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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

準備

「五百。」
「為了我你還不讓我吃。」
我們思考著同樣的問題:
帽子拿在手裡,我轉動著它,又將它戴在頭上。我在想還有什麼遺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開旅行包,將東西倒出來檢查,果然發現少了一把剃鬚刀。這並不致命,下樓買一把就是,但它還是提醒我,這是我人生中能主動做的最後幾件事之一了。
「信不信我賣兩萬?」
「買,一萬我買。」
出來后我將機票塞進排水口。
下午,我找到曾經去過的那間服裝店。店主穿著舊連衣裙,撲在收銀台上打盹,嘴角流著口水,一絲眼白可怖地露出來,門口的喇叭則來回播放清倉的消息。我看見上次試過的襯衣、西褲、皮鞋和公文包還堆在那裡,沒有收拾。
它充滿無限的可能性。
後來我很少與她糾纏,她愛怎樣就怎樣。但現在,當她的聲音傳來,一想及自己要永遠滑向另一個世界,我便淚花翻滾。我想起一本書里說的,「人只有一個媽呀」。我靜靜地坐著,悲傷地聽她嚴肅的說教,她說:「你的人生大事落實了,更加要聽叔叔嬸子的話,平時放勤快點。」
「怎麼可能?」
「明天下午。」
我躺在地上,沉浸在將要離去的憂傷里,給媽媽打電話。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給她打電話。我們經常吵架。
「我將來要是得癌吃不下東西,你不是白搭?」我將東西扔了,聽到她蠻橫地說:「那你現在也不能吃。」我覺得她只愛錢。她每次看見我消耗它,眼神都會充滿失去它的悲壯。read.99csw.com我覺得是這樣的,如果要在一千元和我之間作出選擇,她會選前者。但後來我覺得並非如此,之所以經常發生這些可笑的爭執,是因為我的成長讓她害怕。這個文盲唯一懂得並且經過實踐檢驗的道理是辛苦賺錢,這是她能控制我的唯一資本。
剩下的他只能聽天由命。
此後我開始收拾房間,客廳本來就小,嬸子居住時,往裡又添出許多無用的東西。我關死兩邊的玻璃窗,拉上窗帘,將電視櫃、沙發、鞋架、盆景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到一個角落,用拖把將空出的地方拖得一塵不染,隨後將洗衣機從衛生間推出來,擱置在門邊。那些彈簧刀、尼龍索和摻好老鼠藥的餅乾袋則放在屋角,透明膠撕開,粘掛在牆上。
一名逃犯他會往哪裡逃?對我來說,
「我還不是為了你的將來。」
他攤攤手,做出無能為力的樣子。我便走掉,我聽到他又嗯嗯啊啊起來,知道他在組織詞語,便索性急走出門。我藏在樹后,窺伺著店門。未過數秒,他果然像老鼠那樣張望著走出來,看見我便拚命招手:「你來,你來。」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這時,一個跛腳的乞丐端著鐵筒移過來,我見裡邊都是一毛五毛,索性將褲兜里的一萬元放進去。乞丐低頭看著,脖子僵直,欲哭無淚。我踢了他一腳,他想到什麼,棄掉拐杖,風一般遁了。店主錯愕不已。我想他明白了,我並不在乎玉佛能賣多少,我只需要一萬。
「你不會少的九*九*藏*書,你怕我反悔。」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我寫了一頁又一頁,直到再也寫不動。
「那你認為它應該值多少?」
彼此又沒什麼好說的,我便問:「嬸子去了嗎?」
我哭得那麼傷心,以致很久都覺得不真實。我走來走去,終於就著悲傷,找出本子,記起日記來。我絞盡腦汁,只寫出幾個乾巴巴的句子,後來便這樣寫: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一萬。」
爸爸死時,媽媽一滴眼淚沒流,也不覺得害怕,開始做生意。她將飲料賣給別人,自己則用熱得快燒水,有時貨物來了,為省搬運費,自己一箱箱搬回來。我要是吃點什麼零食,她便說不衛生,都是臭油炸出來的。我說這麼大的牌子怎麼可能坑害顧客,她說,那也是錢,你吃掉一袋,我得賣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賺回來。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吃飯時,我開始省著點花,去火車站坐的也是公交車。這是事情的原則。距離火車站很遠,我便拆下手機電池。
「一萬。」
他笑了,說:「小兄弟你很會開玩笑。」我覺得這是恥笑,拔腿要走,聽到他說:「三千吧,大家都誠心點,三千是個合理的成交價。」
火車站廣場有一面孤牆,繪著巨大的中國地圖,人群像魚兒般擁來擁去,將它一遍遍經過。我站在它面前,像站在時間之河,一天之後公安局長也會站在這裏。我們思考著同樣的問題:一名逃犯他會往哪裡逃?對我來說,它充滿無限的可能性,而局長必須拿起奧卡姆https://read.99csw.com剃刀,將目標削為兩處:一、逃犯在那裡有著重要的利益或情感約定;二、逃犯在那裡有認識的人。
我拔腿又走,我覺得自己這是在賭博,我也不知它到底值得多少。我想他要是不跟過來,我也不會輸,還可以死皮賴臉回去。他的行動證明這是件無價之寶,他在跑,這個老東西就像鏈條生鏽的自行車那樣,咔嗒咔嗒,在艱難地跑——還沒有我走得快。我停下來,說:「你真要買,去取錢,我在這兒等著。」他果然又毫無尊嚴地跑回去,到門口時回頭一望,發現我沒走,便堆出下作的笑容,比畫出一根手指。我正義凜然地伸出兩根,他表示明白。
我覺得就這樣,便掛掉電話,然後給孔潔發簡訊。我說:「我實在受不了,真想殺掉我的嬸子。」她回電話過來,說:「你別急,冷靜點,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好不好?」她的聲音像是自天而降的水瀑,纏繞在我身上,轉瞬又消失掉。我頓在那裡,衝動莫名。當它再度傳來時,我聽分明了,那是柔弱、真誠、焦灼和不離不棄,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即便她愛的是所有人。我放聲大哭。
我取過玉佛,說:「五百你買方便麵去吧。」
「這個要問你,你是專家。」
「那你覺得值多少?」
她給我倒茶,不停地說:「我就說你看起來不像不誠心的人。」我見如此,索性將單子交給她,她從自己店裡拿,或者去隔壁店裡借,將我需要的皮帶、鞋油、香水、帽子整齊全,還將那半瓶啫喱水送給我https://read•99csw.com。我讓她將帽子換了個大號的。
「什麼時候走?」
次日一早,我來到舊貨市場,遊盪很久,才挑好一位看來識貨的店主。他面相清瘦,白髮蒼蒼,戴著老花鏡,與人對視時自有尊嚴。我想他說個差不多的價,就收錢走人,但他鑒別好后卻不置一詞。我問值多少,他嗯嗯啊啊地,好似要說,又不說,只是不舒服地看著我。我再三催促,他才說:「小兄弟,你認為它值多少呢?」
「你當我是什麼?」
「兩萬。」
他沉吟再三,又報出五千。我直視這個老者,一字一字地說:「一萬五。」他說:「你看,你開始說一萬,現在又說一萬五。」
他用拇指划著玉佛,說:「玉倒是玉,就是太陰了。」
他提錢來時,一定要先察看玉佛,確信沒有掉包,方給出一捆一萬。我推回去,他便補了一捆。我將一捆塞進包內,一捆塞進褲兜。他說:「你也不數數?」
「當然是為了你。」
「想買了?」
我說:「嗯。」
「你賺錢到底是為了什麼?」我說。
我敲打著桌面,她從久遠的地方醒來,「看中什麼了?」我指著那四樣。她看著它們,又看看我,記起來了,說:「二百你都不要。」
我到售票大廳排隊,準備買明天下午四點半離開的票,半小時后陡然想到它是過路車,可能晚點,便走出隊伍重新盤算。最終買好的是明天下午四點十分從此地始發的票。售票員說只有軟卧,我說不要,她說沒有硬座,我說那就站票。此後,我找到一家離火車站很遠的機票代九九藏書售點,接通手機信號,當著攝像頭拿出身份證,花幾百元買到一張明天晚上九點出發的折扣票。
我還買了老鼠藥、壓縮餅乾和礦泉水。其中一袋餅乾在家拆著吃了,吃不掉的倒進去老鼠藥,就著塑料袋揉,直到它們被揉碎揉勻。然後我像任何即將遠行的人那樣,亢奮地收拾行李。我將錢塞到旅行包最裡邊,將內褲、鞋油、牙刷、牙膏、毛巾、洗髮水、肥皂、餅乾、礦泉水鋪好,再在上邊放置眼鏡、公文包、襯衣、西褲、襪子、皮帶、皮鞋、啫喱水、梳子、香水。火車票和兩張身份證放在錢包里。有一張是假的,是蓄鬚之前出於好玩,花一百元找辦證廣告辦的,在那上邊我叫李明,北京人。
我捫心自問,在這世界與誰也沒有約定,如果非得算上一個,那就是自己。很早以來我就想去海拔很高的名山觀看日出,我一度覺得這是治療人心衰竭的唯一辦法。而我在異地認識的人,媽媽、大多數的親戚以及原來的同學都住在A縣,只有一個姑媽家的表姐生活在遙遠的T市。
「來了,看得起我,給我帶了好幾件高級衣服呢。」
「不,我要,我要兩套。」我從一沓錢里抽出四張。她狐疑地看著,笑容忽然像傘般打開,人飛將起來。這讓我感覺自己像上帝,我是在將甘露灑向最困厄的女人,使她獲得往下活的力量。
她打好包后,搓著手,像孩子等待領賞那樣。我又抽出兩張,她說:「多謝叔,叔是大老闆。」我真想湊過去親她一下,手卻抽回來一張。我眨眨眼,走了。我想她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