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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篇 第六節

西北篇

第六節

楚海洋跟著他,扭頭要笑不笑地對大鬍子做關切狀:「早點兒歇啊。」
「屁話!」狐皮帽子叉著腿,「老子當然知道你們是考古隊!老子就想問問你他媽是誰,哪兒來的!闖了爺爺的地盤還他媽理直氣壯的!」
夏明若問:「幹嗎?」
大鬍子吼叫著用廢紙團砸人:「臭小子!」楚海洋笑嘻嘻地閃開。
大叔嘆口大氣:「瞧把你們急的。」
他們似乎也在戈壁中生活了很久,臉色糙黑,嘴唇起皮,眉毛鬍子上沾滿了沙粒。他們打量著科考隊,其中有個戴狐狸皮帽子的開口:「誰是頭?」
「沒誰,」夏明若說,「就我和老黃,還有廚子古力姆。要不讓舅舅也跟著?」
「還不給快我沖!」鬍子吼道,「波蘭是我們的!北非也是我們的!」
夏明若靜靜地站著,楚海洋喊他:「別信!走了!」
豹子瞪大眼:「還長著腿哪?!」
大鬍子點頭說就是就是,熄了燈問:「你怎麼又跑這邊帳篷里來啦?上回不是嫌我和豹子呼嚕聲跟響雷似的嗎?」
「一直耽擱到今天?」大叔問。
一點兒道上的規矩都不講。
「得了吧。」有前車之鑒,楚海洋知道大叔也靠不住。他轉念一想,覺得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廚子先去了,今天准能提前吃飯。
「夏別信撞上的,從小他撞鬼的概率就比平常人高,」楚海洋伸長脖子張望,「咦?他人呢?」
夏明若跑去跟楚海洋說,楚海洋滿頭的汗,問:「誰陪你去?」
夏明若抬抬眼皮說:「您就歇著吧,您不歇我還要歇呢,我可是從早上七八點一刻不停忙到現在了。」
「哦,」豹子問,「那城叫……」
楚海洋嘟囔:「我們這是穿越到哪個朝代了……」
夏明若拍拍楚海洋:「走,回去睡覺。」
大叔說:「還用你問?早衝鋒去啦。」
豹子仍在玩笑中:「不是我,是你說的,你九九藏書說那是一座城。」
錢大鬍子說:「咦咦咦!你這個小傢伙!難不成我還比你閑啦?」
楚海洋仰頭想了想說:「其實就是紅城的意思。大沙漠中有很多古城以顏色命名,比如赫連夏的都城叫白城,西夏的都城叫黑城——這兩個不是一家,前後差了一千多年——再比如青城。現在青城還在,就是呼和浩特。」
夏明若說:「剛才讓你下來你不聽。駱駝渴了快半個月了,見到水還不跟瘋了似的,它往前一衝一跪,不摔死你就算好的了。」
狐皮帽子問:「你是誰?」
大叔翻個身,嘟囔:「我才不回那邊呢……那邊有隻貓,掉毛,還老往人懷裡鑽……」
豹子氣呼呼舉拳嚇唬他:「你小子!」
豹子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斜著身子看楚海洋手上的地圖:「咱們要去的地方圖上沒有啊。」
「不許說話!」有人喝止。
隊員們用鹽滷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如今至少都能看出是個人來了;吃飽喝足的駱駝也精神奕奕地揚著頭,熱心善良的維吾爾族小伙古力姆把炊具掛在肉孜駱駝身上,一邊高興地哼歌,一邊用拐了八道彎的普通話安慰大叔。
「你們鬍子不是同意了嗎?」
他點頭爬上駱駝,一路若有所思,連豹子胡亂吹牛都不理。到了營地,別人都睡下了,他卻抱著一本古代地域地圖集拚命地翻,楚海洋催他關燈三次都未果。
「啥?」
赤奢城就在冰湖對面,離水面只有五六百米,此時望去,能看見土牆以及各自佔據東西兩角的高塔。錢大鬍子舉著望遠鏡,「東邊的那個是佛塔,」他扭頭,又著急,「看啥?有啥好看的?沒見過水啊?快快快快快!」
「記得幫古力姆幹活,」他吩咐,「我們不久就來。」
夏明若強調:「我可能看見赤奢城了。」
大鬍子死死盯著他的臉,夏明九*九*藏*書若鄭重地點點頭。大鬍子深吸一口氣,突然平地里一蹦三尺高,嗷嗷嗷衝出帳篷在沙地里滾了兩圈,跑回來拉著夏明若,兩隻眼睛鋥亮發著綠光:「現在!現在就去看!」
錢大鬍子舉高煤油燈,靠得很近,煙氣騰起很是熏眼睛。
夏明若一溜小跑到他身邊。
夏明若說:「我中午要吃餃子。」
夏明若看都不看:「我說它是城它就是城。」
「這一幅是宋代繪製的西域全圖,依照的是《漢書·西域志》,」他取來一支鉛筆,用筆尖指著,「這一片是蒲昌海,就是羅布泊,當時還是好大一片水面;這裡是塔里木河,河往西南,經過流沙和白龍堆,就是危須,危須向西南是山國,山國向西南是鄯善,也就是樓蘭。」
豹子晃晃悠悠站起來:「哎喲……跟了你們真是十條命都不夠送!喏喏喏!」他指著冰湖對岸的遠方,「夏少爺,您別告訴我那土墩是一個城啊。」
城牆上的人陸續下來,舉著槍站在科考隊面前。
「為什麼?」
大叔指著自己鼻子也說:「那我老人家可是要命的呀!」
「三十年代的時候發現了這個赤奢水邊的城池,因為古籍上無法查到,所以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它的來歷,於是乾脆以水為名。但由於國事危急,始終都沒能組織考古隊實地考察,結果就耽擱了。」
天還沒亮,錢大鬍子就鑽出帳篷,一手夾著皮帽,一手夾著大衣,風風火火地掀帳篷帘子挨個兒叫隊員們起床:「懶蟲們,打屁股啦!都睡了六個小時了還不起來!」他蓬頭亂髮,褐中帶黃的虯毛鬍子爬了滿臉。
大鬍子馬上服帖了,乖乖跑去掄鎬。掄了一會兒實在心焦,便招呼不勞動的閑人說:「快過來!快過來!」
半小時后,第二縱隊進城,大鬍子剛跑過東門,就中了絆馬索,撲通撲通摔出去老遠。其餘人九九藏書嚇了一跳,愣神之際只聽一聲呼哨,城牆頭上竟然冒出了許多人,個個端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楚海洋說:「這是我們科學院1960年繪製的地圖,當然沒有。」
夏明若說:「說完了。」
「可這水也喝不成啊。」
錢大鬍子剛要說話,被大叔眼神制止,大叔說:「我。」
大叔眼皮子一弔說:「我就是北京來的考古隊的頭,夠明白了吧?」
就像一把散落的珍珠,西域大漠中藏有不同年代的數量驚人的古城,有的已經被發現,有的仍在無垠沙海間沉睡。夏明若說他看見了赤奢城,他鑽進大帳篷,將地圖攤開給錢鬍子看。
「嗯,」楚海洋說,「據說建國初新疆所還專門找了一次,結果沒找著。」
「雙塔,」夏明若豎起兩根手指,「非常清晰。」
豹子問:「啥叫赤奢?」
錢鬍子揚起巨靈掌,夏明若抱頭鼠竄。
「這圖比例尺完全不對,位置也很含糊,」夏明若說,「如今水域消失了,塔里木河也早改了道,唯有白龍堆——就是雅丹——還在,總之,我們就在這一片不會有錯吧?」
夏明若嘻嘻笑著躲閃,打鬧之間真看見了那隻土墩,立刻隱去了笑容:「豹子,你剛才說那是什麼?」
夏明若說:「阿米爾明白!」
豹子問:「我摔啦?」
鬍子說:「事成后頒發你共和國勳章!去吧!赤奢城是我們的!」
楚海洋咳嗽一聲就去牽駱駝。
「好漢,」大叔說,「我們是北京來的考古隊,主要考察的是羅布泊巨大的水文地理變化。大鬍子,給他們看證件。」
古力姆如蒙大赦,連忙好一通嘰里呱啦,意思是沒辦法啦,自己也跟過好多科考隊了,每批都是一個樣,見了新鮮東西就不要命!
錢大鬍子點頭:「不會有錯,繼續。」
鬍子問:「什麼?」
「知道啦。」夏明若漫不經心地揮揮read.99csw.com手,招呼古力姆出發。誰知古力姆的老駱駝肉孜卻不肯離開水,兩人是又拽又拉,豹子也過來幫忙,最後乾脆三人一同往赤奢城去了。
「嗐!」楚海洋笑著擺擺手,「那兩人一脈相承,說穿了就是人來瘋。」
「因為它會移動。」楚海洋說。
「等等等等,讓我理一下思緒,」錢大鬍子敲著腦瓜子,「也就是說,剛剛那條紅柳溝有可能就是……」
大叔說:「說維語,聽得懂。」
「的確,」大叔感慨,「咱們運氣不錯,撞上了。」
「蘆葦上有冰碴子,你當它不會舔?」夏明若笑道,「行了起來吧,我們回營地去,明天帶人來鑿冰。」
「有證據嗎?」
「哪兒呀,」楚海洋小心翼翼地收起地圖,「後來才想明白了,這個城四面流沙,不知道當初建城的時候是不是這樣。總之會動的是沙丘,而不是城。當然還有河流。都以為城在水邊,但沙漠河流往往改道頻繁,有時候又憑空消失。當初偶爾發現沒留記號,茫茫戈壁廣袤無邊,從何找起啊。」
眾人慌了,拉扯韁繩要往回逃,城牆上不知是誰便朝天開了一槍,把他們全嚇趴下了,只能乖乖地被牽走駱駝,奪走行李,隨身的兩把獵槍也沒敢留著。這還沒完,最後在武器的威逼下大家進了城,抱著腦袋,在灰白色、被流沙掩埋了大半的城垣下蹲成一排。
楚海洋說:「赤奢。」
北風捲起了細沙,在紅柳尖上飛舞,楚海洋騎在駱駝上,對著地圖研究來研究去,大叔問:「怎麼?還看出花來啦?」
夏明若的駱駝一馬當先,老黃在它腦袋上正襟危坐,二者迎風招展,彼此心有靈犀。錢大鬍子緊隨他們,又拍鞍子又踢鐙子:「快快快!走呀!同志們走呀!」
大鬍子說:「叫你過來你就過來!」
眾人心不甘情不願,磨磨蹭蹭爬到沙地上打哈欠,好在天氣不錯,風速大概相九-九-藏-書當於平原上的七級,就是冷些。吃早飯時,通報了今天的行程,知識分子們內部全票通過。
大叔拍著大腿呼天搶地:「你們這些人哪!走走又停停啊——!見了岔道就要拐啊!啥年月才能到樓蘭哪——!走了夜路還要走白路啊!!」
大叔被鬧醒了,迷迷瞪瞪從睡袋裡探出頭來,一副過來人口吻:「唉,孩子大啦,不由人啦。」
「哦,紅城。」豹子貌似明白了。
最後一次,楚海洋生氣了,夏明若卻神神秘秘地說:「不得了了,海洋,我可能看見赤奢城了。」
大叔笑著說:「行啦您老,那城又不會跑。大塊頭過來砸冰吧!還是順路帶去的好啊,否則來來回回運冰化水,消耗的還是駱駝。」
「蒜啦,蒜啦(算啦)!」古力姆推著他上駱駝。
「曾經的赤奢水,」楚海洋介面,「如今早已乾涸成幾個小水潭了。」
這麼不客氣,狐皮帽子火了:「你他媽……吃屎長大的啊?!」
蹲下來才發現老黃和肉孜駱駝原來就在旁邊發獃。它們背後兩人高的粗木架上,綁著第一縱隊的三名成員,底下是古力姆和豹子,木梢上拴著的是夏明若。三人都被剝得只剩一件襯衣,也摘了帽子,脫了鞋,嘴裏塞著破布,在冷風中凍得臉色青白。
行進途中經過蘆葦灘和冰湖,周圍寧靜極了,湖面在陽光下像鏡子一般反著光。冰層很厚,眾人放心大胆地讓駱駝踩上去。
大鬍子正色說:「阿米爾!我現在以司令員的身份命令你擔任第一突擊縱隊隊長!你將率領你的部下……」他指指其餘的閑人,「不惜一切代價,迅速佔領高地!」
夏明若說:「對,沒錯,是我們的!」他兩腳後跟一磕,裝模作樣敬了個軍禮,剛走幾步又轉回來:「我有條件。」
「……嗯,」楚海洋咬著鉛筆頭,「如果猜測沒錯的話,那真是大發現了。我就怕別信看錯了,可得替他兜著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