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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

開始

「少一點,買不起。」
我便走了。身後一點聲音也沒有。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男女間兩敗俱傷的分手。我走得越遠,越感覺到她是真的沒有利潤,但又不好意思回頭。然後就在我要走過街道轉角,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時,她喊:「等等,二百給你了。」我轉過身,看見她朝我招手,便也舉手朝她揮舞,然後才獰笑著,算是如願以償地走遠了。我身上只有十來塊錢。
她明確下達判決,我才全身汗濕著走出來。我坐在沙發邊沿,像頭伸在鍘刀下的囚犯那樣,等待她憤怒地走出來,告訴我我都幹了些什麼。但她出來時卻只是往包里塞幾件舊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只有二百。」
直到醒來再也睡不著。
嬸子拉亮燈,只遲疑一兩秒,便朝卧室走來,我撲到地上,喘著粗氣,數出一個數字:四十四。她撩起布簾,探進頭來,不知道我的後腳正將大紙箱推回去一點。
「你說實話。」
「不用。」我虛脫起來。然後她走了。她走掉很久就像還沒有走掉一樣。我去卧室看,保險柜的罩布不像被扯起來過。
「叔,你要誠心,四百拿走。」
今天的計劃里沒有買衣服這九-九-藏-書一項,不過出於憐憫,我還是走進一間服裝店。店主三十多歲,個子矮小,臉像干黑的橘皮,剛被一位稍有姿色的顧客羞辱。我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開服裝店也是她在行使作為女人的權利。我就是這麼想的。可她一抬頭,我便後悔了。這是一種沒辦法再低眉順眼的眼神,我走到哪裡,它就跟隨到哪裡。我待要走,聽到她奇怪地喚,叔。她說:「外邊一千多的我這裏賣幾百。一樣的貨,都在我這裏淘。」說著取下一件T恤,「先試試,不試怎麼知道效果?試好了再談價錢。」她說得十分生硬。我在鏡前比畫,看不出和原來的自己有什麼不同,因此當她說「你穿著就是合身」時,我將它扔了。她說:「你想要什麼樣子的?」
「我要的你沒有。」我走出去。
謝天謝地,布簾是拉好的。
「明天我去你們老家碰你叔,需要幫你帶錢么?」她說。
「不要,隨便打。」
「你說說看。」
這時我得找點事情干。
我輕輕旋轉鑰匙,一次又一次,像是落進無解的宇宙。時間消失了。外邊傳來腳步聲,停在門前,一串鑰匙叮叮噹噹響,來者找出一枚https://read.99csw.com插|進鎖孔,防盜門便發出嗒的一聲。有人來了,多麼正常啊。我繼續旋轉鑰匙,直到猛地意識到什麼,瘋狂扯它,扯不出,索性扭斷了。嬸子打開第二道木門,我憑感覺罩好罩布,將邊角拉直。她先後關上兩道門時,我將舊雜誌和瓷瓶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對,又放一次,然後捉起地上的花盆。我的手劇烈顫抖,幾乎讓它掉落下來。
我睡過去,直到醒來再也睡不著。這時我得找點事情干。我懷著僥倖心理,拉亮燈,推開空紙箱,移走花盆、一捆舊雜誌和一個插著塑料花的瓷瓶,扯起罩布,找到那個鎖孔在上的保險柜,將鑰匙插|進去,慢慢試探。接著我拉滅燈,重新試探。黑暗使我專註。有一次我打開過它,裡邊藏著郵票、像章、銅錢等玩意兒。
「不好好讀書,做什麼俯卧撐。」
我還買了透明膠,我試著將一隻手粘起來,繞上一圈,很久才能撕扯乾淨。
「二十六七吧。」她不知道我對這個答案滿意與否,惶恐地看著我走進試衣間。我出來后將衣物丟在一旁,盯著她看了有六七秒,問:「多少錢?」她果然像得救那樣飛起來,懸空按好計算九*九*藏*書器:「都給你打了最低折,共六百,只收五百八。」
今天,我去買了眼鏡。起先試的是墨鏡,但那樣欲蓋彌彰,後來挑了副普通平光眼鏡,這樣它既不招搖,又能將人們的注意力有效地轉移過來,默認我為近視眼。人們總是傾向於相信戴眼鏡的人。
「出去。」
她將我踢起身,好像要尋找什麼,一無所獲,然後像是極隨意地拉開紙箱,捉起瓷瓶,接下來也許要挪走花盆、雜誌,揭開罩布,查看那個保險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說話,說什麼都可以,就是想說,說完就掐死她。她此時卻回過頭來,詫異地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怪,不是叫你去讀書么?」我瞬間臉色通紅,僵立在那裡。
「二百。」
「皮鞋和公文包也有?」
她走進去一邊瞅著我,怕我走掉,一邊在紙箱里翻找。果然都湊齊了,只有公文包是棕色的。我拎著東西進了試衣間,換好出來照鏡子,見桌上有啫喱水,說:「打一下不要錢吧?」
我遠遠地跟著何老頭兒上樓,他關上門,我才小心地打開自家的門。屋內那些陰猾的精靈撲上來,我知道它們叫空無。我坐著發獃,不知該如何應付。據說,勞改犯都在漫read.99csw.com無目的地工作,以至出獄后變成出色的鞋匠、木匠、裁縫或者雕刻師。而我只學會手|淫。我走進卧室,拉上布簾,套|弄著,很快射|精。
「都有。」
「二百買走四樣東西,生意做不起。你要買一件還好商量。」
現在她住在分院宿舍,漫長地裝修著一所附近的別墅。叔叔去地方掛職已久。我一人住這裏。以前日日盼,現在卻覺得不過爾爾。只能說,住在房裡的人們,最後都讓房子得勝了。
我想起媽媽交代的,要對半砍,但我說得更狠:「二百。」
我睡過去,
「少一點。」
我擠出一團,將頭髮梳得油光,覺得是那麼回事,便問:「現在我看起來多大?」
「二十。」
「頂多再少二十,否則一點利潤也沒了。」
下午六點半,我回到軍校家屬院,何老頭兒恰好也回來。院落像空墳,只住著他和我,門口卻有人二十四小時站崗。對軍校新兵來說,這是一項修鍊,學校是這樣要求他們的,他們執行得很好,四肢併攏,像站進自己的身體那樣站著。
「說不清楚。」我走到門外,她像條遺憾的狗跟出來。這時路上走來一位幹部,穿著筆挺的襯衣西褲,踏著鋥亮的皮鞋,夾著九_九_藏_書一個公文包,我說:「就是這樣的,你有嗎?」她低呼道:「有的,有的。」
「黑咕隆咚的幹什麼呢?」她徹底拉開布簾,讓燈光漏進來。
「本兒都不夠。」
我想當嬸子看到保險柜被盜竊一空時,會頓足驚呼,叫苦不迭,最好是能痛哭流涕。這是她應得的。我和我的一家不欠我的叔叔什麼,我來省城投靠他,是這個家族歷史上最重要的交易之一。在爸爸和叔叔還年輕時,成績更好的爸爸作出讓步,為供叔叔讀大學,在煤窯里埋下肺癌的根。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員的嬸子,僅僅因為自己是省城土著,便覺得我們全都是欠她的。媽媽送我來省城時,拿出土產,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你們自己也不容易。」我真想對她吼:「我媽媽比你有錢多了。」我住進這裏后,她和叔叔還沒搬走,我每天蜷縮在陽台,羞愧得恨不能自殺。我洗澡,她會將煤氣關掉;偶爾看電視,她又踩著高跟鞋走來走去;她不說我不能坐沙發,但我一旦起身,她便拿抹布來擦;而只要看見地上留有腳印,她又匆匆用拖把拖上幾個來回,就像拾糞老農歡喜地發現了又一坨牛糞。
「那你說多少?」
「俯卧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