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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案九 咸豐七澗橋兇案

奇案九 咸豐七澗橋兇案

到了府衙,榮雨田倒也懂得禮節,恭恭敬敬地給知府行了參拜禮,站在一旁聽候吩咐。杜知府見榮雨田這沒事人似的樣子,心裏就是一陣不快,冷冷地說:「榮大人,你知道本府為什麼請你來吧?」榮雨田答道:「卑職不知道。」不知道?合州出了人命案你也不知道嗎?」榮雨田被知府這一問,問得有點慌亂了,想了一想,沒有什麼人命案的印象,只好說:「卑職不知道。」聽了這句答覆,杜光遠心裏的火氣更大了,繼續追問著:「那麼你前天發來一封報案的文告是什麼意思?」這一問,榮雨田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捉摸了半天才說:「什麼報案文告?卑職實在不知道。」杜知府真想不到榮雨田竟連報給府台的文書都不清楚,真所謂「一問三不知」。不覺大怒,把合州呈報的人命文告拿出來,擲到榮雨田面前說:「這上面寫的什麼?拿回去看看!」榮雨田見知府發怒,才感到了事情嚴重,戰戰兢兢地把自己親自蓋印發來的文告打開,仔細一看,冷汗就流下來了,一時支支吾吾竟不知說什麼好了。杜知府不願意再和他交談,態度嚴厲地說:「身為一州之長,連本州出了人命大案也不知道,真是昏庸之至。本府要你回去以後立即緝拿兇犯,一個月之內務必破案,每逢三、八告期,要向本府報一次緝拿情況,到時拿不到兇犯,休怪本府不講情面!」榮雨田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得唯唯諾諾,打躬作揖退出了知府衙門。
榮雨田接到知府大人的傳諫,竟不知道是為什麼事召見他,暗中思索道:「重慶府十幾位州縣級的官員,知府大人一個不傳,偏偏指名叫我去府里問話,說不定是看中了我,看來還有升遷獎勵的希望呢。」於是喜滋滋地傳令備轎,帶著一腦門子美好的幻想向府衙奔去。
這天夜裡又颳起了狂風,大風搖曳著庭院中的古樹,發出「嗚嗚」的怪叫,使人心驚肉跳。周氏生性膽小,把門窗關得嚴嚴的,仍然擋不住風的吼聲,偏偏陳老倫又沒有回來,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堂屋裡盼著聽到丈夫那熟悉的腳步聲。定更以後,陳老倫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了,一進門就扎到了床上,不再動窩。周氏好容易替他脫下外衣,俯過身子關切地問:「官人,又出了什麼事?」陳老倫艱難地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今天府台大人又來了公文,催促結案,榮知州嚴厲地切責了我一頓,限令我一個月以內必須拿獲兇手,如若辦不到,就先砍下我的人頭,看來我的死也就在眼前了……」「啊!」周氏聽罷心肝俱裂,只覺一陣眩暈,猝然倒在地上。陳老倫慌忙扶起她,用手捏緊人中穴,好一會兒才舒過一口氣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嘩嘩地流了出來。陳老倫輕輕地將周氏抱在床上,依依不捨地望著她,眼中流露出無限深情。周氏伸出手臂,把陳老倫緊緊抱住說:「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你說說怎麼辦好,我一定幫助你辦!」陳老倫猶疑地搖了搖頭,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周氏知道他是有重要的話瞞著自己,越發抱得緊了,說:「夫妻間有什麼話不能說?莫非你還要瞞著我嗎?」陳老倫這才慢慢地說:「實不相瞞,這幾天我與合衙捕快反覆查詢,已經摸清了案子的來龍去脈,但是礙於你的情面,我又不能說出去……」,周氏更感驚愕,放開了緊抱陳老倫的手臂,把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盯緊丈夫,問:「怎麼會礙於我的面子?」陳老倫說:「傻丫頭,你知道殺死你公公和丈夫的賊人是誰嗎?」周氏茫然地搖搖頭說:「不知道!」陳老倫突然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你的婆婆向氏。」
卯時未到,轅門大開,總督、巡撫、藩司、按察使依次進入大堂。重慶知府杜光遠、合州知縣榮雨田,也懷著忐忑的心情參加會審。大堂上下從中軍、旗牌、將校到站班軍卒,無不面情莊重,就連那寫著「肅靜」、「迴避」的虎頭牌也顯得陰森猙獰,令人望而生畏。
咸豐年間,合州城東的七澗橋,住著一戶姓鞠的人家。全家四口人,家主名叫鞠海,娶妻向氏,夫妻倆只有一個獨子名叫鞠安,這年也二十歲了,娶了附近周家女子為妻,新婚剛過尚未生於。鞠氏婆媳兩代都有些姿色,婆母向氏剛剛四十齣頭,由於膚色白晰容顏清秀,看起來也就是三十歲的樣子,媳婦周氏過門以前就是七澗橋出名的美人,如今青春年少,比婆婆更多幾分嫵媚。因此七澗橋的老戶都說鞠家祖上有德,代代進美人。
李陽谷無奈,只得拿出一本《昭明文選》在燈下誦讀。猛然兩個人的談話聲跳入了他的耳中。似乎這兩個人早就在聊天,但李陽谷並沒有注意他們說些什麼,直到一個人帶著點醉意說:「都說北方儘是糊塗官,我看四川的官比他們更糊塗」時,李陽谷才驀地警覺,很自然地放下書,側著耳朵聽他們的高談闊論了。只聽一個陝西口音的男子問;「四川的官怎麼糊塗?」那個醉音又傳來了出來:「合州七澗橋出了個人命案,你聽說了嗎?」沒聽說。「哎喲,這麼熱鬧的案子你沒聽說?七澗橋有一家人,爺兒倆在一個晚上被人殺了,合州知府抓不到兇手,硬把死者的老婆當謀殺親夫頂下缸,這個假案本來一捅就破,可合州知州送了禮,從府台到按察使,都瞪著眼睛,硬說這個案子鐵證如山。如今那個婦人已被判了凌遲,聽說那是一個挺標緻的女人,真有點可憐,可惜。你說說這群大老爺們糊塗不糊塗?」醉漢的話音剛落,陝西口音又說了:「這話也不一定對,你怎麼知道那被殺的爺倆不是讓他老婆勾引人殺的呢?」我知道,我知道,我准知道那個婦人冤枉!」莫非你與那個婦人相好?」嗨,我可不認識她,不過殺人的人……」說到這裏醉漢忽然收住了話頭,不再言語了。
合州知州榮雨田,本是一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只因家道殷實,花錢捐了一個七品官銜,又到處運動,買通了上司居然得到了合州這樣一個肥缺。這個人當官以後,倒並不貪贓納賄,只想保住這用上萬兩銀子買來的官兒。因而對上極盡阿諛奉承,對公務卻懶於料理。合州的民情、經濟他一概不問,當了兩年知州,連合州管理的地盤有多大都不清楚。州衙中的一應事項他都交給書吏辦理,每天只是糊裡糊塗地在書吏草擬好的公文上簽字畫押。書吏們也樂得知州大老爺「吃糧不當差」,使自己能掌握一州的生殺之權,所以對榮雨田這位糊塗官還處處庇護,官吏之間關係竟混得十分融洽。所幸合州是一個禮樂之州,殷富之境,多少年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大事,榮雨田這個官兒當得也就十分安穩。誰料好景不長,驀地里出了七澗橋凶殺案。地方上把案情報上來,榮雨田看也沒看,就誤當成州里的稟報文書,蓋上大印發往府里去了:重慶知府杜光遠接到這件文告,真有點哭笑不得,心想:「榮雨田哪榮雨田,早就聽說你糊塗,但怎麼也不應該糊塗到這種地步哇!怎麼把地方上報給你的案子原封不動地送到我這來了呢?」氣惱之中提筆在文告後面批了幾個大字「人命關天,兇犯居然逍遙法外,限一個月內將人犯拘拿歸案。」寫罷,仍感到余怒未盡,索性下令把榮雨田傳到府里來,準備當面交待。
黃宗漢冷冷地說:「親眼看見婆婆與人通姦,竟自無動於衷,貞婦潔女焉能做得出來?本督說你是淫|婦難道還冤枉了你?」周氏說;「大人息怒,小女子實沒看見婆婆與人通姦,都是我丈夫陳老倫讓我上堂胡說的!」黃宗漢又把臉轉向陳老倫問:「陳老倫,你還有什麼話講?」陳老倫連連叩頭說:「都是小人一時糊塗,請總督大人從輕發落。」黃宗漢不再答理陳老倫,又顧盼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重慶府,按察使和藩台,問道:「你們看向氏的冤枉可以解脫了否?」重慶府已嚇得混身篩糠般地戰抖,按察使卻毫無愧色,拱拱手說道:「既然向氏不是兇犯,那麼真兇又在那裡?」黃總督冷笑一聲說:「臬台大人還要看兇犯嗎?」轉身對站班校尉傳令道:「帶上來!」他這句話一出口,不但臬台震驚,連藩台、巡撫也暗自不安。
大堂之上,氣氛森嚴,按察使盧道恩正襟危坐于首位之上,兩旁八字形擺開兩排公案,坐定十余位四川省刑獄官員。大堂之下跪著一位滿臉血污、鬢髮紊亂的瘦弱女子,看她臉上皮肉破裂,想是已被多次掌嘴,但從那滿含悲憤的眼神看,這位倔強的姑娘並沒有半點屈服。
這一年秋天,七澗橋柑桔大豐收,山上山下紅澄澄的柑桔掛滿了枝頭。果農們喜盈盈地把一筐筐肥碩的柑桔採擷回來,家家產戶的院子里都擺滿了桔筐,人們喜笑顏開,算計著賣掉柑桔后該添置什麼東西,整個七澗橋處在一派豐收的喜悅之中。鞠家也經營著二畝果園,由於鞠安為人勤勞,所以桔子收成比其他人家還要好。婆婆向氏這幾天高興得合不上嘴,整天與兒媳婦周氏侍弄新收穫的柑桔,忙得連飯也吃不好。好容易把樹上的桔子摘采完了,總算鬆了一口氣,向氏特地做了幾樣好菜,還拿出輕易捨不得喝的酒,一家人歡歡暢暢地吃了一頓豐收飯。晚飯以後,已是星斗繁密的夜晚了,鞠海興奮之中多喝了幾杯酒,微微有些醉意,率先離席睡覺去了。向氏帶著兒媳婦又忙碌了一大陣子,看看時辰已近半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黃宗漢分開眾人,向向菊花走過來,他俯下身去,語氣平和地說:「你不要驚慌,有什麼冤枉儘管當面講,本督替你作主!」菊花抬起頭來看了黃宗漢一眼,立刻意識到自己遇見大官了,那華貴的黃色馬褂,那耀眼的雙眼花翎,以及那威嚴雍容的風度,都告訴了菊花此人身份不同凡響。及至看到他後面的青龍華蓋,以及屏聲斂氣的陪同官員,就更使人明白眼前這位中年人就是跺一腳能使四川為之震撼的總督大人了。幾個月的告狀生涯,使菊花增加了膽識和閱歷,在總督大人面前她竟一點沒有驚慌,從容不迫而又十分簡練地說明了告狀的事由,接著把狀紙高高舉過了頭。黃宗漢接過狀紙掃了一眼,回身交給了四川臬台盧道恩說:「此案發按察使審理,十日內將結果行文報來!」然後吩咐李陽谷拿出兩緡錢來交給向菊花,說:「你且回家聽候消息,不要到處亂跑了!」又對重慶知府和榮雨田說:「你們不可難為她,待案情弄清后再行處理!」說罷一擺手,讓隨從人等從菊花身旁繞道走下山去。
陳老倫得到鞠家允婚的消息喜出望外。他特地請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粉刷得煥然一新,然後又為新娘備辦衣物、傢具,直忙了四五天,才準備停當。十月中旬,他請了一班吹鼓手。又約三班衙儀仗,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把周氏迎娶過了門。婚後周氏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周氏想幹什麼他就讓幹什麼。而且天天雞鴨魚肉供奉周氏,半個月內沒讓周氏穿過一天重樣的衣服,加之陳老倫處處體貼,把個周氏哄得不知怎樣感激才好。在鞠家時,雖然向氏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但那種淡飯粗茶的生活實在無法與陳家比擬,年方二十的周氏慶幸嫁了一個好丈夫,感到後半生有靠了,所以剛過門的幾天有時還想念婆婆,以後就把一門心思投到丈夫身上了。夫妻之間無事不談,鞠家的底細被陳老倫摸得一清二楚。
不一會兒,那名殺人的真兇已被押上堂來,黃宗漢拍了一下公案,緩緩地卻滿帶威嚴地說:「陳龍,還不把你在七澗橋行兇殺人的事從實招來?」那個名叫陳龍的兇犯,不敢抵賴,詳詳細細地說明了當夜殺死鞠海父子的經過。黃宗漢又出示了按陳龍口供在七澗橋下不遠的山洞中取出的殺人兇器——一把帶著血痕的牛耳尖刀。當堂判定陳龍斬立決。
四川按察使衙門,是一處令人眩目的所在。高大的轅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府衙的正門就在廣場的盡頭。五間顯得十分雄偉的黑瓦歇山式房屋,給整個衙門增加了莊嚴肅穆的氣勢。大門前一對八字大照壁,浮雕著獬豸、雄師和猛虎,那張舞爪的形象令人望而生畏。透過大門向衙內張望,只見寫著「肅靜」、「迴避」的虎頭牌,高聳于大堂之上,于威嚴之外透出了一種森嚴的氣氛。今天,正當臬台衙門開審之日,轅門前布滿了守衛的軍丁,只見他們橫眉立目,帶著一股殺氣。過路老百姓們,深知臬台衙門前不是好走的地方。一個個息聲斂氣,悄悄地繞道而行了,所以偌大一條街道竟沒有人走動。
向菊花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幾個月的奔波勞碌,除了甘挨各衙門的鞭子和大板外,她沒有聽到一位官員說過一句同情的話。她的臉上身上布滿了傷痕,一張十分討人喜歡的俊俏的瓜子臉也變得又瘦又長,只是那雙眼睛依然那麼有神。此刻她跪在道旁,衣服已被皮鞋抽破,白晰的胳膊上留下了長長的鞭痕,那張幾經抄寫的狀紙被她緊緊地護在胸前居然沒有一點損壞。
孫媽媽的一席話,說得周氏面紅耳赤,低著頭再也說不出話來。向氏聽來卻句句在理,本來她就覺得讓兒媳婦這樣陪伴自己過一輩子,實在對不起媳婦。但新喪期間,又不便把心事說給媳婦聽,何況沒有可靠的人幫助物色,恐怕也難選到合適的新女婿,所以儘管心裡頭裝著這件事,卻一直沒有提起。孫媽媽直言不諱地講明了利害,向氏怎能不點頭贊同?這時她把頭轉向周氏,用無限關切的語氣問道;「孩子,孫媽媽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周氏一張粉臉已羞成了大紅布,眼淚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眼看就要流出來。孫媽媽見狀趕快勸道:「孩子,孫嬸和你婆婆都是你的親人,不會害你的,今後的日子還長,是守是嫁,還得你自己拿主意。」周氏手捻著衣擺顫悠悠地說:「我願意陪著婆婆,一輩子不嫁了。」孫媽媽心疼地說:「居家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年輕輕的死了丈夫,又沒有孩子拖累,你何必守一輩子空房呢?何況你在這裏死守,並不能感動那些當差的,你婆婆又拿不出錢來去衙門活動,殺人兇手逍遙法外,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一語道罷,周氏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滴滴嗒嗒地落到了飯碗中,她把擺在面前的飯碗推開,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地跑到裡間屋去了。向氏與孫媽媽交換了一下眼色,說:「老大姐說得都是實理,我們鄉間人不說拐彎話,我兒媳婦的婚事,麻煩您給物色一個好人家,只要今後她能夫妻和順,我也就免去一樁心事了。」孫媽媽說:「好人家倒是有幾個,不過不知道人家肯不肯點頭,你且等我三四天,待我分頭與他們說一聲,若有一家應允,我包你兒媳婦後半世不愁衣食。」向氏千恩萬謝地表示感激。孫媽媽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臨分手又從腰裡摸出一錠一兩的銀子,放到向氏手中說:「我也是小戶人家,沒有多少積蓄,這點小意思權做我給鞠大哥的奠儀吧?」向氏百般推辭,孫媽媽有點不高興地說:「你我多年姐妹,難道連這一兩銀子的情份也沒有?你如不要,我就不再來了。」向氏才勉強接過銀子,直目送孫媽媽的身影消逝在曲折的山間小道上。
派出李陽谷以後,黃宗漢越發感到孤單。一連幾天,他連料理正常公務的心思都沒有了,想想四川境內官場上互相勾結、營私舞弊的狀況,他的心境十分沉重。這一天聽說朝廷派自己熟識的何紹基出任四川學使,而且已經到任了,心中十分高興,吩咐立即備轎前往學使府拜見老同僚。誰知來得不湊巧,何紹基已被巡撫請去遊覽峨嵋山了,真是乘興而來,掃興而去,黃宗漢悶悶不樂地下令打道回府。此時正是上午申正時刻,總督的大轎在返回府衙時,沒有走來時的大道,而是從另一條路行走,這條路正好要經過按察使(即臬台)衙門。黃宗漢想,合州人命案已經正式發按察使衙門好幾天了,不知審理結果如何,何不乘此機會進去看看。於是通知轎夫,在按察使衙前駐轎。
總督的大轎只要在街上一走,那些鳴鑼開道的衛卒就會不客氣地把沿途的老百姓都驅趕到院子里去,因而一路無所阻攔,直奔總督私宅。黃宗漢在轎中微閉雙目,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轎子猛一顫動,停了下來。剛要發問,卻聽見一個女子悲戚的喊冤聲。這聲音高昂尖厲,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聽到過。這時,開路的軍卒已掄圓皮鞭向喊冤者抽去,黃宗漢在轎中聽到了「啪啪」的皮鞭響和女子的呻|吟聲,他心中一動,信手撩起轎簾向外觀看,只見一位少女跪在街心,清秀的臉上帶著鞭痕,卻依然挺身長跪不肯起來。「這不是在釣魚城攔路喊冤的向菊花嗎?」黃宗漢從那倔強的身軀上認出了這位少女,立即喝令「住手!」開道的軍丁停下手來,有點惶恐地望著總督。黃宗漢卻下令讓告狀者前來回話。向菊花沒有挪動身子,只是輕輕地叨念著:「請總督大人替民女作主。」黃宗漢問道:「向菊花,你前次在釣魚山攔路告狀,本督已將你的案子發往按察使衙門審理,怎麼今天又來攔路喊冤,莫非想再得兩緡錢嗎?」向菊花滿臉泣淚,聲調凄涼地回答:「小女的姑母身受奇冤,合省之內沒有一位清官肯替朝廷維持公正,所以小女不得不冒死告狀,那裡敢為幾緡錢驚動總督大人?」黃宗漢道:「你說全省沒有一個人主持公道,難道按察使衙門也徇私舞弊?」向菊花憤憤地說:「小女不敢妄自非議官府,只是姑母遭冤,按察使竟與州府官員一道強壓民女,不準告狀,總督大人把案子發下,不過是讓小女多遭一頓毒打而已。」黃宗漢這才注意到菊花的臉上留著條條鞭痕,衣衫襤褸印著塊塊血痕,心中不覺一陣凄然。他感到如果沒有奇冤大恨,這位十幾歲的少女絕不會冒著風險,兩次攔路鳴冤,他也暗暗埋怨自己,陷身子公務之中竟然沒有追問一下臬台衙門審理的情況。低頭看看菊花那憔悴的面容,血跡斑斑的衣服,一股憤懣油然而起,當即叫過旗牌官,把自己的一隻令箭交給他,吩咐道:「你拿著我的令箭,帶上這個喊冤的小姑娘,再到臬台衙門去一趟,責令盧道恩限期破案,若再斷得不明不白,本督必上本彈劾於他!」旗牌領命拉起菊花二次奔按察使衙門去了。
當天夜裡秋風大作,漫山遍野林濤呼嘯。正是農曆十月初,沒有月光,天空上又布滿了陰雲,把星斗也遮掩read•99csw•com得嚴嚴實實。向氏婆媳在昏暗的燭光下,對坐長談。向氏特地打開了箱子,取出媳婦過門時穿的新衣,連同自己平日捨不得穿的幾件絲綢裙衫,都包在一起,給媳婦做陪嫁。那五十兩聘金,向氏只留下了十兩,其餘的都原封包好讓周氏帶過門去。安排妥當了,才走過去拉起周氏的手,深情地說:「你到我們鞠家一年多,生活苦寒,委屈你了。如今改嫁到陳家,那是公門中的人,不比我們小家小戶,你要處處小心謹慎,不要亂了規矩。過門以後如果煩悶就回七澗橋來住幾天,也好給我作個伴……」,說到這裏,向氏眼睛中的熱淚已奪眶而出,周氏也忍不住珠淚橫流,婆媳兩人緊緊依偎著直到雞鳴。
陳老倫背著一個公文袋,翻山越嶺來到七澗橋,沒有費事就找到了鞠家。幾間茅廬,一道低矮的院牆,擁出一座沒有油飾的小門樓,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的家庭。陳老倫來到門前略微躊躇了一下,才舉手扣門。直扣了三、四次,才聽到裏面一個女人隔門詢問:「誰呀?」陳老倫把音調放得十分平和,說:「我是合州衙門的書吏,特來詢問你家的案情。」大門被輕輕地打開了,迎出來的正是鞠海的妻子向氏。雖然剛剛遭了不幸,向氏面帶悲容,仍然不失典雅端莊的風度。陳老倫不由暗中思忖,「山居野戶居然有這樣體面的婦人。」向氏見陳老倫儀錶不俗,急忙施禮,恭恭敬敬地把他請進了正房。坐定后,陳老倫機敏地環視了一下室內陳設,發現屋裡屋外擺滿了桔筐,有些桔子由於沒有及時運走,又沒精心保管,已經開始腐爛,足見大禍之後,向氏婆媳已經沒有力量應付生活中的事了。向氏提起丈夫被殺的事不覺熱淚橫流,泣不成聲。陳老倫卻不慌不忙,一句一句地詢問當天的細節,向氏悲愴過度語無倫次,最後竟抽泣著說不出話來了,只得把避在裏面的兒媳婦叫出來回答陳老倫的詢問。周氏聽見婆婆傳喚,只好出來見禮,陳老倫一見周氏,不覺被她的美麗姿色吸引住了,竟然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那俊俏的面龐,一時不知所措了。周氏被陳老倫盯得滿面緋紅,只好把頭低垂下來,站到婆婆身後,拘謹地搓動著衣帶。陳老倫自覺失態,趕緊定了定神,柔聲地勸慰了幾句才開始發問。他問得十分細緻,從當天夜裡的情況問到鞠家父子平時的為人,又從鞠家的經濟狀況問到鞠家可曾得罪過什麼人。周氏一一如實回稟,講到傷心處也是嬌淚滿面,更顯出了一位少婦纏綿憂痛的風姿,使人越發感到她容顏的俊秀。問到最後,陳老倫的心頭竟「砰砰」亂跳起來,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戀戀不捨地辭別了向氏婆媳。
陳老倫好像完全理解周氏的心情說:「我原不該告訴你,可事到如今不告訴你又不行。依我的原意,只要向氏不再追究,我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張揚了。不想那向氏只以為我們不曾察覺,三番五次到知州面前哭鬧,知州無奈只得嚴斥於我,我查得實情后礙於你的情面,還是想方設法替解脫。如今榮知州已勒令我定期破案,我尋思揭破迷底,你婆婆必是死罪,我怎能對得起你,而不拿兇手,我自己又難保殘生。我反覆思忖,決定至死不點破你婆婆的事情,一個月後我以一死了結這個案子罷了。只是可憐你新婚剛過,又要做寡婦了。」說到這裏,不覺也淌下了眼淚。周氏到這會兒可是六神無主了,她實在捨不得這個新婚的丈夫,捨不得這個小康之家,但也捨不得那曾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婆婆,到底應該怎麼辦?她是一點主見也沒有,只好一頭投進陳老倫懷裡大哭起來。陳老倫讓她哭了一陣才緩緩地說,「你不要過於悲傷,容我再想一想,看還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周氏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說:「如果能兩全其美,你讓我幹什麼都行。」陳老倫輕輕地推開周氏,沉思了良久才躊躇地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要先委屈你婆婆一下子。」周氏忙問:「什麼辦法?」陳老倫說:「我先將向氏按通姦犯抓起來,你需要到公堂上當面證實她與外人有奸……」,「什麼?」周氏又是一驚,陳老倫趕快說:「案子落定后,我就可以得免死罪,然後再想辦法,打通關節,將你婆婆保下來。」周氏搖起了頭說:「通姦殺人罪豈能保得下來?」陳老倫說:「你沒有在衙門混過事,不知道這內中的原委,俗話說『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我能保住這刑房書吏的職位,不要說通姦殺人,就是聚眾謀反也可以落個無罪釋放。」周氏仍然有點不放心,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了。陳老倫說:「我若不獲罪就一切都好辦,你我夫妻一場,不如先把我保下來再救你婆婆吧!」周氏反覆權衡,覺得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得嘆了一口氣說:「一切隨你的便吧!」陳老倫見周氏完全被自己說服了,不覺大喜,激動地一把把周氏緊緊地摟在懷中……兩天之後,正逢十一月初八,按清代規矩是衙門開門放告之日。清晨,颳起了嗖嗖的寒風,四川中部雖然氣溫並不太低,但也使人感到寒氣逼人。卯時剛過,合州縣衙大開堂門,三班衙役吆喝一聲,簇擁著知州榮雨田升堂。大堂上下一派森嚴氣勢,榮雨田投下籤令,通知有冤情的投上狀紙來。喊聲剛罷,一名中年女子就應聲呼起冤來。眾人往堂下一看,只見她素衣縞服,頭戴孝巾,滿面淚水,但面目清秀,儘管情緒悲愴,卻仍掩飾不住容顏的秀麗。此人正是向氏,她三更天就起床,準備了一點乾糧,不顧夜色漆黑、山路崎嶇,趕到州衙來投狀,催促知州大人速拿獲兇手,為丈夫兒子報仇。她記得很清楚,這是案發後三個多月來她第九次來州里喊冤了。
向氏的娘家離七澗橋不遠,是一個山青水秀的山村。其弟名叫向吉安,為人忠厚老實,一輩子勤勤懇懇務農為業,與向氏關係十分融洽,幾乎每個月都讓十九歲的女兒菊花去七澗橋探詢姐姐。向氏每年也必回娘家住幾天,姐弟團聚,常常有難捨難分之感。鞠家遭難后,向吉安曾幾次去七澗橋要接姐姐回娘家住,但向氏一則不忍心拋卻兒媳婦一人獨守空房,二則一心為丈夫兒子鳴冤,恐怕拖累了弟弟,所以始終還住在七澗橋。榮雨田將向氏下獄后,向吉安急得團團亂轉,但自己生性懦弱,不要說是打官司,就是和鄉鄰們吵上兩句嘴,也要處處居於下風,到底應該如何辦,他一時沒了主意,正在為難之際,七澗橋的兩位老先生到了。
當晚,李陽谷被安排到驛館安歇。重慶府給他準備的住處十分講究,驛館人員對他分外客氣。李陽谷表面上不卑不亢,剛剛打過初更就推脫舟楫勞頓,熄燈安歇了。但他心中有事,豈能入眠?仰卧在床上把一天來發生的怪事細細回味。他不明白重慶府怎麼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他也捉摸不透杜光遠把自己奉若上賓的目的究竟是要幹什麼?他不斷地思索著杜光遠與自己接觸過程中的每一句話,其中除了點明重慶府已洞曉自己川中之行的來意外,似乎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與合州命案有關的話,只是不斷介紹重慶的山水風景,並殷勤建議在重慶多住幾天。這裏莫非有什麼奧妙?忽然,他意識到這是有意拖住自己,以便在合州堵塞漏洞,使自己查不出破綻來。李陽谷心中一陣焦急,決計明天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裏,火速趕到合州,不容敵手從中做偽,月亮已經悄悄地移到了西邊天空,今天正是五月望期,月光似水,把室內磨磚地面灑上了一層輕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風吹拂,樹影婆娑,卻是異常的寂靜。李陽谷明白,這萬籟寂靜中,正孕育著一場刀光劍影般的明爭暗鬥,他的心不覺一沉,知道自己此刻確實鑽到風頭浪尖上了。
其實孫媽媽的七澗橋之行,完全是陳老倫安排的。他被周氏的姿色所傾倒,恨不得一時將她娶過門來。從榮雨田那裡得到賞金后,更感到胸有成竹,所以特地委託做媒婆的孫媽媽前去勸親。最初他擔心向氏不會答應,可沒想到事情進展到如此順利。聽了孫媽媽的迴音,他隨手拿出十兩銀子算做報遣大媒,又迫不及待地催孫媽媽快去提親。孫媽媽說,「心急吃不了熱飯菜,你就踏踏實實地等上兩三天,聽我的佳音吧。」陳老倫又拿出了五十兩銀子當做聘金,孫媽媽照數全收、叮囑他這幾天不要對外透露風聲,匆匆地辭別去了。
不一會兒,幾名衙役將周氏引上堂來。那周氏平日在鞠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沒有什麼見識。到了公堂上,看到公差們一個個橫眉立目,滿臉凶氣,已嚇得戰戰兢兢,及至看到向氏鬢髮散亂,滿臉是血,更覺心驚肉跳,只是一個勁地喊:「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榮雨田厲聲說:「周氏,不必驚慌,本州問你,你那婆婆向氏,平日居家,可曾與人通姦?」周氏此刻已被嚇破了膽,巴不得立刻爬出大堂去躲藏起來,聽到大老爺喝問,哪裡還容她細想?只得照陳老倫教的那樣答道:「婆婆確曾勾引過姦夫……」這句話一出,大堂轟動,向氏聽得真真切切,實感出乎意料,她用手撥開披散到眼前的頭髮,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把周氏嚇得大叫一聲就要逃跑,被兩個衙役狠狠地按到了地上。榮雨田此刻得意非凡,反倒把聲音放平和了,慢吞吞地說:「周氏已然供出你的罪行,難道你還敢狡辯不成。」向氏暗自思忖,心境越來越明朗,她已意識到,今天在大堂之上如果死不招認,那麼將嘗遍苦刑,難免刑下斃命,糊裡糊塗招了,結局也不過一死,但皮肉可少受不少苦楚。她痛恨周氏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誣證自己與人通姦,但又以為她是萬不得已,想來想去,與其刑下而死,不如求個刀下為鬼,也許還能好受點,於是不再堅持,只是狠狠地瞪了周氏一眼,委屈地說聲:「民婦願招。」就又昏厥了過去……第二天,合州城頭貼出了知州榮雨田親自批點過的文告。七澗橋凶殺案已破獲,淫|婦向氏勾引姦夫金六,謀殺親夫,一夜之間連傷二命,罪惡昭著,擬定凌遲之罪,姦夫金六念系從犯,判處終生監禁。文告貼出后,合州為之轟動,有人盛讚榮知州辦案神速,有人驚詫向氏辦事狠毒,竟忍心對親兒子下毒手;有人則感到案中有偽,不然為什麼只將親手殺人的金六判了個監禁?消息傳到七澗橋,村民們無不義憤填膺。誰也不相信那位善良賢慧的向氏會謀殺親夫,一些有血性的村民忍耐不住,紛紛要去州衙找榮知州評理。這時候鞠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鄉鄰們索性彙集到鞠家的幾間茅舍中,商議如何為向氏辯護。有人說向氏的娘家還有一位弟弟,姐弟平日來往甚勤,可以由他出面替姐姐鳴冤,大家都覺得有理。於是當場公推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向氏的娘家商議對策。
船兒順著江流向成都進發了。李陽谷一反來時的隱秘。久久地站在船頭,背著手眺望兩岸山景。江風吹起了他那長長的袍服,吹亂了他那滿口濃密的大鬍鬚。直到船離重慶二十余里了,他才回到艙中,匆匆地剃去了大鬍子,換上一件普通農民穿的布衫。對兩位莫名其妙的隨從說:「再走一會兒找個平緩的地方我下船,你們二人仍舊留在船上,直回成都,稟報總督大人,就說我去合州七澗橋了,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向總督稟報私訪結果。」兩位隨從恍然大悟,這才明白李陽谷為什麼要那樣張張揚揚地離開重慶。
時間已過黃昏,深秋的夜幕降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掌燈時節。榮雨田把一隻粗大的蠟燭點著,在跳動的燭光下,耐心地等著陳老倫。比刻他把自己的前途、命運完全押在陳老倫的身上了。庭院里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榮雨田站起身來,剛要出迎,陳老倫已經推門進來了。只見他年紀在三旬左右,細高身材,白凈臉,一雙眼睛大而有神,只是閃爍出一點狡獪的光茫,使人感到他胸中城府很深,不易捉摸。榮雨田請他在對面坐下,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難處,問陳老倫有沒有辦法在兩個月內破獲此案。陳老倫似乎早就猜透了知州請自己來的目的,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七澗橋凶殺案已經轟動了全省,但是我縣的緝查人員連案情的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大凡凶殺案,無非是仇殺、財殺或情殺三種原由,要想拿獲真兇,必須先判定到底是哪一類案由,才可順蔓摸瓜,一舉破案。」榮雨田見他說得有理,不覺頻頻點頭,說:「你說得果然精闢,本州欲將偵破此案的重任交付於你,不知你可有膽量替本州分擾?」陳老倫略一思忖,面露難色地說:「小人不敢受此重任。」榮雨田站起身來,走近陳老倫,悄聲說:「本州知道你的心意,俗話說『不圖財利誰也不肯起五更』,本州不會叫你白乾,破案以後賞你五百兩銀子,在職務上也當儘力拔擢於你,你看如何?」陳老倫這才舒展開了眉頭,說:「小人倒不求什麼升賞,只是感到此案脈絡繁亂,不好梳理,恐怕力不從心,誤了大人的期限。既然大人開恩賞賜,小人不敢不接了。」榮雨田急不可待地問:「你估計用多長時間能破案?」陳老倫說:「案情尚不明朗,小人不敢說准日期,但大人只管放心,兩個月內包叫它結案就是。」榮雨田大喜過望,恨不得把陳老倫當成活神仙供奉,千叮嚀,萬囑咐地直將這位刑房書吏送到縣衙大門,才邁著輕鬆的腳步向後衙踱去。
杜知府是個辦事認真的人,自斥責了榮雨田后,就對合州人命案督促得十分嚴厲,每到三、八告期,必要派人到合州縣衙投牒催緝。而榮雨田卻感到一籌莫展,他也曾派人四處緝查,但十余天來,一點線索也沒發現。而被殺人的家屬向氏卻常常來縣衙呼冤,哭求知州大人為其丈夫兒子報仇雪恥。知府的催辦文牒更如催命符一般,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寧。到了二十天頭上,杜知府又把榮雨田叫到府里申斥了一頓,指出離限期只有十天了,如果到時不能破案,就撤他的職。幸虧這次晉見他留了個心眼,帶了兩名幹練的書辦前去,經書辦苦苦哀求,知府才答應再寬限兩個月,百日之內務必破案。從知府衙門出來,榮雨田心裏像墜了一塊鉛,他心裏明白,像這樣的殺人案如果近期之內破不了案,時間越長越不好辦。因此雖然多給了兩個月,榮雨田仍然心如火燎。
合州命案被審清了,斷定了。四川人民齊聲稱頌總督明察,李大令精幹。很久以來,在四川重慶、合州一帶流傳著一首民謠:「合州一朵雲,盜案問奸|情,如要此案明,須殺陳老倫。」實際上,黃宗漢在審理此案后不久,就調回京師任刑部尚書了。所在處置的人犯中,除周氏一人被絞刑處死外,陳老倫在獄中自殺,榮雨田被後任總督解脫了死罪,重慶知府充軍后不到半年就被召調回來,又任了兩任知縣。看來,真正能被按罪伏法的,也只不過是普通百姓而已。
從成都到重慶,有兩條路可通。陸路多山,水路則要經過不少險灘,所以一般人都寧願多繞一些路走陸路,也不敢冒覆舟之險。李陽谷卻偏偏選擇了走水路,這是因為一則水路可以節省幾天路程,二則能夠逃避開官府的耳目,免得自己的私訪受到干擾。現在他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攜帶的兩位隨從,一名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家人李義,一名是總督的武功高強的護衛。一路上水順風正,船走得十分平穩。李陽谷是細心人,晚上泊船總找船隻少的地方停靠,而且除買些酒菜外,絕不準上岸閑逛,因此,這條不起眼的船很少引起人注意。四川的水路天生就是山青水秀,美不勝收。但李陽谷從未登上船艙觀賞過風景,就這樣小船急匆匆地行駛了半個月,終於默默地在重慶碼頭停靠住了。李陽谷囑咐二位隨從,到了重慶后不可輕易招惹是非,少說話,多觀察,一切按照自己的布署行事。囑咐罷了,才緩緩地從艙內出來,邁著輕鬆的方步走上了碼頭。
咸豐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四川總督親自監審合州人命案。消息傳開,成都的市民爭擁著往總督衙門前看熱鬧。從三街六巷趕來的旁觀者,擠滿了總督衙門前的大道。轅門前,崗哨林立,戒備森嚴,一撥撥的下級軍官不斷地巡視著警備情況。轅門前擺下了兩道木柵,攔阻著看熱鬧的市民,但人們不斷往前擁,那沉重的木柵竟不時被擠進數尺,護衛軍丁就揮動著皮鞭抽打站在前面的人,硬把木柵再推回原處。
清咸豐年間,合州郡出了一樁轟動西南的殺人案,由於貪官昏憒,惡吏營私,幾乎將一位清白貞潔的女子定成姦淫之罪。幸虧總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機智精細的縣令,歷盡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兇伏法。合州人命案斷清后,這三江交匯的合州郡就更引起人們的注意,清末至今,合州竟成了四川一處旅遊勝地,而凡是到合州來的人,總喜歡聽人講述一下這個案子的始末。
蜿蜒曲折的嘉陵江,自陝西嘉陵谷奔騰直下,到四川合州城收納了涪江、渠江兩大支流,水量大增,形成了一段十分寬闊的河道。三條江水橫穿過附近的華瑩山,造就了聞名四川中部的嘉陵江小三峽,自古以來此處就是文人墨客十分憧憬的名勝風景區。三江交匯的合州郡(今稱合川),是四川盆地中部水陸運輸的要衝。這裏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盛產紅桔、油菜籽,堪稱川中的漁米之鄉。
太陽出來了,好似一個紅紅的火球,在東方群峰的空隙處冉冉上升,山道上竹林間桔樹上的薄霜化了,變成一滴滴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鋪滿落葉的土地上。山路彎彎,林木森森,青峰蒼翠,菊花背著包袱的身影,漸漸消逝在山天相銜的小路盡頭。
深秋時節,天氣寒暖不定,白天還覺得有些熱意,到了半夜山風吹來,竟使人感到秋涼了。向氏特地開箱取出了薄棉被,先給兒子媳婦送去,后又給已經睡熟的丈夫蓋上,自己才朦朦朧朧地睡去了。由於白天勞累,十分疲倦,所以一覺就睡到了黎明時分。醒來後天色還沒有大亮,一縷清淡的下弦月透過窗扉投灑進來給屋裡增加了幾分清冷之氣。向氏翻了一個身覺得炕里空蕩蕩的,伸手一摸,丈夫鞠海卻沒有在床上,等了一陣仍不見回來。向氏不覺一驚,趕緊起身下地,到院內的廁所去尋找,仍然不見蹤跡,半夜三更老頭能到哪兒去呢?向氏頭腦里猛然湧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就摸索到兒子的房前呼喚read.99csw.com鞠安,誰知屋裡只有兒媳婦一個人應聲。向氏這才真正著了慌,急忙把媳婦叫起來,婆媳二人端上盞油燈,戰戰兢兢地向大街門走去。大門前,原來緊插著的街門被打開了,顯然有人從這裏出去過,及至找到院子外面,才發現離家門十幾步的地方躺著一個人。向氏此時也顧不得害怕了,三步兩步奔跑過去,俯身一看,躺著的竟是自己的丈夫鞠海,身上濕漉漉的滿是鮮血,用手在鼻子前試了試,早已斷氣了。再往前觀看,離鞠海十余米遠的地方,還躺著一個人,周氏慌忙撲了過去,發現鞠安也倒在血泊里,屍身已經僵硬。一夜之間,大禍驟降,年輕的婆媳倆不覺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四鄰,人們從家裡出來,看見這血淋淋的情景,也感毛髮悚然,再看向氏婆媳已經哭得變了聲,那種痛切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潸然淚下。
第二天一清早,陳老倫就來到了縣衙,要求單獨向榮雨田稟報機密要事。榮雨田正巴望著聽陳老倫的好消息,焉能拖延?立即召見。陳老倫深深地施了一禮說:「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榮雨田一聽就樂了,忙問:「莫非案子已經有了頭緒?」陳老倫說:「確實有了頭緒,不過要想拿獲真兇還得費一段時間。」榮雨田問:「可找到嫌疑人犯?」陳老倫說:「小人昨天曾到鞠家私訪,從鞠家的家境和為人看,似乎不屬仇殺和財殺」。榮雨田問:「何以見得?」陳老倫面逞微笑搬著手指頭答道:「鞠海父子平日以經營田園度日,間以給四鄰治療蛇傷,雖然名氣不小,但家境並不寬裕,若論富裕程度,在合州郡內,不過是中下而已,家中並沒有貴重器物,也沒有積存的銀兩,不會引來盜賊。更不會有為偷他一兩筐柑桔就冒險殺害兩條人命,所以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極小。」榮雨田信服地點點頭說:「對,對,言之有理。」陳老倫接著說:「鞠家父子安分守己,在鄉里之間從來寬厚待人,與四鄰處得十分和睦,尤其是鞠海,本性善良,治傷救命從來沒講過價錢,合州方圓數十里,被他救活的人不下數百,他從沒有敲過一個人的竹杠,因而頗得人心。像這樣的好人,哪裡會有仇家?仇殺也是絕不可能的。」榮雨田越聽越覺得有理,就追問道:「那麼難道是情殺?」陳老倫點點頭說:「鞠海的妻子向氏今年雖然四十齣頭了,但姿色皎好,看樣子不過三十歲的模樣,堪稱七澗橋的西施。兒媳周氏,正值豆蔻年華,容顏也十分秀麗,這在七澗橋一帶是人人皆知的。姿色美就不能不引人注目,那鞠家生活又十分清苦,難免會有人以財勢勾引,女子頭髮長見識短,誰能保證不被其勾引過去?小人看那向氏眉眼之間,含情脈脈,也是水性楊花之人,因而推測可能是她勾引姦夫,殺害了鞠海父子。」榮雨田說:「既然如此,我發一道火籤,把向氏拿來一問,不就可以結案了嗎?」陳老倫搖搖頭說:「沒有那樣容易,目前我們僅是推測,拿不出一樣實證來。況且姦夫是誰,怎樣勾引成奸?如何謀殺親夫?都還一點都不知道,倘若向氏死不承認,豈不打草驚蛇?」榮雨田說:「那麼依你之見應該怎麼辦呢?」陳老倫狡獪地一笑說:「小人已安排好了一條妙計,只恐大人見疑,所以才來稟報,只要大人肯放手讓小人依計而行,保管在兩個月內水落石出。至於小人準備如何搞,請大人先不要過問。」榮雨田被陳老倫說得暈頭轉向,一時心中也沒了主意,只是望著陳老倫發愣。陳老倫知道他是不放心,又加重語氣說:「只要大人准許小人便宜行事,兩個月後拿不到兇犯,小人甘願以死贖罪。」榮雨田見陳老倫敢拿性命擔保破案,心裏才踏實了,說:「好,好,本州不來干涉於你,只要兩個月內替本州拿獲了殺人犯,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陳老倫又說:「為了破案方便,望大人知照縣獄一聲,小人隨時可以進獄提審各類人犯,並不許有閑雜人役在場。」榮雨田說:「這個好辦,你本來就是刑房書吏,可以出入監獄的,我再通知黃獄官一聲,給你方便也就是了。」陳老倫起身謝過,就要告辭,榮雨田卻攔住他說,「且慢,本州曾答應你破案之後賞銀五百兩,現在既已查出眉目,本州豈能食言,現在就把賞金給你,也好在破案中花費。」陳老倫喜出望外,慌忙行禮謝賞,榮雨田當即取出十封銀子,鄭重地遞到了陳老倫手中。
向吉安慌忙把兩位老者讓進屋來坐定后不覺一陣悲愴,幾乎哭出聲來。兩位老者好言進行勸慰並將七澗橋的鄉親們替向氏鳴不平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他,然後才婉轉地問向吉安打算怎麼辦?向吉安只是絮絮叨叨地替姐姐喊冤,卻說不出一個準主意來。兩位老者見吉安實在太老實,就幫助他分析了案情,指出給向氏定罪缺乏物證,而人證也經不住推敲,鼓勵吉安去知府衙門告狀,吉安有些為難地說:「為姐姐伸冤告狀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我這輩子沒見過大世面,恐怕到了府里有理也說不清楚,那樣豈不更誤事嗎?」兩位老人也深知,要想推翻這樁冤案,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辦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驚動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撫、總督。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官司讓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輸無疑。可是此刻替向氏鳴冤,又非由受害者的親人出面不可,所以一時間也感到十分為難。幾個人正在發愁,卻聽得裡間屋傳出一位少女說話的聲音來:「這樣大的冤枉怎麼能忍得下去,我願意代爹爹出頭給大姑鳴冤。」聲音剛落,裡間屋的帘子就被掀開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從裡間走了出來。只見她高高的身材,纖細的腰身,一張俊俏的瓜子臉白裡透紅,皮膚顯得十分細嫩,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剛強智慧的光芒。兩位老人對視了一下,把驚異的目光轉向了吉安,向吉安急忙介紹道:「這是小女菊花,今年十九歲,林野人家少調失教,不懂得規矩,請老先生見諒。」菊花不待父親介紹完,就說:「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鑄成的,要想說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自古道『官官相護』,告到府里也許還被駁回,那時就得往省里藩台,撫台大人衙門去告,若再被駁回,還得千里迢迢去京城都察院喊冤。爹爹年紀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待我像親女兒一樣,我若不出面替她鳴冤,實在負了她十幾年對我的恩情。請老伯放心,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面前,我也絕不躲藏。」「好!」兩位老人一起稱讚,他們想不到一向老實的向吉安竟會有這樣一位聰敏潑辣的女兒。於是,兩人詳詳細細地向菊花交待了一番,並代她寫好了狀子,最後把七澗橋鄉親們湊的三十兩銀子硬塞到菊花的手中,才告辭出來。
碼頭上人頭攢動,運貨的、上下船的、接人送客的,以及一個挨著一個的出賣竹席、編織品和時新果菜的,熙熙攘攘,亂亂鬨哄,一看就是大型商埠。李陽谷穿過人流,向碼頭外擠去。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前面人群一陣喧嚷,再一看不少老百姓紛紛向兩邊讓路,幾名公差手持木棍驅趕行人,後面跟著一位管家,手持一個華麗的大紅貼子,匆匆走來。李陽谷暗中思忖道「這一定是重慶府派人接客去,我還是遠遠迴避的好。」於是對二位隨從使了個眼色,就不露痕迹地混在了躲在兩側的人群中。誰知那位管家似乎有點和他過不去,竟徑直朝著他隱身的地方走來。李陽谷正自詫異,那位管家已經在自己面前站定了,笑嘻嘻地說:「李大老爺,道台大人命小在此迎候,大老爺何故跚跚來遲?」李陽谷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慌忙推脫道:「小人姓吳,乃是個過路的商人,平素與官府沒有任何來往,何以敢稱什麼大老爺?」那位管家仍然笑嘻嘻地說:「李鬍子,李大老爺,您那部大鬍鬚誰不知曉?小人雖與大老爺初次相見,但您的聲名卻早已遠播四川了。您奉制台大人的鈞令前來緝查合州命案,重慶府為之欣喜。但這件事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查清的,大老爺何不先到道署落腳,我家老爺願意鞍前馬後,替大老爺微盡地主之誼。」李陽谷下意識地摸了摸頜下那濃密的胡髯,心中暗暗責備自己過於大意,竟沒有把胡髯剃掉。但他仍然十分鎮定,對來人笑了一下說:「管家真是慧眼,我確是李陽谷,但此次來重慶僅是為了收討一點私債,所以不敢把真名實姓說出來。至於什麼合州人命案,李某並不知曉,也不敢問津。請貴管家多多拜上道台大人,就說李陽谷一介離任知縣,不敢驚動他的大駕,改日有空,定當登門拜謁。」說罷,拱了拱手,對隨從說:「走吧!」那位管家哪裡肯依,半跪下去哀求道:「小人奉命來請大老爺,倘若您過門不入,道台大人必將責怪小人不會辦事,怠慢了大老爺,叫小人怎生交差?況且我家老爺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地置酒相待,大老爺難道忍心辜負他的敬賢之意?」李陽谷搖了搖頭說:「我說不去就是不去,你替我多多道謝也就是了。」管家卻直直地跪著不肯起來,並回頭向軍丁努了一下嘴。軍丁們會意,不知從哪裡牽了三匹馬來。管家接過韁繩說:「三位上差的馬匹已經備好了,還望賞臉。」這才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要攙扶李陽谷上馬。李陽谷心中暗想:「奇怪,我們三人離開成都是何等隱秘,怎麼他們連我們一行的人數也那麼清楚?好像我們這一路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走似的,看來想悄悄地私訪是不行了。與其那樣,倒不如去道台衙門會會這位知府,看看他到底有什麼神通。」想到這裏遂不再推辭,拱手謝道:「承蒙道台大人錯愛,管家盛情,李某隻好遵命了。」管家大喜,將李陽谷扶上馬去,徑直向道台衙門而來。
兩個月後,黃宗漢早把釣魚城這樁攔路喊冤之事忘了個乾淨。身為朝廷封疆大吏,又是初次涉足四川,他感到這個天府之國實在很難治理。從撫台到藩臬兩司似乎都有點像那燃燒得十分旺盛的火盆,使人感到熱烘烘的卻絕對不能挨得太近。府道州縣官員,又都處處陽奉陰違,把你頒布的政令喊得挺響,卻沒有一處實實在在的執行。偌大一個四川省,可信任的官吏竟一個也沒有,顧盼四周,只有一位自己帶來的幕僚李陽谷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他感到十分鬱悶。這一天成都幾位名士在望江樓聚會,硬拉黃總督前去助興,黃宗漢不肯拂了這些名流的好意,勉強前往應酬,不想酒席宴中,幾位少年名士題詩抒懷,大大增加了他的興緻,竟然開懷暢飲,直到傍晚才離席回府。
李陽谷對老人的突然造訪有點愕然,老先生卻十分直率,單刀直入地說:「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老朽夤夜來訪,是代知府大人拜託一件大事。」李陽谷立即意識到他是為合州命案而來,但仍不動聲色地問:「陽谷本是一介儒生,能替知府大人辦什麼事?」老先生淡淡一笑說:「李大老爺實在過謙了,您奉總督鈞令,微服查訪合州命案,四川省已經盡人皆知,難道獨瞞老漢一人不成?」李陽谷剛要解釋,老先生卻伸手制止住他接著說:「其實呢,合州命案說麻煩也並不麻煩。鞠海父子被殺,兇手連夜脫逃,合州知州為搪塞上憲,將一名無辜女子當做元兇下獄。道台、按察使失於詳查,鍛就冤獄,前因後果,不過如此而已!」李陽谷怎麼也想不到這位老先生竟會如此直率,只用三言五語就勾畫出了一個冤案的輪廓,一時倒不知如何答對了。老先生卻根本不等陽谷說話又接著說:「大老爺奉命核查此案,照理應該如實稟報,這樣一可增總督清正之聲,二可長大老爺精幹之名,三可昭民女沉冤之恨,您說是也不是?」李陽谷見老先生分析得有條有理,不覺點頭稱是。老先生卻微微冷笑一聲說:「然而此案連繫著州、府、按察使三級官吏,並與藩台、巡撫也有些瓜葛。一案反覆,關係著四川省幾十個頂戴花翎,又豈是輕易翻得了的?大老爺縱能查清隱情,又怎能在旬日之間抓獲元兇?沒有真兇伏案,總督大人又如何能拗得過四川省三級官吏?」老先生說到這裏才把話打住,目不轉睛地盯著李陽谷,似乎是敦促他仔細想一想。停了一刻,見陽谷沒有回答,老先生才把話鋒一轉說:「道台大人已深知對此案監察不力,曾數次反躬自省,然而如此巨案,上面驚動了總督、巡撫,下面牽進了藩臬二司,縱使道台大人出面平反,又能於事何補?道台大人反覆權衡,認為還是懇請大老爺高抬貴手,息事寧人為好,只要大老爺能出面維持原議,四川省滿天風雲可頓時煙消霧散。維護了四川省合省官吏,也就維護了總督大人,今後大老爺在川中行走,也多了幾位知心朋友。道台大人並願敬奉三千兩銀子,以壯大老爺行囊,大老爺意下如何?」李陽谷突然放聲大笑,把一雙手捂住耳朵說:「老先生今晚喝酒並不過量,怎麼說出如此渾沌的話來了?合州命案李某雖有耳聞,但並不知詳情,此次偶爾來渝,又被道台大人誤解。然李某在總督面前,不過是個小卒而已,怎能受得大人如此重任?先生方才一番昏話,李某隻當沒有聽見,也不想再聽下文,時候不早,李某明天還要趕路回成都,不敢奉陪了!」說罷端起茶杯,憤然送客。老先生絕想不到會碰了這麼一個硬釘子,他後悔剛才把話說得過於暴露,囁嚅地還要解釋,李陽谷卻不待他再開口說:「老先生放心,陽谷早已脫身官場,對於四川官場之事也懶於染指,您方才說過的話我絕不對外張揚就是!」老先生這才站起來,拱了拱手,略帶歉意地說:「老朽方才語無倫次,大人不必介意。」說罷呼喊管家進來攙扶。李陽谷也不謙送,不冷不熱地說了聲:「路上慢走!」就目送這位老先生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庭院大門。
第二天天色還沒亮,陳老倫就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也沒和周氏道別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一整天,直到定更才回來,胡亂地吃了一口飯就又上床休息了。周氏這次可真有點心慌了,伏在枕邊,百般詢問,陳老倫只是含含糊糊,並不做正面回答。往日的溫存一點也沒有了,臉上的愁容卻使他顯得憔悴了許多。這樣一連五六天,陳老倫都是早出晚歸,沉默寡言,還有一天直到半夜才回來。周氏見丈夫如此愁悶,也常常暗暗垂淚,心想好好一個家庭,卻被這個難纏的案子擾得亂七八糟,原指望過幾天夫唱妻和、平平安安的日子,眼見得又沒指望了。倘若丈夫為這個案子被免職、下獄,那麼自己後半生還能指望誰呢?他暗暗埋怨自己是個女流,不能幫助丈夫分憂,也曾動過去七澗橋勸說向氏不要再告的念頭,但想到出嫁前那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婆婆對自己的百般關懷,又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幾天,她似乎比陳老倫還要緊張,整天苦思冥想,希望找出一個保全丈夫的辦法來,她甚至下決心,只要能使丈夫平安地度過這個難關,就是自己吃點苦、受點委屈,也心甘情願。
從山上下來,雖然山道崎嶇,但風景十分秀麗,黃宗漢邊走邊觀賞風景,倒也不覺得十分勞累,倒是陪同前來的重慶知府由於年紀大了,步履艱難,漸漸落在了後面。緊隨著總督左右的只有四川臬台盧道恩,合州知州榮雨田及陪同前來的幕僚李陽谷。
當校尉們把嚇得半死的陳龍拖出大堂后,黃宗漢指著四川按察使說:「合州命案,脈絡清楚,汝身為一省臬司,竟敢受賄枉法,還有什麼顏面坐在審判席上?來人,撤座,摘去頂戴花翎。」校尉們立刻把按察使拖下公案,摘去冠戴,按倒在公堂之上。黃宗漢又轉身對重慶知府杜光遠說:「杜光遠,你位居四品黃堂,無視國法,受賄貪贓,妄加罪名陷害貞潔之婦,亂施刑法,摧殘教義節女,弄得四川民情鼎沸,猶自不思懸崖勒馬,本督革去你的功名,按國法論罪,你沒有什麼可狡辯的了吧?」杜光遠慌忙離座,咕咚一聲跪在大堂之上,叩頭請罪。黃宗漢提起硃筆龍飛,風舞寫出了一道諭令,當堂宣布:「陳老倫與周氏,夫妻狼狽為奸,妄加入罪,分判大辟及絞刑,秋後行刑。合州知州榮雨田昏憒無能,草菅人命,行賄營私,欺矇上憲,擬處斬監侯。重慶知府杜光遠貪贓枉法,敗壞紀綱,革去官職;發配雲南充軍。四川按察使盧道恩執法不明,受賄瀆職,著暫解臬司之職,回家聽參。其餘妄言謬加人罪者,查清劣跡,一律擬定充軍之罪,決不寬貸。七澗橋民女向氏為人淑賢貞潔,遭人誹謗,身陷囹圄,倍受酷刑,即日昭雪,當堂釋放,賚發庫銀五十兩,養傷治病。向氏之侄女向菊花,俠腸義膽,甘冒風霜代姑鳴冤,貞烈可佳,著里中立旌表以彰其義舉。總督府幕僚李陽谷精明幹練,緝訪案情歷盡艱辛,且拿獲真兇有功,暫署重慶知府之職,日後有新業績,再行論功升賞。」諭令讀罷,黃宗漢回過頭去,問巡撫及藩台「本督所斷當否請二公裁定。」巡撫及藩台趕忙起身,點頭稱讚。黃宗漢手捋長髯,靜思了一會兒,猛一揮手喊聲「退堂!」然後雙手倒背,快步流星從側面退出主座。巡撫和藩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抹去汗珠,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堂。
「姦夫」金六的話講完,整個公堂為之驚愕。黃宗漢笑著環顧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轉向盧道恩說:「盧大人,你還有什麼可問的?」盧道恩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說:「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級刑獄,竟然斷出了這樣一個糊塗案,實在令人可笑啊!可笑!」他的笑聲剛剛落下去,陪審官員中就閃出一個人來,他深施了一禮說道:「總督大人斷案如神,令卑職欽羡,只是這合州命案並沒結束。如果向氏不是兇手,那麼兇手又是誰呢?請總督大人明示。」黃宗漢不滿地反譏道:「依你說來,只因為兇手未曾抓獲,向氏的冤枉就不該昭雪了嗎?向菊花的投狀就算誣告有司嗎?金六就該供養在獄中享福做樂嗎?」那官員道:「由於兇手未獲,昭雪向氏之冤就為時過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誣告還待詳查,金六誣指之事是真是假還須當別論。」黃宗漢給這位陪審官一頂,居然也覺啞口無言,只得下令將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獄中嚴加看管,待拿獲兇手后再行論處。又囑咐道:「向菊花系孤弱女子,屢遭酷刑實為可憐,從今後不得對她亂施刑罰。對陳老倫read.99csw.com、榮雨田也須著意監視,不令其暗中串供。」審到這裏,黃宗漢雖然覺得不太過癮,但兇手未獲,證據不足,也只好如此。他暗暗地說:「李陽谷哇李陽谷,審清此案,拿獲兇手,整飭四川,全看你這一行了。」
那鞠海、鞠安父子靠祖傳的治療蛇傷絕技,專以行醫為業。附近的村民不管被什麼樣的毒蛇咬傷,只要還有一口氣,送到鞠家無不手到病除。因此,鞠家蛇醫在方圓上百里內頗有名望。鞠海為人善良,從不恃技要挾病人,所收醫資很低,碰上貧困人家,還常常倒貼藥品,分文不肯收取,所以鞠家的家境並不十分富裕,僅僅維持淡飯粗茶而已。兒子鞠安,與父親秉性相同,除了行醫外還兼種農田,每天辛辛苦苦不圖名利,但一家和順,日子倒也十分圓滿。
知州吩咐喊冤者上堂,衙役們一疊聲的呼喊:「帶喊冤人!」這氣勢足以使膽小的人心驚肉跳。向氏卻早已習慣了這套程式,循規蹈矩地隨著引路公差走上了大堂。還沒容她行罷跪拜禮,榮知州已經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向氏,你怎麼又來了?」向氏心中一冷,悲戚地說:「丈夫、兒子大仇未報,民婦怎能不來?」榮雨田不覺一陣冷笑說:「你是要本州捉拿兇手嗎?」向氏答道:「請大老爺替民婦做主!」榮雨仍沉吟了一下語調變得丁分緩慢,卻帶著千鈞壓力說:「你丈夫兒子被誰殺死,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向氏聽出了這話中似有含意,但捉摸了一下,又悟不透榮雨田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得答道:「民婦實在不知道。」「胡說!」榮雨田狠狠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聲吼道:—你以為本州好欺吧?鞠海父子系你與姦夫合謀殺死,案發之後;你不思老實投誠認罪,反而一再無理取鬧,堂堂王法豈能容若如此兒戲,今天你來得去不得了。」「啊!」向氏驚叫一聲,宛若晴天挨了一個霹靂,一時眼前金花亂冒,急火攻心竟昏厥了過去。榮雨田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陳老倫一眼,站起身來喝道,「向氏被本州揭破了底細,驚慌過度所以昏厥,爾等可用冷水將她噴醒。」早有兩個衙役遵命端來一盆涼水,對準向氏臉上潑去,向氏被冷水一激醒了過來。榮雨田緊緊瞪著她說:「本州早已查清,你與姦夫通姦已有兩年,為掩入耳目,竟合謀殺害丈夫、兒子,你道是也不是!」向氏此刻只覺怒火上撞,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朗聲抗辯道;「合州出了人命案,大人無力破獲,竟然把罪名都推到民婦身上來了,真真令人驚駭。大人既然斷定民婦與人通姦,那麼姦夫何在?大人又說民婦與人合謀殺死了我的丈夫、兒子,那麼可有人證物證?」榮雨田見一向懦弱的向氏竟敢當堂頂撞自己,不由大怒,喝道,「你這刁婦,仗著有點姿色,勾引姦夫,罪不容誅,還敢當堂頂撞本州,你就不怕王法嗎?」向氏說:「王法不斬無罪之人,民婦滿腹冤情尚未得雪,又無故蒙受通姦殺人之罪名,心中一時憤懣,頂撞了大人,望乞怒罪。」榮雨田見向氏不肯就範,早把一張臉拉得長長的,厲聲說道;「你說你是無故蒙受罪名,想是本州冤枉你了?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當面對質不可了。」向氏說:「民婦心中無愧,不怕當面對質。」榮雨田不再理睬向氏,卻對站班的衙役喝一聲:「帶姦夫!」聽知州發下了這道命令,向氏心中又是一驚,此時她側眼環視四周,只見滿堂人役都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好像是在欣賞一件什麼新奇的東西,不覺臉上緋紅,她已經預料到將會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指控自己與他通姦,想到這裏,女性的羞澀之情油然而生,剛才還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彎了下去,她感到無地自容,高昂著的頭也一下子垂到了胸前。
攔路呼冤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去年冬天以來,跑遍重慶、成都到處告狀,也到處被驅趕的向菊花。榮雨田清楚地記得,去年他將向氏定了死罪后,博得重慶府、四川臬台一片讚揚聲,正在沾沾自喜之際,忽然飛出來一個向菊花到重慶越衙告狀,為其姑姑鳴冤。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榮雨田花一千兩銀子買通了知府大人,向菊花被打出了衙門。不久,四川按察使又來了文告,向菊花步行數百里到成都臬台衙門遞了狀子。榮雨田又不得不忍痛拿出三千兩銀子孝敬了臬台大人,向菊花又被拘禁了十天才押送回合州。榮雨田下令看住這個女孩子,防止她再去告狀,誰知又被她偷跑了出去,在四川藩台衙門告了一狀,幸虧藩台與臬台是兒女親家,打了菊花二十大板,趕出了衙門。從那以後這個令人煩惱的向菊花就下落不明了,整整找了一個多月也沒見音信,誰知今天她又鑽過了一道道警戒線,跑到總督眼皮底下告狀來了,這內中原委如果讓總督知道了,自己的烏紗恐怕就戴不成了。想到這裏,榮雨田氣恨交加,不待別人開口,自己倒先發話了:「把這個攔路喊冤的刁婦拖下山去,嚴加懲治!」護衛人員聽了,答應一聲就要去抓人。這時卻聽得總督威嚴地喊道:「回來!」護衛不敢違令,「喳」的一聲,跪到了地上。黃宗漢沒有理睬他們,只是快步走向前去,喝止住了正在抽打菊花的軍丁,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告狀的少女。
周氏真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聲音,驚愕地張著嘴、瞪著眼,一時說不出話來。陳老倫好像後悔自己把機密泄漏給周氏一樣,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夫妻默默地相對了好一會兒,周氏才猛醒過來,使勁地搖起頭來說:「不能,不能,我婆婆平日的為人我最清楚,她怎麼會殺死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說罷眼淚又涌了出來。陳老倫此時也恢復了鎮靜,冷冷地說:「你不信,但案子查得十分明白。向氏平日勾引姦夫,二人通姦已經兩年多了,這次行兇乃是向氏出謀,姦夫動手,於半夜時分將鞠海父子誘出門外,分別殺害的。」周氏更加不相信地抗辨道:「我那婆婆是個守本分的,在家奉侍公公十分得體,在外接人待事從來規規矩矩,穩重賢慧,你說她勾引姦夫,這是萬萬沒有的事,人命關天,你不要弄錯了,冤枉了好人?」陳老倫說:「我原先也不相信向氏會幹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怎奈姦夫已經查明,做案脈絡都已理清,向氏實在無法脫罪。」周氏仍然堅定地說:「婆婆與我朝夕相守,冰清玉潔,我自嫁到鞠家一年有餘,從沒見過她與任何男人有過勾搭,你還是再查查吧。」陳老倫不覺一笑說;「與人通姦本來就是見不得人的事,豈能叫你知道,向氏把事情做得如此風雨不透,可見她的手段多麼隱晦。」周氏這時才抬起頭來,死死盯住陳老倫的臉,企圖從中找齣戲謔的影子來,可陳老倫滿臉正經,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又使周氏一時不知道是相信婆婆還是相信丈夫了。
總督即已下令,承審官員開始依次提審人犯,合州縣先提謀殺親夫犯向氏上堂,向氏當堂推翻原供。「姦夫」金六也揭出了陳老倫指使他冒充「姦夫」死咬向氏的經過。黃總督當場傳令捉拿陳老倫歸案。在威嚴的大堂上,陳老倫自知無法抵賴,只得承認自己貪圖周氏貌美,又禁不住榮知州金錢祿位的引誘,才設下毒計誣陷向氏。黃總督當即下令革去榮雨田的功名,拘押聽審。榮雨田連連呼冤說:「斷定向氏因奸謀殺親夫,不但有『姦夫』金六當堂對質,還有向氏的兒媳周氏作證。」黃宗漢又發下火籤傳周氏上堂問話。周氏上堂后,不知案情已發生驟變,還是依著陳老倫教給的老供詞,咬定婆婆與人通姦。黃宗漢問道:「你婆婆勾引姦夫可是你親自看見的?」周氏答道:「是奴親眼看見的!」黃宗漢又問:「何時發現的?」周氏道:「兩年以前。」黃宗漢把驚堂木一拍,喝道:「既是兩年前已發現你婆婆行為不軌,為什麼當時不來出首,而致鞠海父子被無辜殺死?」這一追問,使周氏手足無措,半天說不出話來。黃宗漢道:「婆婆是淫|婦,兒媳婦知情不舉,豈能清白無瑕?且將這淫|婦給我夾起來!」兩廂軍校一聲威喝,將周氏抬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下,沒容她翻過身來,那沉重的夾棍已擲在了腳下。周氏嚇得戰戰兢兢,連呼饒命。
五月十五,正是花繁樹茂的初夏時節。明月初升,雲蒸霞蔚,浩渺的天庭中湧出一盞冰輪。白雲繚繞,好似海浪翻滾,群星隱曜,好似不敢與皎潔的月光爭輝,這樣的好月色,在重慶這座山城是極少見的。李陽谷的轎子剛剛停下,杜光遠就帶著五六位氣度不凡的人迎了上來。這幾個人中有白髮飄灑的老翁,有年方弱冠的少年,一個個文質彬彬,確是名流學者風度。杜光遠熱情地一一做了介紹。李陽谷深施一禮說:「陽谷偶來貴境,蒙列位老先生錯愛,得以共聚求教,三生有幸。」眾人趕忙還禮,說了一番敬慕的話,就簇擁著陽谷入席,那四品黃堂的杜知府反倒成了陪襯。李陽谷此時精神十分緊張,他不知在這熱烈和諧的氣氛後面暗藏著什麼樣的危險。但是表面上卻裝得十分輕鬆,一面應酬著你一杯我一杯的勸酒,一面不時說出兩句詼諧的話,惹得滿座鬨笑。酒過三巡,李陽谷站起身來,對大家拱拱手說:「陽谷不勝酒力,且明天還要早行,就此告辭了。」那幾位名流似乎感到有點愕然,互相對視了一下才說:「好不容易與李老爺聚會,許多事情還未領教,怎麼就要告辭?」杜光遠也站起身來說:「難得今天好月色,你我天南海北會聚一方,哪裡能匆匆而來,匆匆而散呢?來來來,我敬大令一杯!」說罷斟了一大杯酒舉了過來。李陽谷推辭道:「陽谷平日不習飲酒,實在不敢奉陪,既然大家還未盡興,李某願意多伴諸君一刻,列位只管開懷暢飲。」座中一位老先生點點頭說,「李先生不喜飲酒,就不要勉強吧。這川中菜肴也是遐邇聞名的,我們飲酒,李先生可以品品川中美味。」李陽谷謙謝一番,只以品萊做陪,席間吟詩做對,倒也十分有情趣。奇怪的是並沒有一個人提到合州命案,而且從酒席的氣氛看,也沒有一點陰謀的影子。「難道是我錯疑了杜知府?」李陽谷越發感到納悶了。
「啪」的一聲驚堂木響,打破了公堂上的尷尬局面。一位留著三綹長髯的鞫審官指著向菊花問:「向菊花,你說你兩次攔路呼冤是不是顛倒詞訟、誣告本官?」向菊花昂頭答道:「民女所訴句句實情,怎說是誣告本官。」又一位陪審官立即咆哮如雷吼道;「向氏殺夫一案,人證鑿鑿,合州縣、重慶府、臬司衙門,三級複審,俱無破綻,你卻偏偏為淫|婦鳴冤,狀告全省刑獄,這不是誣告是什麼?講!」向菊花用手抹去了從嘴角沁出的鮮血。抗爭道:「合州知府將我姑母定為剮罪,僅有一個人的口供為憑,沒有一樣物證。如此一件人命大案,僅憑一個人的口供就匆匆結案,豈不過於草率?」菊花的聲音沒落,又一位濃眉大眼、一臉橫肉的官員喊道:「無禮!小小年紀竟能如此狡辯,分明是有人指使你誣告有司,看來不加厲刑你是不肯招認,拉下去,再掌嘴二十板!」兩旁衙役發出一陣威喝,把菊花拖下去,掄起大板就打。菊花的臉上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這下子一板下去就濺出一片血花,兩頰的嫩肉一塊塊綻起,鮮血淋漓中露出了粉紅色的牙床。菊花痛苦地呻|吟著,卻並不求饒。黃宗漢實在被菊花的倔犟驚呆了,他伸出手來制止住了行刑衙役,左右顧盼了一眼說:「這位少女不遠萬里前來告狀,想來必有冤情。看她孤身投狀,伶仃可憐,爾等理應多加體憫,容她把冤情訴盡才是正理,為何動輒施以苦刑?在一個柔弱女子面前,亂施淫|威,難道就不怕遭受非議嗎?」那位下令施刑的官員道:「四川民風向來刁頑,此女多次往返重慶、成都到處投狀,顯系無恥訟棍,不施刑法,諒她不肯認罪!」黃宗漢冷笑一聲說:「一個十九歲的黃花弱女如果都成了訟棍,四川豈不人人成了盜賊?」盧道恩趕緊應合道:「總督大人言之有理,卑職絕不再施刑法就是!」黃宗漢說:「盧大人主管一省刑獄,這個案子還是由你決斷才好!」盧道恩擦了一下汗水說:「遵命!」但說完后並不表示新的意見,只是不斷視著坐在兩廂的陪審官員。陪審官員們似乎領略了臬台的意思,一個個望天的望天,搔首的搔首,還有兩個人索性閉目養起神來了。剛才還十分熱鬧的公堂突然靜了下來,使審訊的氣氛一下子冷到了極點。
從嘉陵江碼頭登岸,到釣魚山僅有一里路的距離,但山勢險峻陡路難行,足足用了一個時辰。黃宗漢邊走邊看,發現這裏確實是個十分理想的要塞,只要修葺一下舊有的炮台,就可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效果。及至登上子釣魚城,縱目遠眺,只見危樓雄峙,高城橫踞,皇城、敵樓、炮台聯袂而設,首尾相應,內城、外城城高壘深,環環相鎖,真是一座金湯般的堅城。黃總督喜出望外,當即吩咐派軍隊修復已經衰舊的炮台,準備以這裏做為川中的一個軍事要地。視察完畢,重慶知府見總督興緻很高,就引導著他遊覽了城內的忠義祠。黃宗漢在香煙裊裊的大殿內進了香,又來到庭院內,見廟宇之中有數座宋明以來的古碑,碑文中無不盛讚當年王堅據守孤城,矢志不移的英雄氣節,不覺感慨地說;「昔日王將軍,固守孤城三十六載,保住了川中黎民不受元擄奴役之災,英雄業績千古流芳,而今我輩若不奮力而治,有何顏面去見先烈英魂?」合州知州榮雨田討好地笑了一下,奉承道:「總督教誨刻骨銘心,卑職定以此為座右銘。」黃宗漢看了榮雨田一眼,點點頭說:「好自為之吧!」說罷徑自向山門走去。重慶知府吩咐道:「打道回衙。」擔任傳令的旗牌官剛要前去傳令,榮雨田又把他拉住耳語了幾句,旗牌點了點頭,快步跑著傳令去了。
總督黃宗漢歸坐后,面情莊重地環視了一下大堂,對坐在左右的陪審員拱了拱手說:「合州七澗橋人命案本屬平常,然而全省官府審了半年多,倒把案子審麻煩了,本督屢聞民間對此案頗有不平之聲,然而並無實據可以結案,幸虧四川各界父老、各級官吏同心協力,才使案情略見端倪。今日當堂會審,列位大人切不要以宗漢的意旨為是非,可以暢所欲言,認真審度,以使真兇伏法,黎民稱快。本督雖為主審,並不想多說話,只以旁聽為主,時候不早,開審吧。」
第三天上午,向氏婆媳正在家中料理那些繁亂的家務,忽聽有人輕輕地扣門。周氏慌忙迴避,向氏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屋來問:「是哪一位?」只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鞠家嫂子,莫非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向氏感到聲音很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緊走兩步把門打開,見一位中年婦女站在門前,滿臉帶笑,一副親呢的樣子,這才想起來,原來是合州城裡賣四季鮮花的孫媽媽。向氏從年輕時節就喜歡美,常常要買一些胭脂花粉類的東西敷面,這位孫媽媽常常販些鮮花、妝奩品到村裡來販買,向氏是她的老主顧。孫媽媽每次來七澗橋都要在向氏這裏逗留半天,除了送化妝品外還會順路給捎來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十幾年來兩人時常來往,廝混得十分熟識,孫媽媽能說會道,又是城裡人,向氏有時有點疑難事,也與孫媽媽商量,孫媽媽總能說出一點解難的道道來。最近三年來,不知什麼緣故,孫媽媽沒有來過,所以隔著一道門竟聽不出是誰來了。
重慶知府杜光遠似乎已經料到李陽谷一定會來,早就在府衙門前恭候了。看見李陽谷的坐騎,他慌忙迎上前去,恭謙地施了一禮說;「李大令光臨敝衙,無尚榮幸,杜某得瞻丰容三生有幸。」李陽谷也滾鞍下來,以下屬參拜上司的禮節,拜了下去。杜光遠哪裡肯受,伸出手來攙扶,並趁勢親昵地攙著李陽谷的手走進二堂會客廳。
第二天,不管杜光遠怎麼苦苦挽留,李陽谷堅決不在重慶逗留了。杜光遠知道他去意已決,只得說:「既然大令執意要走,本府再強留不放就不甚禮貌了。只是重慶的幾位名流久聞先生大名,已在枇杷山設了一桌酒宴,定於今晚請先生與他們聚會一次,我見眾人盛情難卻,就冒昧地替您應承了,請您無論如何也要賞臉光顧。本府今晚替先生備好行李,明天一早上路如何?」李陽谷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允,並再三叮嚀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杜光遠頻頻答應,客客氣氣地把李陽谷送出府衙大門才戀戀不捨地回去。
回成都時,李陽谷選擇了陸路。由於心中有事,他無心遊山玩水,所以走得很快,兩天以後已經趕了二百余里路。這一天黃昏來到一個小小的集鎮上。鎮子雖然不大,但位居重慶到成都的必經之路上,凡是行旅之人,都得在這裏打歇休息,因此倒十分熱鬧。李陽谷找了一家乾淨的小店住下,晚飯後又到街上轉了一圈,對於這種小鎮風光倒也十分欣賞。回到客店后已經交更了。各個客房中燭光閃爍,有人在聚會飲酒,有人在對坐奕棋,還有一些商販閑得發慌,湊在一起擲骰子賭錢,一座客店亂亂鬨哄,使人無法入眠。
聽到這裏,李陽谷不覺喜出望外,他知道若不是旅塗巧遇,像這樣偶然做案而又逃到千里以外的兇手,就是撒下天羅地網也難以抓獲。兇犯近在咫尺,但如果稍一大意就會打草驚蛇,讓他逃掉。李陽谷定了一下神,用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情,仔細地記准了醉漢飲酒的客房,然後慢慢地踱到庭院中,與接送客人的店小二搭訕了幾句,這才信步走出客店,問清鎮所的位置,飛快地趕到了鎮所。這個鎮子地理位置重要,一個小小的鎮所竟有五、六十名軍丁駐守,帶班的是一名把總。李陽谷拿出總督大人的書信,講明自己的身份,把總畢恭畢敬地聽他的吩咐。李陽谷立即下令調二十名軍丁,包圍客店,務必將兇犯拿獲。把總得令,乾脆利落地布署好人馬。不到一個時辰,就將罪犯捉拿歸案了。李陽谷又下令請該鎮派幾名軍丁仔細押解,限十天內趕到成都總督衙門銷案,把總一一應承。至此兇犯落網,案情真相大白,李陽谷二十幾天中只有這天痛痛快快地睡了個安生覺。
從水路登岸,李陽谷一路奔忙,悄悄地潛進了七澗橋。這個村子總共只有四十幾戶人家,但在合州郊區已經算是大莊戶了。李陽谷扮做一位收買https://read.99csw.com山貨的行商,走門串戶洽談生意。山莊的農民,平日有些山貨不知向何處去賣,見來了肯買東西的「老客」,自然十分歡迎。李陽谷買東西很少挑剔,給的價碼又高,只一天功夫就與農民廝混熟了,一面看貨討價,一面閑拉亂扯,沒費多大勁就從鄉親們嘴裏摸出了合州百姓對錯判向氏的極端不滿。他與親自到過鞠海父子被殺現場的人交談,弄清了現場的狀態;與向氏的鄰居閑扯,知道了陳老倫派孫媒婆來七澗橋的經過,又與村中的老人聊天,了解到向氏一生貞潔無瑕的節操。後來他又進入合州城,在茶館、飯鋪四處留意查訪,知道刑房書吏陳老倫一貫陰險毒辣,多次栽贓誣陷好人。找了孫媒婆,套出了陳老倫請她作媒的經過。又結識了州獄的—個小牢頭,知道在向氏被下獄之前,陳老倫曾三次進入監獄,審訊死囚金六,不久后這個死囚犯就成了向氏的「姦夫」。把這些情況歸納后,李陽谷對整個案子的來龍去脈已經了如指掌了。但是兇手是誰,卻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李陽谷心中有點焦躁,想到總督在省城翹首而望,再看看出來的日子也不短了,他決定暫回成都,把向氏的冤情辯清,然後重下合州集中精力緝訪兇手。
光陰荏苒,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時令已到隆冬,川中的冬天雖不十分寒冷,但颳起風來也還時時催人緊裹衣衫。這天天已過了黃昏,陳老倫還沒有回來,周氏安排好飯菜,等著丈夫回來一起吃,可直到月上東天,還沒有丈夫的蹤影。周氏有點急了,失去過丈夫的人,最怕新丈夫再出意外,所以她坐卧不安,心中也感煩亂。一更交過,陳老倫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來,臉上布滿愁容,周氏滿面春風地迎過去,竟沒換回陳老倫的一點笑意。只見他木然地坐到椅子上,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好象要說什麼,又強咽了回去。周氏有點納悶地問;「今天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唉聲嘆氣的難道有了什麼禍事嗎?」陳老倫擺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問,好半晌才說:「不是我唉聲嘆氣,都為你們鞠家的那個案子,攪得六神不安!」周氏吃了一驚問道:「鞠家案子與你什麼相干?」陳老倫說:「只因我這幾天不斷代你婆婆催促知州速速緝拿兇手,恰逢昨天府台大人也來了緊急文告,限令在半個月內破案,知州又把破案的事責成我來辦理。這件事要抓人沒有線索,欲待苦主不催又實不可能。剛才我與三班捕頭商議了兩個多時辰,也不知從哪裡下手,而州官期限又緊,到時若不破案,不但我這個刑房書吏要保不住,而且可能因此獲罪,叫人怎不憂愁?」周氏一聽也心如火燎,但她一個年青的婦女,哪裡有什麼主意,只急得滿屋亂轉,最後又伏在陳老倫懷裡嚶嚶地哭了起來。陳老倫有些煩躁地推開周氏,悶頭思索了半晌,才試探地問:「你能不能回七澗橋一趟,勸說你婆婆不要再催促官府了?」周氏搖了搖頭說:「這可勸不了,我婆婆的丈夫和兒子都被人慘殺,好好的人家被拆得七零八落,這樣的深仇大恨她豈肯罷休?」陳老倫嘆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她不肯罷休,只求你勸勸她,別催得太緊,能容我一個時間慢慢尋訪。我想向氏這個人通情達理,有你出面求她,也許不至於碰釘了吧!」周氏又把頭搖了搖說:「這個恐怕也辦不到,自九月初我公公和鞠安被殺,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兇手杳無音信,誰都知道這樣的案子越拖越不好破,我婆婆恨不得一時拿獲凶賊報仇雪恨,讓她不要催促,豈不是剜她的心肝嗎?我實在不敢去討這個沒趣。」陳老倫見周氏不肯出面幫助,臉色越發陰沉了,連飯也沒吃,就躺到了床上,周氏又是擔擾又是心疼,只好強作笑容,柔言勸慰,陳老倫卻一言不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當天晚上,總督衙門接連抬出了四乘軟轎,每乘軟轎前都有一名提燈引路的書僮,而燈籠上都寫著一個「李」字。軟轎抬出后,分別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走去,而且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說也奇怪,每一乘轎子出來,只要走出半里路,後面就有一名在總督衙門附近做買賣的小販,緊緊地跟隨下去。更為奇怪的是,這四乘小轎出得府去,並不停留,只是沿著成都的大街小巷一通亂轉,最後才抬到青羊宮附近的一座簡陋的宅院門前停下。轎簾掀開后就更使人莫名其妙了,原來都是空轎,緊緊跟隨在轎后的小販一個個瞠目結舌。原來這些小販都是臬台衙門派出的公差。臬台給他們的暗令是盯緊李陽谷,把他的一舉一動及時報給臬台大人。而老謀深算的李陽谷已經料到總督兩次接下向菊花的狀紙,一定會引起臬台衙門的疑慮。在這個節骨眼上,總督連夜把自己請進府去,無疑會使人意識到是要委託自己緝查此案。如果臬台審案有私,就不會不對自己有所戒備,甚至會派人把自己暗中監視起來,那樣,不但設想好的緝查活動要受到干擾,甚至可能遭受監督者的暗害。為了擺脫臬台衙門的監視,李陽谷使出了這個疑兵計,果然把監視他的人引走了,就在那幾乘空軟轎在成都城內亂轉的時候,李陽谷已經化裝成一位老僕,大模大樣地從總督衙門後門出來,離開了成都市。
四天以後,孫媽媽帶著聘金又來到了鞠家。向氏看著這白花花的銀子,簡直有點眼花繚亂了。孫媽媽一疊聲的道喜祝賀,向氏忙問新婿是什麼人,孫媽媽說:「這真是侄媳婦的好運到了,合州刑房書吏陳老倫,不嫌棄侄媳婦的再醮之身,情願明媒正娶討她為妻。陳書吏是合州縣第一位能人,深得知州大人器重,前幾天又得到了五百兩銀子的賞金,真是人財兩旺。把侄媳婦嫁過去,一可保全她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二可催促陳書吏幫助緝拿兇手,連獄訟費都不用花,這不是兩全其美嗎?」向氏聽了也覺欣喜,當即把周氏找來,說明原由。周氏原來並沒有改嫁的念頭,但聽婆婆說得十分完美,更兼她曾見過陳老倫一面,知道這個人外貌也不醜陋,從各方面來比較,都遠遠勝過自己的丈夫,於是也不再拒絕,含羞帶悲應允了親事。向氏為人善良,想想兒媳婦要走,今後家中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不覺凄切,眼淚又涌了出來。孫媽媽連忙勸慰,直到向氏收住了眼淚,才離開鞠家。
姦夫被四名健壯的衙役押上來了,黃宗漢從他一進入大堂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只見這個「姦夫」,體格健壯,步履正常,一雙牛眼透出貪婪、輕浮及蠻橫的光芒。再看他的臉色,紅光滿面,似乎保養得不錯,身上肌肉豐腴,有點發福的趨向,通身上下雖然穿了一件舊囚衣,卻不見半點傷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誰也不相信他竟是一個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黃宗漢一股無名之火從肺腑間升起,厲聲斥問道:「你就是與向氏通姦的無賴嗎?」那「姦夫」嘻皮笑臉地答道;「正是!」黃宗漢說,「你連傷兩條人命,居然還如此輕狂,看來沒人教訓過你,來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責八十棍,再來審問。」衙役們遵命把「姦夫」拖翻在地,掄起大板就打。只打了兩三下,那「姦夫」已經殺豬般地叫喊起來。黃宗漢越發惱怒,擲下火籤喝道:「加力打!」那「姦夫」扯著噪子喊道,「你們騙人,你們以前明明告訴我不受刑,今天為什麼又要打我?」話音剛落,盧臬台已經怒火萬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給我亂棒打死!」黃宗漢卻擺擺手命令行刑者停下來,追問道:「誰告訴你不受刑?你在獄中究竟幹了些什麼勾當?還不從實招來!「姦夫」這才感到堂上氣氛有點不對,抬起頭來求救似地看了盧道恩一眼,而盧臬台卻低垂著頭,沒讓他看見眼色。黃宗漢見「姦夫」把一雙牛眼只在四周亂轉,知道他是亂了方寸,又大吼一聲:「你們還不給我痛打這無賴。」行刑衙役為討好總督,把大板立起來,掄圓了就是兩大板,這麼打實際上等於把大板變成了棍子,立刻把「姦夫」打得頭破血流。這個「姦夫」雖然體格健壯,卻十分不禁打,只這兩板就打得他不斷討饒,拚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黃宗漢下令停了刑,追問道:「你是怎麼進了合州獄的。」那「姦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只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牆進去,撬開姑娘繡房將姑娘姦汙,誰知這位姑娘性情倔強,第二天就懸樑自盡了。合州縣將我緝拿歸案,要問成死罪。後來有一位姓陳的書吏來到獄中,要我自認與七澗橋的向氏通姦,他許我在公堂上對質以後,免去死罪,在獄中好吃好喝,養老送終,還發誓只要我照他教的話在公堂上對了質,從今後永不受刑罰之苦。小人為了活命,只得應允,在合州過了一堂以後,果然處處受到優待,沒有挨過一板子,誰知今天他們卻滿不認帳了,打得我好苦哇……。」
臘月天氣,川中平原也進入了寒冬。夜來降了一場小雨,雨水還沒落到地上,就被冷空氣凝聚成一粒粒的小冰碴,斑斑駁駁地給竹林、桔樹桂上了一層薄霜,放眼望去,綠色的山嶺上點染著片片白霜,一簇簇一團團宛若開放的梨花一般,景緻別有一番情趣。清晨,山間小路上的白霜還沒有讓人踏過,彎彎曲曲的白色一直伸向山的背面。向菊花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拿著一把舊雨傘踏上了去府治的路程。向吉安在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十幾歲,他知道女兒此去風險多於順利,遙遠的路程,並不平靜的世道,使他擔心女兒在路上受到強人的劫掠。那門庭深似海的官衙,慣於營私舞弊的官吏,又使他擔心女兒在公堂上遭受凌|辱。在菊花動身前,他整整一個通霄沒能入睡,憑著自己四十年的生活閱歷,替女兒想象著告狀途中可能發生的樁樁意外,想一點囑咐一點。孝順的女兒雖然明天就要上路了,卻一直陪著父親,勸慰著,寬解著,用自己一顆青春少女的心,驅散著父親的憂愁。此刻,父女倆並肩走在山道上。也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談起,也許是昨天一夜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父女倆誰也沒有開口,就這樣默默地走到了村頭。菊花停下步來,深情地端詳著父親說:「已經出村了,您老人家回去吧!」向吉安眼裡盛滿了淚水,顫聲說:「孩子,爹爹對不起你,讓你這樣年齡,就拋頭露面……」菊花趕緊打斷父親說:「爹別說了,替大姑鳴冤本來就是女兒應辦的事,女兒走後家中沒有人照料爹爹,飲食起居還望您多多保重。等孩兒為姑姑辯明了冤枉,再來伏侍您老人家。」向吉安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說:「願我兒早去早回,為父在家中聽你的好消息。」菊花說:「爹爹放心,女兒此去多大的風險也敢闖,多大的官員也敢見,不把姑姑的冤枉說清,就絕不回來見您。」說罷已經曲膝跪了下去,向吉安把她攙扶起來說:「我兒要處處留神,處處保重,我們向家的事全靠你了。」
七澗橋是合州城東的一個風景區,著名的釣魚城就離這裏不遠。深秋時節,桔樹的葉子由綠轉紅,山谷之間一簇簇一團團紅色的桔葉與漫山遍野的翠竹深淺間雜,分外絢麗。一條逶迤的小路從重重疊疊的山谷中盤繞出來,直伸進被樹木遮掩得看不見房屋的七澗橋村。鞠海的家就在村頭一座小橋旁邊,小橋、流水、竹林、農舍,相得益彰,環境顯得十分幽雅。
合州縣城正東有一座釣魚山,山上的釣魚城,是南宋時留下的古迹,在川中一帶頗有名聲。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釣魚山上佳木蔥蘢,樹影搖翠,一派生機。奔騰的嘉陵江水在山腳下流過,碧水,青山,藍天,白雲,圍裹著古堞長垣的釣魚古城,構成一幅十分和諧的圖畫。平日里,采釣魚城登高懷古的文人墨客,從上午申時起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水師碼頭、演武場以及釣魚城內的忠義祠、護國寺內,弔古論今尋幽探勝。從釣魚山腳下有巍峨的敵樓炮台,向上十余里的山道上遊人如織,顯得十分熱鬧。但這一天卻有些異樣,黎明以前,在山道的入口處,就站滿了一排排的八旗綠營兵丁,卯時起,各條道口突然被封閉起來,一些登山較早的遊客也紛紛遭到驅趕。不久,碼頭上開過了幾艘虎頭兵船,十幾位戴著藍色花翎的下級武官棄舟登岸,認真地巡視了各路口的警戒情況,並親自到城頭上眺望周圍的環境,直巡察了一個多時辰,才又登船逆流而回。附近的一些茶農、桔家知道,從這氣勢看,今天將有一位大官兒要來釣魚城遊覽,於是悄悄地收起了擺在山道旁的小攤,躲回家了。
黃宗漢一路上思緒翻滾,他突然想到,四川吏治十分荒馳,如果能抓住這個案子,把冤情剖白,正好可以革掉一批貪官污吏,一振四川的風氣。只是這個案子由州到府,由府到省,經過一道道的衙門,如果自己不掌握實際情況,恐怕一輩子也搞不清。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案子弄個水落石出,以此為突破口殺一警百,震動四川。而搞清這個案子靠誰呢?他想起了那位親信幕僚李陽谷,覺得只有他能替自己分憂了。因此,回到衙門后,沒有歇息,就傳李陽谷進來密談。他介紹了向菊花兩次告狀的情況后,鄭重地說:「查清此案,乃整飭四川吏治的根基,本督欲將此事委託先生辦理,還望先生鼎力協助。」李陽谷本是知縣出身,對民間及官場的事情都十分熟悉,特別是對於審理大案、奇案頗有經驗,聽總督介紹后,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件十分難辦的差事,但他這個人性情十分耿烈,主持公道,好打不平,所以並沒有推辭,只是請求道:「大人既降此重任於學生,陽谷敢不竭盡全力以報知遇之恩?但要查清此案,絕非三言兩語,一朝一夕可以辦成的,請大人准學生微服私訪,以儘快查清實底。」黃宗漢當即允諾,李陽谷附在黃宗漢耳邊,輕輕說了幾句,黃宗漢連連稱讚,當即准許李陽谷照計而行。
一見向氏面,孫媽媽立即拉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向妹子,好久不見了,你怎麼顯得這麼瘦了?大哥和大侄子可好哇?我三年前搬家了,一直沒來看你,沒有人給你送胭脂了吧?」聽著這番親熱的問候,向氏不覺鼻子一酸,有些嗚咽地說:「原來是孫家嫂子來了,快請堂屋坐吧!」孫媽媽似乎剛剛發現向氏的神情不對,定睛看了她一眼,才發現向氏渾身素縞,穿著孝服,不覺愕然,收住了笑容。向氏自遭受了橫禍后,還沒有見到過很熟昵的姐妹,這次孫媽媽突然來訪,就彷彿見親人一般,如今見孫媽媽站在那裡發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一下子撲在了孫媽媽懷裡痛哭了起來。孫媽媽只好一面不著邊際地勸慰著,一邊攙扶著她進了堂屋。好一會,向氏才收住了悲聲,把家中發生的禍事告訴了孫媽媽,孫媽媽一邊聽一邊跟著掉眼淚。等向氏說完,孫媽媽的一條手帕也濕透了。她又詳細詢問了報案的經過及官府追蹤兇手的消息,最後才說:「看來合州縣衙並沒有下功夫為你追緝兇手,明天我進城去一趟,給你在里裡外外托託人,請他們抓緊破案——我在衙門裡有不少熟人,其中有幾位是管事的。」向氏趕緊起身拜謝,孫媽媽忙不迭地還禮,又說:「三年沒來,你家娶了兒媳婦,沒想到這苦命的女孩子也跟著遭了橫禍,她現在是回娘家了還是跟著你過呀?」向氏這才想起來,自己只顧哭,竟忘了讓兒媳婦出來見面了,忙呼喚道:「孩子,快來見見你的大嬸!」周氏藏在裡間,只顧聽這老姐倆說話了,卻沒鬧清楚來者是誰,也不便出來,聽婆婆呼喚,才款款地由屋裡出來,給孫媽媽深深道了一個萬福。孫媽媽迎了過來,拉住周氏的手讚歎地說:「多秀氣的孩子呀,鞠家可算有福氣了,娶了個天仙般的媳婦,誰料又出了這樣的禍事……」說罷禁不住又淌下了淚來。三位婦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孫媽媽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說話得體,勸慰有方,向氏一時止住了悲傷,又詢問起了孫媽媽的近況。孫媽媽並不多費口舌,只回答家中一切都好,聊了一會兒,發現屋裡的東西擺得有些凌亂,就動手幫助拾掇起來。向氏婆媳好容易見到了貼心人,挽留孫媽媽在家吃中飯,孫媽媽也不推辭,動手就幫助淘米。不一會飯菜做好,三個人圍在一起邊說邊吃,雖是幾樣粗陋的鹹菜,孫媽媽也不嫌棄,吃飯當中孫媽媽嘆了一口氣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向氏說:「老姐姐怎麼見起外來了,有話就說吧!」孫媽媽說:「你家驟然遭受這樣的大禍,實在是可憐,鞠大哥父子雙雙離世,居家度日不免艱難,今天我來這裡能勉強吃上這口粗茶淡飯,以後說不定連這個也沒有了。殺人兇犯至今沒有下落,看來即使官府合力緝拿,也難以在一朝一夕之間破案。現在的世道又艱難,打官司投控狀,哪樣不得用錢?案子拖得越久,花銷就越大,你們原來沒有什麼積蓄,拿什麼去支付?何況侄媳婦這麼年輕,難道就守一輩子寡?我說句不知深淺的話,何不及早給侄媳婦選一個好人家,讓她改嫁,既能節省一個人的開支,又可以得到一點聘金,好用來在衙門中活動,給鞠大哥和大侄子報仇雪恨。咱們是多年的老姐妹了,我才敢說這幾句實在話,您看怎麼樣?」
交更以後,月色更加明麗,座中幾位老先生都有疲倦之意,杜光遠及時撤席,大家執手道別,居然有依依惜別之感。在回歸驛館的路上,李陽谷囑咐轎夫慢行。重慶的街道多是山路,路面時而平緩時而陡峻。月光雖然明亮,但狹窄的道路兩側長滿密密的樹木,樹蔭遮住了月光,道路顯得幽深而黑暗。「月黑風高殺人夜」,「杜光遠莫非要在半路上對我下毒手?」李陽谷忽然緊張起來,他後悔沒讓那位會武的隨從跟隨。這時再向轎外觀望,黑路漫漫,曲折蜿蜒,好像並不是來時走過的原路。萬籟寂靜之中遠處突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很明顯就是追著轎子來的。轎夫似乎早有準備,聽見馬蹄聲,走得越發慢了。又走了數百步,後面傳來了一陣喝喊:「李先生請留步!」李陽谷意識到一定是重慶府事先策劃好要在這裏對自己下毒手了,心境反倒坦然。他令轎夫停下轎來,沉穩地掀起轎簾。只見這裏正處一個陡坡之上,路面下就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四周林密光慘,寂無一人,真是個行兇殺人的好所在。read.99csw.com停了片刻,後面緊迫而來的馬匹就趕到了,黑暗之中只見幾名武士手持利刃,翻身下馬直向轎子跑來。李陽谷在轎內發問道:「什麼人?」那走在前面的武士說;「您可是李陽谷大老爺?」李陽穀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來人向轎內張望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對後面跟上來的人說:「果然是大鬍子。」李陽谷心中又是一驚,正準備自衛,卻見那幾名武士一齊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台大人恐怕李先生路上有失閃,特派我們幾人護送您回驛館,不想我們與先生走岔了路,到枇杷山才知先生已經走了,護衛來遲還望見諒。」李陽谷這才鬆了一口氣,帶著感激的口氣說:「道台大人真是無微不至。」說罷吩咐起轎,武士們將馬匹交與一個人牽引,其餘幾人緊緊地護住軟轎,沿著山道走了不一會兒,就看見前方的大路了。月光如水,銀輝滿地,李陽谷放心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這才發現由於剛才過於緊張,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黃宗漢不動聲色地掃視了所有的陪審官員,對這個案子的實質已經有了定見。等了一袋煙功夫,仍不見大堂之上有一點聲息,他才站起身來說:「看來這個案子實在難審得很。你們為什麼只將這個女孩提上堂來審訊,卻不傳人證與她當面對質呢?盧大人,不是還有一個姦夫押在獄里嗎?何不提上來,讓他駁斥這個少女的誣告呢?」盧道恩想不到總督會有這一招,他暗暗埋怨自己剛才失策,只得恭謙地說:「總督大人言之有理,來人,帶姦夫!」隨著盧道恩的一聲傳令,黃宗漢把劍一般的眼光迅速掃向兩廂,見陪審宮中有的人臉上現出了驚惶之態,不覺冷笑了一聲,這一聲冷笑似乎帶著千鈞壓力,使盧道恩的臉上也微微現出了一點驚恐。
回到驛館,時間已近二更。李陽谷換了一身衣服,坐在窗前歇息。過度緊張以後,精神猛一放鬆睏倦之意就襲來了。他感到疲倦,卻又不想睡覺,腦子裡仍然是方才那幕驚險的鏡頭。到現在為止,他徹底相信杜光遠確無歹意了,心底又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他決定,待查清了這個案子后,一定要回到重慶,鄭重其事地拜見杜道台一次,以謝他對自己的熱情招待。這時,庭院里突然出現了一陣腳步聲,隔窗望去,只見一盞紅燈引路,兩名管家模樣的人,攜扶著一位老態龍鍾的長者,向自己的房間走來。燈光映照下,李陽谷認出這位老人正是方才在枇杷山陪自己飲酒的那位忠厚的長者,忙迎出門去以晚生禮節見禮。老先生謙誠地還禮,挽著陽谷的手走進屋來。
黃宗漢的大轎在轅門前剛剛停下,就有兩名旗牌官凶神惡煞般地走過來吼道:「什麼人,竟敢在臬司衙門前停轎。」黃宗漢這才想起,今天自己是私自出訪故友,並沒有打著儀仗執事,而總督的大轎上又沒有標記,難怪旗牌官咆哮了。正要掀起轎簾答話,那守護軍丁竟等得不耐煩了,一鞭子抽到了大轎上,還厲聲喝斥道:「還不趕快滾開!」小小按察使差役竟敢如此狂妄,連總督的大轎都敢驅趕,那平民百姓到這裏該受多少欺凌就可想而知了,黃宗漢一陣憤怒,在轎內喝喊了一聲「無禮!」揮鞭打轎的軍士一怔,正要發問,總督府的兩名中軍旗校已經搶到前面擒住了他拿鞭子的手,吼道:「大胆,總督大人在此,你竟敢持鞭行兇!」守衛軍丁們一聽是總督到了,一個個嚇得變了顏色,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李陽谷回到驛館,開始推測今天晚上宴會的吉凶。他明知自古以來宴無好宴,也許這場宴會就是一座龍潭虎穴,但事已至此,不按時出席恐怕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再堅留數日,那樣可就把大事耽誤了。「去,一定要去,只是要處處留心」,李陽谷主意已定,索性倒在床上睡了一個痛快覺,直到黃昏才爬起來。這時知府派來的軟轎已經在門前等候了。李陽穀草草梳洗了一下,吩咐二位隨從在家等侯,如果自己二更不回來,就速速離開驛館回成都報信。但二更以前卻不要露出慌亂的神態來,叮囑已畢,起身登轎,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前往枇杷山赴宴了。
鞠海父子平日人緣好,現在遭了這樣的橫禍,鄉親們豈能袖手旁觀?大家勸慰的勸慰,攙扶的攙扶,還有那明白事理的,飛快地去請地保。兇殺的現場,早被幾位上歲數的人派人保護起來。不一會,地保請到了,殺人現場的情況一目了然,鞠海父子雙雙慘遭殺害,查遍左右沒有發現兇器。這樣的大案子,在七澗橋還是頭一次發生,幸虧地保十分精幹,一面吩咐向氏婆媳回家中歇息,一面找了兩領竹席將屍身遮蓋起來,同時派人火速往合州衙門報案,等把一切料理完畢,天色已經大亮了。
李陽谷心中一陣狂跳,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了知情人。他站起身來,湊近窗子,耐心地等待下文,可那醉漢似乎明白人多眼雜,隔窗有耳,硬是半天沒有說話。倒是那位陝西口音等得不耐煩了,說:「咱們一見如故,你難道真憋我一夜,叫我睡不著覺?」醉漢聲音低下了許多,說:「你瞎嚷什麼,我告訴你那個女人冤就得了,老哥哥我從來不騙人。」陝西口音仍然不死心,嘟囔著說:「看來你也是瞎猜亂疑,可要留神,官府人知道了,要抓你詆毀朝政之罪的。」什麼詆毀朝政,本來是一群糊塗官嘛,告訴你吧,那個殺人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在下!」「怎麼是你?一個做小買賣的,你殺的什麼人?」「你不信?那天晚上我路過七澗橋,帶來的一點盤纏全在合州輸光了,正在晦氣,忽然發現路邊一家街門開著,推門進去,在堂屋裡摸出了一串錢,拿著就往外走。不知怎麼驚動了一個老頭子,他追出門來抓住錢袋不鬆手,我怕他叫喊,就抽出藏在腰間的牛耳尖刀來,一刀捅了過去。老傢伙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我有點慌,回頭就跑。沒跑幾步,院中又追出一個赤著膀子的青年,我一時性急,趁他只顧和我奪錢的機會又給他心口一刀,死沒死可不知道。當時慌忙抽出刀來,在倒下的人身上擦了幾下,就連夜溜走了。這幾個月我怕被抓住,逃到湖北、河南流蕩,上月聽說案子已經結了,才敢回來……」
大約已正時分,從嘉陵江上游來了一列威武的船隊,在四艘虎頭兵船的引導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碼頭。船剛剛停穩,那寬闊的甲板上就張起了青龍華蓋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齊的官員,簇擁著一位身穿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的中年官員走上岸來。江岸上隊列整齊的八旗兵丁齊聲高呼「參見總督大人!」那位中年官員歉和地點點頭,抬手向士兵們致意。這位官員就是接任不久的四川總督黃宗漢。自到四川以來,黃宗漢一直忙於公務,沒有時間四處閒遊,今天到釣魚城來,也並不是專程遊覽,而是聽說這釣魚城位轄嘉陵、涪江兩大水系,乃川中的軍事要塞,南宋時期抗元名將王堅,曾在這裏阻擊元軍,堅守孤城三十六年未被攻破。黃宗漢是個有心計的人,他已看出目今朝政日衰,各國列強覬覦中國領土已久,早晚有大興刀兵之險,如果戰事起來,四川一省豐足,可保半個中國沒有糧秣之憂,但如何保住四川呢?他曾動了,不少腦筋,今天專程從成都趕來,就是要實地勘察一下釣魚城的地理形勢。本來此次出行,並不想驚動若干官員,只是通知了重慶府,準備輕裝從簡察看一番就算了。沒想到重慶府報告了巡撫,巡撫不敢怠慢,立即通知藩臬兩司,這樣一來整個四川省都被驚動了。臬台大人親自前來布署警區,撫台、藩台同時趕到重慶迎候。黃宗漢哭笑不得,只好勸回了撫台、藩台,但臬台乃是負責一省刑獄治安的官員,仍被巡撫強令留下陪伴總督。重慶知府,合州知州都隨同前來,黃宗漢的總督衙門卻只有一位最受黃宗漢器重的幕僚李陽谷隨行。
回到州里以後,陳老倫心裏再也平靜不下來了,周氏那俏麗的面容始終在他的眼前浮動。儘管他儘力想驅趕開,但不知為什麼越想驅趕就越想得深切。陳老倫這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但尚未娶妻,心猿意馬之間未免想入非非,竟萌發出了娶周氏為妻的念頭。這個念頭一出現,就趕不散了,整整一個晚上,他輾轉反側,左思右想,最後終於設想出了一個十分陰險毒辣、一箭雙鵰的鬼點子。
回到合州縣衙后,榮雨田連后衙也懶得進了,他愁眉苦臉地坐在籤押房內,苦苦地思索著應付的辦法。想來想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還得請刑幕先生幫他出出主意。合州的刑幕先生已經年過半百了,對縣衙內的情況十分清楚,而且由於多年掌管刑獄,對緝拿盜賊也有一定的主見。再加上榮雨田為保官起見,對這位老刑幕的態度又十分虔誠,引起了同情。老刑幕第一次眯起眼睛為縣太爺認真籌劃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建議說:「這件案子十分難破,百天之內未必能將元兇拿獲,但上面的期限已經定死,要想消滅彌禍,只有找刑房書吏陳老倫來想辦法了。」榮雨田說:「陳老倫平日沉默寡言,年紀又只有三十齣頭,難道能承擔這麼大的事情?」老刑幕收起了一直沒有消失過的笑容,正色地說:「大人切莫小看這個後生,他雖然年紀不大,但頗諳事故,有急智,而且閱歷甚廣,在合州縣衙內,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也沒辦法,那此事就不好辦了。」榮雨田見老刑幕如此推重陳老倫,心中又燃起了一線希望,吩咐立即請陳老倫來籤押房議事,刑幕先生則知趣地見機告退,榮雨田竟破例將這個僚屬送出籤押房大門。
第二天李陽谷故意晚起了一會兒,起床后大聲吩咐隨從「準備行裝,乘上午的船回成都。」臨出驛館前,還特地寫了兩封書信,一封給知府杜光遠,一封給重慶閤府名流,委託驛館差役轉送,並千叮嚀、萬囑咐說:「李某就要乘船回成都了,兩封書信一定要送到,過幾個月我還要來重慶拜會府台大人的。」然後又請驛館派了兩個人,幫助把行李送上船,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重慶。
盧道恩已經聽見了轅門前的喧嘩聲,但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看見總督大人虎著臉走進公堂,不覺一陣驚慌,趕忙起身迎接。黃宗漢擺了擺手,示意不要中斷審訊。但這個示意卻不管用了,全體鞫審官員一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喊道:「參見總督大人!」黃宗漢冷冷地說:「我叫你們不要停止鞫審,誰要你們起身相迎。」說罷龍行虎步走上正座。盧道恩急忙讓位,黃宗漢一把扯住了他說:「只須給本督搬把椅子來就行,你還坐正位!」盧道恩連稱不敢,黃宗漢不耐煩地說:「哪有那麼多虛禮?」盧道恩無奈只得硬著頭皮站住,早有一名親隨校尉搬來一把太師椅放在臬台座位的上首。黃宗漢一屁股坐下,吩咐道:「接著審!」眾位鞫審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尷尬相。黃宗漢捅了盧道恩一下說:「盧大人,審哪!」盧道恩似乎剛剛醒悟過來,說:「對,審,審……」
正行走之間,黃宗漢突然聽見前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喊冤聲,這聲音凄切、悲愴卻又十分響亮,把黃宗漢等人都聽得愣住了。最感驚惶的是合州知州榮雨田,他暗自思忖:「山上山下的路口都早已被嚴密封鎖,禁衛軍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守得何等嚴謹,怎麼會讓一個女人混到總督大人的必經之路上了呢?」正自詫異,前面開路的軍丁似乎事先已接到了暗示,揮動皮鞭,狠狠地照著一位跪在地上的少女抽去。只聽喊冤人一聲慘叫,榮雨田估計再倔強的人也要倉惶逃走的,但定睛一看,那個喊冤人卻任憑皮鞭勁抽,只是不肯移動半步,再一細看,差點沒嚇得喊出聲來。
大堂上沉靜了片刻,堂下傳來了「嘩、嘩」的鐵鏈子響,兩名獄卒押解著一名彪形大漢走上堂來。那大漢一張四方臉上鑲著一對公牛般的大眼睛,滿臉橫肉,絡腮鬍子顯得十分兇悍。向氏一見這人,心中就是一陣憎惡,而這個大漢被按著跪倒后並不低頭,只是貪婪地望著向氏,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似的。榮雨田對大漢喝問道:「金六,你可認識這個女人?」那大漢點了點頭說:「認識,她就是七澗橋的向氏!」榮雨田問:「你對她可有瓜葛?」大漢嘻笑了一下,帶著輕狂的口氣說:「她與小人有奸……」,「胡說!」榮雨田大吼一聲指著大漢說:「向氏一向清白,豈能與你有奸?」大漢似乎一怔,但立刻恢復了鎮靜說:「大人息怒,向氏不但與小人有奸,而且我二人通姦已經二年有餘了!」向氏此時羞愧、憤怒交織在一起,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隻縴手來指著大漢說:「無恥惡棍,我何時見過你的面,大堂之上你竟敢誣陷良家婦女,你、你、你不怕遭天譴嗎?」那個大漢見向氏惱怒之時更加有一番風韻,更加輕狂放蕩,竟挪動著身子,向向氏靠攏過來,嘴裏喃喃地說:「我的美人,我已全部招供了,諒你也隱瞞不住,不如實話實說了吧!」榮雨田這才插話問道:「向氏,你還有何話講!」向氏把臉轉向榮雨田說:「大人休聽他一派胡言,民婦實在不認識他!」榮雨田把向氏丟在一邊又對金六說:「金六,你把如何與向氏通姦,又如何謀殺鞠海父子的事,詳細招來!」金六順從地應了一聲:「是!」就像背書一樣地講起了他與向氏在二年前「勾引成奸」的過程。又說:「我二人兩年來多次乘鞠海父子出外治病之機,在向氏房中通姦。一個月前,鞠海父子去華瑩山給人看病,原定十天回來,小人就潛入向氏房中與其取樂。不料鞠海中途腳腕扭傷,先期回來了,在向氏房中發現了小人,幸虧當時我二人只是在說些情話,沒有被他抓住把柄,小人借了個情由,矇混過去,匆匆逃走了。那鞠海卻起了疑心,把兒子也喚了回來,欲查小人蹤跡。向氏恐怕事情敗露,就與小人商議對策。小人不該起了殺機,與向氏約好,由她先將鞠海父子灌醉,夜間故意假做私奔,先將大醉中的鞠海引出門外,由小人伏在暗處一刀殺死。不料小人動手太猛,鞠海倒地聲音過重,鞠安也被驚醒,出門窺探,發現了我二人的勾當。當時向氏伸手抱住鞠安,令他無法掙扎,小人又是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殺人之後兇器如何收藏?」被小人包紮好,扔到七澗橋下的江水中了。「姦婦說了些什麼?」她說既殺了人少不得就得咬咬牙,冒充清白之人去州里呼冤,也許能矇混過去。」你卻逃往何處?」小人企圖沿涪江外逃,不想十天前在山谷中迷了路被捕頭抓來,這也是鞠海父子冤魂纏繞,小人罪有應得。」你的口供可實?「句句是實話!」「當堂畫押!」「是!」擔任筆錄的陳老倫已將口供錄好,送了過來,金六看也不看就畫了押。榮雨田將供狀拋到向氏面前問:「你還有什麼話說?」向氏到這時才明白,今天的審訊原來是知州大人早已布好的圈套。自己血海般的深仇未能伸報,卻要以淫|婦的罪名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她自知要想擺脫這場陷害是萬萬不可能了,她平日雖然十分善良賢慧,但性格卻也十分倔強,把這幕醜劇看穿后,她心中反倒踏實下來了,決心以理抗爭,至死不讓榮雨田得逞。於是她挺起腰答道:「民婦冤枉!」榮雨田把驚堂木一拍說,「大堂之上,人證確鑿,還敢抵賴!來人,掌嘴!」知州一聲令下,行刑衙役立即跑上來,兩個人將向氏雙肩架住,另一個人用一塊硬木板尺在向氏臉頰上左右開弓,一頓猛打。向氏本是個皮膚細嫩之人,怎禁得這木板拍打?只打了十幾下已經皮開肉綻,滿嘴是血,那高昂著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一下子垂了下去。榮雨田止住了行刑者,冷冷地問向氏:「你是招也不招?」向氏喘了一口氣,把嘴裏積淤的血塊吐了出來,雙眼一閉,一言不發。榮雨田又問了一句:「招不招?」向氏使勁搖了搖頭,但已說不出話來。榮雨田大怒,喝令將拶子準備好,衙役們不敢怠慢,一付血淋淋的拶子擲在了向氏面前。向氏知道這是一種夾斷手指的酷刑,但毫不驚慌,索性扭過臉去,不理睬榮雨田。榮雨田怒上加怒,吼道:「給我拶起來!」行刑衙役剛把拶子套到向氏手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收,收,給我加力地收。」向氏只覺得手上一緊,十根指就發起了一陣徹骨裂心的疼痛,頓時汗流滿面,眼冒金花,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榮雨田喝令用冷水將她澆醒,看著她痛楚地出了一口氣,混身不斷抽搐,知道這次用刑過狠了,向氏已經難以支持,就示意衙役將拶子退下,繼續追問:「你到底招不招?」向氏只覺得雙頰如同火燒一般疼痛,雙手更是不敢曲張,其痛楚直連心腑,嘴裏喃喃地說:「冤,冤……枉!」榮雨田把手一揮又要動刑,向氏心膽俱裂,急忙說:「民婦與兒媳周氏相依度日,若有奸|情,媳婦豈能不知?只要大人把周氏找來,一問便清楚了。」榮雨田「嘿,嘿,嘿」一陣冷笑,說:「你以為周氏能幫你忙嗎?恐怕也不盡然,來人,傳周氏上堂對質!」向氏聽說要傳周氏當堂對質,心中一喜,她想「我待媳婦如同親母一般,平日婆媳融洽,只要周氏一來,我的冤枉自然洗清了。」想罷不覺一陣輕鬆,連傷痛都似乎輕了一些。
黃宗漢從轎里走出來,滿臉怒氣,那種威嚴實在令人戰慄。他對中軍旗校說:「將這名軍卒押起來,從重發落!」說罷,轉過頭去對跪在地上的守衛軍丁說:「驕橫跋扈,狐假虎威,平日趾高氣揚,欺凌百姓,才有今日之舉,還不給我滾下去聽候發落!」那班軍丁哪個還敢聲張,答了一聲「喳」,一個個灰溜溜地退了下去。黃宗漢整整衣冠,倒背著雙手,氣哼哼地向大門走去。誰知走到門前,卻出來一位紅臉的軍校,恭恭敬敬地請了一個安后,說:「請總督大人留步!」黃宗漢說:「難道本督連一個小小的按察使衙門也進不得?」那位軍校答道:「衙內正在會審要案,按察司重地,會審期間按律不管那級官員到此,皆可擋駕,奴才不過是循例而已。」黃宗漢更加惱怒,問道:「什麼要案?」軍校答道:「合州命案!」黃宗漢說:「本督正為此案而來,快快閃開!」說罷用手輕輕一推,就將攔路軍校推到了一邊。總督府旗牌忙走過來吩咐道:「閑雜人等閃開,門衛諸軍校不必稟報,總督大人只是前來聽聽審訊情況。」門衛們哪個還敢阻攔?眼見得黃宗漢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