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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我比我活得久

序言 我比我活得久

我覺得我的文字稍許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臟。
2010.8.10凌晨
希望原諒我的可笑。
我保留著舅舅那樣的羞慚。有很多年都不承認自己是寫作者。我如果堅持認為自己是作家,就會像民哲、民科一樣不自知。我這樣勸導自己:你自己也踢球,可是為什麼進不了國家隊。同理,你自己也寫作,憑什麼就能當作家?我覺得這中間有很多需要天賦和訓練的東西。有一次我參加酒局,碰到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東家熱情地介紹:「阿乙也是寫小說的。」我臉臊得通紅,覺得被出賣了。我不敢承認自己和對方從事的是一樣的事業。在這本集子里,有一篇《先知》,寄託的便是自己的哀傷。我每次在報紙上看到民科、民哲和我這樣的文青,便會觸目驚心、五味雜陳。我寫《先知》時已能洞九_九_藏_書見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劇,之所以熱血澎湃地寫,是因為此前周國平針對他寫了一篇極度無理的文章。我覺得後者沒有資格展露自己的高貴,我也不希望別人踩滅我的火把。
阿乙
我以為這一生就這樣度過。我將自己掩藏得很好。直到今天我還害怕說我其實也寫詩,我寫的詩總是安上瓦西里這樣的名字,有時還會加上括弧(1841~1886)。我想人們對死人特別是英年早逝的死人總是尊敬,而且他可能是一位蓋棺論定的名人。我後來敢於以阿乙的名字大張旗鼓地寫小說,是因為老羅(羅永浩)在看過我悄悄發去的博客地址后,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認為我是一個小說家。其實那時我還沒有成型的小說,是在那時,我決心開始正兒八經像一名職業作家那樣寫。read•99csw•com後來有很多人也表揚過,我還會細細分析自己與對方的關係,以免落於城北徐公的圈套。但是這一切都在慢慢變化,我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陰暗,也不至於在今天認為這些人是完全出於愛心。
我仍舊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這黑暗,即使黎明遲遲不來。我喜歡當牙醫時的余華,我喜歡他在那時候的狀態。那時寫作者膽小如鼠。但當他寫完,當他看到床上熟睡的女人,會充滿前所未有的愛意。天下寧靜,好像窗外飄滿大雪。我想在大雪天,和我的兄弟阿丁一起繼續談論著這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這讓我們註定活得比我們自己還久、笨拙而真誠的生活方式。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時間。
為安撫這巨大的遺憾,他打了一個手槍。這篇不成功的文章原型是我的舅舅。有一年九_九_藏_書我去吳村拜年,不小心走到他陰暗的居室,翻開抽屜,看到厚厚一疊寫滿字的稿紙。我就像在無盡的江南山脈看見一望無際的冰川,極盡震撼。在我們印象中,舅舅在教育一撥又一撥的小孩子,課餘便碎步跑回家餵豬,退休后發揮餘熱,在自家院內搭了一個幼兒園。但是我終於是知道他強悍的秘密。他的另一半生命在寫作。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道。
但我覺得自己是獻身的。倘若什麼希望也看不到,或者什麼回報也不到來,那麼我還會寫。我已經感受到一些東西在阻礙它和我的關係了。比如一次路途遙遠的飯局,或者一次耗時數天的旅行。我坐在無望的車輛上,感受著被綁架的痛楚。就像情人待在原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亞。這種不能寫的痛苦在芥川九九藏書龍之介的《戲作三昧》里有刻畫,我自己也寫過一篇《一個鄉村作家的死》,我寫一個民辦教師被劫持著去喝酒,越喝越沒有盡止,多次找話要走,被挽留。終於能走時,他騎著自行車在小道飛奔,就像家中書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車和人都摔壞了。天亮時,他回到家,靈感飄散得無影無蹤。
我的貪慾是我活得比身體久點。哪怕只活到一季稻子那麼長。
我應該感謝秦軒、葉三、黃斌、北島、楊典、楚塵、胡思客、何家煒、王小山、李敬澤、陳曉卿、王二若雅、彭毅文還有餘學毅,還有很多。有一段時間,我會掐著指頭算計這些飄進我耳朵里的直接的、間接的表揚。我以前怕借你們的名字自重,現在覺得適時感謝是起碼的禮貌。我一直反覆回味你們說給我的話,並以你們的姿態讀我自己的文章九九藏書
這是我的奢望。前幾天一位朋友說:幾百年後小說就沒了,或者很多年後人類也沒了。我循著他的思路想,涼意襲來。就像有一天我跟一人說,如果明天車禍死了,會留下什麼?他好像也被什麼襲擊了一下。這些問題既嚴肅又可笑。被我說的人照舊去經營他的地位,被人說的我照舊寫著小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貪慾就是意義。
為了讓自己繼續下去而又不至瘋狂,我時刻調解自己。我說:你寫作就跟你爸爸下棋一樣,是個興趣愛好,你吃飽喝足了,用你的工資養養它,無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臭棋,你看他也很快樂。我就這樣也很快樂。我逐漸知道寫作也好、彈吉他也好、發明火箭大炮也好,都是權利,一種獨自與上帝交流的權利。它不需要牧師,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證,獨自等到天黑,上帝就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