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之天台遺事
唐朝末年，天下大亂。那時爺爺初出茅廬，在江湖上藉藉無名，只憑著手中的劍闖蕩。有一天他來到佛道盛行的浙東天台山，在山腳下的茶棚里喝茶，引來三個當地人圍觀。
爺爺的眉頭越鎖越緊：覺得寒山好生過分！齊歸雨道：「叫我怎麼辦呢？阿霞未嫁生子，將來在這百里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傳出去，他自己固然是完了，連帶國清寺和玄朗大師也都名譽掃地。我只好將阿霞帶了回來，掩人耳目，等合適的時候再與寒山聯絡。老天有眼，這半年以來，我可連阿霞的房門都沒進過。
「來，我們繼續練功吧。」
那點穴是假的。寒山已經遞到他咽喉的劍，緩緩撤了回來：「為什麼救我？」
少婦跪在蒲團上，口中念念有辭，輕薄的紅衣在淡淡的香煙中繚繞。
然而就在這時，那一團染血的灰袍中，低低的升起了一聲哀吼，悠遠而揪心，彷彿絕望的獅子發出最後的呻|吟和憤怒。
後來赤城山上有了天台派的觀宇，不那麼荒涼了。但在當時，上山的路，只是峭壁上幾角突出的岩石，一般人休想上得去。爺爺的輕功還好，費了一些力氣，終於爬到了山頂。
寒山抱過孩子，滿臉的血肉猙獰，漸漸變得柔和。忽然他抬起頭，惡狠狠的沖爺爺叫嚷：「偽君子，還不快走！等我有了力氣，第一個要殺了你。」
「我狠毒么？」齊歸雨的氣息越來越淡，他瞧著寒山，眼神中又是那種深深的失落，「阿霞，那是天台山的仙子。我生在天台，長在天台，她是我自幼愛慕的精靈。然而，只是為了門第，我竟然不能夠娶她。寒山你是誰？蔣聽松？不過是一個通緝的逃亡犯，落魄的出家人。為什麼偏偏是你，贏得了仙子的眷戀，為什麼……你為了阿霞，可以可以藐視一切，可以把國清寺百年的清規踐如塵土，為什麼我不能夠，也為她瘋狂一次，為她欺騙同道，出賣朋友……」
爺爺握緊了「枯木龍吟」，鎮定道：「是你誤會齊少俠了。我受他之託，來向你解釋，煩你費片刻功夫聽一聽。」
一個身穿皂衣，管家模樣的人悄然進來，一本正經道：「少爺說了，少夫人身子要緊，還請少夫人趕快回府。轎子在門外了。」
小哥哥含糊地點點頭。
爺爺沒有辦法，他知道這一段冤讎，怕是要永遠結下了。
爺爺嘆道：「這都是我年輕時的過失。小明珠與能樹然結親，也算是她有後福了。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我一生修行，無非是想堪破人間的苦樂恩怨。但是到老，還是走不出來……」
爺爺發現自己又壞了事，愧不可當。長劍指向海龍王，他大聲道：「姓錢的，你也使這種伎倆。你下來，我們較量較量！」
「看見了吧？」爺爺問。
「原來蔣聽松如此忌諱我們洞庭派，還是這個緣故。」舅舅道，「那個嬰孩，就是小師弟的新娘蔣明珠？想不到那樣一個跋扈小姐，出身卻如此悲慘。」
我爺爺在一旁看著，覺得大開眼界。他解下背上的女嬰，默默的遞給寒山：「她還在赤城山上等著你，快去罷！」
後面的事情爺爺說得很不清楚，我只好猜想了。枝椏如織的幽暗密林里，輕聲嚶嚀的泠泠山泉邊，野花如茵的潮濕草地上，殷紅與蒼灰的流雲，飛揚零亂。
只有嬰孩的哭泣，回蕩在天台山的一片空寂之中。
「咦，還是阿霞命道好吧？山裡女子，做到齊家少奶奶，幾世修來的。」
少婦立起身，認認真真插上香，用一種極為清澈的聲音道：「求我的孩子平安。」
爺爺已然猜出是誰：「齊歸雨！」
店主人樂呵呵撿起銀子，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沒有法子。哪比得齊少爺家裡銅鈿多啦！」
霍王事敗，是五年前的事。掌權宦官魚瞻下令誅九族，李唐宗室的這一支，算是絕滅了，誰曾想又落下一個小兒子。齊歸雨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從小就送到臨風道長那裡，故而他逃過一劫。後來改了母姓蔣，字聽松。臨風道長仙去時，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的國清寺掛單。魚瞻發現了，委派海龍王錢千里，帶了樓外樓十三殺手來追殺他。我在九九藏書天台縣府聽見此事，連夜跑到寺里，勸他去洞庭湖找你師父。他不以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勸活勸，好歹把他拉下了山。臨走時他要我替他照顧好阿霞。
黃鬍子飄了飄：「呵呵，魚公公遠在長安。你們該不會想帶著蔣聽松，到長安領賞吧？」
齊歸雨一臉無奈：「此地危險，全是海龍王的人，你怎地又跑了回來？」
——「一定帶你走。」
「我不能夠在齊家生下我們的孩子。他們，他們會害死她的。」
齊歸雨冷笑道：「不錯，寒山是國清寺的掛單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記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過，」他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又變成無可奈何的樣子，「的確是個武學奇才，我都甘拜下風，又引為同道知交。——你方才與他過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師承？」
那把劍離爺爺的胸口不到半寸，忽然生生收住。寒山發現了那啼哭的女嬰。爺爺反應極快：「寒山，這是你的女兒，阿霞生下的女兒啊！」
爺爺顫抖著手，竟然刺不下第二劍去。
爺爺避開劍鋒，跳到一旁。只見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著一個修長枯瘦的黑衣人，彷彿一段槁木似的。手中的劍，直指齊歸雨。
海龍王錢千里一動不動，拈鬚沉吟。一個翩翩公子從樹後轉了出來，微笑道：「沈兄弟，救人不是這樣救法的。」
一個小沙彌走了過來：「師父，齊家的少奶奶來燒香。」
爺爺一聽，不禁肅然起敬。要知道，臨風道長和我爺爺的師父，兩人齊名，都是當年武林中的絕代高人。
「這寒山和尚，是什麼人？」爺爺問。
寒山冷冷瞧過來，把驚恐的阿霞藏在身後。
齊家大院，在天台縣城北一個風水極好的地方。齊家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戶，爺爺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同是江湖年少，爺爺和齊歸雨把酒論劍，一見如故，不覺就聊到了深夜。說起如今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民不聊生，都不勝唏噓感嘆。
「我並不是乘人之危。何況你想，娶阿霞那樣出身的女孩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為難。但寒山走後，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卻發現她懷孕了。」
爺爺很奇怪，就聽見店裡一個客人道：「齊少爺的新娘子，不是那個吃鹿奶長大的漂亮小娘么？」
紅衣起處，遮不住她的腰身，至少有七八個月了。爺爺總算是見到阿霞了。他站在玄朗大師身後，望了她一眼，就知道為什麼齊歸雨說，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女了。那時爺爺還沒遇見我奶奶，對於兒女之情頗不以為然。阿霞第一次讓他懂得了，什麼是驚艷的感覺。
阿霞死死拽住寒山的衣袖，不想放他走。寒山撫了撫她的頭髮，道：「身體要緊，先回去罷。我料姓齊的不敢對你怎樣。」又望了一眼我爺爺，「江湖上的事情，你也不懂的。」
樓外樓十三殺手，已然倒下六個，還有七個，帶著深深淺淺的傷，仍然有條不紊的圍攻著。不遠的地方，一個蟒袍玉帶的黃鬍子大漢，悠閑的插手旁觀。
寒山動不了，七大殺手遂撤下兵器，緩緩退開，跟著錢千里向林中走去。
——「沈公子你武功好，幫忙追少奶奶回來吧！少奶奶快臨盆了。」
「不錯，他的授業師父，正是終南山的臨風道長。」
寒山大怒，忽然撇下七個殺手，轉身向我爺爺砍來。
寒山冷冷的不發一言。昨晚一面匆匆，爺爺這才看清他的臉。當著玄朗大師的面，卻如何提阿霞的事呢？
——是這樣，他怎會想到是這樣！
爺爺認真道：「江湖中人，唯講一個『義』字。連自己朋友也要猜疑，便是過分了。」
「好劍法！」齊歸雨微微笑道。鮮血從雅潔的白袍中汩汩流出，襯著他的嘴唇慘白。「你不傻么。若不是阿霞讓我分心，你也不能一招內殺了『一春夢雨』。」
他拾起劍，忽然拔腿向山下衝去。爺爺大聲喊著：「齊少俠叫我告訴你，沿著靈溪走，那條路上他打掃過了，沒有殺手埋伏。」
牽起紅衣，阿霞也不向玄朗道別，只是木然的向門外走去。
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老王，這等小氣！一隻破水缸也和客人計較。」
齊歸雨的手中reａｄ•99csw•ｃom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劍，兩個虎口鮮血直流，嘴裏還不住道：「寒山，你真的誤會我了。」
那劍鋒一抖，冷颼颼的滑向齊歸雨咽喉。爺爺看在一旁，心裏吃驚。只這一個動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門正派的武功根底。爺爺自出江湖，使劍的好手也遇見了幾位，但功夫如此卓絕的，還是第一個。「齊歸雨要吃虧！」
爺爺趕到靈溪的時候，寒山的鮮血，染透了撕裂的衣衫。劍舞狂花，蕩氣迴腸，尤自在空中翻騰。爺爺從來沒見過，一個劍客的困獸之鬥，能夠壯麗如斯。
寒山喜極而泣，撲了上去，緊緊的抱住了那一襲紅衣。
當然啦，他現在最憎恨的，就是我爺爺。不是我爺爺的精彩說辭，他不會相信齊歸雨的謊言，不會拋下阿霞，自己深陷絕境。可是我爺爺卻沒想到這一點，看著劍幾乎傻了。
爺爺慨然答應。
早來不及了，皂衣人悶聲不響的倒在門檻上，腦漿迸裂。只見紅雲一卷，裹入了一襲灰色的僧袍中。
忽然，那七個人聽見背後一聲野狼般的嘶吼。還沒來得及回頭，七個頭顱就已飛上了天空。
「好了好了！」黃鬍子的海龍王錢千里，終於看得不耐煩了。他扭頭朝著七個殺手道：「你們還不快把蔣聽松結果了？」
爺爺頗過意不去，又想不出什麼辦法。主人一邊掃水，一邊嘰嘰咕咕，忽然一塊大物事砸在地上，濺了他一臉的水——卻是一大塊銀子！
「是啊，阿霞啦！」
這一聲斷喝是兩個人發出的。話音未落，「枯木龍吟」已然刺透了齊歸雨的胸膛。
「哼！」那個聲音彷彿從遙遠的松濤中傳來，「回來取你這個背信棄義無恥小人的狗命！」
沒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顯然吃了一驚，連退兩步。忽然一閃身，從牆頭飛了出去。那輕功的美妙，翩若驚鴻。一招落敗，飄然而去，此人也孤傲得可以。只是頭巾落處，竟是精光逞亮，宛然還有九個香疤。——是和尚？
「這算什麼！」爺爺大搖其頭。
爺爺也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了，把真氣源源不斷的灌入她體內，想給她掉住一口氣。阿霞總算悠悠然睜開眼，望向剛出生的女兒，卻沒有力氣哄她。
互通了師承名姓，齊歸雨叫了幾聲「久仰」，命主人沏上好茶來，要和爺爺套交情。茶水未上，外面竹林里小道上，緩緩過來一乘小小的青色軟轎。轎夫們看見齊歸雨，就停了下來。齊歸雨的臉竟然紅了紅，顯得局促不安，喃喃道聲「失陪」，就奔了過去。
「呵呵，齊少爺命交桃花了！」
齊歸雨知道了，也會很寬慰的。只是他卻不在家裡。
錢千里點點頭：「我知道。」
黑衣人一聲冷笑，回劍又劈。忽然電光一閃，爺爺的劍已兜向他頭頂。他一蹲身，一頂頭巾生生削了下來。
「受他之託——你是什麼人？」寒山傲然道。
其中一人大聲道：「一定又是赤城山，少奶奶老喜歡往那邊跑。那山上全是懸崖峭壁，除了白鹿，只有輕功好的人，才上得去。沈公子看你的了。」
十三殺手，和樓外樓天價的暗殺訂單，都是名不虛傳的。臨風道長的弟子，李唐宗室的貴胄，也沒有倖免的希望。
松哥？爺爺想起來，齊歸雨說寒山的俗名，是叫蔣聽松來著。他鼓足勇氣站了出來：「寒山師父——」
——「你去試試看，攔不攔得住。」
就連旁觀的爺爺也很希望，那張絕世美麗的面容，至少能泛出一點點，——哪怕只是一點點生的氣息。那精靈的眼睛，至少能再睜開一次，傳達久遠的柔情。然而她的確，再也醒不來了。死亡的灰白，在浩蕩的血腥里，觸目驚心。
第六個人道：「而且也知道魚公公已經把剩下的一萬兩銀子給了你。龍王爺你現在把錢拿出來，萬事介休，大家都輕鬆了。」
「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懂不懂得，這是怎麼回事……」阿霞純凈的聲音，透著千年萬年的絕望與凄涼，「但孩子……」
「這又何難！」錢千里輕輕一起，落到了寒山身邊，順手點了他周身大穴，「你們放開他，都跟我來好了。」
「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九*九*藏*書後來，他卻不得不拋下阿霞，離開天台山。」齊歸雨道，「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實面目全都告訴你，他其實是霍王的幼子。」
白光在林中一閃，是白鹿來了，背上還馱著一個艷若明霞的柔軟軀體，那鮮紅色長長的拖曳在草地上。
那三人瞪著爺爺手中神光離合的寶劍，又互望了一眼，轉身大步走了。爺爺剛想追問，卻聽見身後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這是咋弄的？」
爺爺那時涉世尚淺，江湖上的很多事情看不懂。然而他是一個聰明人，不祥之兆一旦出現，就能夠悟得出來。他當機立斷，不再聽仆佣們羅嗦，飛奔向赤城山去。
玄朗緩緩走了出去。爺爺沒看寒山，也感到他臉上的抽搐。
「他由道入佛，法號寒山，三年前投在國清寺。玄朗大師很是賞識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國清寺多年的施主，來往很多，我因此認識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談話也就多，交往深了以後，就覺得他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人。和寺里其他僧人比，過分的桀驁不遜。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他果然不守清規，與赤城山裡的姑娘阿霞，來往甚密。私下裡勸過他，根本不聽。」
月光如水，傾瀉在小書房牆壁上，把鱗次櫛比的陳年典籍，剖成了陰陽兩半。爺爺的眼睛有點朦朧了。
「水就算了，水缸要賠。」台州人的硬氣，已經看見對方是高手，還敢討價還價。「多少力氣弄上山的。」
「夫人求什麼？」
寒山默然不語，稜角分明的面龐微微抽|動。忽而把劍擲到地上，長嘆一聲：「我處境如是，很難信任什麼人，只除了阿霞。」
他這話是自欺欺人，那草叢中流淌成河的，不是阿霞殷紅的長裙，而是血，不斷流出的、活生生的鮮血。阿霞掙扎著起來，用顫抖的雙手扯斷了臍帶，然後倒了下去，氣如遊絲，面若金紙。那隻白鹿伏在她身畔，不住的舔著女主人的傷處，靈動的眼光中滿是悲愴。
——「松哥，帶我走。」
爺爺站起來，牽住他的手，笑道：「瑄兒，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你只要自己走好就行了。」
一回頭，看見水漫金山。原來爺爺那一手「飄風落葉」劍，漂亮是漂亮，卻沒練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劍氣過處，竟把那個盛著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
「阿霞怎麼了！」
——「她騎著那隻該死的白鹿走的，追不上啊！」
「為了尊夫人？」爺爺大吃一驚，「那人——不是個和尚么？」
爺爺瞟了那人一眼，發現是昨天搶他佩劍的三人之一。他心裏微微一動，忽道：「你家主人呢？」
「為了孩子，我不得不嫁給齊歸雨。但是，我和齊家有約在先，我要等松哥三年。他三年不回，我才會做齊歸雨的妻子。齊歸雨本來就要不耐煩了，誰知道松哥回來太早，更要讓他落個空。」
「霞姑娘，」爺爺驚恐的叫道，「你還好吧？」
寒山一愣，手裡的劍，跟著奪眶的淚水，一起滑落了。
綉著重重佛光的帷幕被扯了下來，空中揚起一片陳年香灰，攜著腐朽的霉味。寒山一雙枯瘦的厲爪凌空落下。
「松哥——」
「彷彿是終南派的。」
爺爺就這樣，把蔣聽松從阿霞身邊帶開了。
堂皇而肅穆的大雄寶殿中，迴旋著清越的鐘聲。佛祖披金戴玉，面無表情。只有他那十八個奇形怪狀的徒弟，掛著那種永遠空洞的笑意，俯身逼視著善男信女們的虔誠。
爺爺心裏發了毛：「齊兄，到底怎麼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在所不辭！」
錢千里笑得又油滑又洒脫：「樓外樓十三高手已經死完了，那一半酬金自然歸了我，沒必要再與英雄為難。錢某自認不是池中之物。天下大亂，逐鹿當其時，又何必給那閹人做鷹犬！」
房頂上白光一閃，門外嘩然。爺爺一驚，就看見幾個家人沖了進來：「沈公子，幫幫忙。少奶奶跑啦！」
一忽兒齊歸雨回來，三言兩語的約下爺爺「到寒舍一敘」，便隨軟轎走了。
——「少爺去靈溪了，今天回不來呢！」
爺爺把齊歸雨的話原原本本的倒了出來，「齊少俠並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卑鄙小人。此時海九-九-藏-書龍王和樓外樓十三殺手，都在國清寺周圍等著殺你。你還是快走為好。阿霞和她的小孩，齊少俠會照顧。然則你如果執意帶上她離開，只怕會害了她的性命。」
爺爺震驚了。
玄朗皺緊了眉頭，沉聲道：「寒山退開！」
然而他卻明顯的感到身後，一陣陣寬闊的寒流襲來。是寒山，躲在重重帷幕後的寒山，用拋棄一切的眼神，死死盯著，盯著黑沉沉的屋樑下，那唯一鮮活的紅色。然而那紅色卻如此的縹緲不定。
第五個人笑道：「我們沒那麼傻！知道海龍王你，是替魚公公辦這件事的。」
爺爺愕然。
錢千里轉過身，微微笑著：「錢和情人一樣，是不能夠老惦記著的，尤其在關鍵時刻。——怎麼？你不謝謝我，反而——」
就在他分神的這一刻，七大殺手的八般兵刃，噹噹當架到了他的身上。寒山恍然大悟似的，仰天長笑道：「哈哈哈……什麼名門正派，什麼武林道義……一般都是虛偽無恥！」
「好了好了，」七嘴八舌的，爺爺不得不喝住，「看見她去哪裡了？」
爺爺一把抽出長劍，恨恨道：「萬不料你如此狠毒！」
「你的功夫的確比姓齊的高，可也未見得，我就要怕你。」衣袖一抖，寒山的手裡又是一柄冷如新月的長劍。
「站住——孽徒——」玄朗又氣又急，跺著禪杖，眼睜睜看著寒山和阿霞飄出山門外。臨風道長的輕功，是武林中無對無雙的，哪裡追得上！
究竟這是一個僧人，和一個有夫之婦……爺爺的腦子裡，竟然又想起了這一回事。他說，他為這種想法簡直後悔了半輩子。
寒山似乎被爺爺打動了，沉吟半晌：「——也罷，是我看錯了齊歸雨，但願他——就請你代我向他致歉罷！」他又朝那片空地上望了望，阿霞已經走了，「我不去見她了，讓她保重，等我回來。」
「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麼開始的。寒山自己身在佛門，竟一點都不避諱。他還對我說，有一天他要娶阿霞為妻子，一同遠走高飛。」
大銅鐘被震得嗡嗡作響。阿霞一回頭，終於發現了躲在後面的寒山。彷彿孤兒遇見久別的親人似的，她「嚶」了一聲，撲了過去。皂衣人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勁兒向門外推。
是齊歸雨，爺爺這時候恨不得能吃了他。他悄悄護好嬰兒，笑道：「是啊，小弟經驗不足，兩頭都來晚了。不但寒山師父完蛋了，連阿霞也……」
我的小哥哥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劍，跑過來聽著。這個故事，顯然是讓他入迷了，此時脫口問道：「走不出來？爺爺我替你走。」
突然，月光一下子變成雪亮，攜著風吟落下，把兩人之間的寧謐，齊刷刷劈開！
七大殺手撇撇嘴，互相換了個眼色。為首一人道：「魚公公只付了一半的定金給我們。」
「阿霞！」
爺爺裹住那個女嬰，背在肩上，慨然道：「我一定帶了他回來，你也一定要等著！」
錢千里又點點頭。
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滿臉台州人的剽悍，開口就要看爺爺的劍。爺爺彬彬有禮的拒絕了。那「枯木龍吟」劍，是他師父所賜，君山的鎮山之寶，怎好隨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傢伙。不想刀未拔出，三個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開，飛到三尺外的地上。
其實他也不知道，海龍王與樓外樓十三殺手，究竟是怎樣的敵人。被魚瞻看中的高手，能夠折服於他手裡的劍么？「枯木龍吟」在腰間低鳴著。
回到齊家大院，爺爺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鬆愉快。這樁事雖然辦的有點狼狽，畢竟沒有辜負齊歸雨的重託。寒山那樣的執拗高傲，居然相信了他——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從而避免了更大的災難。只是不知道，寒山和阿霞這段孽緣，異日怎樣了結呢？
第三個人道：「我們都是奉樓主之命行事的，決不破例。」
爺爺一笑搖頭，沒說什麼，半晌又道：「蔣家那個女孩的來歷，沒對你們說過罷？」
原來齊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傳「冷泉刀法」，在浙東一帶勢力不小，傳到第九代齊歸雨，年紀輕輕就已出名，江湖上人稱「一春夢雨冷泉刀」。天台齊家，直到後來赤城山九-九-藏-書天台派崛起，才絕戶滅門。
錢千里哈哈大笑：「樓外樓的十三殺手，果然不同凡響！那麼你們派個人出來，現在就跟我去拿銀子！」那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卻又不則聲。第七個人道：「這個卻難，派誰都不合適。」原來他們自己人之間，也不信任得緊。
齊歸雨立在窗邊，望著莽莽的深山夜色，道：「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他的聲音柔和得象空谷迴風，「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山裡人都傳說，十八年前，一個採藥的老人爬到赤城山頂，看見一隻白鹿伏在地上，正在用乳汁喂一個小小的女嬰。老人就把女嬰抱回來餵養。因為發現她的時候是黃昏，赤城山頂彩霞滿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都是上天賜予的奇觀。後來採藥的老人死了，阿霞就一個人騎著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間遊盪。你沒有見過那種輕靈的樣子，想象不出來……
爺爺年輕好勝，就要去追。只聽齊歸雨在背後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塵，站了起來，不住的晃著腦袋，「倒是多虧了沈兄。」
事後和尚們發現，那根柱子上留下了十個極深極深的指印。
爺爺腦子裡嗡嗡作響。……「你勸他在外頭多呆幾年。」……「靈溪道上是沒有敵人的。」
齊歸雨緊鎖劍眉，俊秀的臉上竟有一種極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把爺爺看來看去。
「齊歸雨，納命來！」
我的爺爺沈醉，是五六十年前名滿天下的一代大俠。我記事的時候，他久已退隱，每日抱了我，坐在三醉宮前的草地上，一面看小哥哥練劍，一面講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故事。那天舅舅——也就是我的大師伯吳劍知，神色匆匆的，也沒瞧見我朝他做鬼臉。他低聲對爺爺說了些什麼。
「他從來不把江湖殺手放在眼中。此時一定在國清寺的玄朗大師那裡。」
爺爺聽見哭聲，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循聲找去，撥開荊棘和荒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寒山拭去一臉的紅紅白白，表情漸漸起了變化。那血的味道，又腥又咸。
寒山勉力站起來，往赤城山的方向蹣跚過去。剛才那最後一擊，耗盡他畢生氣力。他還能走得到赤城山去，看看他的阿霞么？
錢千里又一笑。
齊歸雨長嘆一聲，終於道：「此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但是，只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尷尬。沈兄，你我一見傾蓋，一切都要拜託你了。這都是為了阿霞。」
來人一身雅潔的袍服，從枝影斑駁的陽光下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落落不群，衝著爺爺抱拳一笑：「這位兄台好身手！」
「哇——」嬰兒的啼哭聲，遏制了山頂低回的流雲與松風。
爺爺遠遠的看見了，心裏稍許寬慰些。
「你雖然先拜了臨風道長為師，但已入我佛門，即為國清弟子。」玄朗大師緩緩道。
第二日，爺爺就去國清寺，果然看見寒山一身僧袍，立在蓮座旁。
爺爺說了。寒山聽罷，微微動容。
「可是你看，他誤會了，不顧死活的跑回來，要和我拚命。他那樣的性情，講也講不聽，聽也聽不懂。沈兄弟，你是局外人，替我向他解釋解釋。海龍王和樓外樓十三殺手現在附近，你勸他在外頭多呆幾年，再回來接阿霞。臨風道長的衣缽弟子，難道白白死在這些江湖敗類手裡！」
——「不好了不好了！」
他們沒有發現，可憐的爺爺躲在山石後面進退兩難。爺爺是一個嚴謹而潔身自好的人，從小立志做道士的。我猜是天台山上那絢麗的一幕，改變了他的想法。他緊緊閉上了眼睛，擋不住那種強烈的生命的氣息，如春風拂面。
澹臺樹然是我的四師叔。只聽舅舅道：「怕有些麻煩呢！」
又一朵青雲飄了出去，那是爺爺追上去了。
第四個人道：「所以在魚公公給足錢之前，是不會殺蔣聽松的。」
第二個人道：「樓外樓的規矩，開出的定單，一定要在撕票之前付清。」
——「還不攔住她！」
爺爺眉頭一展：「這麼說樹然和那個女孩子已經成親啦？」
爺爺熱血沸騰，龍吟出鞘，呼拉拉的飛入了戰團中心，和寒山並肩而立。海龍王禁不住「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