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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案八 雍正麻城「殺妻」案

奇案八 雍正麻城「殺妻」案

這一天,剛過午時,陳鼎料理了一上午公文,有點疲倦,正在後衙書房內休息,忽然被一位書吏喚醒了。他睜開眼問,「有什麼事嗎?」老書吏把嘴貼近他的耳朵,用十分輕微聲音說:「楊氏有下落了!」「啊!」陳鼎一陣狂喜,忙問:「她在哪裡?」書辦以手示意請他輕聲,又徐徐地說:「現在生員楊同范家中。」「何以為證?」「有人親來縣衙告發。」「人在哪裡?」「就在書房外等候。」「請他進來!」「是!」書辦施了一禮,輕輕地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引著一位年青的鄉下人走了進來。那位青年見了陳鼎就要下拜,被陳鼎攔住了,請他坐下詳談。青年謙讓了一下才坐下,說:「小人姓張,名學禮,乃城西南小庄人氏,母親郭氏靠給人接生度日。我家與生員楊同范緊緊毗鄰。今天凌晨,楊秀才的夫人臨產,特請母親前去接生,不想嬰兒是個橫位,十分難產,我母調整了兩個時辰,也沒有生下來。產婦疼得連聲哭叫,我母親年紀已大,氣力不支,就提出需找一位婦人幫助掐腰催產。但一時沒有成年婦人在場,產婦實在忍受不住了,喊了一聲「三姑救我!」我母不知這位三姑是誰,也幫助呼叫「三姑快來幫忙。」就在這時由裡間闖出一位俊俏的婦人來,見我母親是生人就想迴避,但已經來不及了,我母當時並未多想,只以救人為重,請這位婦人幫助把嬰兒接了下來。再問這位藏在裡間的婦人是誰,誰知那婦人突然跪了下去,說:「我就是塗如松的妻子楊氏,在楊秀才家避難,求您千萬不要泄露出去。」這時楊秀才也推門進來了,手裡拿著五十兩銀子,硬塞進我母的衣袖裡,囑咐不要聲張。我母拿著銀子退了出來,回家越想越不對,那楊氏既在楊同范家避難,高仁傑怎麼還能給塗相公定個殺妻之罪呢?塗相公無罪,湯知縣又怎能受賄包庇他?所以讓我趕快來把消息報告給太爺。人命關天,天理良心,不要誤殺了無辜,冤屈了忠良。」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一看,端端正正五十兩銀子,分毫不少。張學禮把銀子放在桌上說:「這幾綻銀子鐵證如山,我長到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多錢財,請大老爺查收。」陳鼎看著這位樸質的小夥子,從心眼裡感激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張學禮見縣令已清楚了自己的來意,遂不再耽擱,給陳鼎行了一個大禮,急匆匆地就要往回趕。陳鼎走過去,執住張學禮的手說:「本縣代湯知縣、塗相公謝謝你,你回去后一定注意不要聲張,以免驚動楊同范,本縣當立即稟明上憲,做出決斷。」張學禮點點頭說:「是!」說罷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楊五榮見縣裡沒有動靜,就天天到衙門前來哭喊呼冤。湯知縣被攪得十分煩躁,就告訴五榮,查不清楊氏的下落,此案是無法了結的,並說:「你與其天天到縣衙來呼冤,還不如幫助本縣查詢一下你姐姐的下落,只要你提供了可靠的證據,本縣一定替你作主。」那楊五榮聽了這話,不再多說,磕了一個頭就氣哼哼地退出了大堂。
湖廣總督衙門,是武昌鎮上最顯赫的所在。按清代官制,總督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長官,序正二品官階,而邁柱是以兵部尚書及都察院右都御史銜領湖廣總督之職的,官階力從一品,自然更與眾不同。所以他的轅門前,排場極大,不要說是小小縣令,就是藩、臬兩司來到門前也要息聲斂氣,畢恭畢敬地報名投帖,才能見得著總督大人的面。陳鼎來到這裏,報上職銜,那通稟的軍丁竟然不屑一顧,直等了一個時辰也沒見有人答理。無奈之下,只得再次央求軍丁代為通稟,那值班的軍丁冷冷地說:「總督大人日理萬機,事情多著呢,怎麼你來了就是時候?且到門外等著吧。」陳鼎有些嗔怒地說:「我有重要事情要面見總督,你如不通稟也就算了,我現在就回麻城,不過總督將來怪罪下來,我可不能不據實回復——不是我不來,是你不讓進!」說罷吩咐備轎,轉身就要走。那位守門的軍丁,只見過一個個奴顏卑膝的府縣官吏,卻還沒遇見過陳鼎這樣不肯俯就的縣令,一時倒被唬住了。轉而一想,他敢這樣硬氣,想必是有些來路的,萬一他與總督沾親帶故,自己怠慢了他,豈不是自討苦吃?想到這裏,立刻把一張冷臉變作了笑臉,笑嘻嘻地說:「縣台大人慢走,我不過是跟您玩笑幾句,何必動真火呢?您請稍待,我親自進去給您通稟不就完了嗎?」陳鼎依然沉著臉說:「那就請快一點!」軍丁答應一聲跑著進去通報了。過了不大功夫又小跑著出來說:「邁大人請您籤押房說話!」說罷恭恭敬敬地領著陳鼎進了轅門。
送走了馮母,楊五榮如坐針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萬般無奈之中,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名叫楊同范,幾年前曾得過一個秀才的功名。家中又有不少遺產,在麻城也算個顯赫人物。只是此人一向不務正業,最愛賭博。楊五榮多次在賭場中與他聯手賺過黑錢,也就是一個朋友了。現在事情危急,只好去請楊秀才幫助出主意了。
進得門來,邁柱正在玩著一對碧玉雕琢的小花瓶,對陳鼎連正眼也沒投過去。陳鼎恭敬地行禮后,邁柱仍不理睬他,弄得他站在廳堂當中不知所措。足過了半袋煙功夫,邁柱才放下花瓶,連眼皮也不抬地說了一句:「你就是新任麻城令嗎?手段不小啊!」陳鼎聽出話外有音,馬上意識到總督今天要刁難自己,好一個機智的陳鼎,對總督大人的話竟然採取了一個裝聾作啞的方法,一聲也沒回答。邁柱仍然把後背對著陳鼎說:「你不是蔣知府的幹吏嗎?怎麼有功夫到我這裏來了?」陳鼎仍然一聲不答,邁柱連問兩句沒聽見迴音,感到奇怪,這才把臉掉過來,看了陳鼎一眼,說:「你到我這裡是來裝啞巴的嗎?」陳鼎這才慢慢地說:「卑職是為一件急事而來,怎敢裝啞?」「哦,急事,什麼事呀?」陳鼎故意把語氣加重說:「麻城殺妻案。」邁柱心中一動,但表面上仍不露聲色,拉長聲音問:「塗如松、湯應求何時押遞省府?」陳鼎說:「這二人都系無辜,卑職不敢押遞!」「啊!」邁柱這才仔細打量了陳鼎,只見他年方二十余歲,一張精明強幹的臉龐上,帶著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度,心中暗想:「看來確實是個精幹之人,倒要小心對付!」陳鼎不等總督再問,語調平和地把楊氏並沒有死的情況訴說了一遍。邁柱聽了嘴角露出一絲傲慢的冷笑說:「你真會編造海外奇談,那楊氏的屍體已被驗明,血衣、頭髮均已起出,難道那都是假的不成?」陳鼎說:「楊氏健在,屍體血衣頭髮自然是假的,高仁傑以重刑逼供……」邁柱截斷話茬說:「高仁傑審案是本督委派的,人證物證俱在才動大刑,逼供之辭從何說起?」陳鼎並不示弱,「塗如松身上烙傷累累,顯系私刑所致。仵作李榮刑下斃命,猶無口供,歷來審案,沒有這樣毒狠的,高仁傑怎能逃脫逼供之嫌?況且麻城鄉紳聯名遞狀鳴怨,民聲鼎沸,若不審理清楚,如何向朝廷交待?楊氏隱於楊同范家,已有明證,只須搜出楊氏,全案就可真相大白,大人若准予按律查辦,卑職當於十天內將案情剖析清楚。」對於陳鼎的陳述,邁柱心中十分惱火,但這一番話理直氣壯,找不到半點破綻,又實在無懈可擊。邁柱只得說:「既然你斷定楊氏未死,那麼限你十天之內拘捕楊氏,審清此案,若案情與你所言有悖,本督不會輕饒於你,去吧!」說完一揮手,示意陳鼎快快退去,陳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這才緩緩地退出了籤押房。
邁柱今天剛與夫人生了一肚子氣,心情很不好,聽說麻城縣令求見,本想回絕,但轉念一想,這位陳鼎竟然把自己留給高仁傑的位置輕易地奪走了,不知有多麼大的手段,今天倒要見他一見。如果不順眼,就挑出幾句回話的毛病,撤掉他出出氣。於是竟然一反平時接見下屬總要叫他等候一會的慣例,馬上傳見。那通稟的軍丁哪裡知道內中原委?只以為陳鼎一定與總督有什麼特殊的瓜葛,更加不敢怠慢,一路殷勤引導。陳鼎也對軍丁的前倨後恭感到納悶兒,但他只想著如何稟報案情,並沒有意識到正有一場暴風驟雨等待著他呢!
時間已過正午,陽光斜射在大殿前那茂盛的大樹上,殘餘的光芒斑斑駁駁地擠過窗欞,給龍案上灑下了幾點散亂的光環。雍正感到有點疲倦了,不覺站起身,倒背著雙手緩緩地踱起步來。走了一會兒,仍然理不順頭腦中紊亂的思緒,索性站到門前,信手拉動了捲簾用的絲繩。低垂著的竹簾被徐徐拉了起來,遠山近水、碧樹奇花一齊展現在眼前,東面綠樹絲中露出了「天地一家春」玲瓏秀逸的瓦頂,西面曲廊迴轉的盡頭,兀然屹立著雕棟畫梁的清暉閣。殿前的湖水綠得發藍,遠山、近閣,連同婆娑的樹影,那麼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使這寂靜的殿堂如同蓬萊仙境一般。雍正被這美景陶醉了,心境也變得輕鬆了一些,他深深地吸了兩口帶著荷香的空氣,走回龍案,提起了硃筆,他要知道這案情的真相,他要仔細鑒查邁柱和吳應菜誰是誰非,他要從徹底斷清這一眾目暌睽的奇案中換取民心。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才筆走龍蛇地寫道:「邁柱、吳應菜即刻解除現職,內調京師另行委任,特簡戶部尚書史貽直暫督湖廣,委派兩省各司官員,會審塗如松殺妻案,限兩個月將結果直報大內。」寫罷,他似乎卸下了一付重擔,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才向殿外走去。
總督批准了高仁傑呈文的消息,只一天功夫就傳遍了麻城縣。合城民眾都知道塗如松冤枉,尤其是對湯應求這位公正廉潔的縣令無端被誣告更感到義憤慎膺,縣內一些鄉紳和主持正義的秀才、孝廉,聯名寫了一道辯冤狀,派人直送京城。百姓們則三三兩兩或去黃州府叩請知府大人出來說話,或去武昌找巡撫吳應菜告狀。也不有少人自動備了酒飯、衣物送到麻城獄中,表示對湯應求、塗如松等人的同情。但是儘管民議鼎沸,可由於楊氏始終沒有下落,拿不出可靠的證據推翻原議,這個冤獄也就算是徹底鑄定了。
楊氏想不到會有人來看她,而這兩位來人都十分面生,似乎從來沒見過。剛要發問,來者已用手勢制止住了她。楊氏有點不知所措了,來者卻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是來救你的,你說你是要死,還是要活?」楊氏一下子被問愣了,只好說:「我要活,我要出去。」來者說:「可是你已在大堂上承認自己是塗如松的妻子了。按王法你有陷夫致死之罪,秋後就要凌遲處死。」楊氏大驚,連聲求救,來者說:「事到如今,你只有翻供,不承認是塗如松妻,而以娼妓自認,只說是楊同范將你接進家中與你姘居。這樣,最多只能判一個取保釋放,還可由官家替你擇婿,你如果願意回塗家,我們可以輸通關節,將你判給塗如松為妻,兩全齊美,你看如何?」楊氏說:「官家難道能夠相信?」來者說:「只要你一口咬定,楊生員那裡自有辦法。」楊氏唯恐真的給自己判個凌遲罪,又聽說楊生員有辦法救自己,遂深信不疑,點頭應允。兩位探監者又幫助她編造了一套應付審訊的假話,直到楊氏能背下來了,才悄悄地離去。
湖廣總督邁柱在同一天里接到兩份申報,一份是麻城知縣湯應求對塗如松殺妻案的結案詳文,一份是廣濟代理縣令高仁傑彈劾湯應求受賄,包庇殺人兇犯的呈文。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傾向性,尤其是高仁傑的呈文後還附了一張驗屍報單,上面明明寫著死者是二十四歲的婦女,系被重物擊傷右肋而亡,而湯應求卻硬把女屍當成男屍,顯然是有意包庇真兇。最使邁柱懷疑的是,對塗如松殺妻案,湯應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結論,偏偏在高仁傑驗屍以後,馬上急如風火地審理結案,這明擺著是企圖孤注一擲,欺矇上憲。因此,邁總督對湯應求已失去了起碼的信任,相比之下他覺得高仁傑能在幾天里驗明屍體,揭示出案情的重大疑點,確定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委派他全權審理此案,一定能迅速地使真相大臼,那時再提拔他就理直氣壯了。想到這裏,邁柱又打開了高仁傑的呈文,才發現他是指責湯知縣受賄,刑房書吏李獻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麻城縣上上下下竟沒有一個清白之人。邁柱一怒之下,立即傳見高仁傑,命他全權鞫審塗如松殺妻案,並下令停了湯應求麻城知縣之職,一應麻城事項暫由高仁傑代署。那高仁傑想不到自己能獲得這樣大的榮耀,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了,他把廣濟縣的政務,完全交給自己的小舅子代理,自己從縣衙中選了一批心腹人役,趾高氣揚地來到了麻城。
進入縣衙,他立刻傳見苦主楊五榮,命他將塗如松殺妻的事,詳詳細細寫個狀子遞來。楊五榮早有準備,把楊同范親自起草的狀子交了上去。高仁傑見狀子上有證人趙當兒的名字,就當堂傳訊了他,那趙當兒接了楊同范的銀子,一口咬定他曾於夜間進入塗家在九口塘的別院,親眼看見塗如松與陳文用木棍將楊氏打死,並將屍體偷偷運到河灘草草掩埋。為了增加定案依據,高仁傑把楊同范請到縣衙,請他做為旁證,楊同范一口應承,併當堂指出湯應求與塗如松在案發前就有來往。一切準備停當,高仁傑下令將塗如松、李獻宗、李榮等人都拘捕入獄,並開始分別用嚴刑逼供。
那塗如松在麻城縣內雖是首富,但為人卻很厚道,平日里對鄉鄰們多有周濟,所以人們都很敬重他。這次被無緣無故地投進了監獄,全縣為之大嘩,不到兩天時間,就有十幾位很有體面的鄉紳、秀才來縣衙為其鳴冤。他們一致證實,自入冬以來,塗如松確實沒有離開過麻城。其中有人指出,趙當兒告發塗如松殺妻,但至今並未發現楊氏的屍體,楊氏到底是死是活尚難以斷定,怎能輕易將無辜的良民投入監獄?第三天頭上,又有一位老者來縣衙投狀,他是趙當兒的父親,狀子寫道:「我兒趙當兒本系九口塘的無賴,專喜招搖撞騙,此次坐證塗如松殺人,也屬無中生有,大老爺切不可相信。倘若聽信我兒的證詞,錯判了塗相公,老漢請求將來查清后,不受兒子的連坐。」湯知縣接到這些鳴冤狀后,反而更加冷靜了,他一面感覺到塗如松可能冤枉,一面也懷疑這是塗家花錢運動的結果,所以並沒有釋放塗如松,反而下令務必嚴加看守,以防不測。
高仁傑等了三天,只等回一句回復「沒有血衣」,不覺大怒,又給塗如松施了一遍「鐵鏈纏身」,燒得如松體無完膚,死去活來。如松遭此毒刑,就連高仁傑帶來的審案人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位良心未泯的衙役,偷偷地跑到如松家裡,把如松的近況全部訴說了一遍,囑咐塗家趕快想辦法。如松的母親聞聽后心如刀割,她實在不忍讓兒子在這種求死不得的狀況下繼續遭受酷刑了,就偷偷地剪掉了自己的頭髮湊成一束,又央求李獻宗的妻子割破了左臂,以鮮血染紅了一套衣裙,派心腹家人把頭髮與血衣埋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再以探監的名進入監獄,把埋藏的地點告訴了如松。如松得到了這個給自九-九-藏-書己定罪提供依據的消息,竟激動得一宿沒有入睡。第二天不等衙役們催促,就主動地說:「經過一夜苦思冥想,想起了埋血衣、頭髮的地點。」衙役們拖著他來到城西,不費勁就起出了血衣和頭髮。一切證據都齊全了,高仁傑有恃無恐地寫了一道結案呈文,塗如松被判斬刑,湯應求、李獻宗都擬絞罪。為了儘快定案,他下令連夜將呈文報到黃州府,他相信黃州府的批複用不了幾天就能回來,自己精心構思的全部計劃,只待批文一到,就可以全部落實了。
麻城縣仵作李榮,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從二十幾歲來到縣衙,他不知處理過多少疑案,因此驗屍查傷頗有經驗。省里、府里出現了重大案件,常常請他去會勘,而只要他到場,任何不好決斷的事,都會迎刃而解。因而同行們給他起了個美號叫「聖手李」,由於名氣大,省里多次來文,要調他到臬台衙門去任職,但李榮不慕虛名,也不願意離開麻城老家,所以始終沒有調動。這位老仵作的老伴已於兩年前亡故,膝下沒兒沒女,孓然一身住在十字街中的一條小巷內。今天早晨,他隨縣令去河灘驗屍,被大雨截了回來。上了年歲的人被大雨一澆,身上感到有些不適,額頭微微有點發熱,四肢酸懶。他知道每逢這時,如果一躺倒,恐怕就要轉成大病,所以掙扎著弄了幾兩酒,一個人在屋裡喝起悶酒來。
北京城西北的圓明園,是雍正皇帝晚年處理政務、生活起居的地方。園內的「九州清宴」殿四面環湖,殿宇軻峨,氣勢分外磅礴。目今正是七月下旬,大殿四周支汊縱橫的河道里,長滿了睡蓮,那浮萍般的綠葉遮滿了水面。黃色、白色的花朵偷偷地藏在蓮葉之間,把茁壯的花|蕾挺出葉外,清風徐過,一陣陣濃郁的花香,伴隨著蓮葉上散發出來的清涼之氣,無聲地透過了窗扉,把大殿內的空氣洗得異常清新。雍正皇帝坐在臨窗的龍案前,正費力地分析著湖北省總督、巡撫兩位封疆大吏送上來的兩道針鋒相對的奏摺。他依稀記得自己在一個多月前,曾硃批過刑部呈送的死罪犯人名單,其中好像有一位知縣。今天,湖廣總督邁柱的奏摺又提到了這件事。雍正不明白,為什麼已經批過的案子邁柱還要舊事重提,但是當他讀過湖北巡撫吳應菜的奏摺就全明白了。原來是督、撫不和,互相借故彈劾。但是在一個轟動湖北的大案電總督說有人殺了人,巡撫卻說這個人沒殺人,到底誰說得對?總不能是兩個人都對吧?雍正是個較認真的皇帝,他反覆對照了兩道奏摺,卻發現督、撫二人都拿出了十分確鑿的證據,如果想從奏摺中分辨出孰是孰非來,那簡直是不可能的。而這個案子涉及了一位知府、兩名知縣,還有一大批七品以下的小官吏,如果不明確地剖析清楚,必然會使湖北局勢為之震蕩。為此雍正整個一個上午也沒離開御座,準備傳膳的小太監悄悄地進來了幾次,見皇帝伏案沉思,始終沒敢去驚動他。
時間已是盛夏,麻城西關外稻田旺盛,茶林豐美,麗日高懸,白雲輕盪,一副恬淡的農家景象。塗如松多日在獄中囚禁,今天又見到了這大好景緻,心境分外悲愴,他知道自已再也看不了幾天這家鄉的美景了,一種將死前分外惜生的情感油然而起,心中默念:「母親大人,孩兒不孝,就要別您遠行了,願蒼天佑您老人家安康吧!」想到這裏,兩行熱淚已奪眶而出。
聽說府台大人親率四縣倚作前來複驗屍體,麻城縣又是一陣轟動。驗屍現場人流如涌,連臨近的河南、安徽兩省都有好奇的人趕來觀看。由於人多,現場被堵塞得風雨不透,蔣嘉年特別通知當地八旗駐軍,派出了一百多名兵丁,維持秩序。這時最緊張的是高仁傑,而最害怕的則是薛無極,他心中明白,只要屍體一暴露出來,自己所填的屍單就會被徹底推翻。但是他也懷著一線希望,因為楊同范告訴他,已經派人分頭給參加驗屍的四位仵作送去了禮物,如果送禮奏效,也許還能維持原結論。但到底結果如何,就只聽幾位仵作的一句話了。屍體再次被抬了出來,圍觀的人群中,伸長脖子觀看的,拚命往前邊擁擠的,爬到樹頂上居高臨下的,一片騷動。彈壓軍丁手拉著手,圍成一道人牆,不允許圍觀者靠近。四位仵作,一齊走到屍體旁邊,掀開屍布,仔細察看,只見他們一會兒用銅尺量量長度,一會兒用針探探屍身,又拿出了兩把鋒利的小刀,把肋部剖開驗看,足有半個時辰,四位仵作才放下工具交頭接耳地議論了一番,然後示意請薛無極過來。薛無極此刻心中好似懸著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地走到屍身前。那位仵作中一位領頭的老先生,用深沉的目光掃了薛無極一下說:「薛仵作,你說屍體是男是女?」薛無極極力想從老仵作的眼神中察出他的深意來,但他那眼光深沉得有如大海,叫人摸不透深淺,只得嚅嚅地說:「我看是女屍。」老先生點了點頭,又問:「因何致死?」「右肋被重物擊傷而亡。」老先生又點子點頭,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薛仵作果然高明。」薛無極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只得敷衍道:「老先生過獎了。」誰知那位老先生卻陡地收斂了笑容,說:「如果不是呢?」薛無極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說:「幾位上差是何意見?」老先生還沒開口,早有一位性急的仵作走過來說:「這明明是一具男童之屍,肋骨沒有一根折斷,身上也並沒有半點傷痕,你怎麼會做出如此荒謬的結論來?」薛無極一時面紅耳赤,張著大嘴說不出一句話來了。蔣嘉年止住騷動的人群,對高仁傑說:「高大人,你說這是怎麼回事?」高仁傑站起來說:「想必是屍身被人掉換過了。」蔣嘉年一陣冷笑說:「大案已被你裁定,掉換一具腐屍有什麼用處,何況此處乃通衢大路,公開挖墳換屍談何容易?高大人實在多疑了。」高仁傑卻堅持屍身被換,聲嘶力竭地要追查換屍人,蔣嘉年礙於高仁傑是總督特派的官員,不便當從斥責,只好說:「且回衙再議吧!」
湯應求這幾天並沒有休息好,他是個辦事認真的人,塗如松家丟失了夫人一案,查訪了十余天也沒有線索,使他十焦急。這天他正在籤押房內與三班捕頭們商議如何尋找蛛絲馬跡,忽然堂鼓被敲得「咚、咚」直響,大堂上一陣喧嘩,跟著就傳來一疊氣的感冤聲。湯應求不敢怠慢,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傳令升堂。
代理廣濟縣令高仁傑本是四川一個土豪的兒子。從小不務正業,卻生就一副兇狠、惡毒心腸,在鄉里作惡多端,聲名狼藉。長到二十多歲,又生出了個想做官的念頭,仗著家裡有錢,捐了三次巨款。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賞了他個功名,在四川候補一年多,怎奈他名聲太臭;沒有人敢用他。他又用錢買通巡撫,改調湖北候補。三年來,他多方奔走,四面鑽營,花了不少錢,只撈了一個代理縣令之職,他當然十分不滿意,所以處處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實任官,自己取而代之。正好麻城殺妻案鬧得十分熱鬧,他藉機買通總督府幕僚,終於撈到了重新驗屍的差使。接到命令后,他心花怒放,決心藉此機會參倒湯應求,自己去麻城這個富饒的地方大撈一把。於是傳令仵作薛無極立時準備赴麻城縣驗屍。
清代雍正年間,湖北省的首府設在武昌郡。湖廣總督邁柱的官衙,緊傍風景秀麗的蛇山。那雄偉肅穆的轅門,以及官署內富麗堂皇的廳堂,一看就使人知道,總督大人喜歡博大的氣勢。在後衙的東花廳內,邁柱正聚精會神地觀賞著一株新送進來的蘭花。這盆花,葉脈寬厚,筋絡突出,植株高大,在十余片嶄青碧綠的寬大葉子間,一支花箭已挺拔而出,箭端一簇杏紅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在他的旁邊,一位六十齣頭的老幕僚,一面指著花的株葉,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紹著這花的珍貴之處。邁柱似乎聽得入了神,不住頻頻點頭,嘴角上帶著滿意的笑容。端詳了好一陣,邁總督才離開花案,坐到一張嵌著貝殼的硬木雕花椅上,對幕僚說:「這又是高仁傑送來的嗎?」幕僚帶著一臉諂笑欠身回答:「正是!」邁柱威嚴地點了點頭,自語道:「倒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幕僚趕緊接道,「高仁傑對大帥敬佩得五體投地,常對小人說邁總督對他的栽培拔擢,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只要大人有令,就是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惜。這株蘭花,本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寶物,他敬獻此花,無非是表達敬大人如敬父尊一般心境罷了。」邁柱聽了,心頭感到一陣舒暢,緩緩地說:「難為他割愛了。」幕僚見總督心境很好,乘機試探地說:「只是高仁傑候補三年,到現在還沒有署任實缺。」邁總督睜開了微閉的眼睛說:「不是已經讓他到廣濟縣上任去了嗎?」幕僚有些為難地張了一下嘴,又把話咽了回去。邁柱卻接著問:「難道還不滿意?」幕僚說:「他哪裡敢有什麼不滿意?只是這廣濟縣是讓高仁傑代署,一但原縣令銷假復任,仁傑就得交印……」,邁柱揮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說。沉默了一陣,才說:「湖北省內,候補官員太多,實任知縣又都沒有什麼大差錯,難以撤下,只好讓他先委屈一陣了。」幕僚說:「仁傑不會有什麼怨言,不過要想撤換縣令,現在倒有一個機會。」邁柱問:「什麼機會?」幕僚從懷裡拿出了一疊東西遞了過去說:「麻城縣出了一樁人命案,首富塗如松殺死了髮妻楊氏,楊家拿著證據去縣衙出產首,縣令湯應求竟置若罔聞。最近,楊氏的屍體被野狗從河灘中扒了出來,苦主又去申告,那知湯知縣受了塗家重賄,竟胡亂將楊氏之屍斷為男屍,就是不肯處置兇手。麻城縣為此大嘩,苦主楊五榮及麻城生員楊同范,到省府來越衙告狀,把冤貼到處散發,現在合省都知道此事了。」邁柱搖了搖頭說:「麻城殺妻案已經揚了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詢問,麻城令湯應求也回了文,內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說的那樣。」幕僚慌忙施了一禮說,「湯應求受賄,以假情節欺矇上憲,已在全省家喻戶曉,只是大帥周圍的人不敢據實稟報罷了。」邁柱聽到這裏,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把幕僚遞過的揭貼展開。原來這正是楊同范、楊五榮寫的控訴湯應求的文字,邁柱看了幾行已是怒火衝天,及至看到末尾,揭貼上明明定著:「總督被欺,巡撫受騙,兇手逍遙,王法何賤?」幾句話,越發雷霆咆哮,立刻傳令:「麻城殺妻案遲遲不見決斷,著令廣濟縣高仁傑重驗屍骨,三天內把結果報來!」那幕僚趕快提筆把總督的指令寫好,請邁柱用了印,直接發往廣濟和麻城去了。
巡撫吳應棻十分關心麻城殺妻案的處理情況,他想:給皇帝的奏疏已經抄送了總督大人,為什麼遲遲不見迴音?為了促使案情早日真相大白,他又給邁柱寫了一封信,懇切地請邁柱公開出來推翻原案,以維持公道。誰知邁柱根本不予理會,吳應棻有些急躁了,就行文陳鼎,讓他不必再等總督的批文,抓緊把來龍去脈搞清楚,由巡撫衙門直接報刑部。這道行文還沒發出,麻城縣卻送來了緊急報呈。楊同范在獄中指出楊氏並非塗如松的妻子,而是一名娼妓,自己承擔了以生員身份私納娼妓之罪,請求處分。而楊氏也同時推翻了自己是塗如松妻子的原供,只以暗娼自認。楊五榮當堂證明楊氏並不是自己的姐姐。這樣一來,陳鼎審定的結論又全部被推翻了。吳應棻不由大怒,他知道這準是有人從中插手,使楊同范等人暗中串了供,正準備再稟報總督,請求督撫共審,偏偏總督衙門又送來了一道行文。打開一看,卻是邁柱給雍正的奏章抄件,奏章中把最近審訊情況說得一清二楚,請求仍按高仁傑的原判結案。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吳應棻才明白,原來插手的人正是總督自己。想想邁柱身為封疆大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顛倒黑白,實在令人髮指,義憤之下,他再也不顧督撫之間的關係,也寫了道針鋒相對的奏摺,彈劾邁柱任用酷吏,偽造證據,妄殺良民。
楊氏果然沒死,此案即將真相大白,陳鼎心中萬分激動。他一面悄悄命令兩名最精細的捕頭,緊密監視楊同范的活動,一面親自趕到武昌,去向湖北巡撫吳應棻報告。吳巡撫對邁柱越級審理案件本來就十分不滿,最近幾天又連續接到麻城鄉紳替湯應求、塗如松鳴冤的狀紙,正在思索解破的辦法,聽了陳鼎的稟報自然十分高興。但是他生性謹慎,覺得此案既然總督插了手,還是由總督出來收場為好。於是吩咐陳鼎將此情況直接向邁柱稟報。陳鼎有些為難地說,「倘若總督大人固執己見,此案豈不是冤沉海底了?」吳應菜說:「請邁總督結案,原是為了顧全他的體面,我料他不會置若罔聞。萬一他不肯推翻前案,本院也絕不會袖手旁觀,到那時無論怎麼處理都好辦了。」陳鼎想了想,覺得巡撫的話有理,就拜別了吳應棻,往總督衙門找邁柱去了。
楊家見女兒沒有消息,就懷疑是塗如松下了毒手。楊氏有一個弟弟名叫楊五榮,從小是讀書記不住,習武怕吃苦,不務正業,遊手好閒,養就了一副無賴脾氣。姐姐失蹤后,他不斷鼓動父母去縣裡告狀,揭發塗如松殺害妻子。楊家禁不住五榮的多次挑唆,終於到縣裡投了控告狀。
俗話說「沒有主婦不成家」,塗母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兒媳婦接回來。如松結婚十年了,還沒有孩子。老人盼孫子心切,先勸說如松對妻子要溫存體貼,等到兒子知情認錯后,老人收拾了一箱籠禮品,讓如松騎馬馱著,自己坐上一乘軟轎,去親家接兒媳婦。誰知到了親家家,才知道兒媳婦根本沒有回娘家。起初塗母還以為是親家母負氣不準女兒露面,不斷賠禮道歉,准知親家母竟然淚如雨下,說女兒既然一個多月前就跑了,至今沒回娘家,必是有了不測。如松母子這才著了慌,趕緊出報貼,許以重賞,求鄉鄰們幫助尋訪楊氏。誰知貼子發,出一個多月,仍然沒有得到一點楊氏的消息。
陳鼎是悄悄地返回麻城縣的,回到縣衙首先召那兩位捕頭,問了楊同范家的情況。得知沒有任何變化后,火速傳令升堂,調集快手差役二十餘人,直奔楊同范莊園。當捕快們打破大門沖入院中后,楊同范才慌忙迎了出來,厲聲喝問:「為什麼私闖生員宅第?」陳鼎走過去說:「有人告發你私蓄娼妓,特奉總督鈞令前來搜捕。」說罷喊聲:「搜!」衙役們將楊同范推到一旁,徑直奔入北房。這些衙役們久在公門,辦案十分有經驗,楊家的夾壁牆哪裡能逃得出他們的眼睛?只半個時辰,就打破了夾壁,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楊氏搜了出來。陳鼎見事情順利,心中暗喜,當即下令拘訊楊同范,並緝拿楊五榮。
李榮氣絕後,高仁傑並沒有半點驚恐之態,只吩咐將他的屍體抬出埋掉,又掉過頭來向李獻宗逼供。李獻宗此時已是渾身棒傷,鮮血淋漓,但神態尚自清醒,他知道如果不按高仁傑的意思招供,自己也難免被烙死的結局,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胡亂招上幾句,先逃開這場酷刑再說。於是不再抵辯,完全九-九-藏-書按照高仁傑的引導,招認了湯應求受賄紋銀八千兩,自己分得五百兩,幫助湯應求寫了一道假呈文,李榮受銀三百兩,故意把女屍斷為男屍等情節,高仁傑令他當堂具結畫押。至此,一場用酷刑逼出來的冤案終於被鑄成了。
邁柱最近得到了一對造型精緻的宣德銅爐。這位喜歡古董的總督,天天都要在擺著宣德爐的書案前徘徊躑躇一陣,鑒賞這對古色古香的寶物。當他得知這又是麻城代理縣令高仁傑敬獻的時,對高仁傑的印象就更好了。他暗自欣賞自己提拔了一個既能幹又知道孝敬自己的得力屬員,繼而又想到高仁傑正在審理轟動了全省的塗如松殺妻案,不知結果如何了。正在這時,籤押房內送進了一大疊呈報公文,邁柱一件件地翻了翻,卻發現高仁傑審案的呈文也夾在其中,於是他把其他案卷都推在一邊,只拿過高仁傑的呈文翻閱起來。按照清代報文的程序,這種涉及數條人命的大案,必須由縣、府、省三級核查后,才能呈報到總督衙門,然後由總督用印轉呈刑部。而高仁傑的呈文跨過了府、省兩級,理應駁回,令他按級呈送。但邁柱一心提拔高仁傑,竟然連程序也不顧了,當即用印並以加急形式送刑部核准,這樣湯應求、塗如松等人的被殺被絞就只是個早晚的事了。發走了呈文後邁柱又給黃州知府蔣嘉年寫了一封信,通知他將湯應求拘押待審,至於麻城縣令,則委託蔣嘉年在得力的候補人員中選擇一名,以免麻城無人治理。邁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通過蔣嘉年的手將高仁傑提拔起來,免得自己遭受物議。但是邁柱怎麼也不會想到,那位蔣知府竟採取了個故意裝糊塗的辦法,把麻城知縣的空缺委派了一個名叫陳鼎的孝廉,而高仁傑仍被送回廣濟當他的代理縣令去了。
麻城知縣湯應求是一個二甲進士出身的清官。他接到狀子后,仔細分析了塗如松的活動,認為塗如松殺妻子的可能性很小。第一,楊氏失蹤時塗母正在大病之中,塗如松始終奉侍老母,並沒有離開過家門一步,這是塗家左鄰右舍都能證明的。第二,塗母病好后,立刻備辦了禮品去接兒媳婦,塗如松也陪同前去了,如果塗家殺了人,他們不會用這種拙劣的表演來掩蓋殺人的惡跡。第三,塗家如果殺了人,那麼楊氏的屍體如何處置?當年天氣奇寒,地凍三尺,就是掩埋也會留出明顯的痕迹,而湯知縣巡查塗家時,卻沒有發現一點破綻。何況塗家從經商轉為治學,也算是書香之家,塗如松儘管打過妻子,但如果叫他殺人,恐怕還沒有這種勇氣。根據這些跡象,湯應求很快就否定了塗如松殺妻的設想。但是,楊氏究竟哪裡去了呢?這是了卻此案的關鍵,偏偏派人查訪很久也沒有一點線索。湯應求無奈,只得將案子壓了下來。
其實,湯應求一刻也沒有閑著。在一個小小的縣城,發生了一個找不到屍首的兇案,而被告又是全縣矚目的首富之戶,這無疑算是一樁特大案件了。案發以後全縣為之轟動,自然不能不傳到上憲大人們的耳朵中。幾個月來從省里、府里都發來過詢問此案的文書,湯應求簡直無法回答,而舉縣鄉紳最近竟聯名上書,請縣裡作出明確決斷,或將塗如松判罪,或將其釋放,斷無不明不白地久囚牢房之理,這一切都給湯應求很大的壓力。但是,他左思右想反覆權衡,覺得在目前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無論怎麼處理都不合適。因此一面暗中督促緝事衙役抓緊查訪楊氏的下落,一面詳文上司請求多給他點時間以便徹底清查此案。但眼看著已經過去一年了,楊氏仍然杳無音信,急得湯知縣幾次嚴厲斥責捕快們無能。
初夏時節,天氣晴和。出得縣城只見十里稻田綠浪翻滾,一彎清水逶迤蜿蜒。田野間時見三三兩兩的農夫頭戴竹笠,在插好的稻秧中除草。阡陌交錯的田間小道上,幾名活潑的兒童騎在水牛背上,悠揚地吹著橫笛,笛聲婉轉,在無盡的原野里飄蕩,真是一幅十分和諧的江南水鄉風情畫。湯應求看著這城郊風光,一時心曠神怡,把幾個月來的愁悶全忘記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叮囑轎夫「慢慢走,慢慢走。」誰知江南天氣,一天十變,剛出城時還是萬里無雲,只走了不到十里路,東南方卻突然卷過了一片烏雲。那烏雲很快地遮住了麗日,遮住了藍天,而且好像是從一座大煙囪中冒出來的一樣,越伸越長,不一會就鋪天蓋地般地把原野罩住了。山風吹來了,帶著一股水氣,使人頓感涼意逼人。閃電在天邊劃破烏雲,帶來了一陣陣的悶雷聲。湯應求知道將要有一場暴雨降臨,急忙問帶路的衙役距河灘有多遠,衙役答道:「十八里地。」湯應求下令加快腳步,可是剛跑了一百多步,黃豆粒般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這雨來得又急又猛,曠野上又沒有個避雨的地方,湯應求一行十多個人,一下子被澆成了落湯雞。雨水猛降,眼見得灌滿了小渠,渠水溢出,把道路浸漫成了一條小河。江南的道路都是土路,雨水一泡,泥漿就翻了起來,眼見得無法往前走了,湯應求只好下令原路返回縣衙。為了保證新發現的屍體不被沖沒,他還派了兩個衙役冒著雨趕到停屍現場,囑咐地保嚴加保護屍身。
城西的墳地乃是貧困人家的亂葬崗子,荒冢累累,青草芃芃,一派凄涼景象,衙役們讓塗如松指出埋血衣的所在,如松眼花繚亂,不知往哪裡指合適。兇狠的班頭已經不耐煩了,掄動皮鞭迎頭就抽,如松臉上立即凸起了兩道血印,無奈之下信手指著一處高墳,說:「就在這裏。」衙役們立即挖掘,但掘了數尺深,只發現了幾片枯木。原來這座墳年數已久,連棺木都爛沒了。衙役們大怒,亂鞭齊向如松抽來,如松哀求道:「只因夜間掩埋,慌亂中沒有分辨仔細,且容我再找一找。」衙役們索性把他從囚車上拽下來,硬拉著他亂墳中穿行,如松步履艱難,趔趔趄趄地挪動著腳步,刑傷崩裂,痛楚鑽心,實在不能走了,只好指著另一個小墳包說:「是這個。」衙役們七手八腳把墳扒開,卻掘出了一個長髯巨足的中年男屍,一個個連喊「晦氣」,少不得又拿如松出氣。如松只得再胡亂指示一處,挖開后倒是看見一具女屍,但頭髮已經斑白;分明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太太。這樣整整一天,在墳地里亂轉,扒了十幾座無主荒墳,也沒有發現什麼血衣和頭髮,塗如松身上卻又增添了無數道鞭痕。
事情十分湊巧,就在蔣嘉年回到縣衙不久,又降下了一場暴雨。這場雨來得兇猛,直傾泄了一天才收住雲頭。夏天的猛雨,最易匯成山洪,大別山上洪水咆哮,衝決了堤堰,沖走了樹木,舉河上下頓時波浪濤天,那停放在河灘上的男屍,也被大水沖得無影無蹤,高仁傑得訊后大喜,一口咬定原驗屍體是女屍,並將詳文越過府台和巡撫,直接報到了總督台下。
黃昏時分,滿天的烏雲退盡了,西方的天空泛起璀璨的晚霞,霞光斜照在窗欞上,把屋子裡也映得紅彤彤的。李榮面對暮霞,自斟自酌,已經有點微醉了,忽然聽到幾下輕輕的敲門聲。他不覺一怔,懷疑地問了一聲:「誰?」門外傳來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請班長開門敘話。」是誰在黃昏時節這樣躡手躡腳地來訪呢?李榮滿帶狐疑打開門一看,卻是一位年輕的書生。看他衣飾華貴,不像小戶人家,面目陌生也不像縣城裡的人。二人對視了一下,來人徑自邁步進到屋內,又回身把門關嚴。李榮在公門裡幹了三十多年,接觸三教九流各種人士實在太多了,一看來人的神態,就知道他是為了某一個案子而來,於是不待來人開口,就直截了當地問:「你辦那個案子?」來人聽了李榮的話,起初一愣,繼而會意地笑了起來,說:「李班子果然爽快,我也不負班長盛意。」說罷敏捷地從懷裡掏出一封銀子放在桌上,兩眼卻緊緊盯住李榮的臉。李榮並不動聲色,就像沒有看見銀子一樣,背過身去問:「你受誰的委派前來找我?」那人依然慢條斯理地說:「你我素昧平生,班長也不必打聽我的名姓,這封銀子權做定禮,請您幫助說上一句話,事成后還有一封銀子相贈。」李榮問:「你讓我說什麼話?」來人說:「聽說班長要隨湯知縣去河灘驗屍,只求班子證實死者是個女性,年紀在二十三、四歲之間,系被人用繩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李榮說:「倘若屍身是個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瞞不過隨從捕頭和湯知縣哪!」來人笑道:「班長放心,這具屍身已經腐爛了,人形十分模糊,這麼熱的天,屍臭異常,絕沒有人肯到近前去細看。班長又是遠近聞名的仵作,您說了話,還有誰敢不信呢?」李榮聽罷,心頭湧起了一股怒火,這位老仵作,生性耿直,為人坦蕩,從來見不得營私舞弊之舉,沒想到老了老了,居然有人行賄到自己頭上來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來人見李榮沉吟不語,還以為他是見錢眼開了,往前湊了幾步釘問道:「班長意下如何?」李榮等來人離自己只有半步遠時,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領,雙手往上一提,已把來人咽喉扣住,跟著揚起左手,左右開弓兩個大嘴巴,打得來人「哇哇」直叫。李榮頭上青筋崩起,氣哼哼地說:「大胆的無賴,竟妄圖用錢買你爺爺來了,你就不怕王法嗎?我李榮當了三十多年仵作,從沒見過你這樣明目張胆行賄的歹人。」說罷把桌上的一封銀子一掌掃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錢,給我滾出去!」然後右手猛一搡,來人已「噔、噔、噔」倒退幾步跌倒地上,李榮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聲「呸!」倒頭扎到床上,他感到渾身出汗,剛才的一點小病卻完全好了。
戶部尚書史貽直,接到上諭后,只用四天功夫就趕到了武昌鎮。多年的官場經驗,使他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找任何一方面的人了解情況,都可能帶有自己的主觀臆測成分,而要想從針鋒相對的兩種意見中得出一個正確結論,就只有首先全面熟悉各方面的細節情況。因此,他到任后並沒有像其他總督那樣,今天傳藩台,明天傳臬司,而是悄悄地躲在一間幽靜的小房子里,仔仔細細地看了三天案卷。憑著豐富的閱歷,很快發現了案卷中的漏洞。首先,在做為物證的一束頭髮中,他發現有幾根斑白的銀絲,而案卷中說被殺的楊氏是一位二十四歲、十分姣美的少婦,二十四歲的人怎會生出白髮?他對頭髮是否剪白楊氏發生了懷疑。繼而細審血衣,又找出了破綻。從血衣的質料看,經緯網路完整,好像並沒有在土裡埋過多長時間,但從案卷看,它又分明是被掩埋了一年有餘。麻城地區本來多雨,血衣埋得又很淺,一年之間竟沒有漚壞一點,豈非咄咄怪事?有了這些疑點,史尚書開始接觸有關人員了。他先悄悄地派人將塗如松的老母請來。剛一見面,就發現這位六十開外的老婦人,頭上纏著一塊綢巾。七月炎夏,驕陽似火,她頭上包著綢巾,顯然是為護住頭髮上的缺陷,史尚書故意從頭髮談起,只三言五語就觸動了塗母的傷懷,她伸手將綢巾摘掉,露出了被剪的頭髮。史尚書自然明白了,好言勸慰以後,老人又說出了書吏李獻宗之妻剜臂染血衣之事,史尚書一一牢記。送走了塗母,他並不急於召兩省大員會審,卻悄悄地把幾名從刑部借來的緝事能手派往河灘附近,暗中尋訪一名在二年前死亡的男童。三天以後,就查得了實信,舉河岸邊富戶黃得功,有一個十分聰明的書僮,兩年前得急病而亡,黃得功把他草草埋葬在河灘上了,不想由於埋得淺,被野狗扒了出來。地保發現后曾傳人去認屍,當時黃得功去武昌經商,沒有趕上。等他回來后,書僮屍體已被高仁傑斷為女屍,黃得功怕得罪新任知縣,一直不敢聲張,但心裏卻暗暗好笑。不想這次史尚書派來的差役,偏要尋根問底,找到黃得功頭上詢問書僮死後的埋葬場所,黃得功才將真相講了出來。
被蔣嘉年特意選拔的新任麻城縣縣令陳鼎今年二十八歲。為人秉性公正,敢做敢為,深受蔣嘉年賞識。他來到麻城后不到十天,就接到數十件替湯應求、塗如松鳴冤的狀紙。其實,就是沒有這些鳴冤狀,他也洞悉這內中的冤情。但是定案結論是總督大人親自批准的,而能夠直接作為推翻原案的鐵證——舉河河灘上的無名屍,又早已被山洪沖走了。在沒有查到楊氏下落以前,誰也無法否定這樁大冤獄。陳鼎對此感到十分為難。他知道蔣知府從一大群候補人員中把自己推舉上來,就是希望自己能夠主持公道,替被誣人洗清冤枉,並且懲治真正的罪人。他也知道高仁傑心狠手辣,又有總督做靠山,要想推翻他斷的案,就必須拿出足夠的證據。所以,儘管下面民聲鼎沸,他卻始終不動聲色,暗中卻在調動一切力量,查訪楊氏的下落。
這一場閃電般的行動,真使人眼花繚亂。直到搜出了楊氏,麻城鄉民才知道陳縣令已為破案做了大量準備,合城為之轟動。一時間,竟有數千人云集到縣城以外,迎接陳縣令。民心大快,平時寂靜的縣城,今天卻到處響起了鞭炮聲。陳鼎回到縣衙並不休息,立刻升堂。公堂上下,圍觀的群眾站得滿滿的,都眼睜睜地看著陳縣令,聽他如何剖斷。陳鼎對跪在大堂上的楊氏說:「你私自潛藏,害得你丈夫家敗人亡。」楊氏卻好似在五里霧中一般,到現在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只是飲泣著說:「我丈夫打罵我,還到官府告我與姦夫拐款潛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上大刑,所以才藏在楊生員家,並沒有害人。」陳鼎說:「我讓你看一個人。」說罷吩咐將塗如松扶上來。早有幾名獄卒把歷盡苦難的塗如松背到了大堂上。這時的塗相公已經不成個人樣了,混身的傷痕尚在向外淌血,一頭亂髮直披到前胸,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趴在地上,只有喘息的氣力了。楊氏見背上來這麼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被嚇得心裏「砰砰」亂跳,不自主地向後挪動身子。陳鼎卻止住她,問道:「你仔細看看他是誰?」楊氏這才定下神來,看了一會兒,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她終於認出了這就是自己的丈夫。女子慣有的憐憫心及自責感,使她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出走給丈夫帶來的災難,她猛撲過去,再也不顧骯髒,抱住丈夫大哭起來,嘴裏還喃喃地叨念著:「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面對此情此景,堂上堂下觀看的人無不暗暗灑淚。陳鼎強捺激|情,回過頭來對楊同范、楊五榮厲聲喝道:「你二人還有什麼話講?」這兩個惡棍此時只有低頭認罪而已。陳鼎當堂判決,塗如松無罪,著即刻釋放歸家,由公家出資醫治刑傷。湯應求居官清正,審案無誤,從獄中請出來暫住驛館,聽候上憲另委職務。李獻宗主持公道,本無過錯,著暫時歸家養傷,傷愈后仍任書吏之職。楊同范、楊五榮誣告父母官,栽贓害人,從今日起下入麻城獄,待案情審清后再做懲處。楊氏私隱惡人之家,違背婦道,著收監聽審。判文剛一公布,堂上堂下一片歡呼,陳鼎在歡呼聲中,把審理結果封好,送往黃州府去了。
兩省官員會審,在湖北省算是頭號新聞了,開審那天,武https://read•99csw.com昌鎮上萬頭攢動。那些聽審的鄉鄰、百姓,有的從百里以外趕到省府聽候信息,有的甚至是從河南、安徽特地來看熱鬧的。總督衙門前,警衛森嚴,三步一卒,五步一崗,還有一隊隊的巡邏兵丁來回遊動著維持秩序。所有人犯、證人、當事人都被按次序傳進大堂。只聽得大堂之中不時傳來驚堂木響,主審官員嚴厲的斥責聲不絕於耳。審訊從早晨卯正時刻起,直延續到日落西山。黃昏之前,晚霞染紅了西面的天空,總督轅門被打開了,一位銀髯飄灑的老幕僚出現在轅門前,手裡拿著一張剛剛抄寫好的審判文告。圍在轅門前的觀眾,唯恐自己看不見文告的內容,拚命往前擁擠,彈壓的軍丁只好抬來幾條木柵欄,擋住蜂擁的觀眾。審判文告很快被貼好了,白色的宣紙上,寫著審理結果:「塗如松系無辜良民,被誣下獄,歷盡苦刑,著即刻釋放歸家;湯應求執法公允,清正廉明,仍復七品功名,留任麻城;李獻宗奉公守法,堪稱良吏,升任麻城典史;李榮執法拒賄,忠直剛正,為公殉身,著在全省表彰,以縣令禮厚葬;新任麻城令陳鼎,斷案公允,主持正義,著調離麻城,升任黃州府。高仁傑居心險惡,偽造證據,重刑逼供,致傷人命,著即革去功名,收監候審;楊同范、楊五榮通伙作弊,行賄偽證,誣陷本官,私藏民女,罪不容誅,擬判斬罪,候秋後行刑;楊氏私逃,與人通姦,敗壞風紀,著發往邊疆苦役終身;仵作薛無極,受賄偽證,致死人命,與楊同范、楊五榮同時處斬;無賴趙當兒貪圖錢財,無中生有,誣陷良民,杖責四十棍,發配黑龍江充軍。」
麻城縣的監獄,本來就不甚嚴謹,特別是女囚牢房,平日里只有幾名女牢子輪流看守,獄門的鑰匙就掛在值房的牆上,只要進得牢房,就能拿走。最近幾天由於楊氏被拘押在這裏,知縣下令換了兩位男牢子把門,表面上是嚴了一些,但賣際上男牢子不便陪同探監者進入女囚房,反而給探監者提供了串供的條件。農曆七月中,正是天氣炎熱的時候,牢門緊閉著,透不進一點風來。值班的男牢子嫌熱,搬了一把竹椅,坐在牢門外乘涼。這時來了兩位衣著華麗的青年女子,自稱是塗如松家的使女,奉老夫人之命來探望主母。牢子檢查了他們帶來的東西,發現只有幾件綢衣和食物。為防止有人下毒,牢子把食物全都扣下了,只將衣物交來人送進去,兩位使女千恩萬謝進了牢門。
史貽直把這些查得實實在在的證據拼集在一起,認為審理此案已經有了充分把握。這才打開轅門,連日傳見兩省官員,自藩台、臬台乃至道員、縣令,凡認為與此案有關的,他都一律詳細詢問,特別認真地聽取了蔣嘉年、陳鼎、高仁傑、湯應求的意見。幾家的談話一經對照,真偽已經涇渭分明,史貽直決定按皇帝的諭令,在八月初六正式匯同藩臬兩司、省、府。縣三級官員審定這樁拖了一年多的疑案。
在麻城縣西北二十里處,有一個山村叫九口塘。這個村子只有三十幾戶人家,卻十分有名望,因為這裏風景十分秀麗。綠色的大別山是它的屏障,一道清澈的小河彎彎曲曲地環山而流,小河兩岸密密匝匝地植滿了梨樹,每逢春天萬樹梨花競相怒放,白色的花朵一簇簇一團團把青山碧水映襯得分外妖嬈春風吹過,落英繽紛,那紛紛揚揚的花瓣竟如同陣陣花雨,滿帶著清香,飄落在碧綠的河水中,形成一種奇觀,因此這條小河被稱為「花雨河」。麻城縣的文人墨客、富商紳士年年都要到這裏來游春賞花。因此這個小村的老百姓,不種桑麻,只以開酒店、經營梨樹為生。塗如松是麻城的首富,這九口塘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楊五榮知道塗如松在九口塘有一所別院,懷疑如松在別院里害死了楊氏,但始終沒有機會查訪。自從在公堂上堵氣退出后,他越想越覺得九口塘這個地方可疑,於是獨自一人悄悄地潛進了九口塘。為了不引人注目,他住在一家小店裡,每天早出晚歸,打聽塗如松的消息,一連幾天沒有摸到一點可疑的線索。這天早晨,微微地降了一場小雨,雨雖不大,卻把大別山洗得更加青翠。楊五榮穿了一雙麻鞋,踏著田間小徑,想去塗如松的別院附近探探風聲。但剛進村口,就被一家酒店裡站著的一位村姑吸引住了。只見這位村姑年紀在十八歲左右,一張鴨蛋圓的小臉上,鑲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又彎又細的雙眉,把白裡透紅的臉蛋襯托得分外清秀。五榮本是個好色之徒,兩眼早像被鉤子鉤住一樣,死死地盯住了村姑。那村姑卻一點也沒有覺察,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熱情地接待著圍在身邊的遊客。五榮不覺看得發獃了,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直到背後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后,才驚愕地回過頭去,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正用一雙狡獪的眼情看著自己,嘴角里閃爍著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五榮越發驚愕了,那位陌生男子輕聲說:「怎麼,讓小美人把魂兒都勾走了?「五榮尷尬地一笑,拱拱手就要走。那人卻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說:「老兄的心思我都明白,不過這個村姑姿色雖美,卻是一朵玫瑰花——刺多扎手,咱們且到店裡坐坐,我給老兄想想辦法。」那楊五榮被來人點破了心思,又聽說能有辦法偎香傍玉,竟不自覺地隨著來人進了酒店。
高仁傑回到麻城縣城,立即以總督特委專員的身份傳見湯應求。大堂之上,兩位知縣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高仁傑把剛剛簽好的驗屍稟文遞過去,帶著無限的壓力說:「方才當眾驗屍,已查明死者是個年青女子,大人可有什麼異議?」湯應求說:「高大人既言當眾驗屍,為什麼不通知本縣同往會勘?況我縣仵作李榮,已驗得死者是男身,兩個結果如此懸殊,大人總該傳李榮前去問個明白才是。為什麼並不複核,就草草將屍體掩埋?」高仁傑怒道:「河灘之上從目睽睽之下,已查明屍身右肋下有重傷,該女子分明是被猛擊右肋而亡,湯大人上報詳文,竟說她是因病棄世,難道你不怕擔個欺矇上憲的罪名嗎?」湯應求哈哈一笑說:「本縣居官二十余年,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人肋部被擊就能致死的。」高仁傑拍案吼道:「塗如松謀殺髮妻,你竟因他身為一縣首富就存心包庇,難脫受賄之嫌。」湯應求反詰道:「塗如松即存心殺妻,為什麼不擊她的頭部,反而只擊那不致死的右肋?難道他是在兒戲不成?」高仁傑被湯知縣這句反問弄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擺出一副特派專員的架子斷然宣告道:「本大員奉總督之命複審此案,你包庇殺妻兇犯,也在被參之例,從今天起,奪去你的官職,回衙聽參。」湯應求隨手取出邁柱指令的抄件說:「總督大人令文中只委派你重新驗屍,並沒有允許你複審此案,你休要狐假虎威,在我麻城縣內飛揚跋扈!」說罷回身對站在左右的兩名麻城縣書辦傳令道:「傳三班捕頭上堂!「高仁傑不知湯應求要幹什麼,一時倒怔住了。這時麻城縣的三班捕頭一齊走上堂來,湯應求喊了一聲:「把這個欺上壓下的贓官給我趕出堂去!」捕頭們得令,把手一揮,侍候在堂下的三班衙役早跑上來,把高仁傑和薛無極一行連轟帶趕,攆出了轅門。湯應求索性下令從大牢中取出塗如松,好言勸慰了數句,當場釋放。又把楊同范拘捕到縣衙,嚴厲切責,併當場行文請求奪去他的功名,最後傳楊五榮上堂,指斥他亂認男屍,攪擾公堂,責打二十棍,趕下堂去。一切處理完了,湯應求猶自余怒未息,仗著滿腹火氣,寫了一道結案行文,將今天的判決結果分報府、省兩級上司,算是答覆了上憲的幾次追問。
青山默默,流水潺潺,白雲在天際飄蕩,李榮墓前青松翠柳,一片蒼翠。塗如松望著李榮墓前那漸漸長成的松柏,眼裡似乎得到了一點藉慰——麻城縣的鄉鄰們是不會忘記這位剛直不阿的老仵作的。
楊同范這幾天可累得夠嗆。自派人賄賂仵作李榮被拒絕後,他感到陷害塗如松並不那麼容易,就與楊五榮合謀在河灘演出了一場「認屍」的雙簧戲。不想被李榮當場戳破,幸虧當時自己赤膊上陣,唬住了湯應求,才避免了把驗屍結果上報府、省的結局。後來,他又鼓動楊五榮去省城張貼冤狀,大造聲勢,終於起了效果。總督大人派來了複審官員已於今天趕到了麻城。複審官員態度十分傲慢,根本沒有通知湯知縣及初審仵作,就決定明天早晨去河灘驗屍。楊同范知道這種形勢對自己有利,但擔心陪同前來的薛仵作也和李榮一樣,把屍體斷為男屍。於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書生前去行賄。誰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發了,到現在始終不見蹤跡。他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等候迴音。直到掌燈時分,派去行賄的人才回來。楊同范見他空著手進屋,心裏就一陣輕鬆,他料定廣濟縣仵作已經收了定銀。果然,派去的人報道:「這個薛無極十分貪婪,但又狡猾奸詐,直盤問了我大半天才把銀子收下,讓我轉告您,明天他一定見機行事,包管把事情辦妥,不過事成之後需要再給他兩封銀子,否則不幹。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應了。他還不放心,又讓小人寫了一張借據,才算答應下來。楊同范一面暗暗痛恨薛無極敲竹杠,一面卻也慶幸事情能夠辦成,就誇獎了去人幾句,高高興興地到楊氏藏匿的房間睡覺去了。第二天是個半陰天,舉河河灘上,擠滿了觀看驗屍的人。地保已奉命將那即將腐爛的屍身從冰窖中抬了出來,圍觀的人伸長脖子往繩圈裡觀看,只看見模糊糊的一團爛肉,哪裡分得清什麼男女?屍體經地面熱氣一熏,又開始發臭,臭氣瀰漫,使圍觀的人一個個捂起了鼻子。這時通往河灘的大路上,傳來了一陣陣鳴鑼開道聲——複審官員高仁傑,在一大群衙役的簇擁下來到了。
這一明察秋毫的判決,令兩省官民驚服,麻城鄉紳就近從武昌的綢緞莊內買來了整匹的紅綢,在總督轅門前扯起了紅色橫帳,一時歡呼聲震天動地,鞭炮齊鳴,人們高興地議論著,一場打了兩年的糊塗官司終於真相大白,而史尚書的德政,也在湖北人民心中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楊五榮自從拉趙當兒作證把塗如松下獄后,越發感到自己判斷得正確,每天都要到縣衙督催斬塗如松,但湯知縣總是好言勸慰幾句,並不肯升堂嚴審,使他心急如火,恨不得指著知縣老爺的鼻子大罵一場。這天早晨,他剛吃過早點,想去縣衙門看看究竟,忽然一個老婆婆找上門來。那位婆婆年紀在五十余歲,一身農家打扮,走路慌慌張張,似乎心緒不寧,見了五榮竟然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整話來。五榮知道這人必有來歷,就倒了一杯茶,請她慢慢說,這才將氣氛緩和下來。那位老人說:「老身名叫馮王氏,乃是城南馮家莊人。逆子馮大,生來不務正業,到處沾花惹草。令姊與馮大早有勾結,三個月前她與塗如鬆口角以後,為逃避如松的毆打,私自藏匿在我家,與我兒共處一室,同枕共眠。本想躲避一陣后再回夫家,不想你與趙當兒誤認為她已被塗如松殺害了,告到官家,那湯知縣這幾天不斷派人查訪令姊的下落,已有人對我家進行查詢。看來遲早要被人查出來,我們與令姊都十分恐惶,令姊讓我來找你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麼辦?」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把楊五榮驚呆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判斷竟完全錯了。對於姐姐還活著,他並不感到怎麼高興,因為他告狀的目的也並不是為了給姐姐申冤,而是企圖狠狠地敲塗家一筆竹杠。好不容易利用趙當兒把塗如松投進了監獄,正等著塗家派人來求情談條件,沒想到「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馮大沉不出氣了,來找自己商量對策。這一下不但吃到嘴的熱饅頭沒有指望了,而且自己還要落一個誣告本縣首富的罪名,說不定也得坐監,這可怎麼好呢?想到這裏,楊五榮說話也變得結巴了,為了不露痕迹,他示意馮母先回家去聽消息,等自己想出辦法來再去馮家通知她。馮母見五榮如此驚惶,更感事態嚴重,差點沒急哭了,捂著嘴慌慌張張地從楊家跑出來了。
兩天以後,風和日麗,湯應求帶著李榮等人來到了河灘屍場。由於知縣有令,地保已派人把屍體周圍用草繩攔了起來,三四個村民守護在現場,不敢離去。草繩圈外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老百姓,看見湯應求的轎子到了,百姓們自動讓開了一條路。湯應求下得轎來,先環顧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張十分熟悉的臉——「楊五榮」,他心中叫了一下這個名字,卻發現五榮雙眼哭得痛紅,正分開人群要往圈裡闖,嘴裏喊著:「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楊五榮旁邊,有一個衣著華麗、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著他勸解,湯知縣認識,那是本縣生員楊同范。為了維持秩序,隨從的衙役們已經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榮卻解開了帶來的小包,往外一件件的拿驗屍工具。湯應求這才把目光轉向繩圈中央的屍體,只見屍身腐爛,手腳都有被野狗撕攔了的痕迹,面部早已爛透,連男、女都分不出來。陽光下,成群蒼蠅屍體上飛來爬去,屍體發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湯知縣看了李榮一眼,李榮會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懷裡藏的一瓶酒取出來,倒在手套上,然後陰沉著臉,向屍體走去。那楊五榮見李榮走近了屍體,猛然分開眾人跑過去,趴在屍首上在聲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李榮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伸手把楊五榮拉開,冷冷地問:「你怎麼知道她是你姐姐?」五榮哭道:「姐姐離家前穿的是細麻衣服,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現在屍身上穿的也是細麻衣,而且花紋也對得上,說罷拿出一塊撕下的衣服布遞給李榮,補充道:「班長請看,這圖案一樣不一樣?」李榮接過布來與屍身上的衣服殘片一比,果然一樣,就將其收進了驗屍包。楊五榮又「咚」的一聲給李榮跪下,哀求道:「請班長和老爺為民作主,嚴懲兇犯。」李榮似乎沒有聽見,走到屍身前面,用銅尺量子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銀針探入死者喉嚨。那楊五榮哭喊著:「班下手下留情。」而李榮的銀針已經取了出來,沒有發現銀針變色,他又往屍體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走到湯應求面前稟報道:「稟大人,死者系一個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時間大約在兩個月以前,與楊五榮無關。」啊!」剛才還蜷伏在地上的楊五榮,聽罷撲過來說:「你妄斷,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為什麼說是男身?」李榮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會,對湯應求說:「大人是否打道回衙?」湯應求還沒說話,閃在人群中的楊同范卻擠了出來,氣勢洶洶地對李榮說:「這樣一重案,怎能被你三言兩語就定出結果來?」然後轉過身對湯應求說:「生員楊同范,久知楊五榮之姊被人殺害,今五榮好不容易認出親姐姐,大人不與他做主,反而輕言仵作妄詞,叫全縣百姓怎生心服?」楊同范這一喊,立即有六、七個看熱鬧的百姓也跟著哄了起來。李榮卻不客氣地對地保下令說:「屍體可以就地深埋,勿https://read.99csw•com使野狗再扒出來。」楊五榮、楊同范帶著一伙人極力反對,湯應求見雙方爭執不下,只得下令暫將屍體停厝起來,容日後複核。
這年冬天,天氣分外寒冷,自十月底就開始降雪。湖北一帶居民本不耐嚴寒,塗如松的母親偶然染了一點風寒,竟然卧床不起了。塗如松生性孝母,親自煎藥侍茶,終日不離床前。如松的岳母深明大義,親自把女兒送回來,讓她和如松一起侍奉婆婆。怎奈楊氏自小嬌生慣養,對侍奉婆母一事深感厭煩,每逢如松不在身邊,就大聲訓斥婆婆。如松聽到後起先還壓著性子忍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又犯了老毛病,動手打起妻子來。這一天,楊氏又嫌婆婆把茶水灑在了床上,張口諷罵,被如松發現了,一時氣憤拿起一根木棒就打。楊氏見丈夫如此狠毒,一氣之下,又夾起包袱氣哼哼地離家而去了。
送走了楊五榮,楊同范心中似被一盆火燒灼著一般,有點坐卧不寧了。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美人,想不到被自己三言兩語就騙到了手。欲|火燒身最難將息,他坐在書案前,幾乎是一步一步地計算著楊五榮去馮家莊的路程。他想,只要楊氏一進自己家門,就決不能將她輕易放過。楊氏那帶著三分狐媚的笑臉,那婷婷娉娉的身姿,那微微倒豎的細眉,似乎有著無窮的吸引力,使楊同范感到那樣可親可愛,恨不得一下子抱住這位「絕代佳人」盡情消受。想到這裏,他又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大街門前,向官道上吆望,但卻遲遲不見楊五榮回來。他有點按捺不住了,在書房裡不停地踱步。又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楊五榮接楊氏到來,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穿的一件暗花寶藍色長袍有點不合身,急忙找了一件織緞玄色長袍換上,外罩一件青色暗花馬褂,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地端詳起來。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楊同范隔窗望去,見楊五榮在前引路,後面跟著一乘軟轎,輕輕地放在了庭院當中。他不覺心花怒放,急忙迎出門去。楊五榮早掀開了轎簾,楊氏一手提著裙邊,一手搭在五榮胳膊上,被扶下轎來。只見她粉面含春,花容帶笑,自有一番誘人的風姿。身上穿著一件合體的湖綠笆長裙,粉紅色繡花短襖緊掐著那窈窕的細腰,顯得分外嬌艷。楊同范不覺整了整衣襟,故作矜持地上前見禮。那楊氏帶著迷人的微笑,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輕啟朱唇說:「又來麻煩楊秀才了。」只一接觸,楊同范就被楊氏的姿色攝服了,慌忙還禮,示意請楊氏姐弟進屋敘話。
第二天,遍體鱗傷的塗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由於夾棍施得厲害,如松已不能站立。衙役們將他拖上堂來后,他就趴在地上,痛楚地喘息起來。麻城仵作李榮、書辦李獻宗已先期被重枷囚鎖著,押在大堂一側聽審。李榮一看見大堂中間安置了一個熊熊的火盆,就知道他們要使用私刑了,及至看到塗如松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心中充滿了憤怒和同情。高仁傑高踞于公案之後,把驚木堂一拍,厲聲喝喊:「塗如松,快將你謀殺妻子之事從實招來!」塗如松伏在地上一聲也不出,高仁傑又喝道:「你招不招?」塗如松依然不吭一聲,高仁傑大怒,吩咐一聲:「取鐵索!」聲音剛落,兩個衙役已經用火剪從燃燒著的烈火中,夾出一根燒得通紅的粗大鐵鏈,「嘩啷啷」一聲擲在地上。又有兩個衙役從地上抓起塗如松,不由分說將他那已被鮮血染透的褲腳卷了起來,然後提到鐵鏈前,猛地按下去,塗如松的膝蓋正跪在燒紅的鐵鏈上,只聽「哇」的一聲慘叫,一股青煙從鐵鏈下冒出來。再看塗如松兩膝肌肉已被燒焦,昏死過去。高仁傑又喝令用冷水將他澆醒過來,沒容他喘息又按到另一根新燒紅的鐵鏈上,可憐塗如松一個安善良民遭此酷刑,再也忍受不住了,只得哀求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願意招供。」高仁傑喜出望外,催他快講,如松這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斷斷續續地說:「只因楊氏與我不和,一時起了歹心,于去年二月將她誆到九口塘用木棍打死了。」「屍體放在哪裡?」就埋在舉河河灘上。」同案人陳文現在何處?」殺死楊氏后我給了他二百兩銀子逃到北方去了。」問到這裏,案情缺口已經打開。高仁傑把塗如松押了下去,轉而對李榮、李獻宗說:「兇犯已經招供,你們還有什麼話講?」李榮猛的直起身來,大聲喝喊道:「高仁傑,你用如此殘酷的私刑逼取口供,就不怕遭天譴嗎?」高仁要哼哼一陣冷笑說:「天譴?我看你是自討天譴,今天老老實實把妄報男屍的前因後果交待清楚還則罷了,如若不然,本縣叫你脫兩層皮。」李榮毫不示弱,抗爭道:「河灘無名屍,原是男身,你顛倒黑白,指男為女,還想叫我與你同通作弊,真是痴心妄想。李榮今天上得堂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你看著辦吧!」李榮的一席話,也激起了李獻宗的正氣,喊道:「高大人,你濫用酷刑,乃是違背大清律的,望你慎行。」高仁傑見這兩個人沒有被嚇倒的意思,不覺怒火中燒,一拍桌子喝令:「把這兩個刁徒拉下去各打一百杖」,衙役們擁上前來,拖翻就打,兩位正直的小吏一時也被打得皮開肉綻。但李榮始終罵不絕口。高仁傑又把燒紅的鐵鏈扔在了大堂之中,剛要下令對李榮用刑,書吏李獻宗卻喊了:「大人不必用刑,小人願招。」原來他擔心李榮年紀大了,吃不消那跪鐵鏈的刑法,只得搶先招供以保李榮。但李榮卻攔住了李獻宗,厲聲說:「李書吏,你休要避刑亂供,你我同為三尺男子漢,難道連一點皮肉之苦都忍受不了嗎?」高仁傑見李榮竟如此大胆,不覺動了真怒,下令將燒紅的鐵鏈纏到李榮身上。那班行刑衙役,都是高仁傑從廣濟挑選來的兇狠之徒,主子施令,奴才發威,夾起鐵鏈徑往李榮身上亂繞,把個李榮燒得滿堂翻滾,皮肉發出「吱吱」的焦灼聲,只一會功夫就昏死在堂上。高仁傑余怒未息,令衙役用涼水將他澆醒,繼續施刑,五十多歲的李榮就這樣慘死在烙刑之下。
楊氏輕移蓮步,款款而行,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此刻在楊同范眼中,那楊氏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顛倒。他故意與楊氏隔開一段距離,隨著走進屋來。楊氏坐定后,同范把自己家中的情況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並指著后檐牆說:「這是一道夾壁牆,乃是祖上為避亂世修的棲身之所,裏面雖然不大,卻也可以容身,夫人平時可在裏面躲藏,煩悶時就出來散散心,楊某是有功名的人,諒沒有人敢輕易闖我的宅院。」那楊氏卻問道:「不知我丈夫現在如何?是不是在到處找我?:楊同范故意嚇唬她說:「塗如松已經在官府告你與姦夫拐款潛逃,現在縣裡懸賞緝訪你,只要查到風聲,就抓到縣衙,投在監獄里永世不得出來。」楊氏那桃花般的臉上,罩上了一股怒容,說:「想不到他竟如此狠毒,打罵還不算,竟然想叫我吃官司,我偏偏藏著不出來,看他到那裡找我。」楊同范少不得假仁假義勸上幾句,就站起身來說:「天色已近午時,夫人想還未用飯,且吃了飯再休息吧!」說罷吩咐一聲「開飯」,早有兩名侍女把準備好的酒飯擺了上來,楊氏稍事謙謝,就率先入了座。酒席之間,楊同范殷勤地斟酒布菜,把個楊氏哄得不如何感激才好。吃罷飯楊五榮先起身告辭,楊同范也不挽留,只是囑咐他時常到這邊來看望姐姐。五榮見同范如此熱情,也覺放心,高高興興地去了。屋裡剩下同范與楊氏兩個人,同范坐在那裡,兩隻眼睛只滴溜溜地在楊氏身上亂轉。楊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垂著頭輕輕地說:「楊相公且歇息去吧,妾身也有些睏乏,不敢久陪了。」那楊同范仗著三分酒氣,斜睨著楊氏說:「夫人不必見外,俗話說:『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同范久慕夫人芳名,難道就不能多陪你一會兒嗎?」那楊氏原是個乖巧之人,聽了同范這番話,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覺粉面緋紅,手足無措,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了。楊同范心中「嘣嘣」亂跳,站起身來走到楊氏身後,見她正用一雙白|嫩的小手絞著一隻小巧的手帕,那微帶酒意的神態更加媚嫵動人,一時色膽包天,竟伸手把楊氏的手攬進懷裡來。楊氏面孔紅漲,呼吸急促:瞪了同范一眼,有些嬌嗔地說:「楊相公莫非要勾引妾身嗎?」同范「咕咚」一聲跪在地下說:「小生垂幕娘子已久,只是無緣相會,今天娘子避難來到我家,豈非天緣巧合,望娘子體諒小生垂慕之情……」,楊氏到了這個時候,一則已有醉意,春心蕩漾,二則羡慕楊同范的功名富貴,三則自知已入楊府身不由己,遂不再拒絕,這一對水性男女,只接觸了不到半天就廝混到一起,做了一對露水夫妻。從此後,楊同范索性天天晚上到楊氏躲藏的北屋來過夜,二人如魚似水,如漆似膠,簡直形影不離了。儘管如此,楊氏對塗如松被拘入獄的消息卻仍然一點也不知道,那楊五榮受楊同范的指使,每隔三五天總要到縣裡哭鬧一次,麻城縣裡的百姓送了他個外號叫「楊瘋子」,而知縣湯應求對此案卻仍然遲遲不予審理。
五榮沒想到楊秀才這樣熱情,大有受寵若驚之感,還沒坐穩屁股,就把楊氏如何逃匿、如何與馮大成奸、自己又如何狀告塗如松的事一五一十倒了個乾淨。那楊同范聽得如醉如痴,他感到自己今天不但交了桃花運而且交了財運,怪不得早晨起來就有兩三隻喜鵲對著屋子「喳喳」直叫呢!直到楊五榮把話講完連著催他出主意時,他才似乎從美夢中驚醒,說:「這好辦,叫你姐姐到我家來藏上一陣子,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五榮有點擔心地說:「您家離城裡不遠,萬一被公差緝查出來……」,楊同范哈哈大笑說,「我是堂堂生員,有功名在身,誰敢到家裡來搜查?就是藏上一百年,也透不出風聲。」五榮又說:「那塗如松的官司怎麼打?」楊同范說:「把令姊藏好后,你可繼續告塗如松殺妻,如果他家人出錢求和,你就足足敲他一筆,如果塗家不肯花錢,你就不斷去縣衙催促,讓縣官把這小子殺掉了事。」楊五榮聽了同范的指點,頓感有利可圖,於是讓楊同范收拾住所,同范說:「我家正房后牆是一座很寬的夾壁牆,夾壁裏面可容一床一幾,就讓令姐在夾壁牆中暫住,不用說官府不敢搜查,就是搜查也叫他一無所獲。」五榮大喜,深深地給楊同范作了個大揖,興沖沖地到馮家莊接姐姐去了。
第一堂審訊塗如松,高仁傑原以為如松是大戶出身,嬌生慣養,必定沒見過世面,只要在堂上三拍兩嚇,他就得乖乖地按自己指定的口供招供。誰知他卻把塗如松估計錯了,那塗如松自幼讀書明理,見識多廣,豈是三拍兩嚇能鎮得住的?何況他曾在麻城獄中被拘禁了一年多,對官府的一些審案場面也有所領教,無形中等於搞了一年被審「實習」,反倒增加了他應付詐騙的能力。所以在公堂之上,如松侃侃而談,簡直讓高仁傑找不到一絲破綻,萬般無奈只得動用大刑了。塗如松先後被打了二百大板,腿股之間皮開肉綻,仍然沒有一句供詞。高仁傑老羞成怒,又下令使用夾棍,那如狼似虎的公差把夾棍收到了頭,塗如松小腳肌肉崩壞,兩踝露出了白骨,多次暈倒,還是不肯招認。高仁傑只好草草退堂,心中開始感到忐忑不安。他知道倘若如松死不招認,一但有人路見不平,把冤情捅到京城,刑部就可能另派人來審理,那時自己精心設想的全部美好前景,都將化做灰煙。因此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把一位心腹師爺請來密謀。這位師爺是一名官場上營私舞弊的老手,對於製造假案頗有經驗。高仁傑主張既然一時制不服塗如松,不如轉移目標,再拿李榮開刀,只要李榮就範,這案子也就算攻下來了。但師爺卻堅決反對,他說:「一個塗如松就已令人頭疼了,李榮比塗如松更難對付。大人對所有人犯都施以重刑,難免落一個以刑逼供的名聲,結局就更難預料了。不如只對塗如松用刑,卻讓李榮、李獻宗等在一旁觀看,威攝其心,那麼塗如松一被整服,其他人就不攻自破了。」高仁傑說:「只是昨夜已用盡大刑,塗如松竟咬緊牙關死不招供。」師爺說:「官刑雖狠,總能挨得過去,大人要想逼出口供,少不得就得用點私刑了。」高仁傑雖然狠毒,但還不知道什麼叫私刑。那位師爺說:「歷來辦案都有一套讓人無法忍受的刑法,昔日來俊臣使用火瓮,万俟禹發明『披麻拷』這套方法被歷代沿襲使用,越來越毒狠,稱為私刑。湖北常用的私刑有跪鐵索、穿鐵鞋等,明天審問塗如松,只要使用這些刑法,保管一攻即破。」高仁傑聽罷大喜,立即吩咐師爺準備刑具,直到師爺把一切準備好了,他才回後堂休息。
塗如松認為,媳婦准又是故伎重演,跑回娘家去了,所以並不在意。好在楊氏走了以後家裡反倒清靜了,如松一心一意照看老母,經過他一個多月的經心調理,塗母終於病愈起床了。
黃州府知府蔣嘉年,是從刑部員外郎轉遷出京的四品正銜官員。十余年來,他先後在安徽、福建做官,頗有政聲。三年前由福建調往黃州任職,到任后興修水利,傳播詩書,鼓勵耕桑,很做出了一些業績。接到高仁傑報來的塗如松案,他知道這是總督大人親自過問的案子,不敢怠慢,立即審閱。初閱之後覺得人證物證都十分齊全,更兼在這以前他已聽說過麻城知縣受賄的消息,所以準備按程序轉呈巡撫。正待寫批文,忽然又看到了案卷之中夾著廣濟仵作薛無極的驗屍單,隨手拿過來一看就發現了破綻。薛無極寫道女屍是被重擊肋部而死,但根據蔣嘉年多年的經驗,肋部受傷縱使肋骨折斷,也不致身死。從這個疑點出發,他仔細重閱了呈文,才注意到麻城仵作李榮已被刑訊而亡,而李榮驗屍的結果又與薛無極截然相反。對於李榮,蔣嘉年比較了解的,過去黃州府出過幾樁疑案,都是調李榮前來驗屍后剖析清楚的。李榮那嚴謹的作風,精湛的驗屍手法,都給蔣知府留下過深刻的印象,說李榮故意把女屍斷為男屍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而李榮的驗屍報單又根本沒有收進案卷。為了慎重起見,蔣嘉年特地召請了幾名刑房書吏,都是黃州府的老人,耳目靈通,經他們把麻城縣最近發生的事一說,蔣嘉年已經準確地判斷出案中有隱情了。身為一府之長,豈能容這樣荒唐的假案鍛煉成真?蔣嘉年決定親自過問此案,他暗中調了四個縣的領班仵作,趁高仁傑不備之機,突然來到麻城,下令復驗河灘上的無名屍。高仁傑沒想到蔣嘉年會使出這一招,只得派薛無極陪同,自己親自引路,來到埋屍場所,把已腐爛的屍體再次扒了出來。
三聲堂威喊過,擊鼓喊冤人被押上堂來,湯應求一看又是楊五榮,心中就有點不快。那楊五榮此刻理直氣壯,把九口塘訪來的實信一口氣講完,要求湯應求立即把塗如松抓到公堂對質。湯應求又反覆詢問了證人趙當兒,那趙當兒到這個節骨眼上,自知不能反口,就一口咬定塗如松與陳文一起在九口塘別院殺害了自己的妻子。既然有人證出首,湯知縣read.99csw.com只好下令把塗如松緝拿歸案。但塗如松到了公堂之上,對殺害楊氏一事矢口否認,並說他從來沒有一個叫陳文的朋友,何況三個月前正當母親病重之時,自己在城內照料母親,並沒有去過九口塘別院,如何能在那裡殺人害命?湯知縣對塗如松的辯護並不加以評斷,只是下令把塗家的管家、雜役盡數傳來,分頭詢問。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證明塗如松確實沒有離開過老夫人。塗家的管家還特別指出,如果對塗家傭人信不過,還可以找本縣老醫生李德辰查訊。
第二年清明,麻城縣城外柳枝青青,春草芃芃。李榮的墳墓前來了一位素衣縞服的青年,他把一盒珍貴的祭品莊重地擺在墳前,然後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眼角里滾出了晶瑩的淚水。這位青年正是塗如松,他嘴裏輕輕地叨念著:「李恩公,你為如松而死,為正義而死,如松永世不忘您的恩德。」說罷已泣不成聲了。
第二天、第三天接著扒墳,衙役們幹得累了,索性召來三十余名民夫幫助挖掘。但挖來挖去,把墓場內近百座無主墳都掀了一遍,依然一無所獲。麻城百姓見新任縣太爺上任后不幹別的,專扒荒墳,感到又可氣又可笑,背地裡送了高仁傑一個外號叫「高扒墳」。
湯知縣將李大夫請來一問,才知道塗母病重之時,李先生每天進塗家看病一次,都由如松陪伴接待,這樣一來說塗如松在九口塘殺妻顯然不實了。但那楊五榮哭訴塗家上下勾通,製造假證欺矇官府,請青天大老爺作主。湯知縣見原告死死咬住不放,恐怕生出其他枝節,就下令暫將塗如松收監,待查出確鑿證據再作論處。
湖北巡撫吳應菜,在三天之後,就接到了由黃州府轉呈上來的審理詳文,他仔細審視了各個環節,覺得沒有什麼疏漏了,就寫了一道奏疏,直接送給雍正皇帝,同時抄錄一份副件送總督衙門備案,本來這個案子審到這個程度就算結束了,誰知由於邁柱護短,楊同范奸狡,又掀起了一場新的風波。
來開門的正是楊同范,他今年二十八歲,生得一副大寬臉龐,兩隻大眼圓睜著,透著一副傲慢氣。見敲門的是楊五榮,他不覺對自己親自出迎感到了一點後悔,因而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冷冷地說:「五榮,你來幹什麼?」楊五榮被楊同范的凌人盛氣壓得更不敢抬頭了,只是卑謙地陪笑說:「小弟前來找仁兄討教,我姐姐有下落了……」,聽五榮提起了姐姐,楊同范眼前立刻顯示出一位纖纖細腰,面如桃花的美女形象。他曾多次見到過楊氏,深深垂涎她的美色。楊氏嫁到塗家后,他也曾對塗如松忌恨了一大陣子,暗中欽羡如松討了個絕代佳人,也深為自己不能偷香窺玉而遺憾。如今聽說楊氏有了下落,又勾起了他早已萌動的春心,不覺把一張冷臉化做了一張笑臉,用手拉住五榮的胳膊,顯出一股親熱勁兒,把五榮讓進了客廳。
湖北省東北部有一個小縣叫麻城,這裏北鄰大別山,西跨舉水河,又與安徽、河南交界,是一個盛產稻麥、桑麻的富饒之鄉。清代雍正年間,縣城裡住著一戶殷富人家,主人名喚塗如松。塗家世代經商,在麻城算是數得著的富戶。到了塗如松這一代開始棄商治學。如松自小聰敏過人,但性格高傲,十六歲上娶同縣商戶之女楊氏為妻。這位楊氏年紀比塗如松還大一歲,但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頗有幾分姿色,而且性格好動,不拘小節,常與如松的各位學友調笑嬉鬧,弄得如松十分尷尬。為此,如松曾多次告誡楊氏,要她端莊持重一些,楊氏卻毫不介意,依然故我。這樣,夫妻之間漸生芥蒂。如松拗脾氣上來,就動手毆打楊氏,那楊氏也不甘示弱,每遭毆打,就跑回娘家躲避,還得如松的老母親親自去兒媳的娘家賠禮道歉,說好說歹把媳婦接回來,這種日子持續了好幾年,始終不見緩和。
轉眼間又到了夏季,麻城周圍茶花飄香,稻糧茁壯,一派豐收景象。今年時令偏好,自立春以後雨水豐足,百姓們喜滋滋地送走了風調雨順的春季,又盼著老天再賞一個更好的夏天。此時正是莊稼生長的旺季,天公作美,每隔十余天必有一場透雨降下,湯應求在本縣連任三屆縣令,像這樣的好年景還是第一次見到,心中也感欣喜。這天早晨,天色分外晴朗,湯應求早早起來,看看眼前沒有什麼急待處理的案卷,就獨自一人在書房裡披覽史書。正讀得聚精會神,書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刑房書辦李獻宗沒有通報就匆匆走進屋來。湯應求知道他一定有了什麼重要消息,於是放下書卷,示意書辦坐下慢慢說。李獻宗有些激動,說話也顯得很急促,他說:「縣城以西三十里的舉水河灘上,發現了一具已經腐爛了的屍體,看來死者已死去數月。屍體原是埋在河灘里的,由於埋得淺,被一群野狗扒了出來,幸虧地保發現得早,趕散了野狗,並派人看守住屍體,請老爺帶人前去驗屍。」湯應求不覺靈機一動,很快與楊氏失蹤案聯繫到一起,問到:「是男屍還是女屍?」李獻宗說:「屍身腐爛得較厲害,尚未分清男女。」湯應求又問:「可有人前去認屍?」李獻宗說:「方圓十數里,沒有人相認。」「好!」湯應求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傳仵作李榮會同捕頭何雄一同前往驗屍,你也陪我一塊去!」李獻宗答應了一聲,很快傳齊了仵作、捕頭以及幾名衙役。等湯應求換好官衣出來,一應人役已在衙前待命出發了,湯應求坐進了備好的小轎,喝聲「開道!」一行十幾個人就上路了。
這場新的風波,是從總督衙門掀起的。邁柱沒有想到,陳鼎竟然在兩天時間里就找到了楊氏,把自己親手批准的案子掀了個底朝天。他也沒有想到,一向小心謹慎的吳應榮,竟不和自己商量,就給皇上寫了奏疏。這樣,自己在民眾之間和在皇帝面前的臉就都丟盡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刑部對原判的勾決文書也回來了,一切依高仁傑審理的原議,著即刻將塗如松、湯應求、李獻宗處決。這真使邁柱如同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來。無奈之下,只得又寫了一道奏章,奏明案情出了新情節,請求緩處塗如松等人的死刑。奏摺上去后,邁柱反覆思忖,覺得如果把整個案子徹底推翻,實在有損自己的聲譽,而不推翻又實在無法自圓其說。尋思良苦,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只好與那位多次代高仁傑送禮的幕僚密議。幕僚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不加思索就出了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主意,邁柱越聽越覺得有理,點頭應允,讓幕僚下去照計行事。
高仁傑的大轎穩穩地停在一塊隆起的平地上,他故作穩重地從轎里下來,整理了一下冠帶,不容地保介紹就徑直向屍體走去。及至離屍體五、六步遠,那股腐爛的臭氣已經熏得他不敢向前了,只見他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對仵作薛無極作了一個手勢。薛無極早已領會了他的意思,趕忙趨前一步攔住高仁傑說:「大人貴體豈可受沾污?待小人檢驗了報給大人就是。」高仁傑點了點頭,薛無極早拿好銀針、銅尺走過去,翻弄起屍體來。這時連廣濟縣的三班衙役,帶圍觀的老百姓,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在了薛無極手下的屍體上。那薛無極也是一個老仵作了,他端詳了一下屍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猛然一翻,把腐爛的最厲害的部位露了出來,這就使遠遠圍觀的人只能看見一團爛肉了,而且屍身一經翻動,臭氣更加濃烈,圍觀的人有不少禁不住臭氣的蒸熏,開始離去,那幾百雙緊盯著的眼睛都開始鬆懈了。薛無極的目的就是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見觀眾中開始人頭攢動了,才假做認真地檢驗起來。過了半袋煙功夫,他才脫去皮手套,把酒瓶內剩下的半瓶酒倒在手上洗了洗,起身稟報道:「復驗了三遍,死者是個女身,二十四歲,右肋之下有重傷,顯系被人用重物猛擊致死。」一言既出,人群中立即傳來一陣凄切的哭聲,楊五榮推開眾人,滿臉淚水,跑到高仁傑面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呀!」高仁傑傳令,將屍身裝在木匣內,就地埋葬,苦主且隨本縣進城再做定論。圍觀的人有的驚異,有的感激,有的嗟訝,有的將信將疑,紛紛議論著散去了。
第二天晚上,塗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那火盆中閃爍的火光,夾棍上染上的斑斑血跡,使他感到一陣眩暈,還沒容高仁傑拍案喝斥,就猝然昏倒在大堂上。高仁傑令人用破布沾冷水貼到如松頭上,好一會兒才復甦過來。高仁傑依然帶著威嚴問:「塗如松,你既殺死了妻子,又為什麼將她的頭髮割掉?」如松不知高仁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小人並未割人的頭髮!」高仁傑把驚堂木一拍,喝道:「胡說,你埋在河灘上的女屍,沒有頭髮,不是你割的,難道還有別人?」自從昨天招供了殺人罪后,塗如松就已經斷絕了生還的幻想,只希望在被處斬前皮肉少吃點苦。今天聽高仁傑這麼一問,就明白了這是在給自己引供,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小人殺妻后原想將屍首肢解毀掉,怎奈手軟心跳,下不得手,所以只將頭髮割下來就不敢再動了。」高仁傑緊緊迫問:「頭髮藏在何處?」塗如松信口回答:「埋在城西荒冢中了。」是否連血衣一起掩埋?」「正是!」「如果讓你帶人前去尋找,你可認得出準確位置?」「依稀可以認得。」「好,立即帶路尋取物證!」說罷,吩咐備下一輛囚車,將塗如松裝好,又派了十幾名衙役,帶著挖掘工具,出城起獲血衣和頭髮。
在麻城縣城西南有一處小小的莊園,這裏綠樹掩映,竹籬斜插,倒也十分幽雅。幾排柳樹之外,一道粉牆連著一座雕飾得很講究的門樓,古銅色的大門上掛著「楊宅」的木牌,這就是楊同范的家。楊五榮雖然在賭場中與楊同范有過交往,但來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楊秀才家門口,他卻感到有點緊張,生怕遭到冷遇,甚至被驅出門來。因此,在大門前徘徊了好一陣,才躡手躡足地上前扣門環。
退堂之後,高仁傑得意洋洋地坐在後衙花廳內,欣賞起最近新買來的一對明代宣德銅爐來了,那形體敦厚的爐身,雕鑄精緻的獸形花紋,都令他感到陶醉。他決定明天就再托那位被買通了的幕僚,把銅爐送給邁總督,只要總督收下,就趁熱打鐵,呈上自己審理的案卷,將塗如松定為死罪,湯應求、李獻宗定為絞罪,自己可以穩穩噹噹地奪取麻城縣的正印。想到這裏他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吩咐家童備酒,準備痛飲一番。可就在這時,那位出謀劃策的師爺又來找他了。高仁傑十分感激這位師爺,居然起身相迎,並邀師爺共飲「慶功酒」。但師爺卻搖了搖頭說:「案子雖然已經審清了,可麻煩還有不少,大人切不可掉以輕心。」高仁傑一愣,問道:「還會有什麼麻煩?」師爺道:「麻城民風刁頑,湯應求與塗如松又都是久居麻城的人,在縣城內很有些影響,大人斷定塗如松殺人、湯應求受賄,雖有口供,但物證不足,倘若有人往上憲替他鳴冤,難免要派員重審。小人擔心重審時至少有三處破綻,可以被人鑽空子。」高仁傑問:「哪三個破綻?」師爺說:「第一,舉河河灘上的無名屍,雖已被斷為女屍,但驗屍時我曾注意過,這屍體沒有頭髮,若有人復驗,指了這個破綻,我們無以回答。」「啊!」高仁傑一聽也驚呆了,師爺繼續說:「第二,塗如松供出了殺害親妻,但至今沒有血衣,上憲複審不能不查,到那時會把我們弄個措手不及。第三,李榮系重刑之下當堂致死,又沒有口供,上憲追查,大人難免濫用酷刑逼供之責。」師爺說到這裏,高仁傑的臉色都變了,連忙問:「可有補救的辦法?」師爺說:「辦法自然有,只要繼續嚴刑追問塗如松,讓他交出死者的頭髮和血衣,有了足夠的證據,就一切都好辦了。但塗如松剛剛受過重刑,神志可能不太清醒,審訊時需要格外耐心方能奏效。」高仁傑明白,所謂:「格外耐心」就是要想辦法誘供的意思。於是他壓低聲音,與師爺合謀起指供套供的方法來了。
這家酒店雖然十分簡陋,卻收拾得很乾凈,幾張小桌上都坐著酒客,楊五榮在屋角一張小桌上坐定,那位陌生青年並不謙讓徑自坐在旁邊。五榮要了幾樣酒菜,卻不見那位篩酒的村姑過來,不覺有點失望。陌生人湊過身來說:「花雨河邊多麗人,老兄要美人還不是容易得很?在下名叫趙當兒,就住在這九口塘內,只要老兄高興,我找上十個美人陪伴你如何?」五榮聽說趙當兒是本地人,不覺靈機一動,思念美人的心情反倒淡了,東一句西一名地和他扯起塗如松別院的情況來了。那趙當兒原是本地的一個無賴,見楊五榮問起塗如松,就知道他有目的,也一步步地用話引導,很快就套出了五榮的本意。為了騙取五榮的錢財,他故作神密地說:「塗相公的別院我沒去過,不過三個月前這裏倒確實來過一位美人,聽說是塗相公的夫人,後來就再也沒有出來。」五榮緊緊追問:「為什麼沒有出來?」趙當兒卻故意欲言又止,直到五榮掏出了三兩銀子塞到他手裡,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塗相公一向與夫人不和,這次趁隆冬天氣把夫人騙到別院來,原是有意加害於她,果然不久后,他就約來了一個平日最好的朋友,兩人一起把夫人殺害了。可憐一位漂亮的女子,竟死在了丈夫的手下。」楊五榮沒想到這麼順利地打聽到了姐姐被害的消息,為了證實趙當兒的話,他又追問:「那個一起行兇的人是誰?」趙當兒眨了眨眼說:「聽說姓陳,名陳文。」楊五榮按捺住心中的激動釘問道「老弟此話當真?」趙當兒語氣堅定地說:「千真萬確。」五榮又問:「如果叫你去公堂上作證,你可敢去?」趙當兒滿不在乎地答道:「那有什麼不敢的?」趙五榮見趙當兒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就站起身來,對他深深施了一禮,五榮這才說:「實不相瞞,在下楊五榮,正是塗夫人的胞弟。家姊失蹤兩個月杳無音訊,我已料定是塗如松將她害死了,苦無實據,所以來到九口塘查訪,不想巧遇老弟得悉真情。我看兄弟性格直爽,一副俠腸義骨,常言道『大丈夫嫉惡如仇』,老弟既然知道這件兇案,豈能坐視兇手逍遙法外?就煩您與我一起去縣衙門指控塗如松,倘若大仇得報,我楊五榮情願出五十兩銀子酬謝於你。」楊五榮這一番話倒把趙當兒說愣了,他原來不過想編個新聞哄騙一下楊五榮,賺幾個零錢花花而已,沒想到楊五榮竟是塗夫人的親弟弟。事到如今,再想否定原來的話已不可能,但陪著楊五榮打官司,也不是個舒服事,萬一被人戳破,還可能要坐上幾年監牢。到底怎麼辦?趙當兒小眼珠一轉,仔細盤算起來,那楊五榮卻以為趙當兒是要條件,就說:「如果你覺得五十兩銀子少,我還可以再加一點,六十兩如何?」趙當兒聽說有六十兩銀子可圖,一時竟忘了厲害,把胸脯一拍說:「就這麼決定了,我趙當兒不是圖這六十兩銀子,主要是看著塗如松害人于理不公,我這就陪著你去縣衙門。」楊五榮此刻報仇心切,也顧不得仔細捉摸一下趙當兒的話是否有漏洞了,當下呼喚店家算清酒錢,拉著趙當兒就奔了麻城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