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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爆炸案

情人節爆炸案

我不能答應,我沒那個權力。
何大智答:聽說過。
劉春枝擦擦新冒出的淚,說:大智和我們劉家無怨無仇,要說壞肯定是壞在他結拜兄弟上了。我聽說他兄弟在縣城打架,往死里打。我不識他兄弟,肯定不是好人。
我說:現在?
我這樣想,又覺不妥,因為旅社老闆所說的周力苟,原是可憐軟弱的。這樣想還有個麻煩,就是周力苟是有形象的,而汪慶紅是沒有形象的。作為13號屍體,神筆馬良沒有畫出他生前的模樣,頭頂、鼻骨和面頰骨全破壞了,像被牛踩了幾十腳。
我們一行問出的東西都差不多,要麼是不曉得,要麼是夫妻很好,你耕田來我織布。我說這裏人都愛聽黃梅戲嗎,政法幹部說是呀,幾十年只作興嚴鳳英。有戲團來,全村都去看。
5米外,躺著他燒焦的右手;8米外,是他不清不楚的腸腹和還好的下身;更遠的橋上,則到處散落著別人的身體組織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橋中間的電車和計程車,像兩條燒黑的魚,趴在那裡,起先有些煙,現在沒了。
吳軍為什麼喜歡演旦角,為什麼給自己塗抹口紅,畫鬢角?吳軍絕不是為藝術而裝飾,而是努力想使自己本質如此;
那天,周三可應該和老婆做三次愛,對街道居委會表三次功,和棋友喝三趟酒,不醉不歸。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也不過如此了。
何大智點頭說:嗯。
老頭說:這才對了。現在我們基本可以畫出電車爆炸前的模樣了。左邊多少位置,右邊多少位置,坐了什麼年紀、什麼身高的人,坐在哪裡,什麼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畫出來了。司機的位置在這裏,毋庸置疑。我聽說司機受傷不重,這就說明他距離爆炸點偏遠。這樣我們可以基本判定,爆炸點在後車廂。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找到兩具胸部以下缺損的屍體,而且這兩具屍體分別被拋到西南方向和東北方向的最遠處,這說明是他們引爆了炸藥。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待在一起,一個面向司機坐著,雙手抱炸藥,一個背對司機蹲著,點著了它。至於其他的人,複位也很容易,損傷重的靠炸藥近,損傷輕的靠炸藥遠,右邊受傷的說明右邊靠著炸藥,左邊受傷的說明左邊靠著炸藥。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幾具特點鮮明的屍體請上電車了。我感覺那個背部一塌糊塗的男子,當時一定是歪著身子親別人,因為距離他不遠的一具屍體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覺還有一個小偷,它的手被條縷狀的皮革包裹,像是抓牢什麼東西,卻什麼也沒有,我估計是錢,錢燒掉了。我還聽說售票員也沒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計她當時應該發現了情況,想過去看,結果剛一抬腳,炸藥就炸了。
我說:炸藥都進店了,你有沒有基本的治安防範意識啊?
這麼講,有點死人村的意思,事實卻是人們長在床上或椅上了。同行的富強鄉政法幹部搖醒小組長劉遵禮后,這個村落也逐漸活過來。劉遵禮的眼球大而渾濁,看到著制服的我們后,露出驚慌,旋即他喊媳婦倒茶。那媳婦揭了開水瓶,發現沒熱氣,噤若寒蟬地請示劉遵禮要不要燒點,我們說不麻煩了。
想起那天,我便是無用。我要是跑起來便沒事了,但我卻總想到人們看著我的背部,看著我的警服呢,他們一定彎著腰笑岔了氣。我不想屁滾尿流,不想落荒而逃,只能暗自加快腳步。其實這也可笑,因為像競走。那邊廂,政法幹部和我的同事,以及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已經跑到羊腸小徑的半路。那討厭的政法幹部看到自己安全了,便舞動菜刀大喊:劉遵禮!你別猖狂!你的罪證在這裏!
〔1〕
吳軍和何大智何以選擇死亡?只因在自由與不自由間,只有死亡過渡。當不自由難以忍受,而自由又遙不可及時,死亡取代自由,成為美好的想象。由是,底線成為天堂,一段引橋被幻視為天堂入口;
吳軍說:這些是活著。你還想活嗎?
下面絮叨一個叫周三可的人,每個城市都有一些這樣的人。所謂三可,是可笑、可恨、可愛。有時人們也叫他寄生蟲,或者持之以恆的人。他從不理鬍子和頭髮,從不扣褲扣子,從來夾著一個溫州假皮包,從來能掏出很多名片來。如果你不怎麼懂法,他會掏出律師的名片,並且真的給你出庭,在問被告時,他會扶著墨鏡說:現在我所有問你的問題,你只需回答Yes or No。understand?如果你家裡有人出車禍,他會掏出調查公司的名片,信誓旦旦地說他握有現場證據,能證明是你家人闖紅燈還是司機闖紅燈,是你家人碾死了車還是車碾死了你家人;如果你活在某個信息集中的區域,他會掏出報社特約通訊員的名片,名片上寫著「家事、國事、風流事,事事關心」,動員你向他舉報線索,一經採用,好處費20元到50元不等,其實他在向報社記者報料時,採用的好處費至少是100元。
根據對爆炸殘留物進行硝酸銀、銨離子等檢驗,確定爆炸物系硝銨炸藥;根據現場模擬試驗和經驗公式測量,炸藥應為10公斤。考慮到地板反射作用,硝銨量可保守估計為8~9公斤。現場未搜查到導火索,但可基本考慮為導火索引爆。你們可查炸藥來源。
我說:很好。
張老說:沒有力量的呢?當然就想工具了。工具是肉體的外延,是猴子變成人的原因。我打不過你,還殺不過你?所以基本可以說,這就是人為什麼會用炸藥的原因。從猴子變成人的那刻起,人們就懂得使用工具,來克服自己的弱勢,起先是棍棒,後來是冷兵器,及至現在,變成槍炮了。我看香港黑幫片,民間組織都用上火箭炮了。炮筒一瞄,嘌地一聲,多大的人都到空中去了。這種工具力量,起初是弱者需要,後來不弱的人也需要,互相抬杠,發展速度越來越快,人類也就越來越危險了。扯遠了,你看我們國家又禁槍又禁炸藥的,其實道理簡單,就是減少人們在工具面前的非理性衝動。有段時間,我迷武俠片,我看古代的漢子,單槍匹馬,在幾十人當中拼殺,毫無懼色,非常自信,但往往在最後,總有某個小人放出冷箭來,讓他死得不明不白。這個時候我就想到一個天平,偉大的漢子本來把天平一端壓了下去,但是小人加上一個叫暗器的砝碼,雙方就平等了,如果暗器夠陰險,那天平還要傾斜到小人一邊。小人這個詞有偏見性,但是換成弱者呢,就中性了。弱者在和強者對話時,總是想得到器具的幫助,心理成因就是想贏得多餘的砝碼。所以我想說,炸藥是一種砝碼。而炸藥所具有的三種特性,也使它被弱者廣泛採用。一是速度快,比傅紅雪的天下第一快刀還快,省去具體對話過程中的成本,規避好事多磨的風險;二是殺傷力大,你想,就那麼一瞬,形成了大規模的爆炸面,鋼都炸癟了,何況人乎;三是能掩埋罪證,你應該注意到,在爆炸現場很難提取痕印的。如果設計得足夠好,就是誰死了都查不出呢。
〔8〕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更糊塗的是,周力苟的身份證掉在本縣鄉下,基本上是本縣人撿了,這樣,兇手就在本地。但是查遍本縣,也沒聽說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失蹤。如果是外地人撿到,就要全國協查,或許能查出三五十萬的失蹤人口。汪慶紅更可怕,他要真的是汪慶紅,文寧縣沒有。以文寧縣有12個估算,全國恐怕得有36000個吧。萬一是假冒的汪慶紅呢,怎麼辦?又得讓這36000個汪慶紅回憶身份證都借給誰了。萬一是掉了,又怎知是掉給誰呢?又或者,那13號屍體本來就做了個假身份證呢,怎麼查呢?大海里的冰棍看來是要化完了。
我說別難過。
我不知這個走開是應該走到桌邊還是走到門外,我壓抑著自尊心,許久才敢落座於牆邊的沙發。我把手機設為靜音,顫巍巍地點上一根香煙。中間張老的手機響了,聽口氣,來者應是他的妻子。張老大吼,你不打電話會死啊。然後掛掉。我還沒見過這樣暴怒的獅子。
老頭見狀,拿起樹枝在土上畫火柴人、炸藥和箭頭,一畫就簡單了。
同事說:白天收的是東西,晚上吃人啊。說完眼淚出來了。我也出了些眼淚。
我說:怎麼個假把式法?
何父說沒什麼可說的,人都死了。何母則似乎被剛才的阻攔激怒了,大聲搶辯:怎麼沒說的,人不能這樣死了!何父想攔,看到她站在我們這邊,便失望地走開,然後又拿小鋤頭和小籃子出了門。我們很詫異,何母說:挖葯去了。
吳軍說:是造孽。
我問汪慶虹:吳軍聲音尖不尖?
何大智說:嗯。
吳軍問:這些是什麼呢?
老頭說:那些正面完好的,就是背部挨炸了;背部完好的呢,定然又是正面挨炸了。這炸傷還分炸裂傷和炸碎傷,你看這具炸空了,半個身軀都沒了,說明什麼呢?說明他待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飛了,說明什麼呢?你說說看。
目前的解題條件是操場上躺著的15具屍體。省市區幾十號法醫用了一天時間,提著胳膊、腿、骨頭、皮塊、內臟和腸子,走來走去,總算把它們拼出了樣子。而局裡一個叫神筆馬良的老人也基本完成了對屍體面貌的素描——現在要做的是,把群眾放進來,讓他們領屬於他們的親人,誰領到12號、13號屍體,就意味著誰對他們知情。
我繼續說:這樣吧,你發發聲,發高點,發尖點。這些老頭、小孩、年輕人,努力配合,有的還飈起《青藏高原》,但我始終聽不出有多高尖入耳,也聽不出有多不高尖入耳。我糊塗了。糊塗得不行。人都死了,怎麼會給你唱歌呢?但是大家覺得是大事,唱唱無妨,唱唱就清白了。
爆炸案后三個月的夜晚,我住在幸福彼岸旅社280元一夜的305房間,試圖體驗周力苟及其同夥當時的心情。四壁用柔和的淡黃色鋪成,讓我想到打在穿毛衣美女身上的光芒,溫暖而愉悅。天花板中間掛著一盞吊燈,讓人想到油畫風格。而牆壁上還真有一幅碩大的油畫,是安格爾的《泉》,女人在山澗全|裸,坦然露著紅色的乳|頭和有弧度的腰部,因為右臂彎過來扶水罐的緣故,腋窩對著觀者,卻沒有一根掃興的腋毛。雙腿夾著的私處也如此,雖有陰|毛少許,也是馴服地收攏于肉體的交際線,彷彿書法里的一勾。
何大智說:我愛你。
劉春枝看了劉遵禮,又看了我們,軟癱于地。一旁婦女去拉,卻是越拉越躁。眾人意欲拖她上床,她的手指又摳在地上,摳出一道槽印。我們很尷尬,不好追問喪夫的人,便四散找村裡的人。
事情就是這樣壞掉的。劉遵禮老婆掙脫開,跑到穀場大叫「公安打人了」,然後翻倒在地,抽搐雙腿,吐出很多唾沫來。我們跑出來時,人們已像失控的洪水冒出來。他們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他們提掃帚,拿鋤頭,舉菜刀,舞毛巾,他們撞翻晒衣服的竹竿,從石磨上跳躍,他們黑鴉鴉一片,將我們四人團團圍住。他們問地上的劉遵禮老婆怎樣了,她便吐舌頭,乾嘔,說不行了。那些人便大聲喊,幾個不怕死的老頭忍不住先拿掃帚狠狠地抽我們,像是撣灰。這時,劉遵禮頂著雞蛋大的眼球單獨從一間屋內衝出來,他已然沒了昨日的客氣,他老遠就喊:誰打我老婆?然後接過菜刀,看了一眼,便剁政法幹部的右臂,如是十幾刀,政法幹部說痛也痛也,卻不見有血冒出。
何大智答:聽說過。
這個神仙是何山村小組的何文暹。他在我們去他家報死訊時,麻木不仁,但在我們以為事情了結時,他卻拖著板車,跋涉七八百里,來到我們刑偵大隊。已經立了集體一等功的我,已然不識他,因為他花白的鬍子已飄到胸前,而口齒正飄出難聞的臭味。想來乞討已久。我問做什麼來,他說來拖屍,我說拖誰的,他說拖何大智的。我駭然地攤開雙手,說,你兒子只有一把灰了。
張老說:我相信每個用炸藥的人,都會被那種破壞性迷惑住,無論是把它丟到哪裡,都會哈哈大笑。有了炸藥,別說人,山都可以炸翻。
我問:四大山人有沒有說自己是哪裡人?
何大智大聲地說:我愛你。
老人說:富強啊,富強是出人的地方,出了何大智這個假把式。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打仗打死了嗎?
張老繼續說:我用經驗,推測出具體的炸藥成分和炸量。我還確定了具體的炸點。我什麼都複原好了,但是複原好有什麼用?你們只要上車,去找車皮的坑,你們看哪裡損壞最大,哪裡就是炸點了,你們也很快就知道是路爆還是車爆了。而炸藥成分,你們也可以化驗出來,民間用藥都是礦葯,礦炸都是硝銨。學名叫硝酸銨,有的也有硝酸鈉。都知道。還有,即使你們在現場查不出引爆人,你們也還能通過調查和認屍,找到具體懷疑對象。關鍵一點,我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就說那具屍體應該靠近爆炸中心。你說你都知道了,我論證這麼久有什麼用?我不是花拳繡腿嗎?
老頭問我:遠處還有屍體嗎?
車一輛輛開過去是個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開過去,新聞一天天開過去。我們起初不能接受由部長、廳長、局長、大隊長、中隊長疊次累加的批評,但是習慣就好了。就好比一個人被鋸了手,起初哀傷,想自殺,一段時間后,就學會用一隻手吃飯、如廁、做|愛了,就學會帶著缺失生活了——就像我們學會了帶著不能破解的謎生活一樣。張老不是還要吃肉喝酒,我們不是還要出勤領工資?我們從來就沒有實現過破案率100%。
吳軍問: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開心嗎?
何母說:他敢!我們這裏誰敢!劉家光是一個老二https://read.99csw•com,就能把人吃了。我們這裏都怕劉家人,劉家人真是欺人太甚。你們公安來了,你們是公道,你們拿槍打那個劉遵禮,打那個狐狸精,打死她,我看她求饒不求饒,後悔不後悔。幾百年的婦道全被她敗了!你們要是不幹,讓我去干,我一定拿針扎她腰,拿火燒她奶,拿鋤頭戳她癟,戳死她這爛癟。
張老說:事物是多樣性的,我說的是普遍性,你說的是特殊性。你說的適用於這種大規模的爆炸案件。但是特殊性也要服從普遍性。有一點是不變的,就是爆炸人對炸藥本身的破壞力是極度迷戀的。還有一點就是他意識到自己是弱者。你看新聞聯播播的那些國外自殺性爆炸,如果引爆者強大到可以震懾別人,管理別人,就不至於要採取這種手段。採取這種手段的理由就是,我扳手勁扳不過你,打架打不過你,我在自身力量方面處於弱勢,所以要依靠炸藥來突破。就像人和牆,我對牆提出要求,牆根本不回答,我毆打牆,牆還手都不會。但是一上炸藥,牆和你的區別就消失了。對那些自殺性爆炸來說,牆也許只缺一個角,但這個角足以讓整面牆都意識到。昨天的爆炸案也是這樣,全國都知道了,整個社會也知道了。如果兩個兇手有什麼遺書,就很明顯了,大家就會好好看他的遺書,看他說了些什麼。而平時呢,他們說話誰聽?我上次看群眾出版社一本英國學者寫的書,就說這是一種幼稚的惱怒,無能的惱怒。這和我們小時候想和大孩子魚死網破一樣。
我們跑了七百多公里,爬了山,過了河,像是哥倫布坐了船,過了海,冒千辛萬苦,想看死人,結果死人健在。我後來不死心,還問,你說身份證兩年前掉了,知道掉給誰了嗎?周力苟說:娘啊,我也想知道呢。
又一日,兩張床都空了,只留下一個揉皺的香煙盒、一雙雨鞋、一首詩和兩張身份證。
張老說:現在。
我的血液重新滾動起來,我聞到體內茁壯的氣息,知道再也死不了。
老頭說:不,是他用右手點著了炸藥,你沒見手爛成那樣。
我最後想象的探針,集中於兩間旅社。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得癌症死了嗎?
我問:他們都住哪裡呢?
老闆老實了。
這個故事講到這裏本應結束。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走路被殺死了嗎?
劉春枝說:我和大智是媒人撮合,我說倒插門,他也肯了。他是好人,好人怎麼會死呢?大智在家時挑糞砍樹,打工時送錢回家。我總是說別打工了,在家種田也能活,他不聽,說我沒好吃的好穿的。現在他死了,房梁倒了。
劉春枝情緒緩和后,抽抽嗒嗒地說了一些情況。何大智是去年底從縣城回來的,除夕(1998年1月27日)那日,他們中午在高坑吃飯,拜祠堂,晚上就去何山和他父母、弟弟過年了,在那裡住到正月初二(1998年1月29日),劉春枝回高坑了,何大智去母舅表叔那裡拜年,直到正月十一(1998年2月7日)才回來,第二天就走了,說是和結拜兄弟打工去了。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找他?
這個人其實不叫汪慶紅,叫汪慶虹,從小到大都叫汪慶虹,只是戶籍警筆誤,把身份證上的虹寫成紅了。結果戶口檔案上叫汪慶虹,身份證又叫汪慶紅,像張錯幣。你覺得很奇妙,但很多人,登記的是王耀文,自寫的又是王躍文,全國有幾人又分得清國林耀和國林躍,侯耀文和侯躍文呢?事情既然峰迴路轉,就不怪人馬虎了。
我說:我老覺得這是一場愛情恐怖主義,何大智起初是想對傲慢的劉春枝發出惱怒的信號,而吳軍一早就想報廢自己。所以,我覺得最後的過程是吳軍裹挾著何大智前進,何大智有些猶豫不決,吳軍讓他堅決了。
〔17〕
老頭有些失望,說:你想想看,車旁邊是不是有兩具整屍?他們的衣服還在身上,上邊也只有些麻點,這說明他們不是炸死的,而是被衝擊波活活沖死的。你想,人飛出來時先和車架有個接觸,出來后又和地面有個接觸,是鋼人也報廢了。接著,還有一具失去右手的屍體,情況和這具有點像,但軀幹保存得不錯,說明什麼呢?說明他的右邊是朝向炸藥的。如果是左肢壞了,那就代表他左邊是朝向炸藥的。這個道理很簡單,在和這裏正對著的西南方向,就多半是左肢缺損的。
後來天黑下來,路難走。也許我們還走錯了,下了高速,過了省道,竟跑到河裡去了,車輪在河泥里轉圈,甩了我們一身泥漿,我們罵司機,司機說地圖上就是這樣的啊。爬過河,又是山,那山路似糾纏于柱的鐵絲,窄而薄,車燈一會兒照向驚愕突兀的山壁,一會兒照向虛渺,我們實在害怕,便讓車停在高處一個平地,搬大石固定好四隻輪胎,睡車裡了。清晨,我們醒來,發現文寧縣城在眼下,那裡擺了幾十個積木大的樓房,一個花殘柳敗的公園和一個被灌木叢埋好的烈士陵園,好似一個小盒子。我們看它如此之近,興奮不已,卻不料又走了半個上午。
老人說:這等人物總會死的,死了就有人找了。
老人說:臉大,大得和臉盆一樣。
此時的張老已然與昨日不同,已然是蔫了的茄子,我想他應該是被什麼給教訓了。
幸福彼岸旅社老闆之所以對2月14日凌晨保留記憶,也是因為走腎。平日他走腎,來去鰥寡孤獨,那日卻猛然見著一男子伏牆嗷嗷地哭,好似還不單是嘴巴在哭,胸腔、大腿也在哭,身軀抖得怕人。老闆等他哭盡興了,才問,怎麼啦,那人便轉過涕淚四溢的臉來,老闆看清楚了,闊闊的,眉眼大,痘痕多,本是個彪悍的種。那人就是周力苟,周力苟麻木地看了眼旅社老闆,失望地走回305房間。老闆抖完尿回走,又恰好聽到屋內傳來不可遏制的聲音:別哭啦!哭什麼哭!老闆說,那聲音穿牆過壁,高尖入耳。這是老闆對汪慶紅唯一的印象。
何大智為什麼告訴劉春枝自己要炸人?他說不想和劉春枝過了,不是討厭劉春枝,而恰恰是某種心懷歉疚的信任,是要向劉春枝告別;
張老還說,1980年北京站那起爆炸案就是如此,9人死亡,80人受傷,不過是為了一個知青的訣別。這個知情初中畢業后從北京去山西萬榮縣插隊,插秧割谷,手漸漸糙了,不像城裡人了,便苦心費力、忍辱負重去爭當兵指標。當上兵后,站崗放哨,積極表現,想從軍營榮歸北京城。叵耐複員之時,組織經研究,又把他分到山西運城縣拖拉機廠。在地圖坐標上看,萬榮和運城距北京的路程一樣遠,努力來努力去,一公里的便宜也沒佔到,這知青便埋下大委屈。後來事物發展的邏輯鏈則讓委屈升級為憤怒了。這知青的回京報告一次次上交,又一次次被打回,而本來說好的女友也終是嫁作他人婦,所謂北京,此生便只是他鄉了。他鄉的糖葫蘆,他鄉的風箏,他鄉的明城牆,他鄉的天安門。這知青一定在悲哀的探親路上,看到了北京站彌勒佛式的身軀,想到了其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胸懷,想到了其永遠樂呵呵的笑容,想到了嘲諷,也一定聽到了角樓兩端的鐘聲,鐘聲一聲聲響過,傳出廣播里催促乘客上車的女子聲音,那聲音端莊而不容置疑,他被無形的東西驅趕著往檢票口走,這樣走了十來步,他越來越覺得北京站正廳長得像一個字,他說:這不是「門」嗎?前天我從這個門出來,昨天我從這個門回來,今天又被趕出這個門了。他想不開,就點著早已備好的炸藥。後來,大家發現他留了遺書,遺書說:我去的地方雖不理想,但終究是個歸宿。
何山距高坑8里,在山那頭,同為富強鄉管轄,景緻差不多。我們看到何大智父母家原是個矮屋,土磚被雨水沖刷,囫圇不清,屋旁有根黑木頂著,以防倒塌。小組長幫我們找了一會兒,便把何父、何母和何大智的弟弟找回來了。這何父老相畢露,一張臉皺紋縱橫,像是蜘蛛在上邊賓士拉網,何母則是個黑瓜子臉,嘴唇下扣,一看就知嘴惡。而何大智的弟弟,老大不小的,掛鼻涕,吊口水,以為我們有糖。
吳軍為什麼寫那樣的詩?他留下的詩本就是對環境和自己的絕望。他既憤恨環境,又厭倦自己;
劉遵禮說:沒有,我只偷他老婆。
上午我往橋上趕時,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眾在嘔吐。我看到后,也受不了,我給女友打電話:我愛你,保護你一生一世。她感到可笑。她不知道,一顆很小的炸彈,像撕一疊紙一樣,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卡西莫多的,突然平等了。
就是在這裏,2月13日下午四點,周力苟和他的同夥登記入住,關上門住了一夜,又於2月14日上午九點離開。他們離開時背著包,一定好好吃了頓早飯,附近有幾家不錯的早餐店,賣絲滑入口的皮蛋瘦肉粥、沁人心脾的銀耳燕窩湯、滾燙髮熱的茶葉蛋和香味四溢的蔥煎餅,他們一定做了飽死鬼。他們吃完后,打著愉悅的飽嗝,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走到勝春北路公交站,或者勝春南路公交站,反正都不遠,他們擠在一夥哈欠連連的人當中上了9路電車。他們背著十公斤重的包,在車上走啊走,走到倒數第二排,他們坐在那裡,看著電車路過一間又一間德國風格的房子,一棵又一棵製造氧氣的樹木,一陣又一陣清新的風,晃晃悠悠爬到了引橋。引橋長達300米,電車踩足油門,發出老將軍式的劇烈呻|吟,他們或許自小就崇拜這種濃重的汽油味道。他們最後看了眼車窗外藍色的天穹和折射到車窗上的早晨陽光,覺得夠了,點點頭,掩護著拉開包的拉鏈,一個抱著包,痛苦地閉上眼睛;一個反方向蹲下,鎮靜地點著導火索。在文靜的炸藥接觸到吱吱叫的火苗,在那十萬分之一秒內,炸藥體積變大幾萬倍,瞬間產生幾十萬個大氣壓,好似打翻了人間和天堂的界限,穿透了不幸與幸福的鐵門,將他們炸離了這個世界。跟隨他們一起到達天庭的是嫖娼的、扒竊的、上班的、回家的、想事的、做夢的,他們帶著不甘的靈魂和憤怒的氣魄,揪著周力苟及其同夥的衣領,向上帝吵嚷著回家,但是上帝說不用回去了,這裏到處是棉花朵似的雲彩,這裏霞光萬道,這裏不用吃飯不用如廁,不用憤怒不用憂傷,不用擔心工資、房子、老婆、孩子、老人、疾病、地震、火災、欺壓和下一頓飯,這裏歲歲平安。
〔13〕
我說:我開始也不信,但現在覺得很有可能。1月31日,何母對何大智說,你沒個卵用,自己老婆都管不住。我相信此時何大智的自尊心已被毀至谷底,他一定想到自己在高坑的無能,想到小孩唱歌,說他是戴帽的公公,硬不起來的蟲。他受不了,但仍然能忍,他決意和妻子賭個博,賭注就是炸汽車。為了使一切看來像真的,這個軟蛋還特意去熟人那裡搞來10公斤炸藥。2月7日他向劉春枝攤牌,說自己不想過了,要去炸人,炸汽車。我估計他等待結果時很激動。如果賭贏了,劉春枝便回心轉意;如果賭輸了……可惜他一直沒想過賭輸。他被衝動的情緒綁架,忘記賭輸了應該怎麼辦。結果劉春枝恰恰無動於衷,這就把何大智逼上懸崖了,對何大智來說,沒有比這更丟人的事情了。
副市長連忙招手把服務員和菜譜喊過來,搖晃著頭說:有什麼貴的,儘管上。我們小地方東西不多,也不懂規矩,張老莫見怪。
這個故事講到這裏又應結束。
吳軍又說:你是爆破手,知道炸藥爆炸后的感受嗎?
那天晚上,我吃肉,飲酒,還讓劉遵禮打電筒送過羊腸小路了。在村部,我看到同夥拿著菜刀磨小賣部的櫃檯。一個多小時后,十幾個當地民警趕來,大家準備重新殺入高坑,卻不料帶頭的接了一個電話,又喪氣地命令我們不要去。
劉遵禮又問:果然沒事?
何大智搖頭。
張老把可樂杯一砸,說:空氣不好算什麼。空氣不好也要吃飯啊。
就是這個周三可,在爆炸案硝煙散盡、大橋恢復通車、而我們也妄圖以偵破新案件來洗刷恥辱時,衣衫襤褸、神經衰弱地走到刑偵大隊值班室,說他找到了一個寶貝。我們要看,他擺擺手說:一看就簡單了,就只值五萬了,讓我先跟你們算下勞動支出,從爆炸案發生的2月14日算起,我開展獨立調查已有三個月,以一天八個工時計算,我出工720個小時,以一個工時10元計算,你們應該支付我7200元;另外,因為每次趕到大橋我需要搭乘交通工具,一天來回的車費是20元,三個月是1800元;還有,為了更好地獲取證據,我購買索尼照相機一台,價格是3400元,購買膠捲60卷,價格是3000元,都有發票的。這樣加起來,是15400元。你們如果要看,至少應該付我65400元。
劉遵禮又說:不是因為你在我手裡,才這樣說吧?
我在這片距離大橋27米的樹林里等專家,已經等了四五個小時。有好幾次,我覺得屍體坐了起來,在研究自己的構造,在哭泣。我擦擦眼,他又躺在那裡。我有些孤獨。
我說:沒有。
何大智說:不知道。
我擦嘴時,旁邊同事還在掐虎口,我問:你白天不是收屍嗎,怎麼也怕了?
我們還應該感謝那個身份證上的人叫周力苟,正是這怪異的名字讓我們很快在大橋附近的幸福彼岸旅社,查到他活動的記錄。大橋派出所民警帶領我們到達那裡時,旅社老闆還在拍腦門,說這麼大的電視怎麼就不看一眼呢,看一眼就能認出兇手來,這樣累死累活地做,天上砸下個五萬塊怎麼不知道撿呢?
我腦袋空白,任人抓胳膊,推搡,嘴裏只胡亂地冒幾九-九-藏-書句「冷靜點」。但是人們已經沒法冷靜了,因為政法幹部反手把菜刀奪走了。政法幹部揮舞菜刀,人群閃開一條道,這時,我聽到當地派出所民警低聲命令我快跑。
我傻掉了,一動不動,張老歪過頭來,說:求求你走開行不行?
他這麼喊,後邊的村民便趕幾步,把我逮住了。我幾乎是被抬回村子的。我像睡在搖籃里看著天穹,天色很藍,很深邃,很晃悠,輝煌得像要碎掉的瓷器。但幻覺只出現幾秒,我便被紛繁複雜的聲音吵回現實,我聽到有人像是說要處死我,滾下兩行淚來。他們抬了幾十步后,猛然將我放下,我站立於大地時,腦袋一陣眩暈,然後便清晰地看到對面蒼翠的山坡、濕黃的石頭和清新的樹,鳥兒正踩在晃悠悠的樹枝上點頭。我不知道自己所在何方,所在何時,要幹什麼,要說什麼,我僵直著身體,等待山腳下一個漢子取出柴槍,丈量好步子,然後瘋狂往這裏跑來。我看到肌肉從他的腹部滾到胸脯、肩膀、面頰、太陽穴,我看到張力越來越大,空氣越來越滿,像是箭要射出,火藥要炸響。我看到柴槍的槍尖在太陽底下閃出燦爛的光芒,它即將像刺穿一袋麵粉一樣,刺穿我的腹部。我的腹部將發出噗的一聲喊叫,我整個人將像一隻蝦米捲曲起來。我看到了媽媽和爸爸的面容,他們的面容在這個素不相識的村莊上空懸浮著,看著我。我閉上眼睛,等待最後的審判,但是空氣中猛然出現一聲大喝。
老頭又說:在西南方向,離電車30米處,我們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損的屍體,他是兩隻手都炸飛了。你說因為什麼呢?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我心想,這話已是事實了,你張老還爭什麼爭,於是接著解釋:可能是何大智要體現自己的力量吧,張老您和我講過,弱者迷戀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權衡過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當然是前者更富於證明性。我相信,人越羸弱,越渴望終極式的破壞。人越窩囊,越想搞到核武器。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揚眉吐氣,渴望比劉遵禮強悍。
何大智答:是活。
吳軍問:工廠老闆隨便開除你,你開心嗎?
這樣吃了幾趟,張老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便拍桌子,說:你們幹什麼公安!實話說,每次出現場回來,我都要喝上幾杯,吃上幾斤。不吃晚上睡不著覺。
我想到他們二人在卧鋪車停下后,擔心車頂放著的編織袋。汪慶紅說:路上顛簸,爆炸了怎麼辦呢?周力苟說:炸藥這東西文靜得很,你錘它砸它它都沒脾氣,你點它才麻煩。汪慶紅又說:要是別人把煙頭往窗外扔,煙頭被吹到車頂呢?周力苟說:那風還會把它再吹走。即使吹不走,那火也吹小了,想燒透編織袋,沒那麼容易。汪慶紅說:司機和售票員沒發現吧?周力苟說:發現了他們還不說!汪慶紅說:可是現在停車了呀。周力苟說:停車又怎的,停車也沒見他們跑啊,他們知道有炸藥,還不跑?傻乎乎拿鉗子幹嘛呢?汪慶紅說:萬一發現了呢,我們要被揍啊,要被扭送到公安局啊。周力苟說:揍吧揍吧,送吧送吧。人總有一死,老子卵朝天,老子不怕死。汪慶紅說:你這麼說,我就好受了,我還以為是我逼你死呢。
他說:剛開始研究爆炸時,受現場刺|激,老覺得這事應該是人害怕碰上也害怕去做的,想想都是可怕的。但是一離現場,碰到情緒不服,比如女人被人挖跑了,就又恨不能把人祖宗八代,活著的死了的,都炸個稀巴爛。人有時奇怪,殺人前氣勢洶洶,殺完了,殺得人沒呼吸了,就稀拉拉哭起來,知道自己做錯了。我想那兩人要是能看見爆炸后的自己和人們,也一定後悔。
以前也見過屍體,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創口,好讓靈魂跑出來;又比如喝葯的,也只是喉管黑掉一點。但現在我似乎明白了肉身應有的真相。他的左手還在,胸部以下卻被炸飛。心臟、血管、肌肉、骨節犬牙交錯地擺放在一個橫截面里。這樣的撕裂,大約只有兩匹種馬往兩個方向拉,才拉得出來吧。
我說:我說了啊,他說出炸橋的話了,收不回了。
劉遵禮說:何大智是三年前倒插門來的,本是外姓,但我們不見外,魚塘分魚不短他,祠堂也領他進。何大智老實,能吃虧,我們劉家人也很喜歡他。兩年前劉春枝父母故了后,他們夫妻越發恩愛和睦,有句黃梅戲怎麼唱的?你耕田來我織布,就是這樣的。我想不出他有什麼想不開的,他在縣城打工,或許在那邊有些問題吧。劉遵禮還說:文寧縣都是礦山,哪裡都能找到炸藥。
我們說,誰知道是不是寶貝呢?我們的狼狗去幾百遍了,也沒搜出來。
張老說:我經歷無數爆炸案,真正感覺自己有用的次數太少。也許我一生都等著501國道的那起案件再發生一次。那次爆炸發生在夜晚,卧鋪車上的人都睡了。現場表明,一個上鋪女子,腹部和雙腿正面被炸嚴重,損傷情況超越其餘人。當地公安花大量工夫論證、研究,認定是自殺案。但是我在複原現場屍體及查看傷員傷勢后,斷定它是他殺案。因為我看到一個傷員的腋窩和腳板有炸傷。我的理由就是,只有點了導火索,然後找地方趴下的人,才會暴露腋窩和腳板。後來案件告破,情況就是這樣。女死者的家屬還說,怎麼也想不到是他。但這樣讓我感覺到聰明的案件,卻再也沒有發生過。
張老說:等等。我覺得自殺也許能達到同樣效果。假如何大智是一人自殺,照樣可以將指責引向劉春枝,並讓劉春枝悔恨、內疚、害怕。他犯不著付出這麼大的成本。
〔5〕
老頭雙手合十,理所當然地坐上位。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我說:嗯。劉春枝說了,你去炸啊,快點去炸啊。何大智就只能去炸了。他總不可能四肢健全地跑回來,告訴眾親朋,我沒炸。那還不被人嘲笑死、挖苦死?可惜劉春枝當時不懂何大智的處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劉春枝託人往縣城帶信,信上說,我對不起你,你不要做對不起黨和社會主義的事情,我保證好好待你。那時,何大智離開文寧縣城已經一天了,已經萬念俱灰,認定不可能從劉春枝那裡得到任何回報了。也許只有橋自己塌了,或者電車罷工了,才能給何大智台階下,但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何大智也一定惶恐,如果不惶恐,爆炸當天凌晨,他也不會伏在廁所牆上哭。一直到最後,他都是害怕的,他的眼是閉著的。
張老說:面子這東西,對有面子的人來說不算什麼,對從來沒有的人來說,卻很重要。
回來后,那副局長安撫我說,還有汪慶紅呢,汪慶紅還可以查嘛。但是我的雙手已然空空,心裏也是這樣,我們原盼以周力苟帶出汪慶紅,現在卻只剩這個光溜溜的名字了。這個光溜溜的名字,一無民族,二無生日,三無住址,從哪裡查?而且慶紅慶紅,全國慶紅多矣,鬼知道是哪個慶紅。
我說了情況后,何母大嚎大叫,何父趕忙推開她。何父的眼睛里既無悲傷,也無詫異,只有麻木。何父鞠躬,說:給國家添麻煩了。
何文暹說:第二天秦老師一瘸一拐地走了,再沒回來,人們只當調走了。我兒在家神不守舍,我便綁住他,我們家的問,我就說他偷東西。我一看到他就羞恥,就又抽,抽到後來,皮就開了,肉就綻了,我們家的就要自殺了。我看看也不行,放了他,讓他躺床上。我聽說高坑有個女的要倒插門,就趕緊找媒。我記得我兒為這事哭了一日,最後也是將就了。我是想讓他正常一點,但他矯正不過來,後來竟要炸大橋,這也是我害他,我做得太絕了。
幸福彼岸旅社就如一針雞血,打在我們死去的肉軀里。在我們開往鄰省文寧縣時,還在談論它的神奇。比如它的打掃其實很不細心,以至於三個月後我們還能在床墊夾層找到48厘米長的導火索;比如旅社本是人來人往,專為忘記而生,那裡的老闆卻偏偏記得周力苟,還說他的臉就是畫像上那樣的;比如登記入住時,只填一人的身份證號便可,服務員卻在周力苟填完后,還看了眼他同夥的身份證,把名字也記上去了——周的同夥原來叫汪慶紅。
我在沙發上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張老關切地問:你醒啦?然後又自語:我又說廢話了。我問:餓嗎?張老歉疚地說:不用了,找來找去挺麻煩的。
張老說:狡辯!詭辯!我還問你,何大智要死,為何要拖吳軍一起呢?
〔6〕
我們在以後的偵破報告里,當然地弱化了周三可這三個字,有時他佔一段話,有時佔一句話(根據市民周三可提供的線索),有時在一句話里連名字也沒有(根據群眾反饋)。我們以他是來賣錢的自寬。
兩人飛落幸福彼岸旅社后,吃好的,住好的,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只不過何大智終歸是要害怕一下的,他又覺得不能在吳軍面前表現,便跑到廁所痛哭,他哭這個世界無容人之所,無立錐之地。而吳軍早是無可念、無可戀之人,他大聲呵斥何大智:別哭啦!哭什麼哭!何大智像恐懼的孩子,停止了抽泣。
我說:沒事。
後來去吉祥鄉則索性沒有一絲柏油的意思了,有時小心開了很久,還得倒車,因為對面拉豬的車沒有倒車功能。到了吉祥派出所,隨行的文寧縣公安局副局長又勒令吃土雞和土雞蛋,如是酒行三巡,我們著急,局長說,人都死了,急什麼?
我說:是死了。
老人起身從財神爺抽屜內取出一張紙來。我一看,那詩如此:來本無根,去也無影,我本無形,卿本無情,就在美麗地結束不美麗的生命。我的心閃了一下,這不正合了大橋的風光嗎?所謂美麗地,又有什麼能比上那段上天入地的引橋呢?我說:死意早定啊。
吳軍說:像打針,像蜜蜂蜇了一下,很快,快到你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去何大智家時,一群小孩圍在後邊,劉遵禮斥了一聲,他們便像鳥兒飛沒了,那些大人則推開窗戶,敬畏地窺探,我們回頭看,他們就拉上窗戶。到達何大智家時,我們發現廳堂內擺著兩個遺像,一個是男老人,一個是女老人,劉遵禮說這是劉春枝的父母,兩年前先後故了。劉遵禮喊春枝春枝,一個丹鳳眼、柳梢眉的婦女從內屋走出來。她也驚慌,不知出了什麼事。我說:你是何大智的妻子吧?何大智可能死了。
唯一能寬慰的答案是:他們承受共同的不幸,感受同樣的委屈,想呼喊一致的聲音。我這麼想,其實靠近真相了。而在1998年6月26日出現的最後一個神仙,幫我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我走到穀場,發現有個婦女收衣,便上去問。她羞澀地笑笑,一連跟我說聽不懂。我想也是,她說的我也聽不懂呢。我走了,她又喊:關係很好的,男耕田來女織布。喊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後來我見一個長鬍子老頭坐在門前,欲要去問,不料老頭轉身進屋,只撂下一句:我不曉得,莫找我。
我有些暈。
張老說:其實也吐過。吐是因為那次爆炸,超出我的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個破廟,我趕到時,就見一個銅鐘立在殘垣斷壁間,黑乎乎,發了裂,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一撬起鍾,一股濃烈的味道便衝出來,又嗆又熏,幾乎要放倒我們。我們起先看到裡邊黑糊糊的,什麼都沒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漿和骨頭渣塗抹于壁,就像一種叫土掉渣的肉餅。我馬上意識到自己沒看到一滴血,血被劇烈的高溫烘乾了,我嘩啦嘩啦吐了。我眼淚花花、楚楚可憐地說旁人說:我是公安部的鍾馗,我都嚇壞了。我從來沒見過對人這麼徹底的玩弄,我感覺那個壯漢被五花大綁罩在鍾里后,求饒叫喊了很久,一定叫了很多次媽媽,而外邊的人則站在安全的田野,對他進行一道道宣判,然後點著導火索,看著它慢慢往前燒。那火苗在寂靜的時空里慢慢行走,聲音一定能讓壯漢聽到,壯漢也一定拉出了一泡絕望的尿。然後鍾裏面發出一股極悶極重的響聲,鍾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幾跳,才落在地上……在爆炸那一瞬,火藥末子一定像密集子彈射穿壯漢的軀殼,又像風扇一樣把散落的軀殼刮到鍾壁上。你看不見任何完整的組織和器官,他被徹底消滅了。
張老有些忿忿,夾上三片,自己吃了。我們像看行刑一樣,看到黑牙關起,面頰隆起,整個面部上下運動起,而血汁不時從嘴角飈出來。我們魂飛魄散、五內俱焚,喉里像堵了塊大石鎖。
老人說:四大山人說是外地人,沒地方住,就在四樓雜物間和何大智搭鋪了。
周三可勃然大怒,收起身份證說:我到北京交給公安部去。我們趕忙說別呀,倒茶的倒茶,遞煙的遞煙,算是把他勸住了。眼見他按捺不住又要走,就又按照他的要求,用帶刑偵大隊字頭的文件紙寫了字據,言明證據一旦有效,即支付人民幣65400元。
張老說:對,有點文化的人就這樣。我們覺得母親節啊、聖誕節啊、情人節啊不是什麼節,他們有點文化的人卻迷信得很。還有那些《青年文摘》、《演講與口才》,也是有點文化的人熱愛。有點文化,文化又不多,就認真了。
我說:沒打就沒事。
我見老頭憂傷,便扯閑話,問他為什麼不懼酒肉。張老說:你見了一般的屍體,也能喝酒吃肉。我和你們一樣,只不過看多了爆炸的屍體,就一般了。
我說:不能這麼說,他叫四大山人,會畫畫、寫詩、唱戲、武打。他的老闆說他藝術不錯,我覺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個有文化的人在縣城小旅社擦桌子洗碗,說明自棄。張老也看武俠,也知道傅紅雪,傅紅雪自棄起來,人朝他吐痰都沒關係。很多人不就喜歡這樣嗎read.99csw•com?你說我一表人才,前途無量,好,我報廢給你看。你不愛我,我就報廢,我越報廢越超然,越報廢越清高。我覺得挑在情人節這天升天,是吳軍的主意。何大智沒文化,定然想不到的。
我們把屍袋扔到刑偵大隊操場上時,發現那裡已經堆了很多屍袋。副大隊長像收糧幹部,在昏黃的光下,辛勤點數。據說點出了202袋。
後來幾天,我們陸陸續續接待了十幾位來認屍的群眾。我們一次次心懷期待地拉開冰櫃,讓那些群眾歪著頭,眯著眼,像參觀古墓一樣,參觀屍體。他們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磨蹭了很久,才羞澀地說,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傷人,哭得洋洋洒洒,讓我們以為找到屍主了。結果他接了一個電話,就笑起來,說:沒死,沒死,通了電話呢。我們一次次氣急敗壞地推上冰櫃。
吳軍和何大智的不自由各在何處?何大智的不自由來自何文暹,何文暹實際後來還發現了吳軍與何大智的事情,將何大智趕回到劉春枝家中,劉春枝構成新的不自由;吳軍的不自由來自於羅漢們的敏感,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吳軍覺得這個世界無處可逃;
這邊副市長見油膩的湯從碗內飛揚而出,又灑回肘子上,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旁人受領導啟發,個個放馬吐起來。張老大嗤,拂袖而去。我們面面相覷,不敢賠罪,也不敢挽留,只盼他走快一點,他一走,我們就自由了,就歡快地吐起來,有的吐完了,覺得不到位,抬頭看張著血盆大口的腔骨,繼續吐起來。
吳軍問:你爹罵你你開心嗎?
我們又說:誰知道是不是你隨便找張身份證燒的呢?
老頭說:能一個個形容出來嗎?
何母說話其實艱難,因為牙齒磨得厲害,手抖得厲害。何母說:都是劉春枝這個妖精害的,我兒子是被他們劉家人逼死的。我兒子死,我早知道,劉家人也早知道了,他們裝不知道吧?小學訂了報紙呢,報紙說長江大橋爆炸了,我兒出門時跟劉春枝說了,他過不下去了,要去炸長江大橋,炸得全國都知道。現在你們來了,有公理了。
何大智答:聽說過。
老人跺跺腳,說雨鞋是四大山人留下的,他穿著,表個紀念。老人又帶我們上雜物間,我們翻了很久,在一間床鋪下翻出一個香煙盒,在另一間床鋪下翻出兩張身份證,一個名字叫艾保國,一個名字叫塗重航。我問老頭,這是四大山人的床鋪嗎?老人說是。
我在暮色下重新審視他們,像審視沒有謎底的謎面。我看到他們躺在流逝的光陰里,慢慢萎縮,失去皮肉,直到骨頭也風化了,碎了,被風吹走。他們飄走時,在空中挑釁地哈哈大笑。
我恍恍惚惚回到大隊時,被門口嘈雜的聲音嚇醒過來。他們揪我的衣服,摸我的頭,給我下跪磕頭,一陣忙亂。我麻木地說:往好里想吧。有個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婦女衝過來說:什麼叫往好里想?我沒工作,我孩子要讀書,我怎麼往好里想!
吳軍問:活60歲是活嗎?
張老說:不排除。但若自殺,何苦不搞煤氣,不吃安眠藥呢?我覺得用炸藥還是想說出點什麼,不想說,就費不了這麼大的勁。這炸藥就是擴音器,就是講話前劇烈的乾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聽我說,我不滿。
〔2〕
劉春枝為什麼偷人?因為何大智不和她過夫妻生活;
劉遵禮說:我破壞人家夫妻感情,破壞我知道不犯法。但是人家把毛主席的長江大橋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然後他脫下橡膠手套,從包里掏出礦泉水和麵包,狼吞虎咽地吃,吃到剩渣渣了,才說:孩子,我來考考你,你知道這一路有多少具屍體嗎?
又一日,一張床上只躺著吳軍一人,吳軍蓋著戲服酣睡。此時,何文暹推門進來,看到吳軍黑瘦的臀溝,悲愴而噁心,痛苦地走下樓。何文暹在門口等了一上午,等到買菜回來呆若木雞的何大智。何文暹什麼也沒說,提著一米八的何大智,就往街道走,人們騷動起來。吳軍推開窗看,看得眼淚流出來,心想再沒緣分了。
天快黑時,一個眉毛吊豎、鼻子碩大的白衣老頭走了過來。他邊拿樹枝撥屍塊,邊說:「嗯,會陰還是好的。」「臀部也不錯。」在看到那隻燒焦的右手后,他甚至有些欣喜地把它舉起來看。
寫報告前,我和張老通電話,有過爭論。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我也曾湊近看,張老不停劃撥堆積如山的草圖。這裏面也有一張我的,我按照1:25的比例把自己看管的一塊現場複製出來,我想張老是在把這些草圖實現拼接,便說,這張應該是拼在這裏的。張老惱怒地說:走開。
〔10〕
我向上面提交報告,指稱爆炸案植根于無力者的報復,當然也不排除其他原因。大隊長刪除了「當然也不排除」,又往上報,如是,1998年6月14日,公安部宣布破案。
回駐地后,張老對其中一張草圖作了修改,寫了個說明,把副大隊長叫了過來,冷淡地宣讀——
我說:詩在嗎?
汪慶虹說:像是鳥兒叫。
出來后,老頭喊我一起去吃飯。進了包廂,我看到副市長起立鼓掌,介紹老頭:這位就是張其翼張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偵專家之一。大家歡迎。
汪慶虹說:尖!
我愚蠢地想到會陰和臀部對位,不可能同時完好,有些支吾不清。
吳軍問:活30歲是活嗎?
張老吃到性起,又從碗內牽出一條肘子,好似趙高牽出一隻鹿,我們唯恐被點名,埋頭裝吃,其實四周只有張老牙腔發出的吧嘰吧嘰聲。
後來,張老拿出尺、筆和白紙,抱頭尋思。起先他畫了幾筆,又揉掉了。如此往複幾番,才好似有了點進展。誰料副市長親自端西瓜來了,後邊還跟了一群秘書。副市長體恤地說:不急這會兒,不急這會兒。張老把筆砸下,痛苦地起身迎接。只見他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後說:還要吃嗎?副市長一夥灰溜溜而去。
副大隊長面紅耳赤地答:主要是空氣不好。
吳軍和何大智在凌晨五點漆黑的文寧縣街道手拉手地走,又冷又餓地走,走到後來,沒重量了,兩人就飛。吳軍說:用力點,上邊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著翅膀。吳軍說:看到陽光了嗎?何大智說:看到了,太刺眼了。
何大智答:是活。
在孔孟旅社的雜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張床,何大智坐在那裡,看著窗外,星星很多,很繁華,他是掉落的一顆;後來又多了一張床,吳軍苟延殘喘地坐在那裡,同樣看著窗外,星星很多,很繁華,他也是掉落的一顆。兩個星星對視一眼,好像你終歸是這個世界的,無話可說。
張老說:還差一個具體物證,B41那張草圖上註明有螺絲釘,我已看過原物。現在我需要核查這顆螺絲釘是哪裡的。我們可以搞排除法。你打電話給公交公司,命令他們開一輛同樣的電車到橋上。
我們查出: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聲稱幫人買炸魚用品,從文寧縣某銅礦保管員處私購硝銨炸藥10公斤,當日回富強鄉青山村高坑小組,向妻子劉春枝說:我不和你過了,我要去炸人,春運火車擠,我就炸汽車,我要炸長江大橋的汽車。2月8日,何大智攜炸藥進城,住于原打工的孔孟旅社。2月10日,何大智與吳軍離開孔孟旅社,乘卧鋪車抵達本省。2月13日,何吳宿于本市幸福彼岸旅社。2月14日,兩人搭乘9路電車,在長江大橋引爆炸藥。
我說:我正要說。吳軍至今沒查出是哪裡人,但據我們調查,此人厭世,原是待死之人,只是差個伴兒。何大智一出現,讓吳軍感覺到希望了。我這裡有吳軍的遺書,上面畫了女人,寫了詩,說,來本無根,去也無影,我本無形,卿本無情,就在美麗地結束不美麗的生命。我判斷,吳軍應是失戀之人,越是被拒,越覺對方是女神是仙女,越覺自己渾濁不堪,醜陋不堪,所以奢望以死毀之。
老頭又問:你看,胸部以下沒了。是個什麼情況?
吳軍的聲音為什麼高尖入耳?這個不用回答;
我說:距離炸彈應該很近。
那夜,我們為張老的心血來潮再度封鎖大橋,一輛同品牌、同品相的電車開到被炸電車旁邊,張老腳套塑料袋、手提電筒在兩輛車間來回奔波,不厭其煩。最後他說:這車螺絲紮實,有的螺絲雖然也脫離了,但基本能尋找到,就是倒數第二排連車座帶螺絲都飛了。炸點在那裡。
我說:你放了我,我也會說沒事。本來就沒事。
吳軍為什麼憤恨食品廠廠長?是因為這個人刺傷了他對本質的自我認識,羞辱了他內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張老擺擺手,說:不怪不怪。小妹,就來一瓶二鍋頭,一盤紅燒肉,一盤腔骨,一碗豬肘子。速去。
我忽然想笑,又想哭,努力鎮定了,才說:你有沒有打何大智?
我在講這個故事時,曾寫有前言,只有一句:獻給在天空之下起床、種田、上班、吃晚飯的人們。想想刪了,太煽情了。我現在大概能揣測的,也只是周三可找到寶貝時的驚喜表情。他像尋找螃蟹一樣,翻開一塊又一塊石頭,最終看到這張還帶有泥水痕迹的身份證時,對著江面上飛起的鳥狂呼:老子找到了,老子發達了。他的手應該顫抖了很久,他不敢相信握著的是五萬懸賞金,不敢相信自己破了1998年公安部三大案件之一,不敢相信副市長和公安局長會上門送錦旗,不敢相信自己要到中學演講。他看了好幾眼,拚命默念證件上的名字:周力苟,周力苟。他想,就是這證證不小心被老婆扔了,被小偷扒了,他還可以到公安局報告這個名字。他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又提醒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他想回家先睡一覺清醒清醒,但是在回家路上,又猛然想到夜長夢多,便令計程車司機掉頭,直接往刑偵大隊開,請直接往刑偵大隊開!
劉遵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哭,哭完了對眾人說,以後有人來問,就別說耕田織布了,就說我偷人,偷就偷了,沒事。眾人嘿嘿笑起來,劉遵禮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老頭說的時候,我感覺炸藥像石頭一樣,一遍一遍地在天空砸出漣漪。他一收聲,我又覺得天空是寧靜的,乘客們都還坐在車上。
我能說什麼呢,咬牙切齒掛電話。
我又問:他們還留下什麼嗎?
本省炸藥廠傳來的交易記錄、炸藥樣品,也讓人絕望。它們的產銷儲渠道,據說每筆賬都對得上號,每件炸藥都能說清去處,而且炸藥的包裝,和目下這起爆炸案也不匹配。從解題角度說,這是災難。這意味著我們省這個可控範圍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來自湖南、四川,也可能來自陝西、遼寧,只要屬於廣闊的960萬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而如果從屍體外觀上做大胆聯想,嫌疑犯來自柬埔寨、越南、日本、韓國也不是不可能。
張老說得興奮,還掀了自己老底,說解放前他做過修鎖學徒,每天就是把鑰匙固好,然後複製它。張老說,道理一樣啊。
第二天上午,我們重回高坑,沒看到劉春枝,鄰居說去縣城了,也沒見著劉遵禮,劉遵禮老婆說走親戚去了,十天半個月回不來。同行的政法幹部這時惡了,問:去哪個親戚家了,地址告訴我。劉遵禮老婆支吾不清,政法幹部便揪衣領喊:你倒是說呀,你倒是說呀。
何大智為什麼絕望?因為何文暹拆散了他和秦老師,雖然何文暹保守秘密,但來自父權強有力的判決、壓制與安排,令何大智自覺是被塞來塞去的物品,是抹布,是麻煩;
我問:尖到什麼程度?
那個夜晚我想自己是遇見瘋子了。張老最後完工時,把鉛筆一拋,興奮地喊我去看。我看到的是三四張不同的複位圖,彼此炸點誤差不足一米。我以前見到的爆炸示意圖,多是線標向外奔,但這些卻是向里奔,向電車奔的。就好像屍體們沿著拋物線飛回去了。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被石頭砸死嗎?
我問:何大智你知道是哪裡人嗎?
何大智搖頭說:不想活。
我問,怎講?
眾人躬身要吐了。
重新回到大橋時,那輛燒黑的電車和計程車已然不見,路面上也無黑塵,路邊的護欄像從來沒有損壞一樣,立在那裡。仔細看,路心還殘留著鍋蓋大的坑和眾多麻點大的小孔,但已經阻擋不了一輛輛車穿越過去。那些車油門粗重地嗷叫著,氣勢如長江後浪推前浪。
我說:可能兩隻手抱著炸藥。
我們本欲繼續追何大智,見老人又自顧說四大山人去了,便由他說。老人說,四大山人和我有個同好,就是唱戲,我們這裏唱黃梅戲,他唱京戲,說是會唱秦香蓮。我和他交流不下去,不過聽他擺過一次。他原是帶戲服的,也帶妝品的,唱起來還真是那麼回事,高尖入耳,但拖得太長,聽不懂唱什麼。我問是哪裡學來的,他說是拜名師梅葆玖學的。他還會畫畫,畫得像模像樣,他走後我收拾,就有一張他的畫,畫了個女人披頭散髮,明眸皓齒,很是個人物,旁邊還配了詩呢。我問畫畫又找誰學的呢,他說是拜名師齊白石學的。我說你大小是人物,待在我們這裏可惜啊,他說才這東西就是用來可惜的。我終歸是生意人,也不多說。正月十四(1998年2月10日)那天,天沒亮他就不打招呼走了,不但他走了,大智也走了。
劉春枝給我看了結婚證,我一看那上頭的何大智,便像被電觸了。因為他的眼竟然是閉著的,只留了條小縫,情人節那天我在爆炸現場,看到的屍身也是這樣,眼閉著的,只留了條小縫。張老說,他是害怕。
當然很好,現在車裡坐著的,站著的,躺著的,蹲著的,死亡的,重傷的,一目了然。死15人,傷23人。完全貼合。
老頭說:不,是炸藥,你沒聞到硝銨的味道嗎?
張老說:https://read•99csw•com這個是,在兩個引爆人中間,何大智是明顯害怕的。
汪慶虹說身份證是1997年8月份借給吳軍的,當時吳軍和他在食品廠共事,吳軍說身份證在澡堂掉了,汪慶虹抽了吳軍一耳光,說賠錢,吳軍咬著腮幫賠了20元。吳軍沒過多久就被廠里開除了,原因可以去問廠里的每一個人,就是他喜歡唱戲,入了迷,有一天以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車間對鏡子畫鬢角,畫口紅,畫完了咿咿呀呀唱起來,唱完又揉面。當時有個工友恰好回來,看到油彩跑麵糰里去了,噁心了,就報告廠長了。廠長心說這是搞衛生防疫檢查呢,提著五十塊錢就去甩他臉了,滾,滾,滾。吳軍氣鼓鼓地滾了。後來聽說去東街孔孟旅社做事了,去那裡不奇怪,那裡的老闆愛聽戲。
爆炸前一刻,乘客的基本動作已基本測出,目前估測,除待在倒數第二排單人座的兩位乘客有參与引爆的嫌疑外,其餘人大致處在渾然不知狀態。因此,嫌疑人應基本鎖定這二人。根據爆炸原理,我已把這兩具屍體核查出來,分別是第12號和第13號,你們可重點查訪。
眾人不敢吭聲,眼睜睜看著紅絲絲的肉片、肥碩碩的肉塊和攔腰斬斷的骨頭,冒著歡騰的蒸汽,晃晃悠悠飄過來。我想這斷然是地獄十三層,卻不料張老還以愛護後進的姿態,給眾人輪番夾肉。張老說:聞一聞,很香的,我就好這口了。
後來,我們戴上橡膠手套,把屍塊和物品小心撿到編織袋裡。我扛起后,老頭說:你丫力大無窮,小心有殘餘炸藥啊。我咧嘴笑笑,很快又被暮色鎮住了。我看到遠近的人和警車,在渾濁一體的背景里疲憊地遊動。像是屍體一個個站起來,像是收割完莊稼,相約回家。
張老說:那他為什麼不說「我要把自己炸死」呢,我覺得還是蹊蹺。
張老拍著我的肩膀說:怎麼樣?
幾天後,一張床上躺著受傷的吳軍,另一張床空著。何大智坐在這邊,敷藥,喂湯,像女人照樣男人一樣照顧男人。何大智說別和羅漢較勁,吳軍說沒什麼的。
天空很灰,浩渺,一隻鳥兒猛然飛高,我感覺自己在墜落,便低下頭。影子又一次疊在殘缺的屍體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兒。
我就知道這茬,趕緊送上神筆馬良畫的12號屍體畫像,老人說,正是。這師傅畫的好,和四大山人畫的一般好。
老人默然,也不問怎麼死了。
婊子養的。好好的,丟什麼身份證。
〔9〕
我說:何大智又是誰?
〔3〕
張老問:何大智怎麼可能以炸人來排解自己家庭生活的受挫感?
何大智答:聽說過。
我說:我說過了啊,何大智起先只想用炸人來賭博,賭贏了,劉春枝嚇著了,感情就挽回了。何大智說要炸高坑,怎麼挽回?何大智不會傻到這個程度。
吳軍為什麼和羅漢瘋狂鬥毆?是因為羅漢們調戲他,說他齙牙妓|女,定然是個同性戀,不小心揭露了他;
張老說:越來玄乎了,直覺上我感覺不對。另外,你的可能太多,猜測太多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就發揮吧,總比不發揮好。
〔14〕
但事情就是這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孫悟空灰頭土臉得不行時,他的神仙朋友就出來了。這個神仙一見到我就下跪了,說,我不該把身份證借給吳軍。
吳軍說:別嗯了,看著我,孩子,就這樣看著我。跟我說,我愛你。
我心想是這麼回事,幸福彼岸旅社的老闆也是這麼說的,像是鳥兒叫。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鐵門,我看到它被拉開,焦急的群眾踉踉蹌蹌衝進來。他們看完一具,又匆匆看另一具,看得差不多,哭起來。那哭聲原和嘔吐一樣,會傳染,一時操場里尋到的沒尋到的都捶地哭起來。我一直想有人跑到我面前的屍體哭,但一直沒有等到。這樣喧鬧很久,像是有個抽水馬桶,把喧鬧又抽走了,大家燒了一會兒紙,抬好屍骨,悲哀地走了,只有我昨天碰到的撲粉底女人,還在屍體前念叨著: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我不忍心看,因為她的丈夫背部模糊,恰如張老說的,到死還色膽包天地吻人。後來,幾個花枝招展的髮廊妹被帶到這裏,交頭接耳地指著男屍懷裡的女屍說:是她,就是她。撲粉底的婦女聞聲,撲上去就掐,掐得一個個落荒而逃。撲粉底的婦女見手裡什麼也沒有,跺腳大罵:你們這些眾人養的!婊子養的!雞!雞!
何大智為什麼打工?因為何大智想逃避與劉春枝在一起的尷尬;
何母說:我兒在劉家可憐,劉春枝把錢管了,不給他吃好的,好的都給老烏龜劉遵禮吃了。劉遵禮和她扒灰呢,扒了多年,全村都曉得。我們也是窮,窮才娶這樣的浪蕩貨,還倒插門。我們原以為結婚了,大家就都收斂了,誰知劉遵禮還去偷食,被發現了還打我兒。我兒太老實了,後來劉遵禮竟然不顧廉恥,和劉春枝睡到一床,叫我兒去煮麵。我心想,你煮就煮啊,放老鼠藥毒死他們。我兒干不出這事情。每次我兒回何山,我都讓他翻衣服,我看到他的背總是一條一條的紫痕。造孽啊。我兒後來就被逼著去打工,說是礙著眼睛了。你說我兒有活路沒有?沒有。他受了委屈,他也有脾氣啊。今年過年,劉春枝也來了,我們做好肉好菜,她不吃幾口,一臉不耐煩,磨到初二就回去了,來拜年的親戚還說你們媳婦呢,我不好說,我能說她趕回去和劉遵禮那個老烏龜戳癟么?我就不知道,人怎麼有那麼多癟要戳!
老人說:沒有。他寫了詩,就是那個畫上配的,來本無根,去也無影。
〔4〕
我們複核派出所的戶口檔案,發現周力苟確有此人,但是檔案上的照片被撕了,問為什麼,派出所內勤說,是補辦身份證時缺相片,撕下的。我們想,管他呢,找到周力苟家就可以了,就有數了。這樣到了傍晚,我們坐摩托車,才走到周家鋪村六組45號,卻發現傳說中的周力苟臉變瘦,痘變沒,赫然坐在屋內抽煙呢。我說:你是周力苟?周力苟說:我是周力苟。
吳軍說:不要害怕,我陪你死。
何文暹不走,堅持要灰。後來骨灰送來了,何文暹研究了很久盒子,找到機關,一看,真是些灰,不是鼻子眼睛,便哭起來,那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滾,像石頭一顆一顆往下滾。我知道是真悲傷了,動了惻隱之心,讓食堂打剩飯來。老人多日沒吃,用手塞米飯,一直塞到喉嚨,噎住了。老人吃飽,又哭。哭完了,鞠躬,說:麻煩了。又說:是我害死我兒了。
又回到文寧縣城后,我們用一周時間,查到12個汪慶紅,接見12個汪慶紅。我一個個地問:去過隔壁省嗎?長江大橋是怎樣的?有沒有掉身份證啊?有沒有把身份證借給別人?他們答:沒有,沒有,沒有。
張老說:其實他在爆炸的那一瞬,可能覺得沒有比這更理想的。周力苟他們也一樣,可能計劃在橋中間炸,或者過了橋再炸,但他們在上坡時猛然看到天堂,便下手了。毛主席不是寫過這偉大的橋樑嗎,所謂「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啊。
〔16〕
老人說:四大山人是去年十二月初七(1998年1月5日)投我店的,初九那天便和我們這裏的羅漢鬧事情,當時四大山人把菜刀斫在桌上,你看這裡有痕吧。結果羅漢把他提起扔街上了,四大山人瘦,一下扔到街心了,但他站起來和人打,打了幾回合,變擋了,擋了幾回合,又變受了。四大山人不求饒,只說打吧打吧,打死拉倒。羅漢們不打了。人家不打,四大山人找磚頭自己打了,眼見那磚頭往自家腦門上拍三次,拍出血了,羅漢個個來欄,卻是攔不住,便溜了。後來還是跑出來的何大智救了命,何大智流淚說,力氣真大,掰都掰不下來。
我們離開高坑時,劉遵禮出來送,我記得他握手時很用力,都能感受到手窩裡濕暖的氣息。走了十幾步,我回頭望,卻發現他不見了,全村人也不見了,只有蒸氣還懸浮在屋頂。
我們的車現在只需往文寧縣吉祥鄉周家鋪村六組開就可以了,享年28歲的周力苟生前就住在那裡呢。我們已然迫不及待,像禁區內的門已經空下,就等著補一腳了。這樣爽了一陣,就見前方有輛卧鋪車聳了下肩膀,停在路邊了。我們的車嗖地飛過時,我好似感覺那掃視過來的乘客,個個是周力苟,個個是汪慶紅,他們在艱難地等待汽車修好,好去我們省,好去2月14日,而我們這輛馬力十足的三菱吉普,則朝著他們省,朝著2月14日以前,朝著歷史,朝著秘密,一路狂奔。
後來,何文暹把小小骨灰盒綁在碩大的板車上,失魂落魄地走了。我看著他像團黑泥消失了,感覺不可知的世界一塊塊清晰了。
X=?
我想奪路而去,卻不料她用手箍住我的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幹耗著,聽她夢囈。她大概說自己老公加班去了,廠里卻說沒去,本應上午坐電車回的,也一直沒回。她要求我帶她進去看看那些屍骨,就是化成灰她也認得。
老頭又說:他的會陰|部分和臀部保存得不錯,又說明了什麼呢?
我的腦海總是想到女人應該有飛揚跋扈、令人不堪的毛髮,我妄圖找到這間旅社的惡俗之處。(很多旅社飯店都掛了安格爾的油畫,都很粗俗,為什麼這裏這麼乾淨?)我的耳朵貼在牆上,想聽到隔壁叫|床的聲音,卻始終聽不到。拉開玻璃窗時,想象中的垃圾場也不在,倒是撲過來的江風讓人感懷,我又想給女友打電話了。我看到一間間白色的度假旅社,在銀色的月光下向前蔓延,通過青翠的龜壽山,到達橋下,而橋上,以珠元寶作頂的橋堡正閃著歸來的紅色光芒。我也聽到水流的慈聲,和輪船牧牛一般的叫喚。我得山水樓台之靈,無話可說。
張老說:這麼說,他原來是要告訴世界,他寫得一手破詩。
何大智答:帶不走。
〔7〕
老人說:四大山人打架,他躲到廚房裡;羅漢們走了,他又提刀出來。你不知道他長多高,長多壯吧,就是那麼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貪生怕死。我就不知道,四大山人這樣的人物怎麼交上這樣一個飯桶。
我說:也許有的情況不是這樣,比如這樣的自殺性爆炸。他們抱定犧牲自己,讓自己公平于受害者。又當何解?
吳軍問: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開心嗎?
張老越說越激動,說到後來,就說自己一把老骨頭,一生毀在這荒謬的工作上了。
而何大智像張老說的那個山西知青,在看著縣城的琉璃瓦和水泥路越來越遠,而中巴車尾氣和鄉下油菜花又越來越大時,被溺死的情緒包圍。他對何文暹說,信不信我殺了你?何文暹找到一根司機用的搖桿,說,你現在敲死我吧。
夜晚開過總攻會後,副大隊長喊我去服侍張老。他大概覺得老頭吃飯帶我,就對我有好感了。其實我在那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是一個擺設。張老抽煙,喝茶,覺得口裡濕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己的世界。有時痰呼地飛出,我還覺得自己是容器。
何以又選擇自殺性爆炸?乃是要告知世界,他們委屈,憤怒,可憐,遭遇了不公平。
吳軍在一張床上輾轉反側幾日後,何大智忽歸來,兩人喜極而泣,又哀傷不已。沉默很久后,吳軍說:我們去死吧。何大智說,好。吳軍說,去長江大橋吧,毛主席寫了詩,風景壯美。何大智說,好。兩人依依作別。
我其實早應該意識到,劉遵禮原也是怕事的,要不然也不會拿刀背砍人。我嗨地嘆息一聲,甚至想去調解他們兄弟。這時,劉遵禮拿渾濁的大眼球死死盯我,好像要恢復一隻老虎原有的尊嚴。我被看得不舒服,便躲閃,卻不料他又拉我的胳膊,讓我看他。我看到了,還是兩隻渾濁的大眼球。
我心說,這人到底叫什麼呢?
我看得頭痛欲裂,閉眼坐于凳上,彷彿眼睛一閉,麻煩事就會自己過去。等我醒來,也恰恰是這樣的,夕陽消失了,操場上的群眾消失了,13具屍體也消失了。張老認為不會有人來認領的兩具屍體,還在面前一動不動躺著。
張老搬椅子過來,說:你覺得我的圖紙很精細,很詳細,像藝術品吧。我每次做時都興奮,我對被破壞的東西天生有一種修補欲,茶杯摔壞了,我用膠粘好;玻璃碎了,我用膠布貼好。我總是想看到事物應有的狀態。現在,我把車上人畫回到2月14日上午10時8分的那個狀態,我看到他們渾然不知地坐在車上,有的想著上班,有的想著回家,有的想應該吃點什麼,有的想盡量多賺點錢,有的色膽包天,有的睏倦不堪,我看到市井生活的清明上河圖,靜默的上河圖。我也看到那兩人臨終前的狀態,一個閉著眼,用顫抖的手抱著炸藥,等待粉碎時刻的到來,一個把頭湊到炸藥包上看了幾次,鎮靜地把火苗湊嚮導火索。火苗湊過去的過程極快,但火光一定照過他的臉,一定顯現出他緊咬的腮幫和略微興奮的眼神。我看到了這一切,但我看到又有什麼用?我也做出了藝術品,但藝術品又有什麼用?
吳軍與何大智為何結義?實是拜堂;
吳軍說:大聲點。
又幾天後,一張床上躺著兩人。或者另一張床上躺著兩人。吳軍對何大智耳語,你知道嗎,我每次聽孟庭葦的歌都起雞皮疙瘩。她唱,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她唱。
被打斷思維的張老倒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焦躁不安。我不敢吭聲,許久才聽到他說:他媽的,那嚴絲合縫的世界又破碎了。
老人說:好,還當著這財神爺拜把子結義呢,說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天還擺酒請我做中,說工資不用發了,充酒錢。我後來還是發了。
何文暹說:1995年夏天,我兒在銅礦不做了,回家待著。我問怎麼不做,他說開除了。後來我才知他不是被開除的,是自己溜read.99csw.com回來的,溜回來是因為小學有個秦老師。他就是想和秦老師鬼混。我一生都沒見過這事,但那天我趕著牛從小學後邊經過,見到了。我看到我兒和秦老師光著身子躺床上,親嘴,互相摸下身。我們世代沒出過這樣的丑,我受不了,拿鋤頭從前門進了屋,一鋤頭打在秦老師屁股上,那裡響了一下。我兒傻了,赤身裸體跪在地上,說敲死我吧。我是真想一鋤頭敲死他。我後來找到教鞭,又狠命抽秦老師,我兒不爭氣,竟然趴在秦老師身上,替他挨。我火不打一處來,便死命抽我兒,抽得胸前背後一條條紫痕。我一邊抽,一邊罵:不知羞的東西,沒有爹娘教的東西!
何母說:初四(1998年1月31日)那天,我兒從母舅那裡拜年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出老眼淚了,我惱了,揪他耳朵說,你一個七尺男子漢,連老婆都管不住,頂卵用。我兒當時發脾氣,說別說了,別說了,知道了。我兒卻是磨到正月十一回高坑,十二就打工去了。現在看來不是打工,是要去炸橋。你說他不炸橋炸什麼,他戴那麼大一頂綠帽子,他就要炸橋。
何大智說:嗯。
吳軍為什麼要畫一個披肩散發的女子?我一直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女子去除長發后,其輪廓竟然就是吳軍;
周三可受了委屈,從包里倒出一個紙包來。里三層外三層揭開后,我們看到一張殘缺的身份證,上邊保留有名字和民族,但沒有頭像,下邊號碼區的前半段數字也被燒掉了,缺損邊沿有燒焦后結的痂,和爆炸案很是貼題。我們拿出抽屜內的爆炸案死傷名單要核對,誰知周三可也從包里抽出這樣一份名單來。周三可說:我核過了,死傷人數共38位,有名有姓的36位,這張身份證的名字與這36人不符,我斷定他是兇手。
張老仙人一樣飛走了。據說華北有個炸藥車間出事了,死的人比這邊還多。我心裏剛開的花滅了,空空蕩蕩。我像失去父親庇護的孩子,要獨自面對試卷上那個X。
我問:兩人關係好嗎?
後來,我真惴惴不安了。我覺得有理,不過是對推理能力持有自戀,跟事情是否如此卻無關係。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這個解釋系統里存在巨大漏洞,我沒有找到讓何大智、吳軍達成死亡默契的證據。當日他們結拜是有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但這宣誓,不足以主導行動。很難相信,劉春枝給何大智造成的不幸,會感染到吳軍;反過來亦是,吳軍的不幸也不能讓何大智心有戚戚。即使他們真的因為不同的不幸,相約走上死路,我也是耿耿於懷。
後來,張老又找了兩個刑警去未被炸的車輛上模擬。張老手拿相機,讓他們時而側坐,時而正坐,時而抱物,時而蹲,時而頭垂,時而頭歪,拍下不少照片。我們看到閃光燈忽閃忽閃,便想到美國大片了,很多鏡頭沒法做,就上活人做電腦特技。我們突然覺得事情特別簡單,但就是沒想到。
後來,我問了一個問題——人為什麼會用炸藥呢?問完了覺得傻。不過張老卻擊掌,說他一生都在想這個問題,這問題和吃喝拉撒一樣重要。
我和同事,有些與大人物同席的興奮,不過接著就知道什麼是伴君如伴虎了。張老看到一桌菜,不過是些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便黑下臉來,冷言冷語地說:你們做西紅柿雞蛋湯是不是連雞蛋也不放?
我說,死了看不見嘛。
張老說,想不開的人都有一個歸宿觀。
後來,張老同意了我這個判斷。張老在電話里說,他在來到大橋現場時就已經感受到窗外的秀麗景色,就已經被美抓住了。他想到長達300米的引橋讓路面形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好似橋的上行盡頭就是虛無,就是極樂世界,就是天堂,就是歸宿。
至於各類社會調查,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如果投入全部精力去做,則成本支出巨大,到最後結果還可能是零。就像花畢生精力到海里去找根冰棍一樣。就是這樣的。
吳軍輕聲問:聽說過有人被車撞死嗎?
像列車一樣奔行的壯漢在急剎車。我想他的腳趾一定全部扭傷了,他的腳掌也一定擦出了血。我睜開眼時,發現他正扶著柴槍大聲喘氣,那柴槍已然插到土裡去了。那漢子說:哥,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啦。劉遵禮白了一眼,說: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老頭恨鐵不成鋼:他是蹲著點的!蹲著,火藥就炸不到屁股和雞|巴了!
我說:為什麼?
吳軍問:羅漢們輪番取笑你你開心嗎?
〔12〕
我說:張老您別這麼說,沒您,案件無法定性。
我們去食品廠調查,得到的結果和汪慶虹差不多。廠長說,他被開除時,用雞爪子抓我下擺,說父母早亡,命運多舛,食飯不易,生活困頓,你不愛才也愛人啊。我覺得不是那回事,揮手撣他,他又暴怒地說:別以為你是主宰,我犯什麼錯啊,你說清楚,不說清楚,我告去。我說,告去!告去!他卻仍然抓我衣服,不是抓了,是揪,我就叫人把他扔出門了。這人來路不對,進廠也沒登記身份證,這是我們不對,我們只要能做事就留,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檢討。
我說:他怎麼不炸高坑呢?
〔15〕
張老說:是呀,但生前卻做了炸藥的奴隸。或者說,做了力量的奴隸。我這麼說,你可能不理解。我就問你,你小時做夢是不是老盼望自己是大孩子,虎背熊腰,力扛千斤的?你點頭,那就是了。我也這樣。我也盼望自己是個成人。成人和小孩的唯一的區別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腳踢飛,小孩不能反過來這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當你有力量時,你總會受這個力量誘惑。大孩子會打小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身體內的力量驅使他要打。你看你原來的同學,能考上大學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強力壯的。這就說明,個子大的人佔有力量,他會自覺地用這個力量去佔有社會資源,佔有了就不會考大學了。
我繼續說:卧鋪車越往我們省開,何大智的人生之路就越少,就越覺自己是被綁架了。但人甚少有歸罪自己的自覺,何大智一定把所有過錯歸於劉春枝,會仇恨她,會預想她將得到的報應。這時他恰恰又覺得,沒有比搞一場轟動全國的爆炸案,更能報復劉春枝的了。他想到,全國潮水般的口水將澆向劉春枝,讓她內疚、自責、驚慌、恐懼,夜夜做噩夢,終生背十字架。這個時候,他就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審判,這也許是軟弱的他堅持到底的又一個原因。
我說:他右邊身軀靠近炸藥。
我說: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傷重點,有的輕點。
〔11〕
爆炸中心距離地表9厘米,距車廂左壁52厘米,距後壁102厘米。即被炸車倒數第二排單人座右下方。排除是路上引爆,應是車上引爆。
吳軍說:人都有一死。不是這樣死了,就是那樣死了。
從醫院回來的同事也很失望,他們說23個傷者有3個快死了,6個暫時脫離危險,剩餘14個什麼也講不出來。司機傷得不重,頭髮卻瞬間白了,醫院里掉下一個茶缸,他就尿床,一直在聲嘶力竭地要求轉院。售票員正面受到炸藥末衝擊,毀了容,醫生懷疑她已經精神失常,建議不要驚擾。還有些傷員雖然神智清醒,但卻提供不了有價值的線索。有一個甚至還說:就是你們坐車,也不會去研究別人呀。
我說:大概七八具吧。
現在想起來,我們總是被謬托。在小說和電視劇里,我們被神話為福爾摩斯、包青天或者大胖子莫洛,其實不然。至少從這起爆炸案來說,我是無用的。過去無用,現在無用,以後也是,你會看到的。我講這個故事,知道很多,只是因為我始終在場。權力命令我始終在場。真正解決問題的是那個沒有任何權力的下崗工人周三可。他後來領走了7萬元,其中6萬元還債,1萬元賭博輸掉了。再後來他被我們這裏唯一一家都市報給拒絕了,因為一個記者眼含熱淚義憤填膺地問他:為什麼你一定等我到了現場才撥打120和110呢,你沒見他們活活淹死了嗎?再後來他捉襟見肘,開始買足彩,每天瘋言瘋語地說,100萬給老丈人,100萬給二弟,100萬給孩子,100萬做生意,100萬養老。他就靠著這一周兩塊的希望支撐著,和曹雪芹一樣,舉家食粥酒常賒,倒也沒有差池。只是有天,教皇忽然駕崩,致意甲停賽,又致足彩開獎推遲。本來信息廣通的周三可走到兌獎處,聽到賣彩票的說「別來啦,足彩不能玩了」,便以為賭博這東西遲早是要關門的,讓500萬的夢碎了一臉,濕漉漉的,清醒得不得了。回家后,他找到菜刀,對著鏡子,把頸大動脈割了。
穿過文寧縣城瘦長起伏的東街,在十字路口拐角處能找到孔孟旅社。旅社四層,像透明電梯一樣嵌在一間瓷磚民房裡。進去后能見到幾張木桌,後頭擺了財神爺,掌上托著紅燈泡,閃一下滅一下。老闆是七十來歲的老人,鬍子花白,道骨仙風,見到我們就說:你們是找四大山人吧,走了很久了。
副大隊長讓我招呼老頭去澡堂,表情殷勤。我和老頭走到澡堂,蒸汽已經冒得像毒氣,籠罩著同事們一具具痛苦的肉身。水柱砸在馬賽克磚上時,發出巨大聲音,我們狠命搓手、胳膊和大腿,像清洗證據一樣。
我說:您說,會不會有人僅僅為了自殺而使用炸藥?
張老說:漏洞百出。我又做個假設。為什麼何大智不炸高坑,不炸劉遵禮呢?
何大智答:聽說過。
吳軍為什麼弄那個身份證,並隱瞞出生地?就是想避開人們對其準確的指認和指責;
劉遵禮說:拿拷子拷上我吧。
吳軍問:死了能帶走糧食和人民幣嗎?
我們灰溜溜地上車回家,上路前,還問有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們說,沒有,就只這條山道,保重。吉普車蹬腿上山,蹬腿過河,在省道上撒開了腿跑,跑了半天,上了高速,等我們在高速公路上加油時,文寧縣公安局副局長來電話了,竟然說又有一個汪慶紅來自首了。我們覺得人不能這樣被耍。
下山時,我聞到從沒聞到的山林空氣,看到從沒看到的天上雲月,邊走邊流淚。人的命有限,我是再也不來這裏了。
張老又說:弱者的不安心態,很容易轉化為對工具的迷戀。我們小時候就喜歡刀槍子彈,都做了木駁殼槍,喜形於色地用它,其實就是想在裡邊找點男人氣,假裝自己有說話資格。對炸藥也是這樣,很多人可以捕魚,可以刺魚,但他們就是覺得這種方式太溫柔,所以用炸藥炸魚。彷彿一炸,全村人都投來畏懼的目光。這種炫耀性暴力廣泛存在,就像健美先生要展現胸肌一樣,一天不展現個幾回會死。說到炸魚,我見過不少沒有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藥響了,才知往水裡扔。說明什麼呢?說明緊張,緊張了想扔,又怕扔到水裡導火索滅了,同夥笑話,所以就不鎮定了。就是這樣一個顯見的懦弱證據,他們還樂於展露,人家一看,用過炸藥的啊,畏了三分,其實狗屁。還有搞笑的,一隻手炸了,不服氣,又炸了另外一隻手。兩隻手都沒了,乖了,屎揩不成了,悲哀啊。
張老說:最荒謬的是,兇手無法起訴。兇手自己也死了,你能揪他的衣領問他嗎?能抽他耳光嗎?不能,你什麼都幹不了。你沒有力量,沒有力氣啊。因為老天判他五馬分屍,他先把自己五馬分屍了;老天判他凌遲,他先把自己凌遲了。你不解恨,再剁幾刀,剁得有意義嗎?我昨晚那麼興奮地去現場複查,其實也是想推理推理,看有沒有可以起訴的活人。我想還有一種微小的可能,就是這兩人也是無辜的,他們處在炸藥中間,但導火索卻是別人點的。我想導火索夠長的話,人在遠處引爆不是不可能。但我在現場找人一模擬,就知道不可能了。光天化日之下,長距離引爆很艱難,而那個座位的格局也只允許兩人在那裡互相遮擋,完成此事。我徹底排除完陷害的可能后,心裏很失落。我知道,炸藥一爆炸,一切便結束了,便無意義了。
老百姓也這樣,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時,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個人沒了,明天看到40個人沒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個數字了。彷彿炸飛的不是肉,是數字,是12345。我們這裏也這樣,接下來的大規模停水事件,騷擾了半個城市的日常生活,這樣,那十幾具屍體便被忘記了好些。十幾具是什麼,是這個城市300萬人口的幾分之幾?是不能復生的他們重要還是活著的我們重要?我們沒有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老人說:是啊,當時只作是戲詩,現在看來是死了。
汪慶虹說,吳軍長得凶,臉瘦,能見骨頭印,眼窩深陷,目珠卻嚇人,牙齒也突出。很多人識他,卻不知他是哪裡來的。人問,就說是黃山賣過畫,嵩山練過武,廬山寫過詩,唐山學過戲,號四大山人。
又一日,吳軍在一張床上發獃,何大智疲憊不堪地進來,將炸藥塞入床下。
〔18〕
站在羊腸小徑的頂端,我看到高坑小組,原是山頂凹下去的一塊地,一層灰濛濛的蒸氣,從濕潤的土地、石塊、灌木叢和曬在穀場的衣服上生起,聚于屋頂、竹林和村子半空,一動不動。我們進村后,也只聽到一聲雞鳴。家家戶戶開著門,露出陰暗的內壁和年畫,午飯沒人收拾,尿布是濕的,不見人蹤。
張老不理會這套,繼續自我批判:我關注了這件案件的反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國際組織聲稱負責,也沒有同夥自首。不過,重大爆炸案,特別是自殺性爆炸案,兇手往往留有遺書。你說,人家遺書都留下了,我還論證個屁?好像人家留遺書是為了讓人炸一樣,不可能!寫遺書就是為了炸人,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