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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生

兩生

德永背起手站起身,說:依我說呀,你六根未凈,拘泥執著,和佛門無緣。
〔6〕
你走沒多久,就過世了。副書記哀傷地說。周靈通目瞪口呆看了一圈,拿起餐巾紙擦,來回擦了十幾遭,把眼擦紅了。大家蜂擁而上,說別哭別哭,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周靈通才算哭出來了。
〔7〕
那和尚竟然和他一模一樣。
這句話周靈通後來坐在總經理辦公室時,拿筆複寫了好幾遍,過來,女婿,給個公司你開開。事情就是這樣難以想象,昨天還在垃圾桶里和塑料袋、死老鼠混跡的人,如今雙腳搭在巨大而光亮的紅木辦公桌上,一閃一閃,一晃一晃。
那女子應了一句「神經病」,快速踩起腳踏來。下坡路不用踩的,一踩鏈條脫了,連人帶車咣當撲到路面了。女子手掌蹭出血印,血印里冒出血珠,唉喲唉喲的,周靈通走過去說:你說誰神經病?
這把力把女子的眼淚肏了出來,女子拿頭不停蹭背後經了雨的土,蹭得一塌糊塗。周靈通說:你媽的癟,我讓你說。這時柏油路深處傳來汽車賓士的聲音,周靈通趕忙捂住對方的口,汽車路過自行車時慢下來,周靈通背脊冒出許多汗來,不過汽車又聲勢浩大地開走了。草草完事後,周靈通用女子的衣服綁住女子手腳,用女子的內褲塞嚴女子的口,搜出女子鞋裡的錢,走到柏油路,拆開蓋板,安好鏈條,騎上自行車跑了。跑過小鎮時,賣菜的、賣肉的、賣包子的、開飯館的、聽收音機的都看了他一眼,張開嘴要說什麼,一下反應不上來。周靈通說,你們不是想說,快來抓啊,強|奸犯,嗎。
山峰的頂尖有個寺,喚龍泉寺,建於清末。周靈通走到時,脫漆的寺門緊閉著,周靈通也不敲,撲通跪下去。跪了一陣,膝蓋麻疼,承受不住這廢物般的肉身,便趴著。趴了一陣,背後來了很多鬼,眼前多出幾十床被褥,便卧倒,像條狗卧倒睡死了。清晨,一陣雨掃來,掃醒了周靈通,周靈通挺直身體繼續跪。約莫光亮大了些,寺門才吱呀一聲開了,得白癜風的和尚德永抬眼望天走出來。看到門前跪著一團冒氣的活肉后,德永又跳回檻內。
山裡人。周靈通含著屈辱叫道。然後他聽到一對巴掌拍起來,老頭子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周靈通全身震顫,忽而又剎住不笑。老頭子說:山裡人,我就喜歡山裡人,踏實。接著又把笑聲續起來。周靈通也跟著笑起來。
周靈通臉唰地紅了,說:安徽人。
後來公司的分公司開到馬來西亞去了,周靈通第一次君臨該國時,找到一間酒店,派一個親信打電話,不一會兒,英國、法國、德國、俄國、美國、日本、義大利、奧地利各來了一個妓|女,她們一起笑著鞠躬,用中文說:老闆好。
周靈通待在涌過來涌過去的人流里,孤寒恐懼,總是感覺有一隻有力的手要抓住他的肩膀,對他說,看你往哪裡跑。時不時回頭看上一眼,又不過是些素昧平生的工人騎著自行車奔來奔去。這樣幾日,周靈通又想往人多處走,又想往人少處走,走累了,便坐在陰涼的石基下,坐成一個乞丐。百貨大樓恢弘的鐘聲響起時,半空中飄過來一角錢。
〔2〕
周靈通在這嘈雜過後的蕭條里慢慢察覺到安全,慢慢失卻恐懼。這恐懼正如當日的淚水,一旦消失了,人就沒法抵擋了。周靈通又被殘忍清醒的東西裹挾了,畢竟是一路考了八年,畢竟是掛了賬的強|奸犯,什麼希望也沒有了,以後只許磕頭向路人喊謝謝了。就是這樣,他們走路,直立行走,我是爬行動物。兩個世界。
〔4〕
和尚說:罵我呢,說廟裡一個人吃飯就可以了,我來了,把他餓死了。
周靈通也就是在26歲時否極泰來。那個叫張茜娜九-九-藏-書的北京女子作為一個不可能的烏托邦,一個不可能的觀世音菩薩,清清楚楚地讓周靈通拉住了手,咬住了舌頭,成為他錢財和生命的保護神。
女子說:哦,恩公啊,近來可好?
周靈通跳到樹叢後邊,看到警察手拉著手往下走,便像瘋了,向陰黑的深處猛跑。跑到四處都是樹了,日光傾斜進來,四下只有隱秘的蟲子在叫,他才算是痛起來,原來左腳的小腳趾已經折斷了。他不敢大哭,只是擠著臉冒眼淚,傷悲得很。他悲得越多,就越心懷仇恨。
〔1〕
周靈通嘴裏想冒出一句謝謝,卻是冒不出,跟著走出巷道,走上大街,清潔工人正在拿竹帚掃街,嚓嚓的響,好像進入聊齋。周靈通也知道這個世界有的人腎出了問題,然後就有別的人出來騙人喝酒,灌醉了,打麻藥,活活把腎割走。周靈通看著前邊來歷不明的背影,飽暖起疑心。不過他又覺得死便死了,早死過了,吃得那麼飽了。
吟到巷頭一間小賣部,見燈泡下有六字:國際國內長途,他便掏錢,把那些角票摞成一堆,又掏出紫金山得來的紙條,開始撥打。電話嘟、嘟、嘟地響了很久,沒人接聽。他想她能幫我什麼呢,可能只會說幾句謝謝,要不就用些客套話教育他,生活總是有希望的,別放棄啊小夥子。他對老闆說,沒撥通是不是不收錢?老闆嫌惡地擺擺手。
我要出家。周靈通說。
〔5〕
周靈通吃光山下一地幼鼠大的白薯,看到山尖露出寺廟一角,本想上去燒了它,卻是覺得路途遙遠。坐了一會兒,本想回家向父母投降,卻是又看見一高級女子騎鳳凰自行車沿柏油路下坡了。那女子燙著關牧村的髮型,細皮嫩肉,嫌惡地看了他一眼。
周靈通扶起這女子,扶了幾次,總算把她扶立在高跟鞋上了。女子卻是個馬臉,眼睛奇小,耳朵和鼻孔巨大,十分嚇人。不一會兒,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衝過來,推開周靈通,扶住女子,又有他們中的幾個跑到森林口上,踮起腳往林深處察看。周靈通目瞪口呆時,女子已被圍擁著走遠了,面前只留下若有若無的哼唷聲。
吃飯時,老頭子扯著他喝了好幾盅酒,眼見著周靈通臉色紅赤赤的,又拍來一肩膀,說:踏實。
然後周靈通才知往山尖上跑,跑得四周沒人了,坐下來睡覺。他打算睡到清晨,看完日出,找個死法死了。
周靈通好茶招待了,又好酒招待了,只是不應。未過幾日,當年的縣刑偵大隊長,現在的鵝山縣政法委副書記在縣長帶領下趕來,拍胸脯,立字條,才算說清楚了。周靈通喝多了時,搖晃著政法委副書記的肩膀說,當年你槍法很准啊。副書記的臉色馬上白了,轉個話角說,你我都是骰山鎮表親啊,我就是念及舅舅、舅娘吃苦啊。
妻子有點頭風,周靈通一人坐上縣長專車來到骰山鎮周家莊。他把一疊紅包交給村長,讓其代為分發到每個村民,然後去找父母的墓,找了很久,大家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沒有碑的就是。周靈通說哦,又撒了些銀兩叫堂兄弟們幫襯處理。
周靈通的人生最低谷出現在26歲。26歲了,同學有的生孩子,有的大學畢業幾年都教到高三了,而周靈通還在復讀。這一次高考結束后,周靈通失蹤了,待成績出來很久,他才步履沉重地潛回校園。在那裡,野草從水泥裂縫間生長出,可怕的高,而牆上白紙的一角垂掛下來,像是打盹。周靈通撫平白紙,一個個往下讀,讀到自己名字時,號啕大哭起來。哭完了不知如何抵擋,四處瞎走,走到東,走到西,無路可走,眼見著夜像黑色的泥土,一層層清楚殘忍地澆蓋下來,便走到河裡去了。
如此八載,周靈通混得理所當九九藏書然,平平安安,只是一日要走出辦公室,卻見幾人強闖進來,對著他就喊靈通靈通。保安攔也攔不住。他一聽是鵝山口音,慌了,大叫道:我也是有槍的。
來者居頭的堆著笑叫道: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當年都是有人誣衊你。
這樣打了幾場游擊戰,周靈通轉戰到鎮江、無錫、蘇州,自我感覺好像晃暈了鵝山縣的追捕隊,便要在街道安定下來,做個卧薪嘗膽的乞丐,卻不料蘇州城因為創衛,時常整車整車地拉衣衫襤褸的人收容,周靈通便又困苦起來。這一日,街頭那邊的乞丐忽然跳起來,整個一條街的乞丐便跟著彈跳起來,奪路而逃,周靈通肚皮飢餓,跑幾步就摔倒了,一個穿制服的青年衝過來拉他胳膊。這個環節他老早想清楚了,他真要被收容了,被遣送了,就是直接去監獄,如果強|奸罪還加上拒捕,被槍斃也不是沒可能。他一口咬下去,咬穿了袖子,咬壞青年的手腕,然後竄到小巷裡。他跑到盡頭時回頭望了一眼,七八個制服正奔涌過來,他又撒開腿轉進橫巷,轉了幾圈,瞅著無人,翻起垃圾箱,把自己塞了進去。
周靈通猛然抱住德永一條腿,說:師傅,我這就要死了,死了。
周靈通比八年前上山時更添了一口惡氣,他本來油脂增多,卻是走得更快,好像心焚火燎,要急迫地看到什麼。等到襯衣濕透,外邊的西服也丟掉時,他走到峰巔。他就立在八年前跪下的位置,在一片陰涼中看著破敗不堪的龍泉寺。寺門緊閉,有些濕氣從瓦片上升起。周靈通上去狂敲,一邊敲一邊說:老子來了。
老頭子擺擺手,說:這個我早知道了。我是問你是城裡人還是農村人啊?
周靈通覺得心間的煙花齊刷刷放響了,然後朦朦朧朧看見一隻黑袋子伸到眼前,袋裡有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烤鴨、火腿、麵包,無窮無盡的食物,以及可口可樂。他撲上去撕包裝袋,撕不開,就咬,咬開了,兩隻手捉著狠吃起來,吃得喉嚨塞滿碎骨,就使勁咽下去了。
周靈通心說你跟我算哪門子親戚,想想又覺自己不能落個不孝,就問,我爹我娘怎樣了?
整整逃亡八年後,周靈通第一次回到故鄉。他沒有坐飛機,也沒有坐火車,他讓司機開著林肯房車,慢悠悠地載著他和張茜娜。開到距鵝山界碑還有一公里時,看到鵝山市委書記、市長帶領市六套班子和一批桑塔納恭恭敬敬地立在路邊守候。
周靈通穿好衣服,深呼吸一口氣,赤腳走進毛茸茸的地毯。早晨的陽光茁壯強大,投射到女子身上,在白色的被褥上留下一團陰影,女子正迎著光抽一根煙,長而柔的食指像彈鋼琴,把煙灰彈向垃圾桶。這個時刻,周靈通看到溫暖以氣體的形狀,從優雅的背部和赤|裸的手臂上層層生出,忽而淚流滿面。周靈通跪下來說:我愛你,我愛你,娘。
周靈通說:我高考八年考不上,無路可走了。
周靈通對鏡自視,是個鬼,就跑到水裡狠狠洗,洗得水全變黑了,又全變白了,又對著鏡左右端詳,像個人了。如是來回幾趟,沒什麼可洗了,他才知沒衣服穿,跑到門背一聽,外邊什麼聲響也沒有,輕輕拉開一個縫,又看到門口堆著乾淨的內褲、襯衣和長褲。
周靈通:我在蘇州。周靈通偏過頭,抹了抹淚眼,看清路牌,繼續說,我在蘇州長瑞巷往北走第二棵電線杆旁的垃圾箱里。
那女子走回來,說:是我。
周靈通踏實了,就輕慢地問:德永呢?
一直到天黑,周靈通才爬出來,月色照在石板上,牆壁高聳,拒人千里。他凄楚地走著,又冷又餓,又怕又嚇,竟覺天下之大,無半尺容人之地,便給自己吟詩: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直掛雲帆濟滄海,長https://read.99csw.com風破浪會有時。
周靈通掃空這些東西,抖抖黑袋子,什麼也找不到了,便抬頭看女子,女子搖搖頭。兩相木然時,女子拿高跟鞋的鞋釘靠了下街面,說走。周靈通就傻乎乎起身。女子將走時,躬下身將那隻真皮袋子拎起,小心拋在垃圾箱上。
老頭子說:大聲點,哪裡人?
討厭。德永抽出腿,頭也不回走回寺。周靈通想喊戳你媽癟,卻是沒力氣了,寺門吱呀關上時,周靈通昏死過去。醒來后,周靈通兩眼兒昏花,許久才看到面前有隻皺皮蘋果,便像條豺吃光了它。然後他看到德永手持巨大門閂,舞來舞去。德永說:滾。周靈通撐持起身軀,軟軟地往下走,走了一陣子,回頭望,德永手扶門閂,屹立山坡,又洪鐘似的喊了一聲:滾。
周靈通待要開口,和尚也要開口,周靈通便讓他先說,和尚豎起手掌說,阿彌陀佛。這聲音一出,陌生的霉斑就從那張熟悉的臉龐擴散開,最後終於徹底區分開了。和尚是和尚,周靈通是周靈通,粗鄙是粗鄙,豪華是豪華。
女子一直把他帶到酒店。門口有個穿紅色呢子布的衛士,先是對雍容華貴的女子鞠了一躬,又對著衣衫襤褸一身惡臭的周靈通鞠了一躬。周靈通忽而感覺自己是她的人了。辦好房,女子把周靈通領進房,放開熱水,試試水溫,說:你給我洗三個小時。
周靈通一聽這不是我們鵝山縣口音嗎?跌落在地,四下想跑,卻是沒路可跑,此時那刑偵大隊長已是一聲大喝:周靈通,我看你往哪裡跑。周靈通聽得分明,卻好像笨鵝呆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四條豺狗呼哧呼哧包抄過來。大隊長的手長滿汗毛,像把黑色老虎鉗撈過來,眼見要撈住什麼時,周靈通心一橫,往山下一滾,好多黃色的、白色的小花和大片的青草翻轉起來,長到天上去了。許久,他才被一塊土坎攔住,他爬起來腦袋還在轉,可是又不能轉了,一粒子彈砰的一聲打在旁邊石頭上,往旁邊蹦開了。
周靈通說:我快餓死了。
周靈通說:德永死時說了些什麼?
在市裡參加了幾個會議,作了幾個講話后,周靈通忽而厭倦,想想就是這麼回事,就要回鄉掃墓,掃完墓就回京,永遠不再回來了。
門裡傳來聲音,來了來了,周靈通聽得熟悉,卻一下想不起是誰。待到門吱呀一聲拉開,他不禁連退幾步,那和尚和他反應相若,竟是往後跌坐。周靈通看到他留著光頭、穿著海青、掛著佛珠,向後跌坐過去。
我師傅死去八年了。和尚點頭鞠躬,抬頭時眼仁里露出不可遏止的艷羡光火來。周靈通試著把戴勞力士手錶的手往右擺擺,那目光就跟著往右擺了擺。周靈通說你過來摸摸吧,那和尚就不好意思地過來摸這摸那。
德永小心不讓布鞋沾上泥水,走過來端詳周靈通,問:你青春正好,為何要出家?
周靈通對著泥水磕下頭去,德永指著他說,你做什麼?
山也只有三四百米高,周靈通爬得不難,有時湊到一支隊伍後頭,饒有興緻地聽導遊拿喇叭介紹,說待會呢我們要去看的是孫權墓地,孫權呢大家都知道,字仲謀,生子當如孫仲謀。有時又真的跑到一棵千年古樹前頭,伸開手滑稽地合抱,樹冠巨大,他想不清楚為什麼一條巨蛇能將它搖得嘩嘩作響。如是逍遙,忽見石階上兩個轎夫打起一個高挑女子來,好像武松打虎一般,打得不過癮,又用手揪扯捲髮。
女子說:你怎麼活不下去了?
周靈通被一下問矮了,小聲說:山裡人。
周靈通伸出手指,點著數目,說:你們呀,當年是八國聯軍,侵佔了我國首都北京,我現在是來整你們的。他說的時候莊重嚴肅,八女子面面相覷,也不真懂中文,哈哈大笑起來,幾下就褪掉他九-九-藏-書錚亮的皮鞋和筆挺的長褲,拉出那個東西,一人一口嘗起來。又幾下把果漿給誘引出來,周靈通魂飛魄散,氣急敗壞,說,真雞|巴不划算。
日頭浮出后,像個巨大的紅乒乓球,周靈通全身爬滿愉快的蟲子,又刺又癢。待到日頭恢復平常,周靈通連吼三聲,開始四處找軟藤子。軟藤子不好找,找到了,又要找合適的樹,高不成低不就的。待一切可將就了,周靈通兩手抓住藤子,作引體向上,將頸窩伸進去,卻發現小路遠處爬來四個穿綠色警服的人。他們中的一個以領導慣有的氣勢說,我說了要找個導遊的,你不聽,說來過一次,還不是走錯路了?
中午喝了幾杯谷燒,周靈通就離開周家莊,走到一半時,忽然想起什麼,便叫司機往山峰那兒開。桑塔納2000開到山腳只花了一刻鐘,周靈通下車看了看柏油路坡道和乾燥的薯地,唏噓莫名。然後他對司機說,我去山上燒個香。司機要陪著去,他說免了,一個人心誠。
周靈通付完電話費,買了塊小脆餅,所有家當就空了。靠坐在鐵皮箱上時,他感覺喉嚨越來越大,越來越有力,總是控制不住要一口吞了脆餅。他抖索著手拿嘴唇去湊餅上的粉末,嘴唇也抖起來,跟著全身也抖起來。這樣舔了很久,舔到最後只剩渣渣時,他憂傷了,這點東西好像釣餌,把肥大的餓神活活請出了。他便翻垃圾箱,看到蘿蔔根、菜葉就吃,吃到後頭嚼不爛,扯出來,卻是塑料袋。
這時,話筒里飄出聲音,喂喂。
女子走著走著,停了,問:有紙和筆嗎?旁人馬上奉上,她寫了一行電話,對周靈通招起手來,說:謝謝你,以後去北京有什麼事不方便找我。周靈通跑過去嗯嗯啊地接了,心想,你終歸救不了我,吃頓飯而已,大城市人都這樣,人走茶涼。
女子說:你是誰?
德永嗨了一大聲,拚命搖頭。周靈通繼續說:師傅,沒法活了,你收留我吧。
問題是做了幾天乞丐后,因為睡水泥路面,夜來濕冷,隔日便腰酸背疼,好端端一年輕人竟真控制不住向病殘靠攏了。周靈通閑得疲乏,覺得生命灰暗,像是要慢慢失血死掉了,就不如現在去死,反正已經動過一回死心了。可是這事情並不迫切,要先吃雞汁湯包、六合牛脯和白雲豬手,這些吃過了,便去紫金山上看日出,看過了,才好作別。屁股底下的《南京日報》寫著:放眼望去,莽莽群山接天際,濤濤綠海奔眼來。幾百座山,幾萬叢綠,哪裡容得下一點浮世的纖塵。
女子皺著眉不理,周靈通提起她的衣領,說:你說誰神經病的?那女子咬著牙不說,周靈通就把她拖向路邊,拖往田間,拖到蒿草後邊。女子大喊救命,周靈通就掐她喉嚨,聲音咔咔地沒了。周靈通剝開她的衣服,讓她白花花、顫慄栗地掙扎了一陣,躺好,一把操下去。周靈通肏進去時用了蠻力,說:你說誰神經病的?
女子說:你現在在哪兒?
我洗澡。周靈通說,然後身子一縮,從水裡遊走了。爬出水面后,岸上只剩個提衣桶的背影,越走越小,而天邊擦過一道閃電,照亮了山峰。周靈通吸口氣上岸,滴著水,獨自往山峰走了。
周靈通忽然哭了,說:小姐,我活不下去了。
很長一段時間內,周靈通還保留著那種卑賤的本能,跟著張茜娜去北京時,緊緊拉著她的手,生怕她跑沒了。有時候就是把陽|具塞進去,還是感覺不安全,等到終於有一日,張茜娜情不自禁地舔起那根東西來,像舔一根冰棍,他才全身心放鬆起來。他撫摸起她的頭髮,說,別,娃兒,別這樣。
進入市區后,每間大樓都掛著歡慶撤縣建市的紅色條幅,每個街口都立著紅色虹橋氣墊,天空中飄浮著氫氣球,地面上鋪墊著鞭炮渣,https://read.99csw.com鵝山老百姓一齊涌到街道,排著隊上公共廁所。在車隊開過來后,無論開道警車怎樣鳴笛,都無法控制無數雙手摸向那黑漆漆的房車。周靈通西裝革履地坐在裡頭,看著一雙雙眼神驚詫地擠過來。他們看不到他,他卻已看到他們,一直看到內心。
是你嗎?周靈通大喊。對方停住。周靈通又大喊:是我。對方轉過身來,周靈通繼續大喊:石頭,石頭。
飯吃完后,周靈通想此地不宜久留,要找個借口走掉,卻見老頭已走到沙發旁邊,自顧打起電話來,慢條斯理說了幾句,又掛了。老頭子看了眼拘謹的周靈通,說,過來,女婿,給個公司你開開。
黎明時,周靈通恍惚聽到鐵皮被踢了幾腳,覺得不可信又睡了,剛入深港,又猛然醒來。從箱里急急爬出后,周靈通看看巷道,還是什麼也沒有。擦擦眼又看,又看到一個高挑的背影從小賣部那兒走過。
周靈通又看了一眼,幾人一齊諂笑起來,他才算放心了,擺擺手說坐。坐下來說幾句,入港了,才知是鵝山縣駐京辦的,要打通關節撤縣建市。周靈通不搭這個,只說自己人微言輕。那主任副主任的就知道了,說,都是污衊你強|奸,哪裡來的強|奸,證據呢?當年是抓錯人了。
周靈通:我就是紫金山上拿石頭的人。
後來,追捕隊伍精兵簡政,以縣公安局刑偵大隊長為組長,組織了三個人去南京繼續追。四個人把綠色吉普停到南京車站,看到人流像魚苗,向一個方向涌去,又向另一個方向涌去,傻了眼。
女子說:你在那兒等著,別動。然後掛下電話。
夜晚有些涼風,他聽到天空傳來電話掛掉的聲音,啪。活人的聲音消失了,聯繫消失了,女子洗了澡,睡了覺,醒過來就故意忘了這事情。可是他又覺得有必要等,實際上是除開等也沒別的辦法。他推起鐵皮箱,撥開一些穢物,就著惡味蜷縮著睡去了。夜裡他醒來幾次,跑出來看,巷道里卻只有風從屋頂躍下,就著石路躥跳。小賣部的燈也關了,什麼也沒有。
周靈通氣喘吁吁地通過小鎮,向著逃亡的深處奔行,而人民群眾和人民警察直到一小時后才明白過來。等他們提著槍和菜刀,坐上兩輛大卡車往前追時,周靈通已經棄自行車上船了。等他們喂喂喂把電話打到對岸時,周靈通已經坐上一輛貨車去遠了。對岸的兩省聯誼派出所說,好像是輛藍色的解放,又好像是輛白色的東風,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老子不就是八年沒考上嗎?周靈通抬起泥猴般的臉,大吼道。
他靠著這德永和尚的門閂、高級女子的白眼和刑偵大隊長的子彈回到人世,回到人山人海的南京城,白天埋頭做乞丐,晚上睡一會兒,然後在子夜走進小街小巷,拿起一塊磚頭等獨行人。他先拍麻人家的肩膀,說,拿錢來。別人就把10元、5元和角票都掏出來給他。他又說:跑。那些人兒就撒開腿跑了。
周靈通說:是我。
待那女子的臉轉過來,周靈通看到她的嘴角和鼻孔冒血,眼光浮出一絲絕望來,好像魚兒上了砧板,面對屠刀最後浮了一眼。周靈通被同命相憐的東西刺了下,忽然迸發出人生意義,想自己終歸是死了,換條命回來也值,便拿起石塊衝上去。南京人欺負女的厲害,看到石塊啊呀呀叫著過來,就跑了,一氣跑到原始森林里了。
第一次拜見張茜娜父親時,周靈通還有點緊張,只敢坐在真皮沙發邊沿,不敢正視對方的濃眉大眼。老頭子端詳了他很久,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問:小周哪裡人啊?
〔3〕
河的水面泛著點光,能聽到田裡各種各樣的蟲子開會,周靈通一截一截走到涼冷裡頭。快淹到脖子時,草窠里冒出一句婦女的話:靈通,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