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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

巴赫

女子揶揄道。
我去報警。
我請你吃飯。
華萊士又返身指了一下海拔1841米的主峰,說:Because it is there。
1991年,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蘇聯畫上句號;1993年,阿瑟·阿什因艾滋病去世,年僅49歲;1998年,錢鍾書去世,享年88歲。
女子說。然後從包里拿出煙,清晰地打響打火機,專註于第一個煙圈。此前巴禮柯一直是情緒的獅子,現在好像也不用遮掩了,蠕動著嘴唇,準備說話。
11月17日,搜救人數降為50人。戰友報告來新消息,在新區域發現乾枯的女性衣裳,又在不遠處看見一具男性屍骨。華萊士激動了好一陣子,可是接下來的結論很清楚,排除是身材高大的巴禮柯。華萊士拖著腿回家,打開電視,電視正在重播採訪巴禮柯母親的鏡頭,她對著鏡頭哭泣,說,我今年84歲,你們都是好青年,你們的恩德我報答不盡,你們出事了,我不知道要怎樣感謝。
江西哪裡的?你猜猜看。
你說你在山上聽到了巴赫。
她死了,我第一個想起來就是要丟掉這把琴。可是我爸攔住我,說畢竟是你媽啊。我就由著我爸處理了。現在這把琴還擱在尿桶旁邊呢。
回到青山村,他看著收拾包裹的戰友,臉色鐵青,一言不發。這時,一個老年女人推著輪椅走過來,輪椅上坐著一個年紀更老的女人,她就是巴禮柯的母親。巴禮柯的母親痴痴地望著華萊士,華萊士往哪個方向走,她的眼神就落在哪裡。華萊士被看得心慌,便走到她面前。她顫抖著手從包里翻出一個塑料袋,又從塑料袋裡翻出橡皮筋捆好的人民幣。
女子轉過身來,從上到下打量巴禮柯,眼裡露出惡毒的譏誚來。後來那譏誚的光又變成屈憤的怒火。
我給你留點吧,來,給。
11月11日上午10時,華萊士站在警車的腳踏上,拿起警用喇叭。在他眼前,是一個個的接近2000個人頭,2000個人頭像浪花一排排涌過來,涌到這裏算是靠岸了。在村口,還有不少車輛在忙著倒車。在路口,還有不少車輛在緩慢開進土路。因為趕來的人太多,平日荒涼的向青路一大早發生數起追尾事故,堵塞達一小時。華萊士看著底下一雙雙仰望的眼神,熱血沸騰,幾乎不信喇叭里的聲音是自己的。
巴禮柯的女人一手一手給大家捧。這時房間里有電視上朱軍周濤濃情的聲音,廚房有餃子煎得噼噼啪啪的聲音,窗外有煙花一朵一朵衝上天的聲音,遠處有大鍾敲響的聲音。在這些聲音中間夾雜著鑰匙插在門上轉動的聲音。大家並沒有注意到。然後,一個鬚髮花白、眼窩深陷、皮面滄桑、瘦骨嶙峋的老頭拄著拐杖,像只蝦米躬身飄了進來。他在一雙雙木愣的眼睛注視下扔掉油膩的包,走到茶几邊上跪著,拿臟手抓花生和糖果。他把糖紙一起嚼了下去,把花生殼吐出來。他的口腔飄出一陣濃重的口臭,他拖著一條油膩的田徑褲。
這些問題巴禮柯一個也回答不出來,於是教育部門的領導說:那好吧,你去教體育。
巴禮柯討好地問。女人搖了搖頭。這個時候小店走進來一對年輕夫妻,男方身材高大,手裡抓著寶馬鑰匙,女方相貌姣好,白|嫩的脖子上掛著名貴項鏈,兩人臉上帶著到此探險的上層人的愉悅感。坐在巴禮柯面前的女人本已將目光收回到食物上,忍不住又往那做妻子的瞟了一眼。這一眼便瞟到她耳後不易察覺的疤痕。女人無聲地恥笑。
我們沒贏,是書記跑過來朝天放了一槍。書記說:你們誰是毛主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陣營的戰士,誰就放下武器站到我這邊來。結果兩邊都趕緊站過去。書記說,答應我,連人民內部矛盾都不算。我就和林場的團支部書記握手,說,是,連人民內部矛盾都不算。
和尚嶺海拔863米。電信公司通過手機定位,證實巴禮柯的手機11月3日上午10時曾在此出現過信號。華萊士強調這是唯一可用的線索。他心裏盤算,搜遍這裏大約只需四到五個小時,但是久疏戰陣還是使他們犯下想當然的錯誤。當霧像汽車尾氣一層層噴出來時,他們便只能看見自己的腳尖,原本陽光條件下粗放式的搜索改為一步兩步的腳量。然後因為持續迷路,搜救隊亂成一團。
11月10日上午9時,天氣放晴,白雲懸浮於青山,青山背靠浩淼藍天,華萊士面前站著400餘名隊員、志願者和記者。他揮舞著手大聲說:「人類的極限是多少,有人說是7天,有人說是49天,有人說是81天。我們就相信是7天。今天就是最後一天,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你說吧。
估計過半小時就該回來了。
禮柯怎麼還沒回啊?
什麼野雞公司。
女人跟蹤到第八次時,興趣索然。她沒有跟上去,她去農業銀行排隊,大約一小時後輪到她了,她把存摺塞進去,說:今天是15號,我想知道工資打到賬里沒有?儲蓄員把存摺放進印表機里,出來后顯示巴禮柯本月的退休工資一分不少地打了進來。生活就這樣了,人會變得不可思議,錢不會。
我?
華萊士往著北的方向一跪。那邊山連著山,連了幾十公里。
不要得寸進尺了。就在這裏說完,說完拉倒。
我喊完,名字就在山和山間傳遞開來,好像可以傳到霸州、潢川、麻城,一直傳到江西省。但是我又清晰地看到它撞在不遠處的一座山上,熄滅了。我失落地坐在那裡,哀愁莫名,我想我是達不到。可是就在我這樣枯坐,收拾背包準備回家時,忽然風來了,整個山野的紅葉、草叢和樹枝都舞蹈起來,好像麥浪一路劃過。我站起身,馬上聽到我一生都不可能再聽到的詩篇,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我的耳朵里全部是逢——逢——逢的鳴響,逢——逢——逢。
奶奶,快別。
他這樣回答。有時候他想說,當他走過一道索橋后,即使是走在堅硬的青石上,也能感覺到整個地球在晃,就像地震發生了。或者,當他穿越陰暗的密林走到出口時,陽光像熱血注射進他衰竭的身體,使他充滿力量。他沒說,他說,掛果了(或者還沒有)。
巴禮柯的母親說。
你沒經歷過一分錢都沒有的時候吧?
〔17〕
被山上掉下的石頭砸死了;
不是跟你說了二十五嗎?
這個比派出所有效。
本來該本不該的,這話我從小就在聽,每天都聽,聽煩了。
女人說。
我知道你是誰。
〔16〕
呵呵,你可以對不起她,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我又不是你生的。我要是你生的,你就對不起我,我不是你生的。算了,理不清楚,謝謝你埋單了。

鋪墊

女子冷笑著站起身,把包掛在肩膀上,頭也不回地走了。老闆在後邊高聲說,莉莉下次記得來照顧生意啊。巴禮柯偏過頭失魂落魄地看了一眼,他看到這個留著秦徽敏最後痕迹的光明村後代,消失時穿著一件黑色短褲。那叮叮噹噹的高跟鞋聲一聲聲踩進他的心臟。
11月13日,搜救人員降為400人;
〔24〕
巴赫?
對不起,今天不做生意了。
那你最後怎麼還是去了呢?
他們待在廢棄的石灰窯下抽煙,看到三條搜救犬拖著養犬員往嶺上飛躥。
巴禮柯抬起頭,眼神焦渴。
還沒有。
女人回來時,兩條腿又有力起來,上樓梯還小跑起來。可是推開門后,房間正中坐著的是哭得一塌糊塗的巴禮柯母親。鄰居說:沒事的,沒事的,就是天上只有一顆星星,巴老師也能辨清方向。女人看了眼牆上的鍾,是中午12點,各種可能像魔怪一樣衝殺上她的腦袋。
〔14〕
你說這事情是不是應該你負責?瘋婆子天天說,本不該她來的,她跟著你來了。本不該你回城的,你卻回城了。你說,你既然把她帶來了,為什麼就不把她一起帶走?
你對不起誰呢?
這一天仍然有人滑倒在路上,也有人用棍棒探測出隱蔽的懸崖,但是再沒有人退縮。華萊士走著走著,幾次幻覺巴禮柯從雨幕中跑出來,定睛一看,卻只是白花花的雨散著光。他不知道這是希望還是絕望。餓了后,他靠在樹根上大口啃麵包。
她的父親比她寬宏大量,卻讓他哭不出來。她的父親沒跟他說什麼,卻也沒有責怪他、毆打他,相反還請他吃兔子肉、野豬肉和野雞肉,吃完了才把他帶到墳包。她的父親說:徽敏啊,我幫你把小柯等來了。小柯還是那麼年輕。
吃完飯,完成洗碗、洗澡和讀報的工序,巴禮柯早早睡著了。他家裡的燈關掉了。接著,一個街道五六十戶的燈關掉了。最後,這個世界所有的燈都關掉了。黑暗像是通往死亡的平穩產道。
她總是站在供銷分社瞎想,她一想到我是禍根,就跑回來打我。總是這樣。我真不稀罕跟她學普通話,真不稀罕她以前是商品糧。我只盼著她早點死。說起她死,我們找了兩天兩夜,哪裡都找了,唯獨沒想到山頂。其實我們早應該想到的,因為她總是聒噪,你們兩個曾經偷偷跑到山頂,對著山野拉大提琴。就是拉那個巴赫的什麼曲。她說她一拉起來,那些紅葉、草叢和樹枝就舞蹈起來,好像麥浪一路劃過。她說那把提琴是你偷了林場的大獅子鼓,在鼓腰上鑽了兩個洞,然後到處找弦啊線啊,慢慢安上的。她說你調音調了有一個月,她說這個世界不可能再有誰能像你一樣,用如此簡陋的材料製造出這麼準確的一把琴來。她站櫃檯的時候看著它,回家了抱著它,有時候就是睡著了也還是抱著。九-九-藏-書她抱著它說,小柯會回來的,他造了這麼一把好琴。
二十五,你媽那就是三十六歲生的你。
瑞昌縣的。
他喊道。
女人頭向後仰了一點,保持著對巴禮柯的壓力。
女子回過頭來說。
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23〕
春節晚會演過。男方以為是女方的客,女方以為是男方的客,塞個空紅包就行的。
11月12日,搜救人員降為500人;
死不死,活不活的,不如死。死尚有個清晰的結論,如今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失去了理由。就像好多天後才知自己被人罵了,要上門算賬,失去了理由。女人戴好手套,一隻腳踩實腳踏,推著自行車小跑幾步,另一隻腳飛越座椅,跨了過去。她開始上班了。
華萊士抽上一根煙,看著一座山搭著另一座山的胳膊,另一座山搭著另另一座山的胳膊,轉著圈綿延開去。
11月6日早上9時,陽光大好,遠處的和尚嶺像尷尬的禿子,擺在紅葉掛滿的山野之間。華萊士面前的隊員變成38個。他們花了幾小時,會聚到嶺頂。他們看到的除開石頭,還是石頭。華萊士又布置他們從可能的路徑返查,他們一路查到山腳時,沒有找到任何遺物、氣息和腳印,倒是發現和尚嶺是世界的起源,歪歪斜斜的明徑、暗徑鋪下來有十幾條,通往羅馬、東京、紐約、世界各地。
是的,國字臉,小分頭,眉頭就和你現在這樣,有一道疤痕。你這疤痕是如何來的?
巴禮柯的頭像罪犯一樣貼在桌面上,左右搖擺。這時老闆從廚房走出來,走到門口,伸了個懶腰,蹲在那裡一邊抽煙,一邊看來來往往的小姐的腿。
華萊士興奮地說。
〔10〕
很多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有時甚至也是整個家族的最後一份工作,這符合中國人平穩的飯碗觀。為了這個平穩,巴禮柯的父親從樓頂上跳下來,巴禮柯在追悼會上被通知可以從遙遠的鄉下回來,頂職當一名老師。
巴老師,你至少也得替那摔殘和撞死的搜救隊員留個說法吧?不是我多嘴,派出所還立了案呢。
他不可能自殺,他有娘,有班上,本來退休了,學校還沒說返聘,他就屁顛顛地回去了。她去床頭櫃里翻,翻出六本存摺,四張銀行卡,一個都沒少。
巴禮柯29歲,他吹響哨子,讓孩子們在煤渣跑道上衝刺。他還不會捏計時表,隨便報了個成績。他想,世界只有一個指標,因為他佔有了,另外的某個人必須繼續待在鄉村,說著無用的普通話。
巴老師到底去哪裡了?這個問題卻一直沒有答案。一開始人們以為羞於啟齒是因為它關係到一個老人的尊嚴,在這樣的敏感期度過後他自己會說出來,但是他卻一直緘默。後來人們相信這樣的秘密至少他女人會掌握,但是女人說:我說你要是不說,我就去死,你猜他怎麼著了,他浮了一個眼白。
巴禮柯的母親叫喚了幾聲,她走過去。
華萊士看了眼遍布山野的人群,不敢相信。他拿著手機四處走,終於走到信號有兩格的地方,便打過去。
女人洗完碗,回到房間,做了一會兒針線,推開窗看一眼,發現天上有一些星星。她想,理應是他擔心她們,而不是她們擔心他。她打了個哈欠,上床睡覺了。
〔20〕
巴老師回家了嗎?
女人將半根煙掐滅,打了一個哈欠。
是啊,怎麼還沒回。我打個電話去。
是啊,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西方音樂之父。
一個隊員插嘴說。
華萊士說。
結婚十年後,女人提出離婚,他想了下同意了。他要將不多的家產推讓給她,她也要將它們推讓給他。他們去民政局辦理了手續,又一起走回家裡,繼續生活。像一個老掉的哥哥和一個老掉的妹妹那樣生活。
因為家裡擺著一尊遺像。我看到那上邊的相貌是端正的、斯文的、五官齊全的。但是聽母親說,死屍搬回來時腦殼是破裂的,血一直在滴,滴了一路,跟回了一路的螞蟻。我下班要是回來晚一點,我的母親就坐在那裡不說話,生悶氣。我說為什麼,她就指著遺像說,你要是想走也可以,你看看你爸再走。我就陪著她坐在幽暗的時光里,好像坐進一口深不可測的井裡,坐了三十二年。
她說,本不該她來的,六九年你畢業了要上山下鄉,還沒輪到她,因為捨不得你,就主動申請跟你來了。她也是女人,她上你當了,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是啊,她在那裡站櫃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鄉一級有供銷社,村一級有供銷分社,可是一個破村要什麼供銷分社?擺那麼多糖果、布匹賣給誰呢?她就賴在那裡。後來縣裡發文件說取消村一級分社,她還寫報告給上邊,上邊不批她就去上訪。上訪沒結果了,人家要來取牌子和公章,她就賴在地上四處打滾。幾十歲的人了,平時愛乾淨愛漂亮,就那樣在地上像貓像狗一樣打滾。人家說,好吧,牌子給你保留。她還是打滾,人家又說,好吧,公章也給你保留。她才爬起來。你說她保留這個牌子幹什麼?不就是想告訴那些來買貨的人,我還是公家的人,我跟你們不一樣?她只要站在那漆黑髮亮的水泥地上,手摸著那漆黑髮亮的櫃檯,就覺得我跟你們不一樣。她就不能餵豬,就不能挑糞?她一天賣不出幾包香煙,可就是要把這場面保持下去,你說她糟蹋誰的錢?糟蹋我爸的。我爸上山只能砍三棵樹,一棵樹出三根棍,砍三天湊齊二十七根棍,挑到莫家鎮賣,賣不到二十塊錢。棍削得整齊,錢賺得辛苦,卻不夠她一次進貨。她進貨也不進老百姓要買的貨,就進那些洋氣貨,誰買呢?
11月22日,搜救人數降為5人;
是,是。
二十五。
那你對函數了解多少?
11月21日,搜救人數降為10人;
巴禮柯低下頭。女子說:她天天盼你來,你不來。她死了,你卻來了。巴禮柯露出桌面的肩膀瑟瑟發抖起來。
2008年2月6日,農曆除夕,先是學校的一撥人提著大大小小的禮品進來,坐滿了沙發,接著鄰居也提著包好的餃子過來,站滿了房間。
女人咬著嘴唇,想了想,看了看巷子四周,說:好吧好吧,就那家驢肉火燒。
女人後來在巴禮柯走了一百米后,悄悄跟上。巴禮柯不像以前身體好大刀闊斧地走,女人走著走著就近了,竟要壓迫自己走慢點。巴禮柯目不斜視地走過銀行、超市、電信營業廳;走過人行道、人行橫道、盲道;走過電影院、飯店、洗浴中心;走過象棋攤、秧歌隊、賣藝場子;走過美容美髮廳。美容美髮廳門口坐著穿松糕鞋、塗豬血口紅的小姐,她翹著蔥白的二郎腿,雙臂緊縮,擠出乳|溝,有意無意地對路人說,玩嗎?巴禮柯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然後在前方大約一公里處轉身,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回來,目不斜視地走過美容美髮廳、賣藝場子、飯店、超市,走回家。
沒有呢。山上有新情況了?
女人問他。
〔4〕
這是怎麼回事啊?
這時門外傳來寶馬車發動的聲音,女子轉過頭去。那華貴的銀灰色車皮掠過時,女子露出被鎮壓的表情來。她在嫉恨。
你這麼說我倒有印象了,那個人總是教育我,說這個巴赫生前死後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受重視,後來就被尊稱為開山鼻祖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
是。我迫不及待地走下青山,走下和尚嶺。走到山腳時,我看到遠處有村民,就縮回樹林朝西走。我穿過隱秘的河流,穿越村莊的視線,走到遙遠的公路上,在那裡等車。216路開過來時,我轉身蹲著,告誡自己不要出錯。我坐上了另一路車,到城裡又換乘別的車,坐回到我的家,我當然沒有回家,我走到一個爛尾樓,走到三層,扒開水泥袋,扔掉堆砌的碎磚頭,從裡邊翻出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裡有一張農村城市銀行的卡,我帶著卡去自動取款機取出700元改卷費。我帶著這700元改卷費打的去了火車站,買好了去你們江西瑞昌的火車票。我記得我是第一個通過檢票的,我快步走進車廂,找到一個位置坐下。我看到一些人拖著行李默然無聲地走進來,將行李默然無聲地塞上行李架,又默然無聲地下車抽煙。我想怎麼還不走啊,怎麼還不開啊,便打開手機看時間,我看到時間是2007年11月3日傍晚7時。我想還有十分鐘火車就要開了,可是它們要是晚點也說不定,我緊張地看著窗外,看著那些在月台上奔跑的人,好像他們是來尋找我的,是來擒拿我的。我怕他們後頭跟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女人和一個滿臉斑點的女人。我怕。直到列車員蠻橫地關上車門,我才安心了。我想你怎麼就不再蠻橫一點呢。我新奇地聽著車廂里的河南話、山東話、湖北話、乘務員變味的普通話,還有你們江西話,身體生出一層層的暖來,我想我是個旅客了,畢竟是個旅客了。我這個旅客的心臟像青年人一樣躥跳,我好像青年人一樣幾乎要站起來大喊:徽敏,我來了。
後來我成為一個業餘登山家。開始學校那些老師邀我時,我並不應允。後來他們就到我家來邀,我也不應允。我的母親和妻子就說,你去吧,記得晚上8點回來吃飯。我就由著這些押差一樣的同事帶著上山了。其實我的腳一走出家門就自由了,就能感覺到它們的輕快和喜悅。但是在快要到達目的地時我又絕望了,因為我清楚地看到,到達目的地后的自己還是要折回去,乖乖折回那個四十來平米的牢籠。
安踏。
巴禮柯窘迫得不行。在女人就要轉身一個人走掉時,他的眼淚忽而淌下來。女人沒見過這麼老的男九九藏書人鼻子尖掛鼻涕,斜眼看了他幾眼,又停住了。
11月14日,搜救人員降為300人;
你沒事吧?
你說吧。
自殺了。
好吧。
那就吃掉我炒的花生。
從那裡回到這裏一共是1350公里,一共經過25個城市。春節前,公路邊菜地沒有菜,只有凍土,但是結婚的多。我在每個城市都喝了一頓喜酒。我直接走進賓館,裝作有事。
巴禮柯的女人猝然暈倒。巴禮柯的母親拿起拐棍,一邊流眼淚一邊戳他,戳了三四下,咬牙切齒地說: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眾人一下子像是看到不該看的秘密,尷尬起來,爭著去抱扶巴禮柯女人。掐了好一會兒人中、虎口,巴禮柯的女人才像孩子出生一般,號啕大哭起來。眾人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卻是幾步就溜走了。他們走在風中,走在雪中,好像被玩弄了,哭笑不得。他們把簡訊發給一個又一個認識的人:巴老師回來了。
要下山的現在就請下山。
我喜歡吃這些東西。
〔8〕
我靠在樹上,淚流滿面,聽到漫山遍野都是大提琴的聲音。大提琴的聲音像潮水一層層經過我,又一層層消失,直到完全消失。就像從沒有來過。我感覺到孤伶伶的,我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山上。我開始焦躁起來,我並沒有像教科書上所說的那樣,得到純凈的內心,從此寬懷仁厚,我開始焦躁起來,像獅子一樣來回走動,我大喊肏|你媽。肏|你媽,我的父親;肏|你媽,我的母親;肏|你媽,我離過婚卻仍舊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肏|你媽。
〔13〕
巴禮柯搶著說,老闆看了眼他,覺得理所當然是他付的,就把錢還給女子。女子也不說話。巴禮柯把一張一百的遞了過去,說,再加一壺茶,點心什麼的。
你記得我們村有個供銷分社不?
四川哪裡?
巴禮柯笑著回答,像是年輕人回應領導的關懷。售票員看了看巴禮柯,他的臉色紅潤,皮膚白皙,肱二頭肌和胸肌凸顯在T恤上,而腹部並沒有像其他老人那樣鼓隆起來,或者枯萎下去。其實她見過多次了,但她還是嘖嘖讚歎了一聲。巴禮柯一動不動,禮貌地坐著,看著黑暗像一顆顆分子慢慢消散,逐漸來到的光明穿過一棵又一棵梧桐樹,灑到柏油路面。
但是綿延不絕的雨忽而潑灑起來,兼之天色黑得很快,能見度十分低,眾人也只能在發現鞋印處做足標記,倉皇下山。山下來了不少記者。一個村民說:「珠穆朗瑪峰有人上去,但是青山峰頂路途崎嶇,已多年沒人上去了。」
初起的太陽微弱,他對了下表,斜起高挺的鼻子,以使堅毅的唇廓能完整露出。他像將軍一樣說:目標,一個叫巴禮柯的老師,穿著黑色T恤,黑色田徑褲,身高1.80米,體重80公斤,國字臉,眉毛間留有一道疤痕;範圍,青山副峰和尚嶺;戰術,兵分四路,圍攻式上山。出發。
兩個女人開始一邊吃粥一邊等,光線透過玻璃窗射入,屋內熱辣起來。巴禮柯的母親焦躁不安,大罵:他回來我一定打斷他狗腿。我說真的,一定打斷他狗腿。女人沒有搭理,碗也不洗刷了,靠在沙發上打毛線,一針一針地打。牆上的鍾一格一格地走。巴禮柯的母親咕噥了幾句,在床上靜靜地躺下。
你今年多大了?
她走出來麻木地看著虛掩的門,門下有道窄長的黑影。中斷的哭聲再度響起時,她惱恨起來,說:別哭了,別哭了。然後撥打派出所的電話。派出所說已經和青山村委會聯繫過了,沒有發現巴禮柯下山的情況,我們正在進一步追查。女人放下電話,也不知道如何辦了,拍起沙發,投身於哭泣當中。這個鄰居慌了,出門找人支援,不一會兒眾鄰居擠進來(包括摟著皮球的小孩)。他們眼神焦急地看著這兩個東倒西歪的女人,幻想著那個走失的61歲的孩子。中間有一個勸慰良久,忽然拍腦袋,回家找來了電話本。在本子上有一個電話,是戶外搜救隊的。
他招呼道。很快,華萊士看到一處灌木被砍斫的痕迹,接著越來越多的痕迹閃現出來。
巴禮柯凄惶地看了眼門外,老闆站起身來,對一個看不見的路人說:等下再過去,還有兩位貴客呢。巴禮柯說:要不我請你去茶館坐下吧。
是他們說的。
被狼吃了;
你看,它恢復不了原形,我老得不行了。
女人問。
你是哪裡人呢?
華萊士在對講機里哀喪地說。
四川。
僵持的結果是巴禮柯從此成為孤魂野鬼,人們(包括他的女人和母親)認為他破壞了彼此之間基本的信任。而巴禮柯好似樂得承擔這個身份,學校不用再去了,他開始梳理花白的頭髮,穿上乾淨整潔的衣服和皮鞋,像個紳士在城市四處逛。有人說他喜歡站在美容美髮店的玻璃窗外,用手撥弄散掉的髮型。這個說法增加了女人的懷疑,因為巴禮柯雖然還是沒有去動用那六本存摺、四張卡,但是學校的退休金卻是不再打進來。巴禮柯把它們截留了。
女子陡然驚了一下。
走到空蕩蕩的巷子時,巴禮柯的心跳才平緩了一些些,他這樣說話。前邊釘著路面的高跟鞋停下來,接著又釘起來。
雖然早已經習慣這樣的冷聲冷氣,但女人還是忍受不了,眼淚流下來,也不說話,像多年前那樣憤然走到房間收拾行裝,準備離開。收拾了十來分鐘,收拾的不過是三十年來的生活證據,點點滴滴浮現眼前,又抽泣起來。前方是不可掌握的黑夜,自己也不再青春年少,就是連「離婚」這枚砝碼也早早弄丟了。這樣一想,死這個字便閃進來,她想死了也好。這時巴禮柯進來,從公文包里翻出一沓人民幣來,說:你數數。女人忽而在海中撈到船沿了,蘸著口水一張張數,一邊數一邊心算,一分不少。
女子放下手機,抱著手望著他。
〔18〕
掉到獵戶的陷阱流血過多死了;
這樣的事情有時也由女人來做。女人做飯、洗衣、讀報紙,把他的母親撐扶到衛生間。他在公園第一次見到女人時,聞到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後來在新婚之夜,他也曾看見溫熱的粉紅色撘肉褲。但是他們最終沒有生育孩子。
沒有。
記得,打架后徽敏被安排到光明村,就在那裡站櫃檯。
11月9日上午9時,繼續下雨,華萊士面前站著197人。他說:「現在人力就是一切,我們與消防隊合作。」但是惡劣的環境導致拉網式排查進行到一個半小時就被迫結束,而且前邊看起來沒路了。華萊士回來後上網,看到巴禮柯過去的學生在祈福,「慈祥」、「永遠微笑」、「樂觀」這樣的詞被反覆使用。心下感觸。后又看到一位說,巴禮柯上課風趣幽默,當年為了多上他的課,大家商量集體不及格。華萊士心想可能嗎。接著他想要是自己死,也不會這樣死得讓人牽腸掛肚。
為什麼?
華萊士的背脊鑽過一股熱流。接著他又說了一遍,奶奶,快別。
他浮了個眼白,像看陌生人一般看著女人,像在狼窩生活很久,心野了。這樣就有一場看不見的戰爭,人們(包括他的女人和母親)試圖搶佔這個秘密,而巴禮柯卻將之視為退無可退的一個高地,嚴防死守。有時走過街道,別人就是沒說話,他也會惱煩地說:別問了,有什麼好問的?
你管得著嗎?
他年紀大了,或許不會爬那麼高的山。
巴老師是聰明人,他選擇了這座山的弱點開路。
應該是在我們那裡打的吧。
11月24日,搜救人數降為2人;
11月5日清晨5時,鬧鐘還沒響,華萊士就一躍而起。他將行軍包扔進拆卸了消音器的吉普車內,駕駛著它上了街道、水泥路和柏油路,朝著黑暗中的青山村前進。在那裡,他抽掉將近半包煙,16個戰友才陸陸續續趕到。
我當然管得著,老娘是你的老娘,不是我的。你不養難不成我養?
巴禮柯仍然是城市裡一所小學的體育老師,準時到達學校,給自己倒一壺茶,提著茶到田徑場,向學生傳授蹲踞式起跑姿勢,然後準時離開學校。在家裡,他有一個行動不便的母親,他給她做飯、洗衣、讀報紙,把她攙扶到衛生間。
從山上失足滾下來撞樹上死了;
〔1〕
11月16日,搜救人數降為100人。《尋找巴老師》被中央電視台以及國內15家上星衛視的講敘類節目轉播。華萊士正在拉繩索時,接到戰友遞過來的電話,是家日本電視台進行遠程連線。

高潮

不會,這是雙旅遊鞋,後邊印著四個字母,我拼給你聽,a-n-t-a。
巴禮柯絕望地看了眼女人,女人正仰著面孔看天花板上爬行的壁虎。兩下里無話,壁虎爬在天花板上也沒有聲音。巴禮柯端起紫菜蛋花湯吸了一口,聲響很大,女人聽到了,坐直身體,說:是啊,你為什麼不早點去呢?
那你來做什麼?
9點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人們將失蹤人口自動計算為死亡人口,將巴禮柯女人自動計算為遺孀,將巴禮柯母親自動計算為白髮人送黑髮人,認為世間悲苦莫過如此。一個姓巴的家庭,如今只剩兩個外姓女人了。人們找了很多機會來表達自己的歉意。
你來了,你只用了一天一夜一個下午。可是那個徽敏死了。
他們有沒有定錯位啊,你再問問。
會不會外語?
可是什麼?
我本來可以早點去那裡的,但是一直拖了三十二年才去。
熟就有得住了。
他跟山腳下人熟嗎?
你今年多大了?
出發。
首長,這是我攢下來的四百塊,你二百,你手下二百。
走到一間報亭時,他拿起一份晚報翻閱,翻了四五個版,裡邊探出一個https://read•99csw•com腦袋,買嗎?他抖抖放回去了,好像是不值得買。走到家電超市門時,他看到那裡摞箱子一樣摞了二十多台彩電,每台電視里都在放范偉一瘸一拐離去的畫面。謝謝啊。旁邊看的人都笑了,巴禮柯松著兩隻手臂麻木地看。待電視牆統一變成雪花,他一個人呆立在那裡,好像還有等待的。看了一下手錶,他終於又走了。
對不起。
女子毫不留情地說。
11月19日,搜救人數降為20人;
他說。
你確信不是自己人留的嗎?
打架打的。
你拿那些錢去幹嘛?
她講完這個就說:小柯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他一定會來接我的。
這個時候好像有一絲叫憐憫的東西擦過女子蒼白的面孔,但是那薄薄的嘴唇終於還是向下一扣。
你說吧,我聽著呢。
頭天晚上她這樣和巴禮柯交代。
我花了將近三個月才回到這裏,可是我去那裡只花了一天一夜。我坐著最便宜最慢的火車,也只花了一天一夜。我換坐中巴車,也只用了一個下午。一天一夜一個下午,我去了那裡。
你就這樣到我們南方來了?
到這邊來。
是呀,還沒有回。
每個城市都有一些神秘的人自願聚集在一起,比如養鴿子的、唱搖滾的、搞戶外搜救的,他們有著自己的語言、封號和尊嚴,做著可能是堂吉訶德的事情。他們永遠不會有辦公室,卻蔑視掛牌子的單位和穿制服的人。
我男人失蹤了。
那老闆你說呀,你說我是哪裡的我就是哪裡的。
對不起有什麼用?
女人抽出三張一百的,給他。他遲疑了下,伸手接了。女人後來就怪自己仁慈了,但當時好像只有仁慈一條路。巴禮柯像個哀傷的破產者站在他面前,這些錢本是他掙來的。
〔5〕
我兒,你回來呀,快回來呀。
老闆走回廚房時,曾經斜眼看過巴禮柯,淚花在他眼圈裡打轉。老闆又看了一眼。
她後來喜歡打你?
女子看到巴禮柯迎著她竊笑。
你幾十歲的年紀了,別和那些大學生一樣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早些從良,到外邊去上個正經班啊?是不是還要說你愛我,要等我啊?
下午3時30分,恍惚前行的華萊士陡然聞到奇異的味道,再聞時又沒有了。他捏著鼻子休息了一下,四處各走了七八米,終於準確捕捉到方向。是股腐臭。他拿枝條四下撥,一下看不到什麼,招呼別人一起來撥后,終於從一個鋪蓋嚴密的枝葉下探測出一個懸崖。味道正是從下面浮上來的。
我不走。
她說了一百遍了。她瘋了后就和每個人講。她講她一個人睡在林場,晚上也不敢開燈,也不敢熄燈,總是聽到窗外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她就去光明村找你,你帶著二十個知青跑到林場,什麼也不說,把食堂砸個稀巴爛。你像保護神一樣把她帶走了,帶往光明村,走到半路,林場召集的兩三百號系統職工和當地村民提著鋤頭、菜刀和斧子趕上來,將你們圍起來打。你們被打得雞飛狗跳,喊爹哭娘,四散逃開,這個時候說是你本來趴在地上,忽然掙脫起身,大聲說:你們不是狠嗎?打死我啊,我今天倒要看看死字怎麼寫。你當時頭在流血,鼻子在流血,嘴角在流血,臉上衣上都是血,像鬼一樣把他們震懾住了,他們兩三百號人呆立不動,看著你。說是你忽然又從別人手中奪來一把菜刀,對著自己肩膀、手臂胡砍,砍了幾刀就有人笑了,因為你拿刀背砍自己。你看了一眼,把刀口調轉過來,照著自己眉骨就砍了一刀。
〔12〕
我來說吧,你光榮地來到了我們江西省瑞昌縣樂山林場光明村。你看,這是我的身份證,光明村。你來到了光明村,然後只看到一個墳包,是不是?墳包上的字刻錯了,是不是?安徽的徽,刻成了微笑的微。
你說吧。
我不是那樣,我是裝作進去有事,我不知道哪裡可以容身,進了廁所,洗好臉,出來就清醒了,知道哪桌是散客,就坐在那裡吃,吃光了。新郎和新娘過來敬酒,我又上廁所去了。我在廁所打飽嗝,眼淚就下來了。
華萊士指揮眾人朝前砍斫、拓寬,又一張紙條浮現出來。接下去又有一張。越來越多的紙條像火把一樣,向前燃燒,一直燒到一個開闊的草坡。草坡邊有棵樹,樹下有堆人工鋪就的草,草上有張塑料袋包好的紙片。紙片上寫著:師院附小巴禮柯11月3日攀登至此疲極,迷路。在此住一夜,準備明日順十字路口紙條方向下山,謝謝恩人。華萊士大聲朗讀著,熱淚盈眶。再細看,在草堆邊有吃剩的野山楂核,人類的糞便以及揉皺的衛生紙。華萊士喊道:他不是一般人,你看他還知道揩屁股,寫的字也遒勁有力。接著勘察,又在草坡四周看到四條不很明顯的小徑,往北的那條有最後一張紙條。
但還是有人滑落到灌木叢中。
老天爺啊,他往那個方向去了。
吃完飯女人將巴禮柯的母親扶到衛生間,又扶到床上。巴禮柯的母親說:幾點了?
他問自己,問完看了眼報紙上巴禮柯的照片,巴禮柯對著他和藹地笑著。
我給學校打電話,以後都打給你。
可是我卻往南走了,那就是我上山來的路。我把空白信紙拿出來,撕成一塊塊紙條。我把紙條擺在草坡的路口和路邊的叢枝上,告訴他們我往北去了,可是我卻往南走了。我從他們眼皮底下失蹤了,我失蹤了,我曾經以為毫無希望,可是這天我找到了飛越的翅膀。我飛走了,用一個正當的理由從他們的牢房裡飛走了。
我看你是江西的。
那麼,這個鞋印指明了巴禮柯的前進方向。他上峰頂去了。
怎麼了?
因為一個人都不認識。
冷死了;
〔2〕
前頭的步子停下來,接著又走起來。
是。
我請你吃飯。
是啊,是我最後一次登山時聽到的,那也是我第一次一個人登山。因為約好的同事病了。我一個人坐在公交車上,看著黑暗像一顆顆分子慢慢消散,逐漸來到的光明穿過一棵又一棵梧桐樹,灑到柏油路面,忽然覺出比以前更大的自由來。我下了車,張開雙手,腳底下感受著石塊和地面的熱度,一個人朝山上走,也沒有目的,也沒有隱憂,就是痴痴地往上走。走到和尚嶺時,忽然打了個冷戰。我關掉了手機。我想我應該擁有這麼一天,什麼人也不知道我,什麼人也找不到我,我一個人安靜地享受著這個世界。
後來呢?
〔19〕
記得帶點野山楂回來。
打完電話回來,女人說:電話關機。興許沒電了,車子拋錨了,或者沒趕上車子。
龐大的搜救隊伍在搜救犬帶領下,浩浩蕩蕩,塵土飛揚,開過馬路,開過和尚嶺,開進青山主峰,在前頭髮現的草坪處向北擴散,進行地毯式搜查。因為天氣晴好,一些訓練有素的人開始採用繩索工具,下到一些懸崖下探尋。下午2時,華萊士的手機接到簡訊:根據科技公司GSM定位查詢,巴禮柯的手機11月3日傍晚7時曾在火車站短暫出現過信號。
巴禮柯忽而酸楚起來,擤了下鼻涕,接著說:我的母親跟我說,你捏捏我的腿,一天比一天壞了,你要是走了,我就無依靠了,就要爬到街上去要飯了。別人是拿腳走路,一步走幾尺,我是拿肚皮走路,我就要被車子碾死了。後來,好像是要做結實這個牢,她的腿真的壞完了,慢慢連拐杖也撐不住了。她說你一人招呼不來,你得有個女人,我就有了個女人。我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忽然得到一張紙條,要我去公園,我就去了公園。
我們鄉下人不識字,刻錯很正常,不像你們城市人。她是認識字的,可是她死了,所以就不知道自己名字被刻錯了。她死得好,就是死得慘了一點,喝農藥沒喝死,又掛著褲帶把自己弔死了。我們找了兩天兩夜沒找到,準備不找了,還是狗叫了,狗叫著往山頂跑,我們跟上去,就看到一團黑影吊在樹上。我們拿火把照,照到她的眼球撐裂,舌頭伸到有一根筷子那麼長。我們都嚇壞了,我爸也嚇壞了,可還是我爸爬到樹上把她放下來,又把她抱回家。我爸在路上只說了一句話:她是站得高,望得遠啊。
總會回來的。
你就砍了這麼一刀,二十個知青和兩三百號敵人都跑過來攔你。你像得了癲癇一樣四處騰跳,人們只能把你箍住,你跳了幾下,說:好。大家不知道什麼意思,你又說了一聲好。大家就把你放開了。這個時候說是你一人指著兩三百號人喊:你們是不是耍流氓?有一個人躲著說,是又怎麼樣?你便操起鋤頭衝過去打,兩邊便又混戰起來。她講到這裏喜滋滋的,說是你一人把他們全打翻了,你們贏了。
為什麼要拖呢?
女人說,然後給巴禮柯的母親夾菜。老太太撥開袖子,拿食指在手腕上摁了一下,干皺的皮上留下一個小坑。
三四個月後,某天清晨5時,62歲的巴禮柯離開家裡。當時他穿著黑色田徑褲,黑色T恤,背著一個包,包里放著飯糰、茶壺、電筒、柴刀、信紙、筆和禦寒用的外套。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師院附小曾經商量要辦追悼會,一個老師說叫追悼會不好聽,應該叫追思會;另一個老師說那也不好聽。校辦的人找到巴禮柯女人,委婉地說了這個意思,女人木然站立很久,輕輕搖頭,說:死不死,活不活的。
他指了指最裡邊一個獨自抽煙的女人,她根本沒有看外邊。周圍一片唉喲的唏噓,他臉紅了。女人把煙灰彈在煙灰缸里,轉過身來,是張麻木的瓜子臉,魚尾紋和皺紋都留下了痕迹。她坐著,卻是俯視般地看著巴禮柯。
我不能再往上了,我的命差點沒了。
你不是存了七八萬嗎?
回來https://read•99csw•com了!
他給巴禮柯家裡撥打了電話。
回來了?
朝著地球中心走。
我們怎麼回去啊?
草履蟲呢?
11月4日清晨6點,女人準時醒來,發現身邊空蕩蕩的。拉開房門,看到桌上、沙發上、地板上也沒有人回來的痕迹,便打開房門,樓梯也是空蕩蕩的。打電話,關機。女人刷牙、洗臉,向臉上塗了點大寶SOD蜜,然後挎著菜籃穩重地出了門。她共計從8萬的總存款里支取了24元,用於購買豬肉、青菜、藕和雞蛋。當她回來時,房內仍舊沒有任何巴禮柯的動靜。她就去淘米、煮粥、調製腌菜。等到粥香飄出,已經是7點半。
鍾敲響10點時,女人妄圖再打幾針,手卻沒力了,站起身來時腿也沒力了。挪到電話機旁后,頻繁地撥打。關機。女人又挪到巴禮柯母親的房間,發現她在偷偷出眼淚。女人伸手過去,她就抓住她的手,好像巴禮柯藏在她手裡一樣。
我說出來就好過一點。
我不餓。我吃不飽時就去垃圾箱里刨,開始還知道腥臭,後來就不知道了。我身體還乾淨時,從很遠的鐵路壩上去,向火車站走,走到月台。我坐不上快車,快車門口都有檢票的,我跟著一群農民工擠進慢車。我總是想自己能多乘上幾站,但是他們總是很快將我發現,在下一站將我推下火車。而越靠近這裏時,上車的農民工越少,我便沒法往上擠了。我只能沿著鐵軌走。我看到鐵軌上有石頭、飯盒、糞便,還有死掉的嬰兒。
是啊,陳世美也會這麼說,陳世美也會找理由。
巴禮柯像是又被重擊了一下。
如果他就此再次失蹤,那麼找的人會很少,找兩下就算了。女人和母親也會照例悲哀好一陣子,但是因為有了上次的經驗,會顯得從容不少。但是在晚上8點,電飯煲的溫控開關自動斷開時,他的鑰匙正好插在房門上。因為是側著身開門,背包忽然掉落在地,一些野山楂從裡邊躥出,跳著滾下了樓梯。
巴禮柯捏著手機登上了216路公交車,車窗灰濛濛的,座位冰冷,售票員縮緊身體,牙齒戰戰地問:你就穿這麼多啊。
山上怎樣了?
她說。
華萊士是戶外搜救隊的隊長。11月4日晚他看了一遍地圖,又看了一遍,慎重畫了幾個圈,然後脫下西服、領帶、襯衣、皮帶、西褲和鱷魚皮鞋,赤身裸體走到鏡子前,給臉頰抹上印第安人才有的油彩,然後又穿上膝蓋破損的淡迷彩服和行軍皮鞋,戴上墨鏡和美國軍人的貝雷帽。他擺弄了幾次帽子,使帽沿一側恰好露出一叢白色的板寸來。他就這樣戴著帽子,穿著鞋鑽床上睡著了。
2007年11月3日清晨5點,61歲的巴禮柯像以往的每個星期六一樣,離開家裡。當時他穿著黑色田徑褲,黑色T恤,背著一個包,包里放著飯糰、茶壺、電筒、柴刀、信紙、筆和禦寒用的外套。女人側過身繼續睡著了,她的生物鍾將在一小時后響動,她會起來去買菜,再回來洗菜,然後做簡單的早餐,招呼巴禮柯的母親吃。
姑娘,你誤會了,我不是來做那事情的。
你知道我過去有多麼害怕嗎?我看到瘋婆子從供銷分社回來,就從門口躥回家裡,又從家裡躥到後邊的山腳,在那裡找個薯洞,揭開木板,鑽下去。薯洞里有腐爛的味道,老鼠看到我進去,不知道往哪裡跑,我嚇得哭起來,可是我不敢放聲哭。我躲在漆黑的薯洞里,一下一下數時間,數夠一千一萬,數到我以為瘋婆子走了,才敢出來。我怕她掐我,打我。我要等我爸從田地里回來,我才敢扯著他衣角回家。
女人看了眼牆上的鍾,過去了一分鐘。
華萊士不是他真名,自從看了一張叫《勇敢的心》的碟后,他的真名就消失了。
好。在公園我遇見了那個滿身是雪花膏香味的女人,也就是我後來的老婆。我草率地同意了,可是我不同意又如何?本質的事情是遺像,這個女人不過是量上的積累,既然我突破不了我的父親,那麼娶一個我註定不喜歡的女人就是理所當然的。我不娶這個,就得娶那個……總是要娶的。結婚那天,我臉色蒼白,大病一場,人們卻像自己結婚了,臉色紅潤,頭髮上沾著彩紙。他們認為再沒有比這一對更般配的了,他們將我丟在床上,就好像丟一隻捆綁好的牲口。他們把門重重拉上,然後反鎖上它。他們在外邊嘿嘿地笑。我看著我的女人,尷尬地笑,任由她的手撫摸我的頭,感覺像一個孩子被陌生的婦女抱著,像一個人投水自殺,一步步走到深湖裡去,淹沒了。
女子握著茶杯說。
巴禮柯拿額頭一下下磕起桌面來,一旁老闆早看不過,跑來說,怎麼了,怎麼了。巴禮柯卻是越拉越哭,完全控制不住。
〔9〕
直到霧氣被黑幕逐漸取代,他們才放棄了畢其功於一役的信念。
對不起。
我習慣了。
女人沒有回話。
巴禮柯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甚至不看電視。他只在每周六清晨5時離開家裡,坐上第一班216路公交車,來到青山山腳,然後往上爬。傍晚時他走下山,趕上最後一班216路公交車,回到家裡。到家的時間是晚上8點,電飯煲的飯正好煮熟,碗筷也擺好了。他洗完手坐下來,給母親夾菜,然後自己扒幾口飯吃,女人坐在側邊。燈泡一動不動吊在他們腦袋中間。
〔11〕
女人氣狠狠地說。女人走出門時,正好碰到鄰居,就招呼鄰居到屋裡招呼下。女人走到街道上時,兩條腿一下比一下有力,走得呼吸緊密起來。可是一到派出所,身子就全部軟下來。警察扶她,扶不起來。
巴禮柯說。
吃吧。
禮柯還沒回嗎?
那是1975年,黑人阿瑟·阿什戰勝白人吉米·康納斯,奪取溫布爾登網球賽男單冠軍,錢鍾書完成《管錐篇》初稿,而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戈爾巴喬夫正坐在蘇共中央委員的位置上,向權力核心慢慢進軍。
被路過的山人打劫殺死了;
他熟。
〔7〕
然後呢?
陳世美也會這麼說吧。
巴禮柯抬起哀求的眼望她,好像一條被阻攔在家門口的狗,又期待,又害怕棍棒再次落下。但可怖的事實還是再一次從女子嘴裏說出。
吃吧。
他們走進窄狹的驢肉火燒店。桌面油膩,老闆圍著骯髒的圍裙,狐疑地看著他們。巴禮柯試圖消除這顯而易見的誤解,可是女子卻以她職業的表情,冷漠而嫌棄地看著巴禮柯。老闆詭笑著走了。
巴禮柯停頓了下,說:想來我也叫卡薩爾斯,卻在這裏生活了足足三十二年。
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倆。
我來我來。
是。如果不是後來一個叫卡薩爾斯的少年買了一隻新琴想練手,去城市中所有的樂譜店找可供演奏的譜子,他那偉大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就要永遠沉睡了。
11月18日,搜救人數降為30人。華萊士看到報紙說,巴禮柯的女人根據律師建議,到公安局申請立案,提法是「疑似被侵害」,理由有二:一是山上發現屍骨以及女性衣裳,不排除有殺人者潛藏於山;二是科技公司定位顯示巴禮柯的手機曾在火車站出現過,不排除是殺人者攜帶遇害人手機潛逃至此。公安局表示考慮接受這個建議。華萊士想她或許心死了。
她就那樣站在櫃檯里,站到白髮從黑髮里鑽出來,站到白髮蒼蒼,像個狐仙。天黑了她也不捨得關店鋪關燈,為什麼啊?因為怕天黑了你來了找不到。她在那裡戀戀不捨地等,有時候都能等到村裡所有的燈火都滅了。你知道我爸說什麼吧?我爸說,你不如去找啊,你去城市裡找,我不攔你。我爸造什麼孽?又不是我爸賴著要娶她的,是她賭氣要嫁進門的。她等,她沒有等到你,倒是等到了一幫城市裡的親戚。她拿著信開心了很久,提前十天就吩咐我爸去打獵,提前三天就吩咐我爸去買菜,什麼兔子肉、野豬肉、野雞肉,城裡人不太吃的東西都預備好了,那幫親戚卻拖了一個禮拜才到。菜都餿了。他們吃飽了喝足了,開著一輛車就走了,再也沒回來。他們走的時候,她攔都攔不住,追著車子跑了很久,精神病又發作了。以前她還喜歡摟著我跟我說,等小柯來了,我就跟他走,我帶著你一起走。那天以後她就喜歡掐我的胳膊,我那時還小,一條胳膊就被掐紫了。她對著我學那些親戚的話,喲,還生了個女兒啊。她怪自己生育了我。生育了我,小柯就不來找她了。
他接著說:我頂職回城時,教育部門的人問我,你知道楚辭嗎?對函數了解多少?會不會英語?草履蟲呢?我搖頭,額頭滲出汗來。他們說,那好吧,你去教體育。其實我應該跟他們說,我知道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和巴赫,但是我一緊張,就做了三十二年的體育老師。
其實新鮮的空氣是假的,茂盛的樹木是假的,潺潺流動的溪水也是假的。它們並不是空氣、樹木和溪水,它們是鋼筋做的柵欄。我在山上坐著,包圍我的仍舊不過是鋼筋做的柵欄,我以為我離某種奇迹近了,其實是自欺欺人。我只不過是出來放放風而已。我出來放風,但是粗大的繩索和堅固的鐐銬還鎖在我身上,我走多遠都是白走,我的母親只要輕輕一拉,我就得乖乖回去。
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夢容美髮廳。走過去時,一個穿松糕鞋、塗豬血口紅的小姐翹著蔥白的二郎腿,雙臂緊縮,擠出乳|溝,鄙夷地說:玩嗎?他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十分鐘后,他走了回來。那個小姐交叉了下二郎腿,爾後起身拉座椅,乳|溝上像是長了兩隻眼睛,對著他眨。他像任何一個生手一般,手心出汗,任人宰割地看著裡邊。裡邊坐著五六個雷同的小姐https://read.99csw.com,她們像豬仔一般拱到門口。金色的、綠色的、紫色的假睫毛一起撲閃,好像在說:來吃我吧,來吃我吧。她們把手一隻只撈向巴禮柯僵硬的手臂,將他撈進去。
你說吧。
幾分鐘后,簡訊傳到手機上,是這樣一行字:他們說,我們對可能發生的追蹤錯誤不承擔責任。
要不接下來我替你說吧。
華萊士在腰間繫繩索時,心臟跳得很快。上邊人把他往下放,放到半空,他就低頭看,卻只是看到一顆又一顆清白的石尖。落地后,他朝四周看,也只看到空蕩蕩的石壁。沒有螞蟻,沒有蛆蟲,沒有食腐的鳥兒,什麼也沒有,但是味道明明在。華萊士拖著繩索焦急地走來走去,終於在腐臭之霧中找到一個隱蔽的石縫。用枝條撥開縫隙前的草葉,他看到令自己羞辱終身的東西:一個鷹窩。
一共是二十元。
算了,你有什麼要說的說吧。
膽大的鄰居在他身後指戳。巴禮柯呆立了一下,氣恨地走了。
他們發現的鞋印只有後腳掌。在場人用手機拍好照片,走到一個坡上找到信號,將它發送到山下駐點,駐點又與後方網友聯繫,網友又與巴禮柯女人聯繫。巴禮柯的女人找出這雙鞋的盒子,將鞋的品牌和尺碼反饋給網友。網友根據這些情況,上網查找鞋的鞋底照片,並將照片傳送給山下駐點。駐點的人比照兩張照片。紋理、尺碼、鏤空處,完全吻合。
她天天盼你來。她在房裡弄了一個大箱子,掛上鎖。大箱子里放著一個小箱子,也掛上鎖。她每天開三遍大箱子的鎖,又開三遍小箱子的鎖,為的是看一眼裡邊的黑白相片。我們只要一過來,她就趕緊把相片放起來,鎖上兩層鎖。她死了以後,我們撬開箱子,才看到這個人長得什麼樣。
巴禮柯的母親問。
她笑了一下,牙齒已經不白。笑容很不禮貌地陡然收住。巴禮柯躲避著她的眼神,倉促點頭。她站起身,撣撣黑色短裙,從化狀台上撈了卷衛生紙塞進包里,然後說:走吧。巴禮柯像條驢,低頭跟著她走了。
因為我在山上聽到了巴赫。
女子呆望著巴禮柯。巴禮柯手舞足蹈。
〔21〕
對不起。
摔懸崖下死了;
人總是要生的,到了三十六還不生就說不過去了。
巴禮柯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看你不像是四川的。
〔6〕
女子把煙灰彈在地上,眼睛直視著他。
話語陡然停止。好像浪尖停在半空。好一陣子后,女子才把積長的煙灰磕到碟子里。她看了看巴禮柯,巴禮柯正悲哀地坐著。
〔22〕
他努力地對女子說。
你們這些人凈整這些沒用的。
11月20日,搜救人數降為15人;

序曲

走到十字路口,他慢慢等紅燈變成綠燈。天色尚早,大約下午三四點,洒水車像只螃蟹滑過來,把水澆向一輛輛自行車的輪胎。巴禮柯向後退上台階,看著它朝右滑去。綠燈已經在跳了,他並不急。過人行橫道后,他蹲在百貨大樓的台階上看別人下棋,那是兩顆同樣蒼老的頭顱,湊在一起,像小孩子玩神秘的遊戲。他看了一會兒走了,又在酒店門口停下來。酒店前門停車場的開闊地,一班穿著宋朝服裝的服務員筆直站成三排,穿西服的領班大聲說:歡迎光臨。他們就大聲說:歡迎光臨。然後一起鞠躬。領班又大聲說:歡迎下次光臨。他們就大聲說:歡迎下次光臨,然後一起鞠躬,表情嚴肅。
你吃點吧。
晚上8點,電飯煲的溫控開關自動斷開,女人端出做好的菜肴,把巴禮柯的母親從床上攙扶下來。門鎖著,沒有聽見樓梯間的腳步聲。
〔15〕
你還信不信巴老師?
隊員到達昨天排查過的區域,用柴刀砍殺荊棘、叢枝,進展緩慢。灰心絕望之餘,卻是華萊士用望遠鏡看到另一方向的叢枝上掛著一張窄長的紙條。他游移過去,看到紙條為人工撕裂,小而尖的一邊指著一個方向。紙條上邊有「附小」兩個紅色宋體字。
2008年7月15日,很多年紀大的人到銀行排隊,看工資到賬了沒有。巴禮柯像往日一樣,走上街頭,朝前漫無目的地走。
11月23日,搜救人數降為3人;
我罵夠了,宣洩夠了,吭哧吭哧靠在樹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愉悅,如此解恨。我按照自己的旨意走下山,走到草坡,收拾一堆乾草,吃上幾顆野山楂,拉出一泡屎,然後取出紙筆,在乾草堆上留下一張紙條,說我在這裏迷路了,休息一夜,來日將從往北的那條路下山。可是。
11月25日,搜救人數降為1人。華萊士孤獨地走上山,他感覺自己的身軀像紙條捆綁的柴禾,隨時要散落一地。他對自己說,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走到一個山坡時,他看了眼群山,看出自己的渺小來,便將一面紅色的旗幟插在那裡。天完全黑掉后,華萊士孤獨地走下山,他在小賣部買了一包煙,抽上幾根,然後發動那輛日本原產的吉普車。上柏油路后,華萊士看著地面像河流一樣流淌,腦子一邊梳理這些天的情況,卻是理到哪兒就卡殼在哪兒,他知道自己要睡了,便睡了,他睡了很久,然後被一聲巨響驚醒,他看到車子抵著一棵巨大的樹。他感覺胸前的肋骨劇痛,好像是要死了。他疲乏地想,不會有三百人、五百人、一千個人來尋找他了。他不是事情的元,或者,他不是元的事情。
大家卻沒有走的意思。
11月26日,青山空無一人。
我吃的時候,就想再不可能有下一頓了,可是我在每個城市都吃上了一頓。開始時比較順利,後來衣服餿臭了,服務員伸出白手套攔我。我說我有事,他們說有啥事,我說不出來,他們就踢我。但是北方人比南方人好像多點義,那些流浪漢跑到喜宴門口打板子唱歌,把裡邊人唱出來,往他們的塑料袋裡倒剩餘的魚肉。我跟在他們後頭,他們說:不是我們一夥的。但是那些婦女還是給我也倒了一份。我得手就跑了。
下午3時,對講機信號弱起來,但是在斷斷續續的咔咔聲之後,卻傳出一個準確的消息:發現一個缺損的鞋印。
這人怎麼回事啊?
然後我披荊斬棘,豪情萬丈,走上海拔1841米的青山主峰。在此之前,我的所有同伴都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只用一眼就比劃出這山的弱點,我用柴刀輕鬆劈出一條路來。劈到後來就看到一個草坡,草坡那裡有東南西北四條路,我很簡單地走上往東那條,上了一百米便上到頂峰,在那裡,那些未經阻攔的風衝過來,刮過我的T恤衫。清氣一直灌到我的肺內,好像給內臟洗了一遍澡。我看著那些平日可怕的山肩挨著肩,窩在一起,便大喊:徽敏。
11月15日,搜救人員降為200人。本城電視台播放了一期名為《尋找巴老師》的專題片,以每天為章節,每個章節開始時必有一隻手有力地捏著郵戳,向著電視屏幕蓋日期,一直蓋到觀眾揪緊的心臟。華萊士看到自己在鏡頭前表情鎮定。華萊士說,巴禮柯身亡只可能有三種情況:一是餓死了,但是現在山上正是掛果季節,巴禮柯不至坐以待斃;二是被狼吃了,但是排查到今天還是沒有看到顯見的血跡,我們都知道這樣的人|獸搏鬥會遺留下大量的血跡;三是墜崖死了,但是基本的懸崖、斷崖和深溝都被|插標探訪過——現在只有繼續去撲剩下的沒有發掘出的懸崖、斷崖或深溝——也只有這樣了。華萊士抽著煙,看著電視里陌生而夸夸其談的自己。
對不起。
華萊士憤恨地在對講機里說。恐慌已似病毒傳染開來。那個滑倒的隊員率先走下山,他的同夥跟著下去,接著來路不明的想想也下去了,那些還在爬山的人回頭一看那麼多人回去了,以為計劃有變也跟著下去了。華萊士像是被背叛的酋長,兀自向上走了一陣,在雨勢加大后被迫撤退。
女子說。
掛果了(或者還沒有)。
女子玩弄著新款的諾基亞手機,旁邊的夫妻正好奇地看著這邊。
她說。
11月7日早上9時,天色陰沉,華萊士面前站了50人。他們按照前夜制訂的計劃朝著海拔1841米的青山主峰行進。剛過和尚嶺,小雨落向塵土,好像露珠從樹葉上無意墜落,接著一針一針密起來。山路逐漸濕滑。華萊士看著鞋尖的黃泥,焦灼不堪,拿起對講機喊:現在要做的就是搶時間,越晚雨水對現場的破壞越大。想想他又說:注意安全,注意用木棍、枝條探路。
我本來可以早點去那裡的。
11月8日早上9時,前夜停息的雨又綿綿下起來,華萊士面前的隊員變回38人。他返身指著霧靄籠罩的青山主峰說,這就是目標,不會有別的目標。
華萊士像是被鎮壓了,坐在石頭上理思緒。巴禮柯留言「在此住一夜」,那留言時間一定是在傍晚,他當時在草坡上,除非長了翅膀,才能飛到火車站。即使巴禮柯留言時間是下午,能搶到時間趕到火車站,作為一個道中人,他也應該將布置的求助現場銷毀掉,以免誤導別人。更何況紙條準確指出的方向是北,而火車站明顯在南。也許他記錯了時間,將4日寫成3日,但是那也只是表明4日他在草坡。他跑到火車站,再跑回山上?他瘋了。
你知道楚辭嗎?
〔3〕
老闆看到女子勾動的手指,過來收錢。
是。
禮柯回來了嗎?
不,你應該知道有人問過英國登山家馬洛里,你這樣費力登山為什麼?
我要是走了,我的父親就白跳樓了。他跳下去了,本不該是我回城的,結果我回城了。
女子說。
因為當時只有一個指標。
你們回吧。
你看,它恢復不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