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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施

實施

她被永遠毀了,就像一大塊玻璃被從頂樓扔下來,被永遠毀了,無法挽回。
我有些語無倫次。走著走著,我渴望台階能無止境地延伸下去,可它們卻一級級地少。我對自己說:「沒事的,沒事。」
我們還奇奇怪怪地談了一些,事情看起來永不會發生。直到牆鍾的卷簧突然彈動,它就像一把刀彈中我的心臟,使我痛苦異常,緊接著鍾噹噹當連響三聲。我笨手笨腳地走到她身後,抱住她的腰,捂緊她的嘴巴、鼻子。她不停噴出的氣息,打擊著我的手掌。我的手像是死死摳進她的面頰骨。她試圖用手扳,扳不動,便掐,掐到什麼就像拿剪刀剪,然後又騰跳起來,就像一匹不肯馴服的幼獸。我沒想到她會有如此力量,不禁大汗淋漓。我倉促耳語道:「求求你溫順點,求求你。」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為自己胡亂斷人感到羞慚。我覺得就是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啊,我要對她動手。但這時好像不是我要對她做什麼,而是她主宰著我,讓我去對她干點什麼。她像聖母一樣走在前頭,將我帶上台階。
我的身軀完整通過崗哨時,所有器官都解放開來,鼓噪著要抬起我,拚命跑。沒有什麼比壓制這種衝動更痛苦的事。我僵硬地抬起腿,放下腿,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到一定距離,才試著快一點,但又不敢讓他看出來。我想他正將手指叼在嘴裏,看著read.99csw.com我的背部,苦苦思索。他是換崗上來的,不知院里來過一位女生,否則很快就可以在我和一聲尖叫之間建立起聯繫來。他一聯繫起來,就會像火箭般飛來,一腳將我踹倒,然後用反關節技術將我死死鎖住。
我有些慌亂。
她猛然頓住,軟下來。作為感恩的一部分,我稍許鬆開手,讓她重新呼吸。後來我想這是合情合理的,一個男的想和一個女的發生性關係,多次動武不能奏效,說出這句話后,她頓在那裡,準備懊惱地接受現實。但這不是強|奸。我扯下牆上的透明膠,用牙叼住,扯出半尺長。她一直愣著,等到透明膠快要封死嘴巴,才又撕又扯。她像吐果皮一樣將它們吐出,然後雙手撲在空中,發出一聲尖叫。聲音像突兀的炮彈飛出去,滑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準確落到遠處的街道,落在別人的心臟上。我想幾分鐘后,軍人和老百姓便會操起武器,黑壓壓趕來。她還要喊,我捂住她,掏出彈簧刀,彈出刀刃,對著她的腰腹猛刺一刀。
我看見細密的汗珠從她的脖子上滲出,晶瑩剔透。她真像一件光新的瓷器,身體滲出雨後綠樹才有的清香。我再也走不動了。她轉過身,等著我。這閑暇片刻,她用手攏住眼睛,看了一眼天空。那裡沒有一絲雲,藍色蒼穹深邃而無止境,太陽像是無數電焊光聚攏一處。沒read.99csw.com有任何聲音。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像腦癱病人一樣傻傻地笑著,然後繼續走。我飽受折磨,幾次想喊住她,叫她滾,滾得越遠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親來,怎麼可以讓自己的女兒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去相信一個人?
我木訥地點頭。
我大口喘氣。孔潔正往下掉,我鬆開手,她便整個滑落在地。她嘴巴張開,眼睛突出,眉骨、眼眶、鼻樑、面頰骨這些原本隱藏的部位全部顯現出來,而潔白的T恤已染出一團極端的紅,就像紅上澆了一層紅,鮮艷怒放如牡丹。我從沒見過如此大的牡丹,覺得恐怖。
一輛計程車停下。我將旅行包扔進去,擠進後車廂,嘭地關好車門,猛然癱倒。數秒后,師傅轉過腦袋來問:「去哪裡?」我才急忙說:「快,火車站。」計程車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駛上主幹道,像摩托艇在寬闊的水面飛行。我回頭看了幾次,確信無人跟蹤,方拆下手機電池,將帽子扔到窗外,並翻出剃鬚刀,慢慢颳起鬍子來。這時,我看到窗外從來沒有這麼好看的陽光,也從來沒有這麼和善的人。他們像兒童,天真地奔向鮮艷的花叢,載歌載舞。
她表示不解,我又重複了一次:「就是內容的一部分。」
我說:「是內容的一部分。」
她終於走到門口,問:「你嬸子是不是好難說話?」我說:「水離開盆了,就這樣。read.99csw.com」她拉開門,裡邊漆黑一團,「怎麼不開窗帘?」我走過去拉亮燈,關上防盜門和木門。她忐忑地說:「在裡邊?」
我嗯了一聲,走到卧室,撩起布簾探視。不知為什麼到這時候,我還要裝得確有其事。我說:「她睡著了。」她便細心察看屋內,看到旅行包,似乎明白,又看見洗衣機,「這個也要帶回老家?」
她說:「我感冒了。」
她說:「沒晚吧?」
她被永遠毀了。
這是我第一次殺生,手和心靈都空蕩蕩的,就好像不是刀子在刺,而是泥潭似的肉將刀子吞吸進去。我的思維跟著瞬間被吞吸到一個光溜的地方。我想擺脫這可怕的感覺,手又不聽使喚,連刺三刀,直到手被熱氣騰騰的血淹沒。熱臊的腥味像潮水一次次湧上房間。我拖著抽搐的她來到窗前,用刀挑開窗帘一角,看見哨兵正站在院內側耳聆聽,好像不能確信聲音是從院內發出的,就連是不是人類的叫喊也不能確定,但他分明是聽過的。沒人來印證,他極為遺憾地走回崗哨,自己給自己立上一正,站直了。
她說:「什麼叫沒事,這麼大的事。」
我重洗了一遍,穿上過去常穿的那件T恤以及球褲,拖上備用拖鞋,戴上帽子,背好旅行包。如此打點停當,我朝房間看了最後一眼,發現尼龍索和餅乾袋還在屋角,遂將尼龍索塞進旅行包,餅乾袋提在手上。我拉開窗https://read.99csw.com帘,確信無人,便打開門走掉。
我說:「早來晚來還不都一樣。」
兩點是約好的時間。一絲風都沒有,巨大的光明映射在小石路和棗樹葉片上,哨兵孤零零地站著,車輛不斷經過。我給她發簡訊,沒有迴音。等待總是這樣,無盡荒謬,特別是等待一個女人。她們在出門前極其漫長地化妝、穿衣,試圖找到最合適的自己。她們對遲到很有道理。
她問:「你怎麼還戴帽子?」
兩點半,我判定她不會再來,走回房,在牆上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後靠在牆上,承受巨輪沉沒一般的遺憾。我想只能隨便找個人,時間不多了。我戴好帽子,將彈簧刀藏於褲兜,走出門來,卻見孔潔正在和哨兵說話。她看到我,走過來。她今天梳著馬尾辮,穿著純白T恤、淡藍色裙子,脖子上掛著水晶鏈子,手腕戴寶石色小方表,套著三圈紅色小佛珠,鞋前綴了一朵花瓣清晰的蓮花。她的生活被安排得如此精巧。她眼若黑珠,面若紅粉,嘴唇近乎透明,胸前起起伏伏透不上氣來,像是從畫中走出來。
我顫抖著扶住牆,淚眼婆娑地嘔吐起來。我竟將她,竟將一個人敗壞成這樣。但為著已鑄成的瘋狂,以及隨後站在這裏的法醫也能感到驚悚(他們總是對屍體熟視無睹),我蹲下,持刀在她臉上划割,隨後朝肉身猛刺,就像在刺一個無用的水袋。刀刃斷掉,血污濺滿九九藏書我的臉。我將她抱起,頭朝下,腿朝上,倒放于洗衣機內。我跌跌撞撞地朝衛生間走時,還看到她在朝洗衣機里鑽。
我脫掉衣服,打開蓮蓬頭,沖洗自己,大片的血滑落下來,匯成紅色的水流。我一直低吼著沖洗,以為洗乾淨時,又見鏡中的后肩還有大片血污,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我決定將肉身分為七個區域,從上到下逐片重洗。洗到一半我像遊魂一樣走出來,在血泊中巡視,沒找到,又到洗衣機里翻,終於找到她的手機。它還有信號。我拆掉電池,將它扔掉。
我一邊走一邊將摻著鼠藥的餅乾渣倒在路邊,後來手實在抖,便扔了袋子。哨兵背對著我,筆直地站著,我將拖鞋拖得很輕,想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明白這自信其實一擊即潰,我的背部說不定就有塊血跡像花朵般愚蠢地開著。在穿上它前是不是檢查過,已不記得了,我想走回去。這時他的右腿像是抽筋,輕抖一下,接著一隻鞋離開地面。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轉過身來。我僵在原地,雙腿狠狠搖動,發出要命的聲響(我怎麼就不|穿一條長褲出來呢)。我哆嗦著嘴唇,不知作何解釋,就等他走下來逮住我。但他認出帽子下的我后,露出親密的笑容。他嘴唇啟動,像是有很多話說。我綿軟無力地搖頭,他便只說了一句:「你不舒服?」我點點頭,走過去。我想他很孤獨,找不到分享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