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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椅子

翡翠椅子

「衛華你說。」
菜刀刃口反射出一道光,秦老闆像是趕一條惡狗,把衛華爹趕出門外了,然後那扇門又關上了,不單關上了,還頂上了。衛華爹拿手拍著牆,一邊拍一邊哭,莫勛才啊莫勛才,你是頭豬,你是條狗,你是個死人,你一點用都沒有。這樣哭足了,哭飽了,把自己哭得空空蕩蕩了,他才魂兮無歸地走了。那天縣城的人們都應該看到了這幕奇觀:一個農村幹部旁若無人地流著淚朝前走,褲腿上濕黑一片,連尿都忘記拉了,他就這麼筆直地朝前走,又筆直地往回走。他們想他是瘋了。
「你明明是花一千買的。」
「你是花一千買的。」
然後他把門闔上,闔到最後被一隻手擋住了,他又闔了闔,那手仍然待在那裡,而人竟然是嬉皮笑臉的。秦老闆眼睛突出來,吼道:「你幹什麼!」
韓老師竟然記不起有這件事來,他說是什麼時候的事,八幾年,還是七幾年?衛華的爹媽一起幫他回憶,還倒茶,請煙,幫著揉太陽穴,這個因為腦病而遲鈍的老鰥夫才記起他有一個賬本,卻不記得放哪裡了。衛華爹媽像紅衛兵抄家一樣把他家抄了,終於在尿桶下翻到一個極其潮濕、腥臭的《工作筆記》,又送到陽光下一頁一頁翻,才終於找到筆跡模糊的一條:翡翠椅子;1980年11月15號賣給秦茂生老闆;1000元。
「我賠給你。」
衛華爹僵硬地走回來,走過兵馬壟、剪刀廠、食堂,就要下土坡時,發現自行車安穩地靠在石獅子上,想還好還好——這個時候他還看到門被拉開,一輛人力板車被推出來,接著一把椅子被搬到板車上,他想這就是做夢啊。他想等他們走了,他就去把自行車推回來。可是在椅子跟隨板車移動時,他猛然見到一種顏色閃了一下,那不就是翻滾起伏、那塊翡翠上的綠嗎?我操他媽啊。衛華爹兩腿一軟,幾乎要暈倒了,然後他扶住樹,躲到樹後邊,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冷靜,冷靜是因為仇深似海。然後他像幽靈或者隱形人一樣,靜靜跟在這對鬼鬼祟祟的夫妻後邊。跟了四五里路,他看到他們將板車停下,打開獨立倉庫的巨大鐵鎖,推開厚重泛白的大門,小心將椅子抬下來,搬進去,又小心朝裡邊張望了幾遍,然後關上門,鎖上一道鎖,再加一把鎖,最後像小生意人那樣相視一笑,興高采烈地拖著板車走了。
他走的時候眼神沒有任何怨恨,沒有任何責難,他寬容地把自己走成一棵矮樹,一根短棍,一個點,最後點與浩渺的空氣融為一體。衛華爹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舌頭一直搭在牙齒上,直到女人走過來他才找到話,他罵道:都是你,他媽的都是你,我堅持了那麼久都沒交代,你一天就賣了!衛華媽瘋狂地回擊道:你怪我?當時是誰說要劈了這禍根的,是誰看著椅子運走了手舞足蹈的,是誰一再交代不要說是我們莫家送給你韓老師的,是誰?是誰送走了還擺老酒給自己慶功的?
衛華爹將手裡摟著的翡翠椅子輕輕放下來,然後自己慢慢蹲下去,抱著頭,晃著頭,像是享受快樂一樣享受著這空寞的痛苦。司機聽到他嗨嗨,嗨了好幾聲,好像是要把哭泣從喉嚨里嗨出來,可見他是已經忘記掉怎麼哭的。司機就讓他這樣慢慢蹲著。不一會兒,醫院叫來的民警趕來了,司機用了很久才把這件事情解釋清楚。那時候的民警比較好,他叫來醫院的領導,複述了這件事情,領導又找來主治大夫,複述了這件事情。這位滿頭銀髮,皮膚黃黑,戴著黑框眼鏡的老醫生坐到床上,說,死的很慘,到死我們都查不出來是什麼病。然後他掃了一眼翡翠椅子,以他這個職業所擁有的傲慢口氣說:
他很講禮甚至是惴惴不安地敲門,秦老闆的女人一開門,忽而見到林立的鋤頭和釘耙,就像見到血,暈倒了。她的丈夫比她硬朗多了,鎮定多了,他吸沒吸涼氣不知道,但他拿胸脯貼著了衛華爹的胸脯。他說:「你有人我就沒有嗎?」
在衛華像是被澆水的作物瘋狂成長,雙腿已能支撐起軀體但記憶功能還遠未開啟時,他們搬回到村裡,而外地人也搬到遠處了。他們兩家就像迎面開來的兩輛汽車,萍水相逢了一下,留下一個名字和十元人民幣,然後彼此消失——但是有那麼一天,外地人卻挨家挨戶問找上門來,當時衛華一家三口正走在前往外婆家的路上,被外地人騎自行車趕上了。看得出來他十萬火急。
也就是那次,衛華媽發現他們家屋內一片陰黑,窗戶掛著厚實的窗帘,漏縫塞著嚴密的布團,他們也不是兩口人,他們還有一個孩子,就是為著這個得怪病的孩子,他們深居簡出。「所以你是有兄弟的,你兄弟眼皮上有疤痕,是因為偷偷跑出來玩,被太陽照出一個大癤子來。」衛華的爹說。
「我花一千塊租,租完了原封不動還給你。要是不能原封不動還你,補足你一萬塊。」
「乾爹有什麼事?」
衛華爹將女人撂下了,一個人蹬著車往縣城飆,上坡了騎不動,他就下來跑著推;read.99csw•com下坡了他也不捏閘,像箭矢一樣衝下去。他聽到風在耳邊呼呼地喊,大卡車在身後邦邦地叫,他想這麼急幹嘛呢,那東西秦老闆80年就買到了,過去這麼久,說不定早到海外了呢,你趕死趕活有個屁用?因此他把自行車停下來,試圖讓自己優雅一點,他還抽了一根煙,但他很快就明白過來,孩子不等人啊,報紙上不是說,要是早幾分鐘送醫院的話,孩子就有救了。我這耽誤的不就是人家的幾分鐘嗎?
「我誑你幹嘛?你不信拉倒。你賠不起可以,你們打死我,我就不信沒有公道。」
衛華說:「爹,有三點我無法解釋。一是我在生活中從未聽說過日光燈,卻在夢裡見到了;二是我每次夢見人都是面目模糊,這次卻看得清清楚楚,連眼皮上的疤痕都看清楚了;三是我把他的面容與我所有的兄弟,包括堂兄弟、表兄弟、同學、朋友進行比對,發現沒有一個是吻合的,我的兄弟里沒有一個是頭髮自來卷的。但現在我卻覺得我在世界只有這麼一個兄弟,別的兄弟都不是兄弟。」
事情到衛華出生時有了轉機,那天風和日麗未有徵兆,可是衛生院的小醫生接生到一半說是尿急去找廁所,就再也沒回來,衛華爹意識到她不可能回來后,氣得拿菜刀對著衛生院大喊:「你們不是耽誤人嗎!」這時衛華媽發出瀕死的喊叫,衛華爹便丟下菜刀,撒開腿像駒子一樣向河岸邊沖。好像三兩步就衝到了,可是人家接生婆跟著走回卻花了半小時。那婆子是個小腳,走路一顛一顛,顛了十來步就疼,她說你走那麼快乾嘛,你走得快你又不會接生。衛華爹不能罵不能打,恨恨看了一眼,抱起老女人就跑,卻是連人帶己一起摔倒了。這樣折騰到家門口時,衛華爹發現四周出奇的安靜,一時承受不住栽倒在地,待接生婆將他掐醒,他便迷迷糊糊看到外地人像聖人一般從他家走出,沾滿血污的指間還夾著一根香煙。外地人露出極度疲乏后才有的笑容,一路走過來,說:「恭喜。」
衛華爹本來要說「你輕死了,你輕誰呢」,忽然想到這不是個人恩怨,這是來求人家,因此他說:「我是來救命啊。」
他們沉默地回,來的時候天好好的,回的時候看起來也是,可是三里路走到一半,大雨忽然滂沱地砸下來,他們便狼狽地閃進廟裡。他們想這是夏天的雨,來得急去得快,他們就坐一會兒吧,可是雨卻越下越長,越下越大,在荒村野地下出一團白霧來。他們就坐立不安了,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是彼此在一起坐著——他們既不能像陌生人那樣沉默不語,又一下無法逾越父子間構築了21年的秩序,因此他們繃緊身子坐著。
「你要多少?」
「你看秦老闆,抽根煙吧,我就是想問賣給誰了。」
醫生拿左手細心測量兄弟的顱頂,又拿右手將棉球蘸向托盤裡的酒精,對準量過的部位擦拭。接著,醫生丟掉棉球,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銀光閃閃的東西,他拿左手捉住那東西,又拿右手到口袋繼續掏,掏出一柄粗黑的釘鎚。醫生晃了晃釘鎚,對準左手扶住的銀釘敲打,釘進去一部分后歪了,他咬牙將它拔出,待部位吃准了,他小心而迅捷地連敲兩下,然後停下來細細查看,如此歇歇停停敲進去了一半,他便猛然一錘,將剩餘一半一下敲進去。衛華看到兄弟的四肢像是風扇狂掃起來,最終又像風扇那樣減速、慢慢停下來、一動不動。醫生坐在那裡等屍體創口的黑血流幹了,拿棉球細心擦拭,最終將那張臉擦得一塵不染,然後他站起來,像偉大的木匠一樣轉著圈參觀自己的作品。
這個男劉胡蘭臉貼上了紙條,頭剃成了陰陽頭,身子也坐上了噴氣式飛機,歷經多年磨難,終於是讓翡翠椅子安穩無恙。可是等到這所有外力一消失,他和衛華媽就怨恨起來了——憑什麼是你那麼安穩?憑什麼?他們就想這是十足倒霉的東西,這是人生的禍根,因此這時就是沒人來要,他們也要把它劈了、燒了,讓它化為烏有,何況這時還有中學的韓老師出錢來要。韓老師說出五十塊錢,夫妻倆說十塊就可以了,可最後他們連十塊也忘記收了。他們看到那把椅子和貪婪的韓老師一起融入黑夜后,像看到致命的罪證融入大海,禁不住無比輕鬆起來,他們甚至想連夜找到工作隊,要他們來看這薯洞,你們看,這裏除開有幾粒老鼠屎,什麼也沒有,我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
「你知道姓名和地址嗎?」
然後那扇門被關上了,連帶一根煙被拋了出來。也就是這根煙吧,像是導火索,把孤苦無靠、極度絕望的衛華爹給惹火了,這個五十歲的農村會計一腳就把門踹開了,對著轉身走過來的秦老闆就是一拳,然後又用膝蓋頂,頂到人家海納百川的肚子上。那邊廂秦老闆女人急了,過來扯頭髮,扯不脫,又拿菜刀出來用刀背狠剁,才算是剁開了。閃躲開的秦老闆奪下菜刀,揮舞著說:「你他媽幹什麼呢?你還講不講道理?」
「我九*九*藏*書就是問賣給誰了。」
「我花一萬塊買的,我就要一萬。」
衛華的爹答應道。
這件事後,衛華爹總有一種強烈的報恩衝動,但是他不知道要買些什麼,或者要幫什麼忙,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對人家有什麼用,人家總是說不需要的不客氣的。這種事情大概還是女人有智慧,衛華媽身體還沒養好,就抱著衛華上樓,把這對夫妻從門裡敲了出來,說你得做個乾爹,這孩子的命是你撿來的。外地人卻說你們不怪我壞規矩就好了。這話說得三人都尷尬起來,然後是衛華媽反應過來,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衛華媽又懇求了幾番,才算把他求住了,他走回屋取了十元錢,說你不收我就不認,這樣衛華家又欠上一筆。倒是衛華媽聰明,火上澆油要乾爹給賜個名字,嗯,外地人思考了下,叫炎生,想想不妥,就又取了這個衛華。
衛華的爹率先做出嘗試。他問學習如何了,衛華說還可以,拿到獎學金了;他又問找朋友了沒有,衛華說沒有;他說哦,然後雙方無話。衛華想時間啊雨啊就像鋸子,一下一下鋸他和爹,最終他像是被逼著把一句話說出來:「爹你是無神論嗎?」
根據一個信人講的事改編
衛華在這聲音里聽出一個成人對另一個成人的尊重,慢慢放鬆了。
然後是一個只有10平左右的獨立病室浮現在他們眼前,它的門上包著厚厚的皮墊,窗上塞了黑色的X光照片,它就像一個不需要說話的帝王,威嚴地浮現在他們眼前。直到這時,衛華爹才顫抖起來,大腿好像灌滿鉛,再也抬不起來了。他意識到他是來晚了,他一直沒想到他來晚了這個可能,但現在他想到了,因此他的臉上落滿惶恐。僵立幾分鐘后,他像任何一個遲到的人那樣悲傷地推開房門。他先是看到一團漆黑,接著在那漆黑中慢慢分辨出病床的模樣,被單是疊好的,枕頭放在疊好的被單上。牆壁上,一面錦旗因為風的消失正慢慢貼回它原來的位置。什麼都沒有。
「我怎麼知道?」
「別跪!」後邊喊出憤怒的聲音。衛華爹半弓著身子,沒跪下去,他轉過身來又給大家擺手,意思是事情快成了,不要壞了快成的事情。那秦老闆聲音小了點,頭卻仍然是歪斜向天的,「我也是花錢買來的,我的錢也是血汗錢。」
「你真不認得他?」
這種嘴仗男人是打不過女人的,但是在女人只顧鏖戰時,男人卻準確找到事情的核心所在,這就是背叛,這是很重要極其重要的事情。因此他悲愴地攤開雙手說:「怎麼辦啊?」女人停住叫罵,跟著一起被嚇著了,後來她自欺欺人地說:「也不見得一把椅子就能救命啊。」
很快,那些護士又像戲劇里的龍套兇猛地闖進來,他們將病人粗暴地抬起,翻過來朝下一扔(使之恰好朝向衛華這邊側躺),又匆匆撤了。病人盤到身體外的右小腿與床板發生撞擊后,將右膝頂到一個新的位置,發出沉悶的聲響,病人因此將臉擠成一團。待那擠成一團的褶皺舒緩下來,衛華想,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確信的了,這就是他的一個兄弟。這個兄弟長著濃密捲曲的頭髮,臉像女人一樣白皙,如果不是因為這場怪病,他一定是世間最美好的一個男子,年輕而富有活力,永遠與女人載歌載舞,可現在他卻像條被宰的狗兒哀戚地看著衛華。
「你賠得起嗎?」
「你立了字據誰信啊?」
一天後,衛華爹聯繫到鄉里唯一一輛跑運輸的解放車,運著翡翠椅子上了公路,路過縣城時他買了三袋饅頭,說對不住了,本來要請你好好吃的。然後他們風馳電掣地奔行在外地兄弟離去的方向,有那麼一陣子,衛華爹疑神疑鬼,以為還能在路上碰見兄弟的背影,卻始終沒碰到。衛華爹就帶著這一半的心急一半的踏實,像夢中的衛華一樣,突然擁有了辨別迷宮的神跡,對司機指點出了最經濟的路線——雖然那個省那個城市那個醫院他從來沒有到過。卡車像鯊魚一樣闖入平靜的城市后,在緊急揮舞指揮棒的女交警身上留下一堆藍色的尾氣,然後在粗魯地拐了七八個必要的彎后,猛然看見醫院的木牌。它像人一樣嘶叫一聲,徹底熄火了。衛華爹和司機跳下車,取下翡翠椅子抬著就衝進白色的醫院,先是找服務崗問,人家姑娘說的是正宗普通話,他們說的是機關槍一樣的方言,待他們明白過來,焦急地調動少有的普通話儲備時,她又說不清楚,你們說的我不清楚。他們便一間一間地推門,推了七八間看見一個女病友正準備小解,才面紅耳赤地明白這裡是門診區。他們跌跌撞撞地穿越門診樓,奔跑在花園過道的水泥磚上,奔跑在台階上,奔跑在平滑如鏡的走廊上,繼續粗魯地撞開一間又一間的門,看到了很多驚慌失措的重症病人——他們的臉是很蒼白,但都比不上衛華兄弟那樣蒼白,衛華兄弟的臉就像白里過濾了一層白。
「怎麼租?」
「你們鄉下人事情真多。」
「是。」
再問秦茂生是誰,住哪裡時,韓老師嘴裏白九*九*藏*書沫都吐出來了。不過看見他們要走,倒是又醒了,他說吃飯吧,誰吃你的飯!衛華媽說。韓老師又說,老莫你是實在人,你說我當年沒給你錢那就是一定沒給,我補給你五十吧。誰要你補!衛華爹吼道。他這個時候想,秦茂生大概是縣裡人說的那個文物販子秦老闆,說不定這椅子正在他手裡要交易呢,說不定晚一步人家就賣到市裡了,再晚一步就賣到省里了,再晚一步就賣到廣東了,再晚一步就流失到海外了,那樣他就只能望洋興嘆了。
「沒有用的。」
「我是來講道理的。」
衛華爹沒有吃沒有喝,武官不下馬,就在自行車上把秦老闆的家問到了。他轉進兵馬壟,穿過剪刀廠,從食堂背後的土坡溜下去,溜到一戶裝了琉璃瓦的人家門前,把車子靠在一隻石獅子上,算是停下來。然後他吸動喉結,開始拍門,出來的是個滿臉橫肉的男人。他個子很矮,但是卻拿小眼睛居高臨下地研究衛華爹,聽說來意后,他鼻孔噴出一道氣,冷漠地說:「早賣了。」
「你這人說話好玩,中國十億人口,我認得完嗎?」
「你要是把你弟弟摔下來,你怎麼負責?」外地人將他丟在地上,踢了一腳,就像那是條小狗。外地人再要踢時,衛華媽衝過來擋住,她抱起孩子,心疼地撫摸他,把他撫摸成一隻懂事的小貓。後來衛華媽說,她就像抱著一個冰塊,她還沒抱過這麼涼的孩子。
衛華爹眼淚一下流出來了。可是他很快明白這眼淚一點都算不得什麼,這眼淚甚至是恥辱。外地人像一二十年前一樣風風火火,沒吃飯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他說了七八句話,最後衛華爹只記得三句;一句是:我最近才知道我們世代沒什麼病都是因為坐那把椅子,翡翠,中醫說翡翠養五臟,安魂魄。一句是:孩子快不行了,死馬當活馬醫;最後一句是;要是不在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那天傍晚,衛華跟著爹去柳樹前李家看電視。李叔在弓著身子轉檯,李嬸在弓著身子倒茶,一百多號群眾在熱火朝天地議論《流氓大亨》上一集謝月明是否原諒了方謹昌,衛華想這樣的節日以前是在自己家門口上演的,可就是半年工夫,等他從大學回來,家裡便只剩一塊罩電視機的布罩了。電視放到一半,人像左右扭曲起來,李叔搖天線,換台,不得要領,就喊:「莫會計,電視是你的,你來弄。」衛華的爹深懷歉意地走上去,拍電視蓋子,拍一拍聽一聽,好像要拍好了,一個心急的漢子搶上來接管了,他便尷尬地走回,「我們回吧。」
衛華爹也笑了。他去買了幾個饅頭吃,吃飽了走到縣委等,等到一輛鄉里的吉普車,坐著回了。一回到家他就一聲不吭,把黑白電視機、縫紉機、手電筒、沒吃完的豬肉通通丟到板車上,拉著就走,他的妻子則像是拉扯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拉扯著板車,她是拿兩隻手扯著擋板的,他是拿兩隻胳膊拉著車臂的,他拉不過她。他就像當年他的兄弟踢孩子一樣,走過來將她將像條狗一樣踢翻了。
「我也是,可是我卻碰到一件怪事。」
「你說的都是真實的。」
「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是要救的啊;就是什麼希望也沒有,也是要讓孩子坐在他祖傳的東西上安心去的啊。」衛華爹開始拿頭撞牆,撞了幾回,這個少見的沒有任何狡詐的漢子推出自行車將女人拉上,一路風風火火騎到韓老師家。還沒到,衛華媽就大喊:韓老師,五十塊錢呢!五十塊錢呢!
「你他媽把我們姓莫的當成什麼人了!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後頭有人喊,然後眾人一擁上前,好似鯽魚一樣往門裡鑽。秦老闆連口說「我信我信」,倒退著跌坐在地,臉色煞白。倒是衛華爹又攔住大家,自兜里掏出一千塊錢,立了字據,按了手印,又對著停靠在牆角的那輛自行車說,也押給你了。然後他們慌慌張張看著圍觀過來的縣城群眾,跟秦老闆去把那翡翠椅子取了,倉促撤回鄉村了。
「滾。」
然後他們就忘了這把椅子,以及外地的兄弟,像大多數中國老百姓一樣,他們眼睛朝前看,朝鍋里看,並不知自己的肉體經歷了那麼多的歷史。在某一天發現孩子的天賦后,他們開始對孩子採取嚴格的「胡蘿蔔加大棒」政策,考100分獎雞蛋豬肉,少一分則暴揍,竟是讓孩子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險惡形勢下考中大學。孩子臨走時他們交代了很多做人的原則,可是一回家,他們就開始學習抽煙、提手提包,身體不好也到處走走。他們總是迎上人們尊敬的目光,羞澀地說:天津大學,要說是個重點,比北大清華還是差些;寫信回來了,拿到獎學金了,不是一等的;哪裡談戀愛了喲,孩子說看畢業分配個什麼工作再考慮,我們也急,急有什麼用。不過,他們還是背著孩子去見了些姑娘,有的是商品糧,皮膚白,骨盆大,能生產,他們很滿意,但是他們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不了主(他們只能說,姑娘你有空來我們家看看電視呀)——但這沒關係,這種九_九_藏_書事情本身就很有滋味,莫家有誰能像皇帝這樣選妃啊?這些事情做完了,他們就回家休息,泡一杯茶,看兒子留下的書,翻他過去做的作業,提前進入退休狀態。
衛華爹和衛華媽有些奇異,但也許這就是城市人的處事方式吧。他們抱著孩子折回來,跟著外地人走,外地人好像很開心,把衛華抱到自行車橫杠上坐著,哄聲花著,像蛇一樣扭曲著騎。如是走了四五里路,走到外地人的新家,卻是個獨門獨戶的舊樓,屋前的野草一路長,長進濕爛的木牆裡——大概也是個危房。
「我立字據。」
衛華爹在家摸了幾天翡翠,一會兒滑,一會兒澀,一會兒像是有涼風生出,便拿眼睛緊盯那綠,卻是發現世界沒有比這更綠的綠,沒有比這更金貴的金貴,他何德何能受此大禮?因此他要把它送回去。他兜里塞著七隻熱雞蛋,背上扛著這稀罕寶貝,信心百倍,遠遠看見舊樓的屋角,覺得他們好像還在那裡陰沉地生活。可走到時,他發現房門大開,野草從台階爬進屋內去了,屋內除了毛主席畫像一張,什麼都沒有。衛華爹於是號啕大哭,說兄弟啊,兄弟,你這祖傳寶貝是要送我呢還是托我保管呢?
「那好,我租。」
「我是花一萬買的。」
直到有一天,他們打開門看到一個老年人,記憶才回來了。這個老年人因為過度瘦弱,骨架顯得巨大,像個骷髏站在那裡,但因為把胡茬刮乾淨了,又顯出特有的尊嚴來。老年人看了很久,眼睛迸發出一種親人才有的光火,說:「衛華還好嗎?」
然後他像販子漢一樣拖著板車游村轉巷,聲嘶力竭地叫賣——他叫的很好,很吸引人,他也賣的很好,因為他賣的便宜。他像是受到鼓勵,又回家拖了一板車的櫥櫃、桌椅、衣服、首飾出來賣。他把這些代表著家族榮譽和面子的東西置換成第一桶金,然後他帶著這第一桶金和一幫姓莫的村民聲勢浩大地開到縣城,開到秦家。
衛華爹哀傷地把它背回來,夜晚總是拿抹布蘸水擦,等晾乾了再塞回去(他也像外地人一樣,將它保護在谷斗里)。然後有一天他到大隊去,隊長把他拉到角落劈頭罵,你找死啊,干出這麼對不起組織的事來。衛華爹不知犯了什麼錯,給隊長遞煙隊長也不說,等回家了他才明白過來,忙趁夜將椅子丟進薯洞。第二天他正在考慮是將這東西交上去還是藏起來,工作隊就步履整齊地開來了。事情就是這樣,如果工作隊態度和藹,治病救人,衛華爹就帶他們到薯洞去了,但是工作隊來的是十幾號人,就有些硬氣了,而這個世界的男人只分兩種,一種是吃硬不吃軟;一種是吃軟不吃硬,衛華爹就是后一種。當那些人的腿腳像雨點一樣淋到衛華爹的身上時,他們還不明白,衛華爹正在念念有詞:我是劉胡蘭,我是劉胡蘭。
一般人做夢,眼睛一睜,夢就跑了80%,再策馬去追,剩下的20%也跑了。衛華做的這個夢卻不,一個月後當他說起,他還能準確說出那間房子的每個細節。房子有10平米,四面刷白;東面掛著《醫護守則》,《守則》旁是一面八成新的錦旗,錦旗上綴著「醫德高尚」四字;西面掛著圓形掛鐘,鍾下是一幅日曆,日曆翻到5月25日;南面有鮮紅的語錄,除開毛澤東三字,其餘都是用宋體寫的;天花板是蝕刻風格,正中掛了一盞日光燈,燈光罩住一張行軍式病床,床欄杆淡灰色,掉了幾塊漆,床被單飄出福爾馬林的味道;床邊擺著一張紅木太師椅,椅子方方正正,椅面兩尺寬,兩尺長,四條腿兩尺高,靠背也是兩尺高,靠背正中安了一麵灰蒙蒙的鏡子,枕頭的部分則雕成回字型,回字中間嵌了一塊翡翠,翡翠翻滾起伏、綠深如草。
待用尿素袋罩好椅子,外地人輕聲說,我們吃飯去吧,他們就出來了,隨後發現各自的兒子不見了。他們焦灼地找了一圈,最終在二樓一個漆黑的角落找到了。衛華爹還沒伸手打,衛華就哭了,外地人打了很久,衛華的兄弟還是咯咯笑,最後外地人發狠抽了他一嘴巴,他才像警報器一樣痛哭起來。
「就是請你們到家吃個飯。」
「我們並沒有說在你這裏啊,你慌什麼?」後頭傳來一句大喊,大家馬上騷動起來,一個個惡狠狠地說「可是你自己說在的」,然後齊刷刷地揮舞傢伙,迸發出審判已經結束隨時可以處死對方的熱情來。這時衛華爹揮了揮手,說:「你把它從倉庫里取出來還給我吧。我不是來打架的,秦老闆我給你跪下了。」
「我是來救命啊,我求求你秦老闆,你告訴我賣給誰了,我自己去找。」
「你說了誰信啊?」
「戴墨鏡,皮膚比較黑。其他不記得,他收購完了就走了。」
吃飯時,外地人沒喝就有些醉意,一次次舉杯和衛華爹干,把一瓶西鳳酒悄悄幹完了,而身為農村婦女的衛華媽和身為城市婦女的外地人|妻子則像兩條不同的河流,似懂非懂但是徒勞地交流著。吃過飯後,外地人將翡翠椅子搬到自行車上,用繩索細心綁好,送往衛華家,衛華https://read.99csw.com爹要攔,人家已經騎著車先走了。衛華爹看到好幾次椅子要掉下來,外地人停下車細心地重新捆綁,可是一到目的地,他就把它一丟,頭也不回地走了。
讀者,這個故事的結構非常簡單,一部分是衛華向衛華的爹講一個困擾他很久的夢;一部分是衛華的爹向衛華講家裡為什麼這半年窮了。在中國,大多數父子的關係是拘謹的,不可能像朋友那樣長篇大論地聊天,如果聊上了,那就是有機緣。衛華和爹的機緣出於一場大雨。
「你講道理?你講什麼道理?我說了不在我這裏,就不在我這裏。」
衛華吸動喉結,慢慢感應到一隻活動病床正從遠處推來。它的四隻輪子卡在花園過道的水泥磚縫,它被抬過台階,又碾壓過光滑如鏡的走廊地面(發出好聽的聲音),然後是房門咣當一聲被推開,它被推到衛華眼前了。衛華看見四個粗壯的男護士在意識到推錯方向後,又將活動病床往後拉,拉到合適位置了就將那個四肢僵硬的病人提起來,扔到這間房子的固定病床上。就像扔一袋水泥。衛華記得在扔之前,一個男護士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後他們拉上門走了,留下這個病人躺在床上大口呼氣。這個病人右手舉在空中,像是揮手;左手蜷縮在胸前,好似粘在胸口;左腿筆直朝天伸著,與平面呈45度角;右腿盤著,右小腿伸到懸起的左腿下邊,伸到身軀這邊來——他就像是被人喊了一聲不準動,從此就不能動了;他就像是一隻活蹦亂跳的龍蝦被拋到油鍋。衛華不覺得這是滑稽的事情,因為他看到對方的身軀在痙攣,腦門上的汗珠像爬蟲一樣一隻只從地底下跑出來。衛華將叼著的手指放下,捉緊鐵柵欄,有些孤苦,他想對方是要艱難地將身軀和頭顱轉過來。
「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兄弟了,我就要死了,你救救我。」衛華看到他的眼睛這樣說。衛華用力搖鐵柵欄,好像要搖脫臼了,那東西還是紋絲不動,於是衛華像預見到什麼,拚命喊,喊得那麼大聲,又那麼無聲;那麼有力,又那麼無力。衛華便想這是夢,可他分明又聞到醫院的味道,分明又感覺到全身的疼痛,他便在這殘忍的現實面前痛哭起來。然後是一個滿頭銀髮、皮膚黑黃、戴著黑框眼鏡的老醫生走進病房。他只那麼輕輕一拍,側翻著的兄弟便躺正了。
外地人說你坐著看下,衛華爹便拉過來坐,坐了一會兒,外地人扶住他肩膀說,送給你了。衛華爹是在那個時刻看見對方眼中憂傷的。那是人們在下定決心做出某種對自己不利的事時才會有的憂傷,那是既有獅子式威嚴又有綿羊式哀求的憂傷,那憂傷讓人感覺不祥。衛華爹從椅子上跳下來,說不能要不能要。對方冷漠地回了一句:你必須要。衛華爹問發生什麼事情了,對方卻是不答。
根據爹的講述,當年衛華家因為修屋,臨時住進鎮政府的廢棄宿舍,那宿舍上面八間房,下面八間房,只住了兩戶人家,另一戶是一對外地夫妻,他們很少和衛華家搭話,一回家就將門死死鎖住,連玻璃窗也不開。衛華媽覺得是自己家的到來打攪了人家高貴的生活,有些仇恨,可是衛華爹不覺得,衛華爹覺得是人家有自己的心事。那男人雖然長得孔武有力,臉上卻時時流露出哀喪的表情,好像被什麼懲罰了一直未能翻身,衛華爹覺得還是不去驚動為好,反正中國不缺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
「被一個廣東老闆賣走了。」
他說:「你知不知道人家託付給我們什麼啊!命啊!」
「滾。」
「你回憶回憶。」
進屋后,衛華爹感到一股陰濕的氣從地面升起,爬到他剛才還被太陽飽曬的背部,打了個噴嚏,然後他聽到一個小孩喊:「有人打噴嚏咯,有人打噴嚏咯。」他便放下衛華,讓他的兄弟摟著他抱著他,親熱他,那孩子似乎很開心,大聲叫喊:「媽,媽,我弟弟來了,我弟弟來了。」然後這屋裡所有的人都像是找到自己的歸宿,衛華被他的兄弟帶走了,衛華媽進廚房幫忙,衛華爹則被主人領著參觀樓內構造,他們進了東廂房,又進了廂房后間,那裡有一個撲著的谷斗,外地人將谷斗翻起來,便顯現出一把太師椅來。椅子方方正正,椅面兩尺寬,兩尺長,四條腿兩尺高,靠背也是兩尺高,靠背正中安了一麵灰蒙蒙的鏡子,枕頭的部分則雕成回字型,回字中間嵌了一塊翡翠,翡翠翻滾起伏、綠深如草。
衛華最初出現在夢裡時,是在一個極度光明溫暖的地方,很快他得到一個確切無疑的凶訊,要他往一個地方去。他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他熟練地沿著濕潤的鐵軌走,走到盡頭看見一座白色的院落便翻進去,他記得右手食指指尖擦到了牆尖嵌著的玻璃渣,以至後來當他透過鐵柵欄聚精會神地朝房間望時,還得不時去吮吸出血的手指。他望到那間房子有《醫護守則》、錦旗、掛鐘、日曆、語錄、病床、被單、日光燈和翡翠椅子,它們組成一個安靜的宇宙,風吹進來時,宇宙萬物蠢蠢欲動,像是戲台在焦灼地等待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