼神複雜而曖昧,陸小山隨即補充。見兩個兵放心忙去了,陸小山麻利地從車廂角落髒兮兮的油布下,拎出兩隻皮空箱來,隨便裝進一些粗笨器物,將那兩隻裝滿貴重財物的皮箱,藏進車廂角落,再用髒兮兮的油布蓋上。
這就好辦了。無縫的雞蛋不生蛆。你個把媽這多的縫,看老子么樣把蛆下到你的鍋里,下到你嘴巴里!
「是呀,是找靳紅小姐呀。」李長江被對方的親和力征服了。
其實,這時節的漢口人不曉得,女人進茶館,是稀奇,但女人進咖啡館,在外國,很自然,在漢口特定的圈子裡,是時尚。
進來的不是黃素珍。進咖啡館的這個女人,不能不叫陸小山抬起頭來。
「是的,是的,您家!您家真是說對了,我就只是賣蛋。我賣別的么東西,人家也不得要唦!哦,您家買蛋,買兩個蛋,兩個么蛋咧?」
「小刀子幾好噢,就像是三五寸長的竹葉青蛇。一寸短一分險哪,不錯的。槍這傢伙,冇得別的好處,就是快。」
張臘狗在屋裡轉過來轉過去,心裏毛焦火辣。
「嗨呀,是的唦,是的唦,挺胸翹屁股,硬像匹撩騷的母狗子啊!」
陸小山一眼就認出了,進來的這個女人是黃素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