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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篇 第七節

西北篇

第七節

楚海洋站起來:「你敢。」
「放心!我是誰呀?」林少湖跨上駱駝,挺直著高大的脊背微笑,「我是林少湖啊!」
「他現在怎樣?」夏明若問。
西塔的稍矮一些,是佛塔。佛教進入西域的時間很早,大漠古城中或多或少都有佛教痕迹。赤奢城中佛塔高十米,原先肯定要更高些,但還沒塌就是個奇迹,大概是因為它是由夯土建成,幾乎是實心的,土坯中又夾雜著蘆葦、胡楊、紅柳等草木纖維。還有個重要原因是此城廢棄已久,避免了人為破壞。比如吐魯番附近的一些古迹,壁畫人物的眼睛早年間就被摳掉了,因為當地居民相信異教徒的眼睛會帶來災難。
「對,去找那個牛醫了!」豹子拍著大腿篤定地說。
狐皮帽子怒吼一聲提槍。
他把狐皮帽子扣在夏明若頭上:「繳獲物資,給你留個紀念,過兩天回了北京,請你們全家吃飯。」
錢大鬍子說:「乖乖!拍電影哪!」
豹子挺感興趣:「好漢?啥樣?」
眾人圍在塔下,齊刷刷地仰著腦袋:「確定嗎?」
豹子步履蹣跚地掀開帘子跌進帳篷,叉腰扭胯哎喲慘叫。林少湖問他:「怎樣?走了一圈有沒有好點兒?」
夏明若氣喘吁吁把老黃送出去:「少湖叔,請用膳,貓終於熟了。」
「對,就是她,」林少湖思考片刻說,「大姐胖是胖了點兒……但眉毛彎彎還挺和藹可親。」
「醫生來了,」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笑意,「凍傷了要趕快治。」
科考隊還愣著,楚海洋衝出去解夏明若的繩子,其餘人才活動起來,一哄而上鬆開豹子和古力姆。
「扎針。」
「咳……」豹子說,「我們……」
「別吵海洋,」林少湖做一個噤聲的動作,「他累了。」
「暫住我家,準備明年考大學。https://read.99csw.com」林少湖長舒了口氣,「中間很費了些周折,他的戶口丟失,國內舉目無親,父母親的老朋友則基本上都沒能熬過『文革』。洋房倒還在淮海路,沒有拆,但裏面竟然住了十幾戶人家。物是人非啊,二十年前上海還是他家的天下,二十年後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只能跟著我回北京。」
他是有膽量,有擔當,軍人的兒子林少湖。
「哎喲別提了!」豹子齜牙咧嘴,「我可是生生挨了一槍托!那幫狗日的!老子日後非往死里收拾他們不可!」
「對!」小陳啪地敬了個軍禮,「祖國的利益高於一切!」
「四十來歲。」
夏明若就顛過來倒過去前後聳動,老黃喵嗚喵嗚叫,最後林少湖說:「停!」
「雲南?」夏明若敏感地問,「你們又去那兒幹什麼?挖什麼?」
楚海洋迅速地替夏明若裹上大衣:「冷不冷?」
狐皮帽子回頭盯著他。
結果跑去一問,果真不錯,就在赤奢水對岸數里,還剩一米來高的土墩。
夏明若回頭,身後站著林少湖。
那個叫小陳的跑步過來:「一刻鐘后!」
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還好吧?」
林少湖說:「我們走了。」
林少湖想了想說:「這件事涉密了,我不太能說。總之這些人當中有逃犯,為了抓捕他們,公安和武警的同志們已經在大漠里埋伏了三天。其實你們今天砸冰,包括昨天追駱駝,都已經進入我們的警戒圈了,但我們沒有接到命令,不能暴露,後來行動是迫不得已。」
狐皮帽子們的氣焰瞬間沒了,那支隊伍跑到他們跟前,有條不紊地繳械、上銬,命令他們列隊,蹲到牆垣底下去。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他們便與科考隊完全顛倒了處境九-九-藏-書
「我給你們說個故事,」夏明若盤起腿,湊近了他倆,「我爺爺1957年不是出了事嘛,我爹也被拉去交代情況。我爹很像我早逝的奶奶,只耐看,不耐打。再說那幫人也缺德,我爹現在一到下雨天就膝蓋疼,都是當年他們做的好事,逼著我爹往北海凍得實實的冰面上跪,還逼著他撈魚,名曰卧冰求鯉。」
老黃瞬間恢復了正常表情。
夏明若挪動到他身邊,偏著頭一動不動地看,然後在他左臉上畫了個王八。
楚海洋摘下帽子甩在地下,脫了大衣扔給大叔,往前走幾步對他勾勾手:「有種我倆練練。」
狐皮帽子算是真被惹毛了,他高舉著駱駝鞭,似乎思考著哪一個更欠抽,最後他朝夏明若走去。
夏明若哆嗦著吐了好幾口唾沫:「呸!呸!什麼破布就往我嘴裏塞!一股尿騷味!」
「是不是白白胖胖,上下一般粗的?」
夏明若說:「我媽是片兒警,管戶口。我爹常說我媽是真正的好漢,您見識到了吧?」
林少湖「啪」一聲打飛老黃,掏出針管,面無表情地對夏明若勾手指。
右手邊還有一尊半人高的小神像,楚海洋提著煤油燈看了半晌,探出頭來說是毗沙門天。
「是好漢,」林少湖充滿敬意,「改天我和程靜鈞登門拜謝。」
林少湖說:「工作不好做,敵方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我們的策反和武力威懾。不過,我們的戰士也不是吃素的,對不對,小陳?」
夏明若掛著清水鼻涕,裹著毛毯,摟著老黃躺在火堆前,林少湖不停指導他:「先烤前胸,再烤後背……對,翻過來,要烤均勻。」
佛塔外方內圓,四周還看得見原先迴廊的牆基,蓮花底,覆砵頂,屬典型的火祅教與佛教建築結合體;塔上部有小門可以進入,但進去后read.99csw.com空間局促,只能一個人蹲著。塔內四壁的彩繪大部分都已經剝落,就剩下角落一小塊,細看帶著點兒犍陀羅風格,人物眼睛畫得有些像貓,瞪得很大,看起來精神奕奕;正中央設有神龕,有彩塑釋迦摩尼像一尊,小佛十余尊,風化不太嚴重。
「我去找程靜鈞。」林少湖把話題岔開。
「別自己嚇自己,你再挨十槍托也不會有事,」林少湖說,「不過多虧你,勇敢地保護了自己的同伴。」
林少湖埋頭樂了一會兒又仰頭大笑:「楊大噴的兒子!哈哈哈!好了,我也該走了,今天必須押解他們上路。」
夏明若容光煥發,跳起來與林少湖握手:「謝謝親人,謝謝敬愛的少湖叔叔,謝謝您給我娘留了面子,我攜老父攜老黃永遠愛戴您!」
他探出帳篷問外面站崗的人:「小陳,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確定,」楚海洋說,「他腳底下踏著惡鬼呢。總體來說,這尊神像保存得最好,是石像。」
夏明若摸摸它的腦袋:「黃啊,太假了啊。」
老黃一聽,立刻仰望豹子,圓溜溜的眼睛露出了純真的喜悅。
「那些人是誰?」
夏明若點頭,又在他右臉上畫了個對稱的小雞,說道:「龜鶴延年。」
大叔斜著腦袋,咧咧嘴:「誰他媽的褲襠破了把你漏了出來?你他媽全身上下就光長卵子了吧?」
「啊,玉環就是我媽。」夏明若解釋。
「謝就不用了,」夏明若說,「我娘還有個外號叫『楊大噴』,這麼多天了,你們的偉大友誼故事也該傳到祖國邊疆了吧。再過兩天,我媽可能會領著一撥一撥的大姑娘給牛醫處對象。」
「冷得不行,」夏明若牙齒直打戰,「老黃!先幫我把鞋找來!他媽的凍死我了!」
夏明若含著破布肩膀直抖,照笑不誤。
九-九-藏-書說赤奢城東西兩角有高塔,東面那個的是敵樓,相當於瞭望哨,表明此地不太平,屢有戰爭。隊里便有人斷定說附近有烽火台,夏明若問他為什麼,他說:「你問嚮導,保證有。」
夏明若眼神一閃,林少湖越過火堆猛撲向前,一招擒拿將人放倒,針起針落,夏明若慘號一聲,不動了。
林少湖頭戴皮帽,身穿翻毛皮襖,不像楊子榮,倒像座山雕。
「呃?」夏明若愣了愣,「辦戶口的女同志?多大年紀?」
林少湖說:「不錯,還挺耐摔打。」
赤奢城曾用驚心動魄的方式來歡迎科考隊,接著,又給了他們一個不眠之夜。
夏明若追出帳篷:「少湖叔!當心點兒!」
「回你家北京老宅?就是和我家只隔了一條衚衕的?」夏明若說,「那戶口怎麼辦?」
「啊,得過,」夏明若問,「你怎麼知道?我早好了。」
「這就走了?」楚海洋坐起來,在夏明若頭上敲一下,「吵死人了。」
「想逃?」林少湖慢條斯理收拾好兇器,不知道從哪兒又翻出兩條毯子,便把一條扔到夏明若頭上,另一條則輕輕替楚海洋蓋好。
「我主動要求來的,」林少湖開始整理衣服,把手槍重新別回腰上,「抓人。」
夏明若問:「幹嗎?」
老黃喵嗚喵嗚幾聲叫,鑽進他的棉大衣,捂在他的心口。貓身上畢竟熱乎,夏明若終於緩過來了。
「就是,戶口真麻煩,還牽扯到糧油供應,」林少湖笑了笑,「我還想到了走後門,結果派出所那辦戶口的女同志,聽我說緣由,聽著聽著就哭了,拉著程靜鈞的手掉了半天眼淚,竟然立刻就給辦上了,我們連來回跑腿的工夫都沒費。」
林少湖說:「啊?」
「出汗沒有?」他問。
眾人被他嚇了一跳,就聽到有人喊:「卧倒!」槍聲立刻噼九九藏書哩啪啦地炸響起來。好一陣后眾人抬頭,發覺誰都毫髮無傷,只是從古城門殘垣中飛速跑進來一支隊伍,足有四五十人,步伐整齊,手裡端著衝鋒槍。
綁在樁子上的夏明若咕咕笑起來,狐皮帽子用鞭子指著他吼道:「那個瘦眉窄骨兒的!凍不死你啊!你笑個屁啊!」
「賴皮了啊!」夏明若捂頭,「偷聽!」
「就像一場戰爭。」楚海洋說。
「當時我爹才十七歲,基本上只會吹笛子,但也不能白白受罪呀。後來一有風吹草動,我爹就在家裡喊:『玉環——玉環——』」
老黃也湊過來,喵喵地叫著。
「我媽家就住在隔壁,只要一聽到聲音,不管她在做什麼,立刻抄傢伙,帶著我的大舅金環、二舅銀環和三舅銅環,衝過來保衛我爹。想想看,我爺爺和我爹都已經是打入另冊的人物了,但我媽統統不管,認準了就堅持,你說她是不是好漢?」
「不管怎樣,」夏明若抱著老黃微笑,「苦盡甘來,大家都要好好過日子不是?」
戶主的名字叫做林少湖。
「是好漢!」豹子豎起大拇指。
這當口,大叔突然毫無徵兆地喊起來:「救命啊——殺人啦——」
豹子受了表揚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在火堆旁坐下來,問林少湖:「林同志怎麼在這兒?您不是和咱們一起去雲南山裡的嗎?」
楚海洋邊裹攤子邊問林少湖:「話說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
楚海洋就在火堆旁酣睡。
這也許是最奇怪的事了,程靜鈞後來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娶了個同樣靦腆、在上海弄堂里長大的姑娘,生了兩個溫柔和善的好孩子,甚至回了南方開始教書育人,幾十年培養了無數學生,戶口卻始終掛在北京南城的一間小院子里。
林少湖盤弄著醫藥箱,突然問:「明若你得過心肌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