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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Ⅱ

逃亡Ⅱ

「你他媽給我滾出來。」那脾氣暴躁的人狂踹起門來,好像要將它筆直地踹翻在地。釘住插銷的螺絲很快鬆動了一顆。我焦灼地走動起來——哪裡都讓人窒息,我快炸裂了——直到自己一把推開窗戶。我喘著粗氣,看見後院空無一人,陽光照清楚地面的每一顆顆粒。
我向後退卻,看見門底縫隙有兩團陰影。在我面前站著一個穿著巨大皮鞋的男人,我們隔著門對面站著。我覺得連呼吸也停止了。隨後陰影像空氣毫無預兆地消失,是他躲到一旁去了。這是一個極富耐心的警察。
我插好插銷,走到窗口,看見孤零零的後院和太空。我一人在此,不知道為什麼在此。
不久樓下又噔噔噔躥上一人,老遠喊道:「這麼久你幹嗎呢?」
我背著旅行包,爬上窗戶,反身摳住窗沿,夠上木梯。我想快點下去,腿腳卻因總是被迫向上用力,極不協調。也許他們正站在下邊等著,但是沒有。我將旅行包扔出去,急忙地翻越圍牆,翻到一半回頭,看見一雙牛那麼大的眼睛驚愕地看著我。他是廚師,雙手垂著,嘴巴一開一合。這個口吃一定是在組織語言。樓上傳來門裂開的聲音。我說噓,從兜里摸東西,他更緊張了,我便跳下,將兜里的二百元蠻不講理地塞進他手裡。他像是看見可怕的事,孤零零地搖頭。我捉住他汗津津的手,讓他將錢捏緊,然後推著他,直到他自己能走了。他幾乎是無聲地哭著,走進廚房。
廳堂無人九九藏書,電風扇吹著賬單,應是走掉沒多久。我踏上樓梯,彎到過道,走至門口,打開掛鎖,推開門,又關上門,插上插銷,沒發出任何聲響。我將手機、望遠鏡丟進旅行包,背起它走到門前。此時外邊異常寂靜,陰得讓人恐懼,我站著沒敢動。不一會兒,樓梯間果然傳來男性的腳步聲。他一步一步,不是那麼急,但也絕非無所事事。他朝二樓走來,也許會上三樓。但他只在二樓口稍微停頓,便輕聲走向這邊。也許是隔壁住客,腳步消隱了。也許是隔壁住客,我等著他開鎖,但是沒有任何動靜。
起先幾天我不出門,只是下樓吃飯。廚房建在後院,有矮牆圍著。有次吃過晚飯,我用石頭敲掉幾塊扎在牆上的碎玻璃,將原本隨意支著的木梯架在我的窗口下。我覺得自己心思縝密,但這時毋寧說是無事可干。
第二次出門我買瞭望遠鏡。我坐在樓頂觀察縣城,所見無非是一人在廚房洗碗,另一人坐在床邊一針一線地納鞋底,然後所有窗帘拉上,燈滅了。我走回死悶的房間,終於急不可耐地翻出手機。這是最後一個還能帶來奇趣的物件,自逃亡之始,它便像婊子一般誘惑我。
我提著包走進這家叫利民的旅社。它是民居改建的,廳堂擺著香爐。一樓窗戶安著鐵欄杆,地上很潮,能聞到被窩的餿味兒,我要了二樓的房。他們登記我的假身份證,見我是北京的,有些恭維,但後來當我提出換電視機九_九_藏_書時,他們便關上門。黑白電視機屏幕上只有一條白線。窗帘是破的。單人床上鋪著發黃的床單,枕頭黑不溜秋,沒有枕套。衛生間有人字拖,其中一隻卡帶脫落。
火車在第一站停靠時,我跟隨很多乘客下來,躲進陰影中的花壇,蹲在那裡。很久過後,一輛動車馳過,這列火車才開走。小攤小販推車而去,遠處鐵門關死,我下到鐵軌,像穿行於墨汁朝前走。腳下不時踩到屎,這使我感到屈辱,好在只走上十分鐘,便有燈火顯現。
第二次出去時,希望死得更快,還沒走遠,我便聽到同樣無法抗拒的命令:回去。也是在此時,我比誰都懂何老頭兒遭受的折磨。他在冬天想念夏天,在夏天想念冬天,出去想回來,回來想出去。但是無論在哪裡,世界都是堅壁清野。也因此,這個鰥夫在頻繁進出家屬院后,給自己定下嚴苛紀律,使這荒涼的出行與回歸也變得有秩序起來。
我感到勞動的愉悅,很快卻又泄氣了。我聽到體內無法抗拒的命令:出去。好像外頭有節日永不謝幕,煙花在砰砰作響,好像還有愛情留給冒險家。但當我走進它,所見無非是一塊水泥磚重複另一塊,一根電線杆重複另一根,一張似曾相識又極其陌生的臉重複另一張,我穿越一條又一條街,不曾逢迎一次車禍、一場打鬥,甚至連輕微的吵架也沒有。我不便用假身份證也不敢用真身份證進網吧,當老遠看見「電影院」三字興沖沖趕去九*九*藏*書時,只見著一片廢墟,人們在那裡賣著十元三樣的雜碎。郵亭沒有新聞報紙,我買上曬得發黃的《體壇周報》和《舊聞周刊》,回來一字一字地讀,讀了七小時。
我忍住,沒有打開它。
我是急切走去的,就像這地方是我熟悉的,但一靠近,便看見那些路燈、房屋、招牌甚至陰影都長著鋒利的刀子,殘忍地割我。幾個青年停止打檯球,一動不動地看著,不清楚我是從黑暗的哪處鑽出來的。而旁邊坐著的老頭兒,則搖著蒲扇,張開沒有牙齒的嘴笑(我想即使他們將我殺了,他也會這麼讚許地看著)。很快,一群摩的衝來將我圍住。他們說著急切的方言,眼神毫不掩飾地露出兇殘。我甚至覺得他們都不想等待我的答案。我被一隻坐騎帶走,聽任它東南西北繞上一圈,收走五十元。
我只用三步便翻過矮牆。在那裡我撿起包,背著它,一路跑進蒿叢。
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們沒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飛機停下來,好甩出繩梯,將我們撈走,帶我們去一個充實的地方。
「守什麼守?」後來者大步走來,伸拳敲門,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一拳拳擂進我的心窩。「沒人。」他惱恨地說。但是先來的提醒他:「怎麼沒有?你沒看掛鎖是開的?」
我站起身,朝山下跑。堅硬的路面將我的腳蹬上來,牙齒上下磕碰,腦殼都要被蹬破了。我在山下等到一輛三輪車,急急說,去利民旅社。在車上錢就付好了,但當它快read.99csw.com開到時,我又叫它繼續開。旅社門口停著一輛白色儀徵車,那裡一直不曾停過車。司機說:「你到底要到哪裡?」我爭辯不過,在一處公廁下來,躲進拐牆,窺伺旅社。好一陣子,旅社才走出臃腫的兩個人,他們面紅耳赤,剔著牙齒,緩步走向汽車。在那裡他們搖上車窗,開了一會兒空調,才走。我瞅著兩邊無人,走出,沿一條直線急速閃進旅社。
次日下午我去往人民公園。那裡的山丘近似高爾夫球場,間隔有幾座樹林,林中伸出烈士墓尖角。丘前有人工湖,湖心建有一亭,一座白玉橋將它連到岸上。岸上是萬人廣場,無數噴泉頭立著(像豎琴)。廣場上曬著草藥,遠處停著一輛時風農用車,它缺少後輪胎,用一根木樁頂著。此刻除了我,公園裡空無一人。
我和他,我們都像是自己
我走上烈士墓台階,給手機裝上電池,打開它。信號不好,走到最高處時,它才艱難地彈出一條未讀簡訊。我是懷了很大期望的,但它是:我是幸福大街二手房置業顧問張賓,出售房屋請與我聯繫,這是我的號碼,請保存一下!謝謝!
在遠處的山頂,我用望遠鏡遙望公園。湖水、廣場和樹枝泛著空蕩蕩的光芒,廣場上多出一位拾垃圾的。接下來幾次仍是這樣。我在暗淡下來的光陰里打盹,醒來時照例舉望遠鏡,卻見那裡車來車往,站滿了人。我甚至看清了他們的憤怒。他們目光如炬,仇恨地掃來掃去,手上不時揮舞著木棍或狼九_九_藏_書牙棒,好像隨時要對躥出來的我來一下。一條警犬不停地吐著舌頭,像桀驁的馬猛拉韁繩,走在前面。他們哄著它,跟著它嗅來嗅去,一通瞎跑。
沒有鳥叫,沒有風。光線透過樹枝鋪瀉到石子路面,一動不動。我想起一篇小說,一位作家在被世界冷落後,孤獨地走向墳墓,在要蓋好棺材板時,豎耳傾聽,萬一有人喚他呢?但是沒有。我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我想坐在這裏等警察。在被槍斃前,我沒什麼好向人類說的,也沒什麼好交代的。最後我是哭著跑掉的。我拆掉電池,快步翻下烈士墓,追上一輛三輪車。
我和他,我們都像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們沒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飛機停下來,好甩出繩梯,將我們撈走,帶我們去一個充實的地方。甚或那地方一點自由都沒有也可以。但是什麼奇迹也沒發生,我們不得不繼續忍受著時間。
他們將公園踩壞了。
我總是睡覺,睡過分了,就手|淫。牆上的派出所通告,已能背誦,合計八十五字,包含三個感嘆號。有一次聞到濃烈的死鼠味道,我去尋找,發現衛生間里有一盆洗衣粉泡著的臭襪子。我像高貴動物厭惡自己的糞便,厭惡這自我製造的孤獨。我開始極其耐心地編織僅剩的生活。我給地板沖水,用拖把拖,再跪在地上用抹布擦,然後拿出鞋油,細細擦鞋,隨後又拉緊抹布,在鞋面扯來扯去,直到它光亮得可以照見影子。
「我不是叫你在樓下守著嗎?」先來的人低聲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