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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24年——劉宗祥 穆勉之 張臘狗

第七章 1924年——劉宗祥 穆勉之 張臘狗

站在一邊的用人,趕忙上前換了一道茶:「我想,天道有些熱了,怕您家喜歡喝點涼的。」
「……」
老娘的喪事辦完,張臘狗在床上整整睡了兩天沒有起來。
聽了劉宗祥的建議,周伯年花白的眉梢朝上挑了挑,復又把紙煤子湊近癟癟的嘴邊,噗噗地連吹了四五下。
其實,欒耀祖已經從虛眯著的眼縫裡看到牟興國的尷尬了。他把嘴唇一撮,上下唇之間留出一條細縫來,輕淡乳白的藍煙,似有還無地從這條細縫裡逸出來,聳著的肩胛骨也開始向下收縮,紡綢衫子下的骨形,也不再清晰。
「個把媽,真是巧巧的姆媽養巧巧,巧到一堆來了。有幾煩人咯!」
快活嶺是漢陽府一處小鎮,與柏泉隔漢水而望,離鍾毓英娘家不遠。只是不曉得,穆勉之說的快活嶺,是《水滸》中那處呢,還是鍾毓英娘家的這一處。
「吳誠,你也吃唦,菜都冷了。先生哪,培養一個像您家這樣的老闆出來,也不是像這樣一餐飯的工夫就夠了的呀!您家也是看準了的唦,我看咧,這伢不錯。
噢,是為這個事哦。趙吉夫更是一臉的笑:「劉先生您家真是客氣!您家還分個么我的人你的人,都不是您家的人么!您家看中了哪個唦?噢,我猜一猜,對,肯定是吳師傅的大公子吳誠!」
錢是用的,水的流的。這話是不錯的。今天劉宗祥的來訪,並不稀罕。讓周伯年心動的是劉宗祥帶來的主意。
孫猴子對他們老六頑強的生命力,也極為讚賞。孫猴子打心底不喜歡毛芋頭好色貪淫的性子。但他曉得,一個山寨的弟兄,各人有各人的愛好,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就像他孫猴子喜歡吃點合口味的東西一樣,各人所好,不好勉強。再說,能夠在女人身上用力氣,也是男人的本事。只不過,他孫猴子不喜歡搞那個事情而已。
「隨他罷,能夠活下來就是萬幸了,多活動對他有益處。」穆勉之這樣想著,口裡就說了出來——「老六哇,這些時好些冇?想不想把您家原先管的事接過去?不勉強,想動的話咧,就動一動。」
孫猴子的這句話,是有緣由的。
「好苦哇,好苦!」他剛剛來得及品嘗口裡的苦味,剛歇下來的捶門聲又擂鼓也似地響了起來。
張臘狗的娘曾是這一帶的接生婆,現在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又沒有力氣,就請了個接生婆,她在旁邊作指導。可能是真的沒什麼危險了,她老人家就顫顫巍巍出來了,口裡嘟嘟噥噥的。
他把黃素珍引得吸鴉片成了癮,原以為張臘狗會不舒服。哪曉得張臘狗竟然還自己買上好的鴉片給黃素珍抽。他原以為,曉得自己婆娘的肚子里懷了別個的種,張臘狗會不舒服,哪曉得,張臘狗蠻認真地把假的當真的,不但沒有不舒服,還暗地為借了個種而舒服得不得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陸小山很是想不通,張臘狗,怎麼就沒有一般男人應該有的忌諱呢?
王玉霞從灶間衝出來,麻利地接過小空空手上的孩子,又一陣風樣地進到屋裡。
「大哥,我看就算了,孫五哥搞得蠻好,里裡外外就讓他您家搞算了。我咧,連雞|巴也只剩個樁子,頂多就只算得是半個人,作不得么指望的。不是兄弟不聽話,您家不曉得,胩里冇得那一套家什,人就是差多了哇!要是有個么臨時的事情咧,我去頂一下還是可得的。您家說咧?」
「大哥,我曉得,這些時我身上出的事情多。您家也莫煩。我是想多做點事,將功補過哇!」毛芋頭心裏一急,說話的聲音喑啞。
「唉,總算是生下來了!」
張臘狗一激靈,身上躥起一層雞皮疙瘩,回頭朝跟在後頭的荒貨掃了一眼。
牟興國眼前晃動著這一天的情節。
荒貨的主張不是沒有道理。張臘狗朝荒貨瞄了又瞄,終於搖了搖腦殼:「算了,就是有么害處,也只那麼大。留他一條命吧!只是,要讓他長點記性才好。」
先是著急黃素珍生伢難產,接著就是為老娘辦喪事。老娘還冇入土為安,街上又接二連三地出亂事。
「你聽,你聽,嘿嗨,個雜種,出來了!嚯嚯,好大的喉嚨哦,興許是個胩裡帶把的咧!」
在辨別是不是黃素珍在哭這麼短的時間,張臘狗飛快地在腦子裡作了多種預測。
王玉霞從灶間探出頭來,帶玩帶笑地挖苦她的男人。
在一個容器里,製造真正的真空是件難事,製造高壓也不容易,維持和容器外面大體相當的氣壓,就不需要費什麼力氣了。
欒耀祖是在接到漢口商會的報告之後,才下決心召見牟興國的。這倒不完全是因為他給劉宗祥多大的面子。當然,由漢口商會的報告,他想到過劉宗祥,想到過劉宗祥送給他上好的鴉片膏子。最主要的,是他很欣賞漢口商會發行「維持券」的主意。這個主意,既可以解決眼下市面上銀根緊、現金周轉不動的困境,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他欒某人從刮地皮的說法中解脫出來。這真是個好主意。聽說,這個好主意就是劉宗祥想出來的。這個玀劉老闆,腦殼就是靈光。這麼好的主意,見玀甩的個牟興國,身為省府參議,居然到處遊說反對。真是可惡!
穆勉之似乎覺得自己還在暈糊中漂浮呢,一陣激烈的捶門聲把他喚回來了。
「老子看?老子要是花一些錢,到那個么鬼學堂里去混一些時,還要你看?快點!」眼下張臘狗關心的,似乎也不在那張紙上頭了。他對黃素珍變幻莫測的表情更感興趣。個把媽的,冇看這張雞|巴條子,哭得像死了娘老子樣的,看了倒不哭也不嚎了!
光柱最終落腳在一張油亮的桌子上。王利發的抹布,在光柱投射處反覆地抹,直到抹出油漆的本色來。
對比孫猴子看毛芋頭,穆勉之的額頭上就堆起了紋路。最近這些時,這個胩里輕鬆了的兄弟,還是像過去一樣地不安生,成天見不到個人影子。看他吃了大虧遭了大孽,穆勉之沒有分派任何具體的事情叫毛芋頭做。
直到現在快四十歲了,孫猴子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女色。只有他自己曉得,他不是沒有這種能力,好像也不是沒有這種慾望。就是不喜歡。這不喜歡的緣由,可能和他的出生有關。
那還是前幾天的事。孫猴子記得,也就是老六從醫院出來冇得好久吧,孫猴子在一條小巷深處吃枯炒牛肉米粉。他也是聽別人說的,這條巷子里一家賣的炒米粉,別有風味,名字也新鮮,枯炒米粉!孫猴子七彎八拐地找進來了。巷子的名字忘記了,這枯炒米粉還真是味道獨特。瘦牛肉嫩得像是生的,白生生的米粉,外頭焦香焦香的,一嚼開,柔綿綿的,還冇來得及回味,就化開了。這深這窄的個鬼雞腸巷子,怎麼藏有這好吃的東西!也怪,吃的人還不少,也不曉得名聲是么樣傳出來的,也不曉得這狗日的是么樣弄出這種味道來的!孫猴子舔舔油汪汪的嘴巴,一肚子的舒服,一腦殼的讚歎。他抬起腦殼,朝顯得很悠閑的店主人瞄了瞄。就是這一瞄,孫猴子連帶看到了毛芋頭。毛芋頭正朝對門一處宅子進。
「個把媽,惡人只有天報應!夥計,漢口的強偷拐是蠻拐的,也還是有個把做得清爽的強偷哇,您家說咧?」
聞到狗肉香,神仙也跳牆。孫猴子是曉得這句吃經的。這就是他急急慌慌把陶蘇放倒在床上的原因。
「這人真的是這個省的省參議?在我們日本,這樣的人物是不輕易在非正式外交場合露面的呀。可聽他地道東京腔,是那個牟參議無疑。」山口心裏有懷疑,臉上卻堆滿謙虛的笑。他的嘴裏,少說也有四顆金牙齒,一笑,黃亮亮的──「噢,參議先生,真的是非常高興,非常高興。敝行能有您這樣的人物賞光,非常榮幸,非常榮幸。參議先生的日本話,說得很好噢!」
「參議先生,不瞞您說,對維持券,我們並不反對,相反,我們表示理解和歡迎。因為,我們並不懷疑漢口商會的兌現能力,何況,有貴省政府的官錢局做擔保。」說到這裏,山口停了下來,朝牟興國臉上瞄。
穆勉之實在有些煩心。麻煩已經夠多的了,自家兄弟,不好說得太重。
孫猴子沒有坐下來,他呆了一下。他實在不明白,胩里冇得根的老六,跑到這裏來,到底是為么事。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們?還不快點散開!」
看來,這個接生婆手腳很麻利,連洗帶打包,都搞得清清爽爽的。
「有冇得空房?」
隔這多步,都能看到劉宗祥鬢邊的灰頭髮。趙吉夫有些傷感。他抹一把臉,把傷感抹去,抹出一貫的笑模樣來。
一得到市面上已經發行「維持券」的消息,穆勉之就曉得,他想在劉宗祥工地上動手腳的打算要落空。只要民工的永久性住房沒有建起來,民工們和劉宗祥之間的皮就扯不起來。好在他穆勉之花錢不多,這個回合劉宗祥算是有驚無險,他穆勉之是小輸當贏,算打了個平手。
吳二苕還沒說完,劉宗祥的眉頭就打了結。
「都是頂好的?是不是都比你還好些?」看來世界上隨么生意,做法都是差不多的。這個行當,也算是零售的做法吧,有顧客到跟前來了,自己主動地介紹貨物的品種成色,施展一點自賣自誇的手段。個把媽,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這叫么事咧?不好往深處想。穆勉之暗自好笑。
「喔,也是,也是,這種地方,是有些怪名堂的。」孫猴子已被陶蘇這些不經意的虛套子盤得眼花繚亂了,剛坐下,坐不住,又站起來,想起錢是萬能的,趕忙摸出一疊銀元來,朝桌子上一摞,「您家莫嚇不過,我說的這個人,是我的個朋友,我看到他您家進來的,就跟了進來。您家也看得出來,我不是這林子里的雀子,只是覺得蠻稀奇,想看他您家是么樣在玩。」
有人說,熱天不能吃狗肉。屁話!只要是肉,一年四季都吃得!」
吳誠說得很起勁,劉宗祥聽得一臉的煞白。還是吳秀秀先看出來,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掏出葯來,朝他口裡填了一顆──「莫把急著在前頭,冇得么大了不得的。這個伢發現得早,好辦。」
「真怪咧,就這塊位置,您家看唦,剛把抹布拿起來,當時就又落下一層灰!真是邪得很咧,莫不是這條光裡頭包的都是灰啵?」
不管自己家裡的人是怎麼個態度,這樁事,總是陸小山請小空空做的,他理所當然應該感謝人家。看著母親哼哼呀呀對懷裡的伢疼愛不已的樣子,陸小山曉得,要母親來弄酒菜招待小空空,是不可能的了。小空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是一方窮家幫的頭兒咧。
駐漢口的日本領事,把狀子遞到了京城,稱:漢口人欺日排外,無端毆打日本僑民,肆意砸毀日商店鋪,公然鼓動抵制日貨,漢口日僑惶惶不可終日,日本在漢資財岌岌乎殆哉!
「不是從自己肚子裡頭掉出來的,就不曉得心疼。怪不得還穿得小姐樣,擦得噴噴香!討人嫌!」穆勉之聽明白了,媛媛參加街上抵制日貨、反對日本人的遊行,被張臘狗的偵緝隊捉進去了。他朝鐘毓英翻了一眼,來不及罵,就想開了心思──很棘手。這事非得找張臘狗不可。可他以什麼身份去找張臘狗呢?一抓進去,張臘狗就肯定曉得抓到了劉宗祥的養女。他穆勉之如果和劉宗祥關係很好,則又當別論,可以扯朋友之間幫忙,先代他來說個人情之類。當然,如果他穆勉之把這一層窗戶紙捅穿,乾脆就承認劉公館的這兩個伢,是穆某人的私伢,張臘狗那雜種,可能會給老子一個面子。可接下來的問題就多了,有很多問題是他穆勉之一時無法解決得了的。就是隨么事都不管地捅開了這層紙,對這兩個伢,不一定是好事。他們還年輕,路還長得很,不能把上一代人之間的髒東西,轉移到他們身上來。
王利發順著光柱朝上望,枸樹歪頭扭頸地站著,無聊無緒的,闊大的葉子好半天也懶得動一下。
無論穆老爺子如何說,孫猴子對父親也產生不了任何愛和恨的感覺。只是,娘的形象,一天天在他頭腦里清晰神聖起來。成年之後,他覺得自己是那個不爭氣父親的化身,背負著前世的孽債,要用這一輩子來償還。別的男人如何,他孫猴子管不著,他自己,這一輩子不能挨女人。在孫猴子心裏,女人是悲苦的化身,女人為他這條命,把血流幹了,他不能讓女人再流血!如果他的穆大哥叫他孫猴子子殺人,他不會皺眉頭,但他肯定不會去殺女人。
枸樹是頂賤的樹,種子落地即生根,即使牆縫磚旮旯,它也能把根扎住,長得飛快,只要一兩年,就把牆縫綳得老大,伸出成人手臂粗細的樹榦來。這樹長得塊,材質就松,也招蟲,總是被不曉得是些么蟲子,鑽蛀出百孔千眼,居然還能披一身毛茸茸的闊葉,蠻自得的樣子。就像一個受盡折磨的窮家漢,粗礪的飲食,倒也安貧樂道一派祥和。
「噢,噫?這種地方,他您家還跑來,搞么事呢?」
從英租界出來,又到法租界,受到的都是禮貌而冷淡的接待。藍色的綠色的眼珠子,像貓眼睛樣慵懶,如果過細品味,這種貌似慵懶的眼睛里,藏的是警惕和懷疑,還有鄙夷和不屑。
「先生真會說話!謝謝!」
也許是聽到響動,欒督軍閉著的眼皮子顫了顫,沒有睜開。
張臘狗一點精氣神都沒有了。他很萎頓地歪在那把寬大的太師椅上,陡然顯得萎縮了許多,老了許多。
「世界上遭孽的人還是蠻多的咧!看咯,曉得有幾多人還冇得房子住噢!比一下這些人,老子真是在天堂裡頭哇!」
這餐飯,成了對吳誠布置新任務的工作餐。
到處瘋跑狂顛,抓了幾個學生伢,張臘狗的人累了個半死,漢口仕商人等的反日情緒,一點都沒有緩和。
「寫的么事呵,拿來,快拿來唦!你看個么事唦──看了跟冇看還不是一樣的!
畢竟算是在「道」上混了這麼多年,對於像孫厚志這樣「闖碼頭」吃混飯而且吃出了點名頭的人,吳二苕還是很認識一些的。吳二苕不曉得孫厚志是孫猴子的大號,只曉得這人叫孫猴子。
孫猴子的話說得很坦白,但他所提的要求,卻是皮肉行中的大忌。試想想吧,誰在搞那種事的時候,喜歡有個不相干的人在一邊參觀呢?雖是花錢買的一時片刻的歡愉,畢read.99csw.com竟這一時片刻是屬於自己的,而且,這是好參觀的么!陶蘇很為難。
從樓上下來,孫猴子杵頭杵腦地問陶蘇。
「個把媽,未必出了么事?肯定是出了么事!」
「嘿嘿,老五兄弟呀,這您家就有所不知了哇!冇得錢還怕么事咧,還有房子在唦!房子總是一時半時爛不了的唦。」穆勉之的手朝早就擱在桌子上的茶杯摸去,摸到一手的涼。
說慢了,男伢們,他們就會去戳屁|眼。女學生咧,就更不消說得!么學生伢?你連這都冇搞清白?前兩天捉進來的學生伢都不曉得?你不是一起去了的么!你趕快去說,就說是老子的命令,那幾個學生伢,是男學生的,只要有一個的屁|眼鬆了,是女學生的,只要有一個破了,老子就把看守胩里的傢伙都鏇下來,拿去喂狗子!個把媽,這早晚,少給老子惹出大麻煩來!」
這是孫猴子的聲音。嗯?穆勉之搖搖腦殼,看自己是不是醒著的。這一大早晨的,老五不抱著新婚的娘子睡瞌睡,起這早跑到我這裏來敲門拍戶的搞么事呀?
老娘嘴裏已經沒有幾顆牙齒了,說話不關風,但耳朵還靈光,憑經驗,她聽出裡屋生了個兒子伢。
果然是老薑。趙吉夫一聯想剛才劉宗祥和吳二苕夫婦說話,就一猜即准。
「沒有哇──呃,小吳誠哪,你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事來了呀?」劉宗祥有幾分驚訝。這個工程對他來說,太敏感了。還有,吳誠在祥記商行上班,么樣曉得工地上的事咧?
吳二苕頗多感慨。他朝他的老闆瞄了一眼。他很滿足。由於滿足而產生更多善良的同情,由於滿足而感激給他帶來滿足的人。
「哦,老子一些時都冇得這樣的心思了,今日么樣這快就出火了咧!么樣回事咧?」對自己的定力,穆勉之還是很有自信的。他對眼下自己的表現不滿意。
劉宗祥搛了一筷子涼拌枸杞尖,沒有送進口裡,先過細地欣賞這一筷子綠茵茵的鮮嫩。枸杞尖用開水汆過,還這般綠汪汪的,可見火候掌握得很准。這大概又是秀秀的作品。他把這一筷子綠色送進嘴裏,細細地品嚼,像品嚼遙遠的回憶。
「哦,小山這小狗日的,慌慌張張從廣州跑回來,原來,是在外頭下了野種,長出秧子來了哇!咿──?不對呀,這小狗日的,么樣回來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去咧?這小空空一露面,總是跟個「偷」字聯著的──冇偷他出個么面咧?」
張臘狗實在不想去捉這些遊行的學生伢。不是因為有什麼愛國的積極性,或是有什麼革命黨人的覺悟。他是有他的想法。這些想法又都不好和人交流,只能悶在肚子里──都是些半大不大的伢們,讀了幾本書,眼睛就長到額殼上,以為自己是天上一半地下全知的了。三不之的到街上遊行咯,演講咯,起個么鬼作用唦?完全可以不消管得。只當是街上經常有點熱鬧,看熱鬧又不花錢,有么壞處咧?想一想,這些胎毛都冇褪乾淨的學生伢們也遭孽,喊咯叫喲,真的搞出點么名堂來了,他們是一點好處也得不到的!老子把這些伢們捉起來,也冇得么好處唦!還要管飯他們吃!有么法子咧,未必還都殺了不成?那可是犯眾怒的事咧。前幾年,北京的學生也是為大連旅順的事遊行,政府用救火的水龍去沖他們,就是這樣犯了眾怒的。學生伢哪,歷來就和那些窮家幫叫花子一樣,是惹不得的。尤其是這學生伢,一顆天不怕地不怕的毛膽子,一張喜歡擱在別人身上的碎嘴巴,哪個在台上都嫌他們,哪個又都不敢輕易地得罪他們。在台上的人,哪個冇得人說咧,隨搞點么事,都有人說。無非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罷了。可你要是整了學生伢,台下看熱鬧的,巴不得你倒台的,伸著頸子等著搶你位置的,當即都會異口同聲,給你戴上「毀我民族希望,摧殘國家棟樑」的大帽子。只要哪個被戴上這頂帽子,他就莫想在台上再混了。個把媽的,怪不得喲,凡是在台下的,總是在後頭鼓著學生伢們出來鬧哦!老子才不得上這個當,拚命去捉,到頭來,把老子朝前頭一推:嘿嗨,這個傢伙,就是專門下死手整學生伢的罪魁禍首!那老子算是混轉去了。看這個相,這些在台上的傢伙,一冇得好德行,二來咧,看看也冇得好長的氣數,老子不能做折本的生意。算了,頂多就是叫他們的娘老子拿錢來贖回去算了。這又賺得到幾個錢咧?老鼠尾巴高頭長瘡,硬擠,也只有那一點膿唦。
噫,真有味。人家說她好看,她還要「謝謝」!要是我們漢口的姑娘婆婆,你要當面說她好看,她肯定罵你是個流氓雜種,不噴一口涎才怪。這裏咧,嘿,「謝謝」,幾好玩咯。
依然紫竹苑,依然紅紗燈。
不能說閱盡人世,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一套以柔克剛的本事,陶蘇完全可以算作師傅了。
劉公館的兩個女人,電話三請四催,傍晚時分,精疲力盡的穆勉之才姍姍而來。
「噢,不,不,不要失望,我不是還沒有說完么!」山口不能讓已經咬鉤的魚跑掉。經商,山口自然是個內行,掛個銀行總經理的頭銜,自然也是很必要的。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配合日本政府把湖北省旮旮旯旯的情況都搞清楚。他到漢口來之前,內閣就派人找他,表達了這種要求。山口理解,這不是表達,而是命令。要執行這個放長線釣大魚的任務,必須有像牟興國這樣的人入圍。
說到後來,黃素珍突然又嚎起來。就像大六月的熱天,突然來了陣不大不小的冰雹,乒乒乓乓,雖然讓人吃了一驚,自己卻很快就化了,顯得很是無趣。
臨到發喪了,隨著一聲悠長的呼喝,靈堂湧進老大一群叫花子。這些窮家幫的弟子們,衣冠服飾五花八門,高矮胖瘦自是不等,且不去說它,一張張彷彿八百年沒洗的花臉殼,都還不算嚇人,只是為首苕大塊頭的叫花子擎的一副挽幛,真是讓有頭有臉的祭客們開了眼界——我們的老前輩死了,鶴駕不遠您家的窮家幫來了,殘羹有禮張臘狗陡然呆了。
劉宗祥此言一出,就把今天的談話,推到很長遠的高度。讓所有在場的人,包括剛才還不停地說感激話的吳二苕夫婦,也一臉的嚴肅。劉老闆這樣想事情,就不僅是出於對哪個小伢的培養,而是著眼於事業的將來,這就突破了親親疏疏的範疇,不在乎哪個感激不感激了。
穆勉之發覺,近來,他的老五兄弟顯得神清氣爽。
寶銀也叫銀元寶,因鑄成馬蹄形,又叫馬蹄銀。漢口通用過的銀兩有元寶、中錠和小錁三種。元寶每個重約50兩,中錠每錠約重10兩,小錁重約5兩。其實,作為貨幣,銀兩雖然相當穩定,但作為現金,卻極不便於流通。加上品類複雜,成色優少劣多換算起來就相當麻煩。於是就有了改銀錠為銀元的變化。和寶銀相對應的是制錢。這是一種外圓內有方孔的銅錢,每枚為一文,每一千枚這樣的「孔方兄」為一串,可折銀一兩。改寶銀為銀元之後,制錢也就改為中間沒有孔的銅元了。周伯年劉宗祥們這時候的銅元,分為「當二十」和「當十」兩種,意思是,「當二十」的每50枚換一塊銀元,「當十」的自然就是100枚值一塊銀元了。
「個把媽,我們的老六噢,命生得有幾硬咯!」看著毛芋頭走出去,穆勉之嘟嘟噥噥對孫猴子說。
等了這麼長的時間,劉宗祥真的有些沉不住氣了。當初,為劃撥建造模範住宅區的補貼款,除了大鬼小鬼不動聲色地要劉老闆往他們荷包里塞錢之外,明面上,當局也不是沒有條件的:1.保證質量,補貼款要用在工程上;2.按期完工;3.不得剋扣民工錢糧,以至引起民怨。別的都是鬼扯羊腿的鬼話,到時嘴巴一張皮的事。唯獨這引起民怨,劉宗祥不敢大意。就是因為不敢馬虎,劉宗祥一時沒有遣散這些民工。要是穆勉之真的把鴉片生意這麼早就做到民工裡頭來了,他劉宗祥就是想讓工程上馬,另外換一批民工,都會遇到麻煩。上了癮的鴉片鬼,死都不怕,怎麼可能聽任你說遣散就遣散呢?到時候,還不像一坨稀屎,生生地糊在工程承包人身上!穆勉之這傢伙,真正是可惡,出這樣的一道難題來考我!劉宗祥從空氣中濃郁的鴉片煙味里,品出了穆勉之的陰險。
「哦嚯,蠻好,老趙來了。」劉宗祥招呼的口氣很隨便。就是這種隨便,才有更多的親切。
「劉老弟,您家看準了,省裡頭願意出面,為發行暫時性銀票做擔保?」
「嗯,是的呀,您家,是鴉片的味道。一個個窮得只剩卵子敲胯子,還要吃鴉片!」
進來的都是硬漢,不想出去;出去的無非阿物,還思進來。
「這個穆勉之,我是不是前世就得罪了你!」劉宗祥長嘆一聲。這是心裏有了主意之後的嘆息。
張臘狗好生憋氣。
劉宗祥曾托吳二苕了解過。不打招呼就在他的地皮上安營紮寨,他心裏有些不舒服。
「哦,是這樣的呀,您家。今日回來,看到有人用板車朝工地拖磚拉瓦。我就留了個心。您家不是說過,叫我們這些學生意的徒弟伢們,凡事多留個心么!我就聲不作氣不作地跟到後頭,到工地上去看了一下。看到一個腦殼上冇得幾根毛的人,在安排民工施工。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在放線下腳,準備砌牆咧。我就想咧,好像冇聽說您家要開工的事啊!又聽到那個瘌痢腦殼的人在說,莫怕,怕么事唦!就是將來劉老闆說地是他的,要把地收回去,您家們又吃個么虧咧?錢是我把得您家們的,您家們一個銅皮子都冇往外頭拿,住寬寬敞敞的房子!還錢?慌么事咧,劉老闆收走了房子,就不要您家們還錢了。我一聽哪,就曉得不對頭,肯定是有么壞傢伙在那裡搞么名堂!」
這也是漢口季節的惱人處。沒有明顯的春天,連柳絮都只能在春和夏的夾縫中播撒春的情緒。這有違繁延之道,也讓漢口人無法形成對春的深刻理解,因而也無法調動對明媚春天的想象和眷戀。
在他穆勉之眼裡,孫猴子似乎從來就沒有過快活的表情。這個長得像猴子的貼心兄弟,除了喜歡吃點喝點,圖個嘴巴快活肚子鼓之外,過的是近乎清教徒的生活。
「處長,是不是送到醫院里去呀,您家?聽說,現在醫院裡頭弄這樣的事很內行咧,您家!」
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為關在牢里學生伢的事著急的大白天里,居然有人到他屋裡,把黃素珍的伢偷走了!
盯著紙條子,黃素珍好久好久不動眼珠子。似乎手上拿的不是一張輕飄飄的紙,而是厚厚的一本書,一本內容十分深奧的書。
「個把媽,怎麼這黑的天色呀!從來都冇看到有這樣子黑的天咧!」張臘狗驚驚惶惶的,朝裡屋瞄幾眼,又神經質地朝窗戶外頭瞄。屋裡的燈光,把屋裡倒是染得一片亮堂,但燈光就是撕不破戶外厚厚的黑暗,彷彿一接觸到窗戶外頭的黑暗,燈光就被彈了回來。黑暗和光明截然分明,沒有過渡,沒有相互的滲透,使屋子裡的人產生被嚴絲合縫黑暗包裹著的恐怖感。
這不是奇事怪事么!
「你看你,看你,還說叫人莫煩,你又說了這半天,半句沾邊的話都冇得!」也難怪孫猴子發煩,賣粉的是有些嘀哆。
看毛芋頭走了,一陣疲憊湧上來,穆勉之在椅子上打了老大一個哈欠,胡亂地發起感慨來。
「那是,那是,要恨,老子們也只能悶在心裡恨,冇得板眼做這種解氣的事情。」
第一樁巧事,出在老娘出殯前的祭奠儀式上。
「再說咧,那地皮,又是劉宗祥的,這不是又有皮扯么?」
「哦呀呀,我的個老娘噢,這是演的哪一出呀?」
女傭醒了之後,就完完全全地苕了,與昏著的唯一區別,就是還曉得眨眼睛,還能夠動手動腳,就是不曉得說話聽話。
得知鍾媛媛被捉進去之後,小梅的眼淚就一直沒幹過。
這一下,穆勉之覺得自己是徹底地醒了。
省城督軍府一耙子挖下來,斥責漢口當局辦事不力,揚言:如再裹足不前,畏首畏尾,或有姑息放縱情事,定當嚴加追勘當事者。
陸小山出來,請求王利發的支援。
這個兄弟,這些時總在出麻煩。前幾天,被人家搞得人事不知地丟在穆宅的大門口,好容易把他弄醒了,問他到底是么樣一回事,他還至今都不肯說。上一回是被別個割了下身,這一回咧,臉上又被刀子劃得一塌糊塗!未必又是搞了別個的堂客?不可能哪,老六冇得本錢了哇!眼下咧,像條喪家狗樣被劉宗祥工地上的民工趕出來了。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么!
「管家,您家在忙些么事唦,又不是外頭來了個么客人,您家也來坐一下,來唦來唦!」
「哎呀,兄弟呀,真是稀客咧!剛才冇看出來,您家莫怪……噫──?您家,么樣咧,您家幾時添了丁咧?酒也不請我這個老拐子喝一杯!弟媳婦咧?么樣叫您家抱伢咧?」到底是日子過得比先前好多了,身上已經有些肉了的王利發,嘴巴里的話也比往日多得多了。
「我的個老天,還真的成了又一個棚戶區咧!」
這婊子養的個雜種哦,不曉得為么事非要跟老子作對喲!真是個打不濕絞不幹的油抹布呀!
真是說變臉就變臉。孫猴子的瘦猴臉一垮,凶兮兮的。陶蘇並不曉得,這是孫猴子用來遮掩他心慌意亂的擋箭牌。
很長時間以來,鍾毓英就這樣半公開地邀約穆勉之到劉公館來盤桓。劉公館的男主人既然把自己的窩徹底忘記了,這個窩也習慣於把他給忘記了。
似乎有某種預兆。今天早上一出門,右腳就踢到巷子口的一塊半頭磚上,把腳趾頭踢得生疼。到辦公的地方,脫下鞋子來一看,右腳的大趾頭都烏青了。還有,自己建的漢口大旅館,電梯一向都跑得蠻好,今日剛上到半路,就卡住了,上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就那麼懸在半天雲里,腳趾頭又疼,心裏又著急,真不是個滋味。
毛芋頭冷不丁地插|進來一句,算是把穆勉之「做善事」的目的點清白了。
「么人家?您家是真的不曉得咧,還是裝馬虎喲,先生?」炒枯粉的話閃閃鑠鑠,頗為曖昧。
蟲豸世界和人間也許九-九-藏-書一般無二,越是光明的地方越是骯髒,越是有亮光的地方越是擁擠。
他不相信這個聲音是黃素珍的。黃素珍的聲音他太熟悉了,而這個聲音太凄厲,太怪異,太讓人毛骨悚然。但不是黃素珍又是誰呢?未必還有哪個跑到張臘狗家裡來哭嚎不成?大家都對著他的家指指戳戳。稍微過細一點聽,他終於聽出這變異得很厲害的聲音,是黃素珍發出來的。
漢口租界區,操皮肉賣笑生意的勾欄,數法租界最多。
漢口開埠以來,市面上流通的貨幣頗為複雜。先是寶銀和制錢,接著是改銀為元,加上錢莊的號票和銀行的銀票,都是可以流通的貨幣。
一進六十歲,趙吉夫就再也不練習剛猛的武術套路了,每天蠻早爬起來,在商行後院里打一通太極拳,活動筋骨。劉宗祥問過幾次,問他哪一年滿六十歲。趙吉夫都用一臉的笑迴避過去了。
荒貨心裏很著急。荒貨主要是心疼他的頂頭上司。貼身保鏢,掌握著主人的性命,也體現了主人對自己的信任。
張臘狗亂罵了一通,發現問題一點也沒有解決。回頭一想,也怪自己。鬆懈了,應該派個偵緝隊的守在家裡才好。這是哪個狗日的咧?膽子還真大,竟然敢在老子的頭上做手腳!這個人像是總在跟老子作對的樣子,這幾年像個鬼魂,總在老子旁邊轉,總是朝老子最疼的位置下手!他個狗日的在暗處,老子在明處。這才是討嫌!隨便把別的么東西偷走,老子還好想一點咧,偏偏把老子頂捨不得的東西搞走了!
「先生哪,我這裏都是好姑娘,都是頂好頂好的姑娘哦!」一聽穆勉之的口氣,再掃一眼他的衣著,女人臉上身上都散發出熱情來。臉上的五官一起展開,腰像風中的柳條樣扭擺。
「哎,您家這話說得在點。」趙吉夫的話,劉宗祥很讚賞。「在您家手下做事,該您家安排咧,叫不叫他來,由您家說了才算唦。」
「問了的喲,您家,都是當時開工在這裏做的民工。」吳二苕是問一答一,絕不多話的。照說,他還有蠻多話要說。比如,這些人蠻遭孽,他們都是作了蠻大的指望到這裏來的。突然一停工,這些人裡頭,蠻多連回鄉的盤嚼都冇得了,只有在漢口流浪,等待這塊工程再開工。但是,這些話,怎麼能由他二苕口裡說出來呢!
穆勉之曉得,杜月萱這番不曉得幾得體的話,在場的弟兄,沒有一個真正聽得懂。只有他穆勉之懂:煙花女的陶蘇已經死了,女學生杜月萱回來了。當年自立女子學堂的女學生杜月萱,因當年穆勉之的一番輕薄,被夫家休棄,被娘家驅逐,流落漢口,尋找穆勉之不得,淪入娼門。眼下的杜月萱,不僅僅是改回了名字,更是一次涅槃。這一切,穆勉之曉得歸曉得,滋味卻太複雜太黏稠。這一肚子的酒,晃蕩晃蕩的,晃蕩成一腦殼的暈糊:「人咯,真是把媽的頂說不準的喲。這個不簡單的杜月萱,和我們的老五,竟然配成了一對!這是不是這世界上頂說不清楚的事咧?」
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憋氣的呢?人家把屎抹在你的臉上,你還不好發作!你要是真的發脾氣,人家就會奇怪:你看這個人咯,還是個當官的咧,簡直一點肚量都冇得,一點規矩都不懂,連叫花子上門他都要下死手哇!
「哎呀,大哥,您家不曉得,那些婊子養的們,不曉得有幾討人嫌!前些時叫他們快點蓋房子,他們就像被人抽了筋樣地冇得勁,硬像不是在為他們自己蓋房子。現在劉宗祥那個狗日的,一口氣把磚咯么事的買過去,那些狗日的,接錢比接菩薩還要快些!老子找他們要錢哪,他們說,您家原先不是說過,這錢不是借的,是送的嗎!您家聽咯,個狗日的們,簡直像是在說夢話!」
荒貨關窗戶的聲音,把張臘狗從尷尬和憤怒中解脫出來。他很清楚地注意到黃素珍的臉上,表情變化太不可捉摸。
在弄醒瘌痢腦殼之前,張臘狗把這個該死傢伙的褲子扯開看了一眼,疤子摞疤子,慘不忍睹。驗明了正身,的確是穆勉之手下的老六、綽號毛芋頭的毛玉堂。
「哎呀,說請您家莫煩,您家還是煩了。這是婊子……」
山口太郎頂多隻有四尺高。四尺高的身子上,栽著個龐大的腦殼,幾乎佔去了身子的三分之一。腦殼上的五官也相當寫意。眉毛就那麼一點,眼珠也只那麼一點,鼻子也像個蔫蒜頭,蔫蒜頭下的小嘴巴,也被人中處那坨黑鬍子遮去了。山口的整個臉相,極像哪個不負責任的畫匠,用濃墨隨意地在一顆大葫蘆上隨意地點了那麼幾下。
「個把媽,今天一天真是有鬼啵,一整天,處理事情都很不安心,右眼皮子從早上一直跳到現在!」
「你自己去看,自己去看唦!」黃素珍似乎沒有了多少悲傷。彷彿剛才撕心裂肺哭嚎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
還是仲春時節,天氣就很有些燥熱了。不曉得那裡的柳樹,把輕輕佻佻的柳絮零零碎碎地撒在空中,沾人的衣服貼人的面。
「么唦!你個雜種,敢罵老子!活厭了啵!」孫猴子騰地從板凳上跳起來,袖子一捋,就要發作。
荒貨也真是個異人,塊頭一點都不惹人注意,除了騰挪躥跳拳腳了得槍法奇准之外,喉嚨也特洪亮。沉聲一吼,很有點所謂獅子吼的效果。
像孫老五那樣,整天愁眉苦臉,像個蔫苦瓜,一大堆錢不曉得拿去嫖賭逍遙,算個么活法咧!這就對了,你看,印堂都有亮色了,不曉得是主財還是主色?照說與財無關。老五不愁財,我穆勉之的財不就是他的財么!主色?那倒真是新鮮咧。未必我們的老五兄弟真的動了凡心?是哪個雌兒有這樣開山化石的本事呵?
穆勉之看著毛芋頭的狼狽樣子,臉上雖然平和,心裏卻窩著一團火。
這家門面沒有任何招牌。外國人講究實惠,不像花樓街一帶的煙花脂粉人家,還要掛個什麼「倚花樓」、「偎香閣」之類的招牌。都是有鼻子的,聞就是了。臭肉臭魚吸引蒼蠅,也是不要招牌的。這地方,穆勉之也沒有進來過,有時路過看到這裏迎進送出的,都是些嬌滴滴的女娘,土的洋的都有,也就曉得了。
這改銀為元,本是貨幣流通領域里一次很有意義的革命。但正如很多好的政策出來,馬上就會出現與之對抗或與之周旋的對策一樣,開始,銅元還鑄造得很規矩:紫銅95%、白鉛5%,「當二十」重4錢,「當十」的重2錢。後來,又把「當二十」和「當十」的銅元改成「2分銅幣」和「1分銅幣」,成色為銅95%、錫4%、鉛1%,重量分別為2錢8分和1錢8分。緊接著,銅元是越鑄越薄,重量越來越輕。到欒耀祖任湖北督軍的時候,除了隔三差五地用各種稅和軍餉的名目就地搜刮之外,他老人家又叫他的軍隊,把漢口的優質銅元運到外地,改鑄成又輕又薄的銅元返銷漢口,換取銀元。這樣一來,銅元和銀元的比價越來越拉開距離。到劉宗祥和周伯年這兩位漢口鉅賈坐在一起商討對付金融危機對策的時候,漢口銅元與銀元的比價,已經又從年初的2040文兌一塊銀元,到年底跌至2600文換一塊銀元了。
離住的巷子還有老遠,張臘狗就看到巷子口堵滿了人。稍走近一點,聽到人聲嚶嚶,像一鍋煮透的餃子,咕嘟咕嘟冒泡泡。一陣風掃過來,帶起些煙塵,如胡椒面,灑在這沸沸的餃子鍋里。
趙吉說的扯皮,指的是前些時住在工地棚子里的民工,突然買磚購瓦,準備蓋房子的事。
欒耀祖又含起了煙槍癟起了嘴。
西斜的陽光從屋外頭那棵歪腦殼枸樹的葉縫中漏下來,穿過窗戶,劃出一道箭頭樣的光柱。光柱中,混在揚塵里亂竄著一些蟲蠓樣的東西,內容很是複雜。光柱外頭反倒顯得很平和。
「剛才哭嚎了這老半天,也冇抹頭髮,現在伢也還是冇得下落,她倒抹起頭髮來了。狗婆娘!」張臘狗沒有什麼別的表示,只是盯著黃素珍這些不合適宜的附加動作,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肚子酒都是在孫猴子的婚宴上喝的。
第二樁事就更加稀巧了:那個一年多前被他割了下身的瘌痢腦殼,被打昏在黃素珍的房間里!黃素珍呢,不曉得為么事也昏在床上,女傭也昏在廚房裡。還好,伢還沒有出事,只是哭啞了喉嚨。
但是,欒督軍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就這麼半躺半倚的,像一具骷髏,被人從棺材里搬出來,小心翼翼地擺放成這個模樣。
「謝么事唦,事情還冇跟你辦,謝這麼早搞么事?」穆勉之已經徹底放鬆了。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天下這種把戲,果真都是一樣的,只有錢是真東西。無錢真的變假的,有錢假的成真的。
看到張臘狗臉上紅白不定,荒貨隨手把窗戶關上了。
「先生,您家是吃花茶,還是?」看來這個女人還是領班的咧,說得一口帶京韻的漢口話。
吳二苕默不作聲地跟著劉宗祥。他不清楚老闆到這停工了一段時間的工地來搞么事。他也不清楚前幾個月才上馬的工程,為么事就突然冷清了,而且,彷彿在一夜之間,這裏就被人佔領了。
「老六哇,兄弟呃,您家莫想得太多了唦。不就是丟了幾個錢么!錢是用的水是流的。再說,這錢也不會白丟唦。那些雜種們都上了癮,怕他們不乖乖地把錢往我們的簍子裡頭裝?算了,您家就莫管這個事了。隨便讓哪個小兄弟,拿點劣膏子,在工地旁邊,搞一間門面,再開一家鋪子,要不了兩個月,就賺回來了。」
王利發獃在店堂里,抹布下意識地伸出去抹,一看,那根挾裹著蠻多骯髒東西的光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跑了。
「處長,反正也冇得哪個曉得,弄死算了。您家把他放了,他也不會感念您家,以後不曉得還要搞出么煩人的花樣來!」
陸小山一點都不想要伢。儘管他曉得,他的確是這個伢的爹。
「跟我出去!哦?么時候?我帶花轎來接咧!」
好久都沒有這種做遊戲的感覺了。人生本來就是一場遊戲。但和小孩子做遊戲,就有一種責任感和莊嚴感了。不能把和孩子做遊戲當欺哄孩子的機會。孩子們太尊重遊戲規則了,孩子們太把遊戲當人生了。你如果稍微漫不經心,都可能構成對他們的褻瀆。這個猴子樣男人的做派,完全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被壓在孫猴子身子底下的陶蘇,剛偷偷湧上笑來,就驀地打住了。
劉宗祥心裏的確蒙上了一層憂慮。
「老六哦,你真是有狠哪!」
劉宗祥也配合得很好。此時的劉宗祥,絕對是一個知音的形象。一杯蓋碗茶,時不時地端起複放下。端起來,揭開蓋子,用蓋子抿一抿,把茶杯送到嘴邊沾一沾,又蓋上,放回茶几。這一套動作,舒緩而優雅,似品茗,亦似欣賞周伯年製造的無聲音樂。
「您家莫慌著打哈哈,」看來劉宗祥也很輕鬆,「是這樣,建模範住宅區的工程馬上要開工了,我想找您家趙老闆借個人用咧。」
「你打聽了沒有,這些棚屋,是哪些人搭的,是哪些人在住呀?」
她朝孫猴子臉上掃了一眼,眼光就停在那一摞白晃晃的銀元上了。眼前這個貌似猢猻的人,很難猜測身份。其貌不揚,衣著一般,隨便一出手,就是一大把錢。
見主人開了口,僕人上前一步,從他老人家手上把煙具接了過去。看來,僕人對這一套程序太熟悉了,就像是看到角兒從台上下來了,他即刻就曉得該換上一套什麼樣的行頭,是唱刀馬旦扎長靠呢,還是唱青衣敷頭面。
一向性急的毛芋頭反倒顯得很平靜,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態。他表情木訥地聽著,似在聽一個不相干的人說一件與他不相干的事。
不管真感情假把戲,漢口各界該送祭祝的,都禮數周到,一切如儀。老娘快八十歲的人了,這種年紀能走得這樣洒脫,不僅是她自己的福氣,也是張臘狗的運氣。張臘狗的確是把老娘的喪事當喜事辦的。靈堂設在漢口大旅館的一樓,凡送祭祝的都被請到一樓另一頭的大廳入席。酒席是真正的流水席,隨到隨開,開了一撥又一撥。張臘狗對操辦的人說得很明白,莫省錢,只圖個熱鬧。么樣熱鬧么樣辦。
孫猴子是個急性子,見不得人家跟他兜圈子。他和顏悅色的問話,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讓他很是惱火。
「哦,曉得了,您家么,是訪友哇,怪不得哪,您家一進來,就像是找人的相咧。」不管對方千般變化,陶蘇總是以不變應萬變,不緊不慢不急不躁,溫柔軟款。她相信,這是百試不爽的良方。她相信,殺人,不一定要用利器。儘管孫猴子一再聲明不要茶,她還是從小丫頭手上接過一杯茶,順手從胸口大襟處抽出一塊手絹,帶出一縷半縷不著痕迹的香,象徵性地在杯口沿一揩。「先生哪,您家訪友么,這是個大好事咧,重友情,講義氣,男子漢大丈夫,該當如此咧!就是咧,大著膽子說一句您家不喜歡聽的話,我們這個行當哦,進來的客人,都有個忌諱咧您家,就是不喜歡別個曉得他您家們到我們這種地方來了的呀您家!」
一想到發行「維持券」的事馬上就會辦妥,欒督軍心裏非常輕鬆。市面上是否活躍,是他欒督軍十分關心的事情。田裡地里沒有長的,老子哪裡會有收成呢?偌大一個湖北省,都是老子的田地,漢口是老子的韭菜地。牟興國反對發行「維持券」,不就等於是鏟老子的韭菜挖老子的根么!
張臘狗一驚,把眼光從伢的臉上移開,就看到老娘像騰空了內容的口袋,軟耷耷地往地上溜。他想伸手去扶,卻已經來不及了。
「哎呀,您家看咯,您家包得這樣嚴嚴的,我么樣看得到是不是個挾雀雀的咧?
陶蘇又朝他掃了一眼,發現孫猴子臉上紅白不定。
按劉宗祥的意思,大家都到劉園來聚餐。
「該不會兔死狗烹,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啵?算了,操那多心做么事哦,還不曉得明天天亮,能不能從床上起得來咧。」趙吉夫自然比吳二苕夫婦多一層想法,可說出來的話,仍然圍著生意在轉──「該把吳誠也喊來的,讓他對那一攤子的情況,多出些主意,也是鍛煉的意思。」
觀神態,是個隨時都能大喜大怒的。算了,不惹這樣的財神為好。
https://read.99csw•com耀祖思維跳動的幅度很大。每當抽足鴉片,他的思想就很活躍。
裡屋傳出聲聲呻喚,每一聲都撕扯張臘狗的心。他像一頭矇著眼睛轉的驢,在外間不停地轉,轉出慣性來了,自己也不曉得停下來,也沒有人提醒他,叫他休息一下,不要再轉了。其實,可以提醒他的人就站在旁邊,但是,站在旁邊的荒貨,心裏著急,卻不敢作聲。
牟興國來不及過多地品評山口太郎的尊容,臉上就堆起了和省參議身份很不相稱的笑──「總經理先生,很對不起,打擾您家了!」牟興國的日本話說得很地道,幾年東洋留學的飯,沒有白吃。
「好了,老六哇,就這樣先放一步再說。您家咧,也再莫惹他們了。您家未必還不曉得,這些人殺無肉剮無皮,就剩下一條命,那命又不值錢。算了!」
北京政府緊急公文到漢,敦促平息事端。
綽號毛芋頭的毛玉堂能夠從床上爬起來,真是個奇迹。
本來,他已經很安心地待在廣州了。憑他在漢口支持革命黨的功勞,和他在漢口做生意的掩護,上頭決定他不留在軍隊裡頭,還是派他回漢口來。廣州方面說得很清楚,國民黨漢口黨部,就建在他的咖啡館里,暫時就由他來領導。對他的任務,也交代得很明白:低姿態,少出頭,廣聯絡,勤發展。以生意人出頭露面以觀變化,迎接革命高潮的到來。
陸小山的確回來好幾天了。
小空空已經來不及多說了,也不要筷子,就用爹娘為他配備的五爪金龍,抓起王利發介紹的那根東西,毫不猶豫地朝嘴裏塞了進去。
周伯年的會昌錢莊,是漢口為數不多沒有倒閉的華資銀號之一。作為真正的生意人,周伯年是應該讓他的錢莊倒閉的,但作為漢口華商總會的會長,周伯年不得不苦苦地支撐局面。莫看周伯年天生一副不逗人喜歡的臉相,但經商盤錢大半輩子,總是跟洋人比狠較勁。漢口人歷次和洋商洋人起衝突,周伯年從來都是一馬當先,出錢出力出面子。前幾天的擠兌風潮,周伯年左右支絀,終於挺過來了。
吃一點喝一點,死了棺材睡薄點。這是苕做苕睡苦力人的夢想,對於在江湖上混出了些名堂的我們這些人,又算得了什麼呢!雖然不是整日的打家劫舍刀口舔血,吃的畢竟是有今日無明日的險飯,得快活且快活,才是這一道江湖人的本色。
「叔哇,麻煩您家搞兩個菜,我們一起喝兩口哇!」
「噢,哎喲,您家,好大的火氣呀您家!我是當您家想進去,又不好意思,裝馬虎明知故問,看來您家是真不曉得。算了,您家莫煩……」
「哎呀,當家的呀,您家哪來的這麼多話喲!快點,快點,讓空空兄弟進來!」
周伯年終於把水煙槍從嘴裏抽了出來。
「你,未必是個死人哪!睡著了?睡得這死?人家進來把伢抱起走了都不曉得醒?要是有人來日你咧,你未必也不醒?」
經過孫厚志的房子,穆勉之的腳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起來,朝前走了。對這個最貼心的老五,穆勉之也有點摸不準脈了。原先飛天神王的,是個屁股沾不得板凳的傢伙,除了睡瞌睡,從來不落屋不上床的。現如今咧,幫里的事情還是沒少做,就是不像原先那樣一天到晚泡在山寨里,有時候,臨時有點么事,還要派個小兄弟到家裡去找。唉,家,家是個么東西咧?是個溫柔鄉?是個避風港?是個安樂窩?是個陷阱?是個籠頭?老五這個幾十年不挨女人的硬漢子,居然也有個家了。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咧?真是說不清楚。穆勉之意義不明地搖搖腦殼,朝租界一家賣笑人家走。穆勉之自己也弄不明白,何以在去見鍾毓英她們之前,要到婊子行去一趟。
「呀,呀呀,您家,我哪裡是罵您家唦,我是告訴您家,對門是一家婊子行噢,您家!」
張臘狗憤憤地罵。他在屋子裡轉來轉去,越轉越來氣:「荒貨哇,你給我跑一趟政府衙門,請個假,就說勞累過度,卧床不起,正在吃藥診治。」
湖北督軍欒耀祖嘴巴一癟,煙燈上的火苗子就轉了個九十度的彎,朝煙泡上那個細小的眼子里躥了進去。火苗子好容易才伸直了腰,可欒督軍的嘴巴還是沒有離開煙槍。他的眼睛虛眯著,肩胛骨朝上聳著,聳得在紡綢衫子下看得清稜稜的胸骨。
儘管趙吉夫曉得這是場面上的話,卻不得不承認,劉宗祥說得既有道理,又有人情味,聽起來蠻舒服。
這回他不是在問,而是在命令了。
「嗨,大哥喲,老六他您家不光是蠻活鮮,還隨么事都跟先前一樣咧,您家!」
只不過是叫他們搭個梯子下台罷咧。就是這樣做,也還是要得罪蠻多的人。在漢口,能夠把伢們送到這些學校來讀書的,多半不是等閑人家咧。
這算是么事呢!這不是在給老子做招牌么:快來看哪,漢口偵緝處的處長,原來是叫花子養的呀!快來看哪,張臘狗的姆媽,是個討飯婆咯!
張臘狗絕對沒有想到,家裡有更煩心的事等著他。
在日本租界還有些收穫。起碼,大亞銀行的總經理,親自接待了他牟參議。
內心深處,張臘狗很在乎有沒有自己親生的伢。老娘討飯把他養大,到自己這裏,把一門香火斷了,也的確是天大的不孝。
近來,煩心的事情太多,漢口偵緝處張臘狗處長,沒有多少建功邀賞的積極性。
穆勉之吸一口氣。這是他讓自己情緒放鬆的習慣動作。
「劉老闆,您家隨么事都在前頭做好了,我的事情好辦哪,您家。先穩住這些人,以後再慢慢處置。該辭退的辭退,該趕走的趕走,這早晚就先依他們的。好在他們還冇動工蓋屋,麻煩還不是很大,不就是一些磚瓦么,反正我們也是需要的,作價買過來就完了。您家說咧?」
由吳二苕陪著,劉宗祥到模範住宅區的建築工地轉了一圈。早已清理得平平整整偌大的一片曠地,有些地方長了齊膝深的荒草,有些地方被人搭起了形狀各異的棚屋。原先挖作地基的地溝,現在成了積蓄污水的明溝。
其實,兩次電話都是小梅打來的。在穆勉之看來,小梅就是鍾毓英,兩個女人沒什麼區別。去不去呢?看電話打得這麼勤,還是去一趟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朝兩個伢身上想,算了,能敷衍就敷衍一下吧。
眼前的這個牟先生太合適了。在日本留學過,是那場推翻中國皇帝革命的參加者,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領袖。現在的身份也很合適,是參議又是商人。最讓人滿意的是,這位參議先生對目前中國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予配合。這是個憤世的人物。憤世者的最大特點是精神的極度飢餓,永遠和周圍的人和事唱反調。這種永遠的異端分子,最容易接受來自異國他鄉的東西,常常把接受來的東西,拿來作為對付自己周圍人的武器。
漢口偵緝處處長張臘狗,這段時間特別忙。
「有么急事唦,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的!您家們一天到晚都在快活嶺高頭快活,就不曉得人家有幾忙!」才坐下,剛接過一杯茶,嘴巴還沒沾杯子,穆勉之就懶懶散散地抱怨。
「不曉得這眼睫毛,是真的還是假的。聽說,外國人的東西特別假,有說連洋婊子胸前的那兩坨,都有用饃饃做的。眼睫毛長,是蠻有味,只是可惜,把眼珠子糊住了,看不出這女的到底有幾大個碼子。」在江湖人的「局子」話里,「碼子」,即「年紀」之意。
「是的喲,得虧這伢發現得早,又留了心眼,到工地上去轉了一圈,回來又及時地說了。不然,蠻麻煩的呀!」含了一顆葯,心慌的感覺強多了。倒不是害怕,是對出現這樣的情況沒有思想準備。停工了這麼長的時間,都平安無事,怎麼這姓穆的想出這種毒辣的手段來了咧!先是讓民工抽上鴉片,再唆使他們在建築工地上建房子,等到既成事實之後,讓劉宗祥去激起民憤。到頭來,讓劉宗祥既賠錢又丟面子又失名聲。劉宗祥即刻就看透了穆勉之的心思。
經過層層打點,塞坨子——暗裡朝有所求的人荷包里塞銀錢,請客送禮,好容易才通過督軍府小鬼大鬼的關節,把公文送到了欒督軍的案頭;又用純度很高的鴉片煙和嘩嘩響的銀洋開路,讓欒督軍的筆在公文上畫了圈圈。剛剛一邊叫民工平整場子,一邊備料,哪曉得市面上突然銀根緊縮,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市面上沒有了可供周轉的現金!一出現這種很反常的現象,劉宗祥不假思索地命令整個工程停下來。
穆勉之的武斷和命令,讓兩個女人都珠淚漣漣。
他絕對沒有想到,大亞銀行的總經理山口太郎會接見他。他也沒有想到,一家外國大銀行的總經理,長得竟這般猥瑣。
圍在巷子口和門口的人們,一聽到這震耳朵的吼叫,再一看鐵青著臉的張臘狗,頓時就像見了鬼,呼的一下作了鳥獸散!
這不是別的事情。這是黃素珍生孩子,是為荒貨的主子生孩子。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從心裏說,張臘狗既關心大人,也關心小伢。他默默祈禱,大人小伢平安。現在,張臘狗等待自己的孩子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等了多少年哪,就是盼著有個自己的伢!如果要問張臘狗為什麼這麼迫切地希望有一個伢,可能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是很明白的事,有伢也好無伢也好,該么樣過還是么樣過,也不會有哪裡疼哪裡癢。問題是,總有人指戳背脊骨。什麼做多了壞事,斷子絕孫咯;什麼祖上沒有積德,該這家人家斷香火咯。
穆勉之自然還認得陶蘇。陶蘇咧,想來也肯定忘記不了這個穆先生。只不過,現在,陶蘇已不再叫陶蘇,名字改回去,仍用她十幾年前的名字——杜月萱。現在的杜月萱,捧著一壺酒,不停地殷殷相勸:「穆大哥,別個今日喝幾多酒,小女子管不了,噢,還是自稱弟媳婦啵?您家說咧?您家不會不認這個弟媳婦罷?認?那好,那好,那您家咧,就一定要喝好。聽說呀,穆大哥,您家是個讀書人咧,我就瞎剝一句咧:勸君多喝幾杯酒,出得此門無故人。」
「周公噢,您家真是客氣呀,生薑還是老的辣么,您家再吸一鍋水煙,世界上有么主意想不出來?您家莫笑話我!我出這個主意,也是被逼得實在冇得法子了,您家曉得,我剛開工冇得好久的工程,一直停到現在呀,您家!」
沒看出什麼名堂,王利發順手摸摸腦殼。腦殼上基本上沒有頭髮了。他心裏剛升起一絲惆悵,馬上又自己化解了。這顆腦殼,打從年輕的時候起,頭髮就沒長滿過。不怪莊稼不好,只怪地氣不對頭。管他的呢,老子總還算是有運氣的。運氣不在腦殼上。王利發朝灶間瞄了一眼,臉上溢出滿意的笑來。
「工地上扯皮的事情解決了?好哇,還是維持券這一著,把整盤棋走活了哇,您家!」
「這個房,您家看可不可得?您家稍微坐一下子,我去叫個姑娘來……」
劉宗祥出的主意是,請省政府官錢局擔保,讓漢口華商總會發行一種暫時代替現金的銀票。看來,周伯年是被這個想法迷住了。渡過難關,用真正的現金收回這些銀票,周伯年是有把握的。只是,要讓漢口的商家都認同這種銀票,並且還要讓與漢口有商務往來的外埠商人和在漢的外國洋行、銀行都接受這一暫時舉措,周伯年就沒有把握了。劉宗祥提出讓官錢局出面擔保的辦法,是個辦法。要是官錢局真的同意這樣辦,這種地方區域性的銀票,就有了流通的威信。
「宗祥老弟,您家乾脆把主意出到底,您家說說看,這種票子,總不能就叫『銀票』吧?您家說咧?」周伯年不再猶豫了。
昏昏糊糊懵懵懂懂中,孫猴子發現自己第一次這樣虛心,他所有的下意識,都在呼喚這陌生的教育和引導。他真心誠意地聽從教練的擺布。他像一名初次走上演武場的新兵,身強力壯,卻笨手笨腳。既然來當兵,就別無選擇。他挺著一支長矛,由教練扳著,校正著突刺的方向。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並不笨,甚至還很有悟性。他已經能領會教練的暗示了。無論力度深度,火候節奏,都拿捏得准了,甚至,還有了心得!
牟興國覺得欒耀祖這個醜陋的動作定格了一千年。他很不耐煩,又不敢把不耐煩形於顏色。屁股下意識地動了動,底下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呻|吟。
接待穆勉之的,是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吃這碗飯的女人,都難以看出年齡。這個女人長得也一言難盡。個頭和穆勉之差不多了,胸發得極泡酥,腰卻只有一掐細。一襲長不長短不短的連衣綢裙,將身段裹出一些起伏來。非土非洋,眼睛大鼻子短,嘴闊唇厚。要是從她臉上單另挑一樣出來,只有眼睛還說得過去。但這幾樣一起擺在她臉上,再在你跟前站著一走動,看著還真舒服。這不是那種讓人頓生憐惜呵護之心的舒服。
這算是在做什麼呢?沒有徵求同意也還罷了,怎麼連衣服都不脫,就把人摁到床上了呢?就這麼摁著,兩隻手咧,像進屋行竊擔心碰上主人回來的偷兒,急急慌慌,沒有固定的目標,東摸西掭……哎喲,如今,像他這樣的有錢的主子,居然還是個冇開過葷的童男子么?真是怪呀!
「五哥,您家么樣不多轉幾下腸子咧?大哥要的就是有這個皮來扯唦,您家!」
「處長,這樣好不好哦?」荒貨擔心處長一時意氣用事,丟了前程。
「呀,大哥,您家這不是把銀子往水裡頭丟?那些人,遭孽是遭孽,您家把錢借把他們,他們哪裡還得起呀,您家!就是把他們的命拿來抵,也值不了幾個錢唦您家!我也是瞎說咯,不曉得您家心裏是么樣盤算的。我只曉得您家要是把錢借把他們了,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呀!」開始,孫猴子沒有集中注意力,聽到後來,他把深凹進眼眶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穆大哥是不是病了,在發燒啵?
窗子外頭,傳來樓下嚶嚶嗡嗡的聲音。外頭是靠花樓街尾的一段,是以買賣吃喝用度為主的去處。柴米油鹽醬醋茶,交易的討價還價聲,遠遠近近,摻雜糅合,有序而無序,雜亂而又有層次。當然,進到張臘狗耳朵里的,更多的是對他所居住的這棟樓發生事件https://read.99csw.com的議論聲──「呃,夥計,么樣,人哪,還是要多做點好事吧,您家看……」
本來,牟興國的楚興公司鬧工潮,已經有一陣子了。由於規模影響都不是很大,再加上牟興國總說,不是他有意拖欠工錢,是市面上沒有現金。沒有現金,拿什麼發工錢呢。這樣的話說多了,欒耀祖就起了戒心,投鼠忌器,不好多說。自他上任以來,除了吃鴉片,就是忙於搜刮錢財。對比他的前任,他有一種緊迫感。
周伯年終於還是把紙煤子吹著了。紙煤子上游出懶懶的一團火。他佝下腰,微微低下花白的頭,認真地吸他的水煙。癟嘴因含著水煙槍而頓時有些飽滿的意思了,深凹的兩頰,吸的時候,顯出了更深的陰影。這時候,周伯年吸水煙的神態,很像一個潛心的品簫人,陶醉在他自度的一支什麼曲子里。
「這棵樹,又冇得哪個栽它,不知不覺,就長得比屋還高了!」
陶蘇親自迎接了孫猴子。看得出來,這先生是位生手。一進門,一副極不習慣極不自然的樣子。熟絡的嫖客絕對不是這樣子的。個中老手,進到這裏,如果想多盤桓一陣子,往往是不慌不忙地點些酒菜,不溫不火地和婊子撩撥盤弄,到得酒也酣了,情也濃了,再成其好事。一來就上床的老手也不少。他們又是另一種做派:進門先問價錢,多不說話,錢往鴇兒手裡一拍,人往婊子身上一匍,三下兩下,事兒畢了,褲子往起一籠,隨手塞兩個枕頭錢,連話都省了。
「先……生,唉喲,您……家……這是做……么事唦……」
這句話孫猴子是在心裏說的。他曉得,這句沒說出來的話,挖苦的成分多,讚歎的成分少。
「唉,到底是洋街上的婊子,勁口就是不同。就像外國的洋煙,硬是比內地出的葉子沖得多了。隔條田埂子,風俗兩個樣。別的地方這種院子的婊子,要價稍微高一些的,又是吟詩又是唱歌地吹拉彈唱鬧半天,才做那正正經經床上的事。精氣神都在溜邊干鏜的時候磨得差不多了,臨到床上干正事,早已是三鼓餘勇,強弩之末。這裏則大異其趣,就是上樓、上床、上身。「三上」的正經事完了之後,要喝咖啡要打牌,要唱要跳隨您家的便。要是您家一個「三上」還意猶未盡,只要您家暗示一下,二度梅三打祝家莊都隨您家的意。這曉得有幾好!或許,這就是狗日的外國佬們掛在嘴邊上的『自由』啵?這裏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荷包暖和。一盤都是一盤的價,各個項目另收費。只要付足了錢,人家絕對聽您家的。完事之後,人家總要謙虛地徵求意見:「先生,我讓您滿意了嗎?」
穆勉之裝著一肚子的酒,在床上折騰了半晚上,沒有睡著。
「喲嚯嚯,劉老闆哪,看來,您家該改行了哇,您家要是盤證券,盤錢莊銀行的生意,我不早就餓死了?」
穆勉之的叔叔,是孫猴子的收養人。在孫猴子稍大一些的時候,這位善良的老人常拿孫猴子父親的不爭氣來教育他:「伢咯,你要爭氣呀,你的個爹,就是不爭氣唦,吃鴉片,吃得家也不要了,最後連自己都不曉得吃到哪裡去了!直到如今,也冇看到他咧,還不是溝死溝埋,路死路埋罷咧!只是你的娘遭孽呀!可惜呀,你連個報答你娘的機會都冇得了哇!真是幾遭孽噢,就在這街上生的你呀!生你的時候,血啊,把這門口鋪路的石頭都染紅了哇!自己快死了,還拼著最後一口氣,給你把臍帶咬斷哪!」
就在張臘狗氣急敗壞踮起腳叫罵的當口,荒貨不動聲色地在屋裡轉悠,像一條搜尋的狗,旮旮旯旯也不放過。他在樓上晃了一下,就到樓下去了。張臘狗只顧著慪氣著急,沒有注意他的貼身保鏢在搞么事。對於荒貨,張臘狗一向是很放心的。荒貨因此也就有更多自由活動的餘地,也更加忠心耿耿。
「噢,您家是說那個剛從這邊穿過去的傢伙哇,噢,對了,他是穆勉之手下的人,您家一說猴子,就提醒我記起來了,他就叫孫猴子!姓穆的,肯定把他的鴉片生意做到這裏來了!曉得有幾缺德哦,這裏連一片瓦都還冇看到,他就把黑生意搞進來了!」
正是繁花似錦的時節。劉園後門一帶,油菜的頂花還黃燦燦的,躲在黃花底下的菜莢,已經悄悄地鼓綻起身子。在油菜地前頭,幾株老槐,披一身嫩得近乎透明的葉,葉間垂下幾縷白中透綠素潔的花序,使人想到垂髫害羞的少女。
劉宗祥用手在眼前揮了揮,驅趕撞到臉上的細小蠓子。連深呼吸都不敢。剛才,可能是有兩個比芝麻還細的蠓子鑽進鼻孔里去了,他打了個噴嚏,結果,口裡反而吸進了好幾個蠓子。空中飄著的,已經不僅是柳絮了。
「參議先生,您很失望?很冒昧地猜測,您好像很失望。」山口很輕鬆地朝椅子高高的靠背上一靠,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貓戲老鼠的表情。
「先生,您家的意思是?」這個女人的眼睫毛真長,總像是蠻好奇的神態,睫毛眨得菜蝶樣地飛,飛又不飛遠,就在一對眸子上下撩逗徘徊。
那天,正好劉宗祥和吳秀秀都在劉園,吳誠用很隨便的口氣提起來:
「嚯嚯嚯。」趙吉夫確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就樂得輕鬆地周旋,混時間。說起來咧,老闆對我老趙還是不錯的呀,這麼多年,把個這大的商行放在我手上,基本上是隨我盤,漢口哪個老闆也沒有這樣信任他們的經理。趙吉夫接過一杯茶,向吳二苕夫婦點了點頭。心情一輕鬆,就容易出現一些好的想頭。
這些家務上的煩惱事,還沒有處理清白,上峰就下了公文,日本人告狀告到衙門來了,說漢口人欺負日本人,砸日本人的窗戶玻璃,掀日本商鋪的櫃檯,市面上抵制日本貨,商人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學生到街上遊行,反對日本人。
「大哥,您家起來呃!」
這女娘把穆勉之的手臂一挽,一陣內容複雜以香為主的風兒拂來,穆勉之的半邊身子一酥軟,剛冒出的一點遺憾,也就忽略了。
「好,也好,」穆勉之放心了。一個人把雞|巴玩掉了,尚且有這樣的精神,還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呢。「眼下正有一件臨時的事情。么事?我想請您家到既濟水電公司後頭的棚戶里去做點善事。那裡的一些人都是住的蠻遭孽的棚子,您家去,把我們山寨的錢拿一些去,放點款子把他們,放的款子只能用來蓋房子,就在原地蓋起磚瓦房子來。」
剛才看到的一幕,的確沒辦法叫他不心慌。
張臘狗雖然沒有聽到人家說,但從一些異樣的眼神裡頭,他曉得人家在後頭指指戳戳。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人家又沒有當著你的面說,難道還能把人家的舌頭割下來不成!
「嗯,哼哼?您家看,到處都濕不拉嘰的,這天道,這天道,潮得喲,潮得連紙煤子都吹不著了!」
剛才和那個不土不洋的大塊頭妓|女,消磨得過於潑辣了一點,沒留什麼餘地,穆勉之渾身有種酣暢后的疲乏。
到目前為止,穆勉之還沒有和洋女人廝混的經歷。
毛芋頭臉上的傷口好了,刀口不深,留下的疤也就不是很粗,像被哪個小伢拿支毛筆,用涮筆水在上頭胡亂地畫了幾筆。
在距穆勉之洪門山寨不遠的巷子里,做這生意的,就有三家。進這裏去的,多是穆勉之的弟兄們。也許是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心理左右,附近些地方,穆勉之都沒有光顧過。
「冇得么事,隨便走一走,么樣,走不走得唦?」遮掩短處的最好辦法,就是耍橫行蠻。任何時代任何外行或半瓢水的專家,都慣用這一戰術。孫猴子沒有嫖客的經驗,卻有街混混的蠻橫,用起來就毫不費力。
周伯年眼下要對付的,就是這2040枚銅元兌換一塊銀元的局面,也就是說,市面上所謂的沒有現金,就是沒有了銀元,而劣質銅元到處都是。試想,誰願意把銀元拿出來,與已經變成黃銅皮子的銅元兌換呢?要穩定漢口的商務經營活動,發行一種由官方金融機構作後台的銀票,的確迫在眉睫。
「噢,茶?好,茶,噢,算了,要個么茶唦,就是想隨便轉一轉。」果然,孫猴子硬不起來了。陶蘇的這行本事就有這般狠處,恁您家是金剛鑽,只要您家入得來,三盤兩弄,也要叫您家化成繞指柔。「噢,哦,順便打聽一個人,就是剛才進來的,嗯,就是,嗯,腦殼上不么樣光溜的……」
「呃,我說,你到底看不看得清白喲?一點鬼字,么樣看這半天唦?」
漢口一大半銀號都倒閉了。就像深秋時節,昨天傍晚還黃爽爽金燦燦滿目金秋悅目的景,一夜老北風,早上啟戶一看,滿世界的樹都只剩下醜陋的禿禿的杈椏。
他常想,齊滿元颳了幾多噢,老家山東的房地產,北京天津的房產工廠店鋪,曉得有幾多噢!那個玀日的真是一把好手,是個扒錢的好筢子!如今,玀日的躲在天津做寓公,過得不曉得有幾滋潤。嗯,漢口的那個劉宗祥,送來的鴉片,真是好貨。
「吳誠哪,那片住宅區的工程,就拜託你了咧,你打算么樣開始咧?」
「你么樣像匹瞎眼驢子樣的呀,有精神,原先忙些么事去了呀!不要緊,快了,快了……唉,遭孽喲,兒奔生,娘奔死哦,奔的奔生,奔的奔死喲!」
孫猴子沒有和陶蘇商量的意思,甚至連等陶蘇回答的必要都沒有,就仰躺著,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個把媽,幾遭孽喲,老六哇!」
荒貨是個睜眼瞎子,在他看來,他找到的這張紙上,肯定有處長喜歡的信息。他曉得,在認字上,張臘狗也幾乎是個睜眼瞎子。就是因為大家基本上都不認得字的原因,在漢口緝處張臘狗處長家裡,一般難得見到有字的紙。
「這不是生意不好怪櫃檯么!」
大汗淋漓兩截光溜溜的肉身,在床上拚命。一根根肋骨都像是抹了桐油一樣的身子,是老六毛芋頭。他像實土築夯樣地在一堆白生生的肉上一下一下地揰,隨著身子的節奏,一隻手握根紅不紅黃不黃的什麼傢伙,身子底下的那攤肉在拚命地掙扎,似乎還想張口呼喊,但毛芋頭的另一隻手,早早就把那口堵住了!
儘管武藝高強,槍法準確,對這樣的問題,荒貨並不比他的處長多點什麼主意,主要是想為處長分憂,才插了一句嘴。張臘狗卻認真了,朝荒貨瞄,眼神明顯流露出求救的內容。
「我問您家,有冇得空房!」嘩啷啷一陣響,孫猴子又在桌子上攤出一排銀元。
趙吉夫不曉得劉宗祥今日為么事找他。他趕到劉園的時候,見劉宗祥和吳二苕夫婦說話,心就放下了一大半。老闆有閑心和二苕夫婦說話,說明他沒有多大多急的事情。他曉得,劉宗祥很少和手下人聊天的。
思前想後,張臘狗喊來了拉眼──「去,給他們看守犯人的說一聲,莫為難那些學生伢!么樣叫莫為難?你問這清白搞么事唦?你就這樣去說,他們那些管犯人的老膏子,都曉得的。個把媽,那幾個雜種,在犯人身上佔便宜占慣了的,不說,不曉得他們會玩出些么花樣來。
他陸小山不想要伢是一回事,他的娘是不是喜歡有個孫子抱一抱,又是一回事。
「不到該悶熱的時候,就這麼悶熱,到了正經該悶熱的時候,還不要人的命?我們的漢口到底么樣了哇?」
現在,面對市面上現金極度短缺的困境,周伯年一時無法可想。如果這種狀況繼續下去,漢口的商務活動將由暫時的蕭條,發展成整個的癱瘓。錢莊運作和其他商務活動是互為依存的。其他商務活動停止了,錢莊銀行實際上也就等於死了。
「兄弟,您家到底是么樣搞的,把那些做小工的傢伙都得罪了咧?」
這一陣子真安靜。
「我說當家的,您家就不怕把桌子抹穿了?我看您家抹了這半天,抹布連位置都冇移咧──么樣,那塊位置有狗屎?」
「哎喲,王家的哥,您家真是鑽到我的心裏去了哇!聞到狗肉香,神仙也跳牆。
「先生,您家?」也不是樂不思蜀,也不是因為有癮,僅僅是服從命運。柔柔順順地服從命運,讓昔日的陶蘇風采如昔。過細看,歲月的痕迹還在,只是少了些憔悴,多了些兒豐潤。
拉眼去了,張臘狗兀自還在那裡嘟嘟噥噥。
您家咧,打開來看一下子唦……哦,算了,算了,冷,冷!您家看,我個老瞎子婆,都喜歡糊塗了……糊……糊……塗……」
「個把媽,你是個么板眼哪?老子好聲好氣地問你,是向你請教唦。么樣像冇長口條樣的呀!老子曉得,老子要曉得還問你么?老子未必發了屁|眼瘋?」
「既然您家這樣瞧得起我,我也就不揣冒昧了。」看看該說的場面話都說清楚了,劉宗祥也就輕鬆了。「您家看,能不能就叫『維持券』?取暫時維持,指日形勢可看好的意思。也讓持券人增強對日後兌換的信心。另外咧,還要強調,這維持券還不是輕易誰都能領取進入流通的,凡到漢口總商會領取進入流通的,必須向商會出示財產抵押證明。這樣……」
哪裡不能下種?哪裡不能長莊稼呢?種多的是!要是張臘狗不把這個伢當回事,不是這樣巴心巴肝地疼愛,我陸小山才不會把伢弄回來呢!我就是要讓張臘狗不舒服!
有個么問頭呢?無非就是想給我祝個壽。壽是祝得長的?該長壽的,尖著筷子搛腌菜,筷子尖沾腐乳,也活得到八十歲。閻王要是喜歡你,要把您家接去作伴,您家早晨洗臉,臉盆里的那一點水,都可以把您家送到閻王殿去。再說,老闆給我老趙祝壽是個幌子罷咧,為他自己邀體恤下屬的名才是真的。
「大哥,您家起來冇?看喲,老六兄弟怕是不行了咧!」
「總經理先生,彼此彼此,您家的中國話,也非常地道呵!」
張臘狗的老娘說著說著,就逐漸不成句子了。開始,張臘狗和荒貨都沒有注意,還是接生婆心細,她朝老太太瞟了一眼:「哎呀,太婆,太婆呃,您家是么樣了哇?」
「劉先生,您家的那個么模範住宅的工程,又開工了?」
多年來,穆勉之也習慣了在劉公館這種半客半主的身份,偶爾也和這兩個女人,有那麼一時半晌的歡洽。時間久了,雙方都感覺到了對方的厭倦敷衍之意,也就不再向對方提多的要求,順其自然,互不干涉,各行其九九藏書是,反倒都輕鬆了很多。
「噢,哦。」劉宗祥意義不明地哦了兩聲,算是接了腔,「咿,你聞到冇,像是有鴉片煙的味道咧?你看,那個長得像猴子的人,你認得啵?」雖然不敢用勁吸氣,劉宗祥還是聞到空氣中浮著的鴉片煙味。
周伯年的話,雖然是開玩笑,口氣中卻透出幾許廉頗老矣的蒼涼。
人世滄桑,世事更迭,物是人非,物非人亦非。紫竹巷巷名依舊,紫竹苑粉香依舊。當年的鴇媽死於辛亥年那場大火,當年的陶蘇成了今天的鴇兒。時代進步了,這煙花行也需要上檔次,鴇兒年輕化、知識化,使得紫竹苑上了新台階,把極污濁的脂粉地建設得極雅緻,現出了卑污中的輝煌。
「你,昌昌的姆媽,這回無論如何也要出個面,說動劉宗祥,請他出面,把媛媛保出來。你切莫坐在干坡子高頭看笑話,站在黃鶴樓上看翻船!個把媽的,別的我懶得管,這兩個伢的事,既然你們兩個都說是老子下的種,就要紮成把,聽老子的安排。你么樣對劉宗祥說?你是個死腦殼?劉宗祥個把媽,不是總愛標榜自己蠻愛國么!這學生遊行,老子曉得,就是針對前些時日本人在漢口遊行慶祝么旅順大連的事。以後?以後再說咧,先把那丫頭弄出來,慢慢開導她,年輕人么!」
「來不來得及哦?」張臘狗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能力很有限。
對這些指示,陸小山聽進去了,但聽得心不在焉。他總是想,我,陸小山,為報父仇多次鋌而走險的人,怎麼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成了職業革命黨的咧?時世造英雄,我是英雄么?革命黨是英雄么?看來,國民黨還是可以成氣候的。在廣州,國民黨,真是人多勢大咧──就連么共產黨這些外國傳進來的黨,也聚在我們國民黨的旗子底下咧。好哇,走著看吧!就像吃甘蔗,吃一截,削一截,要是吃到蟲眼子,再丟手也不遲。
吳誠坐得規規矩矩的,凡是回答劉宗祥的問話,他都要先把筷子放下來。這小夥子的長相,和他爹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到底是讀過幾年書,人也懂規矩,說話有條理。
雖然是一家人,但王利發對王玉霞母子倆之間的事,絕對的不摻和。他知足,也自覺。
吳秀秀思念自己的兒子,看劉宗祥一本正經地考人家的兒子,心裏無端生出些不舒服。
雖然損了肉身,毛芋頭的精神頭還沒怎麼受損。說話還是那樣直來直去,也不避個什麼忌諱。看來,要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從肉身子上動手腳,還是不行的。
「嗨,這還真是一道坎子咧!那個姓欒的督軍,一手剛把補貼款給了我,一手又在漢口籌集軍餉,指名道姓要我出大頭。嚇得一漢口的商家都像烏龜樣地縮了頸子,外頭的商家也不敢往漢口發貨了,連錢皮子都收不回來,哪個還敢把東西往水裡頭丟呢?看吧,市面上連周轉的現金都冇得了!漢口這邊的穆勉之,又用釜底抽薪的計謀動我的心思!看來,要趕快想法子,小洞不補,轉眼破到一尺五……」
吳二苕一向痛惡吃喝嫖賭一類惡習,尤其見不得抽鴉片。在吳二苕看來,抽鴉片費錢財,即使有金山銀山也抵不住。更壞的是,鴉片這東西,硬是能把一個好端端的人抽得形同厲鬼,抽得無了廉恥,比畜生都不如。
候在一邊的僕人,也許太熟悉主人的性子,曉得並不是天道不好,空氣潮濕,影響到紙煤子吹不燃。本來就紅通通的紙煤子,與天道有何相干咧!僕人並沒有攏來幫忙的意思,木木然站在一邊,眼珠子跟死魚眼珠差不多,似無可奈何地被拉到戲園子里,迫著看那看了一百遍的折子戲。
「為本幫老前輩送行哪——!」
一個女人的哭嚎聲,定在尖厲的調子上,就是不降下來。哭的人喉嚨是憋著的,聽的人耳朵也跟著受罪,心裏也被揪扯樣地覺得憋氣。或許,這就是典型的撕心裂肺吧。
今天,鍾毓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相反,小梅布衣荊釵,一臉戚容。
劉宗祥的劉公館附近,是一家檔次頗高的去處。
「完了!個把媽,肯定是出了么大事!不然,她還是蠻講面子的,么樣能讓這些不相干的人在門口圍著像看猴把戲的咧!」
「上頭就寫了兩句搞不清白是么意思的話,」黃素珍把頭髮一抹,一甩,像是剛在理髮師手上做了髮型。「你聽唦:『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的還把我,你的還把你』。就是這……我的個伢咯──!」
張臘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朝老娘似蛛網蒙面皺巴巴的臉上看了又看,頓時又生出許多感慨:哎嗨,人哪,真是怪呀,一生下來,為么事非要哭咧?也是的,興許咧,這個世界蠻多苦處,人人都不想來,不來又身不由己。說穿了,都是自己的娘老子快活了一盤,就把個不想來的性命押送到這世界上來了。來了之後咧,又不想走,死乞白賴地也要混個幾十年。得了病,疼得不得了,還不想走,還要這裏請先生,那裡去抓藥,花不曉得幾多冤枉錢,最後,還是免不了腳一蹬眼睛一閉,么樣來的還是么樣去!
「老太太,先生哪,您家們看咯,看咯!是個胩里挾雀雀的咧,您家!」
好容易把黃素珍弄醒。據她說,這個瘌痢腦殼的傢伙,一衝進來,她就嚇昏了,後來發生了么事,她就不曉得了。
牟興國以為他說完了。感受到山口小而圓的綠豆眼眼光的直射,牟興國剛才還熱乎乎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下來。
民工往工地上運磚瓦,是吳誠發現的。
張臘狗在樓上,聽到荒貨在樓下喊。他還沒有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荒貨人就躥上樓來了──「處長,您家看唦,看唦──!」
見牟興國把剛剛抬離椅子的屁股又放了回去,山口也朝上聳了聳身子。椅子靠背太高了,他常常有往下溜的感覺。
日本的兵艦從上海開到了四官殿外下錨,以示威懾。
最讓穆勉之發煩的還是鍾毓英。昨天就打電話來,要他到劉公館去。他懶得理,推說忙。這不,又打電話催,說是有蠻要緊的事。
「聽到說有紙條子,像是被人關了開關,黃素珍的哭號聲戛然而止,從床上一挺而起,搶在張臘狗的前頭從荒貨手上把那張紙條奪了過去。也是,如果張臘狗接過去,還是要遞給她看。在這一批人裡頭,黃素珍是「知識分子」。
「不要緊的。有么關係?老子又冇出么錯,未必害病都不準?吃五穀雜糧,哪個不害病?去,先請個先生來再說。老子要讓狗日的東洋矮子多吃些虧,讓那些東洋人多嘗點漢口人的辣湯辣水!」
「哦,山口先生,不錯,是有些失望。但不是很失望。為了您的利益,您的理解,也許是對的。」牟興國已經品出山口臉上的輕佻了。人就是這樣,一旦對某種交易的企盼落了空,就很容易看透交易中的陰暗處,人也很容易變得清醒起來。
這番話,劉宗祥把該表達的意思都表達清楚了。他委婉地點出了,他早就看出了周伯年開始的懷疑心態,同時,也把自己目前的窘況坦然地說了出來。這等於是向對手暴露自己的弱點,在對方聽來,這當然是親近和信任的表示。其實,這是以弱示人的戰術,最能麻痹對手,爭取進攻時機。
「哎呀,老弟呀,莫再把高帽子給我戴了哇,老朽的頸子細得像簽子了,承不起了哇,您家!」周伯年何許人也,豈有聽不出劉宗祥弦外之音的。只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他和出主意的劉宗祥,的確沒有利害衝突,也就樂得裝裝糊塗。
他沒有對眼前這兩個女人的神態多加註意。
起初,周伯年還是很有些猶豫的。他並不懷疑這個主意的價值。盤錢盤了快一輩子了,什麼主意有多高的含金量,他周伯年不用眼睛看,就是用鼻子一聞,也能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斷來。他是想弄清楚劉宗祥出這個主意的目的。這個腳踏兩隻船的人物,心眼太細,賬算得太精,城府也越來越深了。他周伯年現在不比當年那麼年輕,不像當年那樣頭腦活泛了,而劉宗祥,恰是如日中天的時光。他周伯年一向有自知之明,不能在垂暮之年,在這條河裡翻了船。
「有哇有哇,您家!您家看咯,人還是老了,不中神了,耳朵也不行了咧,腦殼也愛打岔。您家跟我來,跟我來!」生意終歸是生意。生意人的根本目的是賺錢。你可以不喜歡甚至討厭某個人,但這個人如果是你的生意對象,你得把你的不喜歡或討厭收起來,規規矩矩和他做生意。
么事,騷不過的事!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曉得有幾騷。么樣辦咯!老子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唉,老子這一生哪,一是被朋友所累,一是被女人所累!
「慢,慢,還請個么姑娘唦!就你陪我!」
這幾句很得體的客套話一拉開,氣氛一輕鬆,往下的話題,很快就入港了。
「老趙哇,您家的年紀也一年大似一年,不是我說個么不吉利的話,我們總得有頂手的人哪!這個小吳誠,要說咧,也不小了哇。在您家跟前學了這幾年,生意上的名堂,也多少看到了一些。我想讓他換個位置,再多一層歷練,以後,或許是個人物咧。」
紅紗燈下,還是那副頗堪玩味的對聯:
心思活泛,又不失忠厚,正是做生意的料!」
「嗨,早都弄好了哇,我的小爹!我曉得,您家們在裡頭隨么樣談,肚子總談不飽的。哎呀,大兄弟,我們好一些時冇在一起喝了咧──來,您家坐!么菜?嗨,今日還真有點好東西咧,紅燒狗肉!不怕您家笑話,我連狗鞭都冇單另拿出來,一起燒到鍋里了。對,就是,就是,就是那根彎揪揪的!」
「么樣不可以走咧,您家,只要您家有精神,隨您家么樣走都可得。只是咧,小女子也是出於一片好心唦您家,要是您家不嫌棄咧,您家,就讓小女子跟您家泡一杯茶,讓您家坐著喝了,歇一歇,您家再慢慢地在這裏轉。」
看劉宗祥考兒子,吳二苕還不怎麼在意,蘆花就現出一身的激動和不安。她本來就是個閑不住的人,這陣子越是用不停地忙活掩飾她的激動不安。手腳在忙,眼睛耳朵又不放心兒子這邊,行動顯得有些磕磕絆絆。
天黑得像被熏了幾十年的鍋底,厚且重。
「呃,呃!兄弟呀,您家么樣討飯還抱個伢出來咧……只有……」王利發想說,只有女叫花子,才拖兒帶女出來討飯,哪有男將這樣子的咧。可是,話在半路上咽回去了。
「到你這裏來,未必還有吃素茶的?花茶,上好的。哦,帶葷。」穆勉之曉得,在這種場合,做派一定要絕對的大爺。即使你不是大爺,或者剛才還在飯館里討口舔盤子,一進這道門檻,你裝也要裝出大爺的相來。這是世界上最欺窮的地方。穆勉之應答的口氣很乾脆,口氣很沖。他告訴對方,自己不是來這裏挨挨擦擦開眼睛葷的,他要真槍真刀見真章,點著最好的婊子玩,外帶擺酒席。
「處長,您家看叻,這裡有一張么事字紙咧!」
他曾經想過要不要去打聽是漢口哪一段甲頭的人馬,敢到他張臘狗的門上來鬧事,結果,荒貨的一番話,讓他放棄了偵察和報復的打算:「處長,您家何必慪真氣咧!您家肯定曉得唦,鼓動這些無頭無臉遭孽的人到這裏來鬧一手,無非就是要惹您家慪氣唦!這些人,您家就是殺了一百個,也值不了一塊銀元。您家咧,氣慪了,名聲也丟了,那才是真正的划不來咧!就這樣,完全地不耳它,想出這種心思的人,就一點便宜都占不到!要動手,也是悄沒悄的,直接找躲在背後的人物頭!」
「個把媽的日本人,也真是討人嫌!這幾年,隨比哪個外國的人都難得招呼!老子曉得,哪裡是漢口的人擱不得他們唦,是他們這些矮雞|巴東洋人騷不過,要慶祝么佔領旅順大連幾多周年。這旅順大連,也不曉得是哪裡的個蠻好的地方?個把媽,也是的,你們在別的地方佔了便宜,快活不過,就悶到在屋裡喝幾杯酒算了咧,還要搞個么慶祝遊行。這好,吃了虧啵,就把麻煩推到官府來,讓老子吃虧!」
開始有幾個叫花子在靈堂周圍晃,沒有引起注意。後來就有幾個窮家幫的人進了開流水席的廳堂。接引人開始也給打發,看看來的多了,引起了注意,也就為他們專門設了席面,凡窮家幫的人進來,都順著在這個席面上吃喝。這樣的安排,果然是得體,窮家幫的叫花子們輪流上席,確是相安無事。
「這個玀日的牟參議,真正是討人嫌!總是給老子惹麻煩。開個么玀楚興紡織公司,一些時不發工錢,叫人家做工的喝西北風?玀日的,硬是鑽到錢窟眼裡頭去了。搞得做工的又是請願又是遊行,煩死人!這個玀日的還怪是市面上冇得現錢!這不是明擺著影射老子把錢都弄完了!老子今日要好好地把這玀日的涼一盤!」
當王玉霞興沖沖地抱著伢進來的時候,陸小山只是朝他的姆媽看了一眼,至於姆媽懷裡的伢,他沒有看的意思。
「八百年不打照面,一來,就一臉催債人的相,你看你喲──!」鍾毓英一走三搖地挨到跟前,拿手絹在他的肩頭拂一拂,嬌嗔參半。如果不是人到中年而是豆蔻嬌娃,如果不是出身名門而是里巷浪娥,鍾毓英的顧盼自憐或許還有幾分自然。
「老闆,你這對門,是個么人家哪?」老六才從醫院出來不幾天,就到處跑,擔心他再出點什麼事,孫猴子問一問,也是出於關心。
還是吳秀秀看出了蘆花的情緒。做母親的,總是把心掛在孩子身上的。
「噫!老六底下少了一樣東西,高頭倒是多了好些活泛!」穆勉之朝毛芋頭投去一瞥。這一瞥,內容很豐富。
「依我的猜度,官錢局是可以答應的。實際上,這也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呀。您家肯定曉得,我們在漢口害的病,他們在省城不是一樣疼?他們錢庫裡頭也冇得現錢了哇,您家!」
「哎呀,人家累死了!有么事快點說!咿──,你么樣像死了男人的呀?」
「么樣回事?這個瘦猴子像是發作了樣的咧!猴雜種,蠻賊的咧,剛才還冇看出來,他您家先飽眼福,再飽肚福,兩趟的錢一趟用!」一想到自己居然被這猢猻樣的人愚弄,陶蘇比什麼都不舒服。她愣在那裡,好一陣不想回答孫猴子關於空房的提問。
穆勉之忽然發現小梅眼淚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