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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Ⅰ

逃亡Ⅰ

我將T恤、短褲、拖鞋扔在廁所,換上襯衣、皮帶、西褲、皮鞋,梳好頭髮、用啫喱水定型,噴上香水,戴上眼鏡,夾著公文包,才又拖著旅行包回到候車室。我的腰和肩膀不由自主地往下松塌。我命令它們挺直,渾身不自然。但當有位中年男子親密地看我時,我便不那麼覺得了,在他眼裡我是有穩定工作的斯文人。我們七七八八地聊起來,他問我幹什麼的,我說是IT公司的。我一點也沒有說謊的感覺。我覺得他要是有女兒,一定會許給我。
不一會兒廁所傳來鎖把轉動的聲音,我快步走去,和那一邊朝外走一邊系腰帶的婦女擠來擠去,擠了好一會兒才擠進去。我用肩膀頂住門,鎖上三次方鎖好。我想待半小時,等他們檢查完,走了,再出來。外邊傳來手忙腳亂的聲響和人們的低呼,我想準是警察明白了。我意識到自己是將自己幽閉了。下半截車窗封死,上半截則開著,能看見擦過的黑魆魆的天空,我拉它的把手卻拉不動。
我聽明白了,面如枯木,心下卻瘋狂、不可遏止地笑,直到尿意襲來。我在廁所那麼長時間不撒,現在卻要撒到褲襠上。我吸緊陰根,去敲廁所門,敲不開,便走到盥洗室,瞅read•99csw.com瞅沒人,掏出傢伙。好像撒了幾分鐘,十幾分鐘,好像還會往下撒。我羞愧死了。
人們踩著座位將東西塞向行李架,或者端著滾燙的方便麵,跌跌撞撞行走。我等他們忙完,走過過道,后三排全部空著。車廂中部坐著一個可憐的農民,腦門出汗,雙手顫抖,衣服濕透了(就像剛剛漿洗過),正歪躺著呻|吟。有位女乘客拿出藿香正氣水,他艱難地搖頭。也許他會死。我坐到最後一排。
我不是離開這裏,而是斬斷。
有陣子,火車像是在無聲無息地走,我甚至能感到風吹。但等旁邊火車不見時,我才知那是視覺誤差。我心如刀絞,時刻要發作。說起這種禁錮,就像幾十裡外的情人要走了,而我還待在雨夜,徒勞地推著泥潭中的馬車。很長時間內,窗外的月台都是空蕩蕩的,靜默一片,我恍若看見自己被警察帶離此地,我決定屆時大喊:「謝謝你們,謝謝鐵道部,還有火車。」我喊得出口。
不一會兒,乘客們鼓噪起來,我加入進去,拍打欄杆,像他們一樣極其憤怒。很久以後,過道里才走來兩個人,將檢票口打開。我朝前瞎擠,回頭看上一眼,又覺得沒必要。那read.99csw.com裡什麼人也沒有,沒有警察,沒有保安,也沒有車站工作人員。我等乘客走完了,才像趕著一群鴨子,慢騰騰地走進過道、台階和月台。一輛綠色的火車靜卧著,散發出遠方才有的自由氣息。我像是不得不走進去,走進倒數第二節車廂。
永別了。
我是在噔噔噔的追擊聲中醒來的。完了。火車在朝前開,我還是想我完了。直到周圍那些素昧生平的面孔一個個浮出來,浮清楚,我才回到現實。我去上廁所,那裡被鎖死,我便走到過道吸煙。火車像是魚,在黑蒙蒙的海底穿梭,我感到一點點的詩情畫意。
趕到車站時,只有一分鐘列車便停止檢票,而前邊排著漫長的等待安檢的隊伍。有幾次我想插到前邊,但並沒這麼做。趕也沒用。候車室里的人應該像漏斗里的沙子漏得乾淨,工作人員在過道走上最後一圈,鎖上鐵門。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時間早被耽誤了。
走回座位時,我卻看見車廂那邊真站有兩名警察。他們拿著刷卡器那樣的東西,像掃蕩,極為有效率地檢查每個乘客的身份證,而這些清白人,幾乎是欣喜地從包里翻出它,呈上去。我無法判定這是一次有目的的檢查還是只是例https://read.99csw.com行檢查,我甚至連往下考慮的時間也沒有。我折回到廁所,能感覺到他們兩人都抬起頭看我。我彎著身子,捂住肚子,拍門,聽到裡邊說:「急什麼急。」我裝作到下節車廂尋找廁所,走到一半,悲涼地想起這是最後一節。我坐上一個空位,呆若木雞。也許可以躲到座位底下,但那是個蠢辦法。
我以為火車這就開走,它卻長時間停著。乘務員走進乘務室,將自己鎖在裡邊。我想過去質問:「我一切都按規矩來,但是你們呢?你知道你們會耽誤多大的事嗎?」
孔潔的母親應該報警了。學校五點放學,現在是六點。警方根據衛星定位很快能找到我家。一想到這裏我便後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將孔潔的手機帶出門,隨便丟到哪裡,但我讓它的信號消失在我的房間。我開始蠻橫地說服自己。我要讓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說服自己,女兒快畢業了,總會有點事,比如手機沒電,和同學聚餐去了。「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回來,看我不罵死你。」她一定這樣安撫自己。
我就這樣開始逃亡生涯。
沒人來過問我。我爬起身,甚至感到失落,就像事情最終只被完成一半。乘客們在議論:那個農民走過去時,忽而猛力九_九_藏_書朝前撞,將年輕警察撞翻在一邊,但老警察只一拍,他便被拍倒在地。老警察用手肘壓住他的喉嚨說:「我早就看出你這老東西有問題。」
我在哐當哐當聲中睡去。在夢裡,我恐懼地走向檢查線,老警察拍打完我全身,幾乎是不耐煩地叫我走,我想振臂呼喊,又感覺另一名警察抬起頭來。這是一道帶有可怕責任心的年輕人的目光,它像探照燈一遍遍掃來,不時停留於我的背部——還有十來步就平安了——我在他的狐疑中強撐著前行。但只走了幾步,我便聽到他索命般地喊:「瞧,他身上有血。」瞬時警笛四鳴,我奪路狂奔,腿像裝有彈簧,大踏步飛過屋頂。飛了很久落地,我以為將他們甩遠了,回頭又見他們百折不撓地跟過來。我急忙躥入路邊的老樓。
後來我數數字,數到二百它會開,數到六百也會,但它不開。及至我下定決心去找乘務員讓她放我下車時,它又發出長長的嘶鳴。我僵立半路,似變換一人,歡快起來。天快黑完了,大片暗藍色下墜,樹枝在後退,房屋在後退,一輪月亮慢慢跟著。萬物終於他媽的在運動。我又哀傷起來。我不是離開這裏,而是斬斷。永別了。
我拖著旅行包走向候車室,僅僅只為佐證這一read.99csw.com事實。但在那裡,乘客死坐著,列車的鐵牌還掛在檢票口上方。也是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廣播里屢次播放的是這趟車晚點的消息。我想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是這個意思。
過了一會兒,那邊過來一人,是那個農民。他的肩膀不時碰向座位和車壁,應該是要找個地方嘔吐。他沒能拉開廁所,繼續朝前走,我低聲厲喝:「回去。」他朝我分辨著,嘴角抽搐。我像守衛領土那樣重複著命令:「回去,回去回去。」他便想到什麼,軟塌塌地往回走。
急促的敲門聲傳來了。我不敢吭聲,他便踢門,併發出不容辯駁的命令:「滾出來。」我覺得力量這東西在體內將我撐得很難受,它們需要我跑,我卻寸步難行。我快為此瘋了。外邊咒罵聲越來越厲害,當他終於罵到我媽媽的肥屄時,我勉強找到支撐點。我想,不就是這麼回事嗎?我殺了人,但你也不至於侮辱我的老娘。你怎麼侮辱我都可以,但你憑什麼侮辱我的老娘?我因此兇狠地轉開鎖,拉開門。來者捉住我的衣領,我試圖推開,但他力量巨大,幾乎像拎小雞一樣將我拎出去。然後他急急闖進去,門也沒關好,便褪下褲子,拉起肚子來。
過道只有安靜的空調風,我從未聞過這麼多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