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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士

隱士

「我的行李還沒收拾啊。」
合上樓板,我打著電筒四處照,照到一個卸掉燈泡的燈座、一張花式舊床和一個權當窗戶的小洞口,便再也照不出什麼。我將電筒照著牆壁,慢慢坐著,把光芒一寸寸坐暗了,黑色終於像是大衣披過來,便躺下去將被子拉到頭上,捂住自己,孤苦地睡。夢中好似在上海,到處只有城市才有的東西,忽而一陣啊啊啊的尖叫聲闖進來,越叫越大,終於是把我叫醒了。我起床在漆黑中造孽地走了一圈,掏出那東西對著磚牆撒了,想一夜過去它應該能幹掉的,然後我分辨出那尖叫聲原是從樓下浮上來的,便小心趴在樓板上,將耳朵貼過去聽,聽清那是女人忘情的浪|叫。接著我意識到那裡還應該有一個屏住呼吸的男人。
「我聽說你沒去讀。」
但這樣的好事今年沒攤上,今年是個讓人拿不出手的年份,因此我得一下車就鑽進家裡,閉門不出,否則人們就要盤問我買房了沒有,買車了沒有,發財了沒有,就要扶著我的肩膀教育,老弟啊,三十好幾了。
「這是你們賣票的找給我的。」美人大聲說。一車人忙看過來,先看美人,又看售票員,售票員親熱地說:「妹啊,我告訴你,碰到這種情況你當時就應該找她們,她們這種人我還不知道?」接著她將頭偏向大家,「現在就是10元也有假的,可要當心。」
「你是?」
「明天幾點?」
「我哪裡懂?」
「不是說好歇嗎?」
「你今天總不走,你今天來。」
「也許是老師連番的表揚使梅梅重新認識到我,也許是女性本身就有歉疚,有一天梅梅給我留了張紙條,寫著『If you can do,show me your all』,我方寸大亂,好似馬匹快要衝入敵陣卻急停住。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最後只能用煙頭再燙自己,我把自己燙得滋滋叫才又心硬如鐵了。然後是高考結束,每個學生都像分娩好但看不見孩子的產婦,空虛而恐懼,就是梅梅也把持不住,遇見我也主動笑,她慘淡地笑著,問有沒有看見紙條。我低頭不說話,她又問,我看看她,她的眼是心無芥蒂的,便說,我不知道你是要羞辱我還是要鼓勵我。
「九月將近時,我們學費籌得很少,只知到山上哭,有次哭得不行,梅梅抱緊我,鬆開了又抱緊一次,然後走到懸崖上說,我先死,接著你死。我聽不懂,等看見一塊鬆動的石頭掉下去卻沒有任何聲響時,才嚇醒過來,忙跳過去撈住她。我說,梅梅,你的腿抖得跟錫紙一樣。梅梅不說話,一個人走下山,怎麼討好也討好不了。梅梅後來說抓鬮,你抓到了你回來娶我,我抓到了我回來嫁你。我說你去吧我不上了。梅梅說不,這不公平。我便悲哀地看著她弄好兩顆紙團放在碗里晃,我說你先抓,她說紙條是我做的,你先。我抓了,她又捉住我的手兇狠地說,願賭服輸。我看到寒氣便當真了,剝紙團時心臟還跳得厲害,然後我看到想要的結果,便故意在這唯一的觀眾面前笑。我笑得她眼裡落滿灰燼,人也駝了,便說再來再來,三局兩勝。她說不必了。但我還是做好兩顆紙團握著她的手去摸,她猶豫了一會選了一顆,貌似鎮定地拆開,又斷氣般嘶了一聲。我見她沒意思了,便又做了兩顆,自己摸著玩,拆開一看還是那三個字:上大學,便索然無味了。」
「怎麼割了腎?」
「我明天要坐火車,怕是來不及。」
「可我總要把兩筐山藥擔下去啊。」
這時昏燈下只有我倆對坐,平靜而恐怖,接著更可怕的事來了,范吉祥對著那空碗碟吼:「看什麼呢劉梅梅,看什麼呢,我就說你呢,你喝老子的血,吃老子的肉,你不是還想吃嗎,來呀,吃,吃死你!」言畢將牛肉蘿蔔一古腦倒在那碗碟上,我將手小心搭過去,說:「別這樣,吉祥,別這樣。」他撣開了,又踢空凳,九-九-藏-書又砸空杯、空筷、空調羹,我顫巍巍起身,向門邊退,待要拉門閂時,范吉祥說:「你幹什麼?」
「是啊,沒壞人,整座山只住我們兩人。」
美人咕噥著翻出錢包,挑出一張5元,兩張1元,總計7元,丟給售票員,然後像此前一樣憂傷地看著前方。我愣了一會兒,想自己終於是回到縣城了。接下來,是我作為外地人的一件大衣、一條褲子、一雙皮鞋或者一隻皮包下車,火眼金睛的人們以此評斷出我的實際價值。有一年,我是作為一個外地女子臂里挽著的男人回來,我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但在落地的那刻,我柔情萬丈,羞澀地向別人出賣她的身份:大城市的,研究生,比我小六七歲。
「梅梅啊,快回了。」
「好吧,」過了好一會,他說:「那真是不好意思,我送你下山。」
「喝不得了,想嘔。」
「是啊。兄弟,我不就是要和你說這個嗎?鄉下人不懂得愛情,說出來好像醜人,你一定懂的,我們這麼多同學就你在大城市。」
吃喝了一陣,范吉祥說:「剛才說到哪裡了?」
「晚上十一點。」我凈吃不會說假話的虧,我要說早上八點,興許吃過飯范吉祥就打電筒送我下山了,可現在他卻連嗤幾聲。
我把電話掛掉時,就怪自己軟弱,怎麼就不能違逆人家呢?從樓上下來,走在街上,進了三輪車,我還在想自己冤枉,我連范吉祥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憑什麼跟著三輪車走完水泥路走柏油路,走完柏油路又走黃土路?可我就是這麼走去了。三輪車開到黃土路終點時,師傅輕描淡寫地說:「你沿田埂一直往前走,穿過河流,上到山頂,就能看見了。」我卻是把天色走得黑了,才走到山頂,那裡果然有一間青磚小屋,屋東坡上種了紅薯,扎著密密的竹籬笆(大概是用來防野豬吧)。
「真箇兩筐啊?我只要一點點就可以了。」
「不是,是好多東西還要到鄉下買,怕來不及。」
「好吧,」又過了好一會,他說:「明年回來記得找我啊。」
「哪兒呢?」美人用著普通話說,售票員便把臉色蠟黃的農民撣到一邊。美人拿餐巾紙擦擦坐了上去,這使我愉悅不少,因為我雖還是側著身子,卻能獨享她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清亮的眼波以及埋藏在頸脖之下的綠色靜脈。她坐在那裡,有有無無地看著前方,似乎有些憂傷,後來當我看見一個袋子,我也憂傷起來,袋子上寫著meters/bonwe,袋口伸出一棵粗長的蔥,正是這棵家居的蔥出賣了她,使她與《孔雀》里委屈的姐姐無異,畢竟是在這小地方啊。
「後來我上了懸崖,一個人站在那裡,看到藍色的天穹、古銅色的山脈和從遙遠世界飛來的風,也像錫紙一樣抖起來,然後我的腿腳也被人死命抓住。我尿好了一褲子才回頭看,是我娘。我娘無聲地將我帶回家,扶我上床,給我蓋被子,等我醒來給我喂粥水,我不吃她就說她從此也不吃了,她養我長大不是指望我當官發財,是指望死了等我埋掉她。我這才算醒了,才把所有的東西都哭出來了,然後我循著母親意願來山上當臨時工,算是有個班上了。我在這裏一天天掐著時間過,掐到一天便知道梅梅嫁了,再難是我的了,又掐到一天,便清楚梅梅該生孩子了,便永遠與我沒有關係了——我也別脫,就在這裏等娘死,然後等自己死。可是整整十六年後,梅梅卻像村姑一樣背著包裹上山了,我當時背對著大門吃飯,感覺背後有人,又不太信,遲疑間,肩膀就被那隻冰冷的手摸到了。我往上看,看到一張滄桑的臉和化成灰都認識的眉目。梅梅平靜地說:吉祥,我回來了。我平靜地說:『好』。」
「非得和你說。」
「買什麼?」
這種事情男人就是這樣,既當演員又當觀眾,像作家沉默地參觀自己的作品一樣,沉默地參觀自己九*九*藏*書的性|愛——他緊張兮兮地俯瞰陽|具,計算進出的幅度和次數,又豎起耳測算女人的分貝值,最終還要偽裝很自豪地在女人耳邊問:我可以吧?可是高潮總是不請自至地來,他追叫幾聲,倉皇地倒在舞台上。
「別送了,咱們兄弟講這個禮幹嘛?」
「是用一寸畢業照放大的,當然看不清楚,但是氣質在,可惜就是梅梅也發現不了這種氣質。你瞧她後來用什麼話來拒我,她說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你有病吧。怕是要得罪我了,又說你我只是同學,平平淡淡才是真,既然從沒得到又從何言失去。我受不得了,便寫訣別信,便躺在床上割脈,血滴在地上像音符強壯地滴在地上,我痛快地說,打發我吧!打發我吧!你來打發我吧!可她終未出現,那些血又悲哀地從地上飛回血管,我又可恥地健康起來——我只能像無賴一樣去纏她,說你就是我的,非是我的,結果她大哭著喊,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我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無比恐懼地站在那裡,攤開手覺得攤開手不對,收起來又覺得收起來不對,一下明白掉世間最簡單的道理——我喜歡她,而她不喜歡我,就是這麼簡單。我說:你判決得對,是我騷擾了你,打攪了你,傷害了你,但從今你記得,以後就是你找我我也不要了,我要我是你生的,是狗生的。
返鄉途中,我坐在一輛破舊的中巴車裡,被迫側身看著一個臉色蠟黃的農民,他的目光則落在車廂的癲癇廣告上。我們都很無聊,都把這當成必須忍受的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售票員眼裡不時露出老鼠那樣的驚喜來。她又一次將頭伸出窗外喊「快點快點別讓交警看到」時,群情激憤,可是車門一拉開,大家又住了嘴,因為緩緩上來的是個難得的美人。
美人看了眼便退下去,售票員忙捉住說:「有啊,有座位。」
「梅梅說完這句,就不說話了,我叫她,她就像啞巴笑笑。她以前笑好像是在陰黑的冰地打開一朵燦爛的光,現在卻是壓著憂傷。我走過去抱緊她,她就讓我抱著,許久才敢輕輕扯住我衣裳,等鬆開了我便見她臉上掛滿淚珠,我又憐又疼,不好再問什麼。直到有天她拉滅燈,像很早以前一樣悲壯地攤開身軀……我們好像不是為了做,把那件事做了,然後我起床小便,不小心拉亮燈,便一下看見她全身的褶皺,以及褶皺中間遍布的傷痕——她像一個老掉的、被暴打的嬰兒,躺在我的床上,吃驚地看著我。旋即她哭起來,悲憤地說:你看,我讓你看,你過來看,你過來。我過去,她拉著我的手摸她肚腹處的妊娠紋、乾癟下來的乳|房以及被煙頭燙過的陰|唇,悲戚地說:就是你也會嫌棄我的,會的。我說有什麼關係呢,梅梅,有什麼關係呢?」
然後他說:「梅梅和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她坐第一排,我坐最後一排,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高中一畢業就不會有聯繫的,但你知道上帝總會在人一生中出現一次,給予他啟示。我當時在走路,猛然聽到四個字——抬起頭來——便抬起頭來,結果看到梅梅將手擱在二樓欄杆上,撲在那裡朝遠處望。我想她在撲著望著,就這樣啊,可偏偏這時從廣播里飄下一首歌,她又朝下一望,我便看到她的眼淚和整個人生的秘密。我的頭皮忽而生出一股電,人不停打抖,像是要癱倒了,接著,臉像是被什麼沖刷過,一摸,竟全是淚水。我想這就是召喚,便像另外一個人走上樓,對著她的背影說:我是特地來護佑你的。
「你不懂別人更不懂了。」
「山藥。」
我就這麼閉門不出,倒是父母覺得少了人情,要我出門,我便潦草地到街上走走,好似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好似春節回家也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一回來,任務就完成了,因此我早早買好返程票,坐等離別。這樣熬到正月初三,我做了白日夢,夢裡有read.99csw.com個面目不清的同學使勁打電話,說,你要得啊!回來都不見我們,你真不見也可以,我拿刀殺了你。我窩囊地去見,卻發現路越走越荒,天越走越黑,我給走沒了。醒來后沒幾分鐘,家裡電話真響了,我走過去,想我得告訴對方我父親不在,我母親不在,或者我弟弟不在,因此我問,「你找誰啊?」
「非得和我說嗎?」
「真不能,我找個塑料袋盛一袋就夠了。」
隨後我強壯、平安、自由、輕快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想范吉祥一個人待在那死屋時,總是要摁下老式錄音機的OPEN鍵的,他將一盤磁帶放進去,合上,又摁PLAY鍵。磁帶無聲地走上一陣子,慢慢送出一首台灣男人飛沙走石的歌來,范吉祥在這歌聲中有了些情緒,便抱著腿慈悲地說:梅梅啊,那個叫青春的東西早沒了,那個叫殘暴的東西也沒了,剩餘給我們的就是像很老很老的老人一樣生活。
進屋后,他拉亮昏黃的燈,給我泡茶,請我坐塌陷的沙發,又解釋要去廚房忙一下,他女人梅梅不在。我便不安地坐在那裡四下看。牆壁那裡沒有糊水泥或石灰,一塊塊磚擠得像腸子,到中堂處才有些氣象。中堂掛了副對聯,是:三星在戶;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中堂也掛了幅畫,是《蒙娜麗莎》,我不覺得是我在看,而應該是她在看,她就這麼無所不在、陰沉沉地看著。往下則是張長條桌,擺著一個盛滿干皺蘋果的果盤、一台雙喇叭老式錄音機和一張嵌著黑白照片的鏡框。我想這就是命吧,范吉祥考上沒讀,擁有這些,我考不上走關係上了專科,也穿州過府。
「送吧。」
「說到燒山。」
「客氣什麼,你帶不到上海,留給家裡吃也好。」
這時她要是哀望我一眼,我想必要被那叫「美與憐憫」的東西擊中了,可是這時售票員過來收錢。售票員是作為陪襯人出現的,有著飛揚的眉毛、扁塌的鼻子、可怖的皺紋以及男人一樣的一層淺鬍鬚。她看著美人拿出20元,舔著舌尖點出13元零錢欲找給對方,又出於職業上的穩妥,她先將20元舉起來看,然後她說:「換一張吧。」
這會兒他嗅了嗅,猛而跳進廚房裡,不一會端著飄香的缽出來了,接著又往外端了幾樣炒菜、幾樣腌菜,又朝餐桌碼了三雙筷子、三副調羹、三隻碗、三隻碟、三隻酒杯。我看看被颳得噠噠響的窗戶,問:「還有人來嗎?」
「這麼晚還回來?」
「是啊,我燒了錄取通知書。梅梅拿著兩家的錢去安徽讀金融專科了,梅梅說,吉祥,你一定要等我。我說,不用,你以後是城市人了,不要回來。梅梅說,不,我偏要你等著,你就站在原地不動,等著我。我沒說什麼,因為我已知命運的殘酷了,命運的火車像身體內的主心骨,要開走了,我什麼也把握不了,控制不了。」這時范吉祥低頭不語,再抬頭時嘴已裂開,像地下冒出交響樂,他慢慢哭開了:「火車開走了,我要回去見我的娘,我要跟她說我把你的錢糟蹋了,我娘要去見親戚,要跟他們說我把你們的錢都糟蹋了。
「也不收拾一天,你就在這好好歇一夜。」范吉祥摸著摸著,又說:「又軟又保暖,怕是個名牌,值四五百吧?」接著他扯自家睡衣里油黑髮亮的雞心領毛線:「你們出門就富貴了,我是真沒用。」爾後他又解睡衣,撈毛衣和襯衣,露出腰部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割了一個腎呢,做不得。要是做得就出門去找梅梅了。」
「她說我哥十幾歲就死了。她說得這麼哀楚,過幾天卻調皮起來,說你真的愛我嗎?我說嗯。她說好,你去把山燒了。我拿著火機不假思索去點芭茅,葉子燒著很快滅了,我就去搜集松針,搜到一團我把它燒成火把,又把火把置於芭茅下,等有了點氣象我便用嘴吹用衣服扇,終於將它們闢辟啪啪弄大了。不一會,巨九九藏書大的火苗像是跳遠一樣跳到老遠,我看見她在著急地哭,便說孩子快跑,拉著她的小手像一個騎士跑了。跑到山下,我抱緊她說我愛你,她卻說你怎麼真燒啊怎麼真燒。兄弟啊,是命,我現在一年四季住在這裏,就是為著森林防火。」
「嗐。」他扯著我到廚房,揭開筐蓋,亮出兩筐上好的山藥,「你要多少我送多少,明早一早給你擔下去。」我啞口無言,又推說困,范吉祥便取來電筒,搬來梯子。梯子頂翻一塊樓板后,架在那裡,我小心翼翼爬了會,回頭看,看到他鼓勵的眼神,「爬,爬。」我便萬劫不復地爬進去了,然後我聽到梯子撤走了,范吉祥在下邊說:「床在最裡邊。」
「可我明晚就得走啊。」
「壞了不就割了,割一個還有一個,死不了。」
說罷,范吉祥取來鏡框:「你看是不是?這眉心、眼波和致命的哀怨。」我接過就著光線看,看到小圓臉、大眼睛、高鼻子、薄嘴唇和一顆顆乳白色的顆粒,說:「看不清楚。」
「她走了便只有我聯繫她,沒有她聯繫我了,她越這樣我越聯繫得頻繁,我急迫地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愛著我,可她總是敷衍。我只能寬慰自己,梅梅要是騙你,怎麼把身子交給你?怎麼說跳崖就跳崖?怎麼不去找個有錢的同學好?憑什麼找你?再說她也沒有不同意你去上大學,是你非得讓她的,她又沒有求你。可我又想,她還愛我的話,怎麼就不好好說話?說個話很難嗎?我便想到城市裡男人穿得花花綠綠,身上噴著香水,天天繞著梅梅轉,如此便是再忠貞的人也淪陷了。然後是我的腎做生活做出事了,到醫院才知是嚴重腎積水,我借錢把它割了,割完了哀傷地打電話,說:我的腎切了一個。她說,哦。我說我真想死了,她卻不說話,我便吼,我是個傻子!世界第一傻的傻子!那幾天我是要找地方去死,可就是咽不下一口氣,我看到路人就拉過來說,劉梅梅是個狐狸精、白眼狼、毒蝎子,活該千人操萬人操,拿斧頭操鋤頭操大鋼釺操,操|死這爛癟。
這時范吉祥招呼根本不存在的梅梅一起敬我,我喝掉了,又小心看他吃了兩口菜,他吃菜是拿牙齒去碾磨,有著細緻而巨大的聲音。等這股聲音消失了,我說:「我真得走了。」
「梅梅你別看,我就是這麼罵你的。」
我們一同出了門,到了岔路范吉祥說你往東走,東邊近很多,他自己卻是背著帆布包朝西去了,說是要去林業站開會,我看著他小心跳過溝壑,心想沒什麼不正常。不久,我走到紅薯地,看見那片竹籬笆其實不是竹籬笆,是諸葛迷宮陣。陽光照射在十數行斜插著的干黃竹子上,照出若干條死路和一條活路來,我想這大概是按小學課本做出來的,看陣前有黑箭頭便拔腿進了。然後在大約一刻鐘后,我惱羞成怒地推倒這竹排,沿著理論上的直線強闖出來,一袋山藥忘記在裡邊,我也不要了。
「我萎靡下去,瘦弱下去,避開這個人,孤魂野鬼一般遊盪。可我總還是看見了,我一看見,委屈的淚花就翻湧上來,就跑走拿煙頭燙手臂。等到肉化膿了我才想到,原來唯一的復讎是考大學,是衣錦還鄉時在她心酸的目光前走過,這樣我才算將搖晃的自己安定下來。我本來只是三十來名,一個月一個月地爬,竟然爬進全班前三名,老師說你要早有這股勁考清華北大沒問題,可他怎麼知道我是在躲避痛苦呢?
「孩子,她說,然後將手摸上我的頭。那手像是有魔力,將怨恨一層層驅走,當她說別哭時,我要命地委屈起來,說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像條狗被輕易收復了。但是伴隨著這巨大幸福的正是巨大恐懼,從根子上我覺得這是個不可知的女人,今日與之擁抱,明日說不定就要被勒令離開了,因此最初幾日我並不主動,由著她安排,她說你看我吧,我就遵命看她清亮的眼波read•99csw.com和埋藏在頸脖之下的綠色靜脈,她不說我就失神坐著。直到有天她說你有心事,我看出敵意了。我說沒有。最終卻又拗不過,把那心裡話說了,我說我不信你,然後我看見她眼裡僅有的期待熄滅了,她站起來走上山坡。我以為她就要從此離去,她卻坐下來脫掉衣服,將自己攤開在那裡。我帶著自責走過去,在這悲壯的軀體面前畏葸不前,又是她將我拉下去,我一貼上這陌生的軀體,就像小偷一樣充滿罪惡感,我這是敬奉聖母卻又要把聖母操掉啊。這時又是她攬住我的腰,將我帶進她的身體內,我掉進信任的深淵,禁不住說對不起,她卻哭了,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我走近屋,發現屋門半掩,屋內陰黑,沒有人氣,我想這樣好,我來到,我看見,可以問心無愧地走了。可就在我鬼鬼祟祟地走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梳中分頭,穿陳舊睡衣的男人站到那裡,法眼如炬地看著我。我剛遲疑著抬起手,他已張開雙臂走來,將我抱住,拍打我的背部,就像溺水人密集而有力地拍擊水面。接著他拿臉蹭了我左臉一下,又蹭了我右臉一下,濃情地說:「兄弟啊。」
話筒里傳來遺憾的嘆息,接著他天真地說:「你猜。」我說不知道,那頭便傳來全然的失望,像是挨了一鞭子,他哀喪地說:「我啊,吉祥。」
這樣我就想起他應該是高中隔壁班再過去一個隔壁班,是一屆的,能想起還是因他有樁考上本科卻不讀的事。我想縱使是路遇也頂多點個頭,如今怎這般尋來?「我有好多心事等著要和你說,我從夏天開始就打聽你什麼時候回來了。」他說。
「梅梅是當年那個劉梅梅嗎?」
「對。那時覺得燒山沒什麼,就是燒了整個世界也可以,可等成績一出來就知自己渺小了。我娘問考上了嗎,我說考上了。她哭,她有病不能治,而我父親一死那些親戚的錢也不好借了。梅梅也哭,梅梅家比我家還窮,她父親當年本可回上海,偏偏娶了一個農業戶口,結果把一點工資全喝掉了,有時喝多了就光著身子在家走來走去,把娘倆都走哭了。梅梅家在礦上只住著一間窩棚,窗戶塞著牛皮紙殼,屋頂蓋著柏油氈子,屋旁堆著大小木柴,就是我們家也燒煤了,他們還在燒柴。那時老師不知我們談戀愛,他說你們有出息了就快成對夫妻吧,你們太可憐了。
「她沒有反應。我又抱住她說,上帝造人時,人有兩個腦袋,四手四腿,上帝嫌其累贅,將其一分為二,因此我們唯一的因果就是去人海尋那另一半。我現在找到了,你比我的父親還親,比我的母親還親,你就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我孤苦的兒。可她只是竭力掙脫,掙開了惡狠狠看了我一眼,走了。我想自己是不是中蠱了,可當她從教室走出來,我的心又像是被剃刀快捷地劃過一刀,我確證了。兄弟啊,你現在看人只看到生理意義上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我看梅梅卻不是,我看到她眉心間涌動著哀怨的瀑流。」
「我找你。」來者的聲音清晰而堅決。
「不麻煩了。」
清晨時范吉祥的腦袋冒上來,「昨晚和梅梅那個,吵著你了。」我向洞口走去,他像惶恐的老親戚急忙下退,待我把腳伸在梯上,他已在下邊緊緊扶住。下來后,他一邊撣著我身上的乾草,一邊說:「梅梅走了,早飯沒弄,我們下山去,我請你吃。」
「我幾十歲了,有什麼好送的?」
出來時范吉祥端了火盆,又扯條凳子坐下。他摸著我的羽絨服說:「還有下就吃了,今夜就在這歇吧。」
「冷死你。」他走來將我拖進廚房,讓我蹲在柴灰面前,用手拍我後背,我將食指探到喉口,卻是吐不出來,然後我又被推回到酒桌。我坐著,背部又濕又冷,後邊像站了許多躡手躡腳、張牙舞爪的鬼,我便撲著假寐,這時范吉祥情緒好了點,平緩地往下講:
「范吉祥。」
「哪個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