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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22年——穆勉之 張臘狗 劉宗祥

第五章 1922年——穆勉之 張臘狗 劉宗祥

「呃,蝶呀,有件事差點忘了。你大概和你爹差不多的,也是革命黨,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應該讓你曉得。剛才呀,茶館叫個夥計來跟我說,剛才有一個女客,在我的茶館里坐著喝茶……」
「哈哈,張處長,給您家拜年哪!哎呀哎呀,哈哈,小號給您家拜個早年哪!」
「還吹一下子,還用點勁!」這個用捅條在豬身上敲得嘭嘭響的老漢,可能是這家肉鋪子的老闆。看來,他是個積年的老殺手了。他從捅條敲出的響聲里,曉得氣是不是吹足了,吹勻了。氣不吹足趕勻,毛刮不幹凈,就是刮乾淨了,豬身上的毛眼不好看,賣相就差了,再說,刮下來的豬毛豬鬃也賣不出好價錢。
「我還說一遍,你還差我二百五十萬!我可以等你一個時辰!」湖南客拿了錢,居然還不動窩,大馬金刀就那麼一坐,一副坐催賭債的架勢。
「您家剛才走了一步緩著。要是在這裏立一顆子,他您家的這一條邊就都死了。
茶倌好生奇怪。女客進茶館,已是罕見,茶館會情人,更是匪夷所思。再么樣民國自由,也不至於自由到這個份上。這是家正經茶館,不是小巷子里的下等煙館娼寮,可以胡搞亂來的。看樣子,這女人也不是個喝茶的料。頭道湯,二道茶。
見面告別握手,在漢口還不是很流行的禮節,男女之間行此禮節,只是在知識界偶有所見。馮蝶兒朝陸小山伸出手,無疑是在施放一個信號:你我都是有知識有教養的文化人,又是早不見面晚見面的同事,凡事適可而止。強人所難,霸王硬上弓的事,雙方最好都別做。
再聰明的人,一旦得了一廂情願的毛病,也會糊塗得讓人哭笑不得。
「是真的,是真的,我偷偷地跟了好多回……」
和中國人作簡單對話,弗朗克不怎麼需要翻譯。今天,他卻特意把劉宗祥叫過來。劉宗祥明白,這預示著,這場談話是正式的,是經洋行董事會討論過的。他心裏的高興,沒有在臉上露出一絲痕迹。他清楚,前一段時間,他下的葯,已經發作了。
過點細咧,您家也不再是年輕的漢子了。您家再一病,我還指望哪個?」
這是集家嘴靠近河街的一處房子。這一帶經常失火。為此,建了好幾處火官廟,想鎮住在不可見之處躥來躥去胡作非為的回祿火鬼。但是,失火的事還是經常發生。人們燒傷了心,又很戀這塊黃金寶地,房屋建築上就有了區別於其他地段的特點:所有的房屋,都只三面用磚砌,而且也只砌一人多一點高,上面的部分全部用木板或鑲釘或斗榫。門臉的這邊,則全部用木柱木板,不見一塊磚。
「慢,我看看!」這回湖南客又啰嗦起來了,他把這粒骰子放到手心裏看了又看,拋了兩拋,就還給張全生了。「我博這一庄,兩百五十萬!」
「秀秀,你莫著急,不多說了,這事就由我來辦,大花子咧,給我搭個幫手就可得了。」李大腳人沒動窩,還是像跍樣地坐在那個小板凳上。煤油燈照到他那裡,已經有些朦朧了,他的表情不是很清晰,說話聲音也不大,但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的。
見湖南客再也沒對夜壺拿出來的骰子挑剔,張全生隨手用兩個指頭捏起一粒骰子,亮一亮,見對方沒有反對的意思,就往桌子上一擲。六點!湖南客連骰子也不拿起來,隨手用一根指頭把那顆表明是六的骰子一撥,骰子滾動了幾下。三!
「么唦么唦?」黃素珍吃驚地看到,陸小山像看一頭怪物樣地看著她。他的手,還沒有觸到她的手,就倏地縮了回去,彷彿突然發覺一條毒蛇正向他不懷好意地吐著舌頭,人也驀地一下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一根火柴被擦燃了。先是黃色的光一閃,然後是橙黃色的火焰跳將出來,緊接著,猩紅的火苗燃了一會兒,很快就暗淡下去了。這根火柴自焚之後,一盞煤油燈就躥起了深紅的火苗。這很有點像熱烈生命的接力,很是輝煌,很是殘酷。
「三天,三天之內擺平。」李大腳站起來,走到吳秀秀跟前,「秀秀,不是我說你呀,伢么,哪個不心疼咧?心疼的法子蠻多咧!像你呀,我的兩個和尚兒子呀,長大起來,是用的一種心疼的法子;像這位劉先生,能夠有今天,他的上人,用的又是一種心疼的法子。你是個幾明白的人咯,莫臨到該明白的時節,懵懂了哇!我這大的年紀了,一生說不到多的話,今日怕是說得頂多的喲,你莫見怪咧,伢!」
秀秀已經注意到,她的兒子有些反常。前一段總是抱著一本圍棋書看。當娘的不懂圍棋,做爹的也不懂圍棋。但是,都曉得圍棋高雅,是鍛煉智慧和毅力的高尚娛樂,也就沒有去管他。最近,漢柏每天放學都回家很晚,偶爾問了兩次,說是學校組織活動。
「她小些?她小些,為么事要我喊她姐姐咧?」祁小蓮的兒子吳漢生,是個耳聽八方的。剛才,他還在用手摳雪,一捧一捧往雪人坯子上拍。他本無所謂堆什麼樣的雪人,他只但願,能夠天天有這麼熱鬧就好了。
對於穆勉之,有說服力的話,就是這一段。弗朗克那天的談話,劉宗祥當時當翻譯的表情,都還像就在昨天。剛剛擠進法租界,就又被劉宗祥擠出來了。
「您家點燈做么事呵,要找么東西?」
「哎呀,您家們下棋還來錢?這不成賭了?」漢口人稱賭博為「來錢」。
「么唦?張臘狗請您家喝酒?」孫猴子的眼睛,睜得像是要從眼眶裡蹦出來。「莫見他的鬼喲,這不是黃鼠狼給雞……」
聲音清晰而輕微。這不是敲門聲,而是敲窗聲。
「名聲就是錢哪!個把媽,名聲這東西,真的說不清楚。昨天,你還是坨臭狗屎,今日,說不準是不是雞子把你的祖墳扒動了,陡馬的,你就名聲蠻大了!名聲大的人值錢,連跟他關係好的,也瘌痢跟著月亮一路走,沾不曉得幾多的光!就說這來的趙吉夫,冇得劉宗祥,鬼的姆媽認得他!他的後頭有劉宗祥,連老子都還不好馬虎他!」
「我曉得,已經到最要緊的關口了。以前冇跟您家說,是怕搞不成,何必把您家們都牽連進來咧!您家看唦,有一些事情,連我的姆媽都不曉得。我怕連累這邊,把綢緞鋪開得遠遠的。」
一股從宗祥路拐過來的北風,想順著花樓街朝前掃,無奈花樓街的曲拐太不規則,不規則的街道一點點地消磨著北風的剛性,當掃到博藝軒附近時,已被花樓街濃濃的市井味兌淡了。
「伢叻,看棋,么樣能插嘴咧?那這樣咧,這一盤你接著下,好不好!」對面那個的口氣,就有些不耐煩了。
看到劉漢柏消失在花樓街人叢中,虛眯眼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師傅,這伢難得沾上這個賭字!」
「哎呀,真是多謝了咧!多謝了咧!穆兄呵,不瞞您家說哪,我蠻著急呀。我的個內人,剛剛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咧!」張臘狗清楚穆勉之是在做戲。他說什麼三天的時間,是鬼扯羊腿的屁話。這隻能證明,黃素珍在他們手裡。
也許是被太多的思念和委屈所左右,黃素珍竟忽略了陸小山這不恭的冷冰冰的語氣,只是獃痴痴地望著眼前這個衣著光鮮輪廓生動的男人。這是讓她喪魂失魄不顧身家性命不顧女人尊嚴的男人咧!望著望著,眼裡浸出濕潤,濕潤重了,汪成兩潭受傷的感情。又一陣噁心感聳上喉嚨管,沒有壓住,哇的吐了一地。
「秀娘娘哇,我看哪,女人么樣就不該坐一坐茶館呢?非要男人才可以坐?」一涉及自由平等女權一類話題,馮蝶兒果然激昂起來。
「那好,那就賭兩把,一人做一次庄!」張全生腮上咬起兩道肉棱。他要戰勝這個狂妄的湖南客,要讓他輸得光著屁股從這裏爬出去!一人做一次庄,看似公平,實際上是暗藏殺機。他要看一把之後,再決定怎麼「出千」,在第二把里把這湖南客「洗」乾淨。
「穆先生,蠻想向您家打聽一個事,又怕引起您家的誤會。」張臘狗喝酒走肝,臉越喝越白。這種人,就是把眼珠子喝得像兔子的眼睛,臉色也是從白里朝青里走。穆勉之喝酒走表上臉,一沾酒臉就紅得像炒熟了的蝦子。喝酒走肝的人,如果有酒路子,三兩下去,就頭上像揭了蓋子的蒸籠,胳肢窩、腳板心,像戳穿了洞的水袋子,不停地流水,流出的水還有濃濃的酒味,這種人是很難得喝歪的。
西裝革履的陸小山今天顯得尤其倜儻。他很少這樣打扮。能夠到一江春茶樓踐約,關鍵是黃素珍臨走前丟給掌柜的那句話。
等一會,省城那邊還要來客人。是么樣的客人,帶信的人沒有說,估計很不一般。漢口大旅館,吃喝玩樂,銷金窟,安樂窩,這是哪個都曉得的。省城那邊,隔三差五過來玩的官哪吏呀,像流水不斷線。張臘狗不在乎這樣賠本的事情。這是明面上賠,暗地裡賺的好事。張臘狗只愁他們不來。來的官越大,張臘狗的名聲就越大。
「張處長,我曉得您家說話,是不開黃腔的。我只是想問一句,您家么樣曉得是劉宗祥搞的名堂咧?」
見到李家父子,吳秀秀感慨萬端,一肚子的話,竟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在李家父子眼裡,吳秀秀永遠屬於他們這一群,而劉宗祥,永遠屬於和洋人搭界的人。這是漢口很特殊的一個群落。這種人全漢口都不多。這樣的人到這樣的家庭來作客,又是這樣謙和,再怎麼持人以群分的觀念,主人的自尊心都會得到最大的滿足。
趙吉夫的來訪,的確出乎張臘狗的意外。
「你還冇聽我說完咧!我是說,這個女的是張臘狗的堂客!你曉不曉得張臘狗唦?漢口偵緝處的處長唦。你曉得?哦,你看,他的堂客,像是到我的茶館來等人的!」
「日他先人,是不是老天爺罰我咯?看到老子沒做善事?那也是沒得法子的,老子這一輩子就這樣咯,先人板板,龜兒來世變豬牛,再還今世的債。」在香火問題上,張全生算是絕望了。
劉宗祥把一張《漢口時報》往茶几上一丟,站起身,踱到窗前。
看來,在圍棋上,劉漢柏還真有些悟性。開局的大模樣做得很有氣象。對面兩個角和兩條邊,都和中間的子有了遙相呼應的韻味。他自己也感覺不錯,但畢竟是第一次和人在正規的棋藝館對弈,不敢大意。走至中盤,劉漢柏死死地咬住對方的一條大龍,圍追堵截。這條大龍想和對面一塊棋連通。幾經周折,終於把這條大龍斷死了。對方盯著棋枰好半天沒有作聲,然後,輕嘆一聲。
今日,博藝軒附近就有些反常了。除了這兩個賣湯圓賣糊米酒的老販子,還多了幾個賣零食雜碎的:一個賣炒蠶豆的,一個賣炒黃豆的,一個賣炒帶殼花生的,一個賣炒豌豆的。賣湯圓和賣糊米酒的,開始還沒有在意這四個賣炒貨的。後來,他們在叫賣的間歇中注意了。這太奇怪了。這不是賣炒貨的地方呀!在花樓街和從這裏朝兩邊輻射的小巷子來找快活的,是有閑有錢又不得閑的人。有閑有錢才能到這裏來,到這裏來了就沒有了閑。一進賭博場,一進風月窟,他們都成大忙人了。賭贏了的高興得汗直流,贏多了,揣起贏來的錢,穿過一條半條巷子,往老鴇巴掌心裏拍進一摞洋錢,也不管香的臭的,摟一青樓女子,再出他一身風流汗,泄一泄火氣。這樣之後,稍微消停一點了,再悠悠地彎到一處賣熱湯熱水的去處,喊三兩個合口味的菜,抿二三兩酒潤一潤神。至於那些賭輸了的,一頭一臉的汗,一肚子一腦殼的無名火,他們最關心的,是下一把能不能稍微扳回一點本。這種人,為了讓冷風吹一吹髮脹的腦殼,調動肚子深處的賭經,可能到賭博場門口的湯圓擔子、糊米酒擔子邊,舀上一碗,讓甜膩膩的軟滑,去中和從肚子漫到口裡膽汁的苦澀。哪個有工夫有心情有牙口來嚼這些摔到頭上起皰像槍籽子樣的東西呢!
「師傅,這晚了,您家呼喚弟子,有么急事?」
綢緞鋪的後門是一條死巷子,只有一條很窄的巷道通到外頭。一般人都不知道這裏可以進到綢緞鋪來。這就為方臉掌柜和夥計們的方便提供了方便。
蘆花的出現,像是把秀秀從白日夢中突然驚醒了一樣,她一抖小月給她披到身上的毯子,臉色一整,眼睛閃出奪人的光來。
「什麼土行孫唦,醜死了!莫做他!」吳二苕的小女兒秋桂,聽漢柏說過土行孫,長得像猴子,她不喜歡。小女子自小讀書,學校教的「官話」和漢口土話在她的語言里並存。
「我是你們老闆的朋友,您家未必真的不認得?我有個生意上的急事……呵哈!
祁小蓮也帶著兒子住在劉園裡。好多次秀秀都要她搬到四官殿去,祁小蓮執意不肯。秀秀不理解,這位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嬸子,為什麼一定要住在劉園。一個寡婦人家,帶著個十來歲的孩子,住在劉園,也太冷清了。問多了,祁小蓮就掉眼淚。這樣,秀秀也就明白了,劉園離老棚戶近,寡嬸子是不願意離開這塊傷心之地。這裡是她長大的地方,也是她和吳三狗子成親的地方,也是她失去親人的地方。她願意在這裏,反正兒子一樣可以到鐵路內去上學讀書,自己有空就幫蘆花收收揀揀。日子過得平靜了,心情也就平靜了。心情平靜了,祁小蓮就越活越顯得少嫩,三十大幾的人,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幾歲。如果和秀秀站在一起,搶眼一看,真是姐妹一般。過細看,祁小蓮甚至還要年輕些。劉園難得經常這麼熱鬧,一有這種場合,祁小蓮就到廚房幫忙。
「陸先生,您家到底要做什麼?」事已至此,馮蝶兒反倒沒有一點緊張了。從小跟著爹,顛沛流離,曉得見過幾多悲歡離合生生死死!也好,今日倒是可以看看陸小山的真面目,看看變鬼變神的陸小山有什麼大神通!
十八年前,趙吉夫曾藉助張臘狗,燒了穆勉之的芝麻船。後來,穆勉之查清,燒芝麻船是趙吉夫做的手腳,又藉助張臘狗砸了趙吉夫的茶樓。當時,秀秀的爹在茶樓挑水,被陸疤子不問青紅皂白打死。當年的張臘狗,雖然與陸疤子一干青皮混混結成苗家碼頭十兄弟,畢竟還沒有多大的勢力。只要誰出錢,張臘狗就肯干任何事。在他的記憶里,趙吉夫是個身手不凡的傢伙。
「黃素珍打了老大一個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的當口,記起自己應該是淑女小姐的身份,趕緊用手絹把張開的嘴遮住,把那個哈欠打完。哈欠打完,疲軟爬上了身,口氣也和緩了。她意識到,這是陸小山的地盤,不是張臘狗的地盤,別人完全可以不理她。
這個男人是張臘狗專門派來看守黃素珍的。他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看住黃素珍。
血糊拉呲的,挨在鼻子尖上冰冰涼!我的個姆媽噢,師傅才殺了人的啵,連匕首都冇揩,就往我臉上戳咧!我的這張臉,本來就冇得一點看相了,再用刀子一劃一戳,還不稀爛?師傅哇,您家實在要戳,就朝臉上戳吧!反正這張臉就這樣了。就是千萬莫朝我的肚子噢、胸前咯、喉嚨管咯,這些位置戳不得的咧,還有,就剩一盞燈了,這要保住,總要看得到一點亮唦!
「哦,你是在說怕我沒銀錢,跑了噢?」湖南客還是沒有一點惱火的意思。他隨手從棉襖外頭的口袋裡,抽出齊刷刷一摞銀票。「這個當得了現洋么,英國銀行的銀票?五百萬,夠不夠資格做莊家?」
隆冬的北風,少了催動寒梅的陽剛,倒是摻進了早春二月北風的含蓄。
「這是哪裡的骰子呀?我這裏哪有這樣缺德的東西呀?那好,那好,換骰子,你選你選。」這時候,張全生髮現,保全自己的招牌,是當務之急。
戶外的北風,已經少了許多剛烈,如一頭在田裡做活做煩了的犟牯牛,甩脫了犁耙,狂奔了一通,終於累了,終於連喘息聲都變得弱了,彷彿在為剛才的魯莽而懊悔,喘息中雜著一些嗚咽。
「照說,這龜兒也不像是個耍千的角色!一身短打,還總是把拿骰子的袖子朝上捋,能夠耍得出啥子千嘛……」張全生很注意湖南客的穿著打扮和一些細微動作。賭場里稱玩假為「出千」。一般出千的,往往穿長袍,單衣寬袖,舉手投足,衣袂飄飄,在你欣賞他瀟洒的眼花繚亂之中,他就正好做些或偷梁換柱,或海底撈月的「出千」勾當。這個湖南客穿這麼厚的棉衣褲,又是短打扮,要出千,除非是「道」上的絕頂高手。
「如果沒有別的什麼事,我就要說聲告辭了。陸先生,多謝您家留我在這裏暖暖和和地坐了這半天,多謝您家的熱茶。」馮蝶兒注意到了陸小山臉色的變化。但她還是款款地站起來,沒有朝門口走,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陸小山跟前,向這個心內如滾油煎的男人伸出她的纖纖小手,「再見,陸先生,明天學校見。」
吳秀秀和劉宗祥都難得有這樣的清閑,一起到劉園閑散地坐一坐。幾個伢在園子里堆雪人。雪人堆出一個坯子模樣,劉漢柏要塑成一個土行孫。他看過《封神榜》,特別佩服這個動輒身子一扭,或從地上鑽到地下,或從地下鑽到地上的人物。
「您家未必冇看到,他的婆娘跟他生了幾個伢咧!」這說的也是事實。
張全生正準備示意夜壺一夥手下人動手,轉頭一看,這幾個身法拳腳都不錯的手下,被一幫不明身份的人制服了,一個個被捆得像手工極差的粽子。
專燒泡子的人,身材像捅鴉片渣子的細簽子,他朝欒耀祖看著,接過劉宗祥遞過來的藥膏,就是不動手。
「說大聲一點,怕么事唦,這裏又冇得外人!你說穆勉之么樣唦?」
「是這樣的,您家,我剛才看了的,跟來的是個挑夫,挑了一擔吃的東西,說是空著手來不好,送點年貨,大小是個意思。噢,東西我查看了的,挑夫我也叫他回去了。」
劉宗祥畢竟社交場合經得多,房產行業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在交際反應上,就比秀秀快得多。他用最土的漢口話,向自稱「年紀來了」的李大腳打招呼。
「你以為,你帶著這麼多錢,能夠平安離開這裏?」張全生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穆兄,嘗一口,這是好東西咧,菊花枸杞腳魚湯。」
其實,他額頭上還沒有來得及出汗,勝負已經定了。
這欒耀祖就說不得了。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堂堂一個湖北省的督軍,歪歪撇撇一個鴉片油子!這麼樣治理得好一個地方!政治看吏治,吏治靠官員。官員如此,談何吏治?這不是眨巴眼養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么!聽說,這個欒耀祖,除了睡瞌睡和吃飯,煙槍總是杵在嘴巴裡頭的。他嘴巴裡頭杵的那根煙槍,一戶庄稼人一輩子也掙不出來。煙桿是象牙鏤空雕成的,據說,要是煙里下了毒,煙還沒有抽到口裡,煙桿就會變色。煙鍋是純金的,隨怎麼染得黢黑,稍微一擦,仍然閃閃發亮。煙嘴是一整塊瑪瑙刻出來的,瑪瑙紅中透紫,和欒督軍烏紅嘴巴的顏色恰好渾然天成。欒督軍所用的「土」,是由專人調製的。沒人曉得用了些什麼好東西。不過幾年,欒督軍暴死,才傳出他老人家煙土中的秘方:高麗參,黃芪,珠粉,茸粉,太子參,黃精……劉宗祥沒有體會過來,欒督軍對他是非常客氣的,他老人家破例沒把煙槍杵在嘴裏。這是一種很高規格的待遇。沒把須臾不離嘴的煙槍含在嘴裏會客,這是何等的難得!只有見上司才有這般模樣,而且還堅持不了兩個時辰。見劉宗祥,欒督軍雖然還是歪歪撇撇的,哈欠也是一個接著一個,但畢竟堅持了近三個時辰哦!
「換骰子,我做莊。」湖南客很平靜地數出一沓銀票,朝賭桌上一拍,好像那不是錢,不是二百五十萬塊錢,是燒給墳頭的黃表紙。
「算了,您家也不曉得老闆到哪裡去了?這樣吧,留個話,你家的老闆這幾天要有大麻煩!明日叫他到一江春茶館等我,還是這個時候。」黃素珍煙癮發作,實在是耐不住了,她要趕回去。一來回去過癮,二來怕這次出來長了,引起張臘狗的痛惡,以後再出來就不可能了。
「小姐不要誤會,陸某有一言相告。」見一層慍怒爬上馮蝶兒的臉,陸小山知道姑娘誤會了。「是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讓陸某得知一份機密,最近,漢口當局要對革命黨下手了,似乎,似乎,小姐是上了黑名單的!」
這好的黃山雲霧,她連二道茶都潷得潑了,不曉得玩的么把戲。
馮蝶兒隱隱猜到陸小山要說些什麼了。她非常平靜。一個人的情愛空間,只能容納一份愛。說可以容納許多份愛的,那愛,不是真正的愛,或者不是深沉的愛,或者是把男女之性,當成了男女之情。
果然,這一盤,莊家張全生贏了:莊家搖出二十二點。湖南客搖出的點數就臭多了,只有十八點,也就是說,在他搖的四粒骰子中,只可能有兩粒是最大的點數六。
穆勉之也注意到,張臘狗對他的稱呼,已經從「先生」改成「兄」了。這是個信號。穆勉之懂。這既是在拉關係,又是在下通牒:我這樣把你當人,你還不給我面子?
蘆花母女不知道,當年,吳秀秀為自己的叔叔三狗子報仇,為被英租界打死的人力車夫報仇,組織一幫人偷襲英租界,那一段日子,眼裡經常閃出這樣的光。
「是的呀,我等了這麼半天咧!你看,天都快黑了咧,我還以為兒子自己到這裏來了咧!」
夜壺又朝賭桌上丟下四枚骰子。丟的時候,再沒有說挖苦的話,只是,他臉上的得意,寫得很誇張。
垂暮之年的老叫花子https://read.99csw.com,一天到晚酒瓶嘴不離他的嘴,反倒不咳了。這真是難以解釋的奇迹。提起他的結拜兄弟陸疤子,老叫花子的聲音變得沙啞了。
掌柜是個積年的生意精,是那種佔了便宜還要討好賣乖的角。
她覺得精神好些了。來會陸小山,不能用這副病蔫蔫萎靡不振的模樣。
從毛芋頭口裡,穆勉之曉得黃素珍像是懷了身孕的樣子。這麼多年,這張臘狗,在黃菊英和黃素珍母女兩個身上扳了曉得幾多趟,連個屁影子都冇得一個,被我們的老六隻睡了一盤,肚子就鼓起來了。哎嗨,老六哇,你高頭不中看,底下還是蠻中用的咧!可惜了,恰恰就被這個把媽的把點有用的東西廢了!老六,遭孽哪!
閹雞和夜壺都目瞪口呆地盯著湖南客手上拍得唰唰響的銀票。這些銀票當然是真的,而且,英國銀行的銀票,在漢口,信用是最好的。
「還是你做莊?」前無援兵,后無退路,張全生只有一搏了。
「管家,你去忙你的事,我冇得么事,讓小月陪陪我就行了。」
孫猴子也覺得,老六太慘了。
馮蝶兒瞟一眼吹氣的年輕人,似有所悟:勞動,是冬天的敵人。
「嗯?么回事?」由於只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屙尿上,掌柜的耳朵就特別管事。
「噢,穆先生,你知道,我是個不大會,什麼,什麼客套的人。」見穆勉之沒有接過寒暄話寒暄下去,弗朗克反倒覺得不舒服。是中國人而不會寒暄,還是中國人嗎?這個中國人,跟中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談笑風生,和我這個老闆在一起,總是板著一張臉。看來,董事會的決定是對的。
「瞎說,你又不是天天喝、餐餐喝。肥豬怕么事,還怕小花子不要你!」秀秀挨上來,和蝶兒擠到一條板凳上坐著。「蝶呀,莫怪我說的話不中聽,一晃,你都往三十里走了哇,老姑娘了哇!唉,你們不曉得要把這人生的大事,拖到哪一天哦!」
在發財撈錢上,穆勉之和張臘狗終於找到了共同的立場。
眼前突然一亮。心跳陡然加快。就像熬過漫長濕嘰嘰的江南梅雨季節,迎來第一個燦燦的艷陽天,一股睽違太久的明麗感,呼地一下湧上胸口。這是一種近乎撞擊的感覺。黃素珍鼻子一酸,又一陣欲嘔的噁心衝上來。她吞下一口涎水,強壓下欲嘔的噁心感,又趕緊用手絹輕輕地在撲過粉的臉頰處沾一沾。
前天,等了老半天,等來的客人是督軍府的師爺。失望歸失望,失望之情還不能露在臉上。無例外,這個師爺也是個紹興人,一口的下江話,十句裡頭有九句聽不懂,那聽得懂的一句,懂的成分還要打倒九折。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喝酒,該是幾難受的事情!但這種人又不能得罪。督軍府的師爺,絕對是個成事不足,敗事卻有餘的角色。好在這個師爺不是個酒簍子,或者,這次他過江到漢口大旅館來的目的,主要不是喝酒,而是來逛「窯子」的。這真是個古怪的傢伙。給他叫婊子,請他上妓院,他左也搖頭,右也擺腦殼。最後,張臘狗問,您家到底想玩么樣的?要玩么樣的花名堂?師爺團著大舌頭,嘴巴張合了好半天,張臘狗才聽明白,他是要領略后湖「野味」。冇得法,百人百性,一百個人有一百種胃口。張臘狗暗裡搖頭,叫偵緝隊的一個弟兄陪這怪傢伙到后湖去「打野雞」。
您家看到冇?這是金雞獨立唦!他您家的這一條邊,就是靠的這兩個眼位,您家一立,您家看到冇?他您家就不能進子了唦!」
「這個陸小山到底要說什麼呢?」那天,馮蝶兒只是看到陸小山和一個女人約會。像是幽會,又不怎麼像。這個女人,原來是她的學生。他們兩個人說什麼,聽不清楚。
劉宗祥疼兒子,兒子大了,他還經常和兒子開點玩笑。有時,秀秀愛嗔參半地說他,當爹的冇得當爹的相,硬像是跟平輩在一起。秀秀也曉得,這也是劉宗祥獨特的教育方法。他說,人家法國人,父子之間,都是喊名字的,像您家這樣子的說法,那還了得?
在張之洞面前,劉宗祥是發自內心的恭敬和敬佩,在敬佩中夾著一些懼怯。照說,黎元洪的官,比張之洞要大,但是,劉宗祥就生不出敬佩來。長得像個耙田的黃陂老鄉,才不壓人,貌不驚人,就是機會好。有了這樣的看法,劉宗祥才敢於在他面前吹牛調侃:您家創造了民國,我劉宗祥創造了漢口。
用這種心境,聽一個人動情的訴說,細想起來,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這很有點像認真在那裡唱做念打的演員,與一個漫不經心觀眾的關係。
沒有電燈,一盞煤油燈因門開著而閃爍不定。這盞煤油燈,已經說明這家人家,不屬於吃了上頓愁下頓那種類型。
又有了尿意。不停地想屙尿,這很讓人煩。讓夥計們曉得了,豈不是笑料?懶騾子上磨屎尿多!又冇喝好多水,么樣回事呢!是不是年紀來了的人都這樣咧?是的,天氣冷,夾不住尿。
「賣布的,你們老闆咧!我在問你的話咧!是聾了哇還是把耳朵賣到燒臘館里去了哇?呵,你們的老闆咧?死了?」
可惜,張全生沒有看到他的博藝軒門口這幾個奇怪的小販子。
其實這任務很重。不是別的什麼重,主要是太單調。想想吧,整天不錯眼地守著一個長得不差甚至還很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子,看著她抽鴉片,看著她描眉畫眼,甚至看著她做些女人才有的小板眼動作,有的是不想看的,有的是男人看了惹火的。張臘狗事先肯定想到了這些因素,派了一個最沒有看相的青幫門徒,來干這事。這是個「拜山」入幫不久的小青年,名叫拉眼。當然,這是綽號,真名叫什麼,並不重要。這小青年左眼皮受傷結疤之後,眼皮向上扯,這隻眼睛就總是閉不攏。眼睛閉不攏,眼珠子自然很難受,時時分泌出一些顏色曖昧的液體,在眼眶周圍結出一堆灰黃色的眼屎。這倒也罷了。更看著不舒服的,是拉眼的嘴巴。他是個豁嘴,北方人稱之為「兔唇」。一般的豁嘴,都是上嘴唇豁開一個口子。拉眼是上下嘴唇都從中間豁開一道約半寸的口子。一個人的嘴巴能有多大呢!
「禁煙局?還有這麼個雞|巴局?禁煙禁煙,禁得到處都是煙!你看看,你看看,你這船上裝的,就是你們禁的!他娘的,當婊子,立牌坊,拉大旗,作虎皮!看看,還有槍,槍,是哪裡來的?你們他娘的要槍幹什麼?嘿嘿,他娘的,還是上了膛的!」大塊頭兵頭兒隨手從長子手上奪過一支槍來,熟練地一拉槍栓,一顆子彈跳了出來。「娘的,什麼破玩意!大概真是什麼雞|巴局,窮得連傢伙都娘的還是老套筒子,嚇嚇老百姓還是可以的!呃,你要不要,老子賣一點像樣的真傢伙給你,就這樣的!」這個兵頭,絕對是個老兵油子,罵罵咧咧,嘻嘻哈哈,可一點也不耽誤他辦正事——「嘿,留兩個弟兄在這裏看著這幾個雞|巴人,把他們手上的傢伙都收了。把這些破玩意拿回去?有找累的病呵?扔江里去!其餘的弟兄,把這船細細地搜一搜!
「太太,您家……」見黃素珍要往外走,一直守在門口的男人把門一堵,話是蠻客氣,口氣卻不客氣。
「小月,你真的看到漢柏總是去賭博?」見蘆花滿眼茫然出去了,秀秀又問小月。她要釘釘子回腳。
「老五哇,么樣搞的,這冷的天,襖子也不扣好,還一腦殼的汗?莫不是病了?
在毛芋頭昏昏然的時候,穆勉之揭開被子,看到的慘狀,像他這樣心腸硬的漢子,都不能卒睹。
黃素珍沒有回頭,丟下一句話,讓小痞子心裏快活了半天。
只有在這種場合,馮蝶兒才覺得有真正的輕鬆。在學校里,在和靳紅老師商量革命的一些事情,她覺得她是大人,是一個肩膀上扛著蠻重擔子的大人。
「噢,這有什麼不可以問的呢?我們法國人做生意,我們法國人的企業管理,我們法國人的用人制度,都是很透明的,沒有什麼秘密。」弗朗克口氣很輕鬆。在這次的人事變動上,他沒有什麼責任可負的。「穆先生,我們洋行對您是很欣賞的,是的,很欣賞。但是,你們的政府,向我們提出了正式的照會,說我們支持您做毒品生意,不不,不是這樣措辭的,不是支持,是慫恿、包庇!對,就是這樣說的。沒有辦法,我們不得不分手,我們不願意惹出外交上的麻煩。您知道,現在中國動蕩得很厲害,這漢口,就動蕩得很,像一隻搖搖晃晃的船……嗯,嗯,雖然,我們法蘭西,從來不怕外交上的麻煩。」
「怪不得的,把鴉片的癮都染上了身嘛,還有么好結果?」掌柜的用手頂了頂眼鏡,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屑。
「好,請趙經理馬上到劉園來,是的,馬上!么樣快就么樣來!」
惱火的事情一樁接一樁。最讓他惱火的,莫過於法租界立興洋行的總經理弗朗克,前幾天和他的那一場談話。
夜壺從一旁侍候著的監場人手上接過幾粒骰子,往賭桌上一丟:「客,不要雞|巴不硬怪屄歪,拿就拿真本事出來。也莫盡做要趕狗逼巷的事!」
「哎呀,我還冇說完咧。」秀秀也站到窗前來,她也看到了,幾個半大少年玩得正上勁。吳誠和吳明在吳用、秋桂的指揮下,堆出了一個很難看出是哪方神道的雪人。漢柏和小月卻站在一邊,不動手,也不動嘴,只是偶爾對視一眼,很快又把視線分開。
窗外,飛瓊散玉,好一場大雪。
剎那間,一個畫面在秀秀心裏閃過。處死英租界巡捕杜拉那天,夜色如墨,當時的大花子如今的李長江,就這樣跍在鐵路沿那間棚屋黑黢黢的門口。十多年過去,地點變了,畫面重現,只不過跍著的人父子倆換了個位置。這似乎昭示著什麼深奧的道理,秀秀一時來不及想。
那是一條死巷子。他事先「踩過點」。再說,那一帶他孫猴子也很熟悉,前頭就是一家「戒煙所」。他要一報還一報,為老六報仇,讓那狗日的張臘狗心裏也疼一疼!看來,還是得跟大哥說呀,不說,要是張臘狗那雜種真的手上有么證據,不麻煩了?
湖南客的話音不重,周圍開「眼睛葷」的賭客,一個個把眼睛睜得儘可能地大:
「算了,秋桂,就做土行孫,這是個蠻活泛的人咧,很好玩的……」吳二苕的大女兒小月已經懂事了。漢柏吸收了秀秀和劉宗祥的優點,十七歲的小夥子,長得一表人才。小月做妹妹的動員工作,眼睛沒有看漢柏,臉卻一紅。
福記綢庄的方臉掌柜,朝夥計看了一眼,夾著兩條粗腿,朝店子後門走。
劉宗祥這句話還沒說完,電話就響了。
吱呀一聲,響得很輕微,在沉沉的夜色中,卻響得很有餘韻。
穆勉之的詢問,應該是很得體的。而且,已經不作什麼多的指望了,口氣也就顯得尤其平和。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老子肯定能重新殺回法租界。最終老子總要和你劉宗祥平起平坐。
張全生是見過大場面的。但面對這位一點根底都不清楚的傢伙,心裏還是很有些發怵。他朝夜壺遞了個眼色。夜壺微微點點頭。
這自然是好東西。漢口人把鱉叫腳魚。腳魚和烏龜這玩意相像,都有「王八」之嫌。穆勉之嘴角稍微向上一翹,有那麼一絲笑容停在那裡。
張臘狗曉得,自己在這方面能力有限,但這種事情又不能停著不做。這是自己的一塊田哪,非要自己親自耕種不可的一塊田呢!又不能請別人幫忙。要真的只是一塊田,又好辦了。老子又不靠種田吃飯活性命。人活在世界上一場,總應該傳個種下來吧?一棵草,也要結幾顆籽啊!
張之洞不消說,那是儒相之才,是經國之才,且極有個性,極有眼力,極有創造精神。像這樣啃國粹故紙堆啃出來,又有洋務思想和實幹精神的方面大臣,還真是不多。張之洞這樣的人,應該看作中國讀書人的一種進化。就像看似白胖胖卻半天也蠕動不了一尺遠的蠶,變成長翅膀能飛的蛾,儘管飛得不高,飛得不遠,但畢竟飛了,飛起來了哦!
「小月,今天給我說的事,只當沒有說的,明白了冇?」
從小到大,劉漢柏聽的是賺錢的話,看到的是賺錢的事,是在錢堆子裡頭捂大的,自己卻從來沒有嘗過賺錢的滋味。
這姑娘愛著漢柏,既有偷偷跟蹤的歉然,又有少女初戀的羞澀。
「穆兄,未必您家還不相信?我這個消息,是從督軍府傳出來的咧!」
「老娘買胩里用的東西!你看到冇?胩里,這裏用的東西!」黃素珍勃然大怒,把夾旗袍一撩,露出下體小衣,指著私處,朝拉眼逼進。
趙吉夫說的都是事實,有意吞吞吐吐透出的情報也是真的。但是,他為的是么事呢,或者說,劉宗祥為的是么事呢?張臘狗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問題。
關得好好的窗子,剛才那麼大的北風都沒有吹動,怎麼就這樣開了咧?陸小山還沒來得及回過味來,屋裡老叫花子身邊,已經站了一個人。
上桌子的東西,也可以說明主人待客的誠意。
看毛芋頭這般慘狀,穆勉之心裏一陣陣往上躥火苗子。
日子長了,老花樓街也都曉得,招牌蠻雅的這家門面,不是什麼下棋的棋藝館,而是一家賭館。當然,除了賭,張全生還做些別的什麼,曉得的人就不多了。
「這條老狐狸,到我這裏來有么事呢?個把媽,老子和他們,是井水跟河水的關係唦!別個做生意的,聽到老子這偵緝隊的名頭,都巴不得趕快躲得遠遠的。這個劉宗祥,仗著馮子高,仗著京城裡還認得幾個民國的元勛,老子難得打他的主意,他也把老子冇得辦法。」張臘狗朝荒貨瞟一眼。荒貨趕快點點頭,意思是,的確是祥記商行經理趙老闆來訪。
陸小山覺得,馮蝶兒已經是他的人了。
「桂花湯圓咧!」
賭場上最不受人注意的,就是這種「搭鑲邊」的人。賭場的主人不會注意他們,賭客也不會注意他們,但都對這種「搭鑲邊」的人不反感。賭場的人越多,說明這個賭場生意紅火,賭規嚴謹,賭風公平。再說,有人在你下的注子上加碼「搭鑲邊」,說明你押得准,「火」好,才有人跟。
劉宗祥來訪,只能是讓李家父子驚訝,秀秀的到來,是讓這兩條光棍驚喜了。
「小月,鬼丫頭,你驚叫個么……」在廚房關照做飯的蘆花,聽到女兒的聲音,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當她看到秀秀這個樣子時,臉也嚇白了。
其實,這是陸小山太緊張產生的幻覺。雖然不是茶客進茶館的高峰時節,零星的茶客還是有的。樓下還相當喧嘩,樓上雅座包廂,恰是磨鬢耳語的所在,需要的正是安靜。
「這是您家的鋪子?」馮蝶真的驚訝了。這個陸小山,到底是何方神聖哪?開著這麼大的鋪子,還要去教什麼書呢?生意人,不做生意,跑去做一厘錢好處都沒有的事情,真正是不可理解。馮蝶兒不喜歡生意,但從小就生活在劉宗祥和吳秀秀的生意場里,劉宗祥、吳秀秀都是蠻好的人,但她還是不喜歡生意。他們一談生意,她就不喜歡聽。跟所有的生意人一樣,劉宗祥和秀秀,不賺錢的事情是不做的。看陸小山說話結結巴巴,臉都紅了,馮蝶兒更是不在乎了。一個人還曉得為自己的行為尷尬紅臉,說明這個人還可救藥。
張全生一時不敢動粗的。能夠用兩根手指頭把象牙骰子碾碎的,不是角。
天快要黑透了。
「哪一段話呀?」劉宗祥還在欣賞另一代人的童真之樂,沒有轉過身來。
張臘狗的確怕穆勉之一怒之下「撕票」。把黃素珍的命救到,這是當前的頭等大事。他要轉移目標,移花接木,搞點嫁禍於人的把戲。
「我回來晚了一些,爹他您家又非要等我回來才肯端碗。」李長江把桌子上的碗筷繚草地朝中間一推,這是表示自己已經吃完的動作。「這樣子晚了,您家們肯定是有么急事,算了,也不耽誤了,您家們快點說。」
「您家們是搞么事的?我們是漢口禁煙局的船,正在執行公務咧您家!」
「這一庄,我賭五百萬!」湖南客的手捧著寶碗,眼睛盯著張全生。
站在孫猴子身邊的一個弟兄,對孫猴子說。
小巷子口實在昏黑,可能搶人的人沒有注意到躲在旮旯里掌柜的,但是,掌柜的卻看清楚了,那個把麻袋朝黃素珍頭上套的,是個長得像猴子樣的男人。
接到張臘狗的請柬,穆勉之吩咐,賞送請柬來的拉眼幾個小錢,叫他傳信給張臘狗,他穆勉之準時赴宴。
江湖話把眼睛稱為「燈」,把眼睛打瞎或把眼珠子摳出來,叫「吹燈」。拉眼的臉上,有用的部件就只剩下一盞「燈」了。這是要珍惜的。他一邊暗自祈禱,趕緊把那隻眼睛閉上了。
「錢拿到,錢拿到!」白淨面皮漢子還是不死心,就像釣魚一樣,一是要打窩子,二是要有耐心。
「有點意思。只是,只是,嗯,嗯,穆勉之和張臘狗一向是蠻好的咧,可能是他們手下人搞出的一場誤會?」
馮蝶兒忽然記起,她和秀秀在一江春茶樓經理室小窗看到的一幕。
的確,劉漢柏不缺錢。但是,這錢來路不同,它們代表一種刺|激和興奮。
好一陣子,福記綢庄的掌柜才回過神來:我的老闆,真是個人物咧!有這樣美如天仙的姑娘伢做朋友,您家看唦,說了這半天的話,都是些官話,蠻多都聽不懂!嘖嘖嘖,還手拉手,拉了兩盤哪!
雪后初晴的漢口,整個地被安置在一個光鮮亮麗的大冰窖里。
「穆先生,您家想唦,我跟您家做生意,有個么事過不去的咧?您家的生意越好,對我只有好處唦!這話還冇說穿?您家的生意做得好,哪個不舒服咧?這還不是瘌痢頭上的虱子明擺到的么!」
吳秀秀操起話筒,聽了一會,好像是把對方的話打斷的樣子,也不徵求劉宗祥的意見,就發出了命令。這絕對是命令的口氣。這種口氣,吳秀秀好多年都沒有過了。在劉宗祥的生意上,十來年她都不怎麼「參謀」了。今天這樣發號施令,讓劉宗祥大為驚訝:發生什麼事了?
這倒真是個稀奇事。非年非節,又不是廟會春遊,女人上茶館,真是新鮮。要是仲春時節,春遊趕場子,女人倦坐茶寮,呼煙喚茶,倒還別是一景。
不待劉宗祥翻譯,弗朗克就點了頭。不能太傷一個中國人的面子了。他來中國這兩年,最深的體會就是,中國人什麼都可以放棄,唯有「面子」,至死也是要保住的。在弗朗克看來,中國人所重視的面子,可能和法國人所說的自尊心同義。
「喲,么藕唦,說得這好,一丟到湯里就粉了?」
馮蝶兒的這句話,把陸小山逼到牆角去了。一股由惱羞而成的怒氣唰地從胸膛往上一衝。陸小山的臉,霎時變得紅白不定。
他們之間暫時的誤會,就是你不可多得的機會!」
「老五哇,你莫不是心裏有事?是不是山寨裡頭的大事?不是公事大事就算了,你還不曉得,這多年,弟兄們各人的私事,除非要山寨幫忙,我是從來不管不問的。」
「您家真是行家!這東西還就只有我孝敬您家,有個人手上就有這東西,他要拿到上海去……」說到這裏,劉宗祥朝周圍瞄了一遭,停住了口,一副機密的樣子。
「算了,要是不下棋,就算了。」劉漢柏朝外走。他記起娘的話,小小年紀,在一個陌生地方,不要待久了。
看這個綽號長子的弟兄轉身走了,孫猴子趕緊掀開腳下踩著的那快艙板,用力拖出兩個沉重的油布包,扯起掛在船尾水下處的一根麻繩,把麻繩上的鉤子朝油布包的鐵環上一扣,兩腳就把油布包踢下江去了。
說了這半天話,都是在黑黢黢的暗處,陡然一亮,很不適應,好像有什麼隱私被突然暴露在亮處一樣。
但自尊心和金錢相比,尤其是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理解不理解中國人的「面子」是一回事,會不會利用中國人對面子的執著,又是一回事。他不能在一個中國人的面前,太傷另一個中國人的面子。用中國話說,這叫留有餘地,叫網開一面。以後,這個被你保住了面子的中國人,在有機會整你的時候,也會顧念你曾經保過他的面子,不會對你下死手。同時,那個在旁邊看著的中國人,也會從內心讚許你,說你有,中國話怎麼表述?有修養?有涵養?有城府?
馮蝶兒沒有看到,剛才陸小山在內堂朝掌柜做的暗示。
張全生心裏也在暗嘆,他的暗嘆和眾賭客完全不同。他嘆息這個湖南客的賭注下小了。還沒有開賭,張全生就知道,這一庄,他是贏定了。
聽拉眼說,黃素珍還是三不之出門去,買點雜八什的東西,但是,總是冇得幾大一下子,打個轉就回來了。張臘狗心裏輕鬆多了。這個鬼婆娘,到底還是把心收回來了。
快要期末考試了。漢口女子中學既沒有考試前的緊張,也沒有一點放假前的鬆散氣氛。兩個小女子,為兩句悄悄話,發出一陣嘻嘻哈哈之後,一個彎下腰去,抓起一把雪,就要往另一個的頸窩裡塞。另一個就一陣亂跑,把銀鈴鐺樣的笑聲帶得滿操場飛。
每天晚上,他總是咬牙切齒,攢一肚子的勁,把自己扳得汗直淌。他相信,數量可以出質量。廣種薄收,老子只要收一盤,就夠了。
只不過,張全生的堂客和他生的伢,都沒有活到三歲以上。這三個都是姑娘伢,得的都是一樣的病,兩歲以前都活蹦亂跳的,一到三歲,就三天兩頭髮燒,隨吃么葯都不見效,不到半年,九-九-藏-書就死了。開始,張全生兩口子還蠻傷心,也不死心,還是一個接一個地生。這樣連著死了三個,死怕了,居然也就不生了。
「好,好,您家們兩個人下,這一盤就算我輸了。」四川人的口音一變,漢口話也說得很地道。他把棋枰上的棋子一抹,就把位置讓了出來。
拉眼不知道,他還能有幸看得到這個世界,真是得虧荒貨這個師兄。
到底是經過一些風風雨雨,李長江現出了闖過世界的姿態,像突然醒過來,看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驚喜中帶出些許幽默。
這張紙條,荒貨是在靠黃素珍床邊的窗框子上看到的。紙條用小匕首釘著。他把匕首拔|出|來,想就著窗戶外的光線看看,紙條子上有些什麼,偶爾朝外一瞟,看到張臘狗要對臘眼下手「吹燈」,就勢躥出來,救了這位小師弟一駕。
馮蝶兒什麼也不想買。她穿的衣料,都是秀秀給她操辦。有時,秀秀為她把衣料買回來,兩人再商量款式。久了,馮蝶兒也就習慣了,有了依賴,在這本該姑娘家最關心的事情上,反倒沒有經驗。現在,她走進這家綢緞鋪,也是臨時一機靈。她想擺脫跟蹤的陸小山。她不想把這條尾巴帶到四官殿秀秀那裡去。陸小山是哪座廟裡的神,目前還不清楚,但是,他在跟蹤,這已經是鐵定無疑的了。
「果然,賺錢還是蠻有味的咧。這大一堆錢,剛才還是他的,不到兩個時辰的工夫,就成我的了!」
「您家一個人過,這大的年紀,這酒,還是要少喝哇!」
弗朗克站定了,鉛筆也不敲打了。說完這一句,他一動不動地等著。這句話,他是用標準法語說的。他很認真地聽劉宗祥的翻譯。翻譯過來的絕大部分意思,他是聽得懂的。
「您家們還冇吃飯,把您家們耽誤了咧!」好像直到現在,秀秀才看到李長江正在吃飯。她順便朝桌子上睃了一眼。一大缽粉蒸肉,一碗干辣椒炒得紅光光的豬順風,一碗芹菜炒乾子,一碗清炒菜薹。一個白酒瓶子里,還有半瓶子酒。桌子上的吃食,既可以看出一戶人家的經濟水平,也可以看出這戶人家的健康狀況。
黃素珍隨便做么事都可以,只是不能讓她出門。
「算了,莫要老說這丁丁點錢的話,」白淨面皮漢子覺得把這場沒多少油鹽的談話進行下去,完全是一種浪費。他已經看出,要把劉宗祥的這個寶貝兒子丟進這口染缸裡頭染黑,時間短了還不行。坎子下陡了,怕把魚嚇跑了,時間拖長了,又不曉得山寨大哥等不等得及。「裡頭還有蠻多好玩的花樣,要不要進去看看呢?反正又不折本。」
「我這時候才跟您家說,您家該不會怪我不懂事,不相信您家吧?」
「么事規矩咯,天下賭場不都是一樣的規矩咯!」湖南客不理,準備朝碗里擲骰子。這是「搖寶」押單雙。
「小姐,外間的這些料子您家要是看不中,裡間還有些新花樣。」掌柜的忽然朝馮蝶兒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把蝶兒朝綢緞鋪裡間引。
「哧!」
孫猴子已經聽出來,這不是張臘狗的人。一口的北方話。在孫猴子這些人聽來,不管是山東山西,河南河北,所有的北方話都一樣。看來是軍隊。是軍隊就好辦了。老子們是政府的禁煙局,你軍隊再狠,總不能不讓我執行公務吧!既然是軍隊,就動不得槍了。玩槍,誰都不是軍隊的對手。
「莫爭莫吵,快點做唦,雪要化了!」二苕的小兒子吳用,人雖小,心竅卻不比哥哥姐姐差。漢口的雪,可以下得大,但難得持久,常常一停就化或邊下邊化。
聽張臘狗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穆勉之有幾分相信了。毛芋頭被割了下身,肯定是張臘狗的人做的。至於是不是張臘狗指使的,又另當別論。據花樓街那家「戒煙所」的經理說,毛芋頭老六的確睡過張臘狗的婆娘。江面上被吃了一趟黑,是劉宗祥做的籠子也說不定。
張全生心裏一點都不著急。這都是些花花動作,就像街上賣打葯的把式,架勢拉得蠻好看,牛皮吹得嗚哩哇,沒有一式半招是頂用的。但是,他的兩隻眼睛,一瞬也不敢離開對方搗騰著的手。提防總是有用的。
「噝噝!」
今天出了鬼喲,這個腰老是扛起的傢伙,竟腰板兒挺挺的,龜兒像變了個相,像是要打出手的架勢。你看咯,這先人板板的,眼珠珠裡頭放出光來了!嘿嘿,他還要做莊家!做莊家!莫不是一條躲在果果裡頭吃的悶腦殼蟲噢!
「噢,有這樣的事?真是恭喜恭喜!來,我要為張兄添丁有望喝一杯!」
「嗯,是的,看到了,還是機器船咧,聽唦,嗵嗵嗵的響。」一旦警醒,孫猴子是比他的弟兄們都敏感的。「長子,叫弟兄們拿家什。說不好就是張臘狗那雜種的偵緝隊!那狗日的得勢不饒人,趕狗逼巷的事情,是做得出來的!」
「二十四!」
「當莊家的規矩呀,你是真的不懂咧,還是假的不懂?」這另一個的綽號取得不雅,叫夜壺。這夜壺本是容穢器皿,在老漢口罕見獨家廁所且公廁亦稀的年代,此物雖家家必備,畢竟是難登大雅之堂的物件,不知何故將其安在這面目並不醜陋的男人身上。可見,綽號亦有連「望文生義」也難以解釋的。
「再等一等,要沉得住氣。」
火苗子恢復了常態,欒督軍卻還沒有動靜。這真還算是一種功夫。吸一口氣,可以老半天不吐出來,居然可以不換氣!
「這女的,么樣變成這樣子了哇?」黃素珍灰白憔悴的臉色,真讓掌柜的吃驚。
孫猴子用袖子在額頭上揩了一把,揩得很潦草。孫猴子這很聽話的揩汗動作,暴露了他心裏裝著重要的話,沒有說。
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毛芋頭,孫猴子很感慨。老六還算是「八字」好,命大。要換一個人,早就死了。但要從床上爬起來,沒有個一年半載怕是不行。再說,就是從床上爬起來了,有么用咧?一個大男將,長得好看不好看,算得個么事呢!只要胩里的傢伙能把褲襠頂得起來,就是個好男將!這好,不要說頂不頂得起褲襠,連屙尿都對不上夜壺了。你看這有幾遭孽!
「處長,處長!」荒貨高叫一聲,從屋裡躥了出來。「處長,您家看咯,這上頭像寫了些么事!」
「當然,也可以由你做莊!也是輸一賠雙。」湖南客一副准贏無疑的神氣,話里就是不提自己也可能輸。
湖南客把剛被張全生扒過去的那一摞錢又扒過來,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另外一摞銀票上一壓,就要往自己口袋裡裝:「你還差二百五十萬!」
外地人,對這種特殊的建築樣式很不理解:「既然是怕失火,怎麼還用這麼多木頭呢?那不是燒得更快嗎?」
陸小山真的有些感動了。這個女人,病得這狠,還到處跑,找我,給我報信,怕我是革命黨,被人捉去了。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李長江接過秀秀遞過來的紙條,就著桌子上的煤油燈光看。
這兩個油布包,是孫猴子親手辦的。只有孫猴子和穆勉之兩個人曉得。
「能否請問一句,」窗戶紙捅穿了,也就亮堂了。穆勉之有遺憾,但是,背靠法國人的鴉片生意,已經成了氣候,有了規模,要不要這個買辦頭銜,很是無所謂的。但他要搞清楚,或者,他要做出一個姿態,搭出一個架子來。在劉宗祥面前,他要有「英雄的失敗」或「失敗的英雄」的形象。
「錢好辦,出就是了。一是人要平安回來,二是這口氣要出。不然,太憋人。逼良為娼,誘人蔘賭,這還了得!」
雪后的書店街,更靜,但街面的色彩,卻失去了往日的莊重,一片駁雜。開了門的鋪子,門口的雪掃了,連帶著門口街上的雪也掃了;沒有開門的鋪子,門口的雪白晃晃地鋪著,門口街面上的雪就被踩出一片狼藉來。馮蝶兒總覺得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看,似又沒有跟蹤的人,停下不走了,身後的腳步聲也好像沒有了。
老闆對這處鋪子的營業收入,盤得很粗。老闆當初是這樣說的:冇得么蠻高的要求:維持招牌,略有盈餘。這當然是老闆對他的信任,他也明白,老闆對他個人的要求:做您家事,拿您家的錢,喝您家的酒,吃您家的飯,睡您家的瞌睡,打您家的鼾——餘事跟您家不相干。
「咿?龜……兒呃,么樣被他們找到了……的喲!完了,老子這回,連老本都玩光了!龜兒子穆大哥喲,你害別個沒害到,把我害苦了哇!」
「你是個苕哦,你是真苕哦還是裝苕哦?你看不出來,我懷了伢唦,懷了你下的種唦!我不到處找你,么辦咧?未必讓你的伢還冇生出來,就冇得爹!」
趙吉夫真的是見老了。不明顯,但看得出來。男人的老,老在眼睛上。不是眼珠子渾濁,是下眼瞼肥起來,總像含著一泡沒有流出來的淚。有了這樣下眼泡的男人,也就到欲哭無淚不如不哭的年齡了。
「我是說,姓穆的來了……」
眼下,張臘狗手上提著一塊豬肝。這是剛才在花樓街那家肉案子上拿的。拿到手的時候,豬肝還是熱的。一直跟著他的荒貨要從他手上接過來,他一擺手,意思是讓他自己拿。
這情狀讓陸小山心動,身上躥起一層雞皮疙瘩。這地方不祥,不可久留。
「馮小姐請留步!」馮蝶兒這不動聲色以柔克剛的一手,恰似給陸小山搬來一架下坡的梯子。握著馮蝶兒冰冰涼的小手,陸小山的心在微微顫抖,以至馮蝶兒很敏感地抽回自己的手,他不僅沒有見怪,反而促使他記起一句重要的話來。
每天經過花樓街,劉漢柏都要進博藝軒去看看,開一開「眼睛葷」。裡頭那兩個下圍棋的,他都熟了。
「宗祥哥,你說么事呵?」秀秀沒聽清。沒有外人在跟前,秀秀總這樣稱呼劉宗祥。「呃,宗祥哥,你注意到了冇,這一段話裡頭有文章咧。」
「算了,莫等了,這屋和這屋裡的東西,也差不多值得二百五十萬了,輕的拿起走,重的都砸碎它!已經是我們的東西么,動手!」
「老子就不信這個邪,就是不信這個邪!」
專致時綏!
黃素珍匆匆往家裡趕。
「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陸小山一再聲明,臉竟然紅了。「我一直跟在小姐您家的後頭,真的,一直跟著,就是想多看小姐一下子……哎……唉,真是不好意思。這時候咧,看到小姐已經到我的鋪子里來了,就想留小姐坐一會,喝杯茶。」
穆勉之剛剛穿戴整齊,朝門口走,就和迎面進來的孫猴子撞了個滿懷。
趙吉夫還沒有進屋,哈哈就進了屋。作揖狀的手勢,也早就在向四下晃動。任何時候,趙吉夫都沒有大商家經理財大氣粗壓人一頭的做派。
「他是一個人來的咧,還是有人跟著?」
「好,好,隨你,隨你。」湖南客倒顯得很大度,說得漫不經心,「只是有一樣要依我,這種骰子用不得。」話還沒有落音,兩個手指不經意輕輕一碾,攤開給眾賭客看。
這個從窗戶進來的人,只朝陸小山瞥了一眼,對老叫花子躬身一拜,極是恭敬。
「哎呀,哎呀,謝謝了!」兵頭油子又用槍把帽子朝上頂了頂,口裡念著京韻道白,聲音一沉,「快,快!操,娘的,都裝到我們船上去!就這麼一點點?好,走。把他們帶走?想管他們的夜宵呀?」
「小空空哦,這位先生,你認得啵?認得?我曉得你認得。那好,我就抄近趕直地說噢,小山哪,這位是接我討飯棍的小空空。冇得法哪,小空空哦,你活到一百歲,這個小字,還是要跟著你呀。好了,不說閑話了。你呀,小空空,是你親自出面咧,還是請個靈光點的兄弟出面,幫這位世兄做點事。你不是說,穆勉之運鴉片,想搞個帶槍的押運隊么,這位世兄,恰恰有這種貨——吱!」老叫花子又把酒瓶子嘴對著自己的嘴,有滋有味地潤了一口。「算了,你們兩個人商量,我的瞌睡來了。」
「穆先生,最近,生意還順?」弗朗克寒暄。弗朗克是個辦事說話都相當乾脆,有時還顯得很生硬的人。在中國人眼裡,這個洋人未免太刻板。有時,就是因為這種印象,可以成交的生意,不知怎麼就「黃」了。近年來,他已經學會,和中國人談事情,必須先說幾句和事情毫無關係的廢話。
其實,李大腳除了年齡長了十來歲之外,別的一概沒變。眼下,他不是話多,是無話可說,卻又非說不可。
「哎呀,你未必不曉得?白蓮藕唦,只有后湖才有咧!么唦?藕都是一個樣子的?瞎說!人和人不一樣,藕哪裡就能一個樣咧?你看這藕,不是圓的,是癟的咧!么樣就是癟的好?這是它在泥巴裡頭拱得深,壓成這樣子的。拱得深,才煨得爛唦!你看,癟癟的,白汪汪的,每一節都是十一個窟眼,連窟眼都是癟的咧!」
「秀娘娘,您家是存心要把我喂成一匹大肥豬哇?這大一碗,掉進去都淹得死人咧!」面對一大碗湯,馮蝶兒誇張的驚驚詫詫,很多撒嬌的成分。
「陸先生,謝謝,真的,謝謝!不管你是怎麼得到這個消息的,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告訴我這個消息,我都要感謝你!」
「張處長,您家是官身哪,請我這草民百姓喝酒,我只有跑都跑不贏的,還有不來的!舍下最近多事,有點窮忙,稍微來得晚了一點,張處長該不會見怪吧?」
「我要出去買東西!」黃素珍仍然用手絹捂住嘴。
拉眼也很難受。十八九歲的小青年,正是對男女之事充滿了種種憧憬的年齡。平時,他這個樣子,哪裡有女人正眼看他一下呢?他天天看著黃素珍,就像一個在沙漠里跋涉了好久好久的旅人,終於來到一汪甘泉邊上了,可就是不讓你有滴水到口!拉眼的袖子濕得更厲害了。濕了這邊的,他又用那邊的袖子。十冬臘月的,有人拖著兩條濕嘰嘰酸臭烘烘的袖子,整日價擋在門口,在眼前晃,黃素珍又一陣作嘔翻上來,用手絹一捂,強行壓了下去。
好鮮亮的姑娘!掌柜的眼神不好,他覺得眼前這個姑娘比今天早上出來的太陽鮮艷多了。久雪初晴的太陽鮮艷是鮮艷,就是缺乏含蓄的熱情,缺乏內在的隨時勃勃待發的生機。「連我這老傢伙看了,也心裏一礅,真是天生麗質。」
「很遺憾地通知您,穆先生,哦,我正式代表董事會,通知您,解除您在我們洋行的買辦職務。」
孫猴子示意弟兄們把上了膛的傢伙都收起來,讓包抄過來的機器船靠攏來。孫猴子的船也是機器船,只是機器的馬力小得可憐,不可能跟靠上來的這兩條船比勁。
秀秀兩口子相互對望了一眼。
欒耀祖吞了一口涎,又打了蠻大一個哈欠。
「就這麼多,第一回么,先讓您家試一盤。」
最近,穆勉之發現自己正在走霉運。
「真是個好姑娘!」秀秀明白小月的心思。此時她卻沒心思去品味姑娘的甜蜜。
這最後一句話最有說服力。老五孫猴子是說過,那天吃黑的一批人,就是當兵的。要不是老五機靈,把那幾包貨沉到船尾,損失就大了。那是一批提純的濃度很高的鴉片,稍加工就成白粉了。幾貴的東西哦,真是得虧事先想得周到,作了應急的準備。
劉園那些曲曲拐拐的小徑,被雪暖暖地捂起來了。
湖南客聲色不動,拿起寶碗就搖,嘩啷嘩啷,放下,停住,沒有聲音了。莊家還沒揭開蓋子,旁邊的腦殼像一些顏色駁雜形狀怪異的蛋,被一雙無形的手拚命地朝一隻小籃子里裝,籃子早已裝滿了,這雙無形的手還不罷休,還要往裡裝,雞蛋一層層摞得緊繃繃的。
這杯酒,穆勉之覺得順著喉嚨,一路癢酥酥地往下爬——「張臘狗,王八雜種!由你精似鬼,也喝了我們老六的下腳水!」
一陣狂濤從吳秀秀心田滾過,沖走了沉澱多年的淡泊和平靜。
「可惜,這好的著眼,下丟了!」雖然是自言自語,畢竟有違「君子觀棋不語」的古訓。
集家嘴是個民居成分頗為複雜的地方。主要是碼頭工、小商小販,別的三教九流或不入流,可能無一不有。這個居民區只缺一樣東西,那就是錢。這裏沒有稱得上富翁級的人物。
秀秀注意到,這次她到劉園來,蘆花的大姑娘小月在面前晃去晃來地走了好多趟。這是過去沒有過的。
「好,對,你最小,聽你的,聽你的……」漢柏接腔,順手抓起一把白生生的雪,做出一副要朝吳用頸子里塞的樣子。
「哦,還是那個狗咬狗的新聞哪?這裏頭有么文章?狗咬狗有么文章?狗咬人都冇得文章。人咬狗,才有文章。」
張全生臉上漫上一層青灰色。他知道,這湖南客實際上是在向所有賭客揭他的老底,砸博藝軒的招牌。老子碰到陡坎子了,這龜兒前兩天是探水性的,今日是特地砸老子飯碗來的,莫不是和劉宗祥兒子的事情有牽扯?
「小姐心裏肯定在想,你這個姓陸的,開著這大的鋪子,做著這大的生意,還跑到一厘薪水都開不出來的學校去教個什麼勞什子書咧?不瞞小姐您家說,我的生意,遠不是這家鋪子的規模。我說這話的意思,也不是向小姐您家炫耀家財。我曉得,小姐雖然沒有什麼錢,但出身名門,父親身份顯赫,視高官顯要錢財如糞土。」一個人如果有了真正的談話對手,有了可以一吐心曲的對象,就顯出真性情了。儘管陸小山自己知道,馮蝶兒還沒有成為自己的紅顏知己,但他相信那只是個時間問題。而且,這個天仙樣的姑娘,現在就坐在我陸小山的家裡了——這是最重要的!
張全生也沒有去取那一沓錢,只是朝自己這邊扒了一下,表示承認收到輸家的賭注,卻沒把這樣數字的錢當一回事。
「你還有七百五十萬么?」張全生記得很清楚,對方「亮板」的時候,就只有五百萬。上一庄輸了一半,還剩二百五十萬。這一盤他是庄,贏了,自然是「兩個啞巴一頭睡沒得話說,前後相抵,可以盡贏二百五十萬。可輸了,他從哪裡變出七百五十萬來呢?說好了的,莊家輸,賠雙倍!
「喂,幹什麼的船?停下,停下,停船檢查!」
博藝軒里的這兩個棋手,也是劉漢柏偶爾放學經過時發現的。這兩人的棋藝,看多了,他也就不敢恭維了。年輕人就這樣,剛對那一樣玩意入了門徑,就特別喜歡躍躍欲試。今天,劉漢柏又發現這個白凈面孔的漢子,下了一步臭著。
抽一口鴉片,然後仰面閉眼,慢慢享受那一份獨特的飄飄然,這就叫「潤泡子」,這也是鴉片的魅力所在。但是,督軍大人,是積年的老鴉片了,從來沒有過這麼漫長潤泡子的過程。
秀秀不想把話說得太透。大主意,還是劉宗祥拿。他是男人,他會想到怎麼完善沒有說透的內容,產生經濟效益。
這狗日的醜雜種,幾煩心咯,他狗日的竟敢這樣看老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說么事呵?」江上的風太大,一個勁地往人領子里,袖口裡,褲管里灌。只要有縫有洞的地方,風就一處不漏地往裡灌。如果這是夏日的江風,那倒是求之不得的,就是春天秋天的江風,也還罷了。臘月的江風,是針,是那種比麥芒還細的針,朝人暴露在外的任何一處不停地刺。孫猴子盡量地把頸子縮到領子里,連下巴都埋進衣領里去了。這使他顯得更像只猴子。這樣刺人的風,這樣扛肩縮頸的,怎麼聽得清楚呢!
在這個單間包廂里,黃素珍已經等了快一個鐘頭了。陸小山還沒有影子。這壺黃山雲霧茶,已經換了三道水。她一杯也沒有喝。只是隔一會,黃素珍就把茶倌叫到跟前來,叫他把原湯潷了,再續上熱水,然後用不經意的語氣問:「我給你說的那個先生,一到,就叫他上樓來。」
「男人活在這世界上,有兩樣事是絕對沾不得的,一是嫖,二是賭。嫖不光是傷了自己的身子,也損了德行。賭是無底洞,隨有幾多錢都會被吞進去。十賭九輸。輸的不是錢,是一個人的精氣神。賺錢用錢,都要從正道走。你現在還小,用父母的錢,長大了,就要自己去賺錢,從正道去賺錢。」娘不止一次地警告。劉漢柏總記得,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平時不曉得幾溫和的臉,像鐵板樣冰冷。
「就是你剛才說的稀奇古怪蠻無聊的這個新聞唦!」秀秀似乎從新聞里讀出了新內容——……昨日雞鳴五鼓時分,一下河女晨起操持,至四官殿碼頭不遠一處名紙燭巷之小巷盡頭,被一物絆倒,爬起視之,乃血乎乎一男屍也。該婦不顧滿身穢臭,厲呼狂奔而去。巷中鄰里,聞下河婦呼聲凄厲,出而圍觀,一時巷道為之堵塞。屍身為一瘌痢男性,臉上被刻劃出若干傷痕,面目不清。更有奇者,該男性下體竟瞭然無存,似被利器割去。有好事者捫屍,見胸口熱氣尚存,急送醫所搶救。據熟知幫會道門人士雲,此男性為洪門人物,人稱六哥。此前,有人見青幫偵緝隊人物在此人所轄『戒煙所』附近吊線跟蹤,或兩幫作龍虎鬥,亦未可知也,云云。
「秀娘娘,您家急個么事唦,唉喲,您家到底還要不要我喝湯唦!」蝶兒把筷子一放,把喝了兩口湯的油膩膩的嘴巴,對著秀秀的耳朵,「秀娘娘,我接到漢江的信了,說不定要回來過年咧!您家莫作聲哦!」
「噢,噢,是了,是了,差一點忘記了。」白淨面皮漢子從長棉袍子里摸出一個手絹,打開,數出幾枚銀角子,放到對方伸出的手掌心裏。
「下還是想下,就是,能不能不來錢?賭博總是不好……這錢咧,我也不想要,您家看好不好?」
「你是哪條破褲襠里掉出來的呀九九藏書?是你賭,還是他賭?」湖南客顯然上了火,按在紅木賭桌角上的手掌使了點暗勁,啪的一聲,紅木賭桌的那隻角就斷了。「儘是些假東西!連紅木桌子也是假的!」
「您……家不能……」豁嘴不關風,說話漏氣,總是有噝噝聲發出。他還算是個自覺的人,不多說話。
小月長了她父母親兩人的優點。身材高挑,很周正的一張鴨蛋臉,下巴不像有的鴨蛋臉那樣尖削,圓過來的線條很柔和,輕飄飄的柳葉眉下,遠看似單眼皮的丹鳳眼,近看是淺淺的雙眼皮。睫毛太濃,齊刷刷如芳草圍護著兩潭秋水,近看極其清澈,稍遠一點,有曉嵐籠水的韻味。再遠一些看,就需要想象了。
見只有劉宗祥一個人,秀秀心裏又是一頓。
這時候,督軍衙門太安靜了,以至督軍大人這第一口抽進去的聲音,顯得很響很響,響得太誇張,有些像汽車車胎被戳了個小砂眼,氣放得悠長。
劉漢柏盯著這一堆銀洋,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東西在晃動。父親身上從來也沒有這麼多錢。在劉漢柏的記憶里,父親總是用銀票,有時就在賬單上籤個名字,多半時候還是趙經理結賬。母親的茶館,也是由別人管著,賺的錢有經理經常向她報賬,說成本用了幾多,還有什麼毛成本,直接成本,毛賺,純賺,又在銀行存了幾多幾多。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大摞錢堆在桌子上。他很興奮,但一想到娘的話,他又害怕了。
「嗯,這才像是大富翁子弟說的話。家教底子也還蠻厚實。這樣的伢,牽下水難。」虛眯眼漢子朝白淨面皮漢子掃一眼,想把心裏藏的這個意思表達出來。「那怎麼好咧,那怎麼好咧,錢還是拿去。」
劉宗祥的思路又徹底回到生意上來了。幾十年了,他就是這樣的個性。沒有大生意做的時候,他可以很長時間不想生意上的事,他也從不過問小生意。年輕時節,還沒有和秀秀在一起的那多年,有點閑散,偶爾到紫竹苑那樣的風月場,逢場作戲走一遭。有了秀秀,有了漢柏,生意之餘,除了天倫之樂,他花了不少時間鑽了一通之乎者也一類的國學,也算是補少年時代只顧學法語,國學底子薄的遺憾。可一聽到有大生意,或一看到有大生意的苗頭,他就像聽到鼓角的戰馬,一門心思等著披鞍垂鐙,隨時奔向疆場。
茶倌一直在不遠的地方,這裏剛剛有點響動,他就影子樣地出現了。見狀,也不言語,轉身提了個拖把,三下兩下,擦去地上的污穢,又影子樣地消逝了。
「張處長,有么事,您家儘管說,我還有不聽的?」穆勉之是喝慢酒的,淺斟緩酌,臉喝紅,渾身的每個毛孔都被酒泡鬆了,整個人就鬆弛舒泰了。孫猴子已經交了底,說黃素珍被他塞到一處地方藏起來了。他曉得,今天著急的是張臘狗。
按一般規矩,因莊家是贏單賠雙的,所以,如果莊家的點數和對方的點數一樣,為莊家勝。現在莊家湖南客已經擲出了最大的點數,即使張全生也擲出了二十四這個最大的點數,也與勝負無關。
「算了,這盤棋,我輸了。」話剛出口,他就把棋枰一抹,從座位旁邊的一隻小布袋裡,嘩地倒出一堆銀圓來,「來,拿去,這些都歸你!」
憑直覺,秀秀感到小月有話要對她說,而且,要說的話多半和漢柏有關。
「么樣呵,不舒服?」當她朝李長江遞上一張紙條子的時候,才意識到他一直用手在揉太陽穴。
本來就只有一隻眼睛管用,本來就心裏害怕得不得了,現在,他的師傅又吼又叫,更讓拉眼無法集中獨眼,看清師傅是用個什麼嚇人的傢伙往自己臉上戳。
掌柜把布一抖,用尺在布上一截截地量。每量一尺,他的手都綳得很緊,只是在尺朝前移動的一瞬間,他的手一松,被他拉直的布就顯出松耷耷的模樣——「跟您家放著量,您家這大的年紀,扯點布不容易!」
「客,我們這裏的規矩,您家懂不懂?」被張全生派上場一個綽號叫「閹雞」的問湖南客。這個綽號很準確。這人身子粗壯,腦殼卻很小,很像一隻被去了雄勢只長肉不開叫的閹雞。
「穆兄噢,謝了謝了,您家隨便敬么酒,都冇得敬這杯酒讓我舒服。」張臘狗不曉得穆勉之在心裏暗暗笑話他。在家門香煙子嗣上頭,張臘狗看得很重。「穆兄呵,您家真的為我張某辦成了這件事,今後您家禁煙的公務,我張某絕對抬庄,絕對助您家一臂之力!您家放心,我的弟兄,只要給碗水喝就可得了,不會把您家吃虧的!」
「來呀,來呀,說好了的呀!」湖南客挑釁樣的勾勾粗短的手指,語氣極其輕慢。
等劉宗祥一離開,張臘狗就出了茶館。他已不再猶豫,決定去見欒督軍。
一般賭客,到賭場來,是賭錢的,是賭運氣來的,不是賭氣來的。也有賭氣的,那就是像湖南客這樣財大氣粗的角色。見賭場主人和豪客拉開了賭氣的架勢,所有賭客都收了篷,落了帆,歇了擼,只等看熱鬧。賭客的心理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很簡單。眼下就很簡單。雖然今天贏不到錢了,但是也輸不了錢。小輸還能當贏呢,何況還有這麼精彩的把戲看。說不定,這是漢口賭博史上最難得再現的把戲呢!能夠不花一文本錢,看天字第一號的精彩把戲,不是大贏了一盤么!這種想法不需要人示意,道上一般的賭客都心照不宣,好像約好了一樣,都退出了這場還沒有開始的賭博。
「個貓眼洋雜種,這不是廢話么!老子生意順利不順利,你雜種不是頂清楚的?」
「冇帶人,就他一個人來的。」荒貨再也沒把耳朵貼上來說話了。他記起來了,處長不喜歡和男人挨得蠻近,說悄悄話。
這是專門用於向老年人打招呼,或者向老年人拜年時的用語。
李長江一隻手端海大個碗,一隻手捏著雙筷子,筷子上夾根尖辣椒,嘴巴半張,就這樣定格著。
老大吳誠和老二吳明是堆雪人的主要勞力。兄弟倆拄著鍬,笑眯眯地不動手。
「這屋外頭看蠻破,裡頭封得蠻嚴實,不冷。再說咧,我還有一件水皮袍子唦——吱!」
「出去了……」
「拉眼哪,你師娘咧?還在睡?」人還沒進屋,張臘狗就問拉眼。
「您家……要買么……事噝,等下……我叫……人代……」
「督軍先生哪,我看您家精神不大好,呀,也是,當官也遭孽咯,不曉得要操幾多的心!」劉宗祥從西服胸袋裡掏出一個紫檀木小盒子,遞給欒耀祖。「這是我的一個外國朋友帶給我的,說是醒腦提神趕瞌睡,不曉得有幾靈!不曉得您家喜歡不喜歡抽兩口鴉片?要是把這東西和在那東西裡頭,聽說,只要一口,簡直像神仙!」
省城武昌督軍府門口的那對石頭獅子,還是張之洞當湖廣總督時的那一對。它們沒有老。它們也不會老。沒有生命,沒有感情,老從何來?劉宗祥下意識地要把手放到石獅子上。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十幾年前,他和馮子高為爭取后湖長堤的修築權,過江拜訪張之洞,凌晨出此府衙,他曾用手體味過這石獅子涼津津醒腦提神的感覺。歲月如白駒過隙,物是人非。世事如麻,老友飄零。劉宗祥將要放到石獅子上的手,又縮了回來。他記起《石頭記》中,賈府那位以酒裝瘋小罵大幫忙的奴才焦大罵的那一番話,心中一激靈,這督軍府門口的獅子,是乾淨的么?
張全生當然也聽到了湖南客的話,見兩個手下被鎮住了的神態,也就知道了,湖南客手上輕飄飄的那一摞紙,是沉甸甸的銀子。五百萬哪,哦?五百萬?日他先人,他咋個也是五百萬咧?就這個一丁點看相都沒得的龜兒,哪樣有這多的錢嘛?張全生的心被提到喉嚨管里來了。他好像已經聞到了凶兆的氣味。
「哈呀!個玀日的!真是像在狗玀天堂裡頭走了一趟哦!」欒督軍的眼睛睜開了,睜得很開。不到六十歲的欒耀祖,下眼瞼像蛤蟆叫時鼓出的兩個泡,能把眼睛睜得這麼開,實屬不易。他彷彿是在看,他是不是回到了人間。「呃,劉老闆,你這是么玀東西,就只搞進去一口,比平常潤一顆泡子要過癮多了!」
「哎呀,有這種事?有這種事?這倒要好好查一查!」穆勉之開始裝馬虎。他也不願意把話說絕。隨做么事都要留有餘地。
前幾天,一個自稱窮家幫的傢伙,來洪門山寨做了一筆生意,賣給山寨二十條槍,五箱子彈。槍雖然不是國外進來的那些很先進的品種,但都是嶄新的。孫猴子管鴉片進貨這一頭,一直想搞點帶「火」的家什,運貨時好防身。在做這筆生意的時候,孫猴子還是很謹慎的。窮家幫多怪人,有軍火在手上不足為奇。就是看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尖嘴猴腮的傢伙要價是不是內行。要價不內行,就有可能是仇家做「籠子」。結果,孫猴子很滿意,窮家幫的傢伙不要錢,要洪門山寨用煙土換。這就叫孫猴子放心了。窮家幫的人饞鴉片,這是哪個都曉得的。現在手上有了帶火的家什,正好報仇。
嗯?這不是陸小山么!果然是條走狗!
和穆勉之的仇,是結下了。這很遺憾,但也是冇得辦法的。開弓冇得回頭箭。但凡事總要留個後路。事情總不能做絕。穆勉之的人玩了我張臘狗的婆娘,我張臘狗割了他的雞|巴,破了他的相。一報還一報,是個平手。我要是在他生意上動手,十幾年的交情,就一點都冇得了。唉,說個么交情咯,看穆勉之的動靜,是覺得自己吃了虧,要準備向我動手的樣子。硬碰硬,我張臘狗絕贏無疑,但為么事不能借把刀來殺人咧?劉宗祥叫趙吉夫來給我「拜早年」,還不是想借我這把刀去殺穆勉之嗎?
「我們這裏當莊家的,是贏一收一,輸一賠雙的咧!」夜壺口氣平和,卻是綿里藏針。「您家是不是亮個板,把您家的家當摸出來,讓場子上的朋友們看一眼咧?」漢口人把露財、交底一類意思都用「亮板」概括了,實際上是借用賭博中「亮底牌」的行話。
離督府衙門不遠的一條小巷子里,有一家熟食鋪子,專賣「歡喜坨」。歡喜坨實際上是糯米坨。把糯米糰子用糖拌了,再在芝麻裡頭一滾,用油一炸即是。欒督軍每天要吃兩個。不曉得他是真喜歡吃這玩意呢,還是覺得這玩意的名字聽起來很吉利。
這就是讀過書和沒讀過書的差別了。穆勉之闖江湖,隨什麼歹毒的事情都做過,但是,在與人交際上,說出來的話,不僅禮貌周到,而且話里藏話,肉里含著骨頭。
在陸小山眼裡,這是個實在很不好說准年齡的人。說他是青年人也可以,說他是中年人也可以。那一身打扮也無法幫助判斷他的身份,似介乎里巷溫飽人家的一家之主和江湖人物之間。
我的個姆媽哦,真的是一場好戲咧!他們一邊讚歎,一邊慶幸自己能「見機」,沒有上賭桌。這些睹客,沒有一個的家當值到十萬銀洋的。
白淨面皮漢子是張全生,口裡雖然這樣說,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
原來還是包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像決堤樣地沖了出來。黃素珍怎麼會聽不出來,陸小山說了這麼多,就是這一句,才是真正關心她的話。
張全生十年前是個什麼樣子,現在還是那個樣子。白皮細肉的臉蛋子,清清爽爽的身條子,光溜溜的下巴沒有一根鬍子。
他沒有用正眼看拉眼。這狗日的太丑了,稍微多看一下,就要讓人作噦。這雜種,他的娘老子,不曉得是么樣把他做成這個樣子的!
吳明身板頎長壯實,看起來比他哥哥稍瘦,卻顯得比吳誠清秀。吳明是個好動卻不多話的少年,和劉漢柏在一個學校讀書,比漢柏低兩個年級,但上學放學,儼然漢柏的保鏢。吳明好動,只有他爹娘曉得。每天放學,陪劉漢柏回家后,吳明總喜歡到劉園附近一家武館看人練武,晚上,就在劉園後頭林子里自己動手動腳偷偷揣摩。有一次,蘆花到園後來摘菜,發現二兒子好像在練武,也沒有聲張,跑回來對她男人說:「呃,明明像是在練武咧!你做爹的,現成的師傅,教教他唦!」吳二苕盯了他堂客一眼,不做聲。一身武功的吳二苕,曾對兒子們說過,這不是個憑蠻力活命的世界,他也決不教他們學武功。這次,聽了堂客的話,不動聲色跑到園后偷看了一會,二苕心情複雜:「嫩是嫩了些,一招一式,樣子還不錯!嗯,說不定,拳腳對這小傢伙,興許今後還用得著。」從此,只要不陪劉宗祥外出,晚上,二苕就到園子後頭「活動筋骨」。剛開始,在林子里偷偷練習的吳明,還不明白爹的意圖,因為爹說過決不教他們功夫。很快,他醒悟過來,爹天天來「活動筋骨」,實際上是在暗地裡點撥他。
「看來,喜歡把男人襠里傢伙掛在嘴上,不是漢口人的獨特習慣。
「我本來就不是個生意人,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成了個生意人,」陸小山示意,掌柜的吩咐一個夥計端上兩杯熱騰騰的茶。「如果馮小姐肯賞光稍坐片刻,陸某尚有幾句至關重要的話要說。」
「咿?漢柏咧?不是說好了,你和兒子一起到這邊來吃飯的么?」
「哦!」
看著這個丫頭,心裏就像抹了一層蜜,甜津津的。馮蝶兒揩臉的毛巾還沒搭上毛巾架,秀秀就把一大碗藕煨排骨湯端上了桌子,話也比平時多得多。
在督軍府衙對門一家茶館里,張臘狗坐了有一段時間了。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見欒督軍。
張臘狗最近關心起黃素珍來了。
黃素珍和拉眼整日里在一起,效果可想而知。黃素珍把噁心的感覺憋了又憋,還是狠吐了幾次。後來,看久了,黃素珍還是每天都吐,她就心存疑惑了:噫?這個樣子,莫不是懷了伢咯?這想法一出現,就堅定了要跑出去見陸小山的決心。
夜色已經很濃了。剛才還作喘息狀的北風,似乎用完了最後的勁頭。也許,夜色太濃稠,而北風已經是強弩之末,再無力攪動了。
「見茶倌轉身走了,陸小山壓低喉嚨,口氣卻極兇狠輕慢。
老子搖出個二十二點。離最大的點數就只少了兩點。兩粒五、兩粒六。很成對成雙的高點數,吉利。老子日你先人!不過,真是褲襠裡頭鏜刀,險些兒喲!張全生下意識地在額頭上抹了一下。
「哦,噢,黃小姐,您家好哇,好哇!」茶倌在跟前,陸小山不得不客氣而生疏地打著哈哈,其實,他恨不得馬上照眼前這女人臉上抽一巴掌。真是煩死人哪,這個女人真是個鬼呀,虧想她得出來喲,到這裏來見面!一個女將,到茶館來,這不是給老子裝幌子么!
「不怕他,不怕冇得錢,冇得錢我這裡有!」白凈臉的漢子在一邊慫恿。
他心裏暗暗叫苦。他猜到,張臘狗請他的大哥喝酒,與黃素珍的被綁架有關。綁架黃素珍的事,孫猴子沒有跟穆勉之說。他以為,他做得絕對的神不知鬼不覺。
劉宗祥接過專為欒耀祖燒泡子這人手上的扦子,挑了小指甲蓋那麼大一坨。
「婊子養的張臘狗,太瞧不起人了,太把老子不當人了,有意叫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傢伙送請柬,這不是明著羞辱老子么!」
「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這狠,還到處跑么事唦?」
「搖哇,你搖哇!」見夜壺點頭,張全生放心了。
「么樣,您家不扯這種布?扯么樣的咧?呵?只是看看,不扯?么樣不早點說咧?又冇得哪個把你的嘴巴蒙到!」
「這北風,硬是要人的命哪!嗨,老話冇說錯哇,錢難得賺,屎難得吃呀!一些王八蛋,只看到老子們這些人神氣武揚的,都是只看到強盜吃肉,冇看到強盜挨打的!」孫猴子一邊在心裏罵,一邊把耳朵往外頭伸一點,他想聽聽,這個瘦高個子弟兄到底在說么事。這個弟兄長得高,孫猴子叫他多留點心「觀風」。
「就是一個人來的?嗯,嗯……」
哦嚯,真是被我猜到了。馮蝶兒果然是革命黨!這個情報太重要了。黃素珍只是說說而已,對陸小山,這是個很有分量的砝碼。
「哎呀,穆兄呀,您家能夠到寒舍來,就是蠻把面子我了。還等么事咧,入席咧入席咧,老弟兄伙的一些時冇在一起喝兩杯了,今日哪,我們是要一醉方休哇!」
這問題提得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如果提這問題的人走到這種房屋跟前去,照著木板處狠踹一腳,就會明白,這種房子,最適合失火時逃命。
前幾年,馮子高有空到劉園來,偶爾和朋友手談幾局,多是以下棋佐說話,倒是讓劉漢柏對圍棋生出了興趣。看劉漢柏似有下圍棋的靈性,馮子高就指導了幾次,何謂生死,何謂打劫,何謂占實地,何謂做大模樣,何時長好,何時尖妙,時間不多,也算是啟了蒙。雖然沒有堅持下去,但是,黑白兩子千變萬化的魅力,卻深深嵌進劉漢柏心裏了,從此,圍棋,就像永遠在前面招手的精靈,總在朝劉漢柏有聲無聲地召喚。恁什麼事,只要有興趣,沒有干不好的。開始,劉漢柏找了幾本棋譜,當閑書看,然後,就到處找對手。可惜,漢口喜歡這東西的真不多。
剛說到這裏,劉宗祥進來了。
「你們先去做點別的事,去,去!」聽說有成批的這種好東西,欒耀祖把手一揮,叫左右迴避。他曉得,這姓劉的,今日是他的歡喜坨。
雪天易晴。
這是明擺著的,此宴非好宴。能夠這麼爽快地答應「赴宴」,穆勉之也是出於力挽頹勢的考慮。
「吳師傅,喊伢們吃飯哪!問下子看看,是不是吃四喜火鍋?」
湖南客又抓起這四枚骰子,從這隻手掌搗騰到那隻手掌上,如是這般反覆地搗騰多次,又兩掌相合,一陣猛搖,過後又放到耳朵邊聽。
「小山哪,伢咧,穆勉之洪門老六的那樁事,是不是你做的呀?你搞張臘狗那個狗日的,么樣彎這大個彎子咧?跟老叫花子說說看,你這一兩年到底在搞些么名堂哦?你莫以為你做的事冇跟我說,我就不曉得。伢咧,你的屁股後頭,總有個跟屁蟲咧——吱!」
這條只有一隻眼的大龍,看來是在為做另外一隻眼而疲於奔命,實際上是在作戰略上的大迂迴。
天意,這是天意,龜兒,老子當庄,看老子成倍地贏你!張全生嘴角飄過一抹得意。就要把桌子上的四枚骰子朝搖寶的碗裡頭丟。
賣蛋的小痞子認出了黃素珍,見她走得匆忙,有些惋惜。很有一段時間沒看到這個女人了咧,今日像是趕喪樣的,走得這麼急!要是站在跟前說兩句閑話,該幾有味!
「還好,您家這大的年紀,么樣不生一盆子火咧?又不是冇得錢!」
但趙吉心裏在笑——「一進門,又是檢查挑夫,又是檢查禮擔。防範倒蠻像個做大官的樣子。腰裡別只死老鼠,充個打獵的,算個么東西!這世界也真是床底下放風箏,越玩越轉去了,這種傢伙都成了氣候,這世道還有個么指望!」
「再沒有么事要啰嗦了咯?你們有你們的規矩,我也說一條天下人都曉得的賭規:要是場子上的賭客都輸給莊家了,或是所有的賭客都不和這個莊家賭了,賭場主人要和莊家賭一把,賭注由莊家定。」
劉宗祥站在靠近窗戶的地方,觀看這個法國人和自己冤家對頭的這場對話。
沒去注意茶倌異樣的眼光,黃素珍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從手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揭開蓋子,用小指頭挑了一小坨煙膏,抹在舌頭上,含一口茶,一仰頸子,咕的吞了下去。她曉得,她已經不可救藥。像這樣生吞鴉片,非常危險,量一大,有性命之虞。
整個漢口的鴉片生意,都叫一個跟著法國人屁股後頭轉的傢伙一家吞了。這怎麼行呢!那個姓穆的,真見他媽的玀甩!你在法國人的樹底下躲蔭得好處,老子身為一方父母,一根玀毛都冇看到。這還得了?老子可以一天不吃飯,不可半時無鴉片。老子么時候發昏,答應了那個玀日的牟興國,要這個玀姓穆的做禁煙局長的?答應了也就算了,你個玀日的搞邪完了,竟敢武裝起來販鴉片!
正月間,油炸丸子汆湯丸子珍珠丸子,燒魚滑魚清蒸魚,吃得口裡起火觜子,連菜苔炒臘肉,也吃膩了。這時候,心裏最想的,是有一碗既香又淡的湯。臘骨頭就正派上用場。到海味店裡稱回點把干魷魚,用溫熱水泡它幾個時辰;把那老薑坨子刮幾塊,將不沾一點肥肉邊子的新鮮排骨用紹酒炒得黃了,再加一截腌排骨;還沒有冒荷尖的白蓮藕剁成大塊子,往那裡頭不見油、外頭油直冒的銚子里一丟,細細地煨它個半天。擁有這樣的一銚子湯,就是把個玉皇大帝的位置讓出來,也冇得人肯換!
煙燈陡地矮下去一大截,火苗子像一條毒蛇的舌頭,從煙泡小小的窟眼裡鑽了進去,好一陣子,才又縮回來,恢復了剛才在外頭示威樣搖曳的模樣。
一聽太婆不買,掌柜一臉的笑當即消失,像根本就沒笑過的樣子。他還打算把這位只開眼睛葷,不照顧生意的太婆挖苦兩句,嘴巴就這麼半開半合地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朝眼鏡頂過去,沒頂,只是停在那裡——他看到了黃素珍!
張臘狗沒看到劉宗祥進督軍府衙門,但是,張臘狗看到劉宗祥從衙門出來。他還注意到,劉宗祥把手朝石頭獅子伸出去,又縮回來。
「請馮小姐恕陸某冒昧唐突,陸某到學校教書,只是為了有多看馮小姐幾眼的機會。是的,陸某慚愧,陸某其實不是個壞人,當然,說陸某是很好的人,也說不上。再說,世界上什麼樣的人是好人,什麼樣的人是壞人,有什麼固https://read•99csw.com定的標準呢?噢,說遠了,馮小姐冰雪聰明,革命黨人么,什麼道理不曉得!」
古人說的美人的櫻桃小口,整個嘴巴也就只有櫻桃那麼大。拉眼光豁口就有半寸,整個嘴巴的嚇人形狀,就可想而知了。由於下嘴唇也有個豁口,嘴裏的任何東西都關不住。吃東西要直接送到牙齒裡頭,嚼的時候還要用筷子時時保護住,不讓被嚼的東西掉出來。平時,他總是不停地用袖子擦流出來的口水。拉眼的袖子,一年四季都濕漉漉的。拉眼長相如此不堪,不僅沒有女人願意挨他,就是同門弟兄,也是能夠不看他,就盡量不看,能夠少看,就盡量不多看。常有這樣的情況,非要跟拉眼當面說不可的事,說的人經常是把臉車到一邊,像是不經意地在說什麼,在旁邊的人看來,這說話的人不是在對拉眼說話。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眼睛先長疤子呢,還是嘴巴先豁開的,不然,從傳神或實事求是的角度,他真的應該叫豁嘴,比較合適。
「中盤認輸,注翻四倍你不曉得?你不曉是你的事,我不能壞了這裏的規矩,再說咧,要是傳出我欺小伢的話來,我的耳朵也跟著受罪!」
「鬼丫頭,快點把娘娘扶到床上去躺著!」
孫猴子很想對穆勉之說說毛芋頭的病情。孫猴子記得,穆勉之對弟兄們說,不管用幾多錢,就是把洪門這個山寨的老本都貼進去,也要把老六救活。一看穆勉之一副參加正規社交的樣子,就把要說的正經話咽回去了,想開個小玩笑,又天生不是開玩笑的性子,說到一半就打住了。
跳上船來的領頭的,天黑看不清臉,只有身架像塊厚石碑的印象。他用手槍把帽檐朝上一頂,罵罵咧咧。這麼冷的天,只有把帽子朝下拉的,他卻朝上頂,一定是習慣動作。
黃素珍在外頭做了一回糊塗事,我張臘狗也是有責任的。也怪自己慣壞了她。老夫少妻么,提么事就答應么事,還讓她去上學,到處跑,跑花了心,把鴉片也搞上了癮。這都怪自己底下不硬足。也好,鴉片上了癮也好,冇得勁在外頭跑了,就在屋裡頭吃鴉片。
「小山咧,不怕。再冷的日子我經過。要不是你那死了的爹,我早就冷死了。哦,酒是好東西,還是要喝的。你這回來,真讓我想起你的爹,出事前到關帝廟來的那個晚上……吱!」
「穆先生,哦,穆兄,盼您家來,還真不容易呀!還當您家不來了咧!」張臘狗迎出門來。既然穆勉之是誠心來赴宴,起碼,是單槍匹馬到他張臘狗的窩子里來,說明人家是有膽氣的。都是在江湖上玩光棍的,曉得這是不容易的事。
秀秀忽然覺得李大腳不見了。她車身去找,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坐到靠門旁邊的一張小凳子上了。凳子太小了,看不見,他坐在上面,還以為他是跍在門邊的。
穆勉之有些著急。他應該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明知是上刀山,下油鍋,答應了的,就要去做。不然,以後還么樣在漢口玩咧?
「這四川佬,吃了么長生不老的葯吧,硬是成了精怪!」花樓街的老住戶,有時也對「博藝軒」指指戳戳。
開局之前說好了的,這一局的注是二十塊銀洋。
「你怎麼曉得我沒有那多錢咧?」湖南客也不放碗盅,就用另一隻手,順勢從另一個口袋裡,抽出比剛才那一摞還厚一些的銀票來。堆在桌子上。眼睛還是朝張全生盯著。
後繼有人的大事有了指望之後,張臘狗還能夠經常反省自己。
張臘狗的確對他手下的說過,男人和男人之間,挨挨擦擦,要麼是日屁|眼的相公,要麼就是搞陰謀詭計。穆勉之喜歡日屁|眼,我們青幫就是要清,不搞那些噁心的事情。像他那樣搞,世界上還分個么男女咧!這段時間,張臘狗和穆勉之關係很緊張,他對穆勉之,隨么事都看不慣。以前兩人關係還不錯的時節,他也不是不曉得穆勉之的這些毛病,卻從未聽他批評過。
「五哥,像有點不對頭哇,您家看唦!」
「小姐,您家看中了那匹?」
「老叫花子這大一把年紀,只剩下喝酒的勁了,哪還有勁做你的跟屁蟲噢?說吧,跟你爹一個樣,有過不去的坎子吧——吱!」
「蝶呀,抹把臉,趁熱的喝一碗排骨湯咧!幾好的藕哦,一丟到湯里就粉了!」
這個比麻桿還苗條些的燒煙師傅,也是老江湖了。他就當著眾人的面,調煙,搓泡,裝煙,捅煙泡,燒泡子,一系列的動作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的。他從來都不這樣。尤其是調煙,絕對不當著眾人的面。這是手藝,手藝是值錢的,是換飯吃的根本。同是一種煙,同是那幾種配料,不同的人,調出來的味道就是不一樣。燒煙泡就更要技術了。莫看就是在煙泡上戳那麼一個小洞,然後在煙燈上燒起泡泡,這火候,就是大學問。燒得恰到好處的,不僅沒一點焦煳味,還把鴉片里的所有餘香,都悠悠地逼了出來。這樣的煙泡,抽一顆,要頂別人燒的煙泡兩三顆!現在,燒煙泡的師傅留了個心眼。這個姓劉的耽擱了這麼半天,督軍大人的癮頭渴得很,急著要潤泡子,也不問這調進去的是不是有毒的東西。我當著眾人的面做,出了岔子冇得我的事!
說黎元洪不怎麼樣,到底還是有些手腕的,不然,怎麼能夠到京城去當總統呢?
剛爬到臉上的那一層慍色,倏地消逝了,代之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震驚和感激。馮蝶兒怔怔地盯著陸小山看了好一陣,神情嚴肅地點點頭,又朝他伸出手去。
「您家這樣說,那我也就喊您家一聲張兄了咧!不是我高攀哪,我們原來真是蠻好的唦!」張臘狗端了架梯子來,穆勉之也就順著下來了。他通紅著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朝張臘狗湊近一點,顯得很是誠懇的樣子。「張兄哦,這樣,您家剛才說的內眷失蹤的事,就算是我穆某的事了,就算是我這個洪門山寨的事了!您家把三天的時間我,讓我來查!」
這變化太急驟了,讓蘆花母女一陣心寒。
這太不容易了。
「我不看,你搖你搖!」張全生推開對方遞上來驗看的骰子。沒有必要再看。對方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張臘狗坐在督軍府衙門對面的茶館里,還在前思後想。借督軍的軍隊來把穆勉之整一盤,這是一把靠得住的刀。在這麼大一個湖北,這就是尚方寶劍。欒督軍是個大鴉片鬼,是個比齊滿元還難得纏的斂財能手。他一出面,把穆勉之是打熄了火,可以後,漢口的鴉片生意,我姓張的一點都賺不到了咧。眼下,敲敲竹杠,打打秋風,收點煙館的孝敬,大小還是個收入。姓欒的一伸手,老子連錢毛都撈不到一根了。
福記綢庄掌柜的眼睛一亮,急又斂神,一臉生意人的殷勤。
「漢柏這兩年讀完了,要把他送到國外去才好。」劉宗祥不經意地自言自語。
「秀哇,你往下說呀,么樣不說了咧?再出點主意,做一回輕輕鬆鬆得鷸又得蚌的漁翁哦!」
吳秀秀和劉宗祥的來訪,讓李大腳父子倆深感意外。
李長江曉得,他們這是在默商由哪個說、么樣開口說的表情。他心裏轟然滾過一陣碾壓感,腦殼有些發脹。他下意識揉揉太陽穴,朝酒瓶子瞄了一眼。嗯?冇喝幾多呀,么樣搞的?
「么事呵,不能吃了飯,晚上再商量?把人家姑娘伢支走,不怕人家難堪?么樣哦,是不是漢柏和小月兩個人的事噢,您家都急著要做婆婆了?」劉宗祥也看出了兒子和這個姑娘之間關係不尋常。
八個冷碟還剛動了幾筷子,一個蓋得嚴嚴實實的紫砂陶缽端了上來。儘管蓋得很嚴,但仍有一縷清香斷斷續續溢出來。
從見第一面開始,穆勉之就不喜歡弗朗克。照說,穆勉之好男風,喜歡和「相公」玩一手,應該有點異國風情的好奇才對。穆勉之總是在心裏罵藍眼珠的弗朗克是貓眼睛。
「看你說的么話,說的么話,我的嘴巴就那麼不關風?」聽到這個消息,秀秀很高興。馮蝶兒父女,李長江、李漢江,和劉宗祥,和這一家人,真有拆不開的親情。
張臘狗自然聽得出穆勉之話里的骨頭。一股殺氣在臉上一掠而過。
劉宗祥曾在這座古色古香氣派森嚴的大宅里見過三個大人物,張之洞、黎元洪,今天的這位欒耀祖。
他聽到後頭那個女的發出悶鈍的嗚嗚聲,急忙車頭去看。這不看還好,一看,把那本來還在滴的尿徹底憋回去了——「我的個老天爺喲,么樣大白天的,就敢在巷子裡頭搶人咯!」
每次到劉園來,蘆花都要把劉園裡一些雜七雜八的事,一一對秀秀說一遍,算是稟報的意思。
也是,這個漢口的著名富商,今天說的事情太重要了。
「么樣搞的唦!」女人剛才的表情,顯然不是表演。陸小山看在眼裡,心裏為之一軟。
「我日……」
他已經聽出來,秀秀接的電話,是趙吉夫打來的。
這是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在漢口,里巷人家用這種燈,還屬於一種奢侈。陸小山盯著這盞燈看了好一會,好生奇怪:坐了這麼久,他老人家冇點燈,這時候怎麼點起燈來了咧?
「大哥,您家到哪裡去呀,穿得這樣子齊整,到哪裡去吃喜酒?」大冷的天,孫猴子的棉襖還敞著懷。孫猴子最近特別忙。除了管鴉片的進貨,還暫時幫穆勉之管著毛芋頭那一攤子銷售的事。弟兄們都很佩服孫猴子,說他忠厚。對大哥忠,待弟兄們厚。又不怕死,敢作敢為,還不像六哥毛芋頭那樣毛躁。毛芋頭還躺在醫院里。聽醫院的人說,性命可能是保得住的。孫猴子就是剛到醫院去看了毛芋頭的。
穆勉之以為,讓黃素珍懷孕,是毛芋頭的功勞。
孫猴子曉得,今天碰到鬼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秀才曉得有幾會說,都說不清楚,老子么樣說得贏他們!人總是這樣,明知已經不行了,已經是落花流水春去也,還要爭取。像孫猴子這樣的狠人,都不敢發脾氣動粗,口裡說的江湖場面上的話,也不過就是說說,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
張臘狗肯定懷疑這事是穆勉之派人做的。嘴巴兩張皮,說說是不費力,先拿憑證來再說。
在蘆話眼裡,吳秀秀還是這裏的老管家,實際上也是這裏的女主人。
兩條比拖輪還小一點的機器船,從下游朝孫猴子的船作包抄狀圍過來。
「隨便隨便,你們說怎麼堆都行。小月呀,秋桂小些,就聽她的,好不好?」漢柏果然隨和。但在小月聽來,這種細聲細氣的商量口吻,甜絲絲的,不禁臉又一紅。
「你們到底是想說么事,要說就快點咯,莫耽誤我們玩錢的正經事。」矮個湖南客表現得相當克制。他一手端著準備搖寶的碗盅,一手捏著一粒骰子。看來這個湖南客是個吃體力飯的,五指粗短,手掌很厚實。上身穿一件厚棉襖,棉襖的長短剛剛蓋過屁股。襖袖有點長,把手背遮了一些。好像嫌襖袖有點礙事,他時不時地朝上捋一捋。底下穿的棉褲也很肥厚,褲腿似稍長了些,把鞋面的後半部分都遮住了。
「哦,小月,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你劉叔叔有點事要商量。」
自己省了一堵牆,借人家的山牆,搭蓋「偏廈」房子,稱之為「搭鑲邊」。引而伸之,漢口人把凡是藉助人家為主而自己得點好處、分一杯羹的行為,都統言之為「搭鑲邊」。略有嘲諷之意,惡意倒是不多。也是,人活的就是一張臉。只要有一點法子,哪個又情願放著自己的臉不要,偏要挨著人家去「搭鑲邊」?在老漢口,有人在自己旁邊「搭鑲邊」,往往不會遭到反對。人家在你房子旁「搭鑲邊」建個偏廈,說明你的房子大,牢實,這是蠻有面子的哦。再說,活在這世上,石頭不轉磨子轉,誰知道,哪一天自己也要搭人家的鑲邊呢?
剛扯下褲腰,掌柜的忽然看到黃素珍朝這條窄巷子口走過來。這讓掌柜的很尷尬。拉屎屙尿這種事,不比別的事,憋是可以憋一下,但一經啟動,就無論如何也憋不住了。掌柜的實在無法可想了,朝個旮旯側過身去。尷尬人偏逢尷尬事。掌柜的畢竟有一把年紀了,不比年輕人,幹這種事,完全順其自然,用不著出力用勁。他屙了一會,沒有幾滴,還總是有冇屙乾淨的感覺。加之有個女的要過來,這個女人還是老闆的「那個」,也是掌柜不想見的。
見孫猴子一臉惶急,穆勉之以為他在為自己擔心,不由心裏一熱。
「真的?有這玀神?還把你說中了,老夫還就是喜歡抽兩口。來呀!」欒耀祖迫不及待了,做手勢傳遞信息,已嫌太慢。他揭開盒蓋,裡頭是一坨亮閃閃的錫紙。錫紙捲成一個很精緻的花樣,最上頭,像做工精細肉包子的褶邊。欒耀祖小心地打開錫紙,看裡頭是一坨灰白色藥膏樣的東西。「拿去,和一點到土裡頭,試一盤哦,劉先生,一顆煙泡子,和幾多這玀東西進去呀?」
啟智書屋門口的雪地上,沒有一個腳印。她走過書店,回頭瞥一眼書店,門關著,周圍也沒有什麼危險的跡象。但她沒有再轉過來,徑直朝花樓街走。她又聽到身後有吱吱的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她突然停住腳,猛地朝身後看。一個穿深灰色長袍的人影,在身後不即不離地跟著,一頂寬邊禮帽,壓得很低,連頸帶臉,都被一條大圍巾纏著。
「哎呀,我的個姆媽咧,說唦,么樣總像是口裡含了根蘿蔔樣的唦!真是把你冇得法!」一聽黃素珍有這樣機密的話要說,陸小山的臉色陡然變得和藹起來,話雖然說得粗魯,粗魯中卻含著好多的親熱。
「趙老闆,今日是起的么風哦,把您家吹來了!真是稀客稀客哪!」
看到他的寨主龍頭大哥,毛芋頭沒什麼反應。昏昏然的獨眼珠子難以察覺地閃了一絲光,又復昏昏然了。
「李師傅,您家還健旺得很哪!惟願您家越活越仙健哪!」
「爹,您家么樣攔在門口咧?您家這樣一攔,是請他您家們進來咧,還是趕人家走咧!」
賭賽實際上已經結束。
一家賣豬肉的,一張被剁得傷痕纍纍的肉案子上方,一溜排的鐵鉤子掛的都是顫顫的肉。連著蹄膀帶著排骨的肉,白的是膘,紅的是瘦肉。這是為腌臘肉的民家準備的。這種連皮帶骨的肉買回去,想只是腌肉,現剔骨熬湯也方便;想連骨頭帶肉一起腌,那是想喝臘骨頭湯的刁嘴巴人。這樣刁嘴巴的人,漢口真還不少。
「你們要是想喝酒,能夠上台盤陪穆先生喝兩杯的,就上桌子,不相干的都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莫像根驢子雞|巴樣地杵在跟前,這鬼樣子蠻敗胃口!」
「糊——米酒!」
小月眼看著一層慘白從吳秀秀兩腮向整個臉頰蔓延,剛才還坐得自然的身子,像突然被抽去了脊椎骨,一下子就委頓了。
趙吉夫是有相當武功底子的人,至今腰板挺直,走路沒有蹣跚之態。他不急不躁的步態,是他幾十年的常態。就和他的笑一樣,是他的特色之一。趙吉夫的形象,舒緩平和,謙恭和藹,這幾乎成了祥記商行的商標。早年,趙吉夫還有自己另創一份家業的雄心,他也為此作過一些努力。但是,自從在穆勉之的芝麻生意上犯了忌諱之後,他基本上放棄了脫離劉宗祥而另起爐灶的打算。另起爐灶是要很多付出的。不僅是本錢。錢對於趙吉夫,並不是很窘迫的因素。這多年來,趙吉夫自己手上的錢,絕對不是一家中等商號資金能夠比肩的。在生意場上滾了這麼多年,趙吉夫覺得,做生意,還是要像劉宗祥這樣,總要往大處做。就像下圍棋,一開始就點三三,喉急著圍實地,到頭來怎麼也是輸。劉宗祥從來不過問趙吉夫的日常經營,這是很有道理的。日常的經營,就像是圍棋終盤的單官,你來我往,已與勝負無關。劉宗祥總在做「大模樣」上用心思。像張公堤工程這樣的生意,劉宗祥就親自從頭管到尾。圍棋里就有很多這樣的形勢。看起來是一條單線朝前跑的龍,後頭雖然只有一個眼位,但前頭卻藏著直接威脅對方大龍的殺招。
「好吧,開局吧。你和我各以擲骰子的點數,定哪個先坐莊!」張全生下了決心。這人武功不凡,或許,他就是想憑有幾分蠻力,到這裏來抖狠的。賭博是小巧功夫,不是憑蠻力取勝的事。到目前為止,在這個「道」上,張全生還沒有摔過大跟頭。
「算了,么樣認起真來了咧?算了算了,再說,么樣要這多錢咧!」
「您家是——」掌柜的是認識黃素珍的。他是在裝馬虎。陸小山對他有一條規定,賣布以外的任何事情,他頂好看不到聽不到。掌柜的是個老漢口,場子上的事情看得多了,經冬的蘿蔔凌泡了——心裏空得很。老闆開綢緞鋪蠻像回事,實際上是在裝幌子。
說著說著,陸小山也逐漸從盲目單方愛戀的夢中醒過來。他看出來,他說了這麼多,馮蝶兒聲色不動。於是,話鋒一轉,順手一槍,探探虛實,看看是不是對方的痛處。如果刺中了對方的痛處,他就好看菜擺碟子,進一步把這篇文章做下去。這篇文章的開頭有些生澀,但畢竟是開了頭。萬事開頭難哪。
陸小山已經注意到黃素珍的手忙腳亂。
個把媽的穆勉之,這一手玩得蠻清爽!張臘狗想,他應該出門相迎。
「要得,要得,就依客的意嘛!」兩個手下朝這邊一瞄,張全生無論如何也藏不住身份了。他一邊答應,一邊在心裏罵——「先人板板的,這兩個龜兒鎚子的用都沒得!只會大碗大碗甩乾飯,大塊大塊吃肥肉,長肉不長心的,豬一樣!這個鎚兒湘客,當真是個搗亂的,老子只有陪這龜兒玩一回真張子!」
吳秀秀好像沒有聽到劉宗祥的話,轉身朝一直跍在外間烘火的吳二苕喊。
吳誠外表憨乎乎的,心裏卻有數得很。堆雪人,不就是玩玩的事么,大家都樂一樂,那是頂好不過,至少,不能讓主角不快活。他的兄弟妹妹們,不是遊戲的主角。遊戲的主角是漢柏。儘管他和漢柏一起長大,也曉得漢柏是個對人對事都很隨和人。吳誠已經是在祥記商行掙口糧的人,自然曉得自己一家和劉家的真正關係。關係好是好的一說,哪個依賴哪個又是一說。沒有劉家,沒有劉家的產業和勢力,不可能有自己一家這樣的日子。
張臘狗不得不釘釘子回腳:人要送回來,肚子里的伢也要保住。這可不是好玩的!銀錢冇得了,還可以去賺,把肚子里的伢搞掉了,老子剩下的都是些癟谷種子,再要發個芽就難了啊!
他的眼睛,完全被一片猩紅所淹沒,好一陣看不清東西。本來,他就只有一隻眼睛管用,那一隻也就是擺設,現在,黃素珍桃紅色的小衣長時間定格在眼前,拉眼神情恍恍惚惚地,下巴拖出尺余長黏稠的涎水,就這麼面朝屋裡站著,像一尊怪誕的雕塑。
(如三日內結賬,將銀洋託交博藝軒代轉我等,將感激莫名。至時,貴老闆之公子,或許已回心轉意,願意回家,領受其爺娘罰責,亦未可知也。又及。)「五百萬哪,數字還真不小咧!」看完紙條,李長江隨手朝桌子上一放。「您家們說,打算么樣辦?要我們做點么事?」
「你自己進來唦,腳坐麻了,我懶得起來開門。」老叫花子動了動腳,好像他的腳真的坐麻了。顯然,他認識這個敲窗的人,而且,他似乎正在等這個人。陸小山又朝那盞煤油燈瞄了瞄,好像有點明白了。
熱菜一道道地上,已經搞不清楚上了幾道菜了。反正吃的人心思不在吃上,廢話倒是說了不少。
客人和主人都無言地相對站了一會。客人在門檻外,主人在門檻內。
先是毛芋頭被人割了下身,接著,又是運「土」的船在江上被「吃了黑」。
湖南客的這句話就是冤枉話了。在場的賭客都曉得,這張賭桌是真正的紫檀木做的。
「五哥,像是有些不對呀!」高個子把嘴巴對著孫猴子的耳朵,大聲喊。「您家看唦,前頭,看唦!前頭兩邊,都像是有船朝這邊迎著開咧!」
果然,劉宗祥和秀秀的想法合拍了。
拉眼完全呆了。
儘管敞著懷,孫猴子頭上額頭上還是沁出了一層汗。這是冷汗。
張臘狗也不愧是火里血里滾出來的,插科打諢,嘴巴熱鬧得不得了,表現出和穆勉之不曉得有幾親熱的樣子。
張臘狗也努力在臉上扯出笑紋來,打起哈哈。雖然長的是一張娃娃臉,除了對他的上司,張臘狗很少笑。趙吉夫是漢口特有名頭一家大商號的代表,前後左右還不曉得有幾多牽扯著的關係,馬虎不得。再說,離過年還很有些時咧,哪有這麼早拜年的?肯定是有么急事。張臘狗暫時收起等待省城來客的焦急,他要聽一聽,劉宗祥在他身上,動出了什麼心思。
「呼呼!」欒督軍的眼睛還閉著,但是,這一聲呼氣聲,裡面包含了太多的愜意和舒坦。
張全生臉上看不出動靜,心裏卻盪著一陣輕鬆。
只是睨斜著眼,盱著他,一臉的嘲諷。
湖南客碾開的骰子,是空心的,一攤開,滾出一粒水銀。
一股莫名的怒火倏地躥上來,張臘狗提豬肝的手,拳了起來,挺直食中兩指,就要朝拉眼那隻閉著的眼睛戳下去!
「還下不下?」虛眯眼的漢子問劉漢柏。他很注意眼前這小青年盯著銀洋的眼光。他很懷疑,這真是大富豪的兒子?穿戴也很一般么,也就是乾淨整齊罷了,怎麼像是沒有看到過錢的樣子?
「一向關係蠻好又么樣,兩個幫會,各有各的利益,只有利益,才是頂要緊的,這比他們的爹娘都要緊。暫時的誤會又么樣,有一點縫,就可以撬開一個大洞!九_九_藏_書
「穆先生,穆兄呵,您家也不要裝馬虎了。有些話咧,也應該挑明。就說我們兩家,本來就是一家么。青洪不分家唦。前些時有些是誤會。就說您家老六齣的那件事吧,就不能聽那些雞|巴報紙寫些么事。那些耍筆杆子的,吃飽了飯,脹不過冇得事干,就只曉得拿根筆瞎戳。還有,聽說,您家們在江上被吃了一回黑。您家當是那個搞的呀,是劉宗祥唦!」
兩個人能夠把這多菜打發掉,是要胃口的。
陸小山終於從發懵的狀態中醒過來。這個女人說的是真話。但是,他怎麼能接受這個事實呢:我還是個冇接媳婦的童子伢咧,跟個仇家的破罐子生個伢,算么回事咧?要是被馮蝶兒曉得了,么樣得了?
「出去了?」張臘狗一邊往屋裡走,一邊朝拉眼掃了一眼,忽然停住。「出去了!出去幾半天了哇?噫,你個小雜種,我在問你唦,啞了?」
「本人在任職期間,在生意上,似乎沒有什麼閃失吧?能說說,是什麼原因,董事會作出這個決定嗎?」
秀秀對馮蝶兒,有種亦姐亦母的愛。
我的老天!這龜兒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怪物喲!輸兩百多萬眼皮子都不眨,抽出上千萬的銀票,也不眨眼皮子!老子今日就趟這道渾水,不趟也是不行了。老子成也是龜兒蕭何,敗也可能是這龜兒的蕭何!
黑透之前,冬夜的顏色似一湖涮筆洗硯的水,在尖厲的北風中蕩漾著。刺辣辣的北風一陣陣的。冬夜的顏色變得飄忽而詭黠。一陣北風鏟過去,這裏的黑變得淡了一些,又一陣北風奔過來,這裏的黑又變得濃了起來。已經完全沒有葉子的稀朗的樹,高低錯落鱗次櫛比的民居,曲里拐彎的街巷,都像是最適合在乾冷北風中生存的精靈,在忽暗忽淡變幻不定的夜色中,或蠢蠢欲動作躍躍欲試之態,或翩翩然作起舞之狀。黑夜或許真的是鬼魂和精靈的世界。想一想,鬼魂精靈們也可憐:活著的有熱乎乎肉體的人,你們睡了,我們這些曾經活過現在只剩無形骸無斤兩的遊魂,難道還不能出來遛遛彎子么……王發記包子鋪斜對門,是一條死巷子。死巷子頂頭,是一間外頭看來很殘舊的偏廈屋。屋裡沒有燈。屋裡比外頭黑。北風一副很不心甘的樣子,在屋外嗚嗚地叫著,用粗糙的手拍打窗欞。好像非得把外面的濃黑,都趕到這小偏廈屋裡來不可。
吳秀秀聽得一震,繼而,鼻子一酸。
「下就下,殘局不下,要下就下一整局!」劉漢柏聽出了對方的不舒服,但年輕人好勝心表現欲太強,不假思索,就下了戰表。
這是張臘狗沒有想到的。他估計,穆勉之會意識到此宴非好宴,會帶幾個人,雖不說是前呼後擁,也要有兩三個保鏢一類的護衛。
「咿?這婆娘么樣到這裏來了的咧?」
「么樣?嚇不過吧?不敢來吧?」虛眯眼的漢子眼睛還是虛眯著,說話不陰不陽的。
她和陸小山是對面坐著的。話說到這個份上,黃素珍一腔子內容豐富的愛,和著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樣地漫上來。她一邊流淚,一邊把手向坐在對面的陸小山探過去。她需要陸小山的愛,需要自己深愛著的男人撫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輕輕握住,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荒貨湊近張臘狗的耳朵,小聲地說了一句什麼。可能是聲音太小,呵出的氣大於聲,張臘狗的耳朵眼子熱烘烘一陣奇癢。他下意識地用手摳一摳那隻癢耳朵,瞟荒貨一眼。
「伢咧,這晚來,事情蠻急啵?冷不冷哪?吱——!」
把好眼睛閉著,把這隻爛得一塌糊的眼睛拿來嚇老子!
「是這樣,我屋裡的,這幾天都冇回來,怕是走失了向,有人說哇,您家洪門有兄弟看到過,好像是在花樓街附近。」張臘狗盡量不把心裏的焦急表露得太明顯,也不能把話說得太穿。把話說死了,人也就死了。
得知黃素珍懷了伢,張臘狗朝黃素珍盯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正是黃昏時分,屋裡頭光線已然模糊,張臘狗沒看清黃素珍嚇得煞白的臉。盯了一個時辰之後,張臘狗又把腦殼仰起來,對著影影綽綽縱橫交錯的屋樑,就像看到了上蒼的諸多神靈。他嘴唇囁嚅著,沒有聲音。其實,張臘狗心裏在喊著炸人耳朵的聲音——「天哪天哪,老天爺呀,您家還冇睡著哇,眼睛還睜著咧!該我張臘狗這一門不絕後哇!」
「班長,我們真是漢口禁煙局的,正在執行公務呵,您家!這些,都是剛才在江上搜繳的走私煙土哇,您家。來來,弟兄們拿些去嘗嘗新也可得,拿一點去換兩雙鞋子……」
老六遭孽,長得冇得看相,冇得哪個女人肯跟他,就只有到處打點野食咧。這下完了!莫不真是應了那句俗話,瘌痢掉了卵子,一頭都冇得了哇!老六真遭孽,除了沾點野花,就是喜歡賭兩把。男人么,這算個么毛病咧!就是蠻了不得的毛病,也不與別個相干唦!
馮蝶兒匆匆往教員休息室走。她打算把講義夾放到教員室,馬上到書店街去見靳紅。年關快到了,鐵路上工人和資方的談判時斷時續,罷工也就時斷時續。她要向靳紅請示,支援工人的學生遊行,到底定在什麼時候。
「喔,噢,那好,給點打發!人家既然來送禮,不給點打發,也不合禮節。嗯,請姓趙的進來咧。」
甩開拉眼,黃素珍跑出來太不容易了。走得慌急,氣一喘緊,又一陣噁心嘔吐的感覺竄上喉嚨眼。這讓她更煩躁。她曉得,這家鋪子的老闆,實際上是陸小山。
張全生也算是這個行當里的老手了,觀場子的本事是真的。他看出,這個連續兩天溜邊的矮墩墩的湘客,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危險!張全生站在幾步遠的地方觀察這個湖南客,腦子裡陡然冒出這個念頭。他果斷地朝影在屋角的兩個人輕輕擺了擺頭。這兩人就朝湖南人正上庄的那張賭桌抄過去。
貴老闆之公子劉漢柏,近來頻頻照顧敝號生意,開銷頗豪。留下若干積欠,數目可觀。劉公子懾於家教,不敢歸家,求我等擇一僻靜處,容其暫時躲藏。古人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出於同情,我等已然遵命。顧及貴老闆之名聲,此等事,我等決不外傳。奉上貴老闆公子所欠銀錢數目清單。我等純屬做好事積陰德耳,不求報償,故略名不具。
「哎呀,真是,真是,年紀來了,真是,眼睛不中神了,哎呀……」從年齡上說,李大腳的確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但是,鐵塔樣的身板依然直挺。
「沒有別的意思,馮小姐,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陸小山從門口閃開。他深為剛才堵在門口的魯莽舉動而懊悔。性急喝不得熱米湯。
個龜兒子,穆大哥也是脫了褲子放屁,有繞這大個圈圈的工夫,還不如一個麻袋,把這娃兒一籠,背起就跑!先人板板的,再向劉宗祥那龜兒狠敲一筆,不比這爽快得多!
深夜賣甜食,最是有講究。不遠不近不即不離地,傍著博藝軒這樣一類處所,三下兩下地叫一嗓子,就是頂聰明的。當然,首先要叫得有味,不能讓人聽得像夜貓子哭。也不能叫得太頻繁,否則會敗了到這些快活地方找快活的興緻。
張臘狗把一隻已邁進門檻的腳,從屋裡抽了出來,用那隻拿著豬肝的手,在拉眼鼻子尖上點點戳戳地吼。他已經看出,拉眼不是在迴避自己的丑相,是心裏發虛。
這手也下得太狠了!什麼位置不好傷,偏把這頂要緊的位置傷了。豈只是傷了喔,硬是齊根鏇了!茶杯口那大一個窟窿,曉得有幾疼哦!遭孽呀,老六噢!張臘狗那雜種,這多年,我們還是蠻好的呀,就是革了一盤命,搞了個官當在身上,倒疏遠了。疏遠了就疏遠了咧,么樣下這狠的手,往死里整我的兄弟咧!狗日的,是不是看到老子賺了兩個,心裏不舒服咧?也好,老子也不讓你過安生日子!
嗯,嗯?這兩個伢,未必都有那個意思了?還小哇!喔,也不小了,我那時候……看到少男少女一些微妙的神態,秀秀不由朝並肩站著的劉宗祥瞥了一眼。秀秀來不及品咂更多的感慨滋味,她覺得,剛才在那篇新聞中的發現太重要了——「宗祥哥,你不是一直對穆勉之擠進洋行心裏不舒服么?我曉得,你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話又說回來,為么事把好處讓姓穆的沾咧!何況,他抱著洋人的胯子,賺的是害人的黑心錢哪!張臘狗跟姓穆的之間這一場戲,蠻有看頭的咧!」
在北風的呼嘯聲中,陸小山把自己如何用計劫了齊滿元的軍車,如何用開綢緞鋪做掩護,暗地裡做著軍火生意,以及勾引黃素珍,引起張臘狗和穆勉之兩個幫派之間的矛盾,都一一對老叫花子說了。
湖南客的話是衝著閹雞和夜壺說的,眼睛卻跟著這兩人的眼光追。果然,閹雞和夜壺都是作不了主的,都朝張全生這邊瞄。
看著送請柬的青幫小嘍啰在門口消失,穆勉之心裏窩著的火,一燎一燎地往喉嚨管上竄。
「帶了幾個人哪?」
在吳秀秀看來,李大腳只是有一樣變化,就是話比原來多了些,你看,客人還沒進門,就說了好幾句不成句子的話。
「你那兩個皮蛋,還是拿回去,把你的老娘吃!」
趙吉夫不下圍棋,但他喜歡讀棋譜。他讀棋譜,是當作讀武術書來讀的。他覺得,圍棋裡頭有很深奧的武學玄機,好的著法,無一不是精妙的武學套路。他早就不動拳腳了,讀點圍棋棋譜,也算是對武術的精神回歸。
張全生的注意力,被一個矮墩墩湖南口音的漢子吸引住了。他想起來了,這龜兒是一張生臉,連著來了兩天,都是只看不賭,臨到要關門了,他才摳摳縮縮地在別人下的注子上搭個「鑲邊」。
他清楚,這兩個油布包,每個包都嚴嚴實實地裹了五層油布。掛在船尾艄水下的麻繩,也是用桐油浸透了的。油布包上的鐵環和麻繩上的鐵扣,都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小月一臉通紅,眼睛躲躲閃閃地眨動,看上去,像一對蝴蝶在一朵盛開的大牡丹上撲扇著翅膀。
「噫?小娃兒,未必你看出了啥子名堂?」白凈面孔的漢子一口四川話,一臉的和氣,不僅沒有見怪,反而有求教的意思。
「秀娘娘,您家么樣了哇,么樣了哇……」小月嚇壞了,兩汪清潭像突然被什麼攪動了,潭水濺出來,濕了圍護著清潭濃密的芳草。她眨動著眼睛,抖落下幾串淚珠子,一轉身,在床上摟起一床毛毯,將秀秀裹住。「秀娘娘,都怪我,怪我多嘴多舌的!」
趙吉夫先生大鑒:
馮蝶兒心裏只有李漢江,只有同她父親一起在外奔波漂泊的李漢江。
福記綢庄的掌柜,是個富態的老頭子。寬臉,方腮,小眼睛。有一把年紀的人了,眼泡一大,加上他總戴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鏡,也就顯不出眼大眼小了。臉寬的人,應該戴鏡框寬大的眼鏡。這位掌柜的眼鏡就不合適。鏡框細窄,不斷地往鼻子下面滑,常常要用手去頂一頂。日子一長,頂眼鏡的動作,就成了掌柜的習慣動作。有時,眼鏡並沒有滑下來,他也按時用手去頂那麼一下。
閉眼睛的動作是有了,但還是只閉上了一隻眼睛。閉上的是一隻管用的,那隻一點用處都沒有的眼睛還是睜著。對於拉眼,保護「燈」的目的是達到了,但對於張臘狗,卻非常難受。
「咚咚咚咚!」
張臘狗清楚,劉宗祥,賠本的生意是不做的。
小月不知道,秀秀臉上的慘白,是從心裏漫出來的。
「哪個說我怕哪!哪個說我冇得錢哪!真是,來,下就下!」
毛芋頭的頭臉都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只有這幾樣是露在外頭的:一隻眼睛,另一隻可能被「吹了燈」,也包著;兩隻鼻孔,因為他本來就是個鼻樑不高的人,臉上的紗布一厚,就只剩下鼻孔了;還有半張嘴巴,有一邊被撕裂了,也包著。
「么樣坐不得唦,這裏未必有鬼……」黃素珍還想說下去,一看陸小山的臉色難看,就打住了。「是這樣的,哦,你是不是革命黨唦?我猜你有點像,一下子是布鋪的老闆,一下又跑到學校去教書……你要是的咧,我就說得你聽,你好快點跑!」
好幾次,欒耀祖都要做一個特定的手勢,招呼人遞煙過來。這個手勢很好懂,就是把左手中間的三根指頭斗拳起來,剩下的大拇指和小指頭翹起,翹起的大拇指放到嘴邊,就是欒督軍要過癮的命令。也真得虧欒耀祖,還有點定力。終於忍住了。
「是個么樣的人哪?你剛才怎麼不說清楚咧?」
劉漢柏生活的環境,雖然總是能聽到生意經,但秀秀喜歡中國古典讀物,劉宗祥一身洋氣,而且,這兩個人對兒子的教育,都十分重視。劉園和四官殿居處的書香氣息相當濃。可以說,劉漢柏是浸泡在中西合璧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的。長到十六七了,秀秀和劉宗祥還看不齣兒子的特長和愛好來。在父母眼裡,兒子是個謙和有餘、主見不足因而顯得很隨和的伢。也好,沒有富家子弟的紈絝習氣,不恃富驕人,就是難得的清純。劉宗祥和秀秀常暗地裡慶幸。
秀秀沒有注意李長江揉太陽穴的動作。她的心,原來被劉宗祥佔領,現在,被兒子所佔領。就在李長江揉著太陽穴的時間,秀秀把發現漢柏喜歡圍棋,小月發現漢柏到博藝軒賭圍棋,後來到博藝軒裡頭賭「搖寶」猜單雙,簡捷地說了一遍。
喝酒走表的人,沒有沾到幾多,就頭泡臉腫,容易暈,也容易還原。張臘狗喝酒走肝,卻屬於沒有多少酒路子的,臉越喝越白,身上越喝越冷。大冷天的,這種身子的人喝酒,很吃虧。曉得自己是這樣的底子,張臘狗喝酒就比較節制。沒有喝多少,他就把話引進了主題。
「後頭跟著一個人……」
「陸先生是不是想要拿我到哪個地方去領點賞錢呢?或者,陸先生一定要本小姐對您家承諾點什麼呢?」馮蝶兒已經完全聽出了陸小山話中的弦外之音。很清楚,陸小山不缺錢。至於承諾,她是絕對沒有的。
一位太婆指著匹青洋布,寬臉掌柜隨手從布匹架上抽出來,往櫃檯上一放,左手把布往左一扒,布卷滾了兩圈,右手在鋪開的布上一抹——「太婆,您家看,幾清爽幾抻抖的布啊!扯幾多?一丈?」
不管它,回秀秀娘娘家去暖和暖和,可能,靳老師有事出去了。
這樣的表情,是黃素珍完全沒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個自己的小伢。她也曉得,張臘狗也盼望她能夠生一個小伢。怎麼這個男人,一聽到懷了他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樣地嚇成這個樣子咧?
賭場捲起一片驚呼、驚嘆。
「狗日的,只要老子保住了這兩包東西,實在冇得法了,船上的東西都丟了也算了。」
把黃素珍關了幾天之後,張臘狗就又開始在黃素珍身上折騰了。
悠悠的老漢陽府腔,被一條蒼老卻極有後勁的喉嚨,送得幽深而幽遠。
陸小山想在老叫花子臉上看出點端倪。老叫花子影在燈光的背亮處,眼窩和臉頰凹進去很深。整個黑乎乎看不清無官的臉,最醒目的就是這四個比其他地方更黑的坑。那個整天不離嘴的扁酒瓶子,還拿在手上。
張全生這樣問,意思很清楚,這一庄,對方又輸定了,對方卻渾然不覺。連本都沒有,喊這麼高的注,不是開玩笑么。這是性命之賭,不是小娃娃屙尿合泥巴,好玩。
張臘狗心裏煩。趙吉夫到這裏來「拜早年」,張臘狗聞出了黃鼠狼的氣味。
「么樣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種?張臘狗冇得這個板眼,這多年,他都冇讓我懷上咧!再說,自從跟你在一起,我冇讓他挨過我的身!」
這是孝感調子。孝感離漢陽府不是很遠,這叫賣聲中就滴進了漢陽腔的精髓,但又自成特點:高半度,「糊」字拉得很長很長,彷彿糊米酒真的太黏糊,拉得費力,拉得甜糊糊的絲兒老長老長。渡過了「糊」字這一關,聲音就如強弩之末了。或許就是為了掩蓋這強弩之末的頹勢,或許就是為了造成一種跌宕,達到引人注意的目的,到「酒」字這裏,就毫不猶豫地剎住。誰想得到呢,古音韻中「入聲短促急收藏」的韻味,竟然在花樓街這最底層的語言環境中找到了標本。如果這叫賣糊米酒的漢子,知道有不少大學問家為研究這音調,皓首窮經,踏破鐵鞋,他可能會笑得被北風嗆了喉嚨。
個把媽,老子差不多五十萬大洋的東西,他還說是一點點!老子們這些時么樣這麼背時,光出鬼咧?
不曉得是不是自知醜陋,拉眼見到他們的處長,表情緊張把頭一低。
「噢,二十四?」
「我說罷,你是個革命黨啵?不然,你么樣這急咧!怪呀,我在屋裡看到一張紙,紙上說偵緝隊要對你們學堂下手,紙上倒是冇得你的名字。哦,你說怪不怪咧,那個姓馮的,就是那個長得還蠻逗人喜歡的女先生,是個革命黨咧!真是,女的也做革命黨,嘖嘖,捉進去,曉得要吃幾大的虧喲!」黃素珍朝陸小山瞄了一眼,又一陣噁心湧上來,她一嘔,用手把嘴一捂,壓下去了。
這就是穆勉之與張臘狗很大的不同之處。對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幫內弟兄,一句話不對,張臘狗都可以當時把臉一抹,什麼歹毒的手段都使得出來。穆勉之恰恰相反。穆勉之在江湖上混,可以什麼壞事都做,但對朋友,特別是洪門山寨的弟兄,只要不危及根本利害,他真是可以兩肋插刀。他的老六毛芋頭,是從少年時代起,就跟著他「打碼頭」的貼心兄弟,除了老五孫猴子,就這個老六最得力了。這些個掛著「戒煙所」牌子的煙館,都是老六管著的,一個月進幾多錢咯!
劉漢柏眼睛突然睜大了。他很吃驚。他知道下棋是可以「來錢」的,但真正看到,而且要他下場,還是第一次。
「小姐,您家不拿兩個蛋回去?我有兩個蠻新鮮的皮蛋哪!」
「唉,這是個么鬼世道哦,光出些稀巧無聊的事!」
與咫尺比鄰靜謐的書店街相比,逼窄的花樓街卻呈現出一派極有市井味的盎然生機。
「哦,正好,老五哇,您家回來得正好!」思前想後,穆勉之還是決定要去赴張臘狗的「鴻門宴」。「老五,是這樣,張臘狗那裡送來一張帖子,請我去喝酒,我這就應該去了,等了你一下。就是要跟你說一聲,讓你曉得我到哪裡去了。」
「漢柏哥,你不公平,要說小,我最小!」吳用也發現漢柏話中的漏洞了。為了說明自己是最小的,他不去反駁吳漢生,而是繞著彎子去質問漢柏。
涼拌蟄皮,涼拌毛肚,涼拌口條,涼拌心頭,涼拌腐竹,涼拌藜蒿根,涼拌皮蛋,涼拌萵苣尖,先上來八個冷碟,四葷四素,用的是五寸的中盤,顯得秀氣緊湊。
無涯的夜色吞沒了滿載而去的快船,尖嘯的江風消滅了嗵嗵嗵的引擎聲,孫猴子這沒有對象的發泄聲,自然就顯得太虛弱、太微不足道了。
馮蝶兒沒有多想,就跟著掌柜的朝里走。裡間,只是一間客廳樣的房間。她一愣,剛朝外一轉身,陸小山正好堵在門口。
「張處長請,您家先請!」
幾個人在掛著的肉上捏捏戳戳,幾個人在一邊等。他們在等這匹刀口處還在鼓血泡泡的豬。一個牯牛樣壯實的年輕人,這冷的天,穿一件油膩膩的短夾襖,抱著這匹還沒有斷氣豬的左後蹄,吹得身上頭上騰起一層熱霧。
「么樣回事,快點說,這裏坐不得!」陸小山朝周圍掃了一遭。看不到人影,聽不到人聲。噫!不對呀,這哪像茶館,簡直像墓冢咧!
「好,有您家張處長這句話,我穆某今日也斗膽說一句泡話,只要我們兩家一起攢勁,有我們發的財咧!」
「真的?您家總是跟在我後頭?」
「快點,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婊子養的,么樣想得出來,到這裏來見個么面!
「快點去調唦,盯著我看個玀!劉先生又不是外人!」一怔之後,欒耀祖明白過來了。他的煙土,是由這個燒泡師傅專管的,任何人不得插手。除了專人專味,最重要的是講究個安全。燒煙泡的師傅不懂,督軍今日怎麼啦,紅黑都不問一聲,就要用不相干的人送的東西調膏子!
張全生看到,劉宗祥的兒子劉漢柏,和一個鐵塔樣的漢子站在一起。
吳用小小年紀,想法很實惠。
「大哥,動手吧?這狗日的也太欺負人了唦!」見穆勉之鐵青著臉不作聲,一直站在旁邊的孫猴子,實在憋不住了。
「什麼局?雞|巴!半夜三更的,執行什麼公務?真他娘的開了眼啦,有這樣半夜三更忙的局,天下還不早他娘的太平啦,俺這些當兵的,還不該早點回家種地抱孩子啦!」
對方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眼睛總是虛眯著,很難看出表情。他也不說什麼,只是朝白淨面皮漢子把手一攤。
「他莫不是個閹雞子啵?」也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
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這一系列少女初戀的激動不安。
湖南客的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得張全生恨不得把藏在肚子里的笑,哈哈哈地釋放出來。看似精明,實際上是外行。這樣子就能鑒別骰子?除非像剛才那樣把它捏碎。再說,這些骰子,的確都是真傢伙。為了保全招牌,張全生決定憑真功夫與這個湖南客搏一搏。
好在這幾個不會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和湯圓、糊米酒不衝突,不可能形成搶生意的威脅,兩個老販子對望了幾眼,在心裏罵了一句,還是一心做他們的生意。
弗朗克右手拿著一支鉛筆,在左手上輕輕地敲打,邊敲打邊在屋子裡踱著圈子,好像在尋找最恰當的措辭。
「個把媽,真是像熱呵苕樣的!這冷的天,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