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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

先知

後來,甚至於還有人以沒有學歷為由認定我瘋了。我今日之所以用書信形式向您彙報,僅僅因為貴院保安始終將我堵在門外,他們老遠說「又來了」,就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架出大門,我說幹什麼呢,他們就說我神志不清醒,我說你們得說清楚我哪裡神志不清醒了,他們就恥笑著說:「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人跑來討論哲學問題,不是神志不清醒是什麼?」而更令人氣憤的是,就在我最終要推導出人類公式的關鍵時刻,我家薄薄的木板被三個中學老師推開,他們神經病一樣看著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說:「我們騎了四十里路的車,就為了專門來參觀你這個瘋子。」袁老,您見過如此的侮辱嗎?您可曾想及,就是伽利略、布魯諾、哥白尼三人加起來,也沒受過這樣的侮辱啊。
我從床上起來,急迫地尋找答案,卻是徒勞。那種感覺真可憐,就好像你隱約記起了一個人,卻完全不知他的名字,你像驢一般轉圈,試圖通過周圍環境的刺|激來牽扯記憶,卻終於是精疲力盡地敗下陣來,你被上帝放逐了,帶著血淋淋的創口被上帝放逐了。
13:45~15:00 午休
19:00~20:00 集體吃飯
但在那時我並沒有深層次的激|情,我很理性地向親友解釋:我讀書就和你下棋、打牌一樣,僅只是個愛好,這愛好是有點嬌貴,但不至於傾家蕩產,我現在就是用務農得來的錢豢養它。我很好地處理了工與讀的關係,從來不曾因讀書而耽誤農作物的耕種。然後有一天,這樣的平衡被徹底打破了。那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夏天,有點熱,又下了點小雨,就這樣。但是今天回憶起來時,卻覺得這天遠甚開國大典,遠甚武昌起義,其意義堪比上帝創世。這天稻穀有點熟了,我捏了捏,還沒到收割的時機,回家吃過飯後我躺在床上發獃,很自然地與妻子發|生|關|系,然後兩人沒有完成必要的程序就各自躺在一邊。歷史性的時刻就蘊含在這世俗的事件當中,那時應該有一匹駿馬掠過我暈暈沉沉的腦袋。
考慮到這項發現的重要性以及本人時日無多的實際情況,我就不說什麼「冒昧」、「打攪」的話了。我思慮再三決定將最後的希望託付給您,除開因為您虛懷若谷、不恥下問,還因為我對學術界其他人深感絕望。我曾在無數個夜晚想,我們是何其類似,只有我們滿懷對人類的熱愛,在田野山間尚苦苦思索,以至廢寢忘食、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他人,不過是藉此添官進爵,混跡名場。
07:00~07:30 吃飯
而20年能幹什麼?它不夠銀杏樹生長一次,不夠烏龜爬20公里,不夠作家寫出一本《大英百科全書》,我可憐的妻子僅是懷胎就被剋扣了10個月。我們的生命啊,在經歷了艱難的學習之後還沒派上用場,就謝幕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賦予每次行動以意義?我們性|愛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探尋稻田不就是為了撈到收成?讀書不就是為了獲取知識?打麻將不就是為了在勞作間歇進行體能調配?列寧說,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
08:00~10:00 勞動
今天我可以輕巧地將答案說出來,但當日我卻痛苦得要撞牆,我的頭還真撞上去了,我聽到砰砰的聲音,這聲音似乎也在嘲笑我——既然你明知沒有答案,為什麼還要一遍遍去想?我像是進入到一個恐怖的迷宮。
2007年12月28日
綜上所述,人類的主要行為只應有兩種:一是自殺;二是選擇與時間對砍(殺時間)。而在殺時間的過程中,只會出現兩種結果,它要麼是1/∞,要麼是∞/1。要麼是人類(1)短暫征服了(/)時間(∞),要麼是時間(∞)徹底摧垮了(/)人類(1)。第一個公式的答案是充實;第二個公式的答案是空虛。我以為,推導出這兩個簡潔的公式,有利於指導人們認識到人類存在的本原是什麼,主要使命是什麼,以及人類的歷史因何驅動,未來的路應該怎麼走。卡爾·馬克思的理論解決了資本主義社會不能解決的問題,但是它卻不能最終釋放全人類,在按需分配的政治經濟體系裡人們還是得承受時間的擠壓(甚至是更多的擠壓)。我呢,我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完美的解決渠道,但是我至少清楚地告訴了人們你們真正的敵人是誰。
第一個啟示來自於通宵錄像廳,那裡上演了美國人馬丁·斯科西斯1976導演的電影《計程車司機》。自戰場歸來的計程車司機特拉維斯購買了槍支,並組織自己進行訓練,在刺殺總統候選人未遂的情況下,射死若干黑社會成員,並救出雛妓。這件事經媒體渲染之後,特拉維斯成為英雄,但是我卻想,倘若特拉維斯刺殺總統候選人成功,他是不是又成其為敗類呢?我忽而豁然開朗,所謂善原本不在特拉維斯內心,特拉維斯所追求的唯一目的是找點事做,是將子彈射出去,至於射誰他並不關心。
是啊,要是有場世界大戰就好了。
我咆哮著追問,她便哭泣著跑進屬於他們的世界,我追進那個世界,向那些小孩、老人發問,結果他們像看https://read.99csw.com見妖怪一樣倉促避開我。也就是從那天起我被認為瘋癲了,可是他們哪裡知道,只是從那天起,我從被認識的世界進入到自我認識的世界而已。瘋掉的不是我,而是他們,他們像牲畜一般對生命逆來順受、俯首稱命,他們玷污了人這個充滿尊嚴的字眼,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正像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一樣,以孩童般的純真,擔負著為整個人類探尋存在問題的巨大使命呢!
06:00~06:15 起床、梳洗
12:30~13:15 做飯
是不是吃碗麵條也要出示學歷證書啊?
是啊,那樣我們就能上戰場。
在完整敘述這個發現之前,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我本人。我叫朱求是,原名朱國愛,1967年12月28日出生於一個偏僻的農村,族譜修下來七代務農,至我也不例外。初二沒讀完我就被父親從學校叫了出來,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我接過遞過來的鋤頭,幾乎是天賦性地完成田野的工作,就好像一隻鳥生下來就會飛。我在稀少的田地和果林中套種出甜玉米、木瓜、西瓜、柴胡,也套種來我的妻子,她是一名家底殷實人家的女兒,我們的婚姻被鄉人認為就是皇帝皇后也不過如此。但這並不是我和他們的區別,我和他們真正的區別是讀書,我看到書就和常人看到錢一樣,懷有親切的愛。我今天向您彙報,您是一定能懂得的,您懂得每個字所隱含的悠久歷史、新鮮信息以及知識快|感,您懂得這裏邊的美學,而那些鄉人並不懂。包括我的父親、妻子都在說我中了蠱,如果不是中蠱,為何走路看書,如廁看書,就是吃飯也看書?我讀《毛澤東文選》,讀《讀者文摘》,讀村支部墊桌腿的《拉丁文簡義》,讀赤腳醫生讀本和小學課本,我就像一條飢餓的鯨魚,瘋狂地吞噬一切,最後連藥物說明書和電線杆上的廣告也大聲朗讀出來。
既然事情呈現出無意義的特點,人們為什麼還要去做?
既然小孩子讀不進書,父母為什麼還要將他送到學校?
而我的健康也就在這交替而來的羞辱中節節下降,長期的壓抑、焦慮、沮喪、苦悶、恐懼、悲哀導致我的腎上腺素皮質酮增加,該物質進入血液循環后,一步步蠶食了我的免疫系統。今天我在這裏給您寫信時,已經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肺癌患者,持續的氣短常使我以為自己就要撒手而去——而實際病例恰有許多如此。就在剛才,我還因為咳血污染了信紙,出於對您的尊重我想換紙重抄,可實在是沒有氣力了——醫生曾警告我不要情緒激動,我卻怎麼也控制不了,也不需要控制了,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夕死可矣!
22:45~23:00 洗漱
是啊,我們就沒工夫考慮這些噁心的光線了。
袁老師,我相信當年您下放到知青農場時,也一定會對著宇宙發這聲誓。我尤記得您寫的詩,您說:世人啊,不要說我貧窮卑賤!眼前這沉甸甸的手稿,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財富!這樣的話我也用以自勉,不正是這樣的誓言使我們遠離世俗,最終站立於蘇格拉底、柏拉圖、笛卡爾、尼采、黑格爾所構築的哲學之河嗎?我現在就願意成為這哲學的殉葬品,我願意用死亡來撬開人們沉重的眼皮,告訴他們祖先的來歷和未來的去路。那些刊物編輯和哲學教授已經用傲慢阻擋了真理的來臨,現在這個任務落在袁老師您手裡,我曾因敬重您而畏懼將稿子呈交給您,但我現在決定將它完全交給您,就像聖潔的處|女將貞操完全呈獻給您。您完全合格,您的業務水平和治學品格保證了您是唯一合理的受託人,您將帶著驚喜的目光看著我顛覆整個哲學體系,您擊節,鼓掌,馬上打電話給我,您馬上就要坐火車來看我了。
無休息日,每周六15:45~18:00為集體醫療時間。
工作?你不可能整日工作。
13:15~13:45 吃飯
15:00~15:30 乘坐交通工具

附錄一 學生朱求是關於人類未來終極作息表的不成熟想法

附錄二 朱求是女兒朱金燕附信

先生,我曾動搖過。當別人說我瘋癲,說我當著大眾吊著陽|具走路時,我也曾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我關上門吊著陽|具在鏡子前走來走去,感覺到了羞愧,我據此相信自己並沒有瘋,我只不過是專註於思考而已,開國元帥陳毅不是專註于讀書而將糍粑蘸著墨汁吃了嗎?數學家陳景潤不是專註於思考1+1而撞樹上了嗎?古希臘數學家阿基米德都快要被砍頭了,還在說:「讓我算完這道題。」我想我也如此。可是那持久的求訪經歷還是使我猶豫——那垂直的建築、冰冷的門衛、先進的電腦以及來去自如的編輯、教授構成了一道森嚴的秩序,將我鎮壓,使我意識到自己終究不過是只井底之蛙,我讀的書畢竟屈指可數,所受的訓練畢竟少之又少,我費盡千辛萬苦研究來的理論說不定別人早已研究過。我忽而害怕于自己,恐懼於自己,我真想一把read.99csw.com火燒掉那幾頁紙——甚至連我這個人也可以燒掉的了!我們那裡曾有一位工廠青年,他憑藉自己的悟性推證出幾何原理,去學院宣告時,教授們拿出初中課本告訴他歐幾里德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推證出,他五雷轟頂,羞而自殺,我想我真可以和他做一對鬼哥們了。
這就是人類潛意識中共同的話語,而由這潛意識帶來的行為只有一種,那便是殺時間。手|淫是一個人殺,談戀愛是兩個人殺,搞三角戀是三個人殺,扭秧歌是十幾個人殺,打世界大戰是組織地球人一起殺,人之初,性本殺。那些善良、光榮、清白、上進、慈悲的詞語,那些意義感十足的詞語,不過是人們為著掩飾自身羞慚而發明的內褲,不過是一種自我致幻的偽裝。你看啊,那些軍事家自命為偉大,卻讓人類吃上了樹皮;那些科學家自命為仁愛,卻讓地球隨時處在核武器的威脅之下;那些弱小的人群自命為善良,可是只要街市裡有點血腥,他們就像吸毒犯,熱火朝天、興高采烈地去看,看什麼呢?看熱鬧。這熱鬧就像一小塊麵包,飢餓的人群一哄而上。吃完了巴不得街道、城市、世界到處是麵包。
袁老,您應該清楚,目下世界福利,要數歐洲最好,歐洲福利,又數瑞典最好,可以說,一個瑞典公民從出生到死亡,從搖籃到墳墓都被國家包養了,可為什麼就是這樣的國家成為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呢?難道是貧窮與不幸將他們殺死了嗎?不是。恰恰是空虛這把刮刀將他們逼到了懸崖。
而整個人類呢,仍然自欺欺人地活在所謂的意義中,以為性|交是為著取悅肉體,藝術是為著開拓精神,戰爭是為著獲取和平,工作是為著增進發展。可是他們怎麼不知道性|交也在為著毀滅肉體,藝術也在為著毀滅精神,戰爭也在為著毀滅和平,工作也在為著毀滅發展呢!那些給公務員打下手的中老年臨時工,拿著豬食一般的酬勞幹活兒,他們是在等待編製,等待金錢,是在給單位和事業增進發展嗎?不是,他們僅只是想找到一個按規律殺時間的地方。他們對著領導和話筒講,來這裡是為了理想。但是私下裡他們就會坦誠地說,我來這裏只是想找點兒事情做。
06:15~07:00 做飯
是的,就是殺時間,我原本已經給出的答案。但是前一次的認識是「看山是山」,這一回卻是「看山不是山」,是哲學上的一次螺旋式上升。袁老師,您別急,事情還沒有就此結束,在此後的日子里,我的思維又迎來一次更大的飛躍,這質的飛躍正如我所說,註定將顛覆整個人類的自我認知系統。我以為:人類並不只是在沒事可乾的情況下才殺時間,人類在所有情況下都殺時間。殺時間這種行為貫穿了所有的生命和所有的歷史,是人類存在的本質,是元行為。
如果說這隻是虛構世界的一次演習,那麼來自多家報紙的一組系列報道則證明類似事件在這個世界真切存在。2005年5月25日,某省學生Z將同學殺害,這件案子之所以受關注是因為殺人動機難以考證,人們不能用情殺、仇殺、財殺等常規思維來解釋,即使它有著姦殺的某些特徵,但通過深入了解又能發現強|奸只不過是作案過程中附帶的隨意行為。當時,幾乎大半個中國的社會學家、心理學家以及教育學家都參与到對答案的尋找當中:是什麼使一個衣食無憂,獨自在大城市上學的青年向沒有利害關係的同學舉起屠刀?這些學家們絞盡腦汁,最終認定是高考帶來的壓力摧垮了Z,可是這樣的結論怎能服眾?報道里明明說Z的父母已經通過關係提前給他解決了大學問題。那段時間我守在省會查閱每天的報紙,不停研究Z的供詞和被發掘出的日記,最終把嚇人的真相梳理了出來:正因為在錢財、情感、仇恨以及前途方面毫無牽制,Z陷入到虛空,在屢次自我調劑失敗后,他決定將自己送交到某種壓力渠道下,以使自己振作起來——而這沒有比殺死一個年輕貌美、品格善良、前途光明同時代表弱者的女性,然後讓警察和整個社會來追捕更好的辦法了。
然後我震顫起來,既然兩個人都不想性|愛,那性|愛為什麼又舉行了呢?您知道,哲學的基礎就在於發問,原初的問題甚至決定了不同哲學體系的最終走向——比如我是誰,宇宙是什麼,為什麼在正負之間有個零。我的問題雖然粗俗不堪,卻最終也將我帶到危險而富足的今天。是啊,既然兩個人都不想性|愛,那性|愛為什麼又舉行了呢?
在未來,人們約定,將自己的作息交予管委會管理,並受法律監督執行,對一經出現的違背情況採取人性化強制措施,以防時間之刀反攻。
12:00~12:30 乘坐交通工具
說到這裏,我不得不佩服瑞士人阿伯拉罕·路易士·寶璣,正是他在1783年發明出時鐘,使時間最終成為可以直觀理解的圖騰,那便是一架凌遲的刑具,便是一把遊走的刮刀,在你以為死期將至時,血跡斑斑的它才遊走到開始,你欲哭無淚,四肢動彈,卻怎麼死也死不了,你被拋丟在巨大的曠野,讓鹽塊似九-九-藏-書的風一遍遍穿過。
我告誡自己:學歷高低和真理沒有關係——正是無畏比城府先帶來創見;瘋癲與否和真理也沒有關係——德國人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和我正是上帝死後哲學領域並立的兩座山峰;我有幸生而為哲學家,即當承受他應當承受的磨難與哀傷,我是神之子,就應當上十字架,我不下地獄,誰下!
我聽著這些樸實的願望、真誠的話語,淚水狂涌而下。我想,如果特拉維斯不是正常人,那麼Z至少是吧;如果Z不是,那麼我至少是吧;如果我也不是,那麼這十四五個病友我就不信沒有一個不正常的!我問自己,倘若病好了不用待在醫院,你是不是還渴望世界大戰?內心的聲音告訴我,還是!我又逐一問那些病友,他們也沒有一個否認這一點!
袁博士親閱並告天下人:
我進錯了房間,作為一個初中肄業生,我應該成為一個一事無求的農民,不應該來吵著他們。可是我倒想問問這19家核心期刊、26家圖書館以及54位編輯、教授——在艱難環境下寫出《堆壘素數論》、《數論導引》等知名論文的數學家華羅庚,面對歧視不屈不撓完成《羅密歐與朱麗葉》、《亨利四世》等38篇宏偉劇作的文學家威廉·莎士比亞,憑藉一己激|情發明電報、留聲機、活動電影機等1500餘種人類必需品的發明家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以及最終成長為無產階級哲學家、經濟學家、軍事家、語言學家、文學家、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他們哪一個中學畢業了?愛迪生連小學都沒畢業呢。真理和學歷有關係嗎?一個人心靈深處有如大海般的思考和學歷有關係嗎?
我和您唯一的區別是:您考上了大學,碩博連讀,而我中途輟學,什麼學歷也沒有。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直困厄不堪而您為什麼一直廣受尊重的原因,同樣的事業在您那裡稱其為神聖,在我這裏卻變成別人嘲諷的玩意。
我咆哮著喊「你們真傻啊」,果決地離開寢食、農活、親友以及一切世俗生活,開始成為一個孤獨的求索者。就像一切先賢,很快我受到更大的折磨,那個原初的問題像霉斑一樣越長越大,終於塞滿我不堪重負的腦子:
我起先以為,這二者的殺人只不過是極端事件,但在某天當第三個啟示降臨在我身上時,我便知他們並非異類。那同樣是個稀鬆平常的日子,有點熱,下了點小雨,我遵照醫囑沒有用腦,就靜坐在醫院渾渾噩噩的下午時光里。坐了很久,我乾渴起來,便找水喝,卻是消解不了,最後我知道自己是想說話,便無意識地往外說:要是有場世界大戰就好了。這話一出口我就驚呆了,我怎麼能有這麼卑鄙無恥的想法呢?可是它卻被病友們熱血澎湃地續接起來:
見信內詳
22:00~22:15 集體排泄
既然我明知稻穀還沒到收割時節,為什麼還要到稻田去一趟?
你如果像其他動物一樣也好,你就可以在光陰的變遷里只感到寒冷和溫暖,就可以和時間並立為兩條互無干係的河流,可是上帝他偏偏給你意識,讓你意識到今生、來生,今年、來年,今日、明日,此秒、下一秒,一秒復一秒,秒秒無窮大。你被迫成為它牢固的囚徒,接受它無盡的懲罰,你像西西弗斯一樣將巨石推到山頂,又眼睜睜看它滾下去,你被迫喪氣地下到山去。因此你最終像阿爾貝·加繆那樣,思考這樣的人生是否值得經歷,並將自殺列為極其嚴肅的哲學問題。
這樣的時刻,我好似看到特拉維斯和Z從面前赤條條地走過,他們的肌肉呈現時間殘忍的鞭痕,臉上浮現人類本真的痛苦,他們歪過頭來對我說,真難熬啊,然後義無反顧地走向與時間對砍的道路。
現在,我這就要告訴您我到底發現什麼了。我那麼傻,一直以上帝的視覺來俯視時間,將生命的總量視為一塊簡單的蛋糕,這裏粗放地切一塊,那裡籠統地割一塊,切割的計量單位是年,甚至是幾年幾十年。我真是饕餮啊,真是奢侈啊。可是作為生命本身的我卻在這個夜晚聽到自己的聲音:生命確實是一塊蛋糕,但肉身不過是一隻螞蟻。如果將計量單位計算為秒,一秒鐘我們啃一次蛋糕,一分鐘是60秒,一小時是60分鐘,一天是24小時,一年是365天,一生是66年,那麼其總量將到達多少?2081376000秒,在計算器上它甚至超出了計算範圍。我們什麼時候能將其啃完啊?誰來替我們經歷這龐大的2081376000秒啊?就算計量單位是分鐘、小時、天,你又要經歷多少分鐘、多少小時和多少天啊?
07:30~08:00 乘坐交通工具
你可以為之死!
袁笑非博士(親啟)
是啊,我還可以活多久呢?我不禁來算,以世界平均壽命計,我有66年可活。66年減去6年混沌的孩童時期,是60年;60年減去6年無效的退休時間,是54年;54年減去平均教育時間12年,是42年;42年減去佔1/3比重的睡眠時間,是28年;28年減去佔1/8的食物補充時間,是2九_九_藏_書4.5年——如果剔除必要的交通時間、排泄時間以及醫療時間,它的總量僅夠20年,這還不包括人生中各種各樣的意外。
20:00~22:00 集體演出、玩樂、性|交
「我不要。」可手還是胡亂去取了厚厚的一封,就好像手伸到獎池裡,明知摸不到什麼,心下還是有隱秘的期望。這是一封沒拆開的挂號信,封面上寫: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場景:一位留美歸來號稱是國內人類學泰斗的教授接過我的稿子,只看了半分鐘不到就說:「你想要我說些什麼呢?」當時我的眼淚幾乎要衝出來了,我清楚地感覺到他世俗的眼神正在我全身上下爬動——那眼神和一個婦女有什麼區別啊!他在研究我雜亂的頭髮、灰暗的衣服和拘謹的坐姿,而不是比我生命還重要的稿子。我顫抖著站起來,指著稿件說:「你不認為這幾句是真理嗎?」可是他表現得像是被打攪了午休的獅子,粗暴地回擊道:「你真要我說實話嗎?你要的話,我就告訴你,我還沒見過比這更空洞、更操蛋、更不知所云的真理了。」我羞憤難當,急欲離開,錯亂中卻拉開他家衛生間的門,他又過來拍我的肩膀,說:「門在那邊。就和你的人生一樣,你進錯了房間。」
「我也不想。」
果園小學五年級學生朱金燕
我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那五個字還在,明確無誤。我就像始終以為一個人是男人她卻自揭為女人一樣,驚呆了。我淚流慢面,手僵立在半空,任內心的雨珠慢慢變成泉水、溪流、小河、大江,最後它變成汪洋大海,要掀起巨浪將我淹沒時,我趕緊跳起來,奔跑到書桌那裡,找來筆在稿紙上狂書。因為用力過猛,筆尖很快斷了,我連忙去找另外一枝,墨水卻不暢通,我不停甩不停甩,甩得滿地都是,這樣好不容易寫了幾行又沒了,我便用它直接蘸瓶里的墨水,可是蘸著蘸著也好像是在故意阻擋上帝所賦予的超意識,我便把墨水一把倒在桌上,直接往桌上蘸。袁老師,我如今還能體會到當初巨大的快|感,那快|感使我遺忘性|愛,遺忘美好的食物,使我放浪形骸,我想就是最毒的毒品也不能比及其一了,我想我真是配得上死。當最後一個字終於落下時,我像一個被挖空的產婦,莫名哭起來,一直哭到清晨。
你可以為之死!
我以為,刺破這樣的混沌,其意義就像盤古開天地,就像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我相信,這根巨針經過您的不懈努力最終會刺進人們麻木的腦髓,最終讓悲苦的他們自發走在一起。我預言到那時,高矮胖瘦、黑白棕黃、男女老少的區別消失殆盡,人類作為團結、合作的整體會走向一個四季分明,開滿鮮花的莊園。在那裡,他們感覺到寒冷了,就一起抱團取暖;感覺到孤獨了,就一起唱歌跳舞;在那裡,天天有聯歡晚會,天天有朋友聚會,天天有愉悅的勞作,天天有磕不完的瓜子,打不完的牌和歡聲笑語。在那裡,瞄準單個人的時間之刀被捆起來的人叢折斷了,人類成其為宇宙的主人。在那裡,人類和煦美滿。袁老師,請相信這個時代的到臨,即使我們一時等不到,我們的子孫在不遠的將來也一定能等到。
是啊,我們就不用坐在這裏。
23:00~06:00 睡覺
最終我像是要完成任務,勉強做了一個答案:打發時間而已,可是我幾乎就在同時否定了它。在我所熟知的知識領域,時間被鎖定在「珍惜」這個詞身上,形容它就像形容一隻從你眼前跑掉的兔子,稍縱即逝、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一刻千金、時不我待、只爭朝夕、一眨眼十幾年過去了——你說,在這種境況下,人們還有什麼權力打發時間!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曾出版勞倫斯·J·彼得的一本小書《往上爬》,當日讀到它裡邊一句話時,我好像獲取了生命的汽油,全身振奮,禁不住要朝天大呼。它說:當你在一件事情上表現得猶豫不決時,不妨問自己一個永恆的問題,我還可以活多久呢?
我這樣否定自己,可是又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虛偽,因為我知那日之性|愛並非為著生兒育女,那日之探田並非為著憂心耕作,人們之打牌也並非為著體能儲備,對農民來說,勞作並不是持續而高強度的,其間歇甚至可以用漫長來形容。
18:00~19:00 集體做飯
我已經有兩年沒去潘家園舊書市場了,這個周六去是因為要在那附近見朋友。我已經忘記了他們收攤的時間,等趕到時,攤主們像是巨大的軍團,正騎著三輪車撤退呢。我於是蕭條起來,走到門外一個水泥台階上抽煙。卻是又要走掉時,眼前停下一輛三輪車,一個攤主取出成捆的信札往垃圾桶里塞。我問:「什麼寶貝啊?」攤主說:「儘是些投稿信、應聘簡歷和自薦書,你要嗎?」
有段時間,我學會了自嘲,當熟人扛著鋤頭笑話我是「哲學家」、「馬克思」時,我就跟著他們笑話:「哪裡是馬克思,我看我是個豬克思。」我發現自嘲是個好擋箭牌,自打如此之後,我便好像不再受到傷害了,生活中也免了很多騷擾。我嘗到甜頭,竟以此為樂,終於有一夜,在我恬不知恥九*九*藏*書地對自己說「你只是一介農夫」時,悲痛排山倒海而來。我想:世間諸多自嘲不過是人際交流的防禦手段,帶著它天生的虛偽性,而我這一樁,卻分明是斬了自己的首,我是在和人們一起謀殺自己的尊嚴呀。於是我提筆在牆上寫:
2008年1月1日
既然成年人不喜歡打麻將,為什麼還要組織人打麻將?
22:15~22:45 乘坐交通工具
10:00~10:15 排泄
袁博士您好:
您會的。我現在停下來閱讀這信件,就感覺自己是您,我感受到您的歡愉,並由您的歡愉生產出自己的歡愉。我在這歡愉的溫暖中想,哪怕人們最後不知道發現者是誰,但只要他們知道了真理——也行!這個註定影響並改變人們生活的真理,概括起來只有一句話:人類的本質是一場戰爭。
我問:「你想做嗎?」
15:30~15:45 排泄
您的學生朱求是
我甚至要向妻子懇求,「告訴我,為什麼?」
我就像一匹踩在答案上面四處張望的獸,陷入到新一輪的痛苦當中,甚至比沒有這個勉強的答案還痛苦。然後我失眠了,我提醒自己如果得不到有效的休息,來日將白白浪費,因此我採用數阿拉伯數字的辦法催眠。我開始數的時候心煩意亂,接著我知道要順著牆鍾的響聲去數,牆鍾嚓一聲,我就數1,以此類推,當我數到2000餘位時,忽然看到腦海里閃出一面猩紅色的熒屏,我不知道是上帝還是我自己,在那熒屏上寫了五個字:龐大的時間。
人們啊,你卑賤;人類啊,你受苦了,你像狗一樣剛剛降生於這世界,就被上帝照腦門貼上一道終生擺脫不掉的符咒。這符咒就是2081376000秒的時間,龐大的時間。這就是上帝賞賜給人類的所謂福祉,這其實是架在人們頭皮、眼球、咽喉、肌肉、皮膚上的刮刀!
如上這一切,就是我向您託付的一切。
在犯罪前,他的每一秒長得像一小時,都需要自己安排;在逃亡后,他的每一小時都短得像一秒,他甚至不敢睡死,他必須像《烏龍山剿匪記》里的土匪那樣點著煙打盹,在煙頭燒著指頭時,他必須爬起來繼續狂跑。他夢想以此贏得充實的果子,實現所謂的生命質量,卻在逃亡多日後徹底失望,因為他並未嗅到對方緊密的呼吸聲。沒有人懷疑他,沒有人打攪他,他跟陌生人說我殺了人,人們還是面不改色。最後他被這更龐大的空虛折磨得不行,便給同學打電話,將行蹤準確暴露出來。幾天後,警方如約找到一家娛樂城,找了很久沒找到,又是他疲乏地走出來,說:你們太嫩了。
北京中國社科院
睡眠?你不可能整日睡眠;
我父親於2007年12月29日早晨在家中自縊去世,我們發現了這封信件,按照葉老師的要求,我把它按照父親留下的地址寄送與您。
敬禮!
而只要你一閑下來,時間就像細菌一樣瘋狂繁殖,它們揮舞著尖銳的鉗子排著隊來夾你。如果你是四肢癱瘓的病人,你一個小時就要無助地看天花板3600次,兩個小時就要看7200次,一天就要看86400次,你受得了這無窮無盡的折磨嗎?你難道不會為永生而嚎啕大哭嗎?而如果你是四肢健全的健康人,你就必然要拖著可憐的雙腿四處躲避,你要逃避這巨大的空虛,因此即使不想性|愛,你還是進行了性|愛;即使不想上學,你還是選擇了上學;即使不想打牌,你還是組織了牌局。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殺時間。
袁老,在疾病發作時,我是如此厭恨人生,可有時候卻又要感恩戴德呢。要不是這不斷擴散的東西糾纏著我,使我坐立不安,我哪曾如此充實地度過每一秒?阿根廷文學家豪·路·博爾赫斯曾說:「對於永生者來說,沒有輓歌式的,莊嚴隆重的東西」,是啊,現在,垂死的我所看到的日出不正是最後一次日出?所走過的馬路不正是最後一條馬路?所寫的信不正是最後一封信?在這稍縱即逝的經歷中,我無法不感到悲壯,我為此熱淚盈眶。
15:45~18:00 勞動
10:15~12:00 勞動
坐上地鐵后我拆開信,起先只想打發點時間,後來卻被這幾十頁的陳述給帶進去了,及至讀完,人流中的我已是唏噓慨嘆。我想我何德何能,竟被賦予這麼大的使命,也正因為如此,現在我將這封信一字一句敲到電腦上,傳告諸君。
我愚笨而不自知的妻子驚恐地搖頭,說:「不知道。」
「不想。」妻子說。
這個認識的產生,主要得益於三件事的啟示。
我想那一刻,他是悲戚地看著他們,他腦海深處想說的是:我生命的交響樂還沒走向高潮就熄滅了,我好不容易壓縮起來的時間又像一攤爛肉渙散開來了,我好絕望啊。可是他只是說「你們太嫩了」。他要到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漫長的生命。計程車司機特拉維斯也一樣,在屠殺了多名黑社會成員后,他坐在血泊中伸出手指瞄準自己的太陽穴,嘴裏發出噗噗的聲音。在那一刻他應該回到了越南叢林,在戰場上他從來沒有無聊過,可是在紐約他除了開車就是開車,他的車輛周而復始地行駛在時間之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