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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篇 第三節

西北篇

第三節

鬍子張開十指在火盆邊上烘著:「等氣溫再升個幾度……我說那個夏明若啊,你一頓早飯吃了四十五分鐘了啊。」
夏明若接過來:「什麼?」
錢鬍子拍大腿:「不說我都忘了!不但騙了我們三十斤糧票,還想騙我的姑娘去當兒媳婦!我告訴你夏明若,」鬍子義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給你!」
鬍子連連後退:「不對勁,不對勁……」
他說:「我1955年上北京讀書,老師關心少數民族學生,帶我們去看戲,我第一次看見你爸,那時他才十四五歲吧?你家老老爺子在台上演什麼……」
「走吧,」他說,「回家去。」
老黃喵嗚一聲鑽進他的睡袋。
鬍子看了一怔:「喲,你繼續,我不和你說話了。」
「敦煌所的同志們在榆林窟秘洞里發現的,可能是北朝的東西,現在消息還沒有公布,」錢鬍子說,「原物是一個捲軸,正在修補,這是他們的臨摹件。我們看了都認為是曲譜,你帶回家讓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過來。
於是再次搭起帳篷休息,收拾停頓,夏明若抱著老黃鑽進睡袋。
「穿回去!不能脫!」大叔低吼。
大鬍子點頭:「知道就好。」
但編鐘畢竟是一件樂器,修補易,恢復銅鐘原有排列難啊,並且這古代樂器還特殊,按敲擊部位不同,一隻鍾能發出兩個音。可這兩人別說聽音了,可能連簡譜都不識,正煩惱間,遇見了閑人夏修白,當時還叫夏東彪。
大叔說:「滾。」
「對,魯肅,」錢大鬍子說,「你爸就背著個手,站在幕布側簾後面看。我哪裡聽得懂什麼昆戲京戲,光顧著看他了,心想哎呀,這個人長得怎麼這麼精神啊……就是後來落魄了吧?」
夏明九九藏書若拱手說:「多謝師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稱代戰公主。夏明若從小體弱多病,恐怕不是對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
月光照在崎嶇不平的戈壁上,他給那頭病倒的老駱駝多餵了些水,拍拍它的背,讓它走。據說年老的駱駝和馬一樣,也能認得路。
夏明若蜷縮在帳篷角落裡,此時回頭,嘴裏鼓鼓囊囊,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來的神情。
而牲口們開始真正地狂躁,無論誰都拉不住轡頭。它們坐立不安地踢蹬,打轉兒,最後極有默契地圍成一圈,匍匐著,呦呦哀鳴著,再也不願起來。
「駱駝。」
眾人看得傻了,好長時間誰都沒說話,就在那靜默的十幾分鐘里,紅光暴漲,沙漠竟被映射得如一片無垠血海。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黃。」
早上起來溫度是零下十四攝氏度,隊員們一個個自顧自哆嗦著小身子,唯有錢大鬍子老實,喊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凍壞了,氣溫一低就不能彎曲。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立刻有人喊起來:「不可能!這是冬天!四五月份才是風季!」
夏明若於是鑽進他的大帳篷,木然地嚼著,腦袋裡想著松潘大草原上的紅軍。
「給你爸看?」大叔叉著腰問,「你爸搞音樂的?」
大叔羡慕地直咂嘴巴:「抱貓啊,真暖和,我腳指頭都快凍掉了,怎麼就沒個貓陪我睡呢?」
大叔毫不客氣地笑起來,夏明若一臉惱火地繼續嚼著。
鬍子抬頭一看:「哎呀!這太陽怎麼……」
他繼續喋喋不休,糾纏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著了。
就像一隻巨大的紅氣球,高高掛在頭頂上。
鬍子苦著臉嘆氣。
夏明https://read.99csw.com若說:「豈止是落魄,差點兒抹脖子。幸好有一位工人階級的女兒出現了,我們院兒里上年紀的都說是傻姑救佳人。」
鬍子埋著頭不說話,大叔狠咳一聲,拍拍駱駝:「聽我的,這頭身上的行李卸下一半來給另外幾頭分攤,時間不能耽擱,趕快收拾動身。」
大叔斜著眼睛:「哼哼!」
大叔放開嗓子吼起來:「弟兄們!黑風暴——!黑風暴要來了——!」
夏明若順便把軍大衣扒下來:「這是怎麼了?」
「不是,」夏明若說,「我爸修收音機的。」
老黃從夏明若的睡袋裡抬起頭來,黑暗裡就看到兩隻眼睛,一黃一綠,小燈泡似的。
整理好后吃早餐,幾十年不變的羊肉拌飯。
因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過很容易迷路,說不定會在這由狂風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宮中打轉直到天明。
明天,後天……
大叔接過來繼續喂駱駝:「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冷歸冷,錢大漢他壓根兒不在乎,從睜開眼睛起就活蹦亂跳地唱歌,說看中了一個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他帶了五十頭羊,結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紀律:今天依然不許洗臉,不許刮鬍子,不許刷牙,廚子做飯之外也不許洗手,誰要是受了傷,那就舔舔。
豹子終於崩潰了,他撲到大叔跟前問:「師父,我和貓你選哪個?」
眾人便跟著他出去,還沒接近駝隊便覺得動物們十分反常,躁動得很。楚海洋走向一頭馱冰塊的駱駝,它的鐵掌昨天掉了,腳底被堅硬而鋒利的鹽鹼塊割得鮮血淋漓,十分可憐。
夏明若問:「你怎麼知道?」
楚海洋說九*九*藏*書:「從玉門關算起今天是第十三天,駱駝還沒有喝過水,一路上也找不到草料,只餵了少量豆餅……」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錢鬍子活動手指,覺得差不多了,便開始收拾東西。收著收著掏出一捲紙,皺眉看了一陣,恍然想起來,趕忙交給夏明若:「差點兒忘了,別弄丟了。」
大鬍子挺高興:「太好了,我剛剛還想這破手指今天怎麼繪製路線呢!」
有一天開完了批鬥會,兩革命小將聊天說漏了嘴,錢大鬍子便揣著一把柴刀夜闖歷史系。結果看大門的正好是李長生老頭兒,師徒倆一拍即合,狼狽為奸,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補文物。
豹子立刻獻殷勤說:「師父,我陪你睡。」
「作孽喲。」大鬍子心疼了。
夏明若瞪大眼睛,發現他竟滿頭冷汗。
夏明若扯扯大叔,大叔搖頭:「我也不知道……」
夏明若說:「那是那是,也訛了你們不少錢吧?」
錢大鬍子問:「海洋,都準備好了吧?」
他師父說:「貓。」
夏明若說:「老黃你去陪舅舅睡,舅舅冷。」
半夜裡他們把倉庫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夏東彪將銅鐘蒙進棉被,貼著耳朵拿小錘挨個兒輕敲了幾百遍,宮商角徵羽,總算定了順序,可惜中間少了四隻啊。
夏明若甩掉面紗,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兩下,見別人看他,便解釋:「我喘不過氣來。」
豹子哭著說:「嗚嗚……我還不如死了好。」一會兒不死心又問,「那我和沙棗呢?」
大叔茫然四顧,突然看見一早兒就出去尋路的兩個嚮導翻過沙丘,跌跌爬爬,沒命地向營地奔來。他怔住了,轉身一把擒住夏明若的手腕。
天氣冷,飯一出鍋上面就迅速凝結起一層白乎乎的羊油,夏read.99csw.com明若每咽一口都要掙扎半天,大鬍子鼓勵他:「要堅強,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說:「啐!敢欺負我爹,小心我娘削你。」
……紅糊糊的。
於是大家都很羡慕老黃:貓洗臉它不用水啊。
這些事夏修白可從來不對人提,夏明若印象中他爹也就哭過一次,那是1965年夏天,得知明若的爺爺沒了。其實老爺子進了牛棚后沒熬多久就去了,而始作俑者竟然瞞了家屬整整七年。
楚海洋也把領口解開,皺眉說:「奇怪,我就像胸口正壓著塊石頭。」
「沒錯,」鬍子說,「其實十年前也挖出過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里的還要早,當然規模小,損毀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運輸出了差錯,其中四隻鍾叫人偷了,等發現時已經運到了外蒙古。」
這時,聽到遠處幾個科考隊員呼呼喝喝,鬍子心裏煩,猛踢一腳沙子,轉身便罵:「又怎麼了?!」
老黃遲疑著,大叔一挺身坐起來:「還等什麼?快來呀!」
「當然是哈密瓜,」他師父呵斥,「快給我睡覺!再啰唆小心我劈了你!」
夏明若咽下羊肉飯,冷冷說:「我叉死你。」
夏明若說:「啊?」
老駱駝彷彿聽懂了一般,搖搖晃晃站起來,錢大鬍子看見了,便牽著韁繩送了一程。
「我和駱駝你選哪個?」
那邊喊:「錢老師,你快看天上!!」
大叔誇獎:「多好的孩子……」
當時正在鬧「文革」,事情太不光彩,當權派便要捂著,這件國寶便被藏在了某大學歷史系的倉庫里。1969年,歷史系的教師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殘的殘,入獄的入獄,進牛棚的進牛棚。錢鬍子由於兇悍愛打架,誰也奈何不了他,於是因禍得福,光榮地踏上了掃九九藏書廁所淘糞池的崗位。
大叔說:「別給我磨蹭!樓蘭古城東邊有座烽火台,烽火台再向東六十步有水脈,有水脈,就有牧草,懂了嗎?」
但兩三小時后,駝隊便停下了。
過了這片雅丹群,樓蘭就不遠了。
「魯肅。」夏明若說。
鬍子笑著說:「朋友,道在民間啊。知道那架戰國編鐘嗎?」
大叔問:「湖北那個?叫什麼曾……曾侯乙墓吧?」
楚海洋正好進帳,笑著說:「這話說得好,以後你媽生氣可不許上我家躲著,你爸也不許來。」
「你爸不簡單。」錢大鬍子說。
「……」(宇文豹面壁)
夏明若打個響指:「聽舅舅的准沒錯,老師,快走。」
大叔如今打扮得與西域嚮導一般無二:裹皮襖,戴皮帽,腳蹬長靴。他摸摸自己頗具特色的小鬍子,仰著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則再也不答理他。
骨灰找回來后,夏修白大哭一場,哭完了滿世界找酒喝,用筷子敲碗唱「秋江一望淚潸潸」,唱到後來哽咽不能言。夏明若感慨說:「幸好有我娘在啊,我愛我娘,我娘撐起一片天。」
「是不對勁,」楚海洋把溫度表給他看,「這簡直是夏天。」
大叔問:「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而後考察隊拔營前行,駝鈴聲聲,翻越過一個又一個沙丘。其間夏明若一直在叫喚屁股疼腿疼,說自己看到駱駝鞍就想哭,最後發明了一種橫向趴騎法,據說這個姿勢比較瀟洒,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野豬啊,都這麼掛著。
大叔指著夏明若,轉頭向鬍子:「啊?」
過會兒大叔掀開帘子送來一隻銅盆,盆里是尚未燃盡的木炭:「做飯剩下的,讓它上你們這兒發揮發揮餘熱。」
楚海洋點了點頭,又搖頭:「駱駝狀況不太好,老師你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