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鳥看見我了

鳥看見我了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那茬,想起來時腦後忽然一頓冰澆。我恐懼地看著這個人,他還是好奇地看著我,我不認識他。
「我怎麼暗示?」我說,「你看小張來了。」
「夠了,足夠了。」小柯說。
吃了半晌,他歇了筷子,憂慮地看了眼窗外。我說:「有人等你嗎?」他搖了搖頭。我找來杯子給他斟上一杯,他的眼睛便像是有火柴點著了,整個人扭捏起來,蠕動著嘴。我知道他想說話了,便帶頭幹了,他幹了卻還是不說。沒幾下,他的眼角紅了,鼻子紅了,脖子也紅了,雙手也不再放在膝蓋上,自然起來。
「因為鳥兒看到我了。」我叉開手指說,埋頭再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倉促醒來時,看到昏暗的燈光,陌生的桌子,一下竟不知自己在哪裡。這時小二探過腦袋來問:「鳥兒看到你什麼了?」
「這樣也好,這樣就踏實了。」李老爹說。
女人那裡就像木板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飢餓,跑去吃了,老鼠夾子就把我夾住,我就要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
我壓低聲音說:「去捉一個外地佬。」
走到高家嶴村小組時,一盞手電筒晃來晃去。我低聲喊:「蹲下。」大家便蹲到蒿草里了。然後時間凝滯起來,四周只聽到蟲子的叫。手電筒像螢火蟲,慢慢晃,晃回家了,燈火明了,大約沖了個涼的工夫,又熄了,世界漆黑一團,分不清楚低山和村莊。
路太陡了,吉普車往青山上爬時,好像是往漆黑的天空爬。有時候,車燈猛然照出一片蒿草,蒿草在風中舞動。小吳握著狼牙棒,大概想自己是金兀朮了,我說:「嚇嚇就可以了,莫真動手。」
春天的時候,我把手緩緩插|進那條牛仔褲里,觸到溫熱的地方。我聽到元鳳的脖頸、耳根傳出淺淺的呻|吟,聽到呼吸急促起來,可是她按住我的手,說:「還沒準備好呢。」我把手緩緩抽出來,凄惶地笑了下,冷漠地走了。
孩子猛下里哭將起來,我把衣服丟進櫃內,衝過去抱起他搖,餓了。冬霞每當此時總是醒得很快,總是把背心扯起來,露出青筋暴突的奶|子,把粗黑的乳|頭塞向孩子的嘴唇。孩子像豬仔,閉著眼睛,整個嘴巴吸動起來。這次吸不了多少又睡著了,冬霞那裡便像有檐雨,滴淌不止。
「同意了。」
我想對著這個孩子說: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你這孩子,你也是高家人,也是紀字輩的啊。」紀旺說完,小碎步跑回去了。
他腦袋一激靈,眼巴巴地看著我,然後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什麼也沒看到。」他拉開門,溜出去,連鹽也不要了。
熱菜端上桌后,空蕩蕩的房子好像有了生氣,我把李老爹留的白酒拿出來,倒好,十分幸福。要是天天有酒喝,有肉吃,有女的戳,就好了,可是勛德說:「你應該知足了。你十三歲就上清盆街了。」
小張夏天的時候也把手插在褲兜里,走路急匆匆的。我們小時候也把手插在褲兜里,因為手裡捏著玻璃珠子,小張大概捏著手銬吧。曾經有幾個人商量要趁夜把小張吊在茅房打,我告訴小張了,小張說不怕,放馬過來。這麼久也沒見有什麼動靜。
我說:「吃點吧。」他搖搖頭,取過鹽要走。我又說:「吃點吧。」他拿一隻手蹭了蹭中山裝,放慢了腳步,我知道他動心了,便大聲說:「都是自己人,一起吃點吧。」他卻是快步走出門了,我趕上去扯住,說:「吃吃又不死人。」他這才像個乖乖,跟著我走到桌邊。這就好了,吃人的嘴軟,他不說,李老爹不知道,李老爹不知道,勛德也就不知道。
狼狗總是弓著黃一簇黑一簇的背,拿鼻子在地上咻咻地嗅,在確信尋到我的味道后,高昂起頭,拖著皮帶後邊的公安朝我追來。我不知道要跑多少路這個味道才會淡下去,我跑了六百公里,跑到這鳥地方,天天等它,等到我相信它再也不會來了,它卻又探出腦袋來。
然後,火香穿著布鞋裊裊走過來。我路過她時,說:「讓我弄弄吧。」火香沒有介面,加快腳步往前走。我看到前邊什麼人也沒有,便掉轉車,趕上火香,把車卡在她前邊,她前邊也是一個人也沒有。
「嶴上今天殺了豬,賒了一斤。」冬霞說。
元鳳蹲下身取衣服時,乳|房清晰地露出來,細密的汗珠正從微小的毛孔溢出來,靜脈像葉莖埋藏在白|嫩的皮膚下。我的下身膨脹。元鳳抬起頭笑了,汗濕的頭髮貼在額頭,我的心綿軟軟的,沒有歸屬。我默念著,操一次,負擔一生,操一次,負擔一生。
「你這是怎麼了?」冬霞說。
我不可能在這裏長生不老下去。
「你也不用明說,就暗示暗示。」紀旺堆著笑。
在我腦海數度出現的清盆鄉,理論上和附近的趙城鎮平級。但是這裏的鄉長升遷,也就是到趙城鎮做鎮長,不像趙城鎮的鎮長可以直接到縣城做個什麼。在這裏,郵政事業由一個穿郵政制服的農業戶口承擔,他一個人就是郵政代辦所,每天點著口水分發報紙。而加油站由一家小賣部承擔,小賣部在門口擺個汽油桶。這裏沒有派出所,也沒有柏油路,一個工作關係在趙城派出所的民警,騎著尾氣巨大的摩托車,行使著國家專政機關的職能。
「小孩子懂什麼。」小張的牙齒是暴的。我覺得自己應該走了,可是又說了:「李老爹被打傷了你知道嗎?」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兩腿間扯褲子,她死死拉著。邊上的褲扣子扯蹦掉后,她惱恨地坐起來,指著肚內有些時日的孩子,說:「你也不害臊。」
我坐了一會兒,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聽了一遍娘兒倆的呼吸聲,站起身往外走。這時啪地一聲生出,門直通通倒在面前。我瑟縮起來,尼龍袋掉在地上,看著一束手電筒光像照青蛙一般照著我。大腦一片空白。
眼見要九九藏書爬上最後一個坡,我又說:「熄燈熄燈。」
高紀元的身體猶猶豫豫地動著,想在理髮店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好像找到了才有資格跟我說話。可是我實在煩透了這聒噪,他幾乎還沒說完,我就「嗯」一聲過去。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蹌蹌走向床鋪。好似這樣眼一閉,事情就會過去,過幾天一切都正常,我還是這個地方叫劉世龍的人,有戶口,有結婚證,有準生證。可是他們總歸是要懷疑的,為什麼捉鳥?因為和鳥兒有仇。為什麼有仇?因為鳥兒看到了。鳥兒看到什麼了?他們就要牽著狼狗,帶著棍棒手槍,找上門來問,「劉世龍,鳥兒看到你什麼了?」

單德興

勛德在門口探了下頭,走進來,笑嘻嘻地說:「晚上喝一盅吧,弄了一批新鳥來。」
然後他又對元鳳說有點事,走著往醫院去了。我就知道李老爹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管,打人犯法,還敲詐勒索。
午休的時候,我怎麼睡也睡不著。倒不是因為鋼絲床硬,而是因為睡覺成了一項任務。我想晚上要行動現在就應該休息好,可是按捺不住自己。
高紀元說:「他說是鳥兒看到他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塊豬肉。火香一動不動。這時我抬頭看,果然看到一隻眼白很大的巨鳥,斜著眼看著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塊石頭扔上去,它並不理會,我又去搖樹,它還是不走。我騎上自行車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幾聲,盤旋著從我頭頂飛過,飛到前方去了。
這個時候,天上只有藍天白雲,地上只有油菜花松樹。
小柯問:「小張,到底為什麼捉他啊?」
「鹽。」他說。
他站在那裡,不敢坐,我說:「坐,不要錢的。」他就坐下了,規規矩矩地拿筷子,規規矩矩地夾菜,起初想夾肉,想想造次,就夾了蒜。我給他夾了塊大的,他才正面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謝我。我說:「吃粗點,吃粗點。」他便像領了聖旨,放心大胆地吃起來,吃得滿嘴油水。我說:「莫急莫急。」他又規規矩矩地吃起來。
「那好,打幾把撲克吧。」我說。
我才想起李老爹交代過,除開要給他二十塊錢,還要給他一點鹽,便去找了個小塑料袋,去櫥櫃里挖鹽。挖了一小袋,就看到他直愣愣盯著桌上,喉嚨吸了一下,吸口水呢。
蒼蠅嗡嗡地圍著將要腐爛的肉飛舞,一個年輕人後手高抬,一個人練習著檯球。
「鳥兒呢?」我說。他把一個散發著腥氣的尼龍袋丟在地上,我數了二十塊錢給他,然後等著他轉身走掉。可是他偏著頭咕噥著,我聽不清,問:「你說什麼?」
我擦火柴,老是擦不著,擦到最後一根,亮了,便用左手小心擋著,把火柴頭倒過來,讓火苗大起來,點著香煙。我是在學習《烏龍山剿匪記》的那個土匪,他想睡又怕睡過頭,就點著香煙夾在手指里睡了。可是煙頭還沒燙到指尖,我便醒了。我好像聽到狼狗的聲音了。
孩子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來,小聲說:「你今天是犯了病。」
「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我把酒瓶開了,對著瓶口喝起來。
那小二不過是個小孩,他有多大判別能力?他怎麼就知道這話後邊藏著秘密?我只說鳥兒看到了,又沒說看到我做什麼了。他碰到別的事情,就把這個忘記了。即使他往外講,人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有什麼?退一萬步講,這個小孩認識公安,可就是公安聽到了,也不會相信他,小孩子誰信?人家都沒什麼動靜,我就跑掉,豈不是很可笑?
小張的身影慢慢走大時,嗯了一聲,是嗯痰。我老早讓開座椅,讓他坐上去了,他盤著二郎腿,拿起一把細木梳,輕輕梳著頭髮。我站在椅子後邊,低下頭,喉嚨里總是有東西要說。想擋也擋不住。
他們一來,再大的功也被分光了。我現在還不知道要捉的是多大的豬,這種偏僻地方,跑來個把部級的通緝犯不是沒可能。現在,我獨自抓捕,獨自審問,獨自消化,消化清楚了,我就和秦副局長直接打電話,然後才把捉鳥的帶到派出所。
門前又來了個騎錢江摩托的,電子打火,是下村的,問我:「元鳳呢?」
「弄下子嘛。」我說。
我拉開門閂,咣一下撲在他身上,照出蒼白的臉來。他的頭髮夾雜一些白髮,眉毛吊得高高的,下唇扣得死死的,鬍子拉茬,一眼就看出不愛說話。我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就躲開了,好像犯了錯。
陽光灑在河面上,閃眼,我的後頸有些刺癢。我撈起鑰匙,下了河岸,騎摩托車去了土管所,在那棟陰涼房子的盡頭,是我的警務室。沒什麼人等我。我打開門,門把底下的報紙推了幾步,我拾起來,撣撣灰,扔到桌上。桌子幾天前想必擦過,光閃閃的紅漆上矇著一層淺灰。墨水瓶、筆筒和印泥孤伶伶地擺著,材料紙一片空白。這個地方荒蕪得連件案子也沒有。
「有仇,仇,跟鳥兒有仇。」他說。
我說:「總之有問題。」
「看到你什麼了?」我問。他卻是又睡著了,我覺得他在這裏睡不是什麼好事,就又搖他,「醒醒,醒醒。」他終於醒過來,我又問:「鳥兒看到你什麼了?」
「他要狗急跳牆,拿出銃來,我收不住。」小吳說。
「夠,夠,婆婆媽媽的。」小柯說。
我懊惱地站起身來。
我轉了個身,就要這樣走出理髮店了。沒話說了,他也不問我,就要走出去了。然後我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一句話:「我碰到了一個捉鳥的。」小張連嗯也不嗯,我尷尬死了,就這樣走出店外。
大家說走走走,我說:「走什麼走?你知道去哪裡捉嗎?紀旺你是青山人,你知道高家嶴的,你說說捉鳥的外地佬住哪兒?」
「看見他什麼了?」我急急走過去問。
紀旺的肩https://read.99csw.com膀哆哆嗦嗦,說:「借什麼?」
秦副局長又說:「年輕人別搞歪門邪道,多破點案子吧。」
勛德也怕小張,勛德知道我和小張關係好,不會趕我走的。
「是你能梳的嗎?」公安小張翻動著厚唇說,「元鳳呢?」
五分鐘后,樓下聽到吉普車響,不一會兒,小柯噔噔噔上得樓來,見到我就眼放磷光。我說:「油夠么?」小柯點點頭,問什麼事情。我在他耳朵邊上說了句「捉人」,他整個身子就聳動起來,那是興奮了。未幾,小吳也上得樓來,我問:「帶了么?」小吳從書包里撈出一根狼牙棒來,問:「要不要試試?」我還沒接話,他就偷偷把棒子敲在床頭,讓釘子卡進木頭裡了。
走了幾步,剛好元鳳提著桶子過來,要我幫她晾衣服,我便從桶里取出衣服來抖。這時小張走出來說:「太陽真好啊。」
身體暖和后,我坐起來,靠在床頭髮呆。我想坐坐就好了,就起床,可是屁股下好像有塊巨大的吸鐵石吸住我,我便繼續坐著。
他們像照料一個皇室的孩子,照料著我。他們溫柔地看著我,隱晦地鼓勵我走進元鳳的房間,撈起元鳳的雙腿,將雞|巴戳進去,戳得整個清盆鄉嗷嗷大叫。他們是溫柔的看護人,是不要臉的獄卒。而我總是想在合適的時間找到一兩個該死的年輕人,踢踢打打,我想告訴他們,我和你們的區別在此。
「因為,因為鳥兒看到我了,看到我了。」他叉開手指答道,然後胳膊一松,頭又撲臂窩裡了。
我沒有說話。所長從抽屜里拿出章,對著工作分配意見蓋了一下,說:「好了,從今你就到清盆做片警,整個清盆鄉歸你了。」我呼吸時出了點聲響,所長又細聲細語起來,「小張啊,下去冷靜冷靜,不是壞事。」
「菜弄好了,吃吧。」所長摟著我的肩膀往食堂走去。遠處是小許的喊聲,「來來來,大家一起來歡送下小張。」
我指著自己的衣服說,「我是警察。」
我又踉踉蹌蹌走向大門,拉開門坐在門檻上往外看,外邊是一團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里冒出團團彩圈來,就知道什麼也沒有,等也等不來。我鎖好門,拿鋤頭要頂住它,冬霞說:「頂什麼頂?誰來找你?」
「他沒掛牌照。」
紀旺爬過土坡,往黑夜深處走,摸到門下,又悄悄跑回來,說是聽到了聲響。我說:「那就等等吧。就怕婦女結賴。」我話還沒說完,一陣風從身邊躥過,小吳拎著狼牙棒沖了過去,一腳把門踹倒了。
紀旺說:「他要是問我是誰怎麼辦?」
我嘻笑著把嘴湊過去,她抽了那裡一下,說:「喝多麼酒。」
衣櫃里的衣服整整齊齊疊著,像一塊塊打好補丁的豆腐皮。我抽出兩件,捏在手裡,卻是不知道往哪裡放。一旦放在尼龍袋裡,好像生活就從此訣別了,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
秦副局長是局裡唯一一個本科生,是市局派下來的。我在局裡參加學習教育時,他正好看到,說:「小張,你讀過警校,應該知道,公安公安,條塊結合,以塊為主。雖說是以當地黨委政府的領導為主,但並不排除條管。」
「損失費?李老爹同意了嗎?」
那天我喝醉了,我看著所長,所長卻偏頭對小許說:「去清盆也不是壞事,政法委書記不就是從清盆一步步做起來的嗎?」
我說:「你冒充高家嶴的誰誰吧。」
「記得什麼?」我走過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來,抽支煙。」小張說。「我不會。」我說。「不會也抽,快抽一根,你立功了。」小張硬是幫我點上火。小張眉頭張開,眼睛親熱地看著我時,就是我全身舒坦的時候。他掐我胳膊一下,掐得那麼有力,我全身縮起來,唉呀唉呀地叫,可是心裏美得要死。
高紀元總算不說了,走出去了,元鳳提衣服回來了,叫他幫忙,他又跟她說上了。我拉好公文包,往外走,說:「太陽真好啊。」
李老爹見到我時,身子在病床上往後縮。我從那瑟縮的眼神先後看到兩個懇求:一是我已經賠錢了已經挨打了,不要再懲罰我了;二是不要去找他們麻煩,賠錢乃至挨打都是我自願的。我拍住他肩膀,說:「我只想了解捉鳥人的情況。」
我反抽了過去,一邊抽一邊說:「你再多嘴,老子殺了你。」火香的眼淚被抽出來了,一顆一顆往草叢滾。我抽得乏了,下來扯褲子,扯到一半,什麼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齒地說:「單德興,你記得。」
白雪冰櫃在牆角嗡嗡叫著,我走過去,拉開蓋子一看,剩的豬肉、羊肉、兔肉、野豬肉、鳥肉還都有。今天是鄉政府請縣裡人,怪不得吃不完。我找出大碗,一樣撥一點,拼了一碗。我點著煤氣灶,燒熱鍋,把菜倒進去,鍋里冒出嗞的一大聲。我手抖了抖,放下碗,去查看門閂,閂上了,透過玻璃看,外邊黑麻麻一團,什麼人也沒有。
「捉鳥的有什麼稀奇?」元鳳說。
李老爹掏出錢跟勛德買了一瓶白酒,勛德說:「莫喝多了。」
我真是沒話說了,也許木生交了保證金吧。
「怎麼了?」冬霞說。
元鳳漲紅了臉,畏畏懼懼地看著這邊,說:「鑰匙給你。」然後把鑰匙拋了上來,我沒有去撿,元鳳擺動著牛仔褲下的兩條長腿又走了回去,在她蹲下去時,周圍爆發出一陣鬨笑。她埋下頭,發狠捶打石上的衣服,以抵擋幸福的眩暈。
有隻圓殼的小蟲,伸著六條鎢絲一樣的細腿,沿著桌面的溝壑爬行。我用粉筆小心翼翼在它周圍畫了一個圈,它便搖動著兩根頭須,繞著線圈走走停停。我以為它要憋死在此地時,它卻振作出翅膀,飛不見了。我在等一個人。
「元鳳很喜歡你呢,每天都坐在門口等你。」我說。
「怎麼有仇?」元鳳說。
我把孩子抱到九九藏書搖窠,爬上床,冬霞卻是接了一手奶,下床,自己走到灶間舀水洗了。去的時候,紅花內褲下鼓脹搖晃,回的時候,白色背心下鼓脹搖晃。我看得直了,冬霞便捉住那裡,脫下褲來,我爬在她身上,搖晃起來,搖了幾下,抖索掉了。
「誰來找你?你有什麼可找的?」冬霞惱恨地說。
我把車和對方兌了,把炮支到對方相口,後防空虛。勛德替我把一腳棋悔了,以免我被將死。勛德說:「兄弟,你還是這麼急。」我把棋子一抹,說不玩了。勛德便撈起棋子走了,房間空空蕩蕩,像是什麼人也沒來過。可是用不了不久,信用社的、中學的、計生辦的、村委會的就都要來了,他們多是清盆本地人。
「嗯。」
露珠打濕了褲子,我坐在河岸上。元鳳站起身,甩甩手,擦著額頭細密的汗珠,朝我走過來,旁邊的洗衣婦們看著她,嘻笑起來。又甜蜜又心酸地嘻笑起來。「你看,派出所的小張在等著你呢。」
我說:「你認識高家嶴的人嗎?」
「那就好了,人民內部矛盾,自己調解了。」小張把梳子扔在鏡台上,拿起摩絲噴。我越發覺得自己無用,勉勉強強接著說:「害得我這幾天替他住店呢。」小張沒有理我。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氣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氣喝完了。冬霞抱著孩子走到櫥櫃,端著一碗肉過來。我說:「哪來的肉?」
「有仇,跟鳥兒有仇。」我努力想讓他開心點,可是酒勁沖湧上來,眼皮蹦跳,人趴在桌上便睡。還沒睡安穩,又被搖醒了。他問:「人怎麼跟鳥兒有仇啊?」
「嗯。」
我好像看到冰山一角,海底的風景卻揣摩不出來。地皮還發燙時,我走出門,走到勛德餐館,鍾上的時間是四點。勛德和高紀元正在門口剝鳥,一個紅色的大塑料盆里盛滿污水,漂滿羽毛。我說:「勛德,有點事,跟我來。」
「你自己跟他說。」我說。
我招招手,他把耳朵貼過來。我說:「計生辦的小柯,信用社的小吳、木生,還有紀旺。前兩個我來請,你電話借我用下。木生和紀旺我請不來,你請。你相信我,我絕不坑他們。」
吉普車爬了一陣,吭哧抖起來,像要熄火,我問:「油夠嗎?」
這件事別想了,就這麼過去了。
我說:「人怎麼跟鳥兒有仇啊?」
我第一次要來清盆鄉時,內勤小許像老嫂子一般堆著笑,說:「要不你騎嘉陵吧,踏板車鄉下路磕得慌。」我要是不把踏板車鑰匙丟過去,他准得黑下臉來,說:「我又不是為了別的,不是工作嗎?」
我嘿嘿笑著爬上床,古里古怪地打起呼嚕來。
可我終於還是被一陣悉索聲驚醒過來。我總覺得屋後站著一個人,汗毛倒豎走到窗邊瞅,卻是什麼也瞅不出來。又走到屋前窗戶瞅,也瞅不出什麼。可是我巴不得站著個什麼人呢。回到床邊后,我坐下,沒有任何睡意。
在我踹勛火之前,所長重重地甩了下辦公室的門,走出來,對我眨了下眼,又點了下頭。我立刻闖進去,對著勛火大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等到我相信時間過去很久,他們重又睡熟了時,我擺擺手,木生和小柯抄步上坡,繞到屋後去了。我摸著紀旺的肩膀小聲說:「你去輕輕敲窗戶,你懂這裏的話,就說借點東西。盡量把他騙出來。」
「夠就好,夠就好。」我說。
「怎麼不稀奇?他說他捉鳥兒是因為和鳥兒有仇。」
「說是鳥兒看到他了。」高紀元說。
裡邊的悉索聲和咕噥聲越來越大,門開了。
很多人從村裡慢慢混,混了一輩子,總算混到清盆街。很多本地人在這裏安之若素地生活著,少數縣城青年則在這裏感覺到被流放。也有遙遠的六百裡外的逃犯逃到此處,隱姓埋名,在被抓住后,要求司機播放童安格的一首歌,《讓生命去等候》。然後他開始安穩地睡覺,就在吉普車後座里蹲著安安穩穩地睡著了,從此睡著了。
屋內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沒有了,我還以為它們存在。
「守鳥兒。」我說,鼻子忽而酸起來。拴上鎖掛,又找鋤頭把門頂好后,我脫掉衣服,小心地睡在床角。冬霞摸了下腋下的孩子,扯過被子來蓋住我,說:「別冷著了。」我便無聲地哭。
「你怎麼那麼能捉鳥啊?」他終於發問了。
山坡上有條濕黃的路,地里莊稼蔫蔫耷耷,高家嶴露出一排黑沉沉的屋頂,門前則擺著光光的晒衣架。什麼人也沒有。我迴轉身,繼續敲窗子,叫喚道:「冬霞,冬霞。」
喝到後來,他像鵝一樣惴惴不安地打嗝,打完了,又喝了一杯,醉了。我問:「你怎麼那麼能捉鳥啊?」

高紀元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所長說,「你就是不長記性。吳縣長說了,你們公安畢竟還是歸黨委政府領導,畢竟還是。」
李老爹靠在床頭,兩腮鼓了下,一口血溢出來。我說:「他們下手也太狠了些。」
我說:「喝多了,頭疼著。」
「兄弟,你這不是看不起我嗎?」勛德笑得更熱烈了。我沒說什麼,他接著說:「那就這麼定了。」然後從口袋裡撈出一把棋子,分紅黑顆顆擺好。「你先走。」勛德說。
「不喝了,喝了要倒找你錢。」勛德說。李老爹就留我喝,李老爹閉上眼睛抿了一口,嗨出一聲,說:「快活快活,就差戳個癟了。」
「趙城派出所不能來人嗎?」紀旺說。
「弄你媽個屄。」火香繞過自行車說。
「我碰到了一個捉鳥的。」我說。
「哪來的捉鳥人?」小張問。
紀旺說:「認識。」
「人怎麼跟鳥兒有仇啊?」我很詫異。可是他眼睛想睜睜不開,頭眼見著垂下去了。我搖著他,問:「人怎麼會跟鳥兒有仇啊?」可他就是不醒,我還是搖,搖得他不得安生,終於把眼睛一下下睜開read.99csw.com了,好像母雞好不容易屙出了蛋。他問:「你說什麼?」
紀旺進來后,一直擠著笑,聽說是去捉人,惴惴不安地問:「趙城派出所不能來人嗎?」小吳介面道:「沒膽的人叫來做什麼?」紀旺又笑了,我也笑了。木生進來時立刻就要退下去,我低喊道:「不是找你掛牌照,你戴罪立功的時候到了。還有你,紀旺,你母舅不是想要退錢嗎?」這麼一說,紀旺和木生也摩拳擦掌起來,合力把桌子抬到我面前。
我說:「害得我這幾天替他住店呢。」
我說:「借撲克牌。」
我覺得他是個小孩子。
我自己喝了一杯。

附錄

在我發配來這裏之前,他們的生活好像缺少點什麼,我來了后,他們感覺一項空白被填上,這裏總算有個警察了。他們敬重與畏懼的感情被激發出來,像塊糖迫不及待地粘上我。倘若我的摩托車沒油了,他們就用嘴吮吸膠管,從他們的油箱里接一點過來。倘若我不願意去吃食堂,他們就三番五次地來請酒,然後又把我抬回到床上,給我掖上被子。
「過六十歲生日,喝了點酒,又要去戳癟,就去戳十幾年前斷了的老相好。被抓姦在床,打得嘔血了。正在住院呢。聽說還賠錢了,家裡借了幾百塊,說是損失費。」
我往下一用力,那雙手便鬆了。我挺著東西進了一個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記起什麼,拚命扭動起來,那東西便被扭出來了。它在外邊想也沒想就射了。
我左手拿摩絲,右手拿滾筒梳,對著大鏡子想梳個郭富城的頭。摩托車的聲響從土街盡頭傳過來時,梳子剛好纏住頭髮,扯也扯不下來。摩托車嘀嘀兩下,我跳出理髮店,摩托車輪正好卡在我兩腿之間。
我說:「你再說一遍。」
「怎麼有仇?」元鳳說。
「你跟老子裝死。」我說,然後暈暈乎乎地走出去。看到小許時我說,勛火牙齦出血了。
我在高粱地里蜷縮了一夜。
賣菜的紀旺小碎步趕過來,對我說:「等下看到小張,跟他說趙城派出所抓到一桌打牌的,是我舅家親戚,扣押錢扣多了,把木菩薩下的小孩上學錢也扣去了,問他能不能退出來。」
我把自己賣了。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來,像發酵一般走出酒席。「德興,騎的得么?」後邊有人問我,我擺擺手,找到那輛載重自行車,搖搖晃晃騎起來。騎了一公里,蹦躂著到了山谷。太陽很烈,油菜花滿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Welcome to New York.」
「跟你怎樣啊?」我問。
我說:「知道為什麼抓你嗎?」
這人連看也沒看,就癱軟在地。這時屋內響起婦女慣有的號哭聲,我們趕緊提起捉鳥的往外跑。起先他的腿還在地面彈跳幾下,接著就被拖起來了。我們像拖著一袋什麼東西。木生和小柯趕過來后,我們抓住他的四肢抬著跑。很輕。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櫃里兩件衣服塞進尼龍袋,掏出床邊中山裝的二十塊錢,又去櫥櫃挖了半個飯糰。冬霞迷迷糊糊說:「幹什麼去?」
封缸酒有炒麥子的味道。我聞了聞,眼睛也閉上了。然後就在我也要嗨一聲時,門篤篤篤地響起來。我傻坐著,也不知道拿東西蓋著。接著窗玻璃又噹噹當響了三聲,望過去,一個男子站在那裡,直愣愣地看著我。
我只得趕緊跟上。待趕到門前,小吳的手電筒已經照出一個男子,這男子衣著整齊,臉色蒼白,眼睛瞪圓,神情慌張,像束手待斃的青蛙。他小心摸到脖子上架著的狼牙棒,問:「幹什麼啊?」
「哪來的捉鳥人?」我問。
在這句話說出來的前幾天,勛火雙手護著胸,說:「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啊。」我說:「你媽癟的頑抗。」然後伸腳撥那雙手,一般人繼續護著就是了,可是勛火突然抬頭,指著袒開的胸口說:「你踹吧,這個身子是和吳縣長共一個婆的。」我踹上去,勛火猝然倒地,噴出一口血來。
「看見他什麼了?」小張走過來說。
「哦?為什麼?」
勛德走到樓梯口,我又說:「你自己去請。」
酒端到我鼻前時,散發出炒麥子的香味,我那時候就醉了。我已經四年沒喝酒了,我一直跟人說我不會喝酒,可是那個小二的眼神閃著光,分明就看穿了我的內心。我丟盔棄甲,像條跟著骨頭走的狗,骨頭往上,我的頭便往上;骨頭往下,我的頭便往下。可是他並不這樣虐我,我喝完了他就給倒上,我不太敢喝下去,他又拿手撐著下巴,親密地看著我。我的喉間便有東西要呼啦啦說出來,好似漲起來的潮水。我壓制它們就像壓制掉到岸邊的魚,它們在上下彈跳著。
我晃著腦袋,猛吸一口氣,吸得整個上身鼓起來,才好像清醒了一點。想想又吸了一口,清醒多了。我摸索下床,輕聲走到窗口,往外望了一眼。只有高家嶴的紀茂老漢挑著一擔糞,搖搖晃晃地走。
紀旺想想,用手指蘸水,畫了畫,便畫出捉鳥人的住地了,原來是在村落之外,單門獨戶,屋前是土坡,屋后是竹林。我說:「白天去容易驚動附近村民,結賴,晚上我們開車去,速戰速決。」我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布置陣型,屋后木生、小柯,持木棍,屋前我、小吳、紀旺,持狼牙棒,「露頭就打」。
我擺擺手。
我覺得這樣好,他來問,我來說。「你跟我一樣,你也能捉。」我咧嘴笑了一下。
在感覺肩膀被什麼刺中了時,我去摸了摸,我說:「幹什麼啊?」
「捉鳥的有什麼稀奇?」元鳳這時說。
小張翻開公文包,找出一疊紙,像科學家一樣研究起來。我說:「騎錢江摩托的木生打工回來了呢。」
「我要告訴你啊,紀元,爬灰不犯法,男女自願,是和姦,不是強|奸。」李老爹喝到興頭時說,https://read.99csw.com「一生不戳三個癟,對不起老祖宗。」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時,她手亂指,我就松下手,讓她咳嗽,讓她說。她說,你看,鳥兒在看著你呢,鳥兒會說出去的。我就接著把她掐死了。」
「小張來了。」我說。錢江摩托轟響著跑了。
火香切齒地說:「單德興,你記得。」
我勝利了。狗日的清盆。
「繼續看店,回來收拾你。」小張說。摩托車退了退,轉個方向向河邊開去了,留下一股藍煙。味道很好聞。
我用酒把它們澆下去了。
「青山上的吧。給我們店送鳥兒送了幾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高紀元興奮起來。
發牌時,勛德探頭探腦走上來,我說:「下去下去。」勛德說:「菜弄好了,吃吧。」
走出門后,五十米長的土街一覽無餘。肉鋪里飛舞著寂寞的蒼蠅,一張檯球桌漏了塊布,像得了癩瘡。我沒地方可去,只是左腳走了,右腳必須跟上來。走著走著,頭有些暈,又走到元鳳的理髮店歇息。勛德餐館腦子不好的夥計高紀元看到我,立刻讓出位子,我坐上去,對著鏡子慢慢梳頭髮。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麼了。」高紀元說。
好像沒什麼可交代了,我寂寞很久,忽而又振奮地說:「皮鞋,不能穿皮鞋,走在沙子路上響聲大。」大家卻是誰也沒穿皮鞋。我又問:「油夠嗎?」
小張洗澡時,並不急著下水,而是從瓶里擠出一巴掌洗髮水,揉到頭髮上,干搓著,搓充分了,才下河捧起一些水,澆在頭髮上,繼續揉,揉得像一團棉花。小張說:「高紀元,你懂什麼,這叫乾洗。」小張還會說:「這是海飛絲,我只要這個,知道嗎?」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元鳳在河邊洗衣服時,撿到的空瓶子就是海飛絲,元鳳說,一定是小張洗完丟下來的。樂滋滋地帶回去了。
「跟你怎樣啊?」他繼續問。
「鳥兒看到你什麼了?」警察坐在我面前,身後站著四個虎視眈眈的男漢。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麼了。」
到了二樓,我坐在床上,掏出一百元,硬塞給勛德。勛德說:「兄弟你這是怎麼了?」我說:「沒什麼,讓婦女六點準備好一桌菜,我請客。」勛德和我推來推去,我把錢拍在桌子上,說:「給你就是給你,還造反了不成?」勛德尷尬地接了,然後問:「請誰?」
「哦。」我說,然後對元鳳說我有點事,往醫院去了。
「哦。」小張冷漠地說了聲。
「死哪裡去了?」冬霞迷迷糊糊地問。
「你們公安畢竟還是歸黨委政府領導。」吳縣長說。
我顫顫抖抖地撥弄著菜里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兩。吃了兩塊后,忽然想到什麼,去櫥櫃深處撈出過年存下的酒。冬霞說:「你不是不能喝么?」
「喝,喝。」我說。
「怎麼不稀奇?他說他捉鳥兒是因為和鳥兒有仇。」高紀元說。
「下餌子去。」
「元鳳洗衣服去了。」我的臉紅了。
一覺醒來,光線已徹底黑掉,屋內的每件東西好像死掉一般,散發著喪氣的味道。我哈著氣拉開掛鎖,往外看,遠遠的山坡、村莊已分辨不出來,路上也沒有車燈。冬霞正在煤油燈下嘗試喂孩子粥水,見到我也沒說話。
我手一揮,眾人魚貫而出,跟著從大路往東邊碎步走,路面沙沙作響,呼吸聲如幼狗。眼見著到了捉鳥人的單門獨戶,我手一垂,眾人又埋伏在土坡下邊。我靜心聽了聽,屋內傳出小孩唔唉唔唉的聲音,又傳出婦女呃呃呃的聲音。汗從我額頭冒出來,我噓了一聲。
我追過去,看到門外漆黑一團,蒿草和樹像袍子一般舞動。
小張說,「你媽癟的頑抗。」抬腳就踢勛火,勛火仗著年紀大,袒開胸脯讓他踢。小張的眼睛本來就大,這下睜得銅環那麼大,真用勁踢上去了。喀嚓一聲,骨頭響了,勛火噴出一口鮮血,歪倒在地。「你跟老子裝死。」小張說。
「你跟我一樣,你也能捉。」他說。
待我們趕到吉普車邊時,回頭望了望,底下的高家嶴才剛剛有了些響動,才剛剛有了些燈火。我把捉鳥的丟在後座,然後拿手電筒照著他,他的臉上冒出大顆大顆汗珠,嘴角鼓出些許白沫。
李老爹說不出多少情況,但是他有一句話就夠了。就像高紀元有一句話就夠了。
那人旁邊走出一人,朗聲說:「我是警察。」
捉鳥的說:「知道,我殺了人。」
「說是鳥兒看到他了。」
李老爹說:「他從來都是晚上送鳥。」
在一部錄像片的開頭,穿三點式的金髮女郎這麼說。紐約往下,是北京,北京往下是南昌,南昌往下是九江,九江往下是瑞昌,瑞昌往下是趙城,趙城往下是清盆。聯合國-首都-省會-市-縣-鎮-鄉,世界的盡頭。
要是知道會等這麼久,我就不來了。可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春天的時候,勛德要我去他家幫忙插秧,我不過是動作慢了一點點,他就說:「你還想不想幹了?」要是沒有我,這麼多東西誰收拾。對面牆上糊了很多報紙,又黑又黃,不是領導講話就是先進報告。早知道應該帶一本書來,我找元鳳借元鳳不肯。元鳳說,你理個發,我就給你看。元鳳店裡有好幾本《知音》,封面都是穿裙子的婦女。
「人啊,一生有幾個六十歲?」李老爹說,「不喝一盅?」
「青山上的吧。給我們店送鳥兒送了好幾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
「那你也要等開上去啊,摔下山,都死了。」小柯說。我嘿嘿笑了幾下,竟是控制不住心跳。一到坡上,我就叫停。拉開車門,一陣涼風襲來,我將手插在兜里,急匆匆走到前頭,幾個人提著傢伙小碎步跟上來。小柯將車門輕輕關上。
「他沒傷你,你就別傷他。」我說。
「沒睡好。」我凄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著我睡了。

張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