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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義進死牢后,東西走五六步到頂,南北走七八步到頂,便知道苦了,每日搖著柵欄哭。他一哭整個號子就跟著哭。老獄警聽了幾天聽出名堂,別人哭是恐懼,陳明義不是,陳明義哭得清澈、純粹、含情脈脈。
李喜蘭說:那個。
馮伯韜說:滾。
人們帶著隱秘的騷動走開了,馮何二人走到湖邊,一個將肥碩的身軀細緻地安頓於一方石凳,一個將塑料袋裡的棋子倒在石棋盤上,分紅黑細細碼好。何老二應該好好端詳馮伯韜一眼,可惜他看到的只是溫順。何老二說:「你先」,馮伯韜便像得令的狗急急把炮敲到中路。歷史上他曾無數次啟用這個開局,也曾無數次否決這個開局,他總是信心百倍又惴惴不安,今天他的手縮回來時有些悲壯,他想這是最後一次了,轟你媽癟。他看到何老二果然把馬輕輕抹上來。下了幾步,他分了心,他想自己正不露聲色地走過人群,人們問他贏了么,他什麼也不說,他等著何老二自己去說。可是面前的何老二紋絲不動,只是詭笑著,這帶著同情的詭笑讓馮伯韜漲紅了臉。
大隊長說:你是怎麼殺何老二的?
馮伯韜說:我拿鎚子敲了他腦門一下,他就倒下了。
不行,你得再陪我下一盤。馮伯韜將塑料袋裡的棋子抖得瑟瑟作響。人們看到何老二有些為難,找了好多理由推阻,最後又只能充當大度的贏家,被馮伯韜推進屋。
陳明義是在11月中旬事發的,他一連四天去偷超市的茅台酒,前三天得手了,第四天被逮了個正著。派出所聯防隊員一拍桌子,把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歷史老師震懾住了,他就交代他其實還有幾起盜竊案,人移交到刑警大隊后,刑警接著拍桌子,他就又交代他其實還有一起殺人案,殺的正是信用聯社經警何老二。
陳明義說:我是不得不走上這條路。
醫生說:死了。
馮伯韜說:「我沒注意到,我腦子裡都是棋子。」
刑警問:為什麼不用斧頭?
記者說:我這不是為你好嗎?
刑警問:為什麼不用菜刀?
老獄警接著說:我也讀過一些書,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則對人忠,悌則對人順。你講孝沒有錯,可也不能以一己之孝取他人性命啊。
大隊長說:你拿鎚子怎麼敲的?
而我們還是那隻很大的鳥兒。我們拍打著貪婪的翅膀,嗅著可能的死亡信息,每日百無聊賴地盤旋在雎鳩鎮上空,終於又看到這樣一些事情:縣委政法委書記李耀軍順利當選政協主席;超市員工噓嘆只有傻子才會一連四天在同一位置偷最貴的酒;而林業招待所的會計馮伯韜沒日沒夜、心安理得地操寡婦李喜蘭。有一天操完了,李喜蘭說:戒指呢?馮伯韜好像不記得這事情,李喜蘭便哭,便喊便叫,你這個騙子,你騙了陳明義又來騙我,你這個騙子。
大隊長說:不對。
李耀軍說:那就判死緩。
根據案卷記載,陳明義的犯罪史正是從4月20日這天開始的。這天下午,他拿著診斷書魂不守舍地走,走到百貨大樓門口見到人多,就跪下磕頭。人們問陳老師你怎麼磕頭啊,他就說我爹嘴裏哈出尿味了。人們問尿味是什麼啊,他就說要做透析;人們問透析是什麼,他就說我要大量的現金啊。人們就嘖嘖著走光了。陳明義把百貨大樓的生意磕沒后,自己也有些醉了,然後他看到一輛藏青色的運鈔車駛過馬路,又看到馮伯韜read•99csw•com扯著何老二的制服后擺往湖邊走去。他聽到何老二說:我都替你丟不起這個人。
永遠的勝利者何老二行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子,馮伯韜的棋勢便土崩瓦解了。何老二說:「最後一盤了,以後不和你下了。」往日馮伯韜又窘迫又討好,今日卻是漠然說:「好。」何老二有些失落,順手走了幾步,眼瞅著馮伯韜只是勉勉強強地應,沒將軍就走了,而馮伯韜好像頭顱被砍掉了,僵坐于原地。
審訊進行到第七天時,政法委書記李耀軍走進來,理所當然地坐在主審位置,他說:抬起頭來。馮伯韜緩慢地抬起頭,看到一道寒光刺穿下午灰暗的光陰,直抵自己眉心。他重新低下頭,又聽到那不容置疑的聲音(抬起頭來)。他試圖甩開這銳利的目光,卻怎麼也甩不開,他逐漸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注視、不能縮緊身子的光身女子。他的防線鬆動時發出可怕的聲響,手銬、腳鐐、關節和椅子一起舞蹈起來,他想你就給一聲命令吧,爹。可是青銅色的李書記卻只是繼續看著,就像獅子將腳掌始終懸在獵物頭上。
地區中院說:怕是也判不了死緩。
可是還沒熬到22日,通天的律師就把他保出來了。手銬解下時他覺得手好冷,腳鐐拆下時他覺得腳好輕,整個身軀像要飛到天上去。飄到門口時他抬頭望了眼蒼天,蒼天像塊要碎掉的弧形藍瓦,深不見底。他又回頭看了眼看守所,看守所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招牌,鐵門上建了琉璃瓦的假頂,四周是灰白色的磚牆,磚牆內有無數棵白楊和一間崗哨伸出來,一個綠色的武警端著衝鋒槍在崗哨上踱來踱去。馮伯韜想自己在射程之內,便忙跑進路邊的昌河麵包車,爬進李喜蘭豐腴的懷抱哭泣。
陳明義說:現在好多了,現在說出來舒服了。
李耀軍說:那就判個十幾二十年,我今天把烏紗帽擱這作保,我就不信不是他殺的。
李喜蘭抵擋不住,小便失禁,李耀軍說:帶走帶走。民警就將她像癱瘓病人一樣挾走了。關了有一周,李喜蘭大便失禁,方被保出來,她出來前民警跟她說:你就是作證也沒用,沒有人能證明你們當時在戳癟,你說戳癟就戳癟,說不戳癟就不戳癟,天下豈不大亂了?
刑警說:「那你說哪裡被挖斷了?」
陳明義像是被擦亮了,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回家洗臉,計劃,再洗臉,然後拿著鎚子走向何老二家,在路上他看見喪魂失魄的馮伯韜,心想何老二是一個人等他了,便坐下來像海爾售後服務員一樣用塑料袋把鞋扎住,像磚瓦廠工人一樣戴上厚手套,他還摸了一把藏在寬大口袋裡的鎚子——他是如此細緻,又是如此被愚蠢的犯罪激|情驅使。他走到何家,吸口氣推開門,看到何老二趴在餐桌上打盹。
老獄警說:不是說殺,是說放,人各有天數。
陳明義說:還是見不得世面,害怕。我夜夜睡不著,想著何老二。
刑警問:「有沒有人能證明你當時在散步?」
陳明義說:斧頭太笨,舞不開。鎚子好,鎚子小巧有力,不易見血。我去之前就想好了,對待何老二這樣的大物件,刀不如斧,斧不如錘,出其不意,速戰速決。
馮伯韜再度睡醒時氣力好了許多,這時房門像沒鎖一樣,被縣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檢察院長一干人等突破進來。馮伯韜驚恐地后縮,被李耀軍的手有力地捉住,馮伯韜惴read.99csw.com惴地迎上目光,卻見那裡有朵浪花慢慢翻,慢慢滾,終於滾出眼眶。
李喜蘭說:戳癟。
秋後問斬時,天空晴朗,老獄警陪他到刑場進酒。陳明義說:我想知道我父親現在的情況。老獄警就去打電話,打了很久,那邊醫生才過來接電話。
有七個雎鳩鎮的居民作證馮伯韜傍晚5點半進了鰥夫何老二的屋,但無人證實他什麼時候離開。何老二的死是晚上9點被發現的,來找他頂班的同事發現路燈下排了一隊長長的螞蟻,接著聞到新鮮的腥氣。何老二當時正一動不動地撲在餐桌上,腦後蓋著一塊白毛巾,毛巾中央被血浸透,像日本國旗。
這件案子折騰半年(認罪、翻供、認罪),馮伯韜本來要死了,卻先碰到良家婦女李喜蘭的老公死了。這個男人第三次從北京歸來后數度手|淫,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就讓火車碾了下身。無牽無掛的李喜蘭跪倒在地區檢察院門口,證明4月20日傍晚6點到9點馮伯韜和她在一起。
老獄警說:嗯。
一路上馮伯韜還正常,還有心評點新開業的家私城和摩托車行,到家一見灰塵籠罩下冷靜、寂寞的傢具,便像長途跋涉歸來的遊子,衰竭了。李喜蘭找來醫生吊鹽水,吊了兩日還是高燒不止,迷迷糊糊聽說局長、院長和書記來了,又燒了一遍,差點燒焦了。待到燒退,他通體冰涼,饑渴難耐,先是要梨子,接著要包子,最後等李喜蘭解開衣扣撈出尚鼓的乳|房,他才安頓了。
李耀軍說:還要怎樣充分啊?
何老二歪過頭,從滿臉橫肉里屙出矇矓的眼睛,又睡著了。
李耀軍說:作偽證可是要坐牢的。
老獄警走到槍口下,對垂下頭顱的陳明義說:情況好了一點,在看報紙。陳明義的淚便像雨一樣射在地上。
刑警說:現在呢?
老獄警說:唉。
馮伯韜說:「有一兩圈吧。」
陳明義說:所以我就搶錢偷東西殺人。
李耀軍是從鄉政法幹部做起的,一路做到副鄉長、副書記、鄉長、書記,又做到鎮長、鎮黨委書記、司法局長、交通局長,平調很多年,四十五歲才混到副縣長,本以為老此一生,卻逢上老政法委書記任上病死了,上邊考量來考量去讓他補了這個缺,使他生出第二春,說出「我任上命案必破」的話來。現在卻是如此,放也放不得,關也關不起,他便使了通天的熱忱,在電話里給地區政法委書記做孫子,讓上司組織地縣兩級公檢法開協調會。
大隊長說:嗯,有點接近了。
地區中院說:怕是判不了死刑。
馮伯韜說:鎚子,我拿的是鎚子。
陳明義帶著刑警七拐八拐,多次迷路,終於在一處爛塘指出大概方向。刑警找來民工抽水,水抽幹了,果然看到爛泥里有一把鎚子和一把鑰匙。陳明義被執行逮捕,隨後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從重從快,被地區中院一審判決死刑。
刑警問:「繞了幾圈?」
何老二是個巨蛆式的身軀,慢慢蠕慢慢蠕,蠕過馬路、小徑,蠕到了家門口,正要掏鑰匙,馮伯韜跟將上來。人們又一次留意到馮伯韜眼中可怕的刀光,不單人們看到了,轉過身來的何老二也看到了,可是他不能問:你是不是要殺我呀?
大隊長說:不對。
陳明義說:可這隻是孔子的想當然,孔子還說,謹身節用,以養父母。好像懂得節約就可以給父母養老送終了,但是現在就是講孝道也要有經濟基礎,我每天只九-九-藏-書吃一個饅頭,我父親的病就好了?不可能。你知道孝感嗎?就是行孝道以致天地感動,老天起反應了。漢代姜詩的母親喜飲江水,姜詩每日走六七里挑水,老天就讓他家湧出江水來;晉代王詳的繼母想吃魚,王詳脫衣卧冰到河上求魚,老天就讓冰塊裂開,躥出兩條紅鯉來。我也曾跟著老農去挖新鮮雷公藤,也曾去求萬古偏方,可是我感動誰了?我父親臉色浮腫,精神異常,一不當心就昏死過去。
馮伯韜看到刑警大隊長像個貪得無厭的孩子,便滿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有些地方實在滿足不了,比如交代金庫鑰匙和作案的鎚子丟在哪裡。他發動智慧想了很多可能掩藏的地方,然後帶他們去找,卻找不出來。
刑警問:「你就一直繞著公園散步?」
陳明義說:放了就是殺。我的命、我的大學、我的工作都是父親拿命捨出來的,他賣自己的血。現在他有事情了,我放?他才四十九歲啊,比伯伯你還小啊。
老獄警說:你不能放一放?人都會死,你父親也是一樣。
李耀軍說:4月20日傍晚6點到9點你和馮伯韜幹什麼了?
馮伯韜後來知道李耀軍還是挨了處分,這讓他很過意不去,路上碰見也不敢正視了。馮伯韜也知道自己被釋放是因為實驗中學老師陳明義供出了殺何老二的事,他想他應該感激陳明義呢,要不是陳明義把積案一起交代了,他馮伯韜現在不是在黃泉了?這樣一想,馮伯韜就去醫院給陳明義病重的老父預交了筆費用。
陳明義沒翻出多少錢,最後從屍體褲腰處找到金庫鑰匙,他想接著敲死值班人員去打劫信用聯社金庫——但是走了一陣后,他感覺褲腿有些重,他毛骨悚然地想這是何老二拖住腳了啊,往下看又沒有,便用手摸,摸到一攤尿水。他就嗚呀呀叫著跑回家了。
李耀軍說:你怎麼記得是4月20日?
刑警說:那後來為什麼又不殺呢?
刑警看陳明義說到興起,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演員,便打斷道:你為什麼第一步就殺人?
陳明義說:有一時,沒長久的。醫生說,尿毒症是個妻離子散病、子女不孝病,再大的家業也能敗空。你想尿排不出來,毒全部在體內,要做腎移植,做不起就只能透析,情況好一點一年十來萬,嚴重點就得二三十萬。後來學校借了不少,找親戚借了不少,連學生也捐款了,但這些錢像水滴到火爐,轉眼就冒煙了。
刑警說:「好了,你不用撒謊了,那裡的水泥路被挖斷了。」
馮伯韜說自己是在傍晚6點離開何宅的,何老二把他送到門口,拍著肩膀交代「下不贏就不要下」。6點以後他照例要到公園散步——馮伯韜就是輸在這個環節的。
陳明義說:給自己納投名狀。我想我至少缺二三十萬,總歸是要走這條路的,殺了人後就不能回頭了,就不會猶豫了。
馮伯韜說:「對對,我看到水泥路被挖斷了。」
老獄警說:你不要鑽牛角尖,孔子也有講順應。我說話直接,人都是要死的,你還能攔住你父親不死?你盡心儘力就可以了。
後來,老獄警坐車去那家醫院,知道陳明義的父親像嬌貴的玫瑰一樣死了。醫生說,要每天澆水,一天不澆就枯萎了,兩天不澆就凋謝了。開始時還有個乾瘦的男人扯著一個豐腴女人的衣服后擺來支付費用,後來就不來了。老獄警想好人好事終歸有限。
晚11點,同樣喪偶的馮伯韜輕輕打開自家的防https://read.99csw.com盜門,看到黑暗中像有很多手指指著自己,便想退回去,但是那些冰冷的手指一起撲過來,頂住他的太陽穴、胸口以及額頭。他手中的細軟不禁掉落在地。
他說:二哥,借點錢吧。
此後真有幾個記者趁黑來敲門,馮伯韜開始不理,後來覺得要理一下,便拉開門說:我不接受你的採訪,沒有人指使我不接受採訪,我就是不接受採訪,你要是亂寫我就去你們報社跳樓。
幾名幹事這時一窩蜂地嗔怪道:我說老馮你客氣個什麼呢。馮伯韜眼見這最厚的信封被塞到枕頭下,忙兩手捉人家一手,說:李書記,你看我要怎麼感謝才好啊。
老獄警說:聽說了,你是個孝子。我也嘆,你是這裏學歷最高、教養最好的,走上這條路實在可惜。
陳明義說:我讀書時覺得實在無以回報父親,就天天讀《孝經》,我順讀倒讀,讀得熱血澎湃,就想我要是天子,就有天子的孝法;我要是諸侯,就有諸侯的孝法;即使是庶人,也有庶人的孝法。子曰:自天子至於庶人,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意思就是沒有盡不了孝的道理。
陳明義說:我不能殺我父親。
老獄警說:所以你就搶錢偷東西?
李耀軍說:那個是什麼?
馮伯韜說:那就是拿棍子敲的。
急不可耐地下了幾十步后,馮伯韜將昨夜新記的秘招搬出來,他看到何老二的手頓住,面色凝重起來。他說:快點。何老二看了他一眼,忽而恐怖地笑起來,好像剪刀在輕薄的鐵皮上一次次擦刮。馮伯韜這才猛醒,所謂秘招其實早在多年前的一個中秋節用過,那次雙方棋子出動的次序、兌殺的位置,乃至死子摞起的順序都與這次重合,他好像走進時間的迷宮。
李喜蘭說:那天我例假剛走,我在日曆上畫了記號。
馮伯韜說:就是殺唄,拿菜刀殺。
馮伯韜回答不出來。此後的四五天,他在訊問室不停練習蹲馬步和金雞獨立,有時還不許睡覺。他總是聽到一聲聲呼喚,「你就交代吧」——這催眠似的呼喚幾乎要摧垮他孩童般執拗的內心,讓他奔向開滿金黃色鮮花的田野,可他還是挺住了,他知道一鬆口就是死。
他說:二哥,借點錢吧。
那個時候,關在死牢的馮伯韜還不知道自己正像一顆菜被不停議價。當他接到縣法院11月22日開庭審理此案的通知時,還不知縣法院不斷死刑案的規矩,還以為自己終究難逃一死,便含著淚吃掉所有的飯菜,又抽出巨大的雞|巴手|淫。漿漿快要射出時,他大喊:李喜蘭你叫啊,大聲叫啊,你痛得昏過去,你要昏過去啊。
李耀軍說:你清白個屁。我跟你說,婊子,案件本來可以了結的,你現在阻礙了它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受到上級批評了你知道不知道?
馮伯韜說:你們太講禮了,這個我不能要,太多了。
陳明義說:我父親。
李耀軍像是大哥看著小弟遍體鱗傷歸來,濃情地說:老馮啊,你受委屈了。接著他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210天來政府對你的賠償,有四千來塊。馮伯韜把手指觸在上邊,猶猶豫豫,李耀軍便用力塞到他懷裡。接著李耀軍又取出一個信封,說:七個月來你的工資獎金照發,合計是七千塊。馮伯韜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又見李耀軍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我們辦案民警湊的一點慰問金,一共是一萬塊。馮伯韜連忙起床,卻被李耀軍按住了。
馮伯韜高聲應著:我知道,我知道九_九_藏_書
何老二怒了:你沒見我在睡嗎?快走快走。然後就著還沒消失的呼嚕又睡去了。陳明義往門外退了幾步,站立了十幾秒,猛然朝前疾走,一鎚子敲到何老二肥厚的後腦勺上。何老二嗯了一聲,全身哆嗦一下,又睡了。陳明義索性到廚房找來白毛巾蓋住它,連續敲十幾下,直到血冒出來。
李耀軍把另一隻手搭上來,說:也沒什麼感謝的,你就踏踏實實休息,你休息好,養好身體,我們也就安心了。然後他們連泡好的茶都沒喝就走了,快到門口時,李耀軍像是記起什麼,轉身說:你也知道的,現在的記者聽風便是雨,瞎雞|巴亂報。
馮伯韜說:嗯,我趁他不注意,拿鎚子敲了他後腦勺一下,他就倒下了。
老獄警捉過陳明義的手,扯起衣袖端詳,說:你也賣了血。
假如我們是一隻很大的鳥兒,當我們盤旋在1998年4月20日的雎鳩鎮上空,就能看到這樣一些事情:副縣長李耀軍意外擢升為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實驗中學老師陳明義跪在百貨大樓門口磕頭;良家婦女李喜蘭的老公又去北京治療不孕不育了;一支外縣施工隊在公園外的水泥路上挖出一道巨大的坑;而林業招待所的會計馮伯韜正追著信用聯社經警何老二要去下棋。我們將這些信息分揀、歸類,就會抹去最後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件。
大隊長說:不對,你再想想。
馮伯韜後來終於是不知羞恥地開了口。第一遍發出的聲音囫圇不清,像羞赧的人被請到主席台;第二遍就清晰洪亮起來。他看到李書記眼裡的劍光一寸寸往回撤,最後完全不見了,只剩一汪慈愛的湖,他備受鼓舞地說:我殺了何老二,還貪污了公家三千塊錢,還偷了算命瞎子一百多塊,還有。可這時李書記頭也不回地走了。等到刑警大隊長坐回主審位置,馮伯韜索然無味。
馮伯韜說:「是啊。」
老獄警說:沒別的辦法想嗎?
老獄警揀了個艷陽天,把面黃肌瘦、腿腳晃當作響的陳明義引到亭下,倒了一杯酒,說:你是為誰哭?
地區檢察院當時正準備提起公訴,越想越不對,索性把案卷和李喜蘭的保證書一起退回縣裡,說了四點意見:一是殺人動機存疑;二是兇器去向不明;三是陳述內容反覆;四是嫌疑人出現不在場證明,不能排除是他人作案。縣委政法委書記李耀軍當晚帶人找到李喜蘭,把保證書拍出來,又把槍拍到保證書上。
馮伯韜說:拿斧頭剁的。
李喜蘭說:我以我的清白擔保。
這幾乎是一個永恆不變的場景:馮伯韜躬著身子扯住何老二的制服下擺,而何老二背著雙手走在前頭,遇見熟人了何老二就向後努努嘴,意思是「你看看,你看看」。雎鳩鎮的人們早已熟知兩人的這種關係,這種關係就像月亮必須圍著地球轉,地球必須圍著太陽轉,可是這天他們的眼睛睜大了,心臟狂跳起來。他們覺得馮伯韜是拿著一把刀子押何老二進地府,他們看到馮伯韜刀子一樣的目光。他們不能攔下何老二說你要死呢(就像不能攔下公路上的卡車說你要發生車禍呢),這不可思議。
陳明義慢慢飲了那杯酒,說:他人性命,我父性命,我取他人。
陳明義說:我父親得的要是必死的病,我也就死心了,可他不是。我不能把他丟在醫院自己去吃飯去上班,我吃飯上班然後他死了,沒這個道理。
地區檢察院說:證據不夠充分。
陳明義說:菜刀不能一招致命,被害人容易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