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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23年——李長江 馮蝶兒 靳紅

第六章 1923年——李長江 馮蝶兒 靳紅

不曉得是喜多,還是感慨多,還是傷心的回憶多,吳秀秀急急慌慌的,顯得有些語無倫次。這在她,是很少有的。這真把劉宗祥嚇了一跳。
「就是一個人?您家問清白了?園門口的人也是這樣說的?外頭再冇得別的人了唦?」
是不是打哈欠被北風嗆住了的感覺?好像不是。沒有涼的感覺,倒是有空落落的感覺。對,這是一種掉了件什麼東西的感覺。這件東西,本來是屬於自己的,長期就這麼讓它閑在一邊。突然,有人要把這件東西拿走了,而且,人家在拿走之前,還禮貌周全地對你說一聲,打個招呼,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可人這東西就是怪,一旦失去,失去的哪怕是自己平時極不經意的東西,臨到失去成為事實的時候,就無端生出一腔子莫名其妙的煩躁和傷感。
「哎喲,你呀,真是!這是我們女將們操心的事,你悶著搞么事唦!哎呀,嫁妝咧?陪嫁呀,一點都冇準備呀!喲喲,你看,新房咧?諸葛亮先生,您家把新房安在哪裡咧?真是,真是……」
「可以開席了啵?」吳秀秀悄悄走到劉宗祥身邊,悄悄地問。張太太兩口子和漢柏,都圍著馮蝶兒和李漢江,嘰嘰哇哇說得正熱鬧。劉宗祥和馮子高,並肩站在靠大門附近的地方,有一句無一句的也在說什麼。這不是他們說話的地方,也不是他們敘闊的時候。看樣子,他們好像還在等什麼客人。
「你……」一進咖啡館,拉她和蒙住她嘴的手都鬆開了。馮蝶兒認出了,這是陸小山。
她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忘記自己的性別,習慣了沒有男人的生活。只有看到自己兒子的時候,她才偶爾意識到自己曾經是個女人。她再也不會為穆勉之這種薄情寡義的動作傷心了。她再也不可能為世上的男人激動——傷心,也是一種激動呢。
「你真是會想噢!人家正用兩條蚯蚓,在釣你這條魚咧!您家不去,她們還是不懂事的女學生,過一下由家長領回去教育教育而已。你一去,自己送肉上砧板除外,正說明她們也跟你一樣是革命黨!你真是一條好魚哦,還幫釣魚的送蚯蚓!」
「再見,陸先生,謝謝,陸先生!」馮蝶兒朝陸小山瞄一眼,心往下一沉,拿起傘,就要往外走。
「我看就在這裏過年吧!李大腳師傅走了,李漢江兩口子這個蜜月就是在忙喪事,恐怕也冇得蠻多心思過年。讓劉園清靜一些,免得遭人注意。你看咧?」
「哦喲,娘娘呃,您家幾好看咯,真的,您家好漂亮喲!」
「哦,是這樣,是這樣,哦……」
秀秀朝鏡子中的自己打量了一會,臉也騰地紅了。哎呀,想到哪裡去了哦!大花子噢,我么樣不曉得你的心思咧?有些事情,是一輩子都冇得法子的呀……站在窗前,吳秀秀七想八想,思路一時還難得理順。
李大腳往起一站,坐在桌上的那盞煤油燈,忽悠忽悠地晃得厲害,晃得橙紅的火苗子上,竄起一縷黑煙。
不過,自從裝修成外頭簡陋裡頭豪華的休閑處后,這裏還沒有接待過劉宗祥說的那種雅客。李長江是第一個住進這裏的客人。只不過,他也不是劉宗祥所說的那種雅客,他是被劉宗祥和秀秀安排藏在這裏養傷的。
「要是周先生真的吃過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等下弄點夜宵也是一樣的。這樣咧,馮先生,您家雖然不經商了,我們還是有蠻多生意上的事情要請教您家咧!
鍾毓英和世上絕大多數母親在這種場合的表現一樣,不住地抹眼淚,不住地絮叨,不住地在兒子身上這裏牽牽,那裡抻抻,那樣子,真恨不得就跟兒子一起走才好。顯得最平靜的是小梅。此刻小梅的臉上,與其說是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態,不如說是一副漠然麻木的表情。這很自然。各人養的各人疼,天下哪個女人不這樣呢!
馮蝶兒不接秀秀的話茬,突然像發現了什麼新鮮一樣,漢口話夾官話,驚驚詫詫地嚷。
「噢,么樣,冇賣白菜?那您家肯定是賣蘿蔔去了——大過年的,年關來了咧,只有賣白菜蘿蔔的才這麼忙唦!」
「你是……」一進地窖,李長江才有些清醒,他睜開眼,咬著牙,有些困惑的眼光朝李漢江瞄。
「馮老師,稍安勿躁。請坐下。其實我早就告訴過你我要幹什麼,早就告訴過你,我是什麼人了。算了,也不打啞謎了。本人奉我黨有關指示,今天漢口學界聯合會成立,借用本人這爿咖啡館。馮老師,學界聯合會,可不是貴黨一黨的事情呢。眼下,你應該知道,本人所在的黨與貴黨合作得很好哦,您家未必不曉得,貴黨的很多人物,都是本人所在黨的重要領袖人物呢!」
「喲,還好,還好,還記得有個老爹,不簡單哪不簡單!」樓板又嘎吱嘎吱起來,響得沉緩。馮子高上來了。還是一身灰色長袍,一臉慈和的笑,遮蓋了一路風塵。
呀,見鬼了,今日真是大白天見了鬼了。剛才生氣著急去了,沒有注意這個姓陸的竟然到哪裡去過了,你看,他連著裝都換了。這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做工還真不錯,料子像是英國純毛的。馮蝶兒用女人的眼光,很快就看出陸小山這一身衣服價格不菲。這陸小山簡直是個魔術師,不,是個變化無常的魔鬼!
您家看,又是文白夾雜,這也是民國帶來的毛病。文言沒有退化,白話又沒有提純,就成這樣個半銚子。好,廢話就免了,瞎子冇得別的送您家們,送一支曲子給您家們度良宵!」
「哎呀,牟兄,您家真是想的周到哇!現在省城,您家牟兄一句話,督軍還真是不敢馬虎!是的,是的,您家可能也曉得,劉宗祥那塊地,不是他一家的,是和法國人合股買的。您家這樣慈悲一盤,也是省了一場外交上的官司,也是為督軍府解憂咧。」
李長江把這隻手拉到自己胸前,緊緊地捂在傷口上。一陣鈍痛,沉重地朝他壓過來。
今天,漢口地皮大王劉宗祥送兒子出國留學的場面,成為四官殿碼頭的一道風景。
劉宗祥接過茶杯,朝她臉上瞄了又瞄。秀秀臉上的笑似乎不帶嘲諷。
秀秀嘴巴裡頭嘰嘰呱呱地吩咐,話音里倒有跟人商量的口氣,但說起來根本就沒有停頓,完全沒有讓人插嘴的意思。聲音蠻大,雖然是跟蘆花和漢柏說話,分明是說給大家聽的。所以,不需要她再招呼,祁小蓮就跟在她的身後走了。
站在船頭,真還很有些涼意。但這冰涼的風,還真醒腦殼。
祁小蓮頭微低,一時又抬起來,朝秀秀瞟一眼,復又低下。
鍾毓英不是寬心胸的女人,對穆勉之與小梅生的女兒鍾媛媛,有一種無端的忌恨。
自從把兒子從博藝軒的地窖里救出來,劉宗祥向秀秀吐出了對兒子的長遠安排:
「哎呀,真是把你這個人冇得辦法,一開口就儘是腥的臭的。你讀過書冇?冇讀過?唉,也難怪,也難怪呀!要是讀了書,就曉得道理了唦,就曉得像你這樣的人,也是受壓迫,受侮辱,受剝削的呀,你們這些人也是蠻遭孽的呀。要是身上不這麼疼,我真該給你講一講。」
「他們的茶水已經先送了。我想咧,那裡有生客咧,先送茶水,也是個客氣的意思……」
「哦,要我做月老,好事呀,又有酒喝了啊!」
「他聽不聽得進這句話呢?」劉宗祥終於露出了著急的神態。在事情沒有眉目的時候,他還強忍著不動聲色。
「冇得么事,莫嚇不過。好,好,喝點葯,喝點葯,睡下就睡下。呃,你剛才跟蘆花說,哪個錯了呀?」劉宗祥興緻很好的樣子。秀秀朝他紅通通的臉又掃了一眼。這紅真是不正常。為劉宗祥這個病,秀秀請教了不少醫生。她算是半個心臟病專家了。有心臟病的人,酒後的興奮尤其危險。
不愧是洪門老幺,起眼睛動眉毛看菜下飯看事料事的本事真還不差。一旦料到自己已經沒有了生路,張全生整個的精氣神,一下子就泄了。
「那是的,老娘是老母雞,你還是抱你的小母雞去,去唦!」
「唉喲,劉老闆,您家的白菜賣完了?」這天回來,秀秀端給他一杯熱騰騰的茶,外加一臉的笑。
馮蝶兒口裡說著要走,人卻在原地激動地轉著圈,手上的咖啡也忘了放下,彷彿一隻金絲雀,突然間毫無思想準備,就被困進無形的籠子里,一時間竟亂了方寸,顯得尤其惶惑而焦躁。
祁小蓮朝外抽自己的手。可她哪裡是李長江的對手?她越抽,李長江壓得越緊。
嘿,這個黑麻子,還是個賊角色咧!陸小山冷眼旁觀,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日他先人!要是關進一個老子的同道,老子還有活路,關進龜日他們的人,老子的死期就到了!」
對劉宗祥,她似乎就更不好說出口了。細分起來,祁小蓮算是娘家的人,李長江又是少年時代的朋友,而且,劉宗祥也一定明白,年輕時節,大花子李長江對秀秀是有暗戀的。現在,嬸娘要嫁給侄女當年的戀人,這算什麼事呢!劉宗祥一問,秀秀以為他看出了什麼端倪。
「哦嚯,張先生,這樣深更半夜的,么樣想到光臨寒舍咧?看您家的樣子,像是在執行公務咧?么樣,天也太冷,我們也不來虛套子,有么事,您家就快點說。
正月間的大江,沒有了夏日的豐盈,也沒有了夏日的桀驁。正月間的大江,顯出了枯水季節的清癯和苗條。儘管如此,船至中流,江風仍很勁,江流仍湍急。馮子高撩開篾艙篷的厚布簾,就感到濕潤的江風仍很鋒利,割得鼻子尖生疼。他乾脆鑽出艙來,迎著風,痛痛快快打了一個噴嚏。
「伢們,聽張先生這一曲,我這糟老頭也聊發一回少年狂,送你們一件禮物吧!
「么樣了哇,姆媽?」
當然,如果把某人某事看作與自己完全不相干,這種被侮辱和被玷污的感覺也就不存在了。
「生得這麼賤?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不曉得跟他說!又不是冇得吃的喝的!讀了一肚子書,都讀到屁|眼裡頭去了!」
吳秀秀感覺到,為一對新人舉辦的這餐婚宴,在濃濃的喜慶氣氛底下,潛藏著某種沉悶。其實,她早就體味到,這種沉悶的來源了。「遙望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十個人的團圓席,就差大花子李長江。
這個人蘆花沒見過。到劉園來的人,蘆花大多認得。這個先生面生得很。一頂深灰色呢禮帽,一件鼠灰色長袍。這是個斯文人,瘦瘦精精,白白凈凈的,開口說話禮貌周全:「您家是管家大嫂么,請您家通報一聲,我想見見馮小姐!」
秀秀的確很尷尬。馮蝶兒和李漢江成了一對,現在,要是李長江和祁小蓮成了一對,這以後,輩分上,該么樣認咧?
「小月和媛媛她們咧,來了冇?」馮蝶兒一邊朝靳紅跟前走,一邊問。
張臘狗一邊拉拉雜雜地說,一邊不請自進。
憂鬱也居然這麼美!李長江暗自吃驚。慢慢的,血腥的夢就做得少了,常常做兒時和兄弟小花子出去捉蛐蛐的夢。夢中就是兄弟在那裡瞎忙,他一個人躺在荒草地上看星星。星星都是清冷清冷的。清冷不是憂。他尋找那顆憂鬱的星星……噢,找到了,抓住了,兄弟,我抓住了……有過這樣的幾次,他抓著祁小蓮的手,口裡囁囁嚅嚅的,一隻手抓著人家的手,一隻手的手指頭還在那裡摩。彷彿手是有頭腦的,它也曉得陶醉呢。
「冇得么事,您家,管家,我是到這裏看一下,要是有點么熱湯熱水的,弄一碗去把李先生喝兩口。幾冷的天咯,您家!」
「宗祥兄,吃了您家的嘴軟哪,這嘴一軟,倒真還軟出一句話來了哇!」馮子高伸了伸懶腰,發出了不打算長談的信號。
「呃,媛媛咧,她們娘兩個,還好唦?」
「還有么大事呀?你今日隨么事都蠻神秘,想學一回諸葛亮,運籌帷幄呀?」
「想哪個,想你這個野丫頭唦!」
就這樣,馮子高在省城盤桓了一個多月,結果,是深深的失望。尤其是和牟興國的接觸,讓馮子高深為嘆息。這個昔日革命的激進分子,本就一向反對什麼喚起民眾的,這次一見面,倒是首先檢討:「哎呀,馮兄,您家當年的見識,真是高人一籌哇!要是當年聽了您家的,攏民心,啟民智,用民力,革命的成果,哪裡還有這些軍閥烏龜王八蛋的份咯!我也不至於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您家也不至於亡命天涯!」
想想也可憐。這丫頭從小就沒有了娘親。馮先生雖然疼女兒,畢竟是女大避父,有些女兒家的私話私事,向哪個說咧!這丫頭潑潑辣辣大大咧咧的樣子,可能是渴望母愛不可得,給自己塗上一層自我保護的外殼吧?
一開春,就送漢柏出境,到法國去留學。這一段時間,讓漢柏在家裡補習法語。
「我怎麼曉得么圓圓咧癟癟咧,又不是我生的!不像您家,這麼大的粑粑心,疼了這個又疼那個,幾忙噢!」
一溜小東風鑽進桃林,帶起一陣嘁嘁嘈嘈,彷彿一群小姐妹,為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芝麻綠豆事,掩嘴遮腮地說悄悄話;又像親熱不夠的熱戀中人,等不到月上柳梢頭了,迫不及待地竊竊私語。鑽進桃林的東風,潮潤潤的,頗有些纏綿,撩撥著柔嫩的桃枝,逗得紫紅的煙靄在桃林里繚繞,像變幻莫測調皮活潑的小精靈,擎著春的素雅的旗,朝充滿嫉妒和仇恨的世界招搖。
也是事出偶然。
當李漢江扶著李長江來到地窖的時候,張全生正微眯著眼,在嘖嘖有聲地嗍嵌在牙縫裡的臘肉絲。這是上好的臘肉。腌得不好的臘肉不可能有這麼有韌勁的肉絲。在吃的當口,張全生沒有著意搜刮這根臘肉絲。他已經預料到,吃完這餐豐盛的晚餐之後,用舌頭尖耐心地摳,讓粗糙的舌面反覆地刮,把腮幫子吸得扁扁地嗍,這樣從容地處理這根臘肉絲,是極好的餘興節目。此刻,張全生對從上面又下來人,沒有多大的興趣。人一吃飽,就有些懶。或許是送茶水下來了呢?嗯?
船家可能和馮子高的朋友有點什麼關係,顯得見面熟。難得和個斯文先生單獨在一起,也可能是喝了二兩,艄公的話就有些多。要是在往日,馮子高或許會跟著說兩句,湊個趣。但這早春的大江上,風硬是比針還刺人。不要說開口說話,就是剛才打哈欠,涼氣灌進肚子還憋得生疼。
「好,好!好一個『恨情似夢,泣儘是血』!似有稼軒氣。好,『年年桂子,歲歲傷別』,柳永的肉,東坡的骨,兼而有之。『疏竹橫斜拂顏色』,信手拈來,知曲中真意者,馮先生也!」
外頭的腳步聲陡然停息了。但就停了一眨眼的工夫,腳步聲又擂鼓樣地響起來。
「您家說的倒真是那個理呀。隨么事,都是一個機緣哪。噢,您家說到這裏,我還想請您家幫個忙咧。反正這裏都不是外人。」吳秀秀朝劉宗祥看了一眼。其實,劉宗祥根本就不曉得她要請馮子高幫什麼忙。
鍾毓英喊了好幾聲,裏面都沒有答應。又一陣疼痛潮水樣向她衝過來。噢,兒子懂事了,兒子已經像個男人樣地學著要挺自己的腰杆子了。兒子要出遠門,是不想再寄人籬下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了。遭孽呀兒子,你還小咧,一個人出去闖天下,入的又是槍林彈雨的行,還不曉得熬不熬得到出頭的日子。老話說得有哇,一將成名萬骨枯呀!
就這樣很偶然地碰上了這位昔日督軍府的同事。這位同事是衝著槍支來的。國民黨打算在漢口拉一支隊伍,搞一次推翻現政府的暴動。如果暴動成功,就會有腹地開花的效果,影響和震動就可以和辛亥年間的首義革命媲美了。這種設想自然是很美麗的。傳聞漢口有個倒騰軍火的好手,是在一家咖啡館談生意的。就這樣,陸小山就和他的這個國民黨員朋友不期而遇了。剩下來的情節,就沒有什麼傳奇色彩,也沒有什麼新意了。一個要補鍋,一個要鍋補,正是兩好合一好。國民黨在漢口找到了一處軍火供應基地,也找到一處極妙的聯絡點。
看到祁小蓮心神不定的樣子,蘆花真的有些擔心。不管么樣說,雖然年輕,不是這園子的正經主人,但總是秀秀的嬸娘,輩分上還是個長輩咧。再說,寡婦里道的,這多年,確確是不容易呢。現如今的世道,又不興守節么事的,么樣不找個人,再朝前走一步咧?也難怪,雖然是拉車的女人,現在可是有錢人家的內親了,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還真不容易咧。
買賣軍火的生意,也只有像陸小山這樣在督軍府當過差的人才能想得出來。從督軍到團長,一層哄一層,一層剋扣一層的錢糧。這還不算,借用各種名目,以舊換新殘破報廢之類,倒賣槍支彈藥,才是他們的一大銀錢來源。這畢竟是只能偷偷乾的事,所以,只要能出手,他們的要價都非常便宜。這些當督軍當司令當軍長師長的,駐防各地,今天這個拉你打他,明天拉他打你,總是熱熱鬧鬧的,軍火很有市場。當然,他們相互之間也很想倒騰槍支,但雙方都不願意見面,不願意讓對方了解底細。誰會傻到把手伸到人家口裡讓別人咬呢。這樣,就很需要像陸小山這樣的中間人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物降一物,生么樣的菜,就有么樣的蟲子。
這真是很傷腦筋的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兒子,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地管教,可以助兒子一臂之力,可就是不能出這個頭!穆勉之對自己長期扮演這種角色,快沒有耐心了。
「你冇聽錯?您家曉不曉得,都快正月十五了哇,他您家還過么年咧?過明年啵!真是,要就是您家聽錯了,要就是馮先生說錯了,反正,您家們兩個人裡頭,有一個人錯了。」看來,可能是蘆花聽錯了。也許,她把「過節」聽成「過年」了。蘆花事多,加上她喜歡忙,冇得事她也能找出事來。
在後堂一落座,蘆花就送來了茶水。她正要出去,就被秀秀喊住了:「管家,您家是不是要到前頭跟蝶兒他們送茶水呀?」
讓周先生和他您家的學生們去親熱,我們到後頭去偷點閑。」
吳秀秀邊咳,邊把才打開一半的窗戶復又關上。她靠著窗戶喘氣,臉通紅,像是才扛了好幾百斤的東西上樓,累成這樣子的。
陰陽兩界,分開的日子不曉得有幾長。這多年,要不是因為指望秀秀把伢盤得好一點,興許早就朝前走一步了。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小女子的柔弱肩膀,是難以承受生活重壓的呢。就說秀秀罷,要不是劉宗祥,她能夠有這大的場面?不能說秀秀沒有能耐,能耐還是有一些的。這是個男人的世界,女人的能耐再大,再有機會,就是有像秀秀這樣的機會,頂多也只能像秀秀這樣,躲在男人的後頭,出出主意,參謀參謀。何況,整個漢口,有像秀秀這樣運氣的女人,也就只有她一個喲。這還是她的命好。祁小蓮是個處處小心謹慎的人。她從來不以自己是秀秀的嬸娘自居。她對蘆花很謙和,有時甚至是謙恭,就連對廚房燒火的,園子里打雜的,她都禮貌周全。她不要人們注意她。忘記她,她反而感覺更安全。在人們眼裡,這個女人絕對是老實人。是個對前途沒有希望、對生活沒有奢望、絕對服從命運安排的小寡婦。誰也不知道,祁小蓮是要把自己和九*九*藏*書這個喧囂的世界隔開。
看看火車頭上衝出的勁道十足的蒸汽,看看自己哈出的軟綿綿的水汽,看看地上騰起的渾濁的煙塵,穆勉之忽然生出與暗地送兒子完全不相干的感慨。
「劉太太,秀秀!酒席叫來了,要不要開席呀漢柏媽!」
第一印象是很不錯的。這位先生,一臉的正氣。
與四官殿碼頭的送別場面相比較,鍾毓英、小梅和鍾媛媛為鍾昌送行,就顯得冷清多了。
現在,她就認為陸小山是另有企圖了。
「麻子!呃,麻子呃——金麻子呃!」
「噢,哦,先生,您家稀客呀您家,哦,噢,您家么樣稱呼?」
「哪裡喲,也是偶然的事,也算是活貓子碰到個死老鼠罷咧您家!宗祥老弟,客氣話就莫說了。你我早就有君子協定,道雖然不同,還可以相與為謀的。您家未必還冇明白,您家實際上是個革命黨了咧。您家從辛亥年就是的了。眼下咧,您家這裏又是革命黨的窩子咧,我的大老闆!還有一條哇,您家也不要忘記喲,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像牟興國這樣的人,已不能以君子視之了。這樣的人哪,成事不足,敗事還是有餘的呀,您家!」
鍾毓英眉眼獃獃地看著兒子,好像不認識的樣子。
「開頭咯——!」
「哥,我是小花子,我是漢江呵!」
劉漢柏的臉一紅,朝小月父女這邊靠攏。吳二苕看到劉漢柏過來,踱到一邊去了。
「子高兄,這首詞,實在是三美皆俱,文美,意境美,書法美。但恕我這外行直言,劉某總像從中品出了一些兒……嗨,算了,算了,說岔了瞎說,瞎說!」今天,劉宗祥顯得比在場所有人都清醒。「秀哇,漢柏哇,狠狠地放幾掛鞭炮吧!」
劉宗祥提議把李長江轉移到劉園去養傷。他認為,那裡清靜,比這裏安全,而且,那裡可以請專門的人照顧。秀秀採納了他的建議,也聽從了白天轉移的主意。
鍾媛媛忽然注意到,她的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陡然長成個大男人了!是的咧,魁魁梧梧,方面大耳的,連喉嚨都哈沙哈沙的像大人了咧!
「么樣,金先生,舒服了一點冇?只能讓您家跟您家的堂客過點乾癮,您家莫怪我,也是冇得法。高頭只准讓您家的太太進來三分鐘,我還是捏著膽子,讓您家們在這裏親熱了這老半天!」看著獄卒把馮蝶兒引出去了,黑衣獄頭才放了心。
「姆媽,您家這哪像個做上人的唦!妹妹說的是好話,她又是個姑娘伢,么樣罵這丑的話咧!就是外頭的人,也冇得這毒唦!」
「個把媽,有幾煩人咯!」
「噢,噢嚯,哈哈,牟君哪,凡事都不要把弦繃緊了哇!一張一弛,文武之道,良有以也!」雖然不知道牟興國最近和劉宗祥之間又有了什麼新的矛盾,馮子高還是多了一個心眼。他和劉宗祥及其家人,關係畢竟太深了。凡有機會,他馮子高有責任幫劉宗祥一把。因為不曉得牟興國到底指的是什麼,馮子高也就只能泛泛地打哈哈,讓對方去聽話聽音。
「秀哇,我真的冇得么事。就是喝了一點葡萄酒。你曉得,我本來就不怎麼喝白酒。噢,馮先生要來了?好哇,這位老兄,這長的時間不打照面,不曉得又在哪裡顛!我說啵,顛累了吧,年都冇過吧?想過年了吧,好哇,就給他您家補一個年咧!」
李漢江離家在外時間不短了,今天當新郎,打扮得衣帽光鮮,加之地窖內光線很差,李長江又失血過多,眼神昏蒙,居然一時沒認出自己的兄弟來。
「呃,宗祥哥,不能再放糖了。糖吃多了不好。醫生說了的。依我說哇,您家這喝咖啡的洋習慣,也要改一改了。這糖哦咖啡喲,對你的病是頂不好的咧!」
「馮小姐,請留步,」陸小山並沒用身體擋住馮蝶兒的去路,只是輕柔地招呼了一聲。這表明陸小山很會製造抑揚頓挫效果。觀察或者研究馮蝶兒,陸小山的確是下了工夫的。果然,馮蝶兒站住了。「馮小姐,您家還是要去送死么?提個建議,您家們的聚會,或者集會,是否就在這裏舉行呢?」
看看迎接他的主人居然是劉宗祥,張臘狗回頭朝荒貨瞄了瞄。荒貨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張臘狗相信了。荒貨是不會看錯的。那個受了傷的革命黨人,絕對是被劉宗祥藏起來了。
「未必姓欒的堂堂督軍,比穆勉之這樣的人都不如?我看你對姓穆的,還是蠻防備的咧。」
「不是的,我是要打算告訴你的,冇想到你問起來,乾脆就這時候跟你說了算了。」
「么樣哦,你今天有點不對勁咧,隨么事都像不耐煩樣的呀?」本來躺下了的劉宗祥,又撐起來問。
煦煦的江風吹起來了,幾乎就在這一夜之間,逶迤漫長江堤上的岸柳,被多情的春之手柔柔地刷上了一層淡淡的嫩綠。
吳秀秀不由自主地感嘆。
「昌昌吵著要去當兵。」鍾毓英說得很突兀。見穆勉之一副茫然的樣子,她又重複一遍,「兒子吵著要出去當兵!」
「累了?我想您家也是累了,唉,看來作徹夜談是不可能了哇!一句?就一句吧!」
「我日你麻子的姆媽!我日你金麻子的祖宗八百代!金麻子呃,你想把老子害死哦?說這樣一些造反嚇人的話!要是把別個聽到了,還當老子真的跟你麻子是同黨!你還要不要老子活哦!」
張全生覺得今天才算是吃了一餐飽飯。什麼時候覺得飯好吃的呢?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陌生了。
「他當然聽進去了。可事情最終還是要您家擺平。也好辦。無非是兩條路。一條,您家在欒督軍身上狠狠地塞,完全不理姓牟的帳。一條咧,把塞欒耀祖的分幾成出來,喂牟興國,塞他的嘴巴。這兩條都有利有弊。隨您家選。」
靳紅彷彿聽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聲。
「你這哪裡是在做房地產生意唦,硬像是年頭節尾賣蔥姜大蒜藕的小販子,起早貪黑地趕場子咧。一點都不曉得愛惜自己。你不愛惜自己么,也要為你的伢多活……」
他看到了馮蝶兒。
張太太淚汪汪地走到丈夫身邊,抽出白綢手絹,為丈夫揩額頭。這冷的天,那裡,已經沁出一層芝麻細的汗珠。
「先生,請您家的墨寶!」這些東西,家裡都是現成的。
「噢,是呀是呀,如今的世界,就是怪呀,狗比人狠,狗鼻子是比人的鼻子尖些。」一聽馮蝶兒的話風,曉得馮蝶兒和他之間的關係已經暴露,能讓馮蝶兒進來,是對方放長線釣大魚的把戲。靳紅收回了打算遞給馮蝶兒的紙條。「哎呀,我都被冤枉成這樣了,還有么事要你在外頭辦咧?我們的生意做大了,架子也搭大了,樹大招風啊,要吃眼前虧咧。我們的生意,投進去的本錢太大,銀根很緊哪!麻煩你跟夥計們說一聲,生意不好整櫃檯,也是很有必要的呀,你說咧,是不是?」
很多次,他都是這樣緊咬牙關喊,喊聲壓抑沉悶,喊不清楚。醒來總是大汗淋漓,好半天,才覺得自己的手拽著人家的手。這隻手的主人命令這隻手一動也不動,這隻手的主人還用一雙憂鬱的眼睛撫摸他大汗淋漓的臉,撫摸他絕望的眼睛。
「你干什……嗚……」馮蝶兒剛張開口喊,本來就被圍巾矇著的嘴,又被一隻手在圍巾外加了力。她已經來不及有更多的反應,就被拉進了咖啡館。
靳紅眼睛半閉著,實際上,他整個人都已處於半昏迷狀態。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談話對象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開這爿咖啡館,陸小山使的是狡兔三窟之計。這個地方,做軍火生意絕佳。兩邊都是學校,旁邊開個咖啡館,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么!咖啡館是新潮的學問人、喝過洋墨水的知識人休閑聊天的地方,誰會想裡頭在買賣軍火呢?
「算了,算了,一說到這些,你就像個嘀嘀哆哆的老母雞,煩死人!」
她不得不問細。今天在這裏吃飯的,成年人裡頭,除了劉宗祥和她自己,其餘的都是當局盯著的人物。像李長江,還是張臘狗窮追不捨的人。這不是好玩的,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當得到蘆花肯定的答覆之後,秀秀就和蘆花一起到外頭迎客,也是親自考察一下來人有無危險性的意思。
「咿?您家喝了幾多酒哇?您家自己照鏡子看唦,臉叻,紅得這狠哪,這不是好事咧!這是哪個喲,想害你啵!快點,吃點葯,睡下來。」
現在是,這個政府到底補貼多少,取決於把「政府」掛在嘴上的人能往荷包裝多少。
小梅從自己房裡出來,口氣是勸的口氣,話也是下人的話,但卑里有亢,軟中有刺。
靳紅用眼角的餘光看到,聽到罵劊子手和狗奴才時,黑衣獄頭不耐煩,踱到一邊去了。
馮蝶兒有難以描畫的美貌,也有難以理解的潑辣。驚人的美貌和風風火火的潑辣同時附著在她身上,就常常引起一些登徒子的非分之想:這丫頭大大咧咧的,肯定是個心裏冇得數的,三下兩下不就盤上了手?
「小花子,小蝶兒,今夕何夕,今宵難忘。張瞎子沒有眼睛,看不見世間的丑,固然是一大幸事,但也看不到世上的美了,這,又是一件憾事。算了,好在世上的美醜,能夠用眼睛看得到的,都不是至美至丑。至美和至丑,都藏在人的心裏。哦嚯,又說遠了。算了,我只是要說,您家們兩個,肯定是一對璧人無疑矣!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呢,還是什麼也沒有呢?是了,太黑,太黑了。他動一動嘴唇。嘴唇也發出一陣撕裂的疼痛。他彷彿聽到,嘴唇上灰白色皮膚蔌蔌往下掉的聲音。舌頭艱難地從口腔里爬出來,企圖舔一舔乾枯的唇。但舌頭似乎也同樣乾枯,舔在嘴唇上,像乾燥的絲瓜瓤子在擦拭灶台。身子底下是濕嘰嘰的稻草。稻草似乎比我這個活人的水分還多些,他想。哦,是了,我是被關在監牢里來了。不然,怎麼會睡在濕稻草上咧。獄不通風,連個窗戶都冇得,難怪這黑!是了,剛才是在做夢呢,夢到我要回家呢,夢到姆媽在鸚鵡洲頭翹首盼望呢,盼望她這個麻臉的兒子回家咧。
劉園的這一片桃林,彷彿告別了青春期的女子,沒有了綠葉的襯托,沒有了粉妝的渲染,顯出的只有蕭索和嶙峋。
「哎呀,真的呀?我都不曉得您家在說些么事咧?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哇!」馮蝶兒完全是一副什麼都不清楚的樣子。很明顯,這是在裝馬虎。沒有她自己的上級和同志,她非得裝馬虎不可。其實,她心裏已經相信了。她知道,扯謊不可能扯得這麼「圓范」的。
「莫著急,秀哇,真的,我只是想讓你突然驚喜一下。我曉得,你待蝶兒是姆媽兼姐姐的情。莫著急。過一下,大腳師傅要來的。會辦得蠻熱鬧的。新房么,也安排好了。就讓他們小兩口子到劉園去度蜜月。那裡,蘆花都安排得好好的了。
真正的競技手,是渴望公平競爭,渴望強有力競爭對手的。劉宗祥永遠忘不了張之洞。張之洞也給過他便宜。但作為治理一方的政府大員,張之洞利用他劉宗祥的經營操作,也為自己樹立了政績卓著的形象。與張之洞合作做的幾筆生意,生意雙方,都不折本,都賺了。
也難怪秀秀愛發煩,近來,不吉利的事情太多了。
難得,牟興國露出真性情。革命賣命,到頭來一場空。牟興國從人變成了狐狸,有時還有狼的兇殘。在馮子高面前,難為他又變成了人。
「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到底要幹什麼?」馮蝶兒真正地震撼了。這個陸小山太不可思議了,這個人的身份太神秘了。
「這要幾大的勁才能沖得這樣響哦!凡事,還是要勁足哇,勁足,才能叫得響哦,才能叫得比別個都響些,才能把別個的叫聲壓下去!」
為籌備這一處模範住宅區的工程,劉宗祥一直忙到臘月二十八。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馮子高聽明白了。牟興國要是真出主意,用政府的名義徵收劉宗祥的地皮,那劉宗祥的損失就慘了。如今的所謂政府,完全是亂世為王的。清朝腐敗是腐敗,督鄂的張之洞倒還是個明白人,辦事總還想著實業救國,洋務救國這幾個字,對擾民害民的事,往往繩以重典。現如今,當政的都曉得自己是陀螺屁股,能夠坐在發號施令的位置上,都是憑運氣,坐了今天,明天還是不是能坐得住,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不趁機會往荷包里多撈點,不是個苕么!什麼法不法,哪個坐在台上,哪個說的話就是法。牟興國的話,台上的人是容易聽進去的。看樣子,劉宗祥該到江南省城這邊來走動走動了。
吳秀秀朝祁小蓮剜了一眼。祁小蓮坦然地迎接了秀秀刺人的目光。秀秀心裏又是一震。她很熟悉這種坦然目光的內容。這是被幸福和激動過濾了的坦然,包含了因幸福而對一切冒犯採取的寬容和大度。坦然的目光中還揉著一些兒很美的憂鬱。
「啊哈,您家是在做么事哦,像是說拗口令樣的,顛來倒去地說一句話。」劉宗祥滿面紅光地進來了,好像是聽到了秀秀的話尾子。
見第一面,吳秀秀就發覺祁小蓮的神色不對頭。祁小蓮時不時地用眼睛朝人瞟,特別是朝秀秀這邊瞟的時候,竟露出害怕和祈求的內容。她的這位年輕的嬸娘,雖然平常看人也是低眉順眼,走路行動輕手輕腳的,但從來沒有用眼睛瞟過人。
鍾媛媛的幾句話,把小梅逞強的心,說得掉到冰窟窿里去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自己生的自己養的,成天在一起,娘認得兒卻不能認兒,兒不認得娘還幫著別人呵斥娘!
馮蝶兒滿臉淚水。滿面淚水的馮蝶兒如帶雨梨花。
張臘狗懂,這是說,您家想幹麼事,一切請便。
她覺得自己渾身發脹,綿軟,那種久違了的說不出口的綿軟,一陣接一陣地朝她襲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燃燒。在棚戶區,吳三狗子也曾引燃過她心中的這種情感,兩團火燒得熾熾烈烈的。可惜好景不長。天災人禍,挾帶著腥風血雨,潑熄了生命之火。木木地活著,就是這麼多年生活內容的概括。眼下,她發現,這火的餘燼居然還在。
「噢,感謝您家哪,蒼天!感謝您家又讓枯木逢春哪!」
「哎呀,看您家喲,么樣這樣說話咧,您家該忙么事還是去忙您家的去,這裏的事咧,您家頂好少插嘴。」聽到客廳里有蠻大的聲音,鍾媛媛出來一看,就批評小梅。媛媛曉得小梅對自己好,曉得在這個豪華的洋宅第裡頭,真正喜歡自己、把自己當骨肉親人的,就是這個本家的老丫鬟。但她畢竟是丫鬟咧,自己雖然不是這個公館的正經主子,總還得維護公館主人的顏面。再說,這也是關心小梅唦。要是真的搞得姆媽發了怒,這個老丫鬟還要遭孽些。
「呀呀呀!娘娘扯謊,蝶兒不要您家想,蝶兒有人想!」在秀秀跟前,馮蝶兒露出了女兒天性。
「蝶兒呀,靳紅老師,還不曉得是死是活……要是活著,就想法子把他救出來……這是個好人,可惜了,一肚子學問的讀書人,一心為我們工友奔命……」
「撿金子洋錢幹麼事?我還嫌這些東西少了哇?我撿人,撿個大活人回來!」
吳秀秀剛才帶著幾個孩子上街去了。
「嬸娘,您家像是有話要跟我說?」吳秀秀停下來,讓祁小蓮和她并行。
雖是初次見面,就這幾句文白夾雜的幽默,就讓空氣輕鬆起來。本來,周思遠這樣的不速之客,其他人怎麼看是一回事,馮蝶兒兩口子和槍傷未愈的李長江,心裏很是著急。他們清楚,周思遠是靳紅的直接領導人,可以說是他們這個組織在漢口、武昌的總負責人。如果沒有急事,他不會親自跑到這裏來,與隔著一層關係的同志接頭。眼下有非組織的人在場,馮蝶兒幾個人對視一眼,沒有表示出太多的親熱和激動。
不能說年輕人說的沒道理。這個年輕人和我是一個黨,但好像還有蠻多事情瞞著我。這也不足為奇。黨外有黨,黨內有派,就是黨內,看樣子也還有黨咧!眼下,一個人同時在幾個黨的,難道還少么?不曉得蝶兒么樣了?跟著漢江這樣的伢,總不會蠻差吧!漢江這個伢,這幾年練得不多言多語的,很有些少年老成了咧。
秀秀像突然醒悟過來一樣,往樓下走。用人么樣會安席咧?既然是在飯館里叫的酒席,既然是劉宗祥開口叫的,一定是很高檔的。這麼冷的天,有的菜,一揭開,就冷了。有的菜,還不能把蓋子蓋久了,一蓋久,等揭開吃的時候,一點看相都沒有了。不算張太太兩口子,現在已經是六個人了,加上張家,就是八個人,正正規規八人的酒席。她又朝劉宗祥投去一瞥。這一瞥有埋怨的成分:你心疼我,怕我操勞,我心裏未必不曉得?要看是么時候唦!這多客,有的還是遠道歸來的稀客,桌子上太沒有看相,自己丟人倒是小事,對客不尊重唦!
看來,喚起民眾,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還真是難咧!這民心民智民生,民生還是第一位的咧。只要不是被逼到冇得飯吃了,這民智真還難得開啟,民心還真難得捏攏來呀!
算了,看在我們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我給您家馮兄一個面子。您家可以告訴他劉宗祥,這次漢口修建模範住宅區,我本來是向督軍府建議,把他的那塊地全部徵收過來的!徵收哇您家,還不是想把幾個錢就把幾個錢,他姓劉的未必還敢拿著雞蛋去碰石頭?徵收過來之後,建房的工程隨便給哪個去承包,人家還不喜歡得在地上扳!不說別的,光是孝敬我這出主意的,就是一筆進項咧!」
今天,他也是這樣抓著人家的手。這隻手今日怎麼啦?怎麼這樣子抖哇,像發瘧疾樣的咧!哦,怎麼還這樣子燙咧,像是發燒樣的咧!這發抖的手,這發燙的手,很像雷管,終於引發了這個沉重的炸藥包。
「秀哇,怎麼冇看到您家的嬸娘呀?噢,李先生的傷勢是不是好些了?」一旦心情輕鬆了,關心關心生意之外的小事,對劉宗祥,有休閑換腦筋的性質。
開始,黑衣獄頭還沒聽出名堂來。聽著聽著,他頭上聽出汗來了。沒等靳紅說完,黑衣獄頭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極恐怖地跳將起來,好一陣破口大罵。
「么唦?么唦!您家在說么事哦,我怎麼不曉得有么機會八會的!」一陣驚懼,唰地沿著腳跟躥上頭來。馮蝶兒最及時的反應是,她可以被逮捕,但那些學生和同志,還有其他學校的代表,不能因為她而出事。首先,她不能承認任何聚會一類的事,這種口實,一定要堵住。
「秀秀,蝶兒,劉老闆,哦,噢,您家們都在呀……我……咿?那是哪個呵?」看來,李長江已完全清醒了。他想說什麼,忽然注意到有一個暈暈糊糊的陌生人在旁邊。
看著張臘狗崴著八字腳,慢慢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劉宗祥和吳秀秀對望一眼,相視苦笑。
「您家還徹夜談,就是馮先生精神好,不累,您家心髒的毛病,也不是徹夜談的本錢咧!」男人談話,秀秀一般是不插嘴的。看今天氣氛輕鬆,不是深入談某一件事情的架勢,她也樂於說點輕鬆話,打打岔。
「冇得么事,你去忙你的事去。」read.99csw.com秀秀的口氣有些生硬。
個婊子養的哦,就這四個人,有兩個是老子下的種,是老子的骨血,有兩個跟老子睡過瞌睡。你看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唦,硬像是演三國演義呀!這都是冇得當家男人的壞處。要是有個當家作主的男將在跟前,他們何至於像這樣一盤散沙,完全冇得主心骨的樣子咧!想起來,老子還是蠻遭孽的呀,那兩個女人,雖然不是老子正而八經的婆娘,這兩個伢,是老子一點假都不摻的後人咧!自己的伢,年輕幼小的就要出遠門,老子這個當爹的,只能站得遠遠的,不能攏去跟兒子說兩句話!為他朝廣州匯錢去,還只能陰著,像做小偷樣的!個把媽日的,要是劉宗祥突然死了,曉得有幾好噢!哎呀,真還莫說咧,無爹管的伢天照應哪,還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哪!你看咯,兩個伢都長得幾靈醒咯!
馮子高是個警惕性很高的人,看秀秀出來,他也跟出來了。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在省城那邊很活躍的周思遠。周先生原來是蝶兒的老師,後來自己創辦了一所中學,自己除了兼任校長之外,還親自教課,也算是省城那邊的一個知名人士,一個有很多傳說的奇人。別人怎麼看周思遠的奇,馮子高不曉得,但在馮子高眼裡,這個周先生的奇,就奇在他肯定是個革命黨。和馮子高雖然不在一個黨,估計就是李漢江他們的黨。看起來,蝶兒也是革命黨噢,哈哈,這真是有意思,一屋的革命黨,居然相互間不曉得對方在哪個黨!
吳秀秀躲開了這道憂鬱平和坦然的目光。
「么唦?爹他么樣了哇?」對今天這大喜大悲的起伏,到目前為止,李漢江還沒有轉過彎來。他的手一顫,感到哥哥的傷處也一抖。
不對呀,又捉了一個人?這龜兒劉宗祥,斯斯文文的生意人,啷個像是《水滸》裡頭十字坡酒館的老闆,專一干殺人越貨的勾當哦!嗯,不像呀,輕腳輕手的,又是攙,又是扶的,倒像是他們自己的人,被人搞傷了到這裏來躲的……剛想到這裏,一股涼氣從尾椎骨倏地躥了上來——「完了,老子完了!龜兒子,怪不得今天把老子吃這樣子好,原來是斷頭飯哪!
秀秀說嚇了一跳,是真的。像小伢偷偷從媽媽的糖罐子里拿了一塊糖,被人撞見一樣,心嘣咚嘣咚跳,兩腮一時通紅。
從暖融融的屋子裡出來,從纏戀著桃林的紫紅色煙靄中,祁小蓮看到了春的信息。她仰首向天,讓火辣辣的臉龐在料峭的風中冷卻。
秀秀,你是我第一也是我最後一名弟子,筆墨侍候!」
「您家是——」這是那家的個俊小伙?怎麼上樓一點聲音都冇得哪……秀秀還愣怔著,馮蝶兒已淚流滿面撲上前了——「噢,噢!漢江,漢……江!嗯?爸爸咧?爹咧?」
「唉喲,我的個姆媽咧!」
一來秀秀是心疼劉宗祥,二來,是為最近社會上發生的動蕩涉及她這個家而心煩。
「你看你,有么話不能直說,用得著繞這大的彎子?真是,人家在外頭忙得翻跟斗,您家還扛著鋤頭進廟門——挖我的神哪!」
噢,這個張先生咯,還是那個樣子,咋咋呼呼的,愛說些無頭無影的話,聽聽,不曉得平白恭喜馮先生么事!秀秀一聽到張先生的聲音,就曉得,這時候自己該下樓了。照說,該到的客人都到了,該指揮用人安排座位了。她一邊喊兒子,一邊朝樓下走。把兒子帶著一起招呼客人,既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炫耀。
鍾毓英說到這裏,像是用盡了力氣,渾身被抽了筋樣地,現出一種虛弱衰竭的樣子,不由自主地朝穆勉之這邊靠了靠。剛挨到肩膀,穆勉之像是發現身邊有個鬼,口裡嘖了一聲,渾身一抖,下意識地朝旁邊一讓。動作和聲音雖然都很小,但態度是很鮮明的。鍾毓英也好像是剛醒過來一樣,腰身朝上一挺。
「先生,現如今哪,天太冷,人的鼻子都凍木了,狗子的鼻子卻尖得很哪!」馮蝶兒捉住靳紅想縮回去的手,也在他的手掌上用了用力。「您家有么事,告訴我就可得了,您家在這裏不放心的事,我都跟您家辦!」
我是幾時變得這樣兒女情長的呢?穆勉之自己也感到很驚訝很好笑。真是呀,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想我穆勉之,本是個過了今天,就不管明天的,有銀錢有酒肉有朋友,就是天天過年的好日子。到混不動了,無非也就是溝死溝埋,路死路埋,對這個世界還作什麼指望咧!吃飽了喝足了,腦殼一挨枕頭就打鼾;活夠了,要斷氣了,腳一伸,也就無牽無掛地去了,曉得有幾脫灑!這好,做人做人,做出小人留下種來了,長出牽挂來了,麻煩也就生出來了。
這餐飯吃得很慢。
她不動了。這樣扯,只會把傷口越扯越疼的。
這傢伙自恃處長喜歡他,幹事情一點也不上心。你看他唦,這樣大的事,這樣緊張,他卻把手籠在袖子里,跍在牆邊上忪瞌睡。要是我再不盯緊點,搞不好真的要出事。莫看這老傢伙這大年紀,看他壯得像頭牯牛樣的,老子空手大白巴掌的,真還對付不了他。
眼睛這扇窗戶,是最能泄露心靈秘密的孔道。大凡用眼睛瞟人,多半有心思,心思重得藏不住了,把那一份不安,不自主地通過眼睛泄露出來。當然,這是對於沒有多少城府歷練的人而言。那些大奸大猾大智大勇的角色,泰山崩於前而不眨眼,血流漂杵而不動心,絕對不會現出祁小蓮這種表情。
劉宗祥說得有些苦澀。自從辛亥年那場大火離開之後,這麼多年來,他就一直沒有回自己的公館去過。劉公館的生活費用,仍然照老規矩,由趙吉夫從祥記商行撥給。趙吉夫曾經向他反映過,鍾毓英要求增加經費,說兩個伢要上學。趙吉夫說了兩三遍,劉宗祥也未置可否。後來,他也沒有過問,趙吉夫是否自作主張,增加了劉公館的經費。對自己的後院,劉宗祥所採取的態度,現在各方似乎都已習慣了。那兩個伢的來歷,劉宗祥也採取了裝馬虎的政策。不裝馬虎又有什麼辦法呢?像這樣的事情,自己弄清白了,只能徒增煩惱恥辱,人家看笑話。最明智的就是裝馬虎。從鍾毓英的態度,劉宗祥早就明白了。如果真是抱養的孩子,鍾毓英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向劉宗祥要錢,何必通過趙吉夫轉達增加經費的要求呢!還有,聽說鍾毓英對這個姑娘伢並不好,反倒是丫鬟小梅特別呵護這個女孩子。這就太清楚不過了。穆勉之這個流氓,已經把他劉宗祥的後院,完完全全地玷污了。
「您家今日么樣這高興咧?撿到了一包金子呀,還是撿到了一袋洋錢咧?」
頓時,馮蝶兒感到心裡頭有些暖意了。這股暖意一經涌動,倍覺空氣的寒濕。她下意識地握住一杯咖啡,如同主動握住一隻溫暖的友誼之手。
牟興國的話讓馮子高感到很突然。他雖然知道牟興國和劉宗祥兩人之間有些積怨,但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畢竟沒有很多直接生意上的交道可打。再說,這兩個人的生意,紡織和地產,沒有多少界可搭。這一次,馮子高真還沒有帶劉宗祥的什麼囑託。除了和李漢江那天回來,他和劉宗祥一家人在一起吃過一餐飯之外,這長時間,他和劉宗祥連面都沒見過。
「唉,馮先生咯,說句蠻不中聽的話哪您家,要是您家再不到處跑跑顛顛的,坐下來做生意,該曉得有幾好噢!修后湖的張公堤那些年,有您家的參贊,生意做得幾順手哦!真是捨不得您家走哇!」
馮子高這番話,也是真真假假,半認真半嘲諷的。他知道,當年的一批革命黨人,肚子里的學問都是很雜的。握筆可以成章,上馬可以打仗,坐衙可以從政,掌秤可以經商。馮子高這些時在省城轉,的確想重新聯絡當年的革命黨,以便南邊二次革命向北邊推進的時候,裡應外合,重振當年首義之鄉的革命雄風。
「哦,美麗的小姐,我忘了自我介紹了。本人,陸小山,就是這爿小咖啡館的老闆。謝謝小姐的光臨,但是,我要提醒您,美麗的小姐,今天敝店不營業,已有告示在外。」陸小山腰微躬,極優雅地和馮蝶兒周旋。
「這個雜種,是哪個下的種哦,么樣這丑咧!硬是瞟一眼都不舒服呀,冇得法,不看又不行。只要他一分神,老子就……」
仍然是江天一色。灰黃的江水,在與天相接處,黃色逐漸褪淡,只剩下灰褐,和鉛灰色的雲天渾成一色,天氣仍陰冷,天色仍凝重。
從正月初六開始,劉宗祥開始走動,到商界政界該去的人家拜年;秀秀帶著漢柏到劉園來小住。
靳紅終於從乾澀的迷糊中掙扎出來。稍微有些清醒了,肉體的和精神的痛苦,就跟著遙遠的往事一起翻騰。
正是折柳送別的季節。
「好,算了,您家先歪在沙發上。我跟您家說,馮先生打電話來,說是要到這裏來過年。我說咧,是不是蘆花她您家聽錯了。蘆花說,馮先生是這樣說的。您家滿意了罷,可以睡了吧?」秀秀像哄小伢樣,半推半擁地,讓劉宗祥到房裡躺下了。
說到這裏,馮子高朝劉宗祥瞄了一眼。他注意到,劉宗祥眉梢一抖。
「是哦,問世間,情為何物?說不清,道不明,為它死,為它生。」馮子高嘆息一聲,很是感慨。
一陣自我譴責的羞慚,猛地朝吳秀秀胸口撞來。我這是么樣搞的,么樣一下子竟糊塗了,馮先生教的書都白讀了?和宗祥哥風風雨雨這多年的歷練,白過了?我怎麼自私到這種程度咧!你秀秀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么!
「是呀,對呀,您家真是神仙哪,曉得我是受壓迫的呀,稍微有一點不到堂,高頭就把我們不得了哇!哎呀,不是人過的日子喲,個把媽,您家是該給我過點門道,點撥點撥才好!」
「噢,秀哇,跟你開了一個玩笑,是想讓你突然高興一回。到該告訴你的時候了。不然哪,你真的要發惱了。是這樣,我到車站去接馮先生父子,順便說了小花子,哦,叫慣了,說了漢江和蝶兒的事,是不是今日就辦了算了。子高兄冇得異議,漢江也紅了臉。漢江也跟他父親說了,也蠻喜歡。我想咧,這是民國了,也莫講蠻多的老規矩,但是咧,為了熱鬧,我想呵,請張太太當一回紅娘。蝶兒冇得娘親,您家咧,就當一回娘家人。」
吳秀秀從窗戶朝外望,四官殿碼頭外的江面上,居然波浪不興。她剛打開窗戶,張嘴想作一次深呼吸,卻被一口刺喉嚨的涼氣嗆得一陣猛咳。
意識到還有旁人在場,馮蝶兒兩臂剛圍上李漢江的脖子,就驀地鬆開了。
秀秀只是答應了一聲,就朝劉宗祥瞄。她並沒有叫酒席,而且,她也從來不用張太太做這樣的事情。她把張太太看成自己的好朋友,把張太太一家看作自己一家的親戚。叫酒席是廚師的事,是用人的事。平時沒有多少人吃飯,加上自己最了解劉宗祥的口味,秀秀沒有請專門的廚師,家裡有一個用人幫著揀揀抹抹的,也就行了。
可能是聽到這邊的響動不尋常,劉漢柏跑過來,問。
「給我吧,呵?給我吧,嫁給我吧,呵?是么年月了,還守個么節呵……」
「您家們才遭孽哪,一年四季吃辛苦,累死累活,還難得混個肚兒圓哪!」
夜已深,剛才還熾焰爍人的這盆炭火,已經顯出烏紅的衰色。四官殿碼頭外的江面上,一陣汽笛聲,經濃濃夜色的過濾,淡了幾分粗獷,濃了幾許悠揚。
「欒耀祖是個典型的鴉片煙鬼,一個不可救藥的煙鬼!要是談他還有么事值得我佩服,就一點,佩服他要錢一點都不躲躲藏藏,絕對是臉不泛紅心不慌。真是,真是,你冇看到哇,說起錢來,比他爹娘還親些哪!」
「馮先生,恭喜恭喜呀!」
席上最活躍的還是張先生。也許是他看不到,也許是別有深意,他一直在講古,就是沒有說今。這很不像他平日的性格。借古諷今,借題發揮,是他的強項。有時,閑來還編成詞,隨便借哪個詞牌,琴弦拉得松香末子紛飛。
劉漢柏走了一點彎路,細究起來,也不怪他。這是穆勉之做的一個籠子。漢柏說,他根本就沒有賭博。就是因為他只願意下棋,不肯進去賭博,他們才把他弄去關起來的。敲詐是其次,主要是要弄得劉家人不舒服。
秀秀從心底里感謝李大腳。營救漢柏,多虧了他。他成功地組織了整個活動。也不曉得他和一幫子湖南籍的朋友怎麼會有這麼深的交情。特別是那個深諳賭博之道的湖南客,更是不多見的江湖異人。要不是他拖住張全生,事情還真不會那麼順利。
「昌昌,伢叻,把門打開唦,姆媽有話跟你說哦。」
盯著自己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卻不能相認的女兒,小梅的淚珠子在眼眶子里蓄著,隨著眼皮眼睫毛的顫抖,像深秋的濃霧消散后留下的露珠,在草尖上打轉轉。
冇得法。今世脫胎為人,從閻王那裡往這人世間跑的時候,跑快了,跑掉了一樣東西,可憐見做了女人。來世要再脫胎做人,隨么樣也要做個男人,好討這一輩子的夙債!
一向不喜歡國戲的劉宗祥,居然冒出了一句京韻道白,而後,又朝馮子高一笑。
「蘆花,大管家咧,今日您家弄么事我們吃呀?有冇得么摘摘揀揀的菜,要我們幫忙弄的呀?冇得?那我就陪我的嬸娘到園裡去轉一轉的咧!漢柏咧,你和這幾個弟兄姊妹的,好好地玩哪,你大些,莫扯皮拉筋的呵!」
只有和兒子說話,鍾毓英才這樣的柔聲柔氣。曾經,她也對穆勉之柔聲柔氣的,可那是個薄情寡義的男人。他的那種做派,簡直像到婊子行玩,自己快活了,褲子一提,連正眼都不看你一下,掉頭就走了。天下的男人只怕都是這個樣子噢!
「被偵緝隊的人看住,出來不成了。」
「噢,不敢當,不敢當,鄙人姓周,名思遠,是馮小姐的朋友,也是李長江先生的朋友……」
「宗祥哥,事情這麼順利,該不會是個籠子吧?莫怪我多心哪,事情太順了,我總要多想一下子的。你想唦,省城那邊,你是有對頭的咧。」漢口話的「做籠子」,與北方話設圈套、設陷阱之類,有異曲同工之妙。
自從李大腳遇難,這還是劉宗祥第一次在秀秀跟前提起這位老人的死。他們兩人都盡量迴避這個傷感的話題。
就像剛才進去的時候一樣,鍾昌突然把門「哐」的一聲拉開,滿臉通紅地對著鍾毓英一頓吼。
「秀秀哇,你想不想聽我說兩句真話唦?」看吳秀秀的神態,不尷不尬的,馮子高想把話說透。「其實呀,你是冇將心比心哪。這話說重了啵?道理是一點都不錯的咧。多的就不說了。你要是想管,就多在錢上頭幫他們一點,別的咧,第一是歡喜,第二咧,還是歡喜!」
兒子到回自己房間去了。劉宗祥和吳秀秀擁著一盆紅彤彤的板炭火,閑談家常。
鍾毓英的身影,被夜色悄悄地一點一點地吞噬了。在穆勉之看來,鍾毓英彷彿是一筒純度很高的墨,慢慢地融化了。他現在就站在鍾毓英融成的墨汁里,一任墨汁慢慢地往腔子里浸。穆勉之一腦子的混沌。
電話是蘆花接的。當蘆花把馮子高的電話內容轉達給秀秀時,秀秀把眼睛睜老大,盯著蘆花看了半天。
「賢伉儷免禮,周某真是吃過了,吃過了。如果真沒有吃,周某肚子也很有限,討擾劉老闆一餐,想也不至傷到賢主人家皮毛的。」周思遠趕忙制止。
呀,我是么樣搞的,居然評判起孫先生來了?已經可以看到灰濛濛的漢口了。馮子高忽然警醒自責起來。喔,現在冒出來的一些年輕人,就比我們這些人的腦殼轉得快些。就說漢江吧,他就說過這樣的話:孫先生的功勞是彪炳千秋的。他老人家的最大功勞,不是建立民國,而是推翻滿清。這一推一建像是聯著的,實際不是一回事。只是一個過程。剩下來的路,還是要靠革命來實現,但是,這後來的事情,可能要靠我們這些人來辦了。
屋裡的空氣很緊張。李大腳不斷地朝拉眼手裡的槍瞄,屁股總是不停地動,好像板凳上有釘子。他不太注意跍在牆邊的荒貨。這個像瘦猴子的小塊頭,就是剛開始進屋的時候,在屋裡轉悠了一圈,像是尋找一處可蹲下打瞌睡的地方,然後,就在這靠窗戶牆跟前迷糊了這麼半天。最有威脅的是這個醜死人的傢伙。
「喂,一杯咖啡!」馮蝶兒好生奇怪,剛才陸小山一叫,叫聲還沒落,咖啡就端上來了。怎麼我叫咖啡,就沒有人理睬呢?這是哪個開的咖啡館哪,有眼光開咖啡館,怎麼連優先尊重女士的規矩都不懂!「這是個什麼鬼咖啡館,一點規矩都沒有。完全不像個做生意的樣子。老闆咧,老闆!」馮蝶兒想著想著,居然就把悶在心裡想的喊了出來。
「這倒被你說准了。欒督軍在領兵打仗上,或許還有幾刷子。但在斗小計,耍姦猾,弄流氓手段上,穆勉之絕對是成了精的高手。對穆勉之,還有張臘狗,你我,真還不能馬虎!」
咖啡送上來了。熱騰騰的牛奶咖啡,升起兩股裊娜的熱氣,像舞著兩個香噴噴的精靈,舞著舞著,時分時合,不經意地把一身甜香,悄悄地融進這冰冷的潮潤里。
看兒子和小月羞羞答答的樣子,吳秀秀湧上一陣說不清白的愉快。她沒朝兒子那邊多看。像這樣的青梅竹馬,至多是人生中一段甜蜜的記憶,不太有可能演進為銷魂蝕骨的愛。她注意到了和馮蝶兒說話的少女。
張臘狗像一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東張西望,滿肚子嘀咕。
這是一個很端正的姑娘,正值豆蔻年華。不曉得是不是疏忽了,馮蝶兒沒有向在場的人介紹這個女孩子。從女孩子的打扮和對馮蝶兒的態度看,是馮蝶兒的學生無疑。女孩子和她的老師告別,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一邊和老師說話,一雙大大的杏核眼不時朝劉宗祥夫婦瞄。
「噢,我明白了,你說的是那個將軍團的牟興國哪。不行了,不行了。這個人在前任督軍跟前還有點靈,那是民國才開張唦,對這些真的假的將軍,還有一點忌憚。現在,哪個還把當年的辛亥元勛當回事唦?牟先生曉得自己已是一盤端不上檯面的狗肉,也冷了仕進的心,專門從商賺正經錢去了。秀哇,這回我看不出有么籠子。你想唦,歷來都是這樣,為小利爭的人,絕無大謀。」
「先生,還是進艙里來吧,風浪大得很咧,危險哪!」后艄的艄公,連頭帶臉用一塊油布矇著,既擋風,又擋水,連聲音也擋住了,聽起來嗚嚕嗚嚕的。
那一天,他從學校上完課出來,順便到自己開的這爿咖啡館看看他的生意。他看的當然不是賣了好多咖啡,賣了幾杯牛奶。即使這幾張桌子整天都是滿的,又能發得了幾大個財呢?他看的,是用咖啡館影著的軍火生意。
這樣一來,蘆花在這裏「自我經營」的日子就結束了。劉園多了一處景,蘆花多了一處照料打掃的地方。
江風突然加了一把勁,把蒙在艄公頭上的油布吹開了,露出一個戴著厚氈絨帽的頭。艄公年紀並不老,但臉上卻一道道刀劈斧斫縱橫蒼勁的紋。這是沉重生活磨礪出的痕迹。
「宗祥哥read•99csw.com,你認不認得那個姑娘伢啊?」吳秀秀靠近劉宗祥的耳朵,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問。
靳紅一臉的嚴肅,話說得很重。
「個把媽,真是怪唦,老子活了這多年,就冇看到一個順眼的女人。就一個黃素珍還算是稍微強一點吧,冇過到兩天倒成了個鴉片鬼。這劉宗祥,有這清爽的個小老婆還不說,你看,又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這樣仙女樣的個姑娘伢!這樣的姑娘伢,只怕整個漢口也就只有這一個喲!隨么好事都被他佔全了!」
秀秀最關心的,是劉宗祥的病。這病是不能沾酒的。可今天,肯定喝了不少。她心裏很生氣。為這禁酒的事,她說了好多次。雖然他平常不怎麼喝,但一有了應酬,就容易忘形。埋怨的話涌到嘴邊上,又咽回去了。這個時候再埋怨他,只能讓他慪氣,而這時候慪氣,最容易加重病情甚至出現意外。
聽秀秀吟誦,張先生站起來,激動地朝馮子高揖了一揖。
那個張全生,說該死也是該死。開賭場,誘人子弟,還背地裡不曉得做了幾多壞事。要是往日……唉,少殺生,總是好事。就讓他關著吧,只當我捉了一頭狼,養著,不讓它出去害人。
吃完飯,檢查了漢柏的法文日課,糾正了兒子的幾處拼寫錯誤,劉宗祥就全身心地放鬆了。
大年附近,秀秀覺得自己的話不吉利,就打住了。
「就是我那邊公館里抱養的個姑娘伢。」
「真是有些說不出口。是這樣,我的嬸娘,這多年也得虧了它,把我的個侄兒守了這麼大。眼下咧,李長江有這個意思,我的嬸娘也像沒有反對的意思。要說咧,也還是一段姻緣。只是,說起來我還是個晚輩,想請您家……」
看劉宗祥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秀秀就一五一十地把祁小蓮和李長江相戀的前因後果都說了。
也是突然福至心靈,穆勉之覺得兒子當兵吃糧,還可以更早一些擺脫劉宗祥的陰影,早一點自立。只要兒子從劉宗祥的陰影里走出來,也就是說,只要鍾昌早一天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穆勉之就可以多一個合作的夥伴。
劉宗祥平時是不管這些事情的。今日是么樣了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秀秀又朝劉宗祥瞄了一眼,眼光下意識地朝窗戶外頭一瞟。劉宗祥笑嘻嘻的,在聽馮子高說什麼,馮蝶兒和李漢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客廳角的沙發上。不曉得李漢江說了什麼好笑的話,馮蝶兒笑得花枝亂顫,時不時把頭往李漢江肩膀上撞。
「狗才!閉上你的茅廁嘴巴!」靳紅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就朝黑衣獄頭的方向啐了一口。疼痛需要他轉移注意力。他很希望有個人站在跟前,讓他發泄一頓。他正準備就湯下麵,把獄頭狠狠地罵一通。這個傢伙也太無聊,我哪裡疼他就朝哪裡捅。一進來就笑我是麻子,曉得我冇得堂客,現在又跑來拿我尋開心!可是,他張了張嘴,又把溜到嘴邊的一串咒罵咽回去了。
馮子高想念女兒了。
「昌昌,開門哪,你躲在裡頭搞么事唦?你哭么事唦,伢叻?你去,姆媽答應讓你出門。姆媽想通了。姆媽都跟你安排好了,年一過,你就走,好啵?」
「劉老闆,您家總是這樣痛快!好!這冷的天,您家想下子唦,哪個不想像您家這樣,貓在溫柔鄉裡頭享清福咧?冇得法,端了政府的碗,總要盡點責咧。是這樣,剛才咧,有人看到,一個受通緝的亂黨分子,跑到您家屋裡來了。您家興許冇注意,屋又大,房子又空……」
「說話就說話,么樣牛胩的扯到馬胩里唦!我只是想曉得,讀書讀得好好的,么樣突然提起當兵的話來了咧?」
「噓!兩杯咖啡,加牛奶。」陸小山穿一身藏青色長袍,看樣子薄薄的,不知道裏面胎了什麼沒有。照說,這陽曆一月舊曆臘月,正是漢口最冷的時節。只穿一件夾袍,是擋不住寒冷的。陸小山把壓得很低的呢氈帽前檐,朝上頂了頂,提起長袍下擺,抖抖上面的水。馮蝶兒看到,袍子里像是襯了一層很輕軟的皮毛。
「好,倒了一個,那個跑了。噫!也受了傷,你摸唦,這地上的血粘嘰嘰的。快,追呀,跑不遠的!」
「這個劉宗祥咯,怎麼搞的唦?忘記了做生意的基本準則?和氣生財呀!生意人不能太講究什麼骨氣一類的虛套子。這和為革命東奔西跑最是不同的。我們講究原則,生意人講究圓范。講原則就不能輕易讓步,這就是骨氣了。孫中山先生為了大原則,向袁世凱讓了步,結果,搞成如今天下明為有政府,實則像五代十國,分崩離析。做生意,最高的境界就是會讓步,會不失時機地讓步。讓步就是妥協,妥協就意味著都可以成交。孫文先生大智大勇,且忍辱負重,幾十年如一日,真是冇得話說的。就只一點,當初不該對竊國大盜袁世凱妥協的哦,也許,他老人家也是有苦說不出罷,也許是有難言之隱罷?」
「我們去看看他咧,好不好?」吳秀秀沒有回頭,像是對著桃林說話,語氣卻極綿柔,滿是歉疚和友好。
「來了,小姐,有何吩咐?」
「曉得咯,您家,未必這多年,這點都還冇學會呀您家,就是我的個男將,也總是教哇您家!」蘆花把手放到圍裙上反覆地揩,像是手上有蠻髒的東西。她一邊說,一邊朝坐在角落裡自己的男人瞄。
張臘狗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裡是劉宗祥的「別宮」。要不是因為劉宗祥,張臘狗也不會認出吳秀秀。張臘狗沒有驚奇。劉宗祥這樣的人,應該配吳秀秀這樣的女人。就像他張臘狗,就應該配黃素珍那樣的女人一樣。只是有一點讓他費解,劉宗祥的家,怎麼會隱藏革命黨?在張臘狗心目中,劉宗祥的可惡和可佩服之處,就在於他和政治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任何時候,劉宗祥總是生意第一,這一點,是漢口各界公認的。
劉宗祥深知,歷來,中國當官的,凡為辦公事著急的,無非是兩種情況。一種是真正全心全意為公事鞠躬盡瘁的,像包公這樣的人物。一種是包藏著自己的私利公私混雜趕馬混騾子的。第一種人太難找了。包公,早就死了。好人總是先死了的。剩下的都是第二種人。只要這第二種人裡頭少幾個獅子大開口的,就是萬幸了。現在官家有人很著急這項工程的籌備進度,主動出頭提出補貼,劉宗祥首先聞出的,不是包公包文拯的味道,而是白晃晃銀子的味道。
劉宗祥曉得,這已經不是他能決定的事了。
「劉先生,反正您家也不是外人。是這樣,前幾天,京漢鐵路工人總工會,不是在鄭州成立么,吳佩孚派兵沖了會場。就是我們湖北督軍欒耀祖的上司唦,這湖南湖北,都該姓吳的管咧。唉喲!好好,不要緊。這樣一來,總工會就搬到我們漢口的江岸站來了唦。欒耀祖,張臘狗,今日包圍了總工會,開了槍,到現在,還不曉有幾多人被他們打死了。哦,靳紅老師是上頭派來的人,名義上是來做總工會律師的,剛才想跟我一起到集家嘴家裡躲一躲,被槍打中了……哦,噢,還不曉得爹的生死!」
「劉宗祥也不說請進,但身體卻朝大門旁閃開了。
鍾毓英聽到了兒子的哭聲。是的,兒子像是在抽抽嗒嗒的哭咧!
「秀秀哇,狗啃骨頭貓吃魚,各人自有各人福哇。看來呀我這顛顛跑跑的命,是前世註定了的咧。冇得法呀,我總是這樣想,人到這個世界上來,有幾多時候是由得了自己的咧?」
劉宗祥朝秀秀臉上掃了幾遭,意義不明地哦了幾聲,沒有下文。
這多天,他一直還沒有搞清楚他的犯人到底姓什麼。錢這個東西真好。雖然是硬邦邦的銀洋,摸久了,暖暖的,真舒服。錢是王八蛋,用了再去賺。這是哪個婊子養的說的呀?用了再去賺?錢是好賺的么?你看老子賺一點錢有幾難!做老子們這一行的,弄兩個錢,一損陰壽咧,二短陽壽。讓高頭曉得了,搞不好一生的飯,一餐就吃完了。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黑衣獄頭和靳紅搭訕,也是尋找心理平衡的意思。
「哎呀,哎呀,真是,這麼明擺著的道理,我怎麼冇想到咧?馮先生東跑西顛的,又冇得個家,他您家這樣說,是把這裏當自己的家咧,是冇把我們見外呀!唉喲,到底是大老闆哪,在醉鄉里都比我這冇沾酒的還清醒些!」秀秀真是很服氣。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局者迷。旁邊的人換個角度一點穿,就那麼薄薄的一層紙。
「個把媽,他總是會過日子些!不管在哪裡過,總是搞得清清爽爽的!哪像我們,就是有蠻好的房子,也弄不出他這種調調來!」
「殺殺張臘狗張臘狗殺!」
一到這雨夾雪的天氣,老漢口的街頭,就顯得尤其的沒有章法,如拋荒已久的地,滿目雜蕪。人們來去匆匆,有戴竹篾斗笠的,有系棕蓑衣的,有披桐油布的,有打油紙傘的,都把頭臉遮著,沒有了人形。整個市井,漂浮著一種可見卻難以言傳黏乎乎的人慾和煩躁。
「我碰到過牟興國。這個人的為人么樣,您家肯定有您家自己的看法。那就不談了。我只是想說一點,他在動您家的心思。就是修建模範住宅區的事情,他想說動欒耀祖,把您家的地皮徵收過來,然後再承包把別人去建。」
越是回想張之洞,劉宗祥就越是瞧不起欒耀祖。
這種似乎有失矜持,有失紳士風度的時候,在劉宗祥,不多。也許是兒子的事情擺平了,出路也定下來了,他心裏高興罷。秀秀這樣一想,心裏又翻起一股回甜。兒子天天在身邊,有時並不覺得他的存在。兒子不在跟前了,整個人,似乎從裡到外都空了。劉宗祥高興就好哦,對他的心臟有好處咧。
這個一身黑衣的獄頭,把喉嚨壓低了喊,一邊喊,一邊心裏嘀咕:個把媽,麻子就麻子咧,還金麻子!金麻子就不是麻子?未必金麻子就值錢些?也虧他想得出來,黑黢黢的醬油麻子,偏要叫么金麻子!個把媽,也真怪得很,一個花臉殼麻子,還有這樣水嫩的姑娘伢跟他!么得了哦,這世界么得了哦,人都瘋了哇!唉,冇得法,這世界上的人都瘋了,都瘋了哇!
這種季節,飯館朝客人家裡送酒席,都事先想得很周到。有些菜,客人在吃之前,肯定要回火熱一下,或者客人要按照自己的口味重新回鍋加料。這樣,有些菜,他們送來的往往只是半成品;有些菜,只是生的。當然,如果客人要他們派人到家裡來加工,也是可以的。
「噢,我不能,我不能在這裏,我還是應該到學校去。不瞞您家說,陸先生,我不能在這個時候,丟下同志和學生,這是逃兵,這簡直是臨陣當逃兵……」
她想得很周到。叫花子還要過三天年咧,殷實人家,無論如何也要在家裡過完五天的團圓年。這樣再到劉園別墅來消閑逗伢們玩,就不顯得出格壞規矩了。
「嚯嚯,牟兄,發福了呢,幹才呀幹才呀,當年鐵血風範,真是埋沒了呢,怎麼就冇看出來,老兄居然是個經濟之才咧!也不掏兩個出來資助一下您家的窮朋友?我可是連飯都冇得吃的了啊!」
秀秀和劉宗祥都沒有干涉蘆花經營這塊都市裡的莊稼地。秀秀也沒有因此而削減劉園的生活經費開支。看園主人沒有反感和干涉的意思,蘆花乾脆在菜地邊搭了一個小棚屋。開始,搭這棚屋的意思,無非是勞作間隙蔽蔭躲雨休憩之用。有一次,劉宗祥轉到後園來,在這小棚里吃了兩塊蘆花現摘現切的香瓜,一高興,就對蘆花下了指示:「管家呀,這棚子太小了,也太簡陋了,您家是不是乾脆下點神,重新修一個?這樣,外頭看咧,還是茅草棚子,裡頭咧,要修得像浮碧軒裡頭一樣。莫光想到您家自己在這裏過神仙日子唦,要是來個把想過一過田園日子的客人,這裏不是蠻好么!」
馮蝶兒非常敏感地意識到,陸小山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現在,他在把羊皮一點點地揭開,開始露出狼的本相。有了這樣的認識,馮蝶兒馬上冷靜了。她再沒有說走的話,而是移到另一張咖啡桌旁坐下來:「一杯咖啡,不要牛奶,不加糖!
和自己父親站在一起的吳小月,眼光一直放在劉漢柏身上。她站在父親身邊,顯出下意識的躁動不安。
「算了,算了,莫說些冇得油鹽的話!還是說點正經的!」穆勉之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過分,「兒孫自有兒孫福,依我看,昌昌要去當兵,也未嘗不是一條出路。如今天下不太平,哪個手上有槍,哪個就是爹。我的主意,是順其自然,先讓他出去闖一闖,等稍微大一些,再讓他回頭。他這個年紀的伢,心裏還是糊的。稍微大些,就曉得自己的命是頂值錢的了。」
「您家哪裡能跟我們這些粗皮糙肉的人比呀,您家是先生唦,斯斯文文的,風一吹,不是咳嗽,就是傷風。吃文墨飯的人哪,就是嬌嫩些。莫說哦,您家,這世上做大事的,還是靠您家這些文墨人咧,您家!像我們,出點苕力氣,可得,要是提筆呀您家,那就比千斤還重呵您家!真是服了您家們喲,拿桿筆那樣子輕鬆,寫起字來喲,看都不看,呼呼啦啦一寫一大張紙呵您家!還有說話,我也是頂佩服的,前三百年後五百年,噼里啪啦,說起來連哽都不打一個,說一天都不曉得轉彎。哎呀,那實在是真本事,打死我,也學不到,就是成天把大魚大肉供到我,我也只有干吞涎哪您家!您家也是遭孽哪,要傷幾多腦筋咯!」
從候車室高大的落地長窗朝外看,車站月台上的這一幕,穆勉之盡收眼底。
「哎呀,不得了,我們怎麼用這麼大的喉嚨,在這裏談……」像突然醒過來一般,馮蝶兒發現剛才說什麼「同志」一類的話頭時,送咖啡的侍者正在旁邊。
「打虎還要父子兵呢,到底是老子的種唦!」他想。
是張太太的聲音。只有張太太,才對秀秀有這樣複雜的稱呼。這幾個稱呼,張太太是換著使用的。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她喊「劉太太」,只有她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直接喊秀秀,有漢柏在場,她偶爾也按她北方老家的習慣,母隨兒稱,叫「漢柏媽」。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話不對呀,一台戲,有兩個女人就夠了。」
祁小蓮想一個人有一個空間,有一層哪怕是很孤獨的外殼,把自己包裹起來,讓自己就用這大半生的時間,慢慢咀嚼屬於自己的那一分人生苦澀。就這樣年復一年地為自己做繭,結果,連她自己也真的適應了這種角色。而一旦有這麼一個人,向她再一次描繪真正人生圖畫的時候,她的確是驚喜交加手足無措了。
穆勉之撓撓頭皮,撓下幾根短髮,其中有兩根,已經灰白了。
「嗯,好,好,我想跟您家說的就是這句話。他們那裡咧,您家茶送了,就再也不消去管閑了。他們有他們的話要說,連我們都不管他們,您家明白唦?」
督軍府傳下話來,漢口是華夏四大名鎮之一,不能只有一處模範住宅區。要再建一處。政府打算補貼這項工程,讓這些房子的成本低一些。
「哎嗨,真是得虧您家今日來了哇,怪不得,您家說是來過年咧!哎呀,您家這哪裡是來過年,是來救急的呀!」劉宗祥很少這樣把好話放到面上說,何況,他和馮子高是交情很深的朋友。
「秀哇,你下去搞么事唦,廚房裡有人忙,您家今日,在自己家裡,也做一回客。等下子咧,您家還有大事要做咧!」
「我說罷,馮兄,您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么!果然,是為劉宗祥做說客來的吧?
「馮先生在電話裡頭說,他您家要到劉園來過年。」
接近舊曆年關,下起了雨夾雪。
「為情生,為情死,那是好事哦,還有那,為了這情字,生不如死,死亦難休的咧。嗯?我這是說的么話?烏鴉嘴,要不得,要不得!」張先生不曉得什麼時候磨到跟前來了,可能聽到了馮子高的感慨,剛要借題發揮,又立即自我批判一番。
「你看,你看,手都哭得像冰鐵了哇!」靳紅的手在馮蝶兒的手掌心裏用了點力。他似乎不曉得背後有一雙眼睛盯著,丈夫的角色演得很到位。
「姆媽,算了,昌昌哥要到哪裡去呀?要去蠻遠啵?我跟他一起去,您家說,好不好?」儘管曉得這個「姆媽」不疼自己,總還是喊了一場姆媽。
秀秀沒有對欒耀祖多加評論。她考慮的是生意場上的常規:只有錯買的,沒有錯賣的。不討價還價的商家,多半有陰謀。
張先生長年就在秀秀的一江春茶樓門口,拉胡琴為人算命。他算命,從來不主動找人要錢,跟前連個讓人家自覺放錢的家什都沒有。更叫人費猜詳的是,只要有人找他算命,他首先就對人家講,我這是瞎說的呀,不是瞎子瞎說,是算命的瞎子瞎說。您家要聽這瞎說,就只能當我是對您家說了幾句閑話。
看到馮蝶兒,張臘狗要好好搜一搜劉宗祥這處「香巢」的心思就淡了。
「哎呀呀,姑娘家,那有這樣說話的咧?如今的姑娘伢,真是大方得冇得名堂了!」
琴聲起處,思緒綿綿,大千世界,恍惚其間——……遠處傳來很不清晰的梆柝聲。是從野山環抱的山城小縣那幽深小巷傳出來的吧?幽深的小巷過濾了梆柝簡單的抑揚和諳啞,深情的大山又把這過濾成天籟的聲音遊絲樣地送回幽深的小巷。噢,不,彷彿是漢江源頭的第一滴山泉,在寂靜的山野里,你捕捉到了嗎?好生無奈,哦,它已經順流而下了:潺潺的,汩汩的,淙淙的,有時竟至寂然無聲,似暫時潛入地下,作旅途的小憩罷?月華如水水映月,江水洗月月更明。可如水的月華,洗不褪兩岸朦朧離離的村樹,抹不淡叢竹瀟瀟的耳語。是噯乃的槳聲吧?這是擼柄與扣著它的熟牛皮繩摩擦發出的聲音。這艘用桐油油得噴香的戴棚木船,艄公已經喝了四兩了吧?眼迷離,動作是下意識的,槳聲就這樣醉醺醺地溶到江水月華中去了。哦,槳聲歇了,是被漢江的月華全部融化了么?哦,不,或許是艄公不勝酒力,或許艄公就是這天上的月老,他就這麼迷迷濛蒙地把舵順著酒意一擺,彎進這一汪新月形的野湖。深秋的成熟覆蓋了這彎野湖。菖蒲如戟,蘆葦如箭,盡皆引而不發。噢,這一對紅燭,特多情,眼淚汪汪地,彷彿是它,等今夕之夕,等了如許年!是該揭蓋頭的時候了。顫顫的心,伸出顫顫的手。粼粼的湖光,悄悄地晃出一縷濕漉漉的簫聲,時斷時續,泣訴難辨。一塊銀白色的雲絹飛來,為新月抹去了彎彎的淚。一隻野鴨驚了,嘎嘎的叫了兩聲,翅膀撲扇的聲音,如擂天鼓。顫顫的心,就這麼握住了另一顆顫顫的心。等吧,何必要揭開這層蓋頭呢?不管是「郎騎竹馬來,繞床戲青梅」的兩小無猜,還是「眾里尋她千百度」之後的驚鴻一瞥,都需要這種咫尺天涯的距離感呢!這可憐的紅燭,這引人淚下的多情燭淚,我們都聽到了,聽到了你滴下來的叭嗒聲,我們都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你無私的獻身和滾燙的熱情!等吧,當這燭淚流盡之時,就是我們明晃晃的曙光了……一曲終了,吳秀秀的睫毛濕了。漢柏把頭靠在父親九*九*藏*書的肩膀上,父子倆似乎都醉了。馮蝶兒啜泣著,李漢江把她的手臂攙了一把,這對新人走到張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多謝先生,您家的這份禮物,我們雖享受一時,卻是受益終身!」
一想到這裏,秀秀不由自主地朝腳下看了看。她還沒有想好,到底怎麼處理關在地下室里的張全生。地下室關人的事,劉宗祥還不知道。不能讓他曉得。他是不主張用暴力的,特別不喜歡這種陰陰藏藏的暴力。但是,李大腳反覆囑咐,這個人絕對不能放出去,否則,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秀秀,你要聽我一勸。要麼就讓我現在就把他丟到江里去,連捆都不消捆得,凍都凍死了。你要是想弄點么花樣,瘌痢戴斗笠——善磨,也可得,只是千萬不能放他走。」
「喲,看您家小姐著急的樣子哦,您家迴避送咖啡的,么樣不迴避我這個不是您家同志的人咧?」陸小山善意的笑里漂著善意的調侃。
怪不得,他一直叫兒子學法語,除了每天規定漢柏放學後到法租界一家教堂跟神父學習拼寫之外,只要有空,就和兒子用法語會話。
為此,他非常感謝原來在督軍府共過事的一位朋友,就是那位朋友,介紹他參加了中國國民黨。
今天的這場送別,對吳秀秀來說,是既企盼,又流連的。她當然捨不得兒子離開身邊。但是,她更希望兒子趕快離開這快多災多難的土地,希望兒子出國,早日成行。有馮蝶兒和李漢江夫婦陪伴送到上海,吳秀秀覺得再完美不過了。只有馮子高心裡有數,他的女兒女婿能陪伴劉漢柏到上海,並非出於對劉宗祥夫婦的厚愛,而是那天周思遠來訪的結果。蝶兒已經悄悄對他說了,她陪李漢江在上海辦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後,李漢江也要出國學習一段時間。馮子高不能忘記,女兒說這個安排的時候,沒有多少傷感。不知這個安排是不是真的涉及政治政黨,這年月,即使是親人之間,也不一定說真話。這與欺騙哄瞞這類壞品質無關。政治就是政治。很多場合,政治就需要虛虛實實,或者六親不認。只是女兒說這話冷靜的語調,讓馮子高震驚:女婿要真是出國遠行,而女兒情感居然波瀾不興,這隻說明,對離別和漂泊,女兒比他這個長期居無定所的漂泊人,表現要冷靜得多。
馮子高朝江堤兩岸望了望。
馮蝶兒一走,靳紅又有些神思恍惚起來。傷口很疼,渾身酸疼,忽冷忽熱。他的意識不是很清楚。可越是恍惚,越是意識不清楚,他的話就越多。恍惚中,他的另一個思維似乎活躍起來。好像正面對一大群聽他演說的工友農友,他有了滔滔不絕一傾胸臆的渴望和衝動。
祁小蓮的話簡單得令秀秀失望。
牟興國也顯出發福的身態了,也沒有再穿學生裝,完完全全的一副商人打扮。臉色紅潤,印堂發亮,一看就曉得,牟興國的日子過得蠻滋潤。
劉漢柏朝媽媽臉上瞄了一眼,臉一紅,頭一低,轉身到自己房間去了。
「我日……」穆勉之把已經捏緊的拳頭又鬆開了,果斷地作了安排:「唉,你走吧!昌昌要走也隨他。他走的時候你跟我說一聲就可得了。廣州那邊,我會安排的。你放心。我會給他在那邊開一個銀行戶頭的。」
「傷還冇好咧,就這大的勁哪!」祁小蓮微微地喘著,一動不動,只是把一雙浸泡著憂鬱的眼睛,在他臉上來回地掃,似乎要把自己的憂鬱,也塗他一臉一身。
祁小蓮簡單的一句話令吳秀秀震驚。
就在李大腳這猛一躥動里,煤油燈熄了。聽著屋外的喊叫聲,李大腳突然像被釘子釘在地上一樣,死死盯住黑暗中的荒貨:哎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哦!這念頭還沒閃過,他就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朝擋在面前的拉眼撲了過去。
「和蝶兒說話的丫頭,是哪個的姑娘呵,蠻受看的咧!」
馮蝶兒、李漢江夫婦陪送劉漢柏到上海。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不是也要出國。馮蝶兒和父親靜靜地對望了一會,望得眼眶濕濕的,就和一個大家都不熟悉的女孩子說悄悄話去了。
「噫?您家今日么樣了哇,一時記著這個,一時記著那個的?」對這個問題,秀秀很敏感。這次與祁小蓮的接觸,事後細想起來,自己太自私,甚至有些卑鄙,但心裏卻總像有什麼東西鯁著,時不時地翻上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很不舒服。
馮子高從省城打電話到劉園,說要到劉園來過年。
就是不同意另外請人照顧的話。多一個外人,就多一份風險。再說,劉園有蘆花,還有嬸娘祁小蓮,都能細心照顧李長江。
隔江而望,蛇山一片灰蒼,如一個很不真實的夢。龜山稍近,一抹青翠的春色,正在濃淡相宜之間。「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復短亭。」李太白這首詞,別的都還罷了,只這「傷心碧」三字,最是詩眼。這首詞或許是李老先生在沒有喝酒時寫的,沒有酒味,沒有「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去換美酒,與君同銷萬古愁」的粗豪,多了江南騷客的柔綿。相較起來,他的「贈汪倫」似乎與此地此景此情更相吻合——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雖然是個一天難得說兩句話的緩脾氣人,但是,在這樣死人翻船的大事上頭,李大腳卻有著少見的剛毅和決斷。後來,李大腳對她交了底:救漢柏那天,來幫忙的人,都是寶慶碼頭的一批湖南朋友。秀秀明白,如果放了張全生,就害了一大排人。
「我喊咖啡館的老闆,與您何干呢,親愛的先生?」馮蝶兒使用了最標準但是也最冷漠的交際口吻。口氣里充滿了嘲諷和不屑。
火車頭煙囪旁邊,一股乳白色的蒸汽,從汽笛管道口筆直地朝上沖,沖得不高,但是力道遒勁——汽笛拉響了。穆勉之哈了一口氣。哈得有些誇張。也有一股乳白色的氣散出。是散出,不是冒出,更不是衝出。
「宗祥哥,這家裡,別的事情不要你操心,漢柏的事情,你千萬莫提起來千斤,放下來四兩噢!撫個伢起來,有幾難咯,這多年,就只有這根獨苗,硬是冇懷第二個哪。」原來商量過,等漢江蝶兒成了家,由小兩口送漢柏到上海。從馮先生的口氣看,漢江蝶兒像是有秘密的事情到上海長住。
「漢柏,漢柏。」一聽到張先生來了,秀秀就喊兒子。
是朝這房子相反方向去的腳步聲。拉眼根本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那一直跍在牆邊忪瞌睡的荒貨,倏地跳起,跳起的時候,槍已經在手了。他似乎沒有作任何瞄準,手一甩,朝窗戶外頭砰砰就是兩槍。
「麻子!咿?喊麻子就不答應,還蠻俏皮?老子還求你?好,好,算你麻子有狠!哦,哪裡噢,算你的錢有狠!靳先生,金先生!這該可得了吧?」
吳秀秀秀震驚的,還有祁小蓮說這句話時,所用的平淡語氣。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怪,有些東西,成色並不差,任你滿口璣珠舌生蓮花,把它誇到天上去,說成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是太上老君的九還丹,可就是無人問津。像張先生這行當,耍的就是兩片嘴皮子,卻總說自己說的是假話,完全是把生意往外頭推,可生意恰恰好得很。也真有並不要他算什麼命,而是跟他聊閑篇混點的。上下幾千年,縱橫幾百代,正對了張先生的胃口,可以旁徵博引,牽根扯襻,借古諷今,借古人杯酒,澆自己心中塊壘。像這樣的閑雲野鶴,在老漢口醺人的紅塵中,倒真是難得的一景。張先生自己並不曉得,自己成了一江春茶樓的一大特色。張先生自己不收錢,可張先生要吃飯。既然張先生對一江春茶樓的生意有推波助瀾之功,茶樓的夥計就代張先生收錢,把收了的錢交給張太太。當然,張太太不知道,茶樓經理受了吳秀秀的指使,張先生的算命收入,可能是全漢口所有吃這碗飯的同行望塵莫及的。
哦,記起來了,李大腳說過,大花子在四官殿碼頭挑腳多年,雖然他早就離開碼頭進了鐵路,但他的人緣很好,那天,守在博藝軒外頭的,都是他的好朋友。這個大花子哦,做了這大的好事,一聲都不吭。唉,這個大花子哦,么樣還不找個人成個家咧!都三十多的漢子了,么樣一看到我,還是像做小伢時樣的臉紅咧!
有一句無一句的,艄公的話,倒讓馮子高想起十多年前,首義革命前夕,在宗祥路那棟小樓里,和牟興國的一場爭論。當時,牟興國是那樣的狂熱,是那樣的才華橫溢。也就是十來年么,牟興國也就是四十多吧,就完全是一副看穿了的架勢。革命的心思是一點都沒有了的,扒錢的本事倒見長了,可以說是只要看到錢,隨么手段都可以施展出來。唉,大浪淘沙,大浪淘沙呀!也難怪,革命不成,棄政從商,棄武從商,也不失一條路啊,也是古已有之的呀!想那范蠡,不就是搖身一變,成了陶朱公么。
見馮蝶兒目瞪口呆的樣子,陸小山非常得意。他終於有機會,在這位心儀已久的姑娘面前表現一次了。
蘆花舀了一小罐蹄膀藕湯,轉身找祁小蓮,卻見秀秀這位年輕的寡嬸娘,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有一聲無一聲地,不曉得在念叨什麼。
鍾昌越來越覺得,這豪華氣派的劉公館,就像一個金碧輝煌的雀子籠,關著幾隻幸福而又可憐的雀子。
黑衣獄頭見靳紅閉了眼,一副根本不屑理他的樣子,曉得是因為稱呼上的問題。
「唉,這種對於離別的冷靜,是好事咧,還是壞事咧?是不是如今的年輕人,比我們當年更重名利而輕別離呢?」
「也好,我只是怕您家忙賺錢,把這事忙忘記了。么樣唦,看您家的樣子,工程準備上的事情蠻順手啵?過了年,能不能開工唦?」
「先人板板的龜兒喲,老子啷個搞的嘛,啥子時候覺得米飯這樣子好吃的嘛!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老子也吃了不少,啷個從來也沒覺得米飯好吃咧!」
馮蝶兒打著一把紅竹骨油紙傘,整個頭臉用一塊大圍巾包著,穿一雙漢口不多見的橡膠套鞋,把稀爛的雪水濺起來,匆匆朝學校走。今天是成立漢口學界聯合會的日子,她是主要的發起人,要先一步到會場,作一些準備。雖然她叫吳小月和鍾媛媛先幫忙準備一些茶水、茶具,但還是不放心。
「我么樣辦咧,么樣辦咧,么樣辦咧……」
「不過,也算不準咧,姓穆的現在成了氣候,在漢口織下了一張黑網,弄死個把人,不也像好玩一樣!」
盯著拉眼黑洞洞的槍口,李大腳覺得自己在和死神的眼睛對視,在較勁。李大腳覺得自己有資格和死神較量。六十的人了,還有什麼想頭?如果不是這個丑得讓人吐的傢伙手裡有個鐵傢伙,我還真不把這兩個傢伙放在眼裡,我早就動手了咯!
看到娘的臉冷得像要下雪的樣子,鍾昌只是瞟了一眼,一扭身,進了自己的房,隨手一帶,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上了。
「哦,陸先生,太謝謝您家了!」剛才,為了表示知識女性的尊嚴,馮蝶兒一口官話,以示莊重。現在,她改用漢口話了。陸小山是土生土長的漢口人,當然明白這一變化的意義。
這也是跟劉宗祥學的。劉宗祥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說話卻從不拖泥帶水,而且,還特別討厭人家談正經事拖泥帶水。既然是己親,更不應該說話繞彎子。
秀秀站起來,把蘆花拉到一邊,急促地問。
讓墨將筆濡得飽了,馮子高用筆在硯邊耐心地掭,再提起來,讓筆鋒朝下懸著。
「噢,我忘記說了,忘記了,是我順便請張太太幫忙叫的。」劉宗祥連忙接了腔。
「也還好咧,您家,也就是一日三餐罷咧!米多咧,就吃乾的咧,米少,就多摻兩瓢水咧您家!要是碰到像您家這樣好心積德的先生,鬧個么四兩半斤酒,就是神仙了哇,您家!還好混,好混,不就是幾十年的光陰嘛您家,一晃就要被閻王接去享福了哇您家!」
劉宗祥今天心情不錯。熱乎乎的清茶,清淡淡的家庭氣氛,秀秀略帶嘲諷的挖苦話,聽起來也是關心的成分多。
哼哼,那您家就把整個漢口的華商都得罪光了咧!」
當官的不準鐵路工人成立工會,把設在江岸的工會總部砸了個底朝天,死了不少的人。大花子李長江被打傷了,蝶兒的老師被捉到牢里去了,聽說,已經被槍斃了。馮蝶兒早就被視作這個家庭的成員,她的老師,起碼,應該是這個家庭的朋友吧。大花子李長江就更不用說了,就是在這十多年的時間里,我秀秀一家人,得惠于李家的,真不少啊。
馮子高倒沒有想那麼多。在馮子高看來,這種沒有血親關係的婚姻以及由此產生的朋友之間的關係,很好處理。最關鍵的是,只要夫妻間自己感覺很好,其餘都是無關緊要的。
門關上之後,一股安全感和屈辱感,攪拌在一起湧上心頭。
「蝶兒,陸先生沒有說錯,是的,人都差不多到齊了。」
牟興國招待馮子高的席面規格很高。大冷的天,居然還上了龍蝦和螃蟹。這螃蟹也倒還罷了,遲是遲了一些,蟹黃沒有深秋時節的味道醇厚,但公蟹的蟹膏,很是綿香。龍蝦就稀罕了。這東西不是內地淡水之物,想是從南邊來的。
「哎呀,那麼樣辦咧!我去把她們救出來!」有靳紅在跟前,馮蝶兒就顯得毛躁多了。年輕人就有這毛病,有了依靠,膽子一大,心思就不那麼細密了。
筆毫鼓脹,沒有餘墨滴下來。見墨吃得好了,馮之高不動聲色地吸一口氣,腰不彎,身前傾,筆走龍蛇——簫聲咽,殘荷搖碎后湖月。后湖月,年年桂子,歲歲傷別。疏竹橫斜拂顏色,恰似耳畔語竊竊。語竊竊,恨情似夢,泣儘是血。
祁小蓮扯彎一根細柔的桃樹枝,摘下一粒芽苞。紫紅色的薄皮下,是嫩綠色的芽眼,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噢,這是生命特有的那種腥味呢!祁小蓮為這久違了的聯想感到吃驚。她瞥一眼落在手上的芽苞,彷彿捧著一顆活生生的罪惡,不敢正視,手一抖,掩面轉身去了。
隨著嘎吱嘎吱的樓板響,劉宗祥人還沒有上樓,聲音就上了樓。
還要個么嫁妝咧,你這個娘家人,把箱子打開,把柜子打開,不就都有了?么樣學得這迂闊了?要不,這樣吧,新姑娘不是要回門的么?這裏不就是蝶兒的娘家么!過了三朝,等蝶兒回門的時候,您家們兩個到幾個大鋪子轉一圈,隨幾多嫁妝不都回來了?那只是錢的事,錢的事著個么急咧?要緊的是情。」
「有么事,你就快點說!不怕的,那是個要死的人。」看到血糊糊的李長江后,秀秀下了決心。好在在場的人都沒有聽懂秀秀這話的意思。秀秀的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這個人身體不好,已經活不長了。
沒有母親的女兒,有了丈夫,父親就應該自覺地退到一個寬鬆的位置,享受一份長者平靜的甜蜜。馮子高現在就是這樣一種心態。可以信馬由韁,可以心騖八極。不像劉宗祥,雖然沒有像秀秀那樣喋喋不休,把兒子身上的衣服又是拉又是扯的,好像劉漢柏穿了一件很不抻抖的衣服,但是,眼裡射出的關懷,勝似說了一大籮筐話。
「我曉得,曉得!噢,李先生李長江轉到劉園去了沒有?我說了啵,要轉,還是白天好些。張臘狗這個人我曉得,疑心重,也蠻自信,他絕對不相信你會白天把革命黨拉到街上走。」
在廚房裡忙了好一陣,蘆花忙裡偷閒,就著一坨鹵牛肉,往口裡扒了一碗飯。她曉得,等一下開了席,主人肯定客氣地要她也上桌子。她算了一下,就是她不上桌子,今天一張桌子也坐不完。劉宗祥兩口子,小花子李漢江兩口子,馮先生,還有有資格上桌子的幾個年輕伢,大花子李長江也可能要上桌子,還有祁小蓮,還有自己的男人,隨便一數,就不止十個。要是等到撤了席才吃,又餓不得。人說殺豬宰羊廚子先嘗。這話錯是不錯,就是沒看到廚子有幾遭孽!
陸小山又風度翩翩地出現了。
「你個……老……雜種,少來這樣……的……花樣!頂好……是……乖……乖地坐著!」
一意識到袒護自己的是一個成熟的男人,鍾媛媛驀地一陣臉熱心跳。像是在掩飾剛才被鍾毓英呵斥的窘態,她急忙別過頭,回房去了。
一時間,秀秀驚喜交集。一想到蝶兒終於和漢江成了眷屬,兩邊都是沒有娘的,幾不容易噢!我吳秀秀是受了這兩家人的恩、得了這兩家好處的。馮先生還是我的發矇先生咧!馮先生對宗祥哥的事業,出了幾大的力呵!至於李大腳一家,在爹和叔叔三狗子活著的時候,這一家人,就給了不曉得幾多的關心。尤其是這一回,沒有李家父子,漢柏有幾危險咯!
「說了,隨么話都說了哦,就差冇喊他是爹呀!我還說,他要是實在不想讀書了,就把點本錢他做生意也可得。這個小老子不曉得是不是接你的代,咬金不咬鐵的,難得轉彎。」
「說了哦,么樣冇說咧?說這冇得用。還是我下面這句話有用。我對他說,您家就是把欒督軍說動了,把劉宗祥的地徵收了,您家能夠得到么好處呢?漢口能夠有氣魄搞這個事的,除了劉老闆,哪個有這大的財力物力?漢口哪個又願意得罪人來做這個工程?您家未必還敢把手爪子伸過江,到漢口去自己承包這個工程?
吳秀秀以前從沒用這種生硬的口氣對兒子說話。
「哎呀,周先生,您家哪,未必我就不是您家的朋友?今日真是起了么風噢,把您家都吹得來了?還冇吃飯罷?來,來,我權當主人,您家進,您家進……噢,忘記了,您家看,一喜歡,連主人都忘記介紹了。這位,就是剛才盤您家根底的,是這園子的女主人,秀秀,吳秀秀。」
「他到哪裡去?他充軍去!充軍,你去不去唦?你當是蠻好玩,像你在外頭和些不三不四的傢伙瘋跑瘋叫哪樣好玩啵?」
「哎喲,看您家們娘兩個喲,硬像是演戲樣的呀!一個在門裡頭,一個咧,在屋外頭,有么話,不能夠在一堆說哇?大年節跟前的,這個屋裡,總還是要講點禁忌啵!您家不總是教我,一個屋裡呀,頂要緊的是家口要寧。您家們這樣一個叫一個哭的,這個年,還過不過哦?」
下巴底下,不知何時有了贅褶,有了臃肉,鍾毓英自己從來也沒去注意這些。一個沒有愛的女人,一個習慣了沒有愛的女人,是不可能去注意這些細節的。
鍾媛媛是從火車站趕來碼頭的。與其說是為老師送行,不如說是利用一次接觸劉宗祥一家子的機會。說來頗為有趣,劉公館的女兒,不熟悉劉公館的主人,尤其對吳秀秀,對這個讓名震三鎮的大老闆長期迷戀依戀的女人,鍾媛媛有更多探索的好奇。
「這個鬼人咯,幾犟噢!硬是像一頭犟牯牛哇!」如同驚蟄那一天的蟲子聽到了春雷,長久的壓抑和等待,混合著興奮激動以及驚喜和害怕,讓她渾身發抖,渾身發虛。終於,原始而頑強的生命之根,被春雷從漫長的冬眠中震醒過來。一度枯澀的根,開始伸展,尋求生命之泉,潮潤,膨脹,開始新一輪生命的周期。
「她朝那兩杯咖read.99csw•com啡瞟了一眼,已經沒有裊裊熱氣了。
沒有撕心裂肺的叫聲,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記得,傷口好像是在左胸上挨著鎖骨的地方。右手順著記憶朝傷口摸,黏黏糊糊的,是血,但不疼,木木的。這撕心裂肺全身的疼痛,是從哪裡放射出來的呢?哎喲,我的個姆媽噢!
「哎呀,你這是做么事呵,傷還冇收口哇,這不疼死了?」祁小蓮對誰說話。都是您家前您家后的,唯獨對面前這個大塊頭男人,不曉得從么時候開始,她丟掉了「您家」這個客氣卻生疏的稱呼,直呼起「你」來。
一進屋,除了劉宗祥不認識來客之外,李長江兄弟倆都是認識周思遠的。自己客人的客人,也就是自己的客人了。在這點上,劉宗祥一向是非常豪爽的。秀秀也不乏孟嘗之風,當即吩咐蘆花重整杯盤,另開酒席。
馮蝶兒是以靳紅太太的身份進來探監的。這還是錢的功勞。有錢能使鬼推磨。和李漢江結婚才幾天,要裝出是另一個人的太太,實在是很難受的。一想起自己的新婚,馮蝶兒就有一種不足之感。辦喜事的當夜,還沒有進洞房呢,就出了李長江大哥受傷、靳紅老師被捕的災難。她不能不來看望靳老師。也只有她來看望這個人,才是最合適的。這個被折磨得走了形的人,不僅是她的老師,更是她的上級和同志!從張臘狗臉上的表情看,對,這傢伙就是那天晚上追到秀秀娘娘家裡去的,從這傢伙臉上的表情看,似乎曉得我不是靳老師的太太。他一聽我是靳老師的太太,嘴角就撇出嘲諷的笑來。對了,那笑絕對是嘲諷的笑。
一時似乎找不到恰當的方式表示親熱,他抬起髒兮兮的袖子給太太揩臉。袖子剛伸到太太臉邊,才發覺自己的袖子太臟,又把手縮回袖子里去了。最終,似乎還是要表示一點什麼,又把手伸出來,把太太的手握著:「你看你,莫哭了唦,莫要讓別個看笑話,莫要讓世界上的劊子手,狗奴才們看笑話!」
穆勉之對著鍾毓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幾個匆匆趕車的人,腳步雜沓地從身邊跑過,候車室地上帶起一蓬煙塵。
他很詳細地對秀秀描繪了現任湖北督軍欒耀祖在籌建工程上的態度。
這些時,馮子高一直在省城這邊走動。女兒的終身有個交代了。這也算是身前的最後一樁事情吧,用佛家的說法,這叫孽債。至於身後的事,現在還算不到。只不過,奔走的效果卻讓他沮喪。當年的首義元勛們,個個都客客氣氣。今天這個請酒,明天那個設宴,看起來都是財大氣粗,荷包里都是很暖和的。一年多前,在齊滿元治下,馮子高是首義革命的叛徒,是新亂黨的骨幹分子,這些昔日的戰友們,對他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現在,這些戰友自然知道這位馮仁兄還是新亂黨,但畢竟離開了這長的時間,督軍府的主人也換了,也沒有傳出繼續追捕馮革命黨的說法。所以,走到哪家來了,大魚大肉甚至問要不要「叫條子」的招待,也算是盡一盡昔日的情分。再說,人在台上,總不能一輩子在台上吧,後頸窩沒有長眼睛,做一點長眼睛的安排,順水人情做起來也不難。
沒有桃花。不會有人在江堤上種桃樹。如今這樣的世道,不種蒺藜就不錯了,怎能指望有很多人在公眾生活中種桃植李呢!此處雖無桃,桃花水還是快下來了,江水顯出了更多的陽剛。江浪你推我擠,很有點像人世間沸沸紅塵模樣,有序又無序,推推搡搡,雖然諸多的不舒服,諸多的不愉快,也還是就這麼向前在走。
盯著拉眼手裡黑黢黢的槍口,李大腳不曉得有幾後悔:哎呀,我李大腳么樣搞的喲,么樣成了烏鴉嘴咧?剛才在秀秀那裡,不該說那些不吉利話的呀!人口裡的涎,是頂毒的呀!這好,我自己倒成了別個的蚯蚓,被別個拿來釣自己的兒子!
「秀秀哇,不管么樣說,我還算是你的老師啵?有么為難的事,學生求老師,正常的唦!」馮子高看吳秀秀欲言又止的神態,想把氣氛搞得輕鬆一些。
這是一雙充滿愛憐又同時渴望愛憐的眼睛咧。好多次,李長江裝著還沒有完全醒過來,眼睛虛眯著,透過眼睫毛織成的細縫,研究這雙眼睛,在腦子裡尋找似曾相識的記憶。很困難。這雙眼睛的主人倒是像一個人。對了,像秀秀。細長的眉梢,朝鬢角射出去。細長的杏眼,不睜大也就不覺大,睜開以後真像圓溜溜的杏子,又大又圓。只是,秀秀的眼睛里讀不出憂鬱來。
「好,這支五紫五羊的長鋒湖筆,正合我意!」
「到底幾時送漢柏走唦?這動蕩不安的,還是早點出去的好。哦,還有,這年,是在這裏過,還是在劉園過哇?」看劉宗祥把兒子的事情記得很牢,秀秀放了心。
劉宗一眼就看穿了秀秀的心思,連忙制止。
「李先生,到底出了么事情哪?」看李漢江和秀秀在忙著為李長江清洗包紮傷口,劉宗祥一時插不上手。
該說的話都說了。鍾昌心裏被塞得滿滿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堵的是什麼東西,但肯定不是對這座城市的留戀,不是對個家庭的留戀。對眼前的這三個女人,似乎也說不上有什麼依戀。充其量她們是和自己在一個屋頂底下生活的人。如果從「同船過渡,五百年難修」的角度,這的確還是一段緣分。鍾昌的眼光依次從鍾毓英、小梅和鍾媛媛臉上掃過,似乎從她們臉上讀到了一些悲涼和憐憫。其實,真正值得憐憫的是她們。嬡嬡的日子還長,和我鍾昌一樣,這劉公館只不過是她的客棧而已。另外的這兩個女人,這劉公館,恐怕就是她們的墳墓了,雖然,對大多數漢口人來說,這是一個很舒服的墳墓。也許是經歷了太多的思索和痛苦的心理歷程,還是半大孩子的鍾昌,過早地把男子漢的憂患和責任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光又順著南下的鐵軌朝前流淌,但這眼光卻沒有內容,空濛而迷茫。
她往浮碧軒這邊走。又朝身後的小棚屋掃一眼。周圍闃無人跡,她才感到心跳緩和一些了,把放在胸口的一隻手拿了下來。
穆勉之急焦焦地在房間里轉來轉去。
一想起兒子就要出國,秀秀是又高興,又著急。學成回來,兒子肯定會有一番作為。兒子有靈性,比他的父親還要超脫得多。但看樣子,兒子將來不會是個經濟人才。兒子對平時父母在一起談的生意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不過,也說不準,人的一生還長得很哪!
「秀秀娘娘,您家在想哪個呀?」
「靳……噢,先……生,先生哪,您家……」馮蝶兒泣不成聲。馮蝶兒用泣不成聲來掩蓋探監的真實目的。
「哎呀,莫哭,莫哭,一哭,就變醜了,看,變醜了啵!」
看秀秀的神態,蘆花以為她沒聽清楚,就把馮子高打電話的內容重複了一遍。
吳秀秀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劉漢柏的耳朵在聽母親說話,眼睛不停地朝小月這邊睃。吳秀秀太投入,劉宗祥倒是注意到了。他不動聲色地拉了拉秀秀的衣襟,朝小月這邊看了看。秀秀朝吳二苕這邊望,一時有些茫然。不過,就是一瞬間的工夫,她也就明白了——「去咧,和你的二苕叔叔告個別哦!」
剛吃完飯,眾人還沒有離開桌子,蘆花就進來,在秀秀耳朵邊說,外頭來了一個先生,說是要找馮姑娘。
穆勉之實在沒有興趣和鍾毓英親熱。可以說,他從來就沒有過這種興趣。和鍾毓英的關係,與其說是機緣,不如說是誤會,是因報復劉宗祥、讓劉宗祥戴綠帽子而弄出來的副產品。外人都以為,穆勉之既然是個無惡不作的人,也絕對是一身惡習。其實,這還真是個誤會。穆勉之在吃喝嫖賭玩上,都很有節制。尤其是絕對不沾鴉片煙。他察覺到鍾毓英又有挨靠過來的跡象,趕忙用別的話岔開。
「么樣,老娘身上有狗屎?莫見你姆媽的鬼喲,把你當人,你還做鬼嚇人,自己當自己是個么歡喜砣?真是!快點,有冇得么話,要是冇得屁放,老娘就走人了。跟你說,老娘是看在當年你下了一盤種的份上,才來跟你說這個事,不然,你當老娘真的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了?」
「到底要幹什麼,陸先生!我可沒工夫陪你喝什麼咖啡,就是有工夫,本小姐也不接受這種形式的邀請!」看陸小山抖皮袍下擺,是一副要坐下細品咖啡的架勢,馮蝶兒就要往外走。
「唉,要是世界上的男將都像你這樣當爹,曉得有幾舒服哦!你只曉得自己快活,你幾時為伢想過了的唦?你想唦,他和劉漢柏都在一個學堂里,都是劉公館的人。劉漢柏一天到晚像洋冰糖,含在口裡怕化了,吐出來又怕涼了。我們的兒子咧,每個月的生活費,還要過趙吉夫的手,精打細算!人比人,氣死人。我們的伢,是蠻有志氣的咧!」一想起為兒子上學,去求劉宗祥撥錢的事,鍾毓英就氣鼓氣脹。「抱養」的兒子,不可能要求劉家血親的權利。眼前這個做爹的,錢倒也是蠻多的,但只能是暗地裡塞一些。從小在白眼和歧視中長大的鍾昌,平常雖然不多話,但前天提出,死活不再讀書,堅決要走當兵吃糧的路。
「您家冇對他說點么事,比如說,這些地皮,不是我劉宗祥一家的,還有法國人的一份?」表面上並不激動,但劉宗祥心裏像油煎。他太清楚了。姓欒的督軍如果真的聽了牟興國的餿主意,他劉宗祥就損失慘了。
「劉先生,多謝您家!您家曉得,我說不到多的話。今日的事咧,您家們真的是當自己伢的事在辦!我這把老骨頭,就是爛到土裡,也恨不得要肥您家們的田才好!唉,我說不到多的話。漢柏噢,我看鞭炮就莫放了。真的。您家們要聽我一句話。最近鐵路上蠻緊張。大花子說,這幾天怕要出事。清靜些為好,清靜些為好哇!」
「哎呀,看您家說的,看您家說的喲!馮兄哦,您家這樣說,真是不如鏟我兩嘴巴咧!您家是鴻鵠,我咧頂多隻能算是燕雀。您家是衝天而起,直排九霄哇,像我咧,就只能在凡間接點露水,撿幾顆癟谷充饑罷咧!來,來,這長的時間冇見面,總還算是當年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咧,喝酒,今日我們不醉不散!還有咧,您家要我辦點么事,也儘管開口,儘管開口。么樣,是為劉宗祥的事唦?」
天冷,李長江的傷好得很慢。時有炎症發作。雖然劉園主人不惜金錢,重金購葯,但延請醫生還是多有不便。他畢竟是被當局通緝追捕的革命黨頭子。
蘆花剛準備請人清場子,自己也可以歇一下了,管門的就領來這麼個不速之客。
剛開始住進來的幾天,傷口感染的癥狀很突出,李長江連日高燒不退,常處於半昏半睡的狀態,夢魘連連。最先,夢得最多的是靳紅和父親李大腳。
這也是吳秀秀自己心裏有事:李長江在劉園養傷,她不想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讓外頭懷疑劉園裡有名堂。她又特別記掛李長江的傷勢,早就想來看看。其實,要不是自己心裏有這點顧忌,這一家子人在自己的家裡過年,或是在自己的別墅里過年,都是很正常的安排。再說,忙年忙年,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年,誰又管誰怎麼過年呢。
一副墨鏡,遮住了刻在張先生眼角的歲月。依然一臉清癯。這清癯與馮子高相較,張先生顯得超脫卻輕忽,馮子高顯得豐厚而疲憊。
拉眼的嘴巴不關風,寒冬臘月的,牙齒本來就很受罪,一張嘴,冷氣更加長驅直入。拉眼的嘴巴真正應了唇亡齒寒的道理。為了彌補嘴唇上的缺陷,拉眼盡量少說或者不說話。即使不得已非說話不可,就隨時斷句,說說停停。寧可讓別人的耳朵多受點罪,也不能讓冷風灌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他看透了李大腳的用心,總想把這盞燈弄熄。這個大塊頭的老頭子,只要往起一站,就帶起一股風。拉眼把手槍端在腰眼處,槍口始終對著坐在矮板凳上的李大腳。這麼冷的天,手上握著支沉甸甸的槍,簡直就像捏著一塊鑌鐵。握槍的手靠著腰,手腕子這裏稍微要暖和一點。
外頭,通向這裏的小巷盡頭處,似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李大腳朝烏黢巴黑的窗外瞄了一眼。心裏又是一陣疼痛。他已經聽出來了,這腳步聲里,有一雙腳是屬於他大兒子的。他不再猶豫了。他猛地從板凳上躥起,大喝一聲:
可馮蝶兒恰恰是心裡有數的姑娘。她風風火火的潑辣下,藏著比絲還細的敏感。
「哦喲,靳……您家哪,您家是從哪裡進來的呀?」馮蝶兒突然記起來,不要稱靳紅的姓名為好。她實在是又驚又喜。這麼短的工夫,新的發現太多了。
「秀哇,如今當官的,真是眨巴眼養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呀!」劉宗祥口裡發表評論,手也不閑,接過秀秀遞過來的一杯咖啡,用匙子攪了攪,揭開糖罐,要往咖啡裡頭加糖。
看來這是個熟人。不然,怎麼連馮蝶兒在這裏都曉得這清楚呢。再說,馮蝶兒也就是今天才來。
兩個女人朝園子後頭走。吳秀秀走在前頭,祁小蓮走在後頭。兩個三十多歲的少婦,正是做女人做得最辛苦也做得最甜蜜的年紀,有模有樣的面相,有條有款的身材,這是在自家的花園裡,還看不出有什麼轟動效應,要是在街上,絕對是很引人注目的。
欒耀祖沒有張之洞那麼多的雅興愛好,也沒有張之洞那麼多的名士行徑。他的愛好只有一樣,就是搞錢;他的嗜好也只有一樣,就是鴉片。
「冇得么關係的,您家成天風裡浪里的,不也好好生生的么,未必我就那麼嬌嫩哪!」這條船是托一個朋友代雇的,是一條半新不舊的渡船,看樣子,枯水季節尚可在江上行駛,暑天漲水時節,恐怕就有些不合適了。
這座外表看來很簡陋的棚屋,遠離劉園浮碧軒一帶的高貴豪華,孤零零坐落在劉園靠後湖方向的菜地中。這裏原來也沒有種菜,是一片荊棘灌木叢。蘆花是個任何時候都不忘鄉下生活的女子,一見這大一塊地閑著,就在灌木叢中刀耕火種起來。她忙裡偷閒地經營了幾年,四季的瓜果蔬菜,居然可以讓劉園自給自足了。
其實,剛才,鍾毓英沒有帶來什麼很不好的消息。
「哎喲,鬼丫頭,把人嚇了一跳!」
祁小蓮自己也不曉得為么事跑到前頭來。這一趟完全是下意識的。所謂要點熱湯熱水的話,也就是隨口打哇哇罷了。她心裏很亂,很想找個人說幾句。蘆花肯定不是說話的對象。還有哪個呢?園子里剩下的就只有小伢了。要不要再嫁人,祁小蓮太難決斷了。和吳三狗子,當年實在是恩愛夫妻。這種恩愛又過了幾天呢?
「活人要像劉宗祥這樣活,才算是冇白活一場唦!像老子這樣,成天野猴子樣地瞎蹦,自以為蠻玩味,這一看,真是連眼睛葷都冇開過!總以為自己餐餐吃肉蠻享福,朝這個把媽的碗里一看哪,才曉得自己是把豆腐乾子當臘肉!算了,有個么鬧頭唦,有這樣的姑娘伢在場子上,不可能有么血糊拉呲嚇人的事。」
不知什麼時候,北風走了,似也帶走了冬。
砸了博藝軒之後,秀秀才徹底搞清白,博藝軒是穆勉之卵翼下的一處黑窩子。一旦曉得了這層關係,對穆勉之,對社會上發生的鬧過去鬧過來的事,秀秀就特別關心,對送兒子出國,就特別急切。
「您家莫掏我的話,山人腹中自有錦囊,天機不可泄露,到時便知也!」
「噢喲喲,這涼氣像是冇經過嘴巴,直接就衝到喉嚨管里來了!好冷,好冷的天氣!」
吳二苕沒有插嘴的意思,甚至根本沒朝自己老婆這邊看一眼。他面朝著廳堂的門,眼睛盯著門外的黑暗處,好像那黑暗中有很多值得他研究的東西。
「到哪裡去?到學校去?去送死?張臘狗早已經帶人在裡頭等你咧,不然,我瘋了,探頭探腦地在這裏淋雨,等著把你拉進來?」
兒子的情緒,兒子即將要出遠門,這些揪心的事,讓鍾毓英窩了一肚子的火。她正愁沒有發泄的對象呢,鍾媛媛一接茬,她也就不顧身份,不看場合,不擇言詞,髒的臭的都從口裡一瀉而出。
「說起來咧,我們雖然是嬸娘和侄女的關係,但是咧,年紀隔的都不遠。您家也就是大我歲把兩歲啵。從這上頭看咧,我們更應該是姊妹伙的親近說話才好。您家說咧?有么事,莫擱在心裏。您家和我,曉得都經過了幾多的大事!就說我咧,死人翻船的事情,不但是看見過,還都做過!有么事怕的咧?您家儘管說,我曉得,我看出來了,您家心裏有話。不過咧,您家要是實在不想說,也莫勉強,我也只問今天這一回,過了這時候,就只當我冇問。您家莫誤會,這不是賭氣,這是真心話。就是和劉宗祥,要是談個么正經事,也是這樣子的。要說就說,不說也不多問。真的,真的是這樣。這個規矩,還是他教給我的咧。」
不知不覺,秀秀的話就有些走題。對劉宗祥的愛和崇拜之情,雖然是無意中流露出來的,卻也無意中堅定了祁小蓮說出心裡話的決心。可不是么,你吳秀秀可以這樣痴痴地不顧一切地愛一個男人,我為么事不能嫁給一個愛我的男人咧!再說,這多年,我又冇得么事對不起你們吳家的了,就是有么事對不起的,這多年的辛苦,這多年的清白守志,什麼天大的債,也還清了。一想到這些,祁小蓮抬起了頭,她掃了吳秀秀一眼,目光灼灼的,像憂鬱的湖水裡反射出來的光。掃了這一眼之後,祁小蓮再也不看吳秀秀,只很簡單地說了一句——「李長江要我嫁給他。」
拉眼對荒貨很不滿意。經常用眼角的餘光朝他的搭檔瞟一瞟,一肚子的不舒服:
「噢,金先生,靳先生哪,對不住呀您家,我是喜歡不過,喊高了興。跟您家說唦,您家的堂客來看您家了哇!您家聽到冇哦,您家的太太,噢,夫人,來看您家來了哇!」
「多謝您家咧,張太太,叫他們稍微等一下子。您家咧,也快點去把您家的先生請得來!」
由於走的人多了,又都是朝著一個方向在走,所以,如果可以做一個旁觀者,從外頭看,看到的不是相互傾軋相互牽制,竟可以感覺到諸如浩浩蕩蕩團結奮進之類的氣勢。
「在這個世界上,歡喜不是我的,笑不是我的,隨么事都不是我的。連兒子漢生,也主要是秀秀的堂兄弟,其次才是我的兒子!」
黑衣獄頭記得,這個麻頭怪腦的傢伙剛進來的時候,就因為喊了他一聲「麻子」,硬是水米不進,絕食抗議兩天。他不想再惹這個犟傢伙了。完全是因為錢作怪。這個麻子關進來好幾天,渾身冇得一文錢,真是窮得叮噹響。老子關的要都是這樣的犯人,還不連水都冇得喝的?天可憐見,這麻子還有這樣清爽這樣有錢的個婆娘!黑衣獄頭一高興,又「麻子麻子」地叫,把靳紅的忌諱忘記了。
「嗯,這還差不多。怪不得,蘇俄革命,冬宮一占,一下子就成功了咧!民眾都是想革命的唦,你說咧?我看你就蠻有革命性。這樣,我先介紹你在革命黨的外頭做一些邊緣的事。莫急,革命黨不是說進來就讓你進來的,又不是菜園門,隨便進出。你先在這裏搞,做一些有益的事,等我出去,再介紹你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