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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927年——鍾媛媛 鍾昌 劉漢柏 劉宗祥

第十章 1927年——鍾媛媛 鍾昌 劉漢柏 劉宗祥

這裡是三教街41號,漢口英租界里一棟三層的小樓房。除了這間不到十平米的房間周思遠住著,其餘的,都空著。按照中央軍委周恩來的指示,這棟房子就讓它空著。中央的機關,中央的領導人,像陳獨秀、蔡和森、瞿秋白、李維漢,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四民街辦公。隨著形勢的變化,周思遠越來越理解周恩來這樣安排的意義。他明白,他就像大後方的看場人,隨時準備接應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友。
「雖然也是個毛病,還不害事,算是個雅毛病吧。」
星星點點的雪,絕大部分,下到離地還有丈把高的時候,就化了,化作了星星點點的雨。也有那雪片個頭稍大些的,來不及化,落到人們的身上,也是一觸就化了。
「真的么?江面上冷么?你們那麼大的軍艦,鍋爐一定也很大的,怎麼會冷呢?
雖然都在一個黨,畢竟是國共合作。打倒軍閥、打倒列強,推翻北洋軍閥政府是主要的任務。更多的話,不是李漢江這樣地位的人能說的。就用「回家」遮蓋過去吧。其實,「回家」這兩個字,李漢江是說得很奢侈的。到目前為止,哪裡是這一對夫妻的家呢?
今天李漢江得了點空,過江來和妻子聚一聚,哪曉得馮蝶兒排戲排上了勁,一直忙到這時辰才完。
「鍾排長,辛苦了!」
如果不是,那麼,他的母親在哪裡呢?他真是抱養的么?如果真的是抱養的,劉宗祥為什麼不認他這個養子呢?為什麼劉宗祥從來不回自己的公館,而公館里的人也不感到委屈呢?如果那裡連他的母親都沒有,他鍾昌可能更加一身輕了——打倒列強,堅決打倒帝國主義列強!
穆勉之不是陸小山名單上的人,他不屬於要專門約見的人物。陸小山明白,穆勉之這種人,有點像甘草,每服藥里都少不了他。缺了甘草,不符合君臣配伍之道,有了甘草,真正的作用也有限得很。
劉宗祥心裏的不快,很快就流到臉上來了。
其實,吳誠和劉宗祥都沒有注意,他們前腳出門,吳二苕後腳就跟上來了。他裹了一身深藍的半新不舊的棉襖,腰佝僂著,一頂厚絨氈帽連眉毛都蓋住了。此刻,即使劉宗祥與吳二苕擦肩而過,也認不出這個忠心耿耿的保鏢來。
鍾昌抬起頭,看到妹妹一臉的慍色。他把日記本一闔,嘆了一口氣:「你呀,你呀!叫我么樣說咧?你,能不能變得稍微聰明一點呢?還在這裏搞么事咧?死都死了,有個么記頭唦?你們的組織,也真是糊塗。真是糊塗官打糊塗百姓!硬是把你的小命搭進去,就舒服了?」
他記得很清楚,在廣州,在黃埔,就是去年么,還在說共產黨好,說哪個反對共產黨就是反對我蔣某人,說得自己眼窩子濕濕的,說得大家耳朵甜膩膩的。憑良心說,在北伐軍裡頭,真正敢提著腦殼不要命朝前沖的,也都是共產黨咧。就說葉挺團長的隊伍,打到哪裡贏到哪裡,鐵軍哪,可不是浪得虛命的咧。為么事這個團這麼狠,都是共產黨唦!這好,北伐得差不多了,勢力最大的吳佩孚倒了,已經是分果子的時候了,總司令這個時候殺共產黨的回馬槍,時機選得幾好哦!
澀澀的草腥味,在嘴裏浸開來,使人聯想到血腥味。
對什麼黨不黨的,鍾昌一點興趣都沒有。在他看來,中國多就多在「主義」太多上。中國最缺的,不是黨,不是黨們的主義,而是錢,是老百姓缸里的米,灶里的柴。要得到這些東西,老百姓沒有辦法,正在著急之際,就冒出來一些騙子,用這黨那黨,今天一個主義,明天一個主義來哄他們。鍾昌不是被這黨那黨可以哄住的了。就像睡瞌睡樣,他上床早,睡得早,醒得早,起得也早。
見李漢江沒有認出自己的樣子,鍾昌也就沒有另打招呼致敬。反正,剛才的一個軍禮,照說也敬到他身上了。
「毛潤之?是不是下巴上有顆痣的湖南人哪?在《嚮導》上發表《中國農民問題》的?見過。他是不是種地的出身哪?是的?一臉的書卷氣咧。看不出,他對農民的事請,真的是一清二楚,道理說得也透。跟這樣的人物在一起,你真是有福氣咯,可以學到幾多東西噢!」
坐在一邊的劉宗祥,並不怎麼懂圍棋,尤其是細算棋路,他基本上是一竅不通。
李漢江怎麼不清楚呢,不到一年的事呢,他當時正在廣州。蔣校長叫黃埔軍校駐省辦事處通知海軍局,說奉蔣校長命令,調派『得力兵艦二艘,開赴黃埔,聽候調遣』。當時的海軍局代理局長李之龍就派中山、寶璧兩艦前往。可到達黃埔之後,蔣介石卻聲稱從來沒有發布過這樣的命令,並說中山艦『無故生火達旦』,是『擾亂政府之舉』,有陰謀,要調查。旋即命令逮捕了李之龍,解除了海軍局的武裝。
「不能拆台,也不能補台。用一個『拖』字訣,這就是漢柏的想法,您家……」
值得,唉,就是太累了,真想睡個三天三夜。
「哥,你在看么事哦?你怎麼隨便翻我的東西咧?」
鍾昌躺在茸茸的堤草氈上,嘴裏嚼一根隨手扯來的草莖。頭上一片乳白的浮雲翩翩地飛過去,後頭又有一縷淡淡的雲絲跟著,像是前頭那片浮雲走得太瀟洒,把不該失落的部分丟失了,而被丟失的部分,被慣性托著,追趕著,一如靈魂追趕賴以生存的肉體。
哈哈,想不到,一句話診好了一個瘋子!
陸小山如果說在咖啡裡頭加老鼠藥,她也會說加老鼠藥的。這個時候么,還有什麼猶豫的呢?陸小山如果說死,她吳秋桂絕對會說,不,要死,我先死。
「到底是么樣不舒服唦?把你送到醫院去,好不好?」除了對武漢三鎮好吃的東西有考究,其他,尤其是女人孩子一類瑣事,孫猴子毫無經驗,更談不上有什麼主意。
戰壕挖好了,差一腦殼,就是一人高。
是呀,我怎麼就沒有嘗到勝利的滋味呢?
雪太白,車又太黑,這黑白分明的色調,在已近初更的寂夜尤其搶眼。
「呃,喊你媽的個球啊!呃,我說,是他把藕賣給你的?」
陸小山是認識劉漢柏的,但陸小山並沒有認出改了裝的劉家少老闆。劉漢柏是認識陸小山的,而陸小山卻不知道劉漢柏何以認識自己。
「我們想,我們想說,前一段,我們和漢口市民之間,發生了點小小的不愉快。
碎磚瓦縫旮旯里,探頭探腦游出了兩隻嶙峋飢鼠。剛出洞,它們就用多須的錐嘴匆匆地反覆地相互摩挲。真是難得,這一對鼠夫妻,在暗無天日之處待了這麼久,相互間居然還沒有厭倦,就這麼一會兒打食分手的工夫,還要抓緊時間卿卿我我。一個拄單拐的殘疾人,周身襤褸,看不出身上披掛了些什麼裝備,眼光獃滯,高一步矮一步,軟一步硬一步地,晃了過來。他看到了這一對老鼠,拐和腳都定住了,眼珠子倒是在渾濁的眼水凼子里轉了兩圈。鼠夫妻繼續摩挲,間或鼠眼瞟他幾瞟,大有不屑之意。也許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罷,單拐殘疾人調整一下身體重心,揚起拐杖,戳飛一塊碎瓦渣。鼠夫妻不摩挲了。它們一起朝殘疾人這邊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又相互用鼠目商量了一下,終於搖了搖頭,滿是憐憫,一副絕對不和人一般見識的樣子,一聳一聳地解決自己的肚子問題去了。
漢柏今日么樣了噢,眉頭雖然沒有皺起來,但也擺成了一條線。不像平常,兩條眉毛各彎各的,心裏的快活就像在眉毛尖上跳。
「算了,送個么醫院唦。想喝點糯米稀飯。用蜂蜜調點糯米稀飯……藕湯,排骨煨……」
劉漢柏被很多人認識,那是因為他是劉宗祥的兒子。很多人並不認識陸小山而劉漢柏卻認識陸小山,是因為劉漢柏曉得陸小山是國民黨漢口分部的實際負責人,而公開身份卻是漢口國民黨黨部負責人的助手。這樣隱秘的人物,才闖進社會沒幾天的吳秋桂居然這樣熟,實在叫劉漢柏為之駭然。再說,吳秋桂就讀的學校,一向被視為共產黨的地盤。現在,僅僅只把陸小山和吳秋桂看一看,所謂共產黨的地盤一說,真還要大打折扣呢!
組織上派我來這裏,專門做這件事,是有意義的。當然,也許會發現哪些人曾經被押送到這裏,為了苟活,叛變了,背叛了信仰,背叛了組織,出賣了同志。但願不會有這樣的發現。
劉漢柏低著頭,用火筷子,在火盆里掏一個洞。
從后湖張公堤朝漢口望,漢口像籠在一層淡藍色霧靄里的海市蜃樓。淡藍的霧靄,似乎被摻進了些許青紫,使淡藍失去了應有的溫柔與祥和,看上去有些不可捉摸。
星星點點的雨。
生意生意,本質就是生存。可劉漢柏並不是跑生意。他是從真正意義上在熟悉自己的生存環境。自從廣州國民政府北遷,就把武昌、漢口、漢陽三鎮合稱為「武漢」了。武漢成了首都,漢口南洋大樓成了國民政府辦公樓,三鎮就成了京兆區。武漢既然成了京城,想不熱鬧都難。劉漢柏像個典型的獵奇者,參加所有能夠參加的集會。說參加,或許正規了。只能說,凡有集會演講這樣的場合,只要碰上了,劉漢柏總會在不即不離處。他這個欣賞者或觀賞者,似乎恪守著《愛蓮說》中「只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焉」的古訓,在欣賞、觀賞世界上最精湛的舞台藝術。這些時,街上幾乎天天都有集會。他是一個最不受人注意的參加者。既不發言,也不喊口號。當然,他也絕不會穿得洋氣十足:一件半新不新的棉袍,一頂半舊不舊的氈帽壓得低低的,一副怯怯的小生意人的打扮。
世界上,說不清楚的事情是不是很多?如果世界上真還有那麼幾樁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這男女之間朦朦朧朧牽牽挂掛的念想,是不是應該屬於最說不清楚的事情呢?
「漢口黨部。你咧?」
李漢江注意到,鍾排長敬這個禮的時候,上身稍微轉動了一下。
鍾昌想得心裏一沉,起身就朝外跑。
他抽開桌子的中間抽屜,開始搜尋。要儘快幫她消滅證據。這個妹妹,不僅是個狂熱的革命左派,還是個寫作狂。走到哪裡寫到哪裡。如果單純是個作家,這倒是個好習慣,但是,提著腦殼搞革命,喜歡隨時隨地寫寫畫畫,就是個致命的弱點了。
「商量過了的咧,您家。」吳誠說的是實話。
吳誠很周到地講了劉漢柏和他商量的過程:這裏不能停工,起碼不能讓外界看出祥記有意停了工。要是人家看出是承包商停了工,將來局勢一穩定,任何一任政府,都要追究祥記的責任。只要不停工,即使慢一些——這「一些」么樣掌握,就是一門學問了——將來也有個說法。要停,也不能在這沒有政府管的時候停。
吳秋桂很小心地攪動咖啡。咖啡匙子很精緻,沉甸甸的,可能是銀子做的啵?她頻頻朝陸小山瞟,眼風複雜,撩撥藏在羞澀中。咖啡杯里冒出的熱氣,漸次綿軟,只是在杯口徘徊,吳秋桂攪咖啡的動作,才慢慢自然起來。
大鬍子英國人又朝前頭一瞄,更是吃驚:噢呀,前面怎麼也突然冒出這麼多中國士兵?我們好像是被包圍了呀!這個地方,是我們軍艦炮火射擊的死角啊。就算不是死角,也不能開炮哇!這就怪了,中國人怎麼突然變得膽大了?
他好像也認出我來了,被押進去之前,朝我瞄了好幾眼。奇怪的是,他的嘴角居然掛著輕輕鬆鬆的笑!哦,這真是條英雄的漢子!
「藕?藕!」
「這姑娘,到底要成個革命家呢,還是成個文學家呢?」
不行,有情況。不能寫了。
小月剛把茶杯遞過去,火盆里啪地爆開了一粒火花。
「沒有數,未必你數了的?」
「這伢不錯!」劉宗祥注意到了吳誠這些細微的動作,心裏異常熨帖。當然,真正讓劉宗祥舒服的,還是兒子想事的周密和行事的果斷。
排長還要說什麼,陡然停住了。他看到,這個眼神獃滯的老太太,盯著他愣怔了一剎那,眼光竟閃爍起來!太難忘了,這眼光,從愣怔到閃爍的剎那間,完成了從死到生的全過程。
看來,這些當兵的捉共產黨,已經捉瘋了,已經捉上癮了,碰見人都當成共產黨來捉。
杜月萱氣喘吁吁地,用手按住了孫猴子拿洗腳毛巾的手。
要說,這天寒地凍的,誰都曉得躲在屋裡,雅得起來的,或圍爐品茗,或紋枰手談,都是快活上頭的快活。再不濟的,也總有一床被窩可以捂啵!火樣的年紀,火樣的感情,就是一塊冰鐵,也捂化了噢!可這一對夫妻,和一漢口的夫妻都兩樣。李漢江在省城那邊,幫著開辦農民運動講習班。女的在漢口組織學聯婦聯,無日無夜地搞活動,又是排戲,又是組織演講,把個剛由新市場改名的「血花世界」,鬧得沸反盈天。既沒有工錢,又不管飯,可就是不曉得有幾好的精神。
在吳誠的陪同下,劉宗祥從劉園那邊,一路遛躂過來。本來不要人陪的,可眾人再三堅持,說老吳不跟著就算了,跟個小吳還是應該的,兩個人在一起走,有個人在旁邊說個話,要是老闆在路上想出個賺大錢的主意來,有人傳個話,也方便。大家都曉得劉宗祥有心臟病,有個人在跟前,發作起來有個照應。當然,這話大家也就只能悶在肚子里,不好直說出來。
在我當校長的軍校里,不准許有非黨的學生!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學生是共產黨員的,也都是辦了加入我黨手續的!哼,唵!你難道聽不出來,校長蔣某人的意思么?唵?」
冷寂了很久的建築工地,由於有幾個人在活動,顯得更其冷寂。
「姆媽,您家喲,算了,冇下幾大的雨,您家。媛媛妹妹咧?」
漢柏這才抬起頭,朝小月歉意地一笑。
「呃哎哎!搞么事?你是哪個?吃了豹子膽,敢下我的槍?咿,老子聽出來了,穆勉……你瘋了!老子這是在執行公務,抓共產黨!你瘋了?」
這裏果然不冷了。
這太婆肯定是瘋了。
一個兵把上了刺刀的槍平端起來,邊喊邊把槍栓拉得脆響。
平時,吳秋桂是連茶都不怎麼沾的。她生長在劉園。不要說咖啡,就是什麼可可,這種一般漢口人絕對陌生的東西,在劉園也是必備的。只不過,吳秋桂和她的娘老子一樣,天生不喜歡這些東西。
自從接過祥記生意上的擔子,劉漢柏就感到肩上沉重多了。雖然明曉得父親總會在後頭撐著,而且,任何時候,只要願意,父親隨時都可能走到前台來指揮,但是,自己在前台表演的這一天,遲早總是要來的。誰能猜得透這個二十朗當的留學生呢?沒有。這個闊大的劉園,這些親人和親近的人,沒有一個人猜得透他的心,甚至整個漢口,也未見得有一個人猜得https://read.99csw.com透這個總是笑嘻嘻、喜歡下圍棋的小青年。
「打倒新軍閥!」
劉宗祥沒有看到那一對老鼠,只看到殘疾人在不遠處用拐杖指指戳戳。順著瞄過去,幾個在工地上走動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一帶都是紅壤土,坡坡坎坎的,莊稼少,看得出來的莊稼,也就是擠在荒草叢中的芝麻。芝麻是最需要肥料的作物。被草一擠,長得黃不拉嘰的。還有些黃豆。也是草盛豆苗稀。這麼半天,還沒有看到一個種地的。也是,亂槍亂炮的,誰還敢出來種地呢?看來,一天不太平,軍閥一天不打倒,這個世界隨什麼正經事都做不成。
鍾昌朝黑乎乎的天空瞄了一眼,皺了皺眉頭。
「噢,是該多回來看看,有條件,盡忠盡孝是可以兼顧的。」本來,陸小山完全可以揭穿吳秋桂的謊言。又沒有放假,軍校的學生,怎麼可以說離開就離開呢?
「哎呀,先生哪,您家,您家是不是在說夢話咯!糯米?哈哈,您家真是會想噢!糯米,碎米都冇得咧,您家!恨不得連老鼠都餓搬了家喲,您家。這樣,您家要是在這裏找得到五十斤米,隨便么米,您家就背起走,不要錢。話說在前頭,那角落裡的十幾斤米,是我一家人度命的,您家!」
「不要動,不要動,尊敬的英國紳士先生們!」
陸小山朝穆勉之臉上瞥了一眼。這個專門吃黑的洪幫老大,真是見老了。你看,都有下眼袋了。歲月不饒人哪。聽說,這是漢口的一尊神咧。用他來牽制張臘狗,當然,能夠借他的手把張臘狗「做熄火」,那是頂好。不過,都是白尾巴黃鼠狼,成了精的,都是不好纏的角色。
也難怪孫猴子感慨。跑了幾條街,居然買不到米。實在氣不過,他接連擂開三家米鋪。
的確,就這樣倒下,實在太平淡了。在黃素珍身上得到的後悔,難道又要在這個女人身上重複么?他眨眨眼睛,力圖把馮蝶兒的形象更完整地鑲嵌在懷中這個姑娘身上。陸小山不是條餓漢子。欣賞是最主要的,然後,反覆地從不同的角度欣賞得到手的獵物。一旦倒在原始慾望的衝擊下,所有的新奇感神秘感,都會隨著肉體醜陋的撞擊而消逝殆盡。出汗找後悔的事情,只要出兩個錢,隨便鑽進哪條花柳巷子,都能找得到,何必做這麼多的手腳!不能這樣,不能把海參魚翅混在腌菜裡頭一起吞了。
黑暗訇然漫進屋子,驀地把一切都淹沒了。
昨天還在高喊革命的夏斗寅,今天就背叛了革命,臉一抹,舉起了反革命的屠刀,從宜昌一路燒殺過來。看來,革命和反革命,都不能聽他說了些什麼。古人說的聽其言觀其行,還是很有道理的呢。
陣地前面的屍體,都是夏斗寅留下的。橫七豎八,像割倒沒有碼好的稻草捆子。
陸小山說得多。整個談話過程,差不多就是陸小山一個人在說單簧。鍾昌就只說了一句話,三個字的一句話。但是,陸小山很滿意。
聽劉漢柏開口說話,而且話題很輕鬆,吳小月心裏也輕鬆了。她伸了伸腰。這樣欠著身子坐得太久了,身子難免發僵。小月一伸腰,胸前的衣服脹脹地鼓起高聳的渾圓。她自己沒有在意,漢柏卻紅了臉,又把剛仰起的頭勾下去了。
「哎呀,要死喲,猴子呃,那是揩……」
「是的,這藕是他賣給我的。我的堂客害病,想喝藕湯,冇得法,碰到了,就買了。」孫猴子眼睛的火苗只是閃了一下,就熄了。光棍不吃眼前虧。玩了二三十年的光棍,這個道理還是曉得的。
的確,劉漢柏的心思很重。
陸小山摟住了吳秋桂偎上來的綿軟的身子。一陣最原始的潮水向他沖了過來。這截柔軟的身子,不是拯救靈魂免於滅頂之災的救生之物。相反,這是一段沉水木,是的,是一段芳香的沉水木。他就要倒下去了。倒在最原始的也最難以抗拒的衝擊之下。
「真香!」秋桂抿了一口侍者送上來的飲料。她品出來,這已經不是咖啡,而是可可了。
「你看你,還是毛潤之身邊的人呢,這樣毛躁!光圍有么用呢?走一步,起碼要看三步唦!」說到這裏,馮子高似乎有些窘,掃了劉漢柏一眼。
「是我們自己離開的。」
孫猴子跍下來,手撫在一支藕上,用大指甲一掐。看了看掐過的痕迹。
馮子高又拈起一顆圍棋子,話說得有些漫不經心。
「有事,您家?」李漢江沒想到,岳父竟然這麼急著找自己。
「曉得,曉得,您家的話,我都明白!」
倒是,像鍾昌這樣僅僅只有國民黨員身份的人,真是鳳毛麟角。他搞清楚了,這個通知他的女學員,就是同時具有兩種黨籍的。
完了,她肯定在做非常危險的事。漢口那麼多學校,為么事偏要在這殺人場邊上來教書呢?真是不要命了!真是和殺人的人一樣,瘋了,這世界上的人,都瘋了!
離我最近的一具屍體,臉側著,下巴杵著地,像是要插|進土裡去的樣子。露在外面的這隻眼睛還沒有閉,竟然睜得圓圓的,保持著一種驚訝的表情。好像對自己成為屍體這一變化,缺乏準備,太突然。
七月十五日要照陰曆算,今天是鬼節。
馮子高終於完全伸直了腰,不知是那處的骨節,嘎吧直響。
「穆先生,您家對黨國的忠心,在下十分感佩。這樣吧,既然是一家人,不說兩家的話了。您家的事情,就是等機會來了之後,捉那些漏網的魚。再就是咧,對張臘狗這個人,您家要給我多關點心!您家明白唦,多關點心。今後,您家和他么樣做生意,我不管,在對待黨國的事業上,我只相信您家,明白了啵,您家?
當然,剛才,在上咖啡之前,侍者曾問過,喝什麼。因為陸小山為自己點了咖啡,她也就要了咖啡。當然,陸小山說了不加糖,她當然也就跟著搖頭。
「哦,噢,是這樣,是這樣呀。」馮子高啪的一聲,把圍棋子扔進棋罐,拍一拍手,好像手上還沾著圍棋或者什麼讓他不愉快的東西。「既然是這樣,那麼,我們現在就面臨著一種新的局面了!」
「喊你媽的個球哇!快走!」
孫猴子也真是急了。人一急,往往急出智慧來。他豁出去了,嘴裏不乾不淨地罵,隨口搬出洪幫的牌子,還順便扯出了法國租界的旗子。
寫這一段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你問她哪?你這麼惦記人家,人家惦不惦記你咧?人家好哦,在租界邊上找了個飯碗咯!」
「鍾先生,從今天開始,你直接受我的領導。」
「咿!她怎麼和他搞到一起了呢?」
「臘狗?嘿嘿,你雜種還說得蠻准咧!老子就是臘狗!張臘狗!對,背對著門,慢慢退到門口!要不然,老子二話不說,一陣排槍,先打死你們這兩個小東西再說!快,照老子說的做!如今這年月,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走一個!曉不曉得?」漢口話「哪個」和「臘狗」音近,而「臘狗」又是漢口人的「常用名」。張臘狗心情舒暢,難得幽默了一回。
「算了,你他媽運氣好,去,去!滾!」
「革命者只有自己堅決革命到底的保證,只有廣大民眾支持的保證,沒有其他的保證!」馮蝶兒身子一旋,在雪地上做了一個亮相的姿勢。
鍾昌沒有眼前走來走去的人這麼好興緻。對於租界,鍾昌沒有一點陌生感和新奇感。確有外國人欺負中國人的事。但是,或許是從小在租界裡頭長大的吧,對外國人倒是習慣了。可是,習慣了是一回事,從感情上接受不了,又是一回事。在鍾昌眼裡,外國人都是富人,和劉宗祥一樣。而鍾昌是窮人。起碼,鍾昌對自己是這樣歸類的。這就很可惡了。在漢口的外國人,只有一點不可惡,就是他們在漢口修建了不少雄偉壯觀的房子。外國人在漢口修建的房子,都是漢口最漂亮最氣派的房子。真正讓漢口有氣派的,不是從硚口到花樓街這一帶的房子,而是從宗祥路以東下去直到沙包一帶的租界洋樓。德國租界和俄國租界,前幾年都已經先後收回來了。眼看英租界也要收回來了。外國佬,你們修這麼牢固的房子,背又背不走,還不是留給了我們漢口人!鍾昌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朝英租界一棟棟別緻的洋樓掃了一遍,又朝在英租界看稀奇的漢口人身上掃。唉,把這些外國佬,連同劉宗祥這樣外國佬的走狗,馬上都殺光才好!
「清楚了。」
到底是接近年關了,空氣中就有一抹淡淡年節的氣息在遊盪。路拐角一家澡堂子,人進人出的,顯出少有的生意興隆。「有錢無錢,洗個澡過年」。澡堂門口豎著塊門板,門板上矇著張紅紙,紅紙上寫著這麼一句廣告詞。不誇張,很實在,似喜還憂的味道裡頭,調進不著痕迹的幽默。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漢口人天生佛根。住在漢水長江邊,枕頭旁邊都是濤聲,這麼多的水,只圖洗個澡,實在是不奢侈。
「么樣不輸咧?我冇得劫材了,剩下的官子……哦,這是個循環劫!你這個小傢伙,么樣不在收完這個雙官之前說咧?噢,老了,還是怪我自己,老了……」馮子高下意識地把手向圍棋罐伸過去,可剛觸到圍棋罐的冰涼,手似乎清醒了,又縮了回來。既然是循環劫,就可以無休止地打下去,剛才何必那麼快就放棄了呢!可現在,就是走下去,頂多也就是半目棋的輸贏。
「是,老闆。」吳誠退後一步,臉上的表情複雜起來。「當著外人」,這就是說,我不是外人了?呀,還是不對呀!
順著傳令兵的肩膀望過去,越過低矮的江堤,鍾昌彷彿第一次注意到,江面上竟然有這麼多的外國艦船。他彷彿是第一次注意到,這些艦船上的炮口,像一隻只黑洞洞魔鬼的眼睛,無一例外地瞄著掛有中國革命軍政府牌子的漢口。
雖然口氣沒有平時柔和,總比唱啞巴戲好。
「對,好極了,不過,江面上比較冷。」
天色灰白。是要亮不亮的時候。
我承認,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看到這多的血。人血。還有屍體。這些屍體,剛才還是活鮮鮮的人。一個是死的,一個是活的,這就是人和屍體之間的區別。也怪,剛開始,沒有看到血,沒有看到屍體的時候,拿槍的手,像拿著千鈞重物,只是打顫。腿子喲,隨什麼都沒有拿,就是站著,就像是扛著一座山樣的,也只是打顫,站都站不穩了。眼前再也沒有綠了。剛才還在眼前搖曳的綠,彷彿一眨眼都開了花,開了紅彤彤的散發著腥氣的花!這些花把人的眼睛都映紅了,膽子也大了。剛才的害怕,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左邊,一個男同學,困難地為自己扎繃帶。他的肚子受了傷。一個姐妹移過去,幫他綁。哎呀,你的腸子!幫忙的姐妹剛喊了不到一半,就又咽回去了。右邊這個叫姚芳的同學,一臉的血。一時還不曉得傷了五官中的哪一官。看她的樣子,還像是不曉得自己受了傷樣的,還在那裡拉槍栓。槍的質量不好,愛卡殼。她以為是汗流下來了,隨便用袖子一揩,揩了一袖子的紅,才驚詫地喊起來:「呃,媛媛,你看看,我這是哪裡受了傷哦?怎麼不疼呢?」我挨攏去看了看,臉上有一條淺淺的槽子,像是子彈擦了的。傷得雖然不重,可傷得不是地方。弄不好,以後會留下一條老長的疤。
一聽馮子高的語氣認真起來,查爾士感到有些不妙。
「打倒蔣介石!打倒汪精衛!」
當兵的用刺刀在籃子里戳,把整整齊齊一籃子白生生的藕,戳得稀爛。孫猴子的臉拉長了,凹進眼眶裡的眼珠子閃過一瞬火花。
吳二苕一身皂衣,和汽車渾然一色。等李漢江兩口子走近,招呼一聲:「二位,您家們上啵?」
鍾昌兄妹倆相互看了一眼。雖然對屋外暗處發生的一切很不理解,但能夠逃命,總不是壞事。到底是經過陣仗的軍人,鍾昌揮起手上那本日記本,朝醉眼樣昏朦的燈泡拍去!
「呃,呃呃,您家,籃子!」看孫猴子拎起籃子就走,賣藕人喊。
鍾昌是隨著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北遷而回到故鄉的。這所由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改名的學校,已經在省城武昌那邊開了學。當然,在學生們心裏,印象最深的校名,還是原來軍官學校的簡稱——黃埔軍校。
「哦,馮先生,這也是我們今天來拜訪您的原因呀!」
「什麼意思?沒有什麼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們,由於你們自己的原因,讓我們共同面臨著一個新的局面。你們的政府,已經放棄了租界,也就是說,你們的政府,把租界的管轄權事實上已經還給了我們中國。」
「有暖和點的地方么?這位小姐有些冷……」陸小山對著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侍者吩咐,又朝吳秋桂用眼色徵求意見。
「鍾排長,有這種想法,悶在心裡頭,可以。但是,身為革命軍人,特別是作為一名革命軍的軍官,這樣血腥的想法,這樣簡單的頭腦,就太落後了,也太危險了。凡事要多動腦筋。不是所有外國人都是壞的,也不是所有的買辦生意人都是壞的!」
「不,我不是老闆,稱先生。」劉宗祥再也不去注意工地上那幾個走來走去的人了。有什麼可注意的呢,他們,只不過是兒子這場戲里的幾件道具而已。
戰鬥進行得意外的順利。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叛軍丟下的屍體不多。我方基本上沒有死人。我們就像潮水樣地漫了過去,對方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水草,輕輕巧巧就被捲走了。
一聽放自己走,孫猴子根本就聽不進當兵的底下還在說什麼,轉身剛邁步,又轉過身來,拎起裝藕的籃子。雖然被當兵的戳爛了,洗一洗,將就煨一銚子湯,還是可以的。
「噢,你不消說了,我曉得了,曉得了。」馮子高越說聲音越小。
時機。
鍾昌朝眼前兩個女人掃了一眼,心裏很不痛快。什麼時候了,還在窩裡斗!中國人什麼都不行,就是窩裡斗行!大窩裡頭斗,小窩裡頭也斗。好像不鬥不舒服,不鬥不能活。
「么樣,錢不夠?」孫猴子朝賣藕人翻了翻白眼睛珠子,臉陰下來了。
穆勉之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這幾天,陸小山盡量抑制住自己的興奮心情不要流露出來。不能流露出對蔣總司令在上海朝共產黨開刀的欽佩和興奮,還要掛出一副義憤填膺的臉譜來。跟著激憤的學生和軍人一起遊行,喊口號時,聲音不要比別人小,舉拳頭時,不要舉得比別人低。還要演講,代表漢口黨部演講,表態,堅決維護黨國的統一,維護設在漢口的國民革命政府,堅決聲討蔣介石背叛革命、背叛孫中山先生「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民主義的反革命行徑。
孫猴子這人,自九*九*藏*書己長得沒有什麼看相,但在吃上一向很講究。這與洪門山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風格大相徑庭。武漢三鎮,有點名氣的吃食,孫猴子都吃到了。和絕大多數漢口人一樣,他曉得藕的種類和好壞。在孫猴子看來,武漢這地方,好吃東西多倒是多,真能讓滿世界都翹大拇指的,恐怕只有藕一樣了。武漢的藕種類之多質量之好,應該是一絕。漢口人講究煨湯。排骨煨藕湯,是漢口人待客的特色食饌。在他的記憶里,只有打了霜之後的藕,才能煨爛。眼下這個季節的藕,最好是炒著吃。清炒也罷,加酸辣佐料炒也罷,臨起鍋的時候,把那熱米湯澆一瓢,撒進一把小蔥末,盛起裝盤,趁熱吃,實在妙不可言。比這稍早一點,挖起來的藕,叫「六月苞」,一掐一汪水,最宜生吃,或用蜂蜜、白糖涼拌了,佐酒絕佳。剛才孫猴子用手指掐,就是看掐不掐得出水來。沒有水。他又撅開,看有沒有白漿。有水有漿,說明藕還沒有長老,只宜生吃或炒吃,是絕對煨不爛的——除非加點鹼,但一加鹼,湯的味道顏色都差了。
死了這麼多英勇奮鬥的好同志。這裏頭,有好多都是北伐戰爭中,攻武昌城立了功的。他們沒有死在北洋軍閥的槍口下,卻死在昨天還在稱兄道弟「友黨」的槍口下!
「看好了,尊敬的英國紳士先生們,這是一隻瓷盤。你們都認識的,我來表演一下。」年輕的中國軍官還是用英語說著,手上的瓷盤朝天上一丟,盤子就飛旋著上了天。就在所有的人都仰著脖子看時,中國軍官倏地抽出短槍,朝飛旋的盤子連打了五槍。所有仰著脖子的人都看到了,軍官的每一聲槍響,天上的盤子就越來越碎!
「是!從現在開始,接受李老師的直接命令!」鍾昌不動聲色,又是一個敬禮,轉身去了。
不曉得他的家人曉不曉得他的凶訊?要抽個空到劉園去一趟才好。我記得,李長江和劉園是有淵源的。
劉宗祥瞅兒子一眼。兒子畢竟年輕,雖然面不露喜色,還是沉不住氣,把得勝的心情變成響動了。
當然,鍾昌早就注意到這些了。他有意讓自己每天都注意一下長江上這些黑洞洞虎視眈眈的炮口,提醒自己,終有一天,他要讓自己變得比這些帝國主義用來耀武揚威的東西更強大。
鍾昌找到這家咖啡館。可是,他卻被告知,約見他的先生,到后湖堤上去了。如果鍾先生有踏春的興趣,可以到后湖一行。鍾昌朝這個客客氣氣的侍者盯了好一會,一言不發就到后湖來了。他明白,謹慎無大差。這年月,誰都搞不清楚身邊發生了什麼,更不曉得自己身邊包括自己本人的身上,即將會發生什麼。
那是另一天,吳秋桂還在台上載歌載舞,動作不知怎麼回事,越來越大,眼睛就死死盯著台下一處地方不移。該轉身的時候,身子勉強轉過去了,頭還朝台下的這個地方扭著。這地方離劉漢柏並不遠。開始,漢柏以為秋桂認出了自己,後來,對了對眼神,才發現她是在朝陸小山飛眉眼。
「看到了?尊敬的英國紳士先生們,我不是來表演雜耍的。我的意思是,今天,你們面對的,是同樣手裡有槍的中國人。前幾天,你們朝手裡沒有槍的中國平民開槍,他們沒有辦法還手。今天,要是你們不聽命令,隨便動手上的傢伙,就讓你們像剛才的盤子一樣!你們要搞清楚了,眼下,你們既不是在你們的軍艦上,也不是在你們所謂的租界里!」
「哦,您找鍾昌?鍾排長噢,剛下崗,也許,他這就回去了呢?您不是說您的家就在這附近嗎?」
鍾毓英追到大門口,朝黑洞洞的濃夜喊。她自己覺得聲音蠻大,其實,雷聲和嘩嘩的雨聲,早把她的喊聲吞得乾乾淨淨了。
「不是報名到武昌讀書么?就是那個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唦,你曉得的唦,這屋裡的人都曉得的咧。」小月很奇怪。秋桂考學的事,爹娘徵求過漢柏爹娘的意見,大家都蠻支持的。怎麼漢柏倒像是不曉得的呢?再說,這時候,年輕的老闆,和秘書談事,也只能是談祥記生意上的事,么樣問起完全不相干的事來了呢?
「報告,英國租界里,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有一個外國人了!」
「對哦對哦,問這麼多幹什麼?上頭說得很明白,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個!快點!」
可能就像廚子師傅罷,煎炒烹炸,別人不要說吃,就是大老遠聞到了,也要不停地吞涎。而廚子師傅自己呢,一點都不想吃!
近來,鍾昌經常感到口裡漫出一股血腥味。這讓他反覆地亢奮、激動。
附近的民居輻輳處,飛起新春的第一聲爆竹。
秀秀把兒子房間的帘子剛掀開一條縫,瞥見一條黑油油的粗辮子,在苗條條的背影上遊動,手一松,掀帘子的手就垂下了。
暮春的后湖顯得有些沉重。
「夠了,夠了,您家……夠了!」賣藕人朝孫猴子塞到自己手裡的一堆錢瞄了瞄,口裡說,心裏罵——「個把媽猴頭猴腦的,稀奇古怪!買藕就買藕咧,么樣連老子的籃子都拎走了咧!」
班師回武漢的途中,老百姓像是突然從土裡鑽出來一樣,一下子不曉得出來幾多。看來是有組織的。可能是農會的吧。倒茶水,往荷包里塞雞蛋。這個婆婆噢,硬往我手裡塞了兩條嫩黃瓜。嗨,這個時候,黃瓜真是好東西呀!我不是想西瓜么,黃瓜也是瓜,聊以解饞吧。
「么樣,這時候才想到要走,是不是太晚了哇二位?」
七月流火。
不行,要走了。
「……」
「心裏慌得很。慌得很,就是剛才那一陣槍籽子炸響,像是把心都震動了。唉喲,心慌……」
「你們商量了的?」劉宗祥似乎有點不相信。那天的聚會上,兒子表現了相當高的才具。正因為兒子表現出的決策能力和對生意的那一股子熱情,劉宗祥才在沒有預先和秀秀商量的情況下,主動把「老闆」這個位置讓出來的。
查爾士一愣之下,剛剛變藍一點的眼珠子,又漫上一層紅絲。
米鋪的老闆都像是統一了口徑的,說的話都差不多。
鍾昌看到,在蓬亂的鬍子叢中,查爾士的嘴巴半張著,深凹在眼眶和鬍子中的眼珠子,由藍變紅,像一顆燒紅了的炭核。
秀秀瞄瞄自己手上端著的熱騰騰的藕湯,又瞥一眼帘子,搖搖頭,踮著腳尖走開了。
「廢話!我么樣辦,我要你趕快走,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嗯,嗯,不錯,不錯,十一個窟眼,煨得爛!」
「領事先生,這是我們漢口的人民在燃放爆竹。爆竹,這是我們祖先的四大發明之一呢。我們用來表示喜慶和祝福,你們學去之後,用來造炸藥,打仗,到處尋找殖民地和租界。我們要過年了。一般來說,遇有喜慶的事情,我們都用這種方式來表示慶祝。如果你和你的政府不反對,可以仿效德國租界和俄國租界被我們收回的方式,成立由中國政府管理的特別管理區,您的僑民,仍然可以在特別管理區內居住。我們歡迎你們和我們一起過年。過年,你明白嗎?有點像你們的聖誕節,當然,也不完全一樣……」
「不是說工程停下來的么?揀場子幹什麼?」劉宗祥有些詫異了。那天聚會,作了決定的,祥記所有的經營性活動,一律停止。他聽得清清楚楚,大家也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呀,怎麼在這大年之前,揀場子開工呢?再說,就是揀場子,這幾個人能起什麼作用呢?晃晃悠悠的,就是揀一年,這場子也揀不清白唦!
「昌昌呵,你的妹妹蠻記得你呀,回來一回,就問好多回呀!她在鐵路沿附近一所小學教書,說什麼厭倦了,還是教書過清靜日子好。」
「漢江,這個鍾排長,你真的教過?像是漢口人咧!」馮子高盯著鍾昌漸跑漸遠的身影,不經意地聊起這個話題。
已經半夜了,天色居然還白晃晃的。這是一地銀砌的功勞。腳下的吱吱聲,時輕時重,有時,兩人腳步的節拍和上了,吱吱聲就重一些;有時,腳步亂了,吱吱聲就顯得很是凌亂。要是有人在不遠處,聽李漢江和馮蝶兒踏雪夜行的聲音,一定會以為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忙活著一群頑皮的小白鼠。
孫猴子肚子里罵著,還是站住了。有什麼辦法呢!再狠的人,總狠不過當兵的,跑得再快,總跑不過槍籽子。
「老總,把我也放了唦,我是種田的呀,我是賣藕的呀,我屋裡,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哦!」
「個婊子……」想起杜月萱,想起這個過去的風塵女子,如今做了自己的堂客,孫猴子把溜到嘴邊的「渣滓」,又吞回去了。此刻孫猴子很憤怒,想發泄。但對象到底是誰呢?具體真是說不清楚。照他此刻的心情,他要詛咒眼前的整個世界。當然,也包括頭上的太陽。他抬頭看了看天上。太陽剛躲進雲里去。「個婊……神仙也怕狠人哪!唉,說起來,真是慚愧,連米都弄不到手,算個么狠人唦!」
這是個朦朧的模糊的年代。這種年月,眼睛常常會犯錯誤。市面上,自己身邊,到處都熱熱鬧鬧,到處都是沸騰的熱血沸騰的青春。標語和鮮血同色,口號和鮮血等價。
保衛漢口,就是保衛革命。
陸小山需要這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太像馮蝶兒了。他需要完成一樁夙願,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李代桃僵。儘管他曉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年紀小是小,但已經不清純了。最能夠說明年齡的,不是一個人臉上的皺紋,而是他的眼睛。這個叫吳秋桂的女學生,心已經不年輕了。還有,和眼前這個女孩子交往,另有些別的用處。她生活在劉宗祥和馮子高、李漢江他們的圈子裡。這些人中,除了劉宗祥是個純粹的生意人,其他的,不是危險的左派,就是更危險的共產黨。陸小山不可能忘記蔣總司令的囑託。蔣總司令沒有說出來,但是流露出來的意思,陸小山是很清楚的。一個籠子里,不會同時養兩隻叫雞公。這麼淺顯的道理,難道還要蔣總司令說透么!
「是呀,忙呀,中國農民多唦,革命要想徹底成功,根本還是要教育武裝農民哪!唉,今日,還是毛潤之先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漢江呵,你的位置是在江哪邊咯,為么子過了江就不過去了哦?嗨,一口的湖南話,蠻有味的咧。算了,我們走快點,走,我們回去,回去……」
這是鍾媛媛的日記。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這位女學生,在參加武漢保衛戰的戰鬥間隙,居然寫下了這麼感人的讓人慾罷不能的文章!
我是不是有病?
不祥的預感,像一條冷涼的菜花蛇,不聲不響地沿著尾椎骨爬上來。霎時,他覺得,黑乎乎的世界,到處都埋伏著殺手!
陡然,一道閃電在劉宗祥腦子裡劃過。
白凈,清秀。只是,陸小山臉上常常掠過一陣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或許,是年紀大些、成熟些的緣故罷。成熟好哦,果子都是成熟的好吃么,誰願意吃生果子呢!在劉園,吳秋桂嘗過一次生柿子,現在回想起來,嘴裏還泛出一股子咬舌頭的澀味。秋桂不是來看望親人的,她受同學們的委託,過江來打探漢口這邊和英租界鬥爭的進展情況。
穆勉之態度很是謙恭。他曉得,這不是在茶館里,和年輕人擺古講今,可倚老賣老擺老資格。他面對的,是個不輕易露牙齒的角色。白面書生,文質彬彬的,獠牙包在嘴裏頭。
「鍾排長,請你馬上把圍在堤下的英國陸戰隊員放進租界來。對,放進來。從現在開始,英租界,只准英國人進,不準英國人出。當然,中國人例外。不,相反。中國人只准出,不準進。這是命令。從現在開始執行,直到有新的命令為止!」
孫猴子轉過身來,身上抖了幾抖。真的,剛才那個賣藕人,也被當兵的捉進來了!個把媽,真是瘋了!國民黨真是瘋了,連賣藕的都捉。老子今日難逃一劫!
朝這個方向想下去,世間的事情可能都有這樣的道理。當你比別人站得高些的時候,你不會去注意比你低的人,你甚至很容易原諒比你低的人對你的不恭,有時人家對你有些過分的舉動,你也會大度地一笑了之。俗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也不一定,人窮志倒不一定短,有時志氣還蠻大咧。人窮得連志都沒有了,那是真窮,窮得連彎都轉不過來,那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的。只要有志,就有辦法。照我看,革命,就是鼓起受苦受難人的志來,向壓迫我們的帝國主義列強斗,向帝國主義的走狗舊軍閥和新軍閥斗!
外頭黑暗處,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飄進來。聽起來,這聲音好像不是從人的口裡發出來的,而是黑暗的虛空中生長出來的。的確,這聲音,很像漆黑的培養基上陰冷的黏糊糊的菌子。
「害病?害病還想喝藕湯?你住在哪裡呀,跑到這裏來買東西?」
鍾毓英絮絮叨叨的,語無倫次,從衣襟里抽出手絹來,就要往兒子頭上擦。
今天真的要算作鬼節才好!
陸小山只是在嘴角飄過一絲嘲諷。小丫頭呀,你把我陸小山看成才出道的雛兒了,真是,死人翻船的事,我曉得經過了幾多!
「不用介紹了,鍾排長,我認識的。」李漢江稍微朝馮子高側面站了站。
在共產黨員人數眾多的黃埔軍校,鍾昌是一道風景。他既不是共產黨,在很長時間里,他連國民黨也不是。但他是個鐵了心的愛國者,堅決贊同打倒帝國主義列強的口號,而且在行動上表現非常激進。為此,校長蔣介石暗囑人細細地調查過了,鍾昌的確不是共產黨。於是,蔣校長就親自找他談了一次。這次談話的結果,是鍾昌成了國民黨員。
鍾昌冷冷地注視著熱騰騰的人流,不停地朝英租界里涌。這些人,臃腫的棉襖裹著臃腫的身子,平日瑟瑟的肩膀,今日都挺挺的,兩個肩頭扛著兩塊濕漬,腰伸得直直地在英租界內走。
「哦,乾死了……渴死我了……」
陸小山把吳秋桂軟綿綿的身子平放在沙發上,就像放置一件易碎的價值連城的瓷器,然後,不管這具香軟的肉體怎麼用呻|吟和輾轉傳達動情的呼喚,陸小山一概視之為溺死鬼在呼喚替身。他只是藉著昏朦朦的燭光,在這件瓷器上小心地撫摸,嘴裏喃喃而語——「噢,噢,蝶……兒……蝶兒……」
「哎呀,下雨了啵?這黑的天,跑回來做么事唦!哎呀,你看你,這些時都不回來一下,讓娘惦記呀……」
「雞|巴!老子看你,要麼就是通共產黨,要麼就是瘋了,多半是瘋了!」
「夥計,莫總是把什麼雞|巴這些東西含在口裡!要抖狠還是要說理,我們單另再找時間地點!」
「呃,昌昌,這麼黑,莫到處跑哇伢咧!」
鍾昌眼睛飛快地眨動幾下,read•99csw.com又一個標準的軍人敬禮之後,向後轉。
查爾士有一張瘦削的臉。臉太瘦,臉上的其他部件也就跟著縮小了比例,而且,全部被埋在蓬鬆的鬍子里。他朝馮子高伸出手來,意思是要和這位革命軍政府的外交官握手。
看來,這所小學校的門衛,是個耳朵不怎麼靈光的人。天黑,看不出相貌,看不出年紀,只聞到一股酒氣。也是,這麼悶熱的天,不抿兩口,么樣過?
他明白,這裏,說不定哪天,就會突然變成真正的前方。
「哪個?」鍾昌一聲低喝,習慣地伸手摸槍。手剛觸到平常掛槍的部位,才醒悟沒帶槍。軍校的師生單獨出校門,規定是不能佩帶武器的。
像是回應馮子高的話,說英國人,英國人真的就到了。
「你找鍾老師?冇得姓鍾的,只有姓卞的老師。對呀,姓卞,真是,蠻怪的姓。
「莫弄了,火夠大的了。你還是喝點水啵?」
要不是躲炮躲冷槍籽子,在街上早就賣完了哇,您家!」
哦?你們怎麼跑到江面上去了呢?哎呀,哎呀!」
又悶又熱又慪氣,孫猴子腦殼木木地,耷著腦殼在小巷子里亂穿。
不曉得從哪裡,傳來一聲雞啼,悠悠的,夢幻一般。周思遠踱到窗前,他發現,天色,仍然濃黑如墨。
「岳父,您家不曉得啵,這個鍾排長,和您家的好朋友,劉宗祥劉老闆,大有淵源咧……」
「蔣校長開始是打太極拳,借力打力,這時候咧,開始打少林拳了。走的儘是刀刀見血的剛猛路子。」
「……」
他怎麼死得離我這麼近呢?是我打死的么?應該是的罷,不然,怎麼會倒在我跟前呢!哎呀,我會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哇!
「個把媽的,管他么黨哦,都不是好東西!打去殺來的,把老子冇出世的伢都嚇到了!」孫猴子為杜月萱揩兩把汗,又把手放到她肚子上,揉了幾下,又怕揉重了,再把耳朵貼到她肚子上,像是能夠聽到什麼一樣。
「你都看了?你都曉得了?你打算么樣辦咧?」鍾媛媛問得很輕柔。好像不是在問非常嚴肅的問題,只是兄妹之間談家常。她自然也曉得哥哥的政治立場。問話里,內容太多了。
悶,悶熱。
我是共產黨員,要衝鋒在前,要有隨時犧牲的準備。北伐犧牲了好多我們黨的同志,攻武昌,犧牲的同志就更多了!
馮子高沒有站起來,一隻手拈著一顆圍棋子,另一隻手捂住一隻茶杯。看來,這位外交官是忙裡偷閒,一個人在棋盤上打譜。見查爾士的手伸過來了,站了起來,口裡很熱情地讓座,做了個很含混的手勢,把握手的禮節給含混過去了。
「噢,噢,」馮子高像是滿意,又像是表示聽清楚了。「等一會,英國領事要來洽談公務,你們二位,旁聽一下,有好處。嗯,有好處……」
其實,劉宗祥很想說,不是說所有的生意都停下來的么?商量了的,你們商量了的,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可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了。老闆是劉漢柏。這是自己當著眾人的面宣布的。老闆和經理商量定下來了,和別的人就不相干了。
聽到杜月萱的一聲驚叫,孫猴子的屁股像是被錐子戳了一下樣的,彈了起來。
既然是卒子,就這樣朝前頭拱吧!
被鍾毓英掰著看的兵們,都只有搖頭苦笑的份。革命軍人么,對老百姓不能像軍閥隊伍的人一樣。再說,哪個沒有母親哪個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老子就住在這租界裡頭。么樣,真的不分紅黑就要捉人?跟你們說,莫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洪門堂口不是好惹的!要捉我也可得,讓老子先把東西送回去,給洪門山寨和法國租界打個招呼,再隨便你們捉!」
也許,人往戰壕里一蹲,就跟草一樣高,視線里的草就多起來了。
他朝與英租界比鄰的法租界瞄了瞄。
畜生!
剛才還在劇中的馮蝶兒,忽然覺得一股酥軟,從每節骨頭縫裡往外浸。「噢,漢江,噢,小花子哦,我好軟……呃,你不是蠻忙的么,么樣今日有空咧?」
「咿?你這是么事呵?」
「哦,領事先生,真不好意思,讓您這樣尊貴的客人,在江面上受凍,真不好意思。有事,您儘管講,儘管講。您要知道,我們是禮儀之邦呢。」馮子高招呼查爾士和赫伯特落了座,又周到地客氣了一番。
雨下得真大,像懸了一世界撞臉的濕繩子。
整個房間里暖融融的。不知這溫度是從哪裡來的。聽說有一種建築里是有壁爐的。吳秋桂不經意地用手在牆上摸了一把。果然,牆壁暖暖的。一旦找到熱源,身子就真的覺得有些燠熱了。
「個小傢伙,瞎掰個么事喲!」
從這位中國外交官漸漸懶散的語調里,查爾士品不出任何歡迎的味道,倒是聽出了這樣的意思:英國佬,快回到你的船上去吧,把枕頭墊高些,想通了,我們再來談特別管理區的事!現在,我累了,我們要過年了,別打擾我們!
「嗯,輸了。漢柏,不簡單,藏而不露,后發制人哪!」一番長考之後,馮子高把手中的白子丟進棋罐,伸直了腰。
似乎望不到盡頭的油菜,彷彿被春所拐誘,黃袍加身,做了幾天的富貴夢,一覺醒來,匆匆洗去一身鉛華,低下羞澀的沉甸甸的頭,向生養自己的多難的土地致以深深的敬意。
「提的什麼東西呀?老子在問你呢!幹嗎跑?共產黨吧?給共產黨送什麼東西吧?」
自從認識了陸小山,吳秋桂就覺得自己的末日到了:總在腦子裡盤旋著這個男人的相貌,總希望被這個男人攬在懷裡,總做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夢。很荒唐,這些夢很是千篇一律,很不清晰,沒有一個完整的情節和過程,但唯其如此,就更是讓人剪不斷,理還亂。
「大媽,您在找誰呀?找兒子?兒子叫什麼名字呀?」還是接班的排長聰明,他要解決這件事。不然,老像這樣下去,會影響執行任務。
他已重新算了一遍,應完這幾手,雙關都被漢柏收走,他還要輸上半顆子。他朝漢柏臉上掃了一眼。漢柏臉上一直掛著謙和的近乎孩子氣的微笑,可右手,早就放到褲子口袋裡去了。那裡還有兩粒圍棋子,一黑一白。這回他玩得勁大了一點,口袋裡發出了「嘩嚓嘩嚓」的脆響。
孫猴子曉得,就在這附近,靠鐵路沿的一塊荒草凼子,被馬馬虎虎地圈了起來,作了殺共產黨的場子。孫猴子聽說,國民黨殺共產黨,殺紅了眼睛。活的捉進去,么事審問這一套都免了,端起槍來就打。后捉進來的,被逼著把先死的拖進事先挖好的坑裡,隨後再賞一排槍籽子。
不知從哪裡鑽出一股子陰風,沁骨子的涼。桌子上的燭光顫了一顫。吳秋桂也顫了一顫。
「說回家,沒有回,家倒自己來了!劉老闆兩口子,心真細。」
先是說我們的工人運動過了火,工人糾察隊要解散。後來又說農民運動過了火,說什麼是痞子運動。人家說還罷了。人家一說,我們自己的中央馬上就下命令,解散工會,解除工人糾察隊的武裝;解散農會,連農會的紅纓槍都不能有。這下好了,空手大白巴掌,就伸著一顆顆的光腦殼,挨人家的槍籽子吧!
「個把媽!小雜種,三十斤的鯿魚,你把老子看窄了哦!你把老子當成一匹餓狗子,隨手丟根骨頭哄老子,要老子跟你去賣命得罪人?你做夢,也不把枕頭墊高一點!」
「站住!跑什麼,跑?共產黨啊?」
好容易對著耳朵說,算是把話說清白了,可是,鍾昌的耳朵也被門衛一口蒜味的叫喊弄悶了。
燈泡被黑黑地裹了一層蠓子。蠓子細得像芝麻粉子,密密麻麻。先飛上來的蠓子被燈泡炙死了。電壓太低,隔了許多先死者的屍體,后飛上來的,就免了犧牲的慘劇。當然,也體會不到犧牲者的痛苦。這些後來者,圍著紅彤彤的燈泡飛舞,圍著紅彤彤的燈泡歡欣,就像圍捧著一個偌大的節日彩燈,盡情地享受光明。
把一顆手榴彈先擺在槍旁邊。槍口還是朝上的好,免得灰進去了。好,可以接著寫了。
也是,很可能,馬上就要打響了。
但從兒子的動作神態里,他已經明白,兒子贏了。為了搞清漢柏到底把手放到褲子口袋裡摳什麼,劉宗祥曾趁兒子睡覺時掏過兒子的口袋。對於劉宗祥,這實在是出於無奈。接受過洋化教育的買辦,怎麼不曉得尊重個人隱私的道理呢?但把偌大一份家業交出去,他卻不得不慎重。總不能交到一個渾身都是毛病的年輕人手裡吧!他曉得了,凡是兒子心裏輕鬆或者相反,都習慣把手放到口袋裡玩那兩顆圍棋子。
「今天怎麼有空過江來呢?」陸小山腦子裡晃過馮蝶兒的影子。這是好多年以前呢,還是就在眼前呢?陸小山把跟前這個女孩子和馮蝶兒疊在一起了。這個女學生,真的很有些像那個馮蝶兒,哦,真的很像,我怎麼總忘不了那個姓馮的女人呢?陸小山思想有點開岔,咖啡匙攪動得重了一些。
直到現在,鍾昌心裏才像出了一口惡氣一樣,渾身所有的毛孔都舒坦地張開了——個把媽的英國佬,個把媽的租界!個把媽租界里的外國佬!你們也有今天!
孫猴子像沒聽見一樣,按住一支藕的中間,啪地撅斷一節,朝茬口瞄了一陣。
「吳小姐,請寬衣。」趁侍者還在跟前,陸小山建議。
「呃,吳誠哪,那幾個人在工地上搞么事呵?」
果然,在一摞書本的底下,有一本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鍾昌沒有仔細咀嚼校長親自談話的意義,但至今,鍾昌還記得蔣校長訓誨的內容和面部表情。在入黨與學籍挂鉤的情況下,鍾昌別無選擇。
整個事情的經過,怎麼可能幾句話就說得清楚呢?何況,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李漢江也只是一知半解。當然,李漢江更不可能曉得,十多年後,這艘救過孫中山的、裝備最完善的兵艦,這艘被蔣介石拿來害李之龍、嫁禍共產黨的中山艦,後來戰沉在長江武漢水域,就在離此刻李漢江和他妻子馮蝶兒說話不到五十里的地方。
「是嗎?那麼,能不能請先生解釋一下,我們的租界是以什麼方式歸還給貴國的呢?」查爾士非常驚訝。他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落進了對方的圈套。他已經有體會了,這個外交官非常非常狡猾。
鍾媛媛的政治傾向,鍾昌是知道的。《革命軍日報》和《國民日報》相繼發表了鍾媛媛的《從軍日記》之後,她成了名人,也把她的政治立場毫無隱蔽地暴露了。眼下,恰恰是革命左派遭殃的時候。在軍校裡頭,還稍微好一些。革命左派手裡有槍,別人還不敢輕易下手。自然,總會有下手的一天,但相應眼下要安全一些。這個時候跑到別的地方去搞活動,真是太苕了,太危險了。
「哦?」這麼熱的天,早就放了暑假,還教個什麼書?鐵路沿?是不是殺人場邊噢?
周思遠朝頭上的燈泡瞄了一眼。
反革命真是不手軟。捉到就殺。頂多問得兩三句話。就這兩天,我記下的數字,就是三百五十九個!我總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個鐘點都在記呀,這就不曉得還有幾多同志犧牲了連名字都冇被我記下來!
真不明白,兩軍對峙之時,這個中國軍官,拿一隻瓷盤幹什麼。儘管中國瓷器享譽天下,甚至,在英語中,「中國」這個詞,本身就是「瓷器」的意思,可是,在這裏,你拿著件瓷器,就相當於拿著或者舉著中國么?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6月18日被重重地推醒了。
陸小山伸出手,打了個響亮的榧子。
剛剛冒出這樣帶殺氣的想法,鍾昌腦子裡就浮起了馮子高。
他看到了馮蝶兒。他看到,這個比巴黎廣場上的雕塑還要美的女子,像一團火在人生的舞台上燃燒:她在演講,她把演講的「講」字虛化了,更強調了那個「演」字。劉漢柏明白,她是想以情感人。演講的人自己都不動情,難道人家還會把別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裡去哭不成?
這裏,不讓中國人進來,已經幾十年了!今日,老子們中國人,中國的漢口人,偏要好好生生地在這裏多轉一轉!是個么牌子?呵?「此處不準華人坐」?么唦?老子們今日偏要坐,坐!多坐一下,都來坐!有幾邪喲,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漢口,連自己的屁股都不能放!
這是剛才排演的《倫敦蒙難記》中孫中山的一段台詞。這是反映孫中山在倫敦被英國當局逮捕之後鬥爭的新劇。她在劇中扮演孫夫人。
「看樣子,我是不是該把生意轉個向了?」
這槍法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短槍尚且如此,用起長槍來,還不把頭髮絲都打斷哪!英國大鬍子軍官不仰脖子了,他愣怔怔地盯著眼前這個濃眉大眼方臉盤英武的中國軍人,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陸小山不奇怪,也沒有問,問穆勉之怎麼會曉得他陸小山就是漢口黨部的實際負責人。洪門山寨的大哥,遍布漢口街街巷巷的弟兄伙網路,什麼消息打探不出來?陸小山關心的是,這位洪幫寨主投到門下來,到底要分幾大一碗羹?
這句話,這位年輕的中國軍官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
「個婊子養的,老子今日是么樣搞的,硬是駝子淋雨——背濕(時)喲!得虧,老子今日身上冇帶槍!」
這是一間小單間,僅僅容得下一張咖啡桌和三五個喝咖啡的人。對於陸小山和吳秋桂兩個人,這實在是太寬闊了。
這些士兵,已經被人看得習慣了。從廣州一路打上來,就數攻下武昌城最難,死的弟兄最多。整整血戰了四十天哪!勞苦功高的士兵們,受到感恩戴德熱情好客漢口人的尊重乃至圍觀,可以理解。可是,像這個胖太婆這樣,恨不得把個個兵的臉車過去車過來看的,國民革命軍的官兵們倒是第一次碰到。
這本不是個化雪的季節,舊曆年關附近,正是漢口的隆冬。但是,今天涌到街上的人太多了,人的火氣太大了,整個漢口的火氣都太大了——是不是整個漢口的人,都湧進英租界了哦?
像來的時候一樣,陸小山又悄悄地走了。鍾昌還是躺在茸茸的堤草叢中,嘴裏嚼著那根隨手扯來的草莖。只不過,澀澀的草腥味沒有了,只有濃濃的血腥味在嘴裏瀰漫。
「漢柏呀,看來,你是個善於打劫的材料哇!」聽得出來,馮子高這是讚歎的口氣。「漢江哦,才回來呀,講習所說你早就過江來了咧。」
不過,我怎麼就沒有體會到一點贏的味道,沒有嘗到一點勝利的滋味呢?
七月十六日我們真是太善良了。對比起汪精衛何鍵這一夥劊子手,我們真是太善良了。作為個人,還是應該善良一些的好。但是,作為一個黨,當反革命的屠刀舉到腦殼上的時候,我們還一味地講團結,講聯合,講合作,這到底九-九-藏-書是善良呢,還是無知呢?可能都不是,是自殺!
仰躺著,對著藍湛湛的天,久了,恍惚起來,就像人在天上飄,俯瞰著下面遼闊的海。鍾昌像在海邊,對著一望無涯的大海,慨嘆一聲——「校長這一手,辣呀!」
劉宗祥非常欣賞「生存環境」這個新鮮說法。這說明兒子穩重。一個人首先要考慮的,是生存。這是根本。是防守,也是進攻。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存問題都不能解決,還有什麼資格奢談其他!
「打倒國民黨右派!」
「嗨,問那麼多幹什麼?管他呢,先抓過來,拴起來再說!」
「目」,在武漢方言里用作動詞,一種著意用心搜尋的韻味,有古漢語的遺痕,很耐咀嚼。
也好,想到這一點真好。只要別人覺得好,只要別人嘗到勝利的滋味,我們自己再苦,也值得。
「蝶呀,你們的這些戲真是編排得蠻好,就是,就是,唉,么樣把個新市場的名字改成個『血花世界』呢?聽起來血糊拉呲的。照說咧,你們的李之龍主任,是個全才唦!」
咿?這個跟在馮先生後頭的男將是哪個?像是蠻面熟的。噢,記起來了,是高我們一屆的黃埔同學嘛,後來留校,還給我們講過幾回課的,像是講政治的。
「你未必還不曉得,這還是有典的咧,說是出自辛亥年革命前輩詩中的兩句:『革命事業賴繼起,血海茫茫怒翻花』。李主任說,就取『烈士之血,主義之花』叫血花世界。李主任就是當年被蔣總司令罷免了海軍局局長的唦,聽說這裏頭有陰謀,說是國民黨裡頭的右派,擱不得有個共產黨在海軍裡頭佔了這麼重要的位置。」說到這裏,馮蝶兒降低了聲音。接近耳語,還朝周圍瞄了瞄。
「你的任務,就是搞清軍校裡頭,哪些是沒有公開共產黨員身份的。」
說到這裏,中國軍官的聲音嚴厲起來——「弟兄們聽好了,要是哪一個英國佬先動手,你們就往死里打!」
「鍾先生,讓你久等了。」
吳秋桂可能是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女子宣傳隊的。照劉漢柏看來,在台上,她的位置,應該是在後面的。可她總是不知不覺擠到前頭來了。所以,有她的地方,舞蹈的隊形總有些亂。在舞台藝術的欣賞上,誰也不曉得劉漢柏是內行。在巴黎這幾年,什麼經典藝術沒欣賞到!
從戰壕里望出去,滿眼都是綠。剛才在路上走的時候,還不覺得有這麼多的綠。
戰友們累了。特別是我們這個女兵連,大都是漢口長大的姑娘伢,有的從來沒到鄉下來過,在軍校,也就是操練操練,沒動過真格的。這一大早就爬起來,背這麼重的東西,連男同學都氣喘,何況沒有出過遠門的姑娘伢呢!姐妹們的衣服都汗透了。真不好意思,在男同學堆子里,連揩汗都不方便。只能草草地把臉擦一擦。頂不舒服的是腰,又酸又脹,還濕嘰嘰地泡在汗裡頭。我記得,有好幾個姐妹身上來了,就是隨么事都不做,也難受得很。現在這樣強行軍,真是要點革命的毅力呢!就是這樣累,姐妹們也沒有想到休息,抓緊時間擦槍,整理子彈帶。
鍾媛媛比鍾昌晚兩個時辰出生,鍾昌就自覺地有了兄長的責任。都在一個軍校裡頭,雖然男女有別,但總還是見得到的。這幾天,鍾昌一直沒有看到妹妹,心裏很不安。
「哎呀,岳父大人哪,這走幾步看幾步,是您家外交大臣的事咧,不是我這搞農民運動人的事哦。您家說么樣辦,吩咐就是了!」李漢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女的。您家是她的么人哪?呵?哥哥?不同姓咧?不是我耳朵不好,是雷太響了。呵?不是雷?是么事呵?是槍響?哦,是的是的,這裏一天到黑都打槍,槍斃人哪!呃,槍斃,就是用槍把人打死唦。過去不用槍,用刀,那就不叫槍斃了,叫問斬……」
很顯然,馮子高自己教出來的徒弟,幾年不見,把師傅難住了。這盤棋,已到收官階段了。馮子高仔細地數了數目數,大約可以贏四目棋的樣子,剩下兩個雙官,其餘都是單官。可這個狡猾的漢柏,半天都不動聲色的,竟生出這麼個劫來了!這是個生死劫,正負近十目子咧!真是大意失荊州哇,剛才只顧搶先手,有好幾塊棋沒有活盡,眼下都成了非應不可的劫材。
「哦,長官辛苦!」
「小月,這些時,秋桂在忙些么事噢?」
「哦,劉老闆,噢噢,劉先生,是這樣,漢柏是讓我今日跟您家說的。是這樣的,您家!」
6月17日前面傳下命令,暫停前進,原地待命。
「算了,還是輸了,先輸了氣么。」
查爾士一愣,立刻就在肚子里把面前這個狡猾的中國外交官咒罵了一通。一愣之後,也就是罵過之後,飛快地換上一副謙和的笑臉。
鍾昌在英租界周圍巡視一番。除了工人糾察隊的人,還有他的士兵們。雙方已經接上頭了。工人糾察隊的領頭人叫李長江。鍾昌奉的命令,是保護自己的同胞,只要英租界再對手裡只有木棒的工友開槍,他鍾昌就有權衝擊英租界,用外交部馮子高先生對英國人說的,就是,「英國人在漢口的安全,我們再也無法保證了。」
我們非常感謝貴國政府維持治安的努力。現在,市面上已經平靜了。我們想讓我們大不列顛的平民,重新回到他們的住宅,由英國當局重新管理租界。」
我被戰友弄醒,是要趁夜色朝叛軍進攻。手腳酸麻,像不是自己的手腳。就用這不是自己的手腳木木地爬出戰壕,跌跌撞撞地朝前頭沖。突然,軍號聲划空而起。尖厲的軍號聲,在天與地之間來回地撞擊,拖出長長的尾音,在懵懵懂懂的戰場上繚繞。沒有軍號聲的時候,我們只不過像一群睡眼惺忪早起的趕集人。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軍號一響,戰場才出現了。就好像,這世界本來就沒有戰場,當然也就沒有戰士。只有貨品雜陳的集市,和為嘴巴奔忙的趕集人。只是因為有了軍號聲,一切的和平以及和平的忙碌都變了味,生活複雜的酸甜苦麻辣,統統變成了一種味道,那就是血腥。
雪沒有化盡。化去雪的地方,露出被遮蓋了幾天的各自的本色。還有雪的地方,那殘雪,已不像雪,很像棉花地里收棉花的,把摘下的棉花,就這麼東一堆、西一坨地隨便攏在地頭。
秋桂又瞟了面前這個男人一眼。昏蒙蒙的光線里,陸小山依稀有劉漢柏的模子。
「如今這革命高潮中,陸先生黨務在身,想必也是很忙的。」吳秋桂實在找不出什麼別的話說。這年頭,不光年輕學生一個個熱血沸騰,就是茶館裡頭,最熱門的話題,也是革命。即使隨便在街上拉個老百姓攀談,要是問現在頂惦記著什麼,除了擔心米鹽還會漲價,也會說些打倒軍閥、趕走外國列強之類的革命話頭。
他三跑兩跳躥過幾條巷子,閃進了劉公館。
「馮先生,久仰久仰!」
「這還需要解釋么?太簡單了。在這塊由前中國政府租借給你們的土地上,沒有留下一個英國人來證明你們沒有放棄。而且,剛才您已經說了,是你們自己離開的,沒有任何人強迫你們離開租界。既然這樣,用你們的習慣法原則,這塊中國人民的領土主權,已經被一個法律上、事實上的中國人民的政府恢復了。」
革命軍排長苦笑著搔搔後腦殼,想再瞄一眼這怪兮兮的老太太,卻見她飛快地崴動著,像被什麼追急了的老鴨,幾步就消失在葦叢樣的人群中。
鍾昌見到馮子高的時候,馮子高正在聽李漢江彙報。
七月的漢口,太陽赤|裸裸停在頭上的時候,真正是流火鑠金。太陽藏進雲里去了,彷彿把一世界的空氣也帶進雲里去了,像蒸籠樣憋悶。
「你為什麼不加入我們的黨?是不同意我黨的主義,還是瞧不起我蔣某人?唵?
馮蝶兒看到爹撐著下頜冥思苦想的樣子,既可笑,又輕鬆。
與很多土生土長的漢口市井人一樣,孫猴子說話也容易帶「渣滓」。這些在外地人聽來很惡毒很醜的罵人話,在漢口市井的語境里,實際都衍化成了話語中的感嘆詞或發語詞,說的和聽的都不會在意。孫猴子平常帶得最多「渣滓」或者說習慣用的感嘆詞是「個婊子養的」、「個婊子」,從來沒覺得不方便。自從不管不顧娶了杜月萱做老婆,他說話就有些不順暢了,原因是話語中習慣用的感嘆詞犯了忌諱:就職業而言,杜月萱做了十多年的「婊子」。市井的漢口人就這樣,他沒做那種「拐事」或「下賤事」,你在他跟前說說無所謂,若果真做過,你在他跟前說話帶那種「渣滓」,就是刺他或者是罵他了。
按照門衛的指點,鍾昌找到了卞老師的宿舍。卞老師不在。一隻昏黃的燈泡,醉眼樣的。從熟悉的鋪蓋行李和掛著的幾件衣服上,鍾昌確定這個卞老師,就是妹妹。
「邪了,真是邪完了!得虧屋裡還有點米,不然,有錢也冇得用,真還要挨餓咧!」
剛剛平息下去的恐怖,倏地竄了上來。
「目前,不要暴露,只用眼睛,君子動口不動手,都清楚了么?」
我們這個由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學生編成的中央獨立師,正在前往紙坊的途中。
他看到了吳秋桂。粗一看,吳秋桂真還依稀有些馮蝶兒的影子。高高挑挑的。窄臉龐,削挺的鼻子,小嘴巴。吳秋桂兩處地方和馮蝶兒區別甚大:馮蝶兒下巴橢圓,微微上翹,和整個臉龐上五官的大起大落互為呼應,顯得俏中藏嬌。吳秋桂下巴太圓,圓得平滑,失了跌宕的韻致。另外,馮蝶兒的眼睛雖然不是很大,但是眼裂很長,且隨著雙眉朝鬢角飛,這是難得的春燕雙飛的眼型。吳秋桂的眼睛雖然也很清亮,眼神卻大是不正。正眼視物少,斜眼瞟物多。這是東方女子芳心已亂、又想保持小家碧玉矜持穩重的通病。這方面,吳秋桂比她姐姐吳小月差多了。過細看,吳小月的五官長得沒有吳秋桂那樣有起伏,小月也從來不掩藏對漢柏的喜愛。但是,小月看上去,既讓人舒心,又讓人放心。
兩個英國人。一個是英國駐漢口領事查爾士,一個是英國艦隊司令赫伯特。
「么樣這重的血腥氣?」
「還不是漢口黨部。我說么,大水沖了龍王……」
鍾昌竟然沒有一點驚訝的表示。通常,在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在到處都是共產黨員的環境里,聽到一個從不打交道的女學員告訴了這麼一個唐突的消息,是應該表示驚訝的。在這裏,大家自然都是國民黨員。但是,無論學員還是教員,哪個是由共產黨員身份加入進來的,哪個是純粹的國民黨員,鍾昌當然是一清二楚。
瞄著眼前凌亂的工地,劉宗祥的眉頭好半天都沒有舒展開。
看前老闆的臉色變化不定,吳誠心裏頗有些忐忑。他清楚,到目前為止,真正的老闆,實際上還是眼前這位打天下的。至於那天會上宣布的話,只是他們父子之間的默契而已,外人當不得真的。吳誠清醒得很。他從眼前的這位真正老闆的臉色上,曉得年輕的老闆認真了,認真地在當獨立的老闆,真的沒有把這裏的情況告訴他的爹。吳誠眨眨了眨眼睛,感到這是一次機會。
「砰啪!」
一隻手揉一揉發澀生疼的喉嚨管子,一隻手頻繁地舉起又放下。
真正引起劉漢柏今天問小月的,不是因為秋桂喜歡往台前擠。
國民革命嘛,國共合作嘛,共產黨國民黨,大家都是親兄弟。雖然有些不愉快,也不稀奇。不要說弟兄之間,就是牙齒和舌頭之間,也有配合得不好的時候哇。
一聽兒子提鍾媛媛,鍾毓英就沒有勁了。說出的話,怎麼聽都酸溜溜的。
見是政府主持外交事務的馮子高,鍾昌即刻立正敬禮。
燭光搖曳。咖啡館里晃蕩著一股說不出名堂的詭譎氣息。除了這一對男女之外,咖啡館里再沒有旁的客人。
您家能夠得到么好處咧?您家就是不問,我也要說的。我看您家像是不好意思開口問。生意人么,在商言商。就是干我們這一行,說到底,還不是生意?這樣,今後,只要是我們的人在台上,這漢口禁煙的事,還是要麻煩您家來辦。您家看?」
一隻檸檬黃的蜻蜓,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裊裊娜娜地飛過來。天哪,它裊裊娜娜地,而且,裊裊娜娜地,歇在這具屍體的眉毛上,居然!蜻蜓就在這麼險要的地方,轉動著圓溜溜的灰藍色的大眼睛,那意思分明是,您家莫怕,沒有死,沒有死,就是倒在這裏休息一下。你看,不是醒了么,不是在眨眼睛么。
聽鍾毓英挖苦媛媛,小梅不舒服,不好正面反駁,看到有了間隙,插|進來從側面解釋。
「呃,長官,長官,我不是共產黨呵,您家!您家要是不信,就問這位先生哪您家,我是個種田的呀!冇得法哪您家,屋裡老娘病得癱了鋪哇,冇得錢抓藥哇您家,只有把還冇完全長好的藕,挖了幾支來賣呀,您家!這位先生,就是從我手上買的藕哇,您家!」
李漢江朝馮蝶兒脅下一抄,半攙半摟迤邐而行。
臘盡春回的這一場大雪,把什麼都蓋了。
「我過江的時候,看到了哇。不是圍了好多天了么?是要圍,把租界里的英國佬封鎖死!看他們這些帝國主義還反不反對國民革命政府!還敢不敢隨便開槍打中國人!」
前幾天,和英國人周旋得實在煩了,鍾昌在馮子高面前流露出要把外國人和買辦趕盡殺絕的情緒,被馮子高好一頓訓斥。
「不,我不能倒下,不能就這麼倒下!」
周思遠又朝燈泡瞄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在這樣的光線下看東西,實在是件累人的事。可是,手上的這份讀物,又實在太誘人。
事後才曉得,這一仗,是精心算計了的。夏斗寅的叛軍,也是失道寡助,軍心不穩,缺乏效死的士氣。
「哦,哦……」
一行戴大檐帽拿槍的軍人,朝幾個不戴大檐帽的軍人和工人,又是槍托子擂,又是用腳蹬。被擂和被蹬的,都用繩子拴著,像拴著一串蚱蜢,不停地蹦跳,喊叫。剛走出巷子口的孫猴子,倏地住了腳,本能地就要往巷子裡頭退。
見小月起身去摸茶杯,劉漢柏開了口。
他聽到自己的理智在吶喊。
「怎麼啦?種田的泥巴腿子里,共產黨多得很!越窮的地方,共產黨就越多!你他媽的不知道吧,武昌那邊,專門捉你這樣種田的共產黨!」
「么樣了哦,她么樣了哦?昨天,還說聞到葷油就頭昏想吐,今日么樣又要喝排骨湯咧?天哪,這熱的天道,哪裡去找新鮮排骨呢?壞了,哪裡去目點糯米咧?」
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吳誠的眼睛機警地朝四周搜索。這也是他的爹囑咐過的。
他衝進卧室,只見杜月萱煞白的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子。他抓起床頭的一塊九_九_藏_書毛巾,就要去揩。
「請問,馮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呢?」
不知是什麼原因,外頭那個自稱張臘狗的人,突然聲音變調,驚驚惶惶地叫起來。
爹很久都沒有放鬆一下了。他應該休息一下,換換腦筋。
馮子高好像剛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把手中的棋子朝圍棋罐里一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神態很逼真,好像真的第一次聽說,這麼冷的天,自己的外國朋友,怎麼跑到江面上去喝西北風呢?
「她為么事要改名換姓?」
「哎嗨,先生哪,您家既然是內行,只瞄一眼就曉得唦,十一個窟眼,不多不少,十一個窟眼,見開水就爛,您家。您家未必還不曉得,只有后湖的藕,才有十一個窟眼哪,您家!
鍾媛媛,這個學生的戰地日記,深深讓周思遠震動了。他彷彿看到,在子彈呼嘯的戰場,在血肉橫飛的戰鬥間隙,這個文質彬彬秀氣的女孩子,伏在膝蓋上,那樣專註,那樣忘情!這是怎樣的一幅圖畫呢!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真正醉心革命、醉心文學的人,才可能有這樣的大智大勇,才能寫出這樣真情實感和動人的文字。
鍾毓英,就這麼用接近呼喚的聲音,在這些正在執行任務的士兵中尋找自己的兒子。
「在搬磚咧,在揀場子啊。」吳誠趨前一步,回答老闆,看一看老闆的臉色。單獨跟老闆一起出來,吳誠這是第一次。看得出,他很謹慎,總在離老闆兩步遠的側後方。這是他爹教的。和老闆在一起走路,不要走在老闆前頭,也不要落在蠻後頭,不要處在和老闆並排的位置上。
這隊英國海軍陸戰隊士兵,剛剛從堤上開下來,還沒有接近江漢關廣場,就發現後路被截斷了。在他們後頭,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層荷槍實彈的革命軍士兵。這些兵的槍都平端著,是隨時向他們擊發的動作。領頭的英國人是個大鬍子,不是個大官,心裏一愣怔:這是怎麼啦?前兩天,中國人在這裏聽革命軍的宣傳隊講演,我不是就帶這幾個人上岸的嗎!我們一衝,開了幾槍,打倒了幾個中國人,不就像沒事樣地回去了嗎!
看來,這熱茶熱水、縫扣子打褊的事,用不著我了。
這些時,武漢好像炸了。引線就是上海。是上海點燃了這根憤怒的引線。漢口在憤怒。工人和他們的糾察隊,是遊行示威、動不動就戒嚴的主力。至於大學中學的學生,更是像過年過節樣,到處亂蹦,不曉得有幾大的勁。工人不認得字,只曉得出苕力氣,把胳膊舉得高高的,敞著喉嚨喊口號。學生伢們,恃著自己認得幾個字,讀過三墳五典,曉得自由平等革命反革命一些新鮮詞,就演講,凡是人多的地方,他們就碼起幾張桌子來,扯起喉嚨來演講。底下的工人,就舉起拳頭惡賒地喊。就是平常不怎麼管閑事、一心只要賺錢的商人,這回也跟在學生伢和工人大老粗後頭,喊喊叫叫的。其實,蔣總司令殺不殺共產黨,與商人有個么關係呢?隨便哪個在台上,商人總是做生意賺錢完稅。比起上海的商人來,漢口的商人就苕多了。漢口的商人稍微動一下腦筋,就應該曉得:共產黨共產黨,顧名思義,說得蠻明白的,就是要把所有的財產先都共了,然後,再像擀麵一樣,把厚處往薄處擀,要窮都一樣窮,哪個冒尖就撅哪個。怎能容得肥的肥得冒油,窮的窮得打顫呢?要是我鍾昌歡迎共產黨,還有道理可說。我是有富的外表,住在富麗堂皇的租界公館,荷包里窮得連錢渣滓都冇得。您家共產黨要共產,也是把別個的產共到我口袋裡來,隨便么樣我都不得吃虧。可惜,我鍾昌已經答應了蔣校長,進了國民黨。不能紅黑都冇看清白,就跟著共產黨瞎跑,得罪總司令,不是好玩的。再說,我鍾昌再苕,也不至於苕得看不到風向唦:這如今的年頭,要麼有錢,要麼有槍。共產黨手上既冇得錢,又冇得槍。真是叫花子的姆媽坐月子——要麼事冇得么事!不動腦筋,糊裡糊塗跟著跑,跑掉的不是胯子,而是腦殼咧!
閃電,像一條受驚的蛇,在頭頂惶惶地盤旋了一瞬,隱進濃雲中去了。整個天地,彷彿就只有這條不安的蛇在表演,只有這條不安的蛇,是個活物。驚蛇倏地隱沒,天地在短暫的昏厥之後,又驀地驚起,推出一個碩大無朋的石碾,從遙遠的雲海深處,滾將過來!雷聲由沉悶轉為渾厚,震下濃雲中紛紛揚揚的水腥氣。
周思遠繞室彳亍。
我也曉得,這周圍經常晃動一些陌生面孔的人。我也曉得,很可能,我已經被「友黨同志」監視了。但是,我已經是過河的卒子了。就是轉移出去,再換一個同志來,還不是一樣要被監視?
對,那是劉公館,不是他鍾昌的家。那裡只有他的母親。肯定是他的親生母親。
吳秋桂什麼也聽不到,她只是覺得太乾涸。
英國人終於熬不過去,全部撤到他們泊在江面的艦船上去了。
吳小月感到燠熱。這幾天化雪,顯得特別冷,她就在棉襖裡頭又加了件小棉背心。小月身材苗條,看不出穿了許多。這麼厚實的穿著,戶外是很合適的。哪曉得漢柏房裡這樣暖和呢。小月瞟一眼漢柏,手下意識地去解領口的扣子。剛鬆開一顆紐襻,無端臉一紅,復又扣整齊。
咬人的狗不叫,悶頭雞子啄白米。
「昌昌……昌昌……」
鍾昌從來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中醒得早的。
「武昌那邊,漢陽那邊,還有,武漢周邊一些縣,都沒有發生民眾襲擾英國僑民的事。除了漢口的英國人,整個武漢周邊縣份,英國僑民都沒有撤到他們的軍艦上去。」李漢江報告情況簡明扼要,沒有多餘的話。不知道為什麼,鍾昌有些懼怯這個教了他幾天的教官。說實在話,鍾昌本來瞧不起李漢江這樣的革命黨。沒有上過一天正經的學校,沒有正正經經地讀過一本書,當什麼教官?可是,一聽李漢江滔滔的宏論和熟練的英語,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革命黨裡頭,真還有自學成才的才子咧!
軍號喚醒了戰場,活的戰場和死的戰爭讓人無端地亢奮起來。我想,這種感覺,對於夏斗寅和他的叛軍,可能都是一樣的。要不然,怎麼剛才他們陣地上本來也是一片沉寂,怎麼像燒旺了的板炭樣地,活活潑潑噼噼啪啪熱鬧起來了呢。
「越是趁熱的喝,可可就越顯得香。」
「能夠結識吳小姐這樣的革命青年,能夠陪吳小姐這樣美麗的女性,就是再忙,也是幸事呀!」吳秋桂雖然是黃花女,陸小山可不是黃花魚,他絕對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溜邊」上。趕快進入實質,趕快把這條魚釣到簍子里來,要煎要炸要烹要煮,還是養在玻璃缸里,或者乾脆行善放生,都是以後的事。
「是么?那就更好了……」馮子高朝兩人看了看,口氣有些猶移,聽來怪怪的。
你看著是沒有政府,實際上政府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你。中國,怎麼可能一天離得開政府呢?只不過那個你沒有看到的政府,眼下沒有工夫來纏你磨你罷了。要停,也得等到政府來找你的時候再停。那個時候政府來找你,就是來催你了。催你,就等於是送錢給你。這模範住宅區工程的停與不停,關鍵的學問就在兩個字:
「莫忙,口不幹。還是坐著。」
「哦,噢,今天的天氣好極了,哈哈,不是嗎?」
「個婊……狗日養的,這世道,簡直冇安靜幾天!昨天還在喊國共合作,精誠團結,今日就窩裡鬥起來了。這國民黨也真不是東西,也不嫌累,日夜地殺!」
「蝶呀,緘口!蝶呀,我們回家吧,回家吧……」
孫猴子朝這個臉上一塌糊塗的人掃了一眼,又掃過一雙說不出顏色來的腳,盯住這雙腳旁邊的一隻大籃子。
大鬍子英國人完全糊塗了。他不知道是前進好,還是後退好。反正,眼下的情況,前進或後退都要動真格的。但是,把對方的人數一看,再把自己被包圍的態勢一看,前進或後退,對於這一小撮英國人,絕對都是失敗。
夏斗寅這一手,是隨著上海的蔣介石來的。看樣子,武漢也有內應。要不然,夏斗寅哪有這麼大的膽子!紙坊離漢口還不到五十里路。漢口,是國民革命政府的首都,進攻紙坊,明顯就是威脅首都么!
混了這麼多年,對江湖義氣,穆勉之也謹慎了。
嚴格地說,這不是一份正規的讀物。
我怎麼睡著了?我怎麼睡得著!這也叫睡么?臉貼在槍上,身子歪在戰壕坎子上。
「把鳥嘴閉上!有勁,留到吃槍子的時候再喊,他媽的共產黨!」
做這些假把戲的時候,陸小山心裏一直在笑。他曉得,他陸小山的機會又來了,他陸小山人生的最大轉折點,就在眼前了。當然,光演假把戲也不行。時間不等人,他要趕快把隊伍組織起來。他手裡有一份名單。鍾昌就是其中的一個。約見鍾昌,就是在中央軍事政治學校下了一個卡子。他知道,這個鍾昌,也是蔣總司令親自接見過的人物。
不管怎樣,春天還是悄悄地來了,並且,在給大堤敷上一層深綠之後,春的腳步,又匆匆地去了。
「報告排長,馮先生有請!」
今天被殺的人真慘:沒有用槍打,都是用刀砍死的。屠夫何鍵,劊子手何鍵,心真是毒哇!用刀砍,也不一刀就砍死,也不照致命的地方砍。東一刀西一刀,這哪裡是在殺人咯,完全是在拿政敵的性命取樂么!
「快過年了,過江來看看家裡的上人……」
「小月,你數了沒有,剛才那一炸,炸出了幾朵火花?」
「哦,是的,是的。」
實在是太不舒服了,杜月萱閉上眼睛。她的要求,在孫猴子聽來,像夢囈樣不真實。
「噢,噢,噢,」孫猴子丟下毛巾,心慌意亂地用手幫堂客揩汗。「喲,這哪裡是汗咯,簡直是桐油哇,這麼粘手哇!」
「嗯,好。嗯?以後,在外人面前,不要喊漢柏,稱老闆。」
「是,明白!」
是應該記下這些烈士的名字。總會有那麼一天的。當我們勝利的那一天,要把這些烈士的名字,用最好的玉石鐫刻下來,昭示來者,以彰先烈不世之功。
吳秋桂努力使自己回到自己的生命中來。她朝面前這個男人盯了一眼。笑吟吟的男人,笑吟吟的劉漢柏……又一陣甜香的酥軟襲上來,她朝笑吟吟的男人偎了過去。
斷斷續續的。趕快把剛才的一場交火追記下來。
他心裏明白,岳父肯定已經和農民運動講習所聯繫過了,要借他到國民政府外交部來工作一段時間。岳父在外交部負責處理與英租界交涉的事。
「……」
「慢!」見鍾昌已然明白意圖轉身欲去,馮子高還有話說。「鍾排長,今後,和你直接聯絡的,多半是這位李先生。介紹一下……」
就在大鬍子英國人惶惑不解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的當口,從前面橫擋著的中國軍隊伍里,走出一個年輕軍官模樣的人,他說一口雖不標準,但絕對能讓英國人聽得懂的英語。這個中國軍官左手拿著一隻盤子,一隻彩繪的瓷盤。
盡量少睡。多用點時間記。
鍾昌看著一批又一批同胞在英租界走來走去,看著漢口市民一個接一個,像排隊等買什麼便宜東西樣的,在英租界靠江邊的石頭凳子上輪流地坐。
房間里很靜。
「廢話!你執行公務,我就不是執行公務?你不消問老子是哪個。告訴你,這屋裡的兩個年輕人,都是我國民黨的優秀黨員!你瞎搞,大水衝起龍王廟來了!聽著,屋裡的兩個,出來走吧!該到哪裡忙就到哪裡忙去!」
贏了。我們打贏了。我們勝利了。
接連幾天,他武昌漢陽地跑。他對父親說,他要熟悉自己的生存環境。
開始,鍾毓英還是在小聲咕叨,發現沒有找到兒子的希望了,聲音就不知不覺大了起來。
一隻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手,就在姑娘家最不示人的地方摩挲。不,不是一隻手,而是有好多手,同時在這些羞於說出口的最敏感的地方揉搓。噢,所謂欲|仙|欲|死,說的就是這種味道罷?噢,怎麼會有這種味道的呢?我喝的不是可可嗎,不就是甜香甜香的可可嗎?怎麼就像醇酒樣地讓人暈暈然了呢?
一旦腦子裡閃進這個問題,鍾昌就緊張起來。
到底是年紀大了些,懷的又是頭胎,杜月萱妊娠的反應特彆強烈。尤其是聽不得噪音,響動稍微大一點,就心慌氣短,臉色煞白,虛汗直冒。
「么樣哇,馮老師?么樣就說輸了咧?」劉漢柏收完最後一個雙官子,對他的圍棋啟蒙老師說。
鍾毓英崴來的時候,鍾昌已和另一個排長換了班。
星星點點的雪。
「哦嚯,您家,看不出,您家真是內行咧。這是煨湯的藕哇,您家,大毛節咧!
這個太婆的兒孫輩,肯定是個當兵的,或許已經戰死了,老太太就這樣瘋了,把個找親人的魔症,得上了身!兵們想。
不遠處,劉公館富麗高聳的屋頂,在瑟瑟料峭的寒風中,彷彿凝固在鐵灰色背景上大幅油畫的局部。
「是呀,是呀,這麼冷的天,唉,太冷啦,不過,是誰叫你們離開租界的呢?」
「打倒新軍閥蔣介石!打倒帝國主義的走狗蔣介石!」
在鍾昌看來,朦朧,自然是一種美麗;模糊,自然也有其魅力。但那是文學,是詩歌,是精神的浪漫。如果政治和政黨的陣營也朦朧模糊起來,鮮血也如此這般廉價起來,就不是好兆頭。他體會到幾種力量在無聲地較勁,他嗅到陷阱的氣味了。
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從他們身邊緩緩滑過,在離他們三丈開外的地方停住了。
我隨時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有時,勝利和慶祝,彷彿是成反比的。為勝利而慶祝者太多,勝利的外形就會膨脹,而勝利的絕對值就相應地萎縮了。
在一邊看押「犯人」的兵們不耐煩了。看來,這些當兵的真想讓繩子上拴的人越多越好。
「鍾排長,英租界裡頭,還有沒有外國人?」馮子高沒有接李漢江的話,轉而問剛進屋的鍾昌。他只是朝鐘昌掃了一眼,眼睛又盯在那一堆文件上了。可鍾昌注意到,就是那一眼,就包含了很多的內容。
「當然。冇得急事,我么樣往潤之先生那裡打電話?你們冇看到,英租界那裡,還圍著一街的人?」
「共產黨是殺不完的——共產黨萬歲!」
近來,鍾昌一直被蔣校長在上海大動干戈的事件激動著。心裏常常無端躁動不安。就是這一天,他正要和同學一起過江,參加反對新軍閥蔣介石的宣傳活動,一個叫吳秋桂的女學員到他身邊,告訴他,說漢口黨部的負責人要見他。
「你受哪個領導?」
七月十七日這個面孔,是最不能忘記的。我記得,他是漢口工會的頭頭。對,乾脆把他的名字就寫在這裏吧:李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