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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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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眼淚在眼窩旋轉起來,這次終於氣勢洶洶地甩門而去。又折回來把睡衣換成了來時的衣裝。
這件事做幾趟就順手了,李愛民定的金盆洗手次數是10,可是做到第8次時,問題出現了。跟著濃妝艷抹的紅髮姑娘和經理模樣的男人穿街過巷走到一處偏僻的出租屋時,他確信周圍並沒有什麼情況,找到廁所換警服時,也沒見著人方便。聽到響亮而虛假的叫|床聲后,他一腳踢開門,經理馬上翻身下來,像蛇一般向牆壁縮去。可是姑娘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姑娘找到手機就撥,李愛民跑過去搶,可是姑娘已經撥出去了。
就這樣。
蒂姆的眼淚忽然迸出,他撫摸著她的膝蓋,喊了一聲媽。
好似被五馬分屍幾日,施坤生產出蒂姆·漢根,肚皮內空空蕩蕩,充滿焦灼莫名的思念。這個時候,一堆陌生的洋人在陽光下抱著啼哭的蒂姆·漢根走過來,施坤感覺到強烈的痛楚。直到這時,她才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愛著威廉·漢根。
起先吃藥,威廉還知道抵抗,後來卻是不抵抗了,可是吃再多的葯,也抵擋不住演說的慾望,起先是一兩個小時的演說,後來變成十幾個小時的演說。施坤覺得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可到最後等到威廉只能睡上一兩個小時時,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期將至。
後來李愛民這個裝逼犯就逐漸消失於人們的視線,就好像他意識到自己完全不需要這個世界一樣,他不用來了。一具行屍走肉完全可以躺在有些異味的被窩裡,依靠少量的養分和氧氣,像珊瑚一般存在著。
警察強|奸我了,警察操|我了。小翠神經病一樣笑著。
我一個人來的。女子說。
後來,一些往昔認識的哥們慢慢冒出來,跟著冒出來的是一些死去的債務。他們說,愛民啊,你這是學史玉柱呢?李愛民看著錢包里錢多,就還掉了。好似這是個好事情,大小債主都來了,李愛民記得的畢竟是少數,不記得的是多數,錢包很快見底。李愛民抽完票子后,訕訕地說:給點回扣吧,打車呢。那人就給了他50元。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幾次,加劇了,有一天深夜,施坤聽著蟲子的叫喚睡香了,卻生生被一頓演說吵醒了,睜開眼看,卻是威廉撕扯開睡衣,單手指著黑暗中的前方,喊:戰爭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我沒有害你,你不要過來。我命令你,大橋,倒下!我命令你,大橋,帶著三千士兵一起倒下!
事情結束后,李愛民問,你和誰一起來的?
施坤說,不是這樣的。
惱怒的女人這個時候都氣勢洶洶地整理好衣冠,蹬著高跟鞋走了。李愛民在後頭強調道:就是因為你高貴。也有意志不那麼堅定的,拉開了門又輕輕把它關上。意志不堅定的女人狐疑不安,慢慢走回微微顫動的床鋪,小心坐在床邊。李愛民眼含淚光,開始試探性地敘說,試探了一會兒,女人的手撫摸到他頭髮上,他便像摩托艇自小港駛到寬闊的湖面,劈波斬浪地說起來。
那人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攤開生疏的雙臂。
施坤過去撫摸,被撣開了。威廉掛著口水,精神越來越亢奮,施坤嚇得去打電話,先打給兒子蒂姆·漢根,蒂姆說我在英國呢。施坤又打給精神病院,半小時后他們來了,他們讓汽車的頂燈晃著,走進來鄭重地拿手電筒照了一眼威廉,威廉便似孩童遇見打針的醫生,騰跳起來。施坤看著那些訓練有素的人將威廉綁在擔架上,像綁住一隻垂死的獅子,驚懼地流下淚來。
有泰式的,港式的,中式的。
他像是X光,看到了太多這樣的東西。可是他控制不住地要去看,他曾經秘密地去找心理醫生,那個神父式的角色緩緩地說,只能說你有肉體潔癖。這本身是件讓人羞恥的事情,但是母親的死讓他感到仇恨。
威廉·漢根的棺木即將下葬時,蒂姆·漢根才開著租來的車輛回來。他穿著筆挺的黑色西服,挽著嬌嫩的女朋友,鄭重地向著父親鞠躬。鄰居一片騷動,然後這個18歲的青年帶著好奇的目光探尋著墓地的樹叢,在找到一片綠蔭后,他帶著女朋友走過去,坐在那裡點著了一根萬寶路。
施坤說,你父親留下了兩樣東西,一件是這棟房子,一件是農場。你挑一個吧。
我連月經都沒有了。
那是什麼?
湯姆·詹姆斯習慣靠在斑馬線這邊的樹上,昂著頭,叼著煙,手插在兜內,將視線向遠處拋,研讀一個個行人。他和水軍縣的那個人一起長大變老,只是他並不怎麼顯老,因為常去健身房並進行飲食修行的緣故,他沒有一絲贅肉,牙齒潔白,瞳仁明亮,還有很多女人主動愛著。可是同樣的,他也會在這樣的黃昏,感受到生命的蕭條,以及一些時不我待的東西。
李愛民倒是木了,未幾,姑娘赤著腳走過來,光溜溜地抱住他,他咕噥著說,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可是姑娘纏得更緊了。不到半分鐘光景,幾個戴墨鏡的彪形大漢跑進來,氣喘吁吁地問:小翠,怎麼了?
湯姆盯著他的眼球說:你太讓我噁心了。
消失了的李愛民重新出現在酒吧時,老闆擁住他,拍他後背,走到一邊卻問別人,這人是誰呀?死活想不起來。李愛民像表叔一樣呵呵笑著,老闆走過九九藏書來又拍他,說,兄弟你跳屍啊,皺紋長得真多,瘦了。
這次回來,威廉·漢根站在門前尷尬地笑,快要笑出眼淚了。施坤看到對方的眼睛窩在一堆褶皺中,比離去前要蒼老一點,便過去抱了抱,然後像遠房親戚一般由著對方提起行李,跟著走進這陌生的家庭。
他並不否認自己的卑賤,他說自己卑賤而充滿熱情,像可憐的于連。他背誦下了某個劇本的整整一段:我無數次想象的終點,都團聚在她們高聳的乳|房上,那高聳的乳|房,像是高聳的雲層,閃現在我仰望的瞳仁,我看到那裡,綠色的血管像綠色的河流,貫穿在綢緞一樣的皮層下,而紅色的乳|頭將一切攏成一團。它如此觸手可及,如此遙不可及,弄得我像被颶風刮過的村莊,憂傷得空空蕩蕩。我總是在睡夢中盼望用手抓住它,但手自己卻在退縮、害怕、自卑,彷彿不能玩弄這靈魂的深處。但是現在我想要的便是玩弄它,我要死死捏住它,揉它,將它揉成我熟悉的東西,揉成我與生俱來的證據。為了這一切,為了這比陽光晃眼、比牛奶柔軟、比春天溫暖的東西,我願粉身碎骨。主,這就是我要走的窄門。我崇拜乳|房,甚過崇拜你。
李愛民最後一次離開酒吧時,喝了一瓶普通燕京,出門時數著電線杆,第一根上寫著辦證,第二根還是寫著辦證。李愛民有些絕望,想,自活不暇,何況漂洋過海。
就是一下看到你很孤獨的樣子,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也一樣。
酒吧老闆的喉嚨就像風箱拉開了,嘶嘶地冒出笑聲。
施坤的眼淚偷偷冒出來,偷偷幹掉了。
李愛民鬆開嘴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很快明白精神食糧解決不了飢餓問題,張開嘴又撲上去。中國的母親發出一聲聲低號:崽吔,你咬壞老娘了。
蒂姆蹣跚著走開,一個人爬在地上追逐光線里的灰塵。
施坤走到窗口,看到樹木中間泄露出凌冽的陽光來,四周熱得有些變形,便被一顆寂寥的心驅趕到閣樓。她拉上窗帘,細心擦拭著木蓋,摸了摸,覺得像是鏡面了,掀開它,開始彈。她彈,就像寫一封情書。在她的語言里,李愛民是一個被講述的他者,又是一個聆聽的你。她假設他在天空中聽著,可是一個尷尬的異音冒出來,她被甩到現實中來。她又彈了幾次,那個地方還是不能協調,她聽到窗外汽車嘩嘩開過的聲音。
施坤說,嗯。
李愛民閉上眼,然後感覺粗硬的拳腳毫無規律地奔過來,自己的身軀像颶風中的樹,東倒西歪。栽了,腦子失憶了,只剩下周而復始的暴力。李愛民說,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就過去了。後來經理過來搖他時,他以為是結束了。可是後頭的漢子兇狠地說:趕緊地,磨蹭什麼呢。
這后一句像風颳倒晾衣架,颳倒了女人。女人眼睛一閉,看到自己像塊手錶,在黑夜裡隨著一隻長滿汗毛的、粗俗的手上下起伏。「這樣的生活不值得再留戀了。」小提琴師李愛民適時地說。
那人又攤開一次雙臂,說,why?
下來,下來,幹什麼呢?為首的漢子撣了一下小翠,掏出一根中華來遞給李愛民,李愛民顫抖著手接了,又顫抖著用手護住對方打出的火苗,汗如雨下。
姑娘馬上把內褲穿起來,怨恨地說,早說了不搞這個不搞這個。
港式呢?
這個時候,李愛民就會訕訕地望你一眼,卑賤死了。
蒂姆有些為難,只是將黑圍棋子般的眼睛對準母親。施坤說,我得農場吧。
施坤終於是要走了。通過安檢口時,她回頭望了一眼,然後頭也不回走掉了,好像死刑犯匆匆把頭伸向斷頭台。她應該知道,李愛民看著光滑的地面,倒映著空空如也,然後機場廣播的聲音越來越大。
她從這個時候開始生,證據是痛苦。
施坤一個人在農場的傍晚起床。窗外是一輛老爺車,老爺車上放著舊鋼琴,施坤一個人搬不下來,就找雨布蓋上了。遠處的植物退化了,這裏值不得幾個錢吧。
施坤的腦海里留著這三個肉眼看不太出來的證據,一時覺得自己像是個母親,日後要到救濟站的陌生人里找尋有這三樣證據的兒子,一個個地摸。李愛民說:窮給肉身留下了歷史,我不知道思念會不會。也許白白思念了吧。
施坤絕經時,去醫院檢查了一次,醫生說,這樣的年齡絕經只佔3.1%。她究竟是老了,覺得畫眉毛、描口紅都有些奢侈,靜靜地望著鏡子,眼角平整,可是輕微一笑,魚尾紋就像煙火一般放射開來。
李愛民卻還是一邊叼著奶頭一邊哭嚷,母親便伸手四處亂摸,終於摸到一個音樂盒子。那是「破四舊」時偷回來的,母親扭緊發條,它發出嗡嗡的聲音: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姑娘研究了他半天,研究得他心慌,以為要被識破了,姑娘又衣冠整齊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他的腿,乾號道,我家還有伢兒,伢兒還要讀書啊。李愛民踢了踢她,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姑娘就爬起來去找錢盒子,找了一千元,李愛民忙不迭地接了,然後自己去拉捲簾門,拉不開,姑娘拿鑰匙來開。兩人蹲在https://read.99csw.com那裡,狐疑得很,李愛民溫柔地說:下次注意點。姑娘信誓旦旦地說,嗯。
密友說,好,不是這樣的,那是怎樣的?我給你個測試男人的辦法,我也是從笑話里看到的,但是很有道理。笑話說,一個男人苦追一個女子,女子不甚其煩,就說,你是愛我吧,你借我一萬吧。男人馬上溜了。你也可以測試下,你去問那個李愛民他願不願意放棄現在的生活,傾家蕩產來找你。如果他愛,就算我說錯話了,如果他不愛,就很明顯。這個比懷孕試紙還準確。
她在威廉的房子里找到一個閣樓,買了一台舊鋼琴,在那裡細心擦拭陰沉而光亮的木蓋,慢慢彈一個下午,也沒有人聽,連自己也不聽。蒂姆·漢根大了一點時,抱著她的腿,她感覺好像抱著一根死去的樹木。她說,蒂姆,我的手不知道往哪裡放,我的命也不知道往哪裡放。
施坤又戰慄著撥向中國,在中國她無親無故,只有一個李愛民。停機了。後來她回到桌邊寫了一封信,從這個時候開始她習慣寫信。
她寫:我自由了。
港式160元,差不多,跪在背上按摩。
施坤在後頭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李愛民心裏閃了一下。
出了門,李愛民叫自己走慢點,可是腳步自己邁得飛快。轉個彎他就跑了。
叔叔你怎麼一個人來啊?漢子問。
誰?誰?密友誇張地撐出眼球。
不知道。
在平遙時,矮子李愛民還像拿破崙那樣生龍活虎,提著松黃色的小提琴穿梭在嘻嘻哈哈的女士叢中。夜晚的時候,白色的月亮掛在古樹的樹冠上,他像慣常一樣釣到一隻魚,拉著她走向農家院。這次他沒有去折磨對方的乳|房,因為對方几乎沒有乳|房。對方只有一雙仰視的眼睛,像溫順的小孩仰視著。
李愛民想也沒想就說:fuck you。
是不是別人拉你的手,你也會跟著走?
泰式是什麼?多少錢?
湯姆蹲在那裡嘔吐了好一陣子,起身趕了過去。
碩大的眼淚從李愛民眼皮上的大癤子下冒出來,母親憐惜地說:崽吔,沒有奶啊。
你戴的是三級警司吧。
很多年後,李愛民還保留著這種動物性。他脫|光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衣服,尋到那輝煌欲碎的乳|房,叼起那紅的黑的乳|頭便撕扯。據說在這可怖的瞬間,女人感覺到身體的閥門被惡狗死死拉開,生命之水就要流淌一地,不禁個個使起雙峰貫耳的武術來,你幹什麼!幹什麼!
施坤慢慢坐到天黑,一些過往的車輛亮了幾下燈,按了幾下喇叭,施坤招招手,都是熟人。然後在有一天傍晚,當她走回到20米遠的房子時,看到威廉·漢根往餐桌上吐麵包渣。她走到一邊扶住他,讓他咳嗽完。威廉抬頭時,眼神是狐疑的,旋即充滿敵意。威廉惡狠狠地說:你這個狠毒的女子,你在麵包里下毒。
風停雨息時,李愛民丟過來一些衛生紙,躺在床背上一邊彈陽|具一邊抽煙,然後又打電話叫吃的。送餐的門鈴響起時,睡衣都穿好了,李愛民接過筷子撥弄起飯盒來。女人那一份卻是沒有訂的,女人說:我的呢?
不是。
李愛民便開始坐在酒吧耍賴,看到來者不善便虔誠地將一軍,能不能借我點錢,就幾百。來者潰退而去,嘴裏忿忿地說,錢就不能借給這孫子。
坐上飛機的施坤像是走入另一條時間隧道,在她降落到美國並換乘列車和大巴后,那些俄克拉荷馬的垂柳撲入眼帘,幾隻天鵝飛起來。她聽到輪胎疾馳的聲音,好似摩托艇在湖面賓士,奔向藍天白雲。
施坤在越來越大的咆哮聲中戰慄起來,不知如何自處。後來她坐到對面,一邊抹過桌上的麵包渣吃,一邊溫順而堅定地看著對方,直到對方的怒火慢慢熄滅下去。
是你媽個頭。漢子拿手機劈頭砸了李愛民一下,李愛民腦袋一片空白。早就聽說你了,你玩命玩到祖宗頭上了。
威廉·漢根還能背著木梯去門前修整樹枝,雖然有些咳嗽。施坤看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就沒怎麼工作,廚藝也沒學好,不禁虧欠起來。放鋼琴的閣樓放了一件雜物后,雜物慢慢多起來,終於變成徹徹底底的雜物房,鋼琴灰塵滿面。
有一段時間施坤睡著了,醒來時以為威廉死了,卻看到他撐著焦渴的雙眼,對著俯身過去的她哭泣。施坤貼著耳朵聽,聽到他咕噥:我想吃5000美元的果醬。然後施坤感覺到他的手慢慢涼下來,涼到冰冷的時候,看到威廉的嘴唇張開,露出一動不動的牙齒,像夜色中一動不動的尖石。
貴子啥喲。姑娘走到門前望了望,猛然拉下捲簾門,然後走到按摩床邊,脫掉T恤,牛仔褲,又反手卸下胸罩,將內褲脫到一半時,埋怨道:快呀,還要做生意呢。李愛民卻將手伸到褲兜,掏出一個本子義正詞嚴地背誦道:看好,這是警官證,我是治安大隊的,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30條之規定,你的行為已經構成賣淫,我們可以拘留你15日,也可以對你實行勞動教養。
施坤巡視了一遍平房,覺得牆壁有塊地方斑駁了,就找報紙粘貼上了,裁下來的多餘報紙,她就找粗筆塗上一個福字,又貼在門前。這樣簡單地忙碌九_九_藏_書一陣,她便吃不消,又餓著睡過去。醒來時已經是夜晚,她熬了一鍋玉米湯,慢慢喝,喝出甜味,整個身體溫暖起來。她就來到檯燈下寫信。
回到家后,蒂姆·漢根單膝跪地,對著瘦成樹根的施坤說,以後我來撫養你吧。
施坤寫道:親愛的民,我的頭髮全部白了,病情又重了一點。現在窗外有著很大的金黃色的月亮,它清楚地照著這塊土地的每一塊石頭,和石頭中間的紅土。我就像看到火星,能看到很遠很遠,一直看到地平線,可是看不到一個人來。
全套的,全套的380元。
怎麼來的?
中式的呢?
全套是什麼呢?
姑娘說,想看嗎?讓你看。
他看到一個高個子中年女人,前額突出,鼻孔扁塌,嘴唇寬大,沒有脖子,整個腦袋窩在上身,駝著背走過來。他想到了這個州關於印第安人的歷史,以及猿人。風吹起時,他又看到她稀疏的頭髮和下邊可怖的頭皮。他想走過去對她說,別駝背了,就因為你老是覺得自己駝背,你駝背了。
後來,兩個人緩緩地聊天,李愛民記得是自己先睡著了,有隻小手在他額頭上撫摸了一下,他就睡著了。清晨醒來時,鳥兒叫的很歡,李愛民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床上,急匆匆下來拉開大門,跑到天井裡一望,只有幾隻篾筐放著要晒乾的果蔬。李愛民跟失了一個天下似的。
李愛民第二次吸吮這些飽滿的乳|房時,女人又想到血淋淋的畫面,可是咬咬牙握握拳挺過去了。她們帶著亂|倫的悲壯,和這個毫不掩飾自己缺陷而充滿奇迹的孩子周旋,她們將指甲深深嵌入到李愛民的後背。
施坤說你別插嘴,你聽我慢慢說,可是她說到一半時,密友就斬釘截鐵地下結論: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當生日快樂歌響起時,俄克拉荷馬州是白天,水軍縣是黑夜。美國的母親走出遊樂場大門,忽然意識到什麼,回頭望了望摩天輪,摩天輪的玻璃泛著白光,四野寂靜。不一會兒,從摩天輪上方的白雲深處飄落下一首歌來。美國的母親躬下身對兒子湯姆·詹姆斯說:聽,你爹地給你點了一首歌。湯姆點著頭,聽著歌聲像肥皂泡消失於街面,然後他看到母親嘔吐了,對面蹦過來一個獨腿人,像一隻獨腿雞蹦過來。母親應該是從空蕩蕩的褲腿看到了血淋淋的傷口截面,那裡,綠色的神經像蚯蚓扭來扭去,黑色的血痂成塊成塊墜落。在地球的另一面,中國的母親拉亮了20瓦的燈泡,光芒聊甚於無,照在她一大一小兩隻乾癟的乳|房上,兒子李愛民中斷了拉箱式的哭泣,撲上去。可是就像我們今天吸一罐已經吸乾的酸奶一樣,李愛民和母親很快都悲哀地意識到奶源乾涸的事實。
大約一年一次的樣子,施坤在丹佛的密友會過來一趟,或者施坤去丹佛一趟。密友是個話癆,見到她就說,你怎麼穿得像療養院一樣?你的孩子呢?你不能把他放在寄宿學校,你應該讓他接觸點漢語。然後密友故意恬不知恥地露出笑容,小聲問,嘿,你們家威廉還行嗎?施坤不置可否,密友便又講她老公的尺寸以及習慣,有時候她還按照《金瓶梅》向對方傳授一些秘技。密友說,高潮那一下像是觸電,全身抖動一下,僵直了。施坤說,不知道。
那還有什麼呢?李愛民又吸動了一下喉結。
施坤上一次回到中國,是因為太原的父母死於一場車禍,她趕回時,屍體已經火化了,殯儀館拿出骨灰盒,她卻不要看,眼淚也不曾流,好似不關自己,沒幾天就匆匆回到俄克拉荷馬的大學。在那裡麻木地讀了幾天書後,她去garfish酒吧喝酒,遇上一個美國的父親。她暈頭轉向地和這個叫威廉·漢根的土著回家了,暈頭轉向地懷孕了,又在一片惶恐中和對方結婚了。
拿著這50元,李愛民方知一道理:世間本沒有信譽,講得多了就慢慢有了。
有時候坐在空空如也的公路邊,看著遙遠的山脈幾隻鳥兒飛過,施坤會想到,我現在做夢都是英語,那許諾不過是一張被歲月烤透的紙,焦黃乾燥,吹一下就碎了。我現在就活在種種合理當中,諸如我要等待李愛民、我要抱著那個可憐的靈魂睡去,不過是一種想象。想想也就可以了。
又到理髮季節時,李愛民去了一間孤獨的髮廊。在這裏只有一個長著啤酒肚和鋒利指甲的姑娘,鋒利的指甲快要把頭皮抓出血,肚腩卻總是越過靠椅貼過來,貼得李愛民心慌意亂。李愛民看到鏡里的自己吸了一下喉結,莫名飄出一句話來:有什麼保健?
中式都沒有人做,80元。先生也不差這幾個錢。
回去時,施坤嘗試回憶李愛民的樣子,卻把一張臉回憶成一枚雞蛋。還好她在走的時候帶走了李愛民身體的三個秘密。李愛民引導著她的手說,我的左眼皮小時候生了個癤子,現在還有點疤痕;我的左耳廓被老鼠鑽進蚊帳咬了一口;我的上唇因為搶吃被鍋鏟燙了。
施坤看了看天花板、牆壁上那些陳年油畫,以及奔行在光柱里的灰塵,篩糠起來。蒂姆還要過來安撫,她用漢語說:滾。
湯姆從兜里掏出槍,對著他的腦袋打了一槍,子彈像鑽入西瓜,西瓜裂開了。小提琴掉在地上,木料發出很好聽的聲音,接著男人噗read.99csw.com地倒于地面。湯姆騰出很好看的皮鞋,蹬了他胸脯幾下,像個年輕人一樣矯健地跑了。
情況不行時,先後有三個醫生過來探視,都說了一些安慰的話,有的說生命指標只有一天,有的說不到半天。龐大的威廉如今像一捆柴禾,老年斑和鬍子瘋長,嘴裏冒著泡,喂什麼都吐出來。施坤摸著他的手,看著他昏迷過去。
當一個背著包的青春女生路過時,他自慚形穢起來。就是閉著眼睛他也能想到她未曾腐爛的皮膚,那裡,穿行著美好的綠色枝脈,血液流過枝脈,滲透出乳液式的體香。他目送著這個像當年勞倫·詹姆斯的尤|物消失在人行道,凄楚起來,因為永不可再見了。可是這並不是他來此地的目的,他習慣性地在這裏守株待兔,是在等待一些奇異的人士。
當然,他也會背誦下小說里的一句:比如有兩塊完全一樣的手錶,一塊給一個蠢人買了,另一塊給一位名人買了。
他說,我要存錢去美國。
湯姆·詹姆斯當著母親的面嘔吐起來,那些生理上的淚水逐漸變成記憶中的屈辱,這樣的屈辱迫使他遠離醜陋的肉體,又驅使他幽靈似的回到人行道邊。他就站在這天的黃昏里,感受到生命的蕭條和時不我待。
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
醫生說不能肯定。
李愛民解開長發,找個衚衕邊的白背心白頭髮老漢絞了,絞成勞改犯那樣,有一遭沒一遭地去酒吧拉琴。往日他還會和下邊不通文藝的觀眾發發牢騷,現在卻是盲人一般斜耷著頭顱,呆坐在音樂里。有一天,一個叼著雪茄的魚眼人走上台,叉著腰盯了他很久,但旋律還是像蒸汽一般從魚眼人的腋窩、腰窩、兩腿之間以及油膩的髮絲上穿越過來。魚眼人轉過身來說:睥睨。
李愛民只是扒掉了她的褲子,進入時,女子顫抖了一下。李愛民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鎚子,砸碎了冰面,內心忽然有了犯罪式的神聖,端著她的頭看,果然發現黑髮之下隱藏著白髮。原以為這樣下去會冷場,女子卻抱緊了他的背。原以為會慢慢升溫,會操起來,女子卻只是拘謹地緊抱他的背。
密友說,玩藝術的都是這樣,操人甚過愛人,沒操上時,說是等一百年一千年都可以,操上了,一分鐘也等不得了,你連下身都還沒擦好,人家就穿好衣服走了,攔都攔不住。
有幾分鐘后,女子提著一塑料袋的油條、豆漿走進來。李愛民怨恨地說:你去哪裡了,你急死我了。
他的整潔乾淨的母親勞倫·詹姆斯經歷長年累月的乾嘔后,終於在嚴重的抑鬱症中崩潰,口吐白沫,撕扯衣服,癲狂起來。待到強制安定下來,她清醒地看著床上的一切和鏡中的自己,悲傷莫名,選擇一個眾人疏忽的機會,將自己掛在衛生間的挂鉤上縊死了。湯姆進去時,看到一隻從未見過的舌頭吐出唇吻,而眼睛突出,往下則大小便失禁,污穢了雙腿。解開繩索時,勞倫·詹姆斯嘆息了一聲,那是多餘的氣。
蒂姆帶著純種的美國姑娘開著車跑了,當年他老子的車冒出的一股藍煙,瀰漫整個公路,現在他什麼煙也不冒,低哼一聲就跑不見了。施坤在椅子上坐了很久,走到電話前,給密友打電話,但是結果還是一樣,她已經消失三年了。
就這樣?
施坤看了幾次他的眼神,那裡黑黑的,像東方人,又深深的,不像東方人,是真誠的。施坤撫摸著他的頭說,不。
中國男人矮小的身軀越走越大,嘴角還掛著淫邪的笑。及至快走完這段時,他衰老可惡的面容便全部顯現出來,那裡原本不是兩張臉,而是一道刀疤將半邊臉頰分割開來,就像一道荊棘做的軍事防線,就像變硬的肉團做成的耐克商標。湯姆·詹姆斯的心臟像是被長久地劃了一刀,他一下看到起初揭開包紮時那裡像爬了條肉紅色的蜈蚣,一下看到匕首切開時,皮肉袒開時黏黏乎乎的景象,好像很多寄生蟲湧出來。
一個中國男人提著松黃色的小提琴走出斑馬線對面的garfish酒吧,尊敬地望了望天空。街燈正好照在他臉上,像是有兩張臉疊放在一起。湯姆·詹姆斯挺直了背部。在中國男人就要穿越斑馬線時,酒吧里跑出一個戴白帽子的女招待,天真無知地和他說了幾句,他返身捏了一下女孩子的屁股。湯姆感覺到一種糟蹋,咬緊了腮幫。
吃飯時,威廉·漢根吃上幾口,就望一眼施坤,施坤哀傷地對望一眼,收回目光。施坤在刀叉碰擊盤子時,想著威廉的壽命,興許還有5年可活,興許10年,興許20年。吃完飯後,威廉單手提起一串粗重的電纜,走向車庫。然後施坤看到一股藍煙從窗外冒出來,威廉開車去那片廉價的農場了。
中年李愛民重新開始演奏生涯時,桌邊人碰杯喝酒,大聲聊天,許久了才發覺拉畢一曲,乾癟癟地鼓幾下掌。李愛民是聰明人,便直接從高潮處拉,拉一些初學者拉不出的技術,大家轉過身來,貌似很懂地看著他。有時候本該是停頓一下的,觀眾卻熱烈地鼓掌,李愛民索性順水推舟,起立鞠躬。老闆說,你沒以前傲慢了。李愛民裝逼起來:斯特林堡說過,演員發現了某種恰到好處的表現方法時,就會動不動地運用它。
這麼貴?李愛民摸著對方的肚腩九九藏書說。
李愛民有時候從小提琴里拉出二胡,有時候又用手指在弦上撥出鋼琴聲,有時候還會弄出點急剎車、烈馬嘶鳴的聲效,把自己弄得像雜技團的小丑。酒吧給他漲了100元。他也好似貪得無厭,把這樣的討巧弄到家庭宴會、結婚宴會以及夜宵攤上去,在夜宵攤,他挨著桌子走場,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先拉上一段。有時候,人們還能看到他圍圍巾戴眼鏡靠在地下通道牆上演奏,面前是兩個紙盒子,一個碼著李愛民的CD,一個空著等待人民幣。說到人民幣,300元他要,200元他要,50元、20元、10元也掙。掙到手了,悄悄地走,不像過去買杯莫西多慢慢地喝。
我不知道。李愛民腳軟綿綿的,心臟也是。
在這裏,他看到一個矮小的老年女人,乾瘦的雙腿呈外八字型,陰森森地走過來。有輛福特車在斑馬線前頭急剎住,路面躥出一道厲聲。湯姆閉上眼睛,看到車輪碾過腿和腰部,像碾過衰竭的石棉瓦,乾癟的腸子流了一地,生命像片血紙,四仰八叉地躺在人間。睜開眼時,老婦人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手裡提著廢舊的袋子,一定是裝著腐朽過期的食品。
他還曾看到一個過於肥腫的中年男人,一邊向嘴裏塞著薯條一邊蠕動過來,像一隻巨大的肉蟲。他想到了米其林輪胎,想到一桶又一桶反胃的漢堡進入巨大的胃,變成巨大的糞便向著消防水帶一般的腸道蠕動。他看到對方的肉身在下墜,像是冰激凌不停塌陷,他蹲在路邊,感覺臭蟲向著肥山兇猛躍去。
醫生說當然。醫生開了一堆各種顏色的葯,囑咐什麼時候吃,吃多少。施坤認真地聽了下來,開車把挨了好幾針的威廉帶回家。陽光灑在車窗上,被綁在安全帶里的威廉偶爾伸手過來扶方向盤,說,應該這樣開,不對,應該這樣開。施坤就說打針,對方消停了。
李愛民沒什麼台詞可說,又覺得要說,就說,從現在開始你可以保持沉默,不過你所說的一切都將作為呈堂證供。想想不妥,又加了一句,老實點。
你難道要吃嗎?李愛民說,我忘記訂了呢。
那是什麼?難道你喜歡我拉的曲子?
施坤知道密友的性格是操縱型的,非要把對方說服為止,她就開始像個犯錯的小孩頻繁點頭,然後思謀著早些回到閣樓。埋單時,施坤和她都掏出錢包,你推我搡,很是激烈,可是賬房的走過來時,施坤發現只有自己的錢包還舉在空中,密友已經閱讀起手中的報紙來。施坤被這寂靜鬧得慌,不禁惡毒地想,這次相會密友是沒掏一分錢的,不僅這次,這些年也是。
這個女人叫施坤。她在平遙、太原、北京給李愛民洗頭,她把手伸進河流一般的頭髮時,像享受臨死前的最後一片歡樂。她說,你是我的哥哥,穿著長褲,赤|裸著上身,帶著我在向日葵間的小路奔跑。在我落下后,你迴轉過頭來,心無芥蒂地對著我笑。你在那裡取笑我,心無芥蒂。
後來,酒吧老闆看不得,請了他一杯。
施坤流了眼淚,想,也許白白流了吧。
先生那麼聰明,肯定知道的。
經理就從身後抽出顫巍巍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在李愛民右臉頰劃了一刀,從右耳根開始朝右唇劃了一刀。好似剪刀剪開一塊平整的布,血沿著下巴齊刷刷流下來,染紅了半邊脖頸。
威廉一進精神病院,一穿上號服,眼皮就耷拉下來了,雙手垂著,枯萎得像一具腐屍,眼見著瘦了許多。被帶進去時,威廉回頭看了一眼,好像盲人望這邊看了一眼,旁邊幾個神秘兮兮的病友端著畫筆追著在他身上畫奇怪的符號,得手了便一起大笑。走到一半時,又有一個年輕的壯漢走過去,冷不丁抽了威廉一耳光。施坤孤身站在欄外,好像就此別過了,回頭已是淚眼婆娑,她問醫生這裡能讓人複原嗎?
泰式是跪著按摩,從頭按到腳,180元。
莫家鎮-水軍縣-江州市-省會-深圳-首都,沒什麼意思;
她以為父母離去是很近的事情,其實已經遙遠。她控制不住出了很多眼淚,在歡天喜地的英語中昏天黑地地睡過去。後來她回到大學,以為那裡會有永遠,可是畢業答辯很快來了,威廉·漢根開著和他一樣蒼老的車過來接她。她不知道那些中國同學的眼神是嫉妒還是恥笑,她匆匆鑽進車裡,再也沒有回到校園。
她又問可不可以帶回家。
不怕被拐賣了?
是,是。
村姑-護士-女教師-女博士-女演員-女畫家,沒什麼意思。
你怎麼一生都在為別人考慮?密友說,我現在跟你說,我愛你施坤,我願意為你赴湯蹈火,我願意為你犧牲一切,你看到我也說了,你覺得我丟一分錢了嗎?話語是廉價的,關鍵是看行動。你也不小了,怎麼就相信這些花言巧語,你看過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嗎?男人的成本是一夜,女人的成本是一生。
施坤說,是我不能犧牲。
李愛民在女人間的旅行終止於31歲。31歲這年,他從平遙回來,好像魯智深頓悟,只會說五個字:沒什麼意思。喝酒的朋友問如何沒有意思,他就用手指在餐桌上比劃著:
就是在太原的廣場碰到一個舉牌子的老頭子,老頭子說山西話,說來平遙玩吧,我就跟著他的麵包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