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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前言

寫作時我很平靜。我從來不讚美也不認同這種行為,但也沒有急不可耐或先入為主地對它進行審判。因為一個作者一旦將自己設置為正義的化身,他的立場便可能偏頗,思想便可能空洞,說教便可能膚淺,所揭示的也可能為人們所麻木。在這方面,我遵循加繆的原則,像冰塊一樣,忠實、誠懇地去反映上天的光芒,無論光芒來自上帝還是魔鬼。
在原初的動機上,我的主人公一心只想著「如何充實」,殺人只是這一動機的外延。我著重探究的是這一動機。從動機上看他和過去的我並無區別,很多年我都渾渾噩噩,無所事事,每天盼望世界大戰。只是我止於語言,而這個主人公卻付諸行動。他設想過頻繁地做好事,好讓受恩人去搜尋他,但他想這樣的搜尋註定鬆弛、鬆散,從技術上並不能使他充實。因此他去當了惡棍。在殺那個漂亮、善良、充滿才藝的女孩時,他考慮的也是技術,因為殺掉一個完美的人,會激怒整個社會,進而使追捕力度增大。
但最終我還是害怕,因為書寫這種罕read•99csw.com見的罪惡,就像揭開一個魔盒的蓋子。我在小說中讓檢察官說,這種僅僅因為無聊而殺人的行為,它不可預測,使人膽寒,性質早已超越殺人放火、強|奸拐賣,攻擊的是我們整個制度、傳統,以及賴以活下去的信念。
最終因為我的專橫霸道,我和女友分手,每天早上六點多起床上班,晚上八點多回家,我總是試圖在網站工作中保護住精力,但每次回來都氣息奄奄,一個字也寫不動。然後我等周末。在周六,我會因為要找到續寫感覺而苦苦推敲,因此最終只剩下周日能暢快地寫幾千字。在這過程中,平均每三天,父親都打電話來,以商量的口吻問:「找女朋友沒有?」我每次都心藏怒火。我想說:「正因為你想讓我結婚,我有了一間房子;正因為要還月供,我不敢輕易辭職、跳槽;正因為這狗日的工作,我每天被消耗一空。」
我差不多忘了它。直到二〇一〇年,在倒騰櫥櫃時看見材料,才想起還有這一遭。我想到自己如何儘力搜集資料,如何九-九-藏-書曠日持久地推算,如何試圖去法庭旁聽,如何鑽研加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的三部著作——我想到這些狂熱的準備,以及它的草草收場,便被一種恥辱感緊緊包圍,就像一個窮人生不起孩子。
殺死他!殺死他!
也許能寬慰我的是電影《桂河大橋》。在曼谷西邊的鐵路上,善惡分明,日軍要修橋,而盟軍要炸它。在糾纏中,來自英國的戰俘尼科森僅僅為著自身的榮譽感,以極高的效率將桂河大橋修起來,並讓它有了雄偉的姿態。那是藝術的姿態,預示著他既不為日軍服務,也不為盟軍服務。他超越正義,為橋本身而戰鬥。
我將他設置為一個純粹的人,就像電影《計程車司機》里的特拉維夫,他的子彈註定要射出,至於射死的是總統候選人還是黑社會,他並未深究,他只是需要子彈射出。他並沒有先天的善惡動機,只是在效果上,他不能殺死總統候選人而可以擊斃黑社會成員,因此被捧為城市英雄。而我的主人公,他的行為為世人不齒,他們集體呼喊:殺死他!
https://read•99csw•com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這篇薄薄的小說終於修改完畢。當時是下午,窗外鋪陳死氣沉沉的建築物、冰塊、樹和時光,我一人呆坐,不知悲傷應該從哪裡來。我有一個朋友在寫完長篇后號啕大哭,我覺得我也應該這樣,但一直沒等來。我對自己很失望。當夜我失眠,恐懼像大風不停地刮進空洞。我害怕這一切都是在做無用功。
現在回想這篇小說的寫作歷程,有如夢魘。它作為慾望的斑點,誕生於二〇〇六年夏。那時,我看到一則簡短報道:一個年輕人殺死同學,沒人能找到他的殺人動機。當時我和文學的關係很簡單,只是一個普通讀者。
這篇小說標題(原名)為「貓和老鼠」,喻示的是互動關係中的位置與使命,一個窮凶極惡地追,一個沒日沒夜地逃。小說的主人公在被無聊完全侵蝕后,再也找不到自振的方法,因此殺人,試圖贏得被追捕所帶來的充實。想一想這場景:就是要睡了,也要在指間夾一根燃燒的香煙,好在煙頭燒到皮膚時醒來,繼續逃命。
我想從頭來九-九-藏-書過,而生活中別的事情也按照它的軌道運行過來,擠成一團。在祖母下葬的同時,我按照父親的要求,購買新房,準備結婚。而因為寫作所帶來的對生活的敵意,我與女友的關係其實已走到盡頭。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三日,我看著世界盃報道的加班表,哀楚欲死,感覺就像游泳好手要將自己溺斃,「好,我陪你們去生活,陪你們買房、結婚、加班」。我像困獸憤怒行走,最終作出的卻是相反的選擇。今天看來,這個選擇沒有辜負我,但相比《月亮與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蘭德,以及不少狂熱的朋友,我還是缺少出格的勇氣。他們都曾為創造的理想辭職,而我只是命令自己無論如何也要開始。我容易在妥協狀態里生存。我在開始時打上這天的記號,後來才知在四年前,同樣是這一天,主人公的原型受激|情驅使,舉起屠刀。這是一種可怕的巧合。
因為這種創造的害怕——我創造了一個純粹的惡棍——最終我抹去他的名字。一本小說有主人公卻沒有名字,因此討論起來就不方便。我既想你們看見作品,又想read.99csw•com你們忘記它。
阿乙
有一天接過父親電話后,我翻開電話簿,找到一個自認妥當的人,發簡訊:我喜歡你。她和我進行了接觸,但是猶疑。對女人來說,這種緊迫的求愛不但值得懷疑,還值得鄙視。在見到她后我笨手笨腳地抱她,被掙脫開,這事情就完了。後來父親問我如何,我說高攀不起,聽得出來他很悲哀。
2011年10月23日
一個作者,還是一個正義的作者
殺死他!殺死他!殺死他!
我和很多事物擦肩而過,料想這報道也如此。但在幾個月之後,我發現它自行變大,成了一個恐怖的世界。我每天都裝載著對它的廣泛理解和無窮編造,就像背負重物。二〇〇七年春節,我沒有回鄉過年,試圖將它產下來,但只寫出十五節。當年五一,續寫兩節,國慶時又加了一節,但被迫停手。因為寫作間隔時間太長,文本前後掣肘,互相矛盾,詞句也因時間將盡而顯得倉促凌亂。當時它叫「殺人的人」,有八萬字左右,計劃總長度為二十四萬字。因為這個,後來我只敢寫短篇。一些人還以為這是一種文學上的自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