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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前奏

她唯一的秘密是一隻小狗。她窩藏著它,處心積慮地與母親周旋,不足兩天,便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事。每天下課,她都找人寄養,最後找到我。我有一間房子,一個人住。我把狗養死了,因為惱恨地踢了它一腳,它從此一蹶不振,死在她懷裡。她用小鐵勺一勺一勺挖它的墳地,淚水汩汩而出。我告訴她是別人踢了它一腳。
何老頭兒每次都搶著說:「想啊,就看玩什麼。」
從此,我再也不會回到這所學校。
何老頭兒回來時,我對手機,是下午六點半。我想你真他媽不愧是一個軍人。
我們像兩棵樹、兩根木棍那樣擦肩而過,而我心知,我是殺過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對你媽逼的對不起。趕緊的!」
他鬆開手,我咳嗽起來,我想這樣會勾起同情,但他還是抽了我一記耳光,並狠踢了我一腳。我淚花翻滾,朝他鞠躬,關好門。我想捂死小狗,但它也被嚇呆了。我給孔潔發簡訊要她趕緊帶走,它卻又叫起來,我便一腳踢向它肚子。它輕飄飄地飛起來,重重落在地上。
這是一條永遠也不主動叫喊的老狗。但在我收養孔潔那隻小狗時,不知道它怎麼將信息傳遞過來,我這邊的小狗瘋狂刨門,不停叫喊。就是那次,何老頭兒猛拍我的防盜門,接著用腳踢。我想捂住小狗,但它掙扎得更厲害。我只能打開門。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他掐著我的脖子,臉色紅透,眼珠突出,牙齒全黑了。
我覺得有九_九_藏_書一把彈簧刀,事情就會有一種儀式感。我將它藏在包里,走過人群,不一會兒就忍受不住誘惑,將手伸進包里,按起按鈕。嗒,它彈出去,嗒,它收回來。我感到眩暈,我是死神,可以隨時決定這些路人的生死,而他們只能將之歸結為偶然。但我得挑選。在我心中,一個人被殺是因為他值得被殺。我覺得這些人都不太合適,直到走來一個一邊用小梳子梳頭一邊左右張望的年輕人。他大約一米八,穿著巨大的皮鞋、修長的西褲和能顯現胸腹的黑色緊身襯衣,就是瘦得有點過分,肩寬僅一尺左右,這讓他看起來像一根可笑的扁擔。但這並不影響他對自己的良好判斷。他緊抿嘴唇,威嚴地走過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還懷才不遇地爬上寡婦的肚皮,而今天已然升職,擁有獨立的辦公室。
得到這個答案,何老頭兒心滿意足地走掉。他從來沒有遠遠地跟著小姐去一趟出租屋。他解下拴在樹上的皮帶,一再念叨著「操|逼」,和他的狗去附近公園了。我懶得再跟,走回家裡,往鎖孔里倒肥皂水,用老虎鉗夾住鑰匙,還是弄不出來。我獃獃站著,脾氣像小瓶里升溫的氣體那樣,慢慢膨脹,終於爆發出狂怒的力量。我握住老虎鉗不停地砸鎖芯,那東西帶來巨大的反作用力,幾乎震斷手臂。
照相的地方有塊釘好的白布,前面擺著一張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都行注目禮。輪到我時,我感到很不自在https://read•99csw.com,照相師傅把腦袋從照相機后抬起來,說:「你也該理理你那亂蓬蓬的頭髮了。」大家哄堂大笑。我嘴唇哆嗦,臉色發紅,但還是抬起下頜,將茂盛的鬍子、咬緊的腮幫留在鏡頭裡。我讓眼神顯得冷漠。我覺得這種照片就應該按通緝令的標準拍,這時講究美沒有任何意義,這就是我留給你們的最後印象。
在上學之外的所有時刻,她的母親都像一條可憐的狗跟著她——這是她跟我說的。在她的父親死掉后,她成為母親唯一的財產,被關在門裡,像工人那樣操練小提琴。每次演出,母親都僵硬地坐在台下,細細觀察觀眾的表情,然後極其嚴肅地將她領走,直到有天她讓所有觀眾起立鼓掌,母親才摟住她,又是哭又是笑。
「我和我的嬸子很麻煩。」
第二天上午,我去看鎖孔里斷掉的鑰匙,它像陽|具,被長著牙齒的陰|道悲哀地咬死。我需要一把老虎鉗。我去學校拍畢業照,可以順路買回。
他繼續朝前走,碰到一夥圍著三輪車下棋的,背起手慢慢看。應該是有人出棋沒按照他的意志,他大聲嗟嘆,這樣別人就和他爭吵起來,以他孤零零的勝利告終。他們白著眼,騎走了三輪車。
現在,她看到我在看她,覺得我有事,便走過來。她的眼神充滿柔情,就像一個啞巴看到另一個啞巴、一個聾子看到另一個聾子那樣。我們都死了爸。她說:「你很不開心。」
「對不起。」
九九藏書不知道,說說看。」
「對不起。」
回到家屬院,我用老虎鉗夾住鑰匙的殘柄,卻使不上力,轉也轉不動,扯也扯不出。弄了一小時后,我憤怒不堪,握住老虎鉗往保險柜狂敲,只覺虎口震痛,眼淚翻滾。我想事情苦心編織如此,毀在這麼一個小細節上了。
「我真不知道。」
合影后,我找到多少有過一點交情的李勇。他驚懼地看著我。他告過我的密,我們為此打架,他輸了。我寬宏大量地拍他肩膀,摟著他耳語:「一日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卻又被緊緊攫住,不得安生。我起來數趟,每次都以為能找到辦法,卻只不過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當中。
我不敢直視她黑漆漆的眼睛,隨便又說了句「沒法活」,便不安地離開了。
我也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想打電話告訴這世界上的隨便什麼人,我是怎樣發現一個小市民在藏寶時所湧現出的奇怪心思的。她有著近乎愚蠢的聰明,對誰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覺得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她將寶貝粘在保險柜底下。她昨天將我轟出來,是想自己蹲下去摸那裡,她摸到了,安心地走了。
「你都知道還要我說幹什麼。」
下午一點半,隔壁門響動,是何老頭兒出門。事雖不濟,我還是按照計劃,強打精神跟出來。何老頭兒牽著一隻獵犬,它抬腿時就像一匹老馬那樣斯文,懶勁十足。有時他和它停下來,他搔手臂,它側過長著疥瘡的背去蹭他的腿。當它趴住不肯走時,他九-九-藏-書吐唾沫,連續踢它的腹部,說:「養你有什麼用,死了算了。」而它只例行公事般地哼幾聲。他得用皮帶抽,它才努力支撐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有時為了讓它走得有信心,他會往路上撒些餅乾渣。
「玩什麼你還不知道嗎?」
「操|逼。」
「你要不想住,滾!」
「對不起。」
然後他走向一堵牆,牆兩邊分別是街市和工地,牆下蹲著三五個穿著鮮艷上衣和平常褲子的中年婦女,正大口吃著盒飯。一些穿白背心的老頭兒夾著碟片、提著食物逡巡在那裡,裝作不知道她們是幹什麼的,直到她們說:「想玩嗎?」
「吵死人,都幾點了!」
「對不起。」
「你他媽還想不想活了!」
買到老虎鉗后,我清查餘額,還有一百來塊,索性又換地方買下尼龍索和彈簧刀,這樣就剩不下幾個子兒。我知道購買管制刀具需要開證明,因此開始只打算買水果刀,但當店主露出共謀者才有的笑容時,我忽然覺得不必那麼謹慎了,要了匕首。他將我拉到內間,找出一箱軍用彈簧刀,我挑了最便宜的那把。
我現在跟著他,卻是沒有恨,我覺得那走著的只是一具木乃伊。我能理解這個過去俯視幾千人的教官現在所擁有的特有的寂寞,他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時間的無限延長。他睡眠時間很少,很早起來遛狗,太陽升起時歸來,聲勢浩大地做飯,然後去崗亭處取報紙,逐字逐句地讀一個上午,再聲勢浩大地做飯,午休一小時,最後從家裡出來,帶九九藏書著那隻萬壽無疆的狗。有一天,他既沒遛狗,也沒做飯,而是穿著整潔的軍服,佩戴燦爛的勳章,早早坐在樓下。傍晚了,一輛吉普車才開進來,他鼓起水汪汪的眼睛,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和來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樓,看到那些慰問人員一個個像被綁架了那樣焦灼不安,不禁覺得好笑。
這天光線柔和,照在成行的綠樹上,使學校乾淨、疏朗。他們團在一起,唧唧喳喳,我站在一旁格格不入。照相分兩個步驟,每人先照頭像照,最後合影。在等待時,我窺視著孔潔,她穿著白色絲綢演出服、淡紅裙子,打著藍色領結,不時擦汗濕的頭髮。太陽照下來,使她更加的白,就像照在雪地上那樣讓人心慌。
後來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
後來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卻又被緊緊攫住,不得安生。我起來數趟,每次都以為能找到辦法,卻只不過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當中。最後一次起來時,我萬念俱灰,只想怎麼懲罰它。我對著它狹長的入口撒尿,然後雙手抓住立腳,像牛那樣拱起半邊肩膀,連吼三聲,將它頂翻。它嘭的一聲倒下去。不可能指望它會自己散架。但在它底部,我看到一隻粘緊的密封塑料袋。拆下袋子,再揭開裡邊的塑料泡沫和舊報紙,便看見一隻像鏡子那樣又圓又扁的玉佛,有些晦暗,湊到光線下看,卻又分明活了。它笑個不停,眼睛、眉毛、嘴巴在笑,就連額角的絳紅色胎記也在笑,笑得肉脂和衣服像波浪一樣翻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