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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篇 第四節

西北篇

第四節

夏明若仍然在唾沙子:「呸!……哎喲,嗓子都痛……好歹出發前我還花了半個晚上把《土壤學》和《沙漠研究》看了!」
大叔便空出手來解繩子:「你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啥?紙上談兵!羅布沙漠啊,那冬天就是和塔克拉瑪干不一樣,和內蒙那邊的也不同,風特別大,」大叔擺擺手,喊道,「行了,回去吧,看樣子撲空了!」
夏明若都不耐煩了:「你知道的嘛,這就是全息……」
夏明若扭頭:「呃?」
夏明若勉強支起身子又跌倒:「往回跑?」
大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那陣風把我們吹進了雅丹群,雅丹地帶溝壑縱橫,跟迷宮似的,咱們現在大概在哪個深溝里吧……哎喲我也管不了了!真是謝天謝地!」
他急忙忙衝出帳篷,四下里喊:「老黃!老黃啊!」
所以儘管研究者一直在努力剔除這件事的迷信色彩,民間仍在傳言「冤魂索命」,說什麼前頭開路無常鬼,後邊押隊夜遊神,越傳越玄乎。
「哦!哦!」大叔趕忙停下,夏明若一時剎不住撞在他後背上,兩人稀里嘩啦一口氣滾到了沙丘底。再爬起來,夏明若磕到了,灌了滿鼻腔的血,他使勁兒地捂著,鮮血便沿著指縫一滴一滴落在黃沙上,結成一個個暗色團塊。
也只跑出幾步,天邊的黑浪便翻了過來,如一口大鍋扣住了人。浪頭攜著尖厲的呼嘯,帶著寒氣,夾裹著卵石沙粒以及一切它所能掃蕩之物,鬼哭狼嚎,排山倒海,從夏明若和大叔頭上滾過,把兩人猛然推倒,壓趴,將子彈般嗖嗖飛行的沙粒劈頭蓋臉地打在他們身上。
大叔托著他的下巴讓他仰頭:「年紀輕輕,倒病懨懨的!你他媽豆腐做的吧?」
大叔大笑,說:「走,咱倆加快速度,起風之前還能回來。」
大叔翻身坐起來,看了一會兒便壓著夏明若的頭讓他匍匐在地。
夏明若眼睛完全不能睜開,他覺得似乎正踩在波浪上,甚至控制不了自身,這一波一波的狂浪拋著他往上翻,推著他往前沖,然後把他扔進流沙中埋葬。
夏明若轉身坐了起來,想了想,又雙膝跪地爬走了。大叔無可奈何再扯他回來:「你小九-九-藏-書子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至於豹子,更是哪兒也沒去,只不過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幾分鐘后,他們重新團結回楚海洋周圍,後者才驚覺大叔與夏明若已經不知去向。
「真像是死過一回似的。」夏明若喃喃,「上回在雲南娘娘墓里遇見漲水,現在想起來真是小意思。」
夏明若決定不理他。
楚海洋終於趕在狂風前頭找到了夏明若和大叔,他髒得像團泥,而且氣急敗壞。他揪著大叔的衣領子拚命搖晃:「舅舅!你你你你你你!」又把夏明若提起來搖晃:「別信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為什麼?」大叔沖他撅起小鬍髭,裝模作樣要生氣。
其實行為模式這種東西很難說,比如此時的營地中,老黃正從炊事員古力姆的挎包里往外鑽。
相比古荒大漠,這樣的沙丘小得可憐,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憑著人的腳力往上爬,又是要命般艱難。尤其是大風呼嘯黃沙流動,兩人幾乎是一步一跌,大叔乾脆解下腰間的麻繩,把兩人系在一起。二十分鐘后他們到達坡頂,張望著近在咫尺的雅丹群。
夏明若說:「舅舅你思想反動了啊,不經常進行政治學習吧。」
「呸呸呸呸!呸!」夏明若抹嘴,「香,好一股駱駝騷味。」
夏明若伏在地面上細密地喘著,突然鼓足一口氣匍匐前進,大叔立刻拉住他的后領把他拖回來。夏明若說:「幹嗎?」
夏明若仰頭,藉著手電筒光看見風暴仍在咆哮,與高高的沙崖貼肩而過。
他反手利落地將夏明若「砰」一聲劈倒,踩在地下,嘴裏又嘀嘀咕咕:「您老人家天上有靈思想放紅光照遍亞非拉……快把這姓夏的孩子給鎮壓了,太難帶了……」
幾乎是絕望之際,大叔卻喊了一聲「天助我也」,夏明若被他拉著掉進了一個大坑,撲簌簌直摔到底,人都摔蒙了,嚇得大叔給他掐了半天人中。
「四處轉轉,東西丟了還能傻坐著?」大叔說,「沒事,據我經驗,現在離真正的黑風暴還有一陣子。」他指著最近的沙丘說:「到頂上去,昨天我告訴豹子說是個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九-九-藏-書向來連睜眼瞎話都信。」
兩人激動地將酒瓶子砸得粉碎,站起來要往回走,夏明若卻發現了不對勁:「舅舅,那是什麼?」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立刻分散跑去加固帳篷,一時間營地里雞飛狗跳,你撞我我踩你,鞋都跑掉了,喧鬧聲不絕。
大叔咬牙拉他起來,奮力邁開腳步:「跑——!」
大叔說:「我還真沒罵錯你。」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們去哪兒?」
「不——!」大叔喊,「順著風跑!逆著風是要死人的!」
夏明若咕噥:「偏巧我就是鼻黏膜最脆弱,算了,不想它就得了唄,舅舅快走。」
到了歷史系這邊,更是要問個為什麼。因為在他們掌握的資料中,許多「過陰兵」現象就發生在平原的農村,或是田耕上,或是小橋頭,甚至是居民家旁的巷子口,並且在夏秋季節,月明星稀微風輕拂的晚上。
他原地找了兩圈,扣上皮帽就跑,大叔也跟著。夏明若跑太急,不小心栽了個大跟頭,吃了滿嘴的沙。大叔拉他起來,見其唾得正起勁便有些幸災樂禍,關切地問:「好吃嗎?」
大鬍子跳起來:「放你個屁的不可能!風都來了還不可能!」他急促說道,「羅布人有個傳說說冬天有一種風叫『寒鬼風』,說是五十年刮一次,刮一次地上五十年不長生靈,他媽的原來不是哄娃娃!不會就讓我們碰上了吧?」
只在夏明若瞪大眼睛的一當兒,那股煙嘭地散開,如衝天巨龍捲起萬噸沙石雷霆般地殺來,剎那間天昏地暗,濁濤滾滾,狂沙如幕。夏明若手足無措,大叔拉起他便跑。
夏明若扯掉面罩,還有些眩暈,他感覺風小了許多,便問:「這是哪兒?」
夏明若驚慌地說:「誰添亂了?我的貓不見了!」
這種解釋大概是相當接近實情的一個,但同樣經不起仔細推敲。文章傳閱時,物理系表示理論上是講得通,但撇開聲音不談,記錄影像——立體捕捉再立體投射到無所憑依的空氣中——是件多麼複雜的事,這個由山崖上含微量硅與鐵的岩石而形成的磁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夏明若!嚮導——!」
大叔指著百米外的峽口喊:「昨天晚上本九*九*藏*書來想在那兒紮營,但嚮導們堅決不同意!因為兩面沙崖太陡,而且也不是必經之路!別信你是沒來過沙漠,其實風沙比什麼汽車坦克都要厲害,真是壓死人不含糊,你看咱們腳下,剛踩的沙坑,小半米深,可眨眼就被抹平了!」
說也奇怪,一下沙丘,就有股橫風推著他們跑,兩個人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互相攙扶著好容易才到了峽谷口,要不是穿得厚重,早就報銷去半條命。一路上大叔都亮著手電筒,那寶貝彷彿輕易不肯露出真面目,反光點時隱時現,近到跟前,又看不見了。
夏明若此時還沒空想這個,他只是被好奇心所驅使,純粹想去看看。
大叔心潮澎湃:「奇迹呀,夏別信小同志!我們竟然在羅布沙漠的腹地找到了一隻白酒瓶子,還是空的!」
大叔指指鼻子說:「因為裏面有沙,被沙子磨著哪有不出血的道理。」
「全息影像,」大叔說,「你給豹子科普的時候我也學了一點兒,但問題是這如果是影像,那1948年和我一起衝撞了陰兵的小夥子為什麼到今天還沒有回來?」
舅舅說:「我倒是想,就是沒人肯教啊。」
古力姆拎著老黃的后脖子,憋足了力氣在它腦袋上練彈指功:「阿……阿囊死給!貓(第二聲)的么找死!我佛(說)兩根胡蘿蔔子(這)么重?!原來都四(是)你的緣故!」
大叔壓著嗓門說:「知道你膽子大,但現在可不能靠近。」
大叔自然攔著:「別別,咱們好手好腳地回去。」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大叔的臉上痛得就像鞭子在抽,他摸到夏明若的胳膊,立刻把他拽過來,打開手電筒一照,發現這小子倒他媽的手腳快,滿腦袋蒙得嚴嚴實實。
「那倒也說不定……」大叔撓撓頭,突然雙手合十神神道道說,「阿彌陀佛百無禁忌紫微星君破煞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行了,別廢話,」他說,「抓緊時間休息,你也不腿軟,我這把老身子骨早就撐不住了。」
風暴像疲倦了般漸漸停止,只揚起微小的沙塵緩緩飄撒在空中,能見度雖低,但仍能看見沙塵後面有一支全副武裝、影影綽綽的軍隊正經過懸崖的豁口九*九*藏*書,距離夏明若他們還不足三十米,甚至聽得見叮叮噹噹的兵器碰撞聲、腳步聲,以及偶爾的駱駝鼻息聲。
「那不叫海市,」他輕聲說,「那叫過陰兵,你開眼了。」
夏明若最不愛聽這話,瓮聲瓮氣地反駁,大叔用髒得結了板的衣袖替他擦血,左右開弓動作頗為粗魯:「我說乖乖,舅舅可比不得你爹娘,忍著些。」
夏明若問:「靠近了就會消失?」
大叔的臉瞬間變了色:「你還有心情背詩!那是風!黑風暴——!」
「你們在哪兒啊——?」
話說這人全身上下也就這隻手電筒值錢,光束集中,且照程極遠。原本屬於學校里的俄文老師,往上可以追溯到抗戰勝利后蘇聯紅軍控制東北時期。他撿起手電筒來無意間擰亮,峽口附近便有東西一閃而過——也就是那麼零點幾秒,卻叫兩個人都看見了。
楚海洋連忙停手:「怎麼了?」
「不謀而合啊,」夏明若裹緊了軍大衣緊跟他,「我也覺得老黃就在這個方向,好歹養了十年的貓了,行為模式我一清二楚。」
遠方立刻響起了嘶啞的呼喊:「別信——!舅舅——!哪兒哪?人哪——?」
「拿來。」大叔接過手電筒,再細細一瞧,又什麼都沒有。
老黃波瀾不驚地忍受著,因為它是一隻做大事的貓。
大叔看也不看躺下,拍去滿頭的沙:「風唄。」
「啥?」
夏明若說:「海市蜃樓!」
「別信!」大叔對著他的耳朵喊,「站起來!跑——!」
大叔擺手說:「往後你就知道了,其實都是小意思。人生百年總有一死,躺在棺材里,那叫大意思。」
夏明若也很動情:「這是來自家鄉的酒啊!我彷彿聽見了我爹那無比親切的聲音:『明若啊,今天逃課吧,咱爺倆出去溜達溜達!』」
酒瓶子上標籤仍在,正面:大救星二鍋頭,63°,北京·通縣,國營大柳樹鄉小黃庄東方紅酒廠;反面: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沒看見!」夏明若急得汗都出來了,「還有我的貓呀!我的貓哪?」
夏明若冤枉死了:「舅!我拴在你身上呢!」
《××自然科學》上曾刊登過一篇豆腐塊文章,解釋的就是民間所謂「過九_九_藏_書陰兵」現象,主要論點是「全息影像」。有些人跡罕至的山溝因為自身環境而形成了特殊的電磁場,在某種條件下——大多是雷暴閃電等極端天氣——電磁場會記錄下生物電信息並儲存;一旦相同的外界條件再次出現,電磁場便會將其所記錄的信息發射出去。
夏明若催促他快走,一會兒又問:「這血怎麼止不了啊?」
大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見一股黃煙從瀚海般的沙丘后驀地升起,旋入天際,夏明若說:「大漠孤煙直。」
夏明若彎腰不停咳嗽,懷裡的手電筒掉了。
夏明若含糊地拒絕,表示沙漠廣袤,掩藏有大量的古代人類活動遺迹,散落文物之多,相當驚人,碰見不撿,那叫瓜娃子。
他喃喃道:「我還是解放前在貴州山區看見過一次,沒想到又遇到了。」
正巧亂軍之中大叔也在喊:「豹子!豹子!……別信,你看見我徒弟沒?」
大叔將手電筒咬在嘴裏,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朝沙里迅速地插著,夏明若也顧不得什麼血了,觀察得極為專心致志。大叔緩慢地向前移動,突然刀尖隱約傳來「叮」一聲,似乎碰見什麼硬東西。
「反光?」夏明若不確定地問大叔。
夏明若慘叫連連:「啊——啊——」
「不是,」夏明若拚命推他,急急說,「你快看!海市啊!」
夏明若也不是什麼安分人,東張西望突然又喊起來:「那是什麼?」
他將駱駝身上的重要物資卸下來往帳篷里堆,又衝著傻愣愣的隊員們嚷:「快呀!」
大叔發了一會兒呆,頗為感觸:「還是主席靈啊……」
夏明若被他擦得滿臉生痛,嗷嗷叫著說:「行了行了,心領了。」
兩人各自愣了一陣,隨後不約而同地往峽口方向沖,大叔邊跑還邊有意見:「想不到你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
大叔扔了匕首就往下挖,只挖了不到十厘米,無比鄭重地舉出了一隻白酒瓶子。
夏明若鑽進帳篷又鑽出來,楚海洋吼道:「少爺!這關頭你就別添亂了行不行?我們幾個可都得去築防風堤呢!」
回應他的是千奇百怪的風聲,天邊的巨浪又聚集湧起,彷彿一天黃黑水再次潑將而來,沖得斗大的卵石乒乒乓乓地撞擊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