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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926年——馮子高 劉宗祥 張臘狗 陸小山

第九章 1926年——馮子高 劉宗祥 張臘狗 陸小山

高高的額頭上,糊著一層汗珠子。過了這麼多年,弗朗克仍然不能適應漢口的熱天。哪怕三伏已經過去了,頭上呼啦啦地轉著碩大的電扇,他還是這般狼狽的模樣。不知道是動腦筋動多了還是怎麼的,四十上下的弗朗克,頭上就沒有多少頭髮了。本來額頭就很高,頭頂中間的頭髮掉得一根不剩。這種掉法而成的髮型,漢口人有個很形象的比喻:面窩頭。蓋因漢口很普遍很有風味的油炸小吃面窩,乃中間什麼也沒有,而四周焦黃之故也。
聽周思遠說要介紹,鍾媛媛臉一紅,圓圓的蘋果臉上笑出一對深酒窩:
焦燥的南風又開始刮起來了。潮潤的湖盪潮氣,像不堪一擊的弱女子,經不住南風一陣吹,就退隱到蘆葦叢中去了。蟬兒開始了它們聲嘶力竭的鼓噪,人們的身上,又開始批量性地往外冒汗。
劉宗祥進來的時候,弗朗克正還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轉圈子。
這是公元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北伐軍攻佔了湖北省城武昌。
好險,得虧沒有蠻多款子在裡頭。不過,還是要想辦法弄出來!
王玉霞扯扯兒子的袖子,小聲小氣地問。
嗨,遠路無輕擔哪!他心裏一陣嘆惋,為自己,也為兒子。
「還是周思遠打破了沉默。很清楚,要是按李漢江所說的,共產黨甚至連存在的必要都沒有了。要共產黨幹什麼呢?國民黨領導革命,就是國民黨的革命,國民黨的軍隊,一切的一切,都是國民黨的事,與共產黨何干?周思遠問得很委婉,內心卻很不平靜。
「還是小月逗人喜歡,你看,人長得甜,性子也柔酡酡的。哪像秋桂那丫頭唦,心眼又小,性子還蠻刁鑽!」秀秀挑了一隻最大的蝦子,搛到小月跟前的碟子里。
「要不要蔥?要不要醬油?要不要胡椒?要不要紅蘿蔔?要不要香菜……」
「看,看,您家們,是在哪裡擺著吃咧?」
不就是兩處房產唦?不就是個徵用唦?未必還能背走?就是這些過激的革命黨真的把這兩處房產背走了,又算得個么事咧?當初,老子就是光著屁股闖碼頭闖出來的。錢是王八蛋,賺了用,折了賺。
「嗯?走?該接的人還冇接到咧,就走?」劉宗祥很詫異。和老闆出來辦事,二苕一向是很過細的。這麼多年,在劉宗祥的印象里,二苕從沒誤過事。
「那是那是,隔層紗,差幾差,老話總是不錯的。」趙吉夫接茬跟著打哈哈。他依然還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只是這表情一掛出來,一臉的菊花瓣也扯出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不過,這陣沉默,非常短暫。
對方已經露出不耐煩的臉色了。他不能把對方怎麼樣。對方是國民革命軍的總司令,生殺予奪,都是一句話的事。
「姆媽,姆媽哪,是我回來了哇,是您家的兒子漢柏回來了哇!」
看到二苕健步如飛地去了,秀秀才開了口:「忙完了?吃了葯冇?」
蘆花鼻子翕動幾下,品出幾許硝煙火藥味,眉頭就皺攏來了。
有了這麼幾碗湖南米酒在肚裏,反倒把飢蟲子給撩上來了。
在花樓街口一個賣涼粉涼麵的擔子上,李漢江要了一碗涼粉。
老出納又不經意地朝吳誠臉上瞟了一眼。這一瞟和剛才那一瞟大是不同。剛才是試探,這一瞟,就帶有鼓勵的性質了:說呀,看你怎麼說圓!本來是個婊子,非要把自己說成是個沒松過褲腰帶的大姑娘,說吧,說吧!
吳佩孚最後沒有在漢口做什麼留下罵名的事。他走得匆忙而安靜。吳佩孚不是15年前的馮國璋,他對漢口,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他不會為了誰保衛漢口,也不必為了誰而毀滅漢口。他更多的是嚮往洛陽。那裡有牡丹。儘管現在不是牡丹眩目的季節,但甲天下的牡丹,使這條久居洛陽的山東漢子有客居當歸的安逸感。
「好,好!秀哇,還記得不,我們柏泉那口古井裡頭的水,這時節,有幾冰涼咯!」劉宗祥接過秀秀遞過來的熱毛巾。他揩臉,感到秀秀在他上衣口袋裡掏摸什麼。
見顧客有所選擇和強調,賣涼麵的就謹慎了,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一邊問,一邊看李漢江是點頭還是搖頭,那隻調和佐料的手就上下只是飛。彷彿他不是在做一件與衣食有關煙火氣極濃的事,而是在一架音色極佳的鋼琴上彈奏一支美妙的曲子,人家醉了沒有他不在乎,他自己倒是先醉了。
剛才講話的時候,劉宗祥已經注意到兒子的這個動作。他不知道兒子是在捏|弄圍棋子,眉頭皺了一皺,心裏一陣不愉快:這算什麼呢?難道劉家的人連這種不雅的習慣動作,都要隔代傳么!我的爹一生喜歡摳肚臍眼,聞摳了那個位置的味道。這小傢伙摳的個位置,比他的爺爺還要下一些!今天的事很重要,又是有外人的場合,他不便說兒子。
「小月,月亮真光潔,摸上去,不曉得是冷的呢,還是熱的?」
蘆花朝遠處天邊掃了一眼。一彎鐮刀樣的月,斜斜地掛在西邊天幕沿。月掛處,星稀朗;近處至頭頂,晶明晶亮的星星,撒得到處都是。看不出有一絲兒雲彩。
「馮子高噢馮子高,本當把你也送到前線去,當不當得了炮灰,就看你的運氣了。看在同黨老黨員的份上,還是讓共產黨去打頭陣吧。這共產黨,真像不是血肉之軀,還真不怕死,打起仗來捨得拚命!唉,這麼厲害的一股力量,哼哼,娘希皮,還真是……」
弗朗克終於醒了過來。
他不稱父親不喊爹的口吻,讓趙吉夫和吳誠都不習慣。
「祥記這麼多年冇得大發展,這也是世事如此,怨不得天,尤不得人的。趙某老矣,恕我直言,就目前看,不進不退,坐以待時,守株待兔之法,乃上上之選……」沒有了生意上的進取心思,也沒有了生活上的奢求,趙吉夫連武也不練了,倒是迷上了看書。閑來無事,把老光眼鏡掛在鼻子尖上,可以一坐好幾個時辰。
「唉,人一革命,是不是就變得和親人都生疏了?」
「有,有哇,您家,早就弄好了,該冰的,早就用井水冰著。」
劉漢柏也只是愣了一下,插在褲子右邊口袋裡的手指頭又動彈起來了。
「您家說,您家說!」劉漢柏本來是拿眼睛鼓勵吳誠先說的,一看吳誠眯眼似養神似思考似迴避的樣子,正有些著急,聽趙吉夫開了口,心裏一輕鬆。
這個姓陳的和孫中山先生關係很好……」
中午隨便來碗熱乾麵,或者涼麵,或者綠豆稀飯,也就混過去了。一到晚上這餐飯,李漢江一感到肚子餓,首先就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南邊,天各一方,那是沒有辦法。這在一個城市裡,自己回來好幾天了,連蝶兒的面都還沒見到。這實在是太殘酷。與其說是肚子餓,莫若說是精神餓。秀秀悄悄告訴過李漢江,馮蝶兒是受當局注意的人物,居無定所,但是,她有時候到劉園來。她有劉園後門的鑰匙。
吳秀秀和馮蝶兒都覺得,漢柏的這一笑,有些詭秘蹊蹺。
「有么發愁的事?」小月竊竊地問。
「伢咧,你也該弄個屋裡人了咧,冷哪熱哪,總要有個人招呼唦!娘再好,也只是娘噢,兒哪!」兒子長期這樣漂泊,居無定所,雖然有錢,雖然風光,有么用咧?人哪,像條船,總還有靠碼頭的時候哇。
「這樣,麻煩您家跑一趟。到商行去,等吳誠一回來,您家就連他和趙經理一起拉到這裏來。」
劉宗祥的話還沒說完,弗朗克的眼珠子,就瞪得像要從深凹的眼眶子里彈出來一樣。這表情,真是叫劉宗祥大為吃驚。今日,這弗朗克怎麼啦!一見面,大白天,眼珠子就綠瑩瑩的,像夜晚的狼眼睛。現在,找他貸款,應該高興才是,倒像聽到他的爹死了一樣!銀行做的就是貸款收利息、投資賺利潤的生意,我又不是沒有財產作抵押的窮光蛋,怎麼這樣一副怪相呢?好在我今日根本就不是真心來找這傢伙貸款的。肯定,這傢伙把銀行盤空了!對,不會錯的,這家銀行垮了。
「你是漢口人,唵?」蔣校長一身便裝,頭顱閃閃發亮。
「噢,冇得么事呵,您家,這是炸鞭炮噢。興許,是武昌城被打下來了哦。」陸小山稍稍側耳,聽了聽,淡淡地說。
「我很突然,雖然是父子,又在一個屋裡,事先並沒有跟我說過。我想,這也許是老闆考驗後輩的意思。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這種湖南米酒,不是裝在大瓮或酒罈子里的。釀的時候,就是用這種比小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碗,一碗碗地裝著發酵的。這看似碗實是盅的容器面上,是一層白花花的酒釀子,底下,就那麼一口甜甜的水。實在話,這樣雅緻的物事,真正應該在大雅之堂慢慢啜飲才是。
「什麼叫承認?承認就是借錢給你,就是貸款給你,就是允許你銀行的鈔票到外國銀行兌現。言而總之,總而言之,就是一個錢字。而中國人,哪怕你是革命黨,最缺的,恰恰就是錢!」
「娘希皮,怪哉,從廣州一路下來,過關斬將,勢如破竹,所向披靡,竟在這武昌城下陷住了!真真的娘希皮!」
蘆花沒有讀過書,平時也就是苕做憨吃哈睡橫長肉的,很少有動心思的時候,不可能有什麼哲學思想。此時,她最多的感慨就是,老了,自己像是老了,自己的男人也像是老了。也就是感慨感慨而已,不深刻,沒有傷感的成分。老了就老了啵,也該老了哦,伢們都這麼大了,自己還不該老么!其實,蘆花兩口子,比起和他們相同年齡的人,真是不顯老的。快五十歲的年紀,看著也就像是三十幾歲的人。朝漢口街上看看吧,不到四十歲,卻一臉絲瓜瓤子的人,太多太多了!
三,模範住宅區的工程,下一步如何辦,這是個很複雜的專項問題,下來后,我和吳誠先生再議。」
「莫動,我看看,看你帶了葯冇。」
不曉得什麼時候,吳二苕回來了,一邊朝房裡走,一邊把破蒲扇拍得沙啦沙啦響。
「喲,看您家說的!只怕是您家記錯了商號哦?我們祥記商行從來就冇換過老闆。劉老闆劉宗祥,剛才還要我代他您家向您家問好咧!」吳誠一臉的笑,一臉的誠懇。
「噢,管家,還有,麻煩您家的先生再到這裏來一下,臨時有個蠻重要的事情,叫他您家跟我一路出去一趟。」劉宗祥插了進來。剛才接到的一個電話,使這位大老闆剛回家,又不得不馬上出去。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清水黃塵三山下,變更千年如走馬。遙看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是呀,是呀,長江說得對呀,是要多長個心眼咧。唉,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也是蠻難的呀!唉,是蠻難的呀!」
「我說兩句,好不好?」吳誠不曉得什麼時候把眼睛睜得溜圓了。見劉漢柏朝他點點頭,他又飛快地朝劉宗祥溜了一眼。劉宗祥頭枕在藤椅靠背上,完全是一副閉目養神的姿態。這就不是剛才吳誠的樣子可以比肩的。真正的鬥智比心思,哪裡還用得著眼睛!
也就是說,這位黃埔軍校的校長,從小就是個扒牆上壁頑劣成性的調皮佬。為此,他沒少受皮肉之苦,沒少挨老娘荊條子的抽打。不過,即令是眼下,當了北伐軍的總司令,可以說得上是戎馬倥驄日理萬機了,其好動敏感如故。他很少能夠坐得住半小時以上,總是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地想事情,走來走去地聽部下的彙報。只是有一點很奇特,越是境況緊張,他反倒能夠坐得住。慢慢的,周圍的人熟悉了這一特點,看到蔣介石不停地轉圈子,就知道事情有救。如果碰到他好久都坐在一處,一言不發,那就是大事不妙了。
「像個鬼樣的,一點聲氣都冇得,把人嚇了一跳!」蘆花下意識地把還沒有來得及扣上的衫子朝里一攏。
除了愣怔那麼一會兒,劉漢柏沒有玩褲子口袋裡的圍棋,旋一鎮定,右手的兩個指頭,又在褲子口袋裡忙活起來。的確,父親事先沒有對他說要他主持今天的聚會。叫他參加今天的聚會,他以為只不過是逐漸熟悉祥記商行生意門徑的開始罷了。
「我看哪,是不是就麻煩吳師傅開車子去接,你就不去算了。你去,是接,吳師傅去,還不是接么。」秀秀不想讓劉宗祥這麼晚了又出門。她擔心他的病。
「今日商量事情,夜飯可能要晚一點,請各位先喝點稀的,墊補墊補。」
「你摸唦,只要你摸得到。」
「我有個蠻苕的想法。就是,像眼下的動蕩世道,祥記的生意,要全面撤退。特別是首飾行,要把門關了。當然,要是老闆取了這個『退』字,就要想法子,在退中賺錢。退,不是折本的退,要是折本地退,還要我們今日坐在這裏聚個么會咧?至於么樣個以退為進,么樣在退中謀利,我已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頭,還要三思一下,您家們看咧?」
劉漢柏發布完他當祥記老闆的第一道命令,稍停了停,端起了茶杯。
「還是由老闆說吧。」
秀秀正自感嘆,看到漢柏和小月就在不遠的樹蔭底下站著,不曉得有什麼說不完的話,咕咕噥噥的。秀秀瞟了一眼。小月的嘴動得多,兒子老是一副笑模樣,多半是在聽。心裏一喜:兒子哦,比你爹傲多了哦。你的爹,傲是蠻傲,那是冇得話說的,就是難得有個笑臉。看你,笑得像個歡喜坨,就像那姑娘伢渾身上下冇得一處不讓人喜歡。兒子哦,是傲哇,是個會盤姑娘伢的坯子!漢口話中的「傲」,與北方話中的「能耐」相當;而「賊」,則相當於北方話中的「聰明」、「精明」;兩字都無「驕傲」和「盜賊」的貶義。用於品評人,「賊」與「傲」相較,「傲」中褒義更豐富。至於漢口人如說某人「小賊」,即「小聰明」,則略有批評之意了。
劉宗祥趕到碼頭的時候,船正朝岸邊的泊位靠攏。
這些,周思遠能在這種場合說么!
劉漢柏回過頭來,望馮蝶兒一笑。
「外頭還是比屋裡涼爽些呢!這天氣真是有意思,又沒有風,就是覺得涼爽些,屋子裡頭呢,這麼大的電扇呼呼地吹,總還是不爽人。」劉宗祥一邊往客廳里走,一邊說。好像他一直都在外頭,而不是和秀秀在房間里。
「好,肚子里是像空得很,又熱,身上的水,都變成汗流幹了。」
「好了,開會吧。」周思遠倒是注意到了李長江臉上的表情,宣布開會。他是最熟悉李長江的。李長江從一個碼頭工人走上職業革命者的路,從一個一字不識的挑腳扛包的,到後來竟養成了讀書的習慣,和周思遠有直接的關係。
緩緩朝碼頭靠近的輪船,移動著龐大的黑黢黢的影子,身上綴著一些橙色的燈光,把江水刻出一道道變幻不定的波紋。這些波紋,以黑白色調為主。黑白之間幾乎沒九_九_藏_書有過渡,偶爾也被刷上一層淺淺的橙紅,把冷冷清清濃夜糊住的江面,抹出幾分虛幻的熱鬧。在這炎暑逼人的盛夏,看著這很有些詭異的夜景,很容易產生寒意。是寒意而不是涼意。
當然,真正讓他牽腸掛肚的是,洛陽一直是他的大本營,那裡似乎藏著他最後可以開拆的錦囊妙計,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再展幾乎橫掃半個中國的直系軍人的風采。再說,這裏的地皮已經被颳了三尺,在他看來,留下一個貧窮的城市,不啻給對手留下一個沉重的裝滿飢餓和絕望的包袱。吳佩孚留下一名犟性子的愛將死守武昌城,也僅僅只是為了讓他朝北撤退爭取時間。當然,武昌城能夠多守一天,也可以或多或少挽回一點面子。
牟興國終於聽到對方吐出有意義的聲音了。可是,這有意義的聲音,對他牟興國,卻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牟興國聽到了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逐客令。而由他的面子引領來的張臘狗,倒成了總司令留下來的客人!這個張臘狗,是個什麼東西!臘狗!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的街混混,流氓,還是前政府的偵緝處長!不是看在救了一命的份上,怎麼也不會帶他來見赫赫有名的蔣總司令唦!個把媽真是見了鬼了,完全是見了鬼了,自己接媳婦,竟把花轎抬到別個屋裡去了!
「曉得,曉得,就親一口,親一口!」
李漢江潦潦草草用袖子橫著在臉上一抹。這動作,與他眼下的打扮很相稱。半長不長的一件夏布衫子,已經洗褪了本色,一臉的疲憊之色,只有為生計不得不頻頻奔波的小店員、小老闆才有。在這熱死人的天里,還這般辛苦匆忙,漢口武昌兩邊跑的小店員小生意人,不引人注意。
「你說么事呵?人中之傑?哪個呵?」李長江像是沒有聽清楚,又像是一直都沒有聽,剛才打瞌睡去了一樣。
老出納不瞟吳誠了。他低下頭,再次認真地研究吳誠遞上來的貸款申請單。數字大是大了點,不過,銀行就是希望客戶存得多,希望有經濟實力的商家貸得多嘛。再說,開飯館的,還怕大肚漢嗎?嗯,貸款不貸給像劉宗祥這樣的大老闆,還貸給誰呢!老出納看看要求貸出的數字,比拿來作抵押的匯理銀行的存款數字,還要小三萬,就又放心了三成。他操起電話,先打給匯理銀行的出納,劉宗祥存款六十萬得到了證實。然後,他又給劉宗祥打了個電話:「劉先生嗎?您的商行都換了經理噢?是嗎?噢,好,好,就用匯理的存單作抵押,行,行。」
小月沒說什麼,一出來,就站到母親的影子裡頭,半低著頭盤弄自己的辮子。秋桂的嘴巴不饒人,半嬌嗔半認真地頂了劉宗祥一句。
「噢,祥記商行,剛換了位老闆,就又換了經理。嗯,新接手的老闆叫什麼什麼啊,您看,人老了,嗯,老了……」老出納一副極認真回憶的樣子,看都沒看吳誠一眼。
儘管不是每個人都十分喜歡喝這種顏色艷麗的稀飯,主人娘子的賞賜,不好拒絕的。再說,這東西,畢竟不是壞東西唦!
「好吧,既然是這樣,眼下反正也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先把軍閥打倒了再說。為了表示我們黨的誠意,我到湖南去一趟,迎接北伐革命軍北上。」終於,周思遠開了口。意思很清楚,口氣卻有些含糊。
「嗯,嗯,唵,唵?」
真的遇到跟蹤的,不作聲不作氣跟到劉園去了,自己束手就擒也還罷了,一是任務還沒完成,二是真的要連累劉老闆一家子。
這幾個人裡頭,要講猜度劉宗祥的心理,趙吉夫要數第一。場面上說廢話打哈哈,他經得太多了。趙吉夫清楚,在祥記商行內部,劉宗祥是最不作興說廢話打哈哈的。要是劉宗祥打哈哈,就表示下面將有非常重要的話要說。最熱的日子後頭,總有最冷的日子等著。趙吉夫現在基本處於半退休狀態,大部分的事,都交由吳誠去辦。一來也是想偷閑,另外呢,也是貫徹老闆鍛煉重用後輩人的意圖。人一旦從思想上懶散了,整個精神狀態就不知不覺地疲軟了。
李漢江不認識鍾媛媛。發現了李漢江的詢問表情,周思遠笑著提醒。
夏末的傍晚,就這麼一副中年漢子知情知義知輕知重的模樣,沒有神秘,只有爽朗和充實。
辦法沒有說出來,但辦法是有的。說想法模糊,看似謙虛,暗藏機密。吳誠的話也不多,但原則有了,具體的操作步驟也有了。
劉宗祥在車裡坐了一會,感到車內實在太熱。走出來,踱到靠碼頭近些的地方,看著江面上黑黢黢輪船的影子,覺得不是輪船在朝碼頭移動,倒是自己在朝那個黑影移動,一時間竟生出許多感慨來。
「個把媽,先下手了,把手腳都做到前頭去了!還真是一坨老薑噢!」
張臘狗盯著烏紅的豬血慢慢朝筷子上浸,凝固住了,又把血紅的眼珠子盯在黃素珍和她懷裡的伢身上。
今天,和張臘狗正式接關係之前,陸小山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消息——本報訊本埠前偵緝處處長張臘狗向本報透露,他是一名忠實的革命黨人,奉命一直在前政府里潛伏,直至國民革命軍蔣總司令明令之後,方始公開身份,參与本埠新政府之工作。這位前偵緝處長還頗為傷感地說,為了革命,他已經作了重大犧牲,其妻(后證實為其小妾)黃素珍及其幼子,已失蹤多時,似反革命分子因恨其深藏不露而報復,云云。
「該接的人,已經在車上了咧,您家。」吳二苕又上前一步,幾乎是耳語。
「你看你,回來一趟,連門都不進,就是自己家裡的人不見怪,隔壁左右的人看到了,也犯猜疑咧!」王玉霞咽了一口,還是沒把這句話咽下去:「兒哪,那個小伢咧?這些時,都冇看到哇?」
枸樹長得快,也老得快。知冷知熱也最快。你看,天氣剛剛見了點涼,它就三不之地飄下一兩片葉子,向這個世界報告秋的消息。這片擦著王玉霞肩膀掉下來的枸樹葉子,近巴掌大,毛茸茸的,鋸齒形的邊還很清晰,只是周邊染上了些鵝黃,中間還是綠油油的。生命還有很多潛力,怎麼就如此匆匆地回到地上來了呢?
周思遠掃視了一遍到場的人,臉色嚴肅了。
喝到這種程度,張臘狗作了兩個決定。
「咿?管家呀,您家的兩個姑娘,像是土行孫哪,么樣您家的話音冇落,她們就到跟前來了咧!」從劉園到碼頭去接人,再回到劉園來,就這麼一會工夫,變化太大,所有的變化又都是讓人歡讓人喜的。憋不住歡喜,平常從不和小輩們開玩笑的劉宗祥,對突然出現的兩個姑娘開起了玩笑。
連蘆花這樣不關心外頭事情的人,都曉得市面上隨么事都很「吃緊」。東西漲了價,說明眼下的形勢很糟糕。從劉宗祥和吳秀秀他們的隻言片語里,蘆花曉得附近就在打仗。好在這多年總是聽說打仗,聽多了,倒也不怎麼怕了。今日這個打那個,明日那個打這個,可漢口倒一直沒有經過戰火。這一回,像是說南邊打北邊,就是朝漢口這邊打。這就拐了。難得過這幾年還算是安靜的日子,真的一打到漢口來,雖然跟著劉宗祥這樣的大老闆,不至於有什麼饑寒之虞,逃兵荒的日子,幾難得過哦!
我不能許你什麼願,凡事,要由黨部,由政府來決定。我,只是服從黨和政府的一名軍人,唵?軍人!這一位,唵,漢口大旅館的主人?留下來。」
「呼呲!」
和劉宗祥相較,見到兒子,吳秀秀更多的是驚喜,是太突然太沒有思想準備而產生的驚喜。
「要是能摸一下,就曉得了……」
這才是討人嫌咧!這麼多年和張臘狗作對,做了那麼多的手腳,雖然也是為了報仇,畢竟是小打小敲,只能出得一時之氣,報不了殺父仇。好容易等到張臘狗成了革命對象了,張臘狗的末日到了,蔣校長卻把這個兩世的仇人收到了自己的麾下!怎麼辦呢?反對,肯定是不行的。這不是胳膊和大腿之間的對比,簡直是香簽棍子和擎天柱子之間的反差。使陰壞整張臘狗么?也難。張臘狗也有嘴巴會向上說,手上有人有槍可以和他抗衡!當年的張臘狗,尚且心狠手毒,到如今,更是修鍊成了精,既能殺人不眨眼,也能吃虧忍痛含而不露坐以待時!
馮蝶兒自小在秀秀身邊長大,脾性都是熟悉不過的。秀秀聽出來,蝶兒今天的親熱裡頭,顯得比平常空洞多了。
老出納目送吳誠寬厚的背影,好一陣默想。
從省城那邊過來,剛一上岸,被江風收幹了的汗,又不失時機地冒了一身一臉。
走得陸小山有些分心了,就很僵硬地轉動頸子,看了看窗外。
蔣介石的心思,早就追著滔滔的江水,到上海去了。
「噢,都來了!」劉宗祥眼睛沒有睜開,但是,聽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睡著了的。秀秀正在為他沒睡著而遺憾呢,就被劉宗祥一把抱住了。
戰火已經越燒越近了,省城和漢口、漢陽這邊的來往船隻,起坡上岸,都要受到嚴格的檢查。漢口早就沒有了城牆,漢陽那邊的城牆呢,聾子的耳朵,算是個擺設罷了。只有省城武昌,仍舊是金城湯池,孤零零地把自己圍困著。儘管這樣,眼下漢口還是吳佩孚的天下。剛才劉宗祥接到李長江的電話,說馮子高要先期潛進漢口,摸清三鎮的布防情況,等待北伐軍的大隊人馬打過來時,少一些犧牲,少受點損失。這樣的電話打給劉宗祥,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劉宗祥幾乎是沒有猶豫,就答應為馮子高的潛伏全力提供條件。無論是公還是私,劉宗祥都不好拒絕。劉宗祥和馮子高,是唯一這麼多年來沒有過鉤心鬥角的朋友。
不曉得為什麼,小月嘴角上掛著笑,眼淚卻唰唰淌了下來。可能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無端失態吧,小月掩著雨打梨花的臉,匆匆出去了。
弗朗克下水了。當然,剛開始是試探性的。試探的結果,收穫驚人。於是,弗朗克就瞞著總行,瞞著董事會,把自己經管的東方匯理銀行漢口分行的資金,一股腦地投了進去。狠狠地賺了幾筆,弗朗克就又連本帶利再投入,沒留任何後路。
再說,哪有守得住的孤城呢!聽聽李家兄弟倆的對話就明白了。
「來了,來了!」聲音還沒落,蘆花的兩個千金就出現在眼前了。
「總司令,武昌城雖非金城湯池,但的確是經營有年,易守難攻。莫若圍點打援。另外,吳佩孚退至孝感,那裡並無多少險障可屏,是否可以……」
在省城跑了幾天,李漢江得到的最深的印象,是吳佩孚肯定下了決心,要死守武昌城。另外,他還順便得到一個消息,就是鴉片督軍欒耀祖死了。
「哎呀,這可不是我說的咧,這是孫文先生說的咧。他老人家是這樣評價蔣先生的:『昂昂千里之資,雖夷險不測,成敗無定,而守經達變,如江河之自適,山嶽之不移』。您家們聽聽,這不是說蔣先生是人中之傑么?」
「老闆的事情么,哪裡好去打聽咧。反正哪,不是么好事。街上緊張得很。伢的個姆媽咧,幾個讀書的伢們,你要囑咐,放了學,就回來,莫要讓他們在外頭玩。姑娘伢們尤其要打招呼。這種世道,哪裡是養伢們的年月唦!個把媽!」還沒說上幾句,吳二苕就顯出一股子煩躁。
馮子高面對一江奔水,表情雖怔怔,思緒卻悠悠。
「姆媽,姆媽!」
王玉霞很少能在大白天看到兒子。就是晚上,兒子也難得回來一趟。兒子生意做得大,好像有好幾樣生意,有好幾個鋪子,難怪他忙。
「米——酒!復——南米酒!」
張臘狗搛起一塊豬肝,咬了一口。豬肝汆得太嫩,一口下去,一汪烏血滲出來。
周圍很靜,除了與他隔一扇窗戶站著一個男人外,寬大的房間里,沒有第三個人。
「子高兄是跟孫文先生的人。子高兄是個經濟之才,孫文先生也是個很務實的人。聽說,孫文先生設想過要在漢口和武昌之間建一座跨江的大橋咧。這樣想著搞大建設的人領導的黨,要是當了政,我劉宗祥的后湖夢,就可以圓了!」
離馮子高不遠站在窗前的這個男人,好半天都沒有挪動地方了。他時而舉起望遠鏡朝江那邊望,時而又把望遠鏡放下。他已經忘記了,隔著浩浩淼淼的長江,用他手上這架望遠鏡,是看不清武昌城那邊什麼東西的。把望遠鏡這麼舉起複放下,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沒有任何軍事上的意義。
陸小山心裏重重地砘了一下。他的目光剛和母親的目光相碰,就倏地閃開。眼前似乎什麼也沒有,一片空朦。
「你一定要把款子貸出來,么樣說,是你的事。」劉宗祥的話里,沒有商量的餘地。
小月的臉,比蝦子還要紅。她怯怯地朝桌子周圍掃了一眼,趁人不注意,把那隻蝦子搛到了劉漢柏的碟子里,順便又朝漢柏盯了一下。劉漢柏朝她大有深意地一眨眼,把她的臉眨得更紅了。
蔣總司令的囑咐斬釘截鐵,是一種類似重金屬的聲音。
「是劉老闆么?」果然,是個大活人。
英國滙豐銀行漢口分行出納室的華籍出納,從吳誠手上接過貸款申請單,看了看數字,又過過細細地看清楚貸款方:祥記商行。
她哪裡曉得,劉宗祥剛才說的這筆賬,是折本倒算、小輸當贏的演算法。
「是真的顯老了呢!」秀秀朝劉宗祥白晳的臉上瞄了一眼,心裏一頓。劉宗祥眼角上的皺紋,已經很明顯了。額頭上,也不是抬頭皺,那是真正的歲月痕迹。
「給趙吉夫打個電話,給他說,吳誠一回來,他們兩個人就一起到這裏來。」劉宗祥剛接過秀秀遞給他的手巾,才記起自己是有手巾的,就又遞還回去。遞還到中途,又縮回來,一笑,很累,也很抱歉的樣子。
吳二苕跍在離聚會客廳不遠的一棵歪頸子柳樹下。夜色已經把他和樹蔸子膠合在一起,看上去,這棵歪頸子柳樹,就比白天粗了好多。屋裡人說的話,他一句不漏都聽進去了。二苕心裏一喜歡,從褲腰上抽出摺扇,忘了撒開,當做蒲扇,毫無目的地拍得啪啪響。他已經好久都不用蒲扇了。
「個把媽,我要是也能留個種下來,該有幾好噢!別人的蛋,隨老子下幾大的神去孵,到頭來,孵出來的總不是跟老子一樣的雀子!個把媽,也真是怪咧,同是一塊地,疤頭怪腦的倒種出好莊稼來了,老子侍候得這麼好,連根草都不長!」
當時,秀秀正在客廳里。事先知道劉宗祥是去接馮子高的,秀秀當然應該等在這裏。她看到好幾個男人進來了。她站了起來。沒有馮子高。她看到了李長江,由李長江而很快認出了李漢江。這兄弟兩個,雖然長相有差異,但大模子還是很相read.99csw.com像的。還有一個細條條身材的年輕人是哪個呢?嗯,這是哪個呢?這是哪個清爽的小夥子呢?本來,秀秀應該認得出自己的兒子才是。自己生自己養的伢么!只是,只是,這見面實在是太突然了!
陸小山心裏暗嘆。
牟興國覺得自己的嘴巴已經有些發黏了。嘴角里,一定堆起了老厚一層半干不幹的濃涎坨子。舌頭都發苦了,就只是聽到對方偶爾發出這樣的聲音。這當然不能叫作「話」。話是有意義的,這隻能叫作聲音,沒有任何意義。
「看看,是不是我先說幾句?」趙吉夫朝周圍瞄了一圈。除了吳誠和自己,就是老闆的家人。吳誠固然是後生可畏,畢竟是後生,而且是外頭看著憨頭憨腦、心裡頭不曉得幾有數的後生。你看他,已經學會在這種場合裝佯了,眼睛眯著,一心只等魚上鉤的模樣。
「漢柏咧?也叫他來。」見秀秀一邊撥電話,一邊朝外頭樹蔭下努嘴,劉宗祥才明白,兒子和小月在那裡說著什麼。
「您家盡量喝,多得很咧!再說,您家一早上的工夫,坐在屋裡,就賺了幾十萬,曉得要煮幾多稀飯咯!」蘆花聽進了老闆最後一句話,嘴巴半張著,驚訝佩服得不得了,實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這不是個讓人年輕的年月。
「姆媽,站在外頭做么事唦,您家?」陸小山臉色發青,一身疲憊。
不遠處,還是那個一江春茶樓。茶樓門口,一頭灰發的瞎子算命先生,膝蓋上鋪了一塊白毛布,布上豎著的那把黑乎乎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吟著一支說不出名字來的曲子,弓子上白生生的松香末子,像胡琴的口沫,四下飛濺。是弓子累了,還是弦子累了?琴聲總是有些沙啞。調子似乎很熟,還是十多年前的調子。胡琴的吟唱,有一多半被淹沒在塵世的喧囂里,但胡琴的情緒,仍被歲月定格在遙遠的從前。
有好多天,黃素珍都沒有來了。
真正讓弗朗克像磨房驢子樣轉的,是穆勉之,或者說,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貪婪。
「咦——嘿嘿!出了伏的蚊子,比三伏時還狠些!」
「說實在的,要說讀黃埔軍校,我剛一畢業,就被組織上派回漢口了。我這次回來,真正是雙重的身份。既是我們黨要在漢口建立大本營的需要,也是國民革命軍北伐偵察的需要。北伐軍指日可打進漢口,這是沒有疑問的。我們黨的中央機關,肯定要從上海遷到這裏來。我是共產黨,當然要為共產黨著想。參加國民黨,是接受黨的指示。我說這一番話,不是別的意思,只是想強調,我和在座的同志們一樣,是共產黨員。至於蔣介石先生,就我在黃埔軍校看到聽到的,的確和孫中山先生評價的一樣。蔣先生心裏怎麼想,哪個也不曉得。我只曉得,在我們的畢業典禮上,他您家說,除了共產黨之外,其他團體肯與本黨真正合作革命的,就很少了。他您家還說,我們國民黨,現在只有左派與右派之分,不能有共產黨與非共產黨之分,更不能有國民黨與共產黨之分,如果國民黨員有這種見解,那無異於削弱自己革命的元氣。您家們聽聽,人家蔣先生,的確沒有把我們共產黨看成是外人。」
要不是看到旁邊的張臘狗幾次做出青幫拜碼頭相認的動作,蔣介石早就想把牟興國趕出去了。看在是和這個幫內同門一起進來的面子上,蔣介石盡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居然聽完了牟興國這一通冗長的自我推銷。
「肯定是熱的咧……」
說是吃夜宵,說是喝點綠豆稀飯,說是隨便弄兩個冷盤,畢竟是說說而已。秀秀和蘆花是絕不會真的就端上兩碟腌蘿蔔或者炒白菜就了事的。倒是真的以冷盤為主。但這是些什麼冷盤呢?熏魚,熏肉,蒸火腿,油熗蝦,拌蟄皮,不一而足,也算得上是水陸雜陳,豐富而豐盛。
「小花子哦,你千萬要過點細呀!」劉宗祥倒沒有說什麼,秀秀可是對李漢江囑咐了又囑咐。好像李漢江真的還是當年在劉園東戳戳西挖挖捉蛐蛐的那個小花子,而不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革命黨人李漢江。
他掐了掐太陽穴。那裡有些脹。他下意識地摸摸上衣口袋。那裡有硬硬的感覺。
「看您家說的,看您家說的!我才是個大苕咧。哪個把您家當苕,哪個就先是苕!」馮蝶兒嘻嘻哈哈說了一堆閑話,親熱得不得了。「招呼個么事唦,您家,我剛才說了的唦,都是您家認得的人。您家就用大抱壺,給我們裝一壺花紅葉子茶來,就可得了。」
小山個小雜種,荷包里有幾個,身上就泡起來了。錢多,錢多又么樣呢?錢多熬不過日子長!
今天晚上,又是一點風都沒有。越是沒有風的時候,樹上的蟬,就越是叫得歡,「吱呀!吱呀!」尖厲而高亢,單調的聲音總僵在一個音階上不動。真是邪了,大晚上的,蟬兒還叫得這般凶。池塘水凼里的蛤蟆,也擺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勢,「呱啦啦!呱啦啦!」比較起來,蛤蟆的歌唱就比蟬兒高妙多了。看來,這與劉園的蛤蟆種類多有關係。草綠色背脊上,一邊各鑲一條金色線條的,是湖蛤蟆,叫出來的聲音,「呱」音的前面加進「咕」音,有灌了水的沉悶和潮潤。岸上草叢中色彩斑斕的花蛤蟆,「啦啦」的尾音就有空闊地帶演奏的清越和悠長。至於浮在小水凼里的哈士蟆,由於身形壯碩,水凼的圍子又構成了天然的共鳴箱,所以,它們的嗓門就顯得很洪厚。蛙鳴蟬噪,這四個字下得相當準確。蛙之鳴,尚可聽,蟬之叫,只能徒添煩躁而已。
可能是秀秀剛才裝進去的葯。就在這時候,才覺得身邊還有一個黑影。背脊上剛竄起一層雞皮疙瘩,驀地覺得很可笑:有二苕在旁邊,會有什麼危險呢?不就是一個大活人么?嗯哼,離尺來遠,身上的熱氣都逼到我身上來了么!
「小山哪,你么樣了哇,娘在問你咧!」
她的話還沒說完,馮蝶兒就一愣:這個小丫頭,什麼時候變得膽子這樣大了?周思遠同志是我們的領導呀,還是三鎮黨的主要領導人之一呢,小丫頭敢用這種口氣說話?
我的男人不也是才落屋,屁股還冇落板凳,就又要出去么?老闆有人疼,他還是坐車咧。我的個男將還遭孽些,還要開車,那是一點野都不能打的事情哪!
「今天的會,先由李漢江同志,把廣州方面的情況介紹一下,我想,李漢江同志,肯定也帶回了任務。」周思遠把眼光盯在李漢江臉上。
弗朗克感到力不從心。他太佩服在柏泉鄉下的老神父皮埃·讓了。這老傢伙,大半輩子都在這鬼地方生活,活得真的很滋潤,適應力太強啦!
他不能向這個精明的中國人開口借錢。眼前的這個傢伙,太聰明了。要不是看在老神父的面子上,早就把這傢伙辭退了。不要說借不借得到錢,我只要露出借錢的口風,這傢伙肯定會落井下石。對,落井下石,這是一點疑問都不會有的。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歲月真是個最無情的東西,竟然連人生最基本的饑渴都可以消磨得無影無蹤。
周思遠是和鍾媛媛一起進劉園的。照鍾媛媛的意思,是讓她先進來看看。這顯然是為她的老師和上級的安全考慮。周思遠認為沒有必要。劉宗祥在漢口乃至省城,都不是個沒有影響的人物。周思遠還注意到,自從劉宗祥到上海去了一趟之後,和上海、江浙商界一些頭面人物,也有了頻繁的生意往來。這是個新情況,值得注意。像這樣有影響的人物,當局要動他,不會完全沒有一點蛛絲馬跡。辛亥首義到現在,從方方面面的材料看,劉宗祥雖然不是個膽子很大的人,也沒有聽說他不轉彎地依附於哪個革命黨。他只是依附洋人,躲在洋人的大旗底下做生意,賺錢。如果沒有馮子高和他的交情,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戀舊,重友情,這是與作為生意人的劉宗祥不怎麼相一致的。還有一點,就是,劉宗祥的寶貝兒子劉漢柏,不曉得是個什麼政治背景?從法國回來,年紀輕輕的,面子上看,彷彿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有些估摸不透。
「這個蔣介石先生,真是比孫中山先生棋高一籌咧。不說別的,就是拉軍隊這一步棋,就走對了路子。以往,孫先生革命了那麼多年,用的都是拉這個打那個的辦法,沒有自己的軍隊。打輸了,不消說,就是打贏了,果子也是別人的。嘴皮子總是玩不贏槍杆子,槍杆子後頭呢,少不了白銀子。看上海的報紙透出來的口風,江浙那邊的大銀行家、大商家,曉得把了幾多錢給蔣先生咯!我們的黨總有一天,要吃一回大虧的。這大虧,不是別的,就是沒有自己的軍隊,沒有自己的槍杆子。沒有槍杆子的團體,只能跑龍套,絕對不能唱主角。你看劉備,沒有自己軍隊的時節,和有了軍隊有了地盤的時節,是兩回事唦。沒有軍隊,曹操和他論論英雄,也就是掏他口氣的意思。他當了真,心裏高興,可又嚇得要死。要是當時他手裡有軍隊,他何苦要借雷來掩飾呢!唉,眼前的事,眼下就要發生的事,歷史上都是有過的呀!」
「完了,完了。吃藥?真是差一點吃了人家的洋葯啊!哎呀,有味有味,賺了五十七萬!」劉宗祥接過蘆花端上來的一碗枸杞熬的綠豆稀飯。「噫,這清清湯湯的稀飯,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咧!」喝了一口,看一看,米似白玉,有紅有綠,真有些不忍心就這麼大口大口地喝。
「看咯,看我們的蝶丫頭哦,到底是長成大人了喂,幾會說話咯!」
「不熱,么樣會這麼亮咧?」
這個馮子高,硬是茅廁的鵝卵石,很不好纏的。我都在談文學了么,不是在抬舉你?給機會你,讓你揚其長么!他倒要談軍論兵!哼,口渴了,不提茶壺卻提夜壺!
蔣介石終於還是停了下來,望著馮子高的背脊,口氣是在商量,實際是在命令。
「既然是開會,既然是要我談,我就說點我個人的看法。」李漢江的經歷比他的哥哥簡單得多,或者說,直接的面對面的流血的鬥爭和暗地鬥智的經歷,李漢江基本沒有過。在黃埔軍校里,像他這樣以共產黨員身份參加國民黨的學生,多的是。
棚子里一時很靜。
這是兩顆被酒精燒烤成的眼珠子。顏色紅得不正,布滿血絲的眼白部分,紅得鮮些;瞳仁,因為是黑的,紅和黑相互滲透了,就難得分出是黑還是紅。就像是燃著的兩坨煤球,周邊在熊熊燃燒,中間沒有燒透。
就在兄弟跑省城期間,李長江也沒有閑著。他一頭扎進了漢陽兵工廠,硬是鼓動得那裡的工人統統罷了工,直到廠方經營人,答應不為省城武昌那邊生產槍炮火藥,工人才復了工。你吳佩孚有天大的本事,也敵不住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第二聲還沒落,吳二苕就出現在跟前了。
「唉,老子對不住自己,也對不住她哪!」
「哦嚯,劉老闆,今天我真是要搭您家的鑲邊,會一會您家接的朋友。」
畢竟已在車上驚喜過了。看李家兄弟退出去,劉宗祥想這兩兄弟身上,可能維繫著大事。他跟了出去——「兩位,先弄點么事填肚子?」
牟興國剜了張臘狗一眼,絕望而沮喪。
終於,蔣介石垂下舉望遠鏡的手,就像放棄一件已決定放棄的東西一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要是沒有這條江,恐怕也沒有蠻多蠻多的好詩呢!」
哪裡曉得,這次湖北周圍戰事不斷,形勢吃緊,所有放出去購貨的款子全都埋進去了!只有弗朗克自己知道,眼下,他,法國漢口立興洋行總經理,已經一文不名;法國東方匯理銀行漢口分行,實際上已經倒閉。要是外界知道這家銀行已經沒有任何兌現支付的能力,漢口不曉得有幾家商鋪會跟著倒閉,不曉得又有幾個人會吃砒霜或者跳江自殺!
「噢,哦,是的,是的……嗯?吳先生,你這不是法國匯理銀行的資信證明單嗎?為什麼不就地取款呢?」老出納口裡問著,眼睛朝吳誠瞟。他只是瞟,不是盯。老出納閱人多矣:你朝一個有可能說謊的人一盯,很可能盯出他把謊話說圓了的主意來。人說情急生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你要裝著不在意,讓他去說,只要是謊話,越說多,漏洞就越大。
「既然如此,我就想再說幾點。一,從現在開始,祥記商行總行經理,由吳誠吳先生擔任,與原經理趙吉夫先生,用三天的時間交接。二,趙吉夫趙先生,為祥記的生意操勞了大半輩子,仍叫您家再操勞,實屬大不該。趙先生退休之後,薪水照舊,如不嫌棄,吃住仍可在商行。三,祥記幾十年來,一直是獨資經營,這個原則不能改變。因此,原來如因種種原因參了股的,仍按老辦法;以後,可能在相當長的時間,不吸收同仁資本。這樣做,不是祥記貪婪,是愛護各位的意思。」
一片樹葉,似很沉重,落到她的肩上,嚓的一聲輕響,彷彿一聲嘆息。
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眼下卻最需要了解有軍事意義的東西:武昌城為什麼這麼久還攻不下來?
秀秀好久都沒看到劉宗祥有這種狀態了。這是遇到大生意才有的狀態。這多年,社會上打打殺殺,很有點春秋無義戰的味道。是不是義戰可以不去關心它,但是,打過去打過來的,市面就這麼蕭條了好多年,劉宗祥也就像一匹長久沒有聽到鼓角的戰馬,顯得閑散而疲軟。也是怪得很,以往,總是忙,大生意一樁接一樁,人咧,總還蠻精神。這多年,沒有么大生意,他反而顯老了。
街上的米價一天一個樣。鹽又漲價了。為鹽漲價,漢口好幾撥人到商界聯合會請願了好多次,搞得周伯年的腦殼都大了。他真是有苦說不出。他自己並不做鹽生意。再說,食鹽漲價,也不是漢口商人自己決定的。鹽價一向由政府說了算,與漢口商人的關係實在是不大。市民們燒香也好,拆廟也好,都走錯了廟門。
貪婪和絕望,讓這個法國人近乎神經質了。
「我像個鬼?你像個么事咧?敞著個門,真是!」吳二苕朝堂客瞄了一眼。烏黢麻黑的夜色,屋裡又沒有亮燈,實在看不到什麼。
「我?冇得么事呀……」小月終於抬起頭,瞄了劉漢柏一眼。
鍾媛媛的要求很及時,也很有道理。大家沒有反對的意思。只有馮蝶兒,剛才還一臉的肅穆,現在浮上一抹調皮的笑,還用手肘,碰碰身邊的鍾媛媛。
「給,手巾!呃,你的手巾咧?」
「那……李先生,您家是不是……」劉宗祥的話說得很吞吐,邊說邊朝車停處大步地走。很顯然,劉宗祥的這種邀請,可以理解成僅僅只是客氣,也可以理解是尊https://read•99csw•com重對方的意願,不勉強對方的意思。
陸小山又是啪地一個立正。沒有必要說什麼。這種時候,不說話是最聰明的。再說,他說什麼呢?看樣子,校長對他陸小山的情況清楚得很。
「算了,有個么抹頭唦!抹去抹來,還不是一身的汗!不如就在外頭坐一下子,過一下子就涼快了,你冇聽說過,心靜自然涼么。」
「么回事,么回事?呵?」王玉霞怔怔地愣住了,眼珠子定定地盯著兒子,彷彿這混天的震響是他兒子弄出來的。
蘆花驚異地發現,秀秀完全亂了方寸。
是不是像吳承恩老先生《西遊記》里寫的那個真假美猴王?到底哪個是扶正祛邪逗人喜歡的孫悟空?
鍾媛媛,這個生在劉公館名義上是劉宗祥養女的女孩子,實際上一直沒有被劉宗祥所承認。豈只是不承認她呢,這麼多年來,劉宗祥實際上已經放棄他的劉公館了。如果你在劉宗祥面前提劉公館的話題,劉宗祥一定會以為你是在挖苦他。好在沒有任何人提這方面的話題。再說,十多年都這麼過來了,誰還記得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呢。很有一些年,鍾媛媛很不理解,也很不習慣這種不尷不尬的身份。後來,讀了幾本書,參加了這麼多年的活動,見識也就開了。特別是那一次被張臘狗的偵緝隊抓進去,吃了好幾天牢飯,膽識也練出來了。她從牢里出來之後,才曉得,她之所以這麼快被放出來,而且一點虧也沒有吃到,還是劉宗祥出錢出面子的結果。
「唵?子高兄,剛才你說什麼?」好像剛才什麼也沒聽到,蔣介石離開了窗戶,開始在房間裡頭轉圈子。給人的感覺是,一張五官端正清秀清癯的相片,從鏡框子里走了出來,彷彿被定格得太久,憋得慌,才要這麼不停地匆匆走動。
劉宗祥的眉頭又稍微皺了皺。噢,這小傢伙是在玩荷包裡頭的么東西,不是在摳胯子。真是,這大的人了,還這樣大的玩性!也好,臨大事不動聲色,說不定還是塊可以雕琢的材料。
黃素珍來不來,王玉霞倒不是很在乎。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個媳婦,再說,兒子也總是愛理不理的。看樣子,小山這些時,只怕一回都冇跟她在一起過咯!小山哪,跟他的老子硬是不同喲,比他老子的心深多了哇。
「這樣肉兮兮的花朵,么樣起了個硬戧戧英雄花的名字呢?」
正準備掉頭走,隔壁巷子里傳出一聲尖細的吆喝。聽聲音,曉得這是真正的湖南人,「湖」叫成了「復」。
對自己的兒子,劉宗祥幾乎不敢相認了。出國走的時候,漢柏幾乎是個奶腥氣還沒有褪乾淨半大的伢,可現在,坐在跟前的,完全是個氣宇軒昂的洋派青年。當認出自己的兒子后,劉宗祥曾下意識朝自己渾身的打扮掃了一眼。很顯然,這是在進行比較。就這麼一眼,劉宗祥就不得不承認,和兒子比起來,他自己實在是太土氣了。
一朵沉重的花,沉重地掉下來,陸小山居然聽到一聲鈍響。但是,校長的一聲問話,卻如雷貫耳。他來不及多想,啪地來了個立正。其實,他一直是用立正的姿勢站著的。剛才,校長一直把他晾在一邊,自己就在屋子裡頭不停地走來走去。
「嘿嘿,這個蔣中正,真正是個人物咧!好像,當年的辛亥首義,他親自參加了一樣。唉,種樹的人,死了不曉得幾多,不曉得幾多種樹人的屍首埋在這棵大樹底下。沒流一滴血,沒流一滴汗的人,倒是摘果子的正經主子!倒成了教訓世人的楷模,大道理一套接一套。這世界上的事情,有幾多是說得清白的呢?」馮子高心裏湧起一股激憤,又找不出反駁的話來,乾脆朝窗戶轉過身去,讓心潮隨著江潮起伏遠去。
粉白的牆,油漆的地板,一套看似粗糙實際上是紅木製作的桌凳,組合成整潔而又淡素無華的格局。上下開合的窗戶,用一根手臂粗細的樹棍撐著。就這一點,從外頭看,確是典型的農戶看守莊稼的棚子。
「姆媽,我順便過來看看。這些時蠻忙,您家,一下子說不清楚。我就不進去了。」
李長江只是笑了笑,還是李漢江嘴巴快些,先說起了輕鬆的題目。
「這些時的天道,真是熱得很有些邪哪!」蘆花抹完一遍,一件薄薄的府綢衫子還沒穿上身,又通身都是汗了。
吳誠一臉的誠懇。他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心裏是吃了一驚的。老闆是法國買辦,在法國銀行存著六十多萬,不到法國銀行去取用,偏要到英國銀行去另外借款,怪事!吳誠深感蹊蹺,但他沒有多問。
時值暮春,南國蒸騰著一派夏日的威猛氣息。高大的敞窗,收進羊城滿眼的蔥蘢。高大的木棉,嫩生生的綠葉還沒有完全展開,其大如拳肉孜孜的花朵,似乎一夜之間就跳滿了枝頭。
「我們的黨,有沒有什麼具體行動要求?你剛才說的,都是國民黨方面的行動。
劉宗祥一直不知道,共產黨漢口的一個地下支部,在他的私家花園開了一次很重要的會議。
說是招待接回的人,其實,在劉園,無論主人客人,除了秋桂,都來了。
「馮蝶兒同志,介紹一下么。」
李漢江連喝了兩碗,才覺得自己是一條晒乾了的魚,被糟得有些軟了。
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喝這種稀飯的。起碼,吳二苕父子,就不是很欣賞這種照得見人影子的稀米湯。要麼乾脆就是綠豆湯,要麼就是綠豆稀飯,這枸杞放在裡頭,除了紅瑩瑩的好看,還有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吳二苕父子當然曉得,枸杞這東西,是平和的陰陽兩補的玩意。但是,他們還需要補么?就二苕這把年紀了,蘆花雖小有意見,並不能說明二苕比過去差,只能說蘆花比過去放得開些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蘆花正當如虎之年。
丈夫回來了,劉老闆肯定也回來了。
劉宗祥對李漢江帶回的印象和消息,表現出的興趣都不大。
「唵?完了?唵?好,回去等著,唵?我們黨,不會忘記有功勞的老同志,唵?
「呃,您家哪裡話呀!我是晚輩唦!您家這客氣!您家一天曉得要接待幾多商行!生意大了,哪裡記得那多咧!再說,您家這一行,憑的是票據,又不是憑記性。」吳誠明白老出納是在盤他的底,看他是不是哪條巷子里冒出來的混混,打著祥記商行的招牌來撮白行騙的。
牟興國幾次都想停下來,不說了。當然,他肚子里的話太多了,也憋得久了,就像屎憋久了一樣,肚子脹得不舒服。牟興國終於還是停了下來。雖然沒有說完。
「個把媽,十五年前的今天死的那些人,都是白死了的!」
蔣介石還是沒有從望遠鏡中有所收穫,心裏狠狠地罵。
「我是祥記商行新任的經理,吳誠。口天吳,言成誠,言而有信的『言』,馬到成功的『成』。」
張臘狗還在往嘴巴里倒酒。他臉色青白,這是走肝入里的酒路子。這種酒路子特別危險,害人和害己,都是猝不及防的。
「小夥子呀,你好福氣,好運氣呀!前程無量呀!」
越是這種犟頸子的人,越是沒什麼危險。蔣介石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也是首先要做的,是把到上海的路打通,把眼前的這條黃金水道打通。要打通到上海的路,就必須要消滅盤踞在江西安徽一帶的孫傳芳!
蔣介石沒有走動,坐著,像一截清瘦的根雕。他心裏很不高興。娘希皮,什麼東西!將軍?功臣?見娘希皮的鬼!
「再來兩碗!」
「同意漢柏的意見。我宣布,從現在開始,祥記的老闆再不是劉宗祥,而是劉漢柏了。諸位,聽明白了沒有?」劉宗祥身子坐得很直。在場的人都注意到,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少有地射出了威嚴的光。
一進來,鍾媛媛就挨到馮蝶兒身邊坐下,身子擠得緊緊的,還把頭靠在馮蝶兒肩膀上。要不是有別的男人在場,要不是黨的會議,鍾媛媛和馮蝶兒肯定要做出諸如擁抱之類的舉動來。
一陣小風吹過,把王玉霞身上的衣裳扯抻了,高峰低谷,這個年紀,尤其適合遠看。
有好多天,在王發記包子鋪門口的枸樹下,王玉霞就這麼每天站幾個時辰。有時站忘了形,竟一站就是半天。
當時的情況,記憶猶新。
「咿?漢柏么樣回事?硬像是洋行辦公事樣的!」
就在陸小山咧了咧嘴角,準備說點什麼的時候,一陣激烈的「噼啪轟嗵」震響,好像突然在耳邊炸開一樣。
李長江平時不怎麼說話的。今天,自己兄弟作主要的發言者,這麼有面子的事,照理他是絕對支持才是。可是,他畢竟在工人中間滾得久了,社會上的陰謀詭計也看得多了,口是心非的人也見得多了。他這麼「搓反索子」的意思,並不是反對他的兄弟,只是想給兄弟一個提醒:過點細喲。
劉宗祥已經沒注意李長江在說些什麼了。本來,劉宗祥邀請的話,說得就很是心不在焉。他只想早點曉得,闊別幾年,馮子高是否還風采依舊。
「呃,小月呀,你們快來呀,來幫忙哦,把吃的都搬到大客廳里來呀!」
李漢江只是朝一江春茶樓里伸了伸頸子,就又縮了回來。顯然,這裏沒有大碗茶。沒有那種后湖沿人家這個季節必備的花紅葉子涼茶。李漢江恰是最沒有耐心,一本正經坐在那裡噝噝吁吁喝熱騰騰苦茶的。李漢江還沒到從苦中品出甜來的年紀。
其實,弗朗克的頭髮,也就是這兩年來掉得厲害。他已經越來越不適應異國的這一方水土。要不為了多搞幾個錢,他早就回國去啃他的麵包夾乳酪了「這是個傷腦筋的城市,什麼都沒有規律可循,人人都狡猾得像狐狸!誰都不可以信任!」
「莫煩,莫煩。喝不喝兩口唦?煩有么用呢,大了不得,也就是個逃兵荒唦。我們還是回老家柏泉去。算了,我去端兩個冷盤來,有多的菜,不吃,放到明天,也是餿了。」蘆花匆匆把自己收拾好,忙忙地朝客廳那邊走。自己的丈夫要喝兩口,倒還是小事。劉老闆一回來,可能有些廚房裡頭的事情,秀秀一時要她幫著料理,這是大事。任何時候,不能忘記自己夫妻兩口子是幫工的。儘管人家稱呼這兩口子,叫的叫管家,喊的喊先生,那是瘌痢跟著月亮一路走,沾老闆的光,人家抬舉你。要是真的不自覺,老鼠扒秤桿,自己稱自己,那就離背時不遠了。
「您家是?」其實,劉宗祥已聽出身邊這個人是誰了。
蔣介石可以不理睬什麼辛亥元勛,卻不能不接待青洪兩門的人物。蔣總司令最清楚,當年他的出頭,得虧了上海幫派的抬舉,就是如今,他的發展,仍離不開青幫洪門「抬庄」。眼前這個中年人,看來是這一方的老大,馬虎不得。再說,任何時候,青幫都娘希皮是信得過的!
為了將來還有贏的機會,老子和狗日的陸小山周旋一盤,也不是不可以。諒那雜種也不敢把老子么樣了。紀律,未必只對老子不對他?再說,老子手下還有這麼多弟兄,就是蔣總司令,還不是看老子手上有一批人,才拿正眼看老子!如今這世道么,總是免不了吃點暗虧的。老子是奇怪么,跟老子睡了這麼些年,肚子一點動靜都冇得。前年,個把媽,肚子無端像吹豬尿泡樣地鼓了起來。老子早就不相信,未必種了這多年的地,一顆癟谷都冇收上來,這憑白無故地,就滿了倉呵!看到冇得個接香火的,就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哪曉得,還非要老子當明王八,把一頂高高的綠帽子戴在頭上,滿世界地跑,老子實在吞不下去呀!
「那好。我說哦,這樣,同意吳誠先生的意見。具體有這樣幾條。一,祥記首飾行即刻關門,連招牌都要摘下來。二,祥記商行各分公司、鋪面,從現在起不要進貨。盤存之後,所有貨品,一律漲價,漲到比全漢口所有商鋪同種貨物都高。
這是漢口八月的一個早晨。太陽很早就跳到天上了。太陽他老人家雖然精力旺盛,但畢竟總還是休息了幾個小時,下界的熱氣也就畢竟有些緩和。連接后湖無數水凼池塘的劉園後面,得后湖潮氣之利,不僅溫度比漢口內城低好多,最難得的是,空氣中人的味道沖淡多了。細細一想,好怕人呢。人這種生物,最怕的是孤獨,最難耐的,恰恰又是擁擠。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哦,我怎麼記起李賀來了?」
夕暉又給渾黃的江水鍍上了一層橙紅,看上去,渾黃的江水就有了耀眼的光澤。
「個把媽,真是邪完了,真正是邪完了哇!」
這位只掛個名,什麼事也不幹的買辦,這時候來幹什麼呢?這傢伙是有錢的,能不能把他口袋裡的錢掏一點出來呢?
「子高兄,君不聞,窮寇勿追的古訓么?武昌雖難畢其功於一役,須知,尚有『知不可為而為之』一說。何故也?武昌乃國父建我民國首義之地,此城不下,何以告慰孫先生於九泉?何以告慰首義埋骨於此之烈士?何以謝天下之蒼生?子高兄,治心,乃治兵之本,蔣某不納兄謀者,即為此也!」
第二個決心難下。
到底是管家,人在客廳里幫著女主人流淚,耳朵還關注著剛走出客廳幾個男人的對話。蘆花攆出來,習慣性地把手在腰上抹。她只要一還原成管家的角色,首先就是這個動作。儘管,眼下她根本就沒有系圍裙。
其實,周思遠想說的話,遠不止這麼兩句。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不能說。有很多想法,都是對黨的高層人物而言的。個別高層人物的心思,真是危險得很。總把自己的黨當成在野黨,任務就是配合國民黨搞民主革命。下一步,民主革命勝利了,資產階級完全腐朽了,才可以開始無產階級革命,到那時候,才是共產黨的事。既然是配合別人干,自己的黨就不要另外再建立什麼軍隊了,工人農民的運動,也不要發展成為武裝行動。
在這個平靜的早晨,李漢江平靜地報告了他這次回漢口的任務,報告了廣州國民政府北伐的大致進程。
「曉得,您家,我們聽到了您家!我們不去!」
從少年時開始,受馮子高影響,劉漢柏迷上了圍棋。為了這個愛好,被穆勉之手下的張全生設下圈套,遭到了綁架,要不是李大腳父子全力救助,差一點出了大事。儘管這樣,劉漢柏的這一愛好還是堅持下來了。他總是在褲子口袋裡裝兩顆圍棋子,一白一黑。閑來無事,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反覆地放下這顆夾起那顆。時間長了,就成了他的習慣動作。
「唉,蝶兒呃,你在哪裡喲,這多天都不見面!」
秀秀心裏誇讚兒子,也有點自我欣賞的意思,就像藝術家遠遠地欣賞自己的一件作品,得意之餘,口裡就喊:「漢柏呀,聽到冇?等一下園子後頭他們有事,https://read.99csw.com你們莫到後頭去玩。」
弗朗克已經轉了有一會了。
吳佩孚要死守武昌,就讓他死守去吧。起碼,這可以從反面說明,漢口是守不住的。漢口最終絕對是馮子高這些革命黨的地盤。劉宗祥的利益主要在漢口。
「本來么,民主革命階段么,照我們總書記的說法,我們黨,就是個配合作用。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嗎?在這個革命階段,自然是要依靠國民黨。要依靠像蔣介石先生這樣的人中之傑咯。」李漢江知道周思遠是領導。但這是在黨的會議上,又是指名要他發言的。再說,這些意見,也不是他李漢江個人的意見。
王玉霞撣一撣士林藍的大襟褂子,朝頭上瞄了一眼。
「真的正兒八經地介紹哦,還有咧,李長江同志是李漢江同志的哥哥,李漢江同志是馮蝶兒同志的……」沒有注意馮蝶兒剛才的一愣,也沒有注意到剛進來的李長江臉上的陰沉,鍾媛媛在馮蝶兒身上捶打了一下,一對酒窩更深了。
「您家不想喝法國的咖啡了?加牛奶的那種?綠豆稀飯有噢,還用井水鎮著咧您家。過一下我就換一遍井水,過一下我就又換一遍井水……」蘆花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一邊趕忙往外走。一來她是忙慣了的,二來咧,她也是心疼自己的男人:
太陽偏了西,熱浪仍滾滾。
「你個小雜種,心是鐵做的!你當老娘蠻喜歡去看哪個,老娘是惦記那個伢。」
么樣處置眼前這個小婆娘!不是老子捨不得,實在是這口氣吞不得!這個賤婆娘,竟和陸疤子的兒子勾搭在一起!個把媽,老子是不是得了報應哪?陸疤子的兒子,倒成了老子的上司。真是山不轉路轉,石頭不轉磨子轉哪!
漢口人見面,沒有擁抱的禮節,就是父子母女,甚至是夫妻之間久別重逢,也沒有擁抱的禮節。可是,在劉園,吳秀秀和她人長樹大的兒子見面當眾擁抱,卻顯得這麼自然!蘆花站得遠遠的,不停地抹眼淚。李長江兄弟相視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劉宗祥像是覺得太熱,不停地朝頭上的電扇瞄。其實,頭上的電扇在飛快地轉。
「劉先生,您家瞎說,我才不是土行孫咧,土行孫是男人,又醜死了!」
整個漢口,萬人空巷,整個漢口,籠罩在辛辣的鞭炮硝煙里。
李漢江覺得自己是在高呼,實際上,他聽到的,只是自己心的狂跳聲。他覺得自己是在飛奔,實際上,他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只是眼珠子一陣潮潤,喉頭髮干。
丈夫的神態,更讓蘆花擔心。共一個枕頭近二十年的人,她還不曉得習性?如果沒有非常煩心的事情,丈夫是很能沉得住氣的。
義正詞嚴,顯然,這不是偶然冒出來的決定,是深思熟慮,久藏於心的。說這番話的時候,蔣介石仍在不停地走動。
一想起共產黨,蔣介石心裏總像鯁著什麼。國共合作嘛,還只能暫時就這麼鯁著。再說,從廣州一路打上來,共產黨就是能拉得上去,攻得下來。當總司令的,有什麼話可說?且再打陣子借力打力的太極拳罷。
以祥記商行的名義,劉宗祥為李漢江辦了通行證。憑這張紙片,李漢江可以在省城和漢口之間自由來往。劉宗祥這是擔著風險的。一旦李漢江出了事,順藤摸瓜,劉宗祥通南邊革命黨的罪名,無論如何也是賴不脫的。最近,省城那邊,已經殺了十幾個了。罪名都是通南邊的革命黨。
「老闆,您家看,要不要也說……」劉漢柏真的擺出了一副主持人的姿態。
窗外傳來刺心的聲音。這是拉眼在擤鼻涕。在人跟前,拉眼不曾這樣暢快淋漓地擤過。一個人在窗外守著,以為是無人之境了,放鬆了應有的警惕,放肆地舒服了一回,不僅黃素珍的孩子嚇得把頭往娘懷裡拱,就連站在牆旮旯的荒貨,渾身也一激靈!
黃素珍提心弔膽地,看著兩團火球,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滾來滾去。這實在太嚇人了。煙癮還是發作了。本來,好幾次把口張了個半開,要暢快地打一個哈欠,也被嚇得憋了轉去。
可能是高興吧,劉宗祥今天顯得既興奮,又特別過細。他發現桌邊就少了秋桂。
對於鍾媛媛的「家庭」,馮蝶兒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還有誰比她的爹馮子高和劉宗祥的交情更深呢!馮蝶兒自己,是在劉家長大的,對劉宗祥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正因為她太清楚,太貼近了,所以,她更不可能有什麼評價。
兒子比他預期的要強。看著兒子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樣子,劉宗祥有一種兩肩霜花長途跋涉,陡然撂下挑子之後的疲憊和欣慰,還有那麼一絲兒不太適應的悵惘。
接完滙豐銀行老出納的電話,劉宗祥抹一抹額頭。
第一個決心好下:對國民革命政府徵用漢口大旅館和革命黨把「新市場」改成專演革命文明戲的「血花世界」,都不置一詞。
「劉,你的,有事?」
「馮兄,恕小弟唐突。搞經濟,辦外交,弟不及兄;帶兵打仗,戰略戰術,兄或略遜小弟一籌。這樣罷,武昌城是一定要攻下來的,要不惜代價。前方有李宗仁,老兄就在漢口坐鎮罷。武昌攻下后,勞兄總攬一應對外事務。子高兄,多多拜託了!」
「唉,仗真的是打到跟前來了咧!」
唯一讓劉宗祥放心不下的,是外國人的態度。現在的吳佩孚,打的是民國的招牌,南邊的革命黨,扛的也是民國的招牌。自從那個想做皇帝的袁世凱死了之後,隨便哪個在北京做「總統」,都不會再有袁世凱那樣做皇帝的癮了。中國曆來喜歡搞划江而治南朝北朝的把戲,今後真的又出來個划江而治的民國,外國人到底承認哪一個,這就是至關重要的了。
相處長了,劉宗祥和秀秀一家人,對蘆花二苕這對夫妻,更多了客氣和尊重。
由於安靜,劉漢柏手指頭玩弄的圍棋子,發出了不大卻相當清脆的聲音。
不是打電話,就是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手撐著太陽穴,也不曉得是在想事呢,還是腦殼疼。幾次她都想問,看他一副進入狀態的樣子,就沒開口了。
「要是沒有這條江,就好辦了……」
雖說很早就成了職業革命者,但周思遠的年紀並不大。說起來,他比李長江還要小,和李漢江差不多的年紀。可能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更老成一些罷,他在上嘴唇蓄了一抹鬍子,下巴頜上那一圈鬍子,也經常不刮。加上周思遠天生一副很濃的眉毛,稜角分明的臉,看上去,嚴肅的時候多。在馮蝶兒印象里,周思遠和李長江是一類人,長相大氣,甚至有些粗獷,臉上總是陰多晴少,連偶爾的一笑,也是苦嘰嘰的。
「你親耳聽到的,自然不假。但是,我也聽到一些,說蔣先生是個流氓,是在上海灘幫人盤證券交易失了手,才跑到日本去的。後來就認識了一個叫陳其美的。
「呃,秋桂呢?么樣冇看到哇?剛才還跟我鬥嘴的咧!」
「哦,噢,弗朗克先生,是這樣,由於原材料漲價,我負責施工的模範住宅區的工程,一時款子有些周轉不過來。眼下政府也顧不到這個工程了,我又不能不繼續幹下去。能否在您的銀行貸一點款子出來?」
「老闆,走吧?」果然,正如劉宗祥所估計的,二苕就站在身後。也許是怕聲音大了把老闆嚇著了,也許是出於別的謹慎的原因,吳二苕提醒老闆的聲音很柔和。
自從受了蔣總司令的秘密召見,陸小山就曉得,往後的這大半輩子,就拴在這個下江人身上了。這並不突然。在廣州的時候,陸小山只在陸軍學校上了不到半年的課,就結束了他順順噹噹做將軍的夢。
「有什麼問題呢?什麼問題也沒有哇!劉先生,你看,你們漢口,只要熱天一過,秋風一起來,真是美極啦!噢,劉先生,我差點忘了,忘了批評你呢。你身為我們的買辦,既不買又不辦,哈哈,既然這樣,能不能安排我們到附近哪裡去樂一樂,比如,打打獵?」
秀秀把自己的手巾遞給劉宗祥。整整大半天,劉宗祥就一個人在忙,也不說話。
哦,哦!是我的兒哪!是我的兒子噢!
劉漢柏和吳小月,他們兩人,此刻,根本聽不到這雖不動聽卻很熱鬧的立體交響樂。他們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劉漢柏鬆了領口的那顆扣子,吁了一口氣。小月總像覺得自己的手放得不是地方,一會兒盤盤辮子,一會兒扯扯衣角,也吁了一口氣。
「另外,還說幾句題外話。」劉漢柏把茶杯放下,眼光在四周掃了一圈,「今後,凡是祥記聚會商量正事,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切忌空話套話客氣話。私事上,私下裡,敘友情親情,以長幼為序;生意上,以職位高低為序。還有,今後,像吳小月這種為公事服務的情況,不能再以幫忙的形式。噢,順便問一下,小月,對你的前途,你自己有沒有別的考慮?要是沒有,我想正式聘請你擔任我的私人秘書。容你考慮三天,再答覆我。」
客廳里響起一陣唏噓聲。其實,每個人都喝得相當斯文。在喝咖啡的客廳里,即使是喝稀飯,也應該有一種雅緻的氛圍。就是平時不斯文的,裝也要裝出些斯文來才對。
「上海喲,大上海,我的發祥地……」
兒子的聲音在耳邊,開始,屋裡的人還都聽得見,到後來,喃喃地,越說越低,就只有秀秀聽得到了。其實,秀秀根本就沒聽兒子在耳邊說什麼,她已管不住自己了,一任眼淚把兒子的耳語淹沒,一任眼淚把兒子筆挺的派力司西服濡得一塌糊塗。
思路一旦廓清,決心一旦下定,蔣介石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他想找點輕鬆的、與眼前硝煙和鮮血不怎麼很相干的話題說一說。可惜,總司令從小就不怎麼喜歡詩詞歌賦一類的東西。從六歲入私塾起,就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禮記》一路讀下來。少年時沒怎麼沾文學的邊,青年時又一心沉醉在軍事學中,崇拜的人物是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總司令突然說起有關文學的話題,不僅有點生硬,而且現出些兒附庸風雅的無聊。
「哦,噢!」吳誠還沒有說完,老出納就明白了:自己服務的英國銀行,和這小子存款的法國銀行,這兩家銀行存款的利息和貸款的利息相比,匯理銀行存款的利息高於滙豐銀行的利息。當然,就稍微高一點。這「稍微高那麼一點」,六十幾萬,加起來就是一筆數字了。
「你做過我黨漢口黨部的負責人?唵?」蔣校長還是沒有停止走動。也許,如果停下來,很可能對他的思維不利。
對校長閃閃發亮的光頭,陸小山研究了好一陣子。看不出有什麼毛病,光得很徹底,從印堂一直光到後腦殼。在陸小山眼裡,這完全是一副徹底了悟世事人生的長相。上課和訓話的時候,蔣校長一向著裝整齊,陸小山還看不出有什麼驚人之處。這麼近距離看光腦殼的蔣校長,陸小山似乎看出了名堂,由衷地升起一股崇拜之情。
「還要介紹個么事唦,都是蠻熟的人呢。」
「老話不錯,老人也是不錯的么!」劉宗祥朝趙吉夫熱呵呵地一笑,笑得趙吉夫從尾椎骨往上躥冷氣。
一上碼頭,就等於是被投進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瀰漫在空中的土黃色塵粉,就像是騰騰的熱焰,除了在人的周身炙烤,還往人身上一切可以鑽的地方鑽。李漢江感到自己身體里一點水都沒有了。舌頭動了動,比平時遲緩得多,有限的唾液像膠汁,黏稠得似把舌頭粘住了。舌頭不動還好,一動,一種苦澀,就在整個舌面上蔓延開來。
來喝牛骨頭湯的人多了起來。王利發又要舀湯,又要不停地揭蒸籠拿包子。三個蒸籠,三種包子,拿一種包子,蓋子揭開蓋上得兩次。就這麼揭開又蓋上,王利發還忙中偷閑朝站在樹底下的王玉霞看了一眼。做小生意的么,當然是越忙越高興。忙,圖個么事呢,不就是圖個錢么!不忙,熱天坐在蔭地方,冷天捂在被窩裡,閑是閑了,可錢從哪裡來咧?冇得錢,米么樣回來,菜么樣回來咧?看著這油滋麻邋的小店鋪,看著兩個長輩忙出忙進,又不肯請人忙工,陸小山不止一次建議把這包子鋪關了,兩個上輩享點清福算了。他又不是沒有錢。如今的陸小山,多的就是錢!可王利發一直不表態。求人不如求己,靠人不如靠自己。世界上,真正最靠得住的人,還是自己。靠自己的么事咧,還不是靠自己做么!只要有一口氣,就做。多做一點,就多有幾個。勤扒苦做,精打細算,才叫過日子唦!
放下電話,老出納把手續辦完,遞給吳誠,然後,摘下老花鏡,很有些羡慕地過細看了看吳誠。
李漢江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樣地,繞過漢柏和小月,沿著劉園曲曲折折的圍牆,踏著零零碎碎的月影,朝園後頭走。越是接近園後門,地勢也就越空闊。后湖的風,夾著潮濕的水腥氣,悠悠地盪過來了。哦,真好,噢,快哉,風也!
可今天,從劉漢柏一回來,秀秀就完完全全手忙腳亂了。
「我姓李,您家的朋友。」李長江肯定是在黑暗中笑了。
「噢,孫文先生也許是說過的,算了。不去說他老人家怎麼說的了。」周思遠的兩道濃眉稍微往一起湊了一下,「李漢江同志,你在蔣先生當校長的學校里讀了的,能不能談談你個人的看法?」
「多把點醋!」他口裡吩咐,眼睛不經意地朝四下瞄。晚上了,尤其要小心些。
「么樣會是熱的咧?照到身上一點熱氣都冇得咧。」
蘆花終於發現自己腰上沒有系圍裙,手不揩了,揚臉朝後頭的耳房喊:「小月,秋桂,睡了冇?起來幫忙哦!」
「估計,也就是這幾天,北伐軍就要打過來了。我到武昌那邊跑了幾天,看來,要打開省城,還很要費點力。」
「老闆,您家看,是不是說幾句?」劉漢柏朝兌水的小月禮貌地點點頭,詢問劉宗祥。
王玉霞人沒有去了,心卻總是放不下,口裡總是叼叼咕咕的。
想想早先挑著剃頭挑子穿街走巷看人白眼受人呵斥的日子,王利發常常撫今思昔,感慨叢生。
馮子高聽出了總司令話里的送客成分,轉身拱拱手,就算告辭了。蔣介石朝馮子高的背影掃了一眼,搖了搖頭。
「噫?噢!蝶兒!蝶兒!」
「為黨國效忠,出路很寬的,不橫刀躍馬,也可以立蓋世之功,唵!」
「唉,這丫頭,心也變得太細了,說是怕連累我們。真是,有個么關係咧,雖然我不是你們的么這個黨那個黨,經過的,看過的,流血死人的事,只怕比你們要多得多咯!」那天跟蘆花幫忙整理劉園後頭那間茅草屋,作漢江的住處,秀秀說一句嘆三口氣。「我才不管這黨那黨的咧,我只要你們這些人平平安安。你們要是有么為難的排不開的事,只要我做得到的,就儘管說。怕個么read•99csw.com事咧,人活一百歲是死,活一百天還不是個死!」
陸小山心裏的確有事。
馮蝶兒笑嘻嘻地告訴吳秀秀,說有幾個關係不一般的朋友,想在這裏聚聚:「就是幾個朋友,都是您家曉得的。不想叫別個岔進來,想安靜一點……」
「我是說,趁吳佩孚還沒有跑遠,是否能夠追上去……」
「都來了?今日到得真齊哦!」好像這些人都不是他通知來的一樣。靠上頭的那張藤椅空著,劉宗祥徑直朝上面一坐,順便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遭。「今天,祥記商行全體管事的同仁聚一聚。議題是,在目前的形勢下,祥記下一步怎麼走?
「哦?噢——!是我記錯了,那是另一家商行換了老闆!您看我這記性!對不起呀,吳經理!別見怪。」老出納一臉的豁然開朗,好像他真的記錯了。
看看該到的人都到齊了,秀秀招呼蘆花給每個人盛了一碗稀飯,就是剛才劉宗祥讚賞的那種枸杞綠豆稀飯。
「漢柏,你幾壞喲!留洋,留洋,冇看到有么事洋,就是流了……」
一陣沉悶的隆隆聲慢慢朝這邊滾。
吳二苕朝往桌子上端菜送酒的蘆花瞄了一眼。蘆花不曉得是沒有注意到,還是不理丈夫的詢問,木木然做自己的事,忙自己的活。秀秀注意到了二苕的眼光,眉頭剛一皺,看到漢柏和小月挨坐在一起,時不時把眼光朝對方撞一回的神態,又把眉頭舒展開了。
蘆花又一次爬起來抹澡。抹到肉多之處,蘆花自己捏|弄捏|弄,搖了搖腦殼。得虧骨頭架子長得高大,要不然,這些肉往哪裡堆喲!她暗自嘆息一陣。胸乳處的贅肉最多,贅疊處也最容易藏痱子。原來年輕的時節,她自己朝這塊地方摳,還沒摳到兩爪子,吳二苕幫忙的手就伸過來了。當然,那幫忙的手就不僅是摳一處地方了。如今都有一把年紀了,當年的如饑似渴彷彿都隨歲月的流逝而消逝了。
「這江水,我看著,怎麼有些發紅呢?」
看王玉霞母子倆親熱的樣子,王利發又生出一陣感慨。
「噢,剛才的電話是李先生打的呀!您家說的馮……噢噢呵!」劉宗祥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連忙用老大一個哈欠遮掩過去。平時,劉宗祥是絕對不會在人前這樣打哈欠的。
「嗯,嗯?唵?」蔣介石從窗戶邊轉過身來,朝馮子高翻了翻眼皮,眼光旋即柔和了。蔣介石身材清癯,加上一身戎裝結束得煞是緊扎,顯得特別精幹。漢口大旅館的窗框特別高大,清瘦而精神的北伐軍總司令,恰像鑲嵌在四周明亮相框中的逆光相片,眉目五官都不是很清晰,反倒掩去了面部表情的許多細微變化。
周思遠進來的時候,李漢江和馮蝶兒,都在這間外表看來很簡陋的棚屋裡等著。
「小山哪,伢咧,你的臉色蠻不好咧!是累了哇,還是出了么事呵?」
彷彿被人看透了什麼大了不的心思,馮子高朝周圍瞄了一遭。
小月無端臉紅紅的,心裏急慌慌的。她真希望他喝一大口。這是很有紀念意義的一口水喲,這是他當漢口有名大商家老闆開始喝的第一口水呢,這杯茶,是我吳小月倒的呀!可是,誰又曉得,此時此刻這個姑娘的心思呢。也難怪,要曉得這個年齡女孩子的心思,就像去猜度朝霞的變幻一樣不容易。
一陣沉默。這是一種不覺沉重的沉默。每個人都在打腹稿。在這種場合,說話不能開簧腔。
天上有一層薄薄的雲翳。乳白色的雲翳太殷勤,橢圓的月往往走不幾步,素絹帛樣的雲巾就趕忙在她的臉上揩一把。
思緒沒有隨著江水朝大海走。思緒逆著流水,溯到很遠的1911年——屍體,從劉家廟一直鋪到循禮門。鮮血,凝固成塊塊的血,改變了后湖沿到蘆漢鐵路兩邊所有水凼子的顏色。難以數計的屍體,難以辨認的沒有了生命的面孔,推倒了一個清皇朝,壘起了一個中華民國。這個民國,如今到哪裡去了?是呵,當年的民國,如今到哪裡去了呢?
「周老師,您家一個人,路上不安全哪!要不,我陪您家去一趟,一來咧有個掩護,二來咧,也讓我長點見識咧,您家!」
偶爾也到后湖沿「半開門」的去處走一走,也僅僅只是個習慣,帶有溫習舊夢咀嚼青春回憶的意思。
天上的月,臉色瑩白,地上的小月,臉色瑩白。
漢口從今天開始,沒有了槍聲。
「喲,管家,您家來得正好,麻煩您家一下,看有冇得順手的冷盤,綠豆稀飯還不曉得有冇得?」吳秀秀正在和劉宗祥說著什麼,看蘆花進來了,眉梢一挑,順口吩咐。
他朝一江春茶樓瞄了一眼。裡頭像沒有幾個茶客。喝早茶的客人已走了,喝晚茶的客人還沒有來。只有一兩個完全把茶館當家的老茶油子,似被茶醉了,點綴在茶館里,彷彿告訴人們,在這個世界上,醉著比清醒好。
見大家都放下了碗筷,蘆花也開始在收拾場子了,秀秀才進房來,把劉宗祥叫醒:「宗祥哥,人都來了咧。」
老出納是北方人,在漢口生活了幾十年,因業務關係,已修鍊到聽得懂漢口話卻不會說漢口話的水平。
「這洋鬼子日子過得不曉得有幾舒服,腦殼上么樣不長莊稼咧?」
馮蝶兒說得雖然很隨便,口氣卻有些吞吞吐吐。秀秀朝蝶兒玉雕樣的臉上瞄了一眼,在她肩膀上作勢掐了一把:「蝶呀,莫把我當苕咧,這個世界上,就是你賊?我曉得,我么事不曉得哦!您家們聚,您家們會!么樣咧,是我來招呼您家們咧,還是叫蘆花來招呼您家們咧?」
蔣校長什麼都好,就是安排他領導張臘狗,讓他心裏不舒服。
「我開頭說了噢,今天你主持。」劉宗祥身子沒動,眼睛也還是閉著。
這些話,劉宗祥只能悶在肚子里。畢竟,他不是革命黨。還是他老早就對馮子高說過的,他最關心的,永遠是生意。隨便哪個當政,他都是做生意,都是賺錢納稅。如果要他選擇,他當然選擇革命黨。
也難怪,這兩個女人,雖然經常見面,但關係不一般。她們既是師生,也是同志,馮蝶兒還是鍾媛媛的入黨介紹人。
「老吳,老吳哇!」
這則消息,讓陸小山的心被錐了樣地疼了一陣。不過,也就是一陣。
從南邊傳過來的槍炮聲,已清晰可聞。已經不是前幾天蘆花聽到的遙遠的悶雷聲了。白天,枯焦的偏南風,混著硝煙的味道,告訴漢口的人們,戰爭,已不是遙遠的夢,它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隨時都可能在你面前開出血與火殘酷的花。
秀秀覺得自己在喊,覺得自己喊的聲音比兒子的聲音大多了!可是,她又似乎只聽到兒子的聲音。這太奇怪了,我怎麼聽不到自己喊出來的聲音呢?耳朵不是好好的么!要不然,兒子的聲音怎麼聽得這麼清楚呢?要就是我的喉嚨壞了,喊不出來了?好一陣,秀秀就這麼愣在沙發旁邊,直到兒子幾步跨上前,把她抱住,她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沒有哇,你咧?」劉漢柏覺得更躁了。
牟興國朝蔣介石的腦殼瞄了一眼,眼光又趕忙躲閃開。總司令雖然戴著軍帽,戎裝整肅,但是,牟興國似乎看到了總司令的光腦殼。他聽說,蔣總司令,當年在上海街上混,風月場里玩,硬是把一腦殼的頭髮玩得掉光了。
「從今以後,唵,你的上級,就是一個叫陸小山的同志。唵?除了陸同志的命令,你不要聽其他任何人的!你應該明白,黨紀幫規,兩無情,唵!」
穆勉之雖然沒有做法國洋行的買辦,但是,弗朗克把大量的土特產生意交給了穆勉之。交換條件當然是有的,只不過不為人知,只有他們兩人知道。開始,穆勉之無償地塞給弗朗克個人一些「好處」,逐漸,穆勉之透出信息來,要是弗朗克肯投資,鴉片是最來錢的,只要他出錢,其餘的都不要管,最少是五倍的賺頭。
劉宗祥對此大感驚異:這個法國佬么樣了哦,像是蔫了樣的咧!
「伢的個爹咧,這些時,您家們么樣這忙噢?差不多見天晚上都搞得蠻晚……」
「可惜,我家老姑娘只有十六歲,要不,嘿嘿,也不知道這小夥子成家沒有……」
蔣介石是個很敏感且好動的人。對這一點,他自己也是從不避諱的。五年前,他在《先妣王太夫人事略》中就有所表述——中正幼年多疾病,且常危篤。及愈,則又放嬉跳躍。凡水火刀棒之傷遭害不一,以此倍增慈母之勞。及六歲,就學,頑劣益甚,而先妣訓迪不倦,或夏楚頻施不稍姑息。
「噢,弗朗克先生,有什麼問題嗎?」雖然看透了對方是假把戲,但不要去戳穿他,讓他演,此刻,還有必要陪著他演,讓他認為你真的是個苕,這樣的效果,最好。
王利發肚子里嘆一聲,從蒸籠里拈起兩個泡酥酥的豆沙包子。
李長江兄弟倆,都能理解劉老闆的這種態度,有這樣的政治傾向,作為一個兼做外國買辦的大商人,就已經很不簡單了。還要什麼呢?難道要劉宗祥像他們一樣上前線嗎?
「是這樣的,您家,」吳誠朝周圍掃了一遭,湊近老出納,「在法國匯理的那筆款子咧,我們本來是要直接取的,不瞞您家說,您家這裏出來和那裡出來,兩邊還有一點水……」
一看到氣色極佳的劉宗祥,弗朗克夢一樣黑甜的感覺,在舌頭上浸潤開來,眼珠子就真的盯住了劉宗祥的口袋,綠瑩瑩的。
一種緊張,可以壓制另一種緊張,從而達到解除一種緊張的效果。這就和身上癢的感覺一樣,所有的止癢辦法,奧妙就一樣,用另一種感覺去壓制它:擠、壓、掐、擦、摳……一絲悠悠的偏東風,踏著一層又一層樹梢,由后湖沿那邊踱過來。樹梢幾乎沒有動靜,只有柳條兒,偏是多情,經不住這微風的撩撥,雖柔柔地動,也還是把七分羞澀,藏在三分顧盼里。
「說完了,您家?」劉漢柏已聽懂了趙吉夫發言的核心。但是,他不滿意這種發言方式。這不像是生意人說話,倒像是官場上的名堂。做生意講究實在,一二三四,條條款款。趙吉夫的話聽起來都不錯,但稍微一想,卻讓人不得要領。「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老驥可用與否,不在伏而在志。此人了無生氣,不可戀棧了。」劉漢柏心裏有了數。
「哪不好,不妥。」劉宗祥看一看手錶,「還是我親自去。有綠豆稀飯冇得?這種鬼天道,真是蠻想喝一碗綠豆稀飯哪!」
「要死哦,秋桂,死丫頭,你跟哪個在說話哪,冇得大小,冇得輕重!」蘆花還沒開口,一直跍在客廳外的吳二苕先發了話。他在一處很不起眼的暗處跍著,誰也沒有發現他。
洋行的職員們私下竊竊議論。
奔騰的江水,渾黃。
李漢江乾脆敞開了衣襟,暗自稱快。
老出納眉頭朝上一揚:「先生,請問,您是?」
我回來了。我和民國回來了。我和南邊的民國回來了。這真是有些滑稽的事情。
在蘆花眼裡,秀秀一向是不急不躁不慍不火的。秀秀是個大閑人,蘆花是這麼看的。這個滋潤的女人,時間似乎在她身上停滯了,停滯在二十七八、三十上下的年齡。閑人也有閑人的過法。在蘆花看來,秀秀這個閑人蠻會過。散散步,有時幫蘆花做點廚房噢園子裡頭的雜事,純粹是混混手罷了。更多的時候,蘆花看到的秀秀,是手裡捧一本什麼書在那裡看。
由漢柏主持今天的聚會。他在法國去漂了幾年,回來也有一些時了。是到處晃也好,是到處考察也好,總要有個施展的機會。不管么樣吧,就是個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哦!」
也難怪,就是劉宗祥,也沒想到,他到碼頭上接到的,根本就不是馮子高,而是李漢江和自己的兒子劉漢柏!他隨吳二苕鑽進車子的時候,愣了好久,也沒認出並肩坐在車子裡頭的兩個年輕人是誰。先認出了李漢江,他的變化倒是不很大。
夕暉在暗淡,江水在流動蕩漾,耀眼的光澤由金黃逐漸褪成灰白。灰白漾動著,如蕩漾著一江鉛水。
男人的批評,顯然含有珍惜的成分,這種批評讓蘆花心裏很舒服。年輕的時節,二苕硬是像餓牢裡頭放出來的,恨不得一個晚上匍在她身上不下來。為這,蘆花總是三把眼淚四把鼻涕地勸。如今,男人的酒倒是喝得勤了,那種事情呢,也稀得多了。經常一些時不挨身子,也習慣了。
劉宗祥一進來,弗朗克心裏一喜。
客廳里的吳秀秀終於注意到了,外頭還有一個世界,而且,這個世界也有她的一份責任和義務。半是主人,半是解圍地,她朝外頭喊了一嗓子。
會像是開完了,又像是沒有開完。會議的主持人一副沉思模樣,戶外的蟬兒,倒是越叫越起勁。
「謝謝您家咧,多謝您家咧!我記得您家的囑咐,記得的,您家。」李漢江明知秀秀的反覆囑咐里,雖然有對自己的關心,但更多的是對劉宗祥的關心。這也在情理之中,也不是壞事。再說,人家的男人拿著性命擔風險幫忙,真不是一兩句「多謝」就能償付得了的。
馮子高也不是不曉得蔣介石剛才在裝聾作啞,畢竟在一起共事了這麼久,又是在日本就認識的故人,哪會不了解彼此的脾性呢?實在是機不可失。吳佩孚是直系軍閥的頭目,主力已經在丁泗橋武勝關被打得差不多了,如不乘勝追擊,說不定將來會東山再起。
「噢,說熟人可以,認識倒不一定呢,」馮蝶兒的一愣就是一剎那,馬上就滿面笑容了。正說到這裏,李長江也來了。「蠻好的,都到齊了。鍾媛媛同志,這是李長江同志,這是李漢江同志……」
依了陸小山的話,王玉霞沒有再主動去看黃素珍。
這一輩子的大半生,王利發覺得,凡是機會,自己都抓住了。人活,就是活個機會唦。從挑個剃頭挑子剃頭,抓住機會開起了鋪子,抓住機會娶了個看著就舒服的堂客。就一樣,就是床上的事,他不滿意自己。這樁事,不能說機會不多。機會太多了。只要有錢,有那份心思,大漢口,這種機會多得簡直可以撞臉!可就是家什不行。就像切肉,蠻好的五花肉,坐礅肉,眉子肉,瘦是瘦,肥是肥的,曉得有幾愛人咯。無奈就是刀不快,自己吃虧還不說,肉就只是在砧板上滾。
一口氣說到這裏,劉漢柏才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發現茶冷了,放下杯子,朝小月掃了一眼。站在他斜對面的小月,盯著聽他說。小月盯得太投入太忘情,好像才醒過來,趕忙紅著臉兌了些水。
果然,這傢伙是假把戲。這家銀行真的完了。
「哎呀,你看你,一把年紀……外頭都等了半天了,你……」秀秀有掙扎的心,卻沒有掙扎的力。
秀秀把這場很清淡的招待,安排得很慎重,做得很舒緩,親自一碗碗地遞到每個人手上。只有她明白,這樣過細地走過場,是想讓劉宗祥多躺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