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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Ⅰ

結束Ⅰ

逃亡像捉迷藏。我去敲門,跑掉,他們衝出,四散尋找,然後惱羞成怒地站在荒野。我跑丟了一隻鞋。當某一天看見T市界碑時,我目瞪口呆。它是殺人當日我搭乘火車計劃中的目的地,那裡住著表姐。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瞎跑,潛意識卻叫我來到此地。我感到疲憊難以遏制,就像耕作一天的牛在黃昏望見村莊的輪廓。
我看見她揮舞著這自認為是武器的軟草。我看著她可笑地這樣干,可是沒有什麼比這更傷害人的了。我的雙手伸展,五指岔開,腿腳仍保持前行的姿態,人卻石化了。我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但很快我便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我可不想陷在這裏,讓自己冒出自作多情的焦味。於是我極不耐煩地擺手,說:「我只不過想找你討口水喝。」
在隨時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須見到她。
她望望旁邊,嘴唇哆嗦。我起先以為她是害怕,後來看出是唇語。她用抹過鮮艷口紅的嘴唇描出幾個無聲的字:「快跑,快點跑。」我猛地回到自己的處境中,轉身就跑,快要在沙地上滑倒時,匆忙奔向公路。我聽到無數槍栓拉動,狼狗集體噴出低吼(那https://read.99csw.com呼吸帶著濃烈的腥氣)。一輛汽車像是摩托艇般賓士在湖面,劈波斬浪而來。
重複。
我走進燴麵館。門口的姑娘鞠躬,說「歡迎光臨」。我看著她嘴唇緊閉,感覺奇異。等下一個顧客進來,我發現情形還是這樣,她的嘴唇並不張開,而聲音已嗡嗡地傳出來。這是一種超自然,就像派發傳單的人最終可以像削蘿蔔那樣將傳單削向每個路人。這是生活的主旨。
我等到瓜棚的人停掉電風扇,坐一輛開來的麵包車走了,才走下山。到山腳時,表姐恰好低頭抱著一捆草出來。她背對我,弓著身子,用鍘刀鍘著它們。屋兩邊長滿雜草,路邊有塊已收割的稻田,蟲子在犁過的泥面上跳來跳去,一陣風吹來,光燦燦的樹葉不停抖動,寂靜得瘮人。表姐幹得很麻利,嚓一聲,一段整齊的草無聲地落進筐內,接著又嚓一聲。她完全沉浸在節奏里。
公路上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沒有動物。遠處也沒有警笛。太陽照在柏油路上,像照著一堆凝滯的、緩緩起伏的波浪。我朝那邊望,屋門已經關好,窗戶拉上帘子,沒九九藏書鍘好的草在風的吹動下,雜亂地起舞。她胖了啊,有魚尾紋和孩子,小富即安,一心一意巴結丈夫,像是虧欠他一樣天天哄他,給他做吃的,賺錢。而我是猛然侵入這平靜生活的惡魔。
我走回山上,繼續觀察。很久以後,一個肚子滾圓、嘴唇肥腫的男子才蹣跚走來,緩緩叫她的名字。她拉開門,緊張地張望,忽然一把抱住他。他拍她背部,她便哭起來,鼻子下都冒出氣泡。他又鬆開她,拉起弓步,啪,兩手一拍,讓左手平伸,右手高舉,向下剁,做出斬首的動作,於是她笑起來。她不知道笑會從哭中突然生出,因此頓住。等到他撿起石頭,大聲喊叫著向路那邊虛擬的敵人扔時,她便徹底大笑起來。我扔掉望遠鏡,讓它滾下山去。
我笨拙地、徒勞地抬腿,很快虛脫,一把撲倒在路邊的斜坡,金星狂崩,但它呼嘯著衝過去了。它衝起來速度那麼快,以致很快在我的視野里變成一個移動的小盒子,就像它才是逃命似的。
我說:「你能不能不吃?」她停住咀嚼。我掏出二十元,「扔了吧。」她接過錢,百思不得其解。我走出去后回頭望,她又喝九_九_藏_書上一口水,將手頭剩下的麵包塞進嘴裏。
我看到這脆弱血脈的另一支從橋那邊走過來。我死了爸。我只有一個爸,死了。表姐擦著無聲的淚水,將我的頭掖在臂彎里,將我保護起來,從此不讓這天、這地、這人、這黑夜來恐嚇我。她總是憂心忡忡地望我一眼,就好像她才是母親。她這麼一望,想到我從今往後像個孤兒了,淚水便又洶湧出來。
房屋大門緊閉,像是無人,等到正午,炊煙又升起。幾隻蟲子像拉緊發條的玩具般叫起來。我感到一種被阻隔的痛苦,就像吊在房梁,嘴巴被粘死,看著毫不知情的家人圍桌談話、吃飯。
在隨時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須見到她。
濃重的汽油味快要將我嗆死。
我現在只是想見見她。
我搭車來到城郊,登上長滿樹的山。遠處有塊平地,一條彎曲的公路穿透它,不時有車輛像幽靈般躥過。路西邊是棟孤零零的屋,表姐出嫁時只有一層,現在加蓋了一層,但沒有貼瓷磚,油黑的磚瓦和鮮亮的鋁合金窗形成對比。路邊樹蔭下搭著瓜棚,三四個赤膊的漢子打著撲克。我覺得他們是便衣。第一,他們吹的電扇,電線是從https://read.99csw.com房屋那邊接來的;第二,他們的背部粉紅嬌嫩。
圈套。
我喝過就走。
我感覺她是個誘餌。萬物此時像先知,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就像我正一步步踏進口袋。我行至半路了,進退不得,背部陣陣發涼。她這時像是預感到什麼,停止鍘草,緩緩轉過身來。「你是?」她只這麼一問,便將自己嚇壞了。她張大嘴巴想喊,卻像是在夢魘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卻什麼也沒喊出來。她哆嗦著退到案台邊,抓起一把草。
囚徒。
多年前,當我來到這裏參加她的婚禮時,她還是那樣,胸部長著兩個硬澀的梨子,因為乾瘦,腿顯得分外地長。她一直將我們送到無法再送的地方,才轉身回去,她走遠了,回頭停住,淚眼婆娑地看著這邊,手搖得越來越慢,最後停滯在空中,好像從此訣別了。我爸爸死時,她回來過一次,扶著姑媽。姑媽得的癌症比爸爸還重,但是生命力更強,滿頭白髮,面色堅毅,像烈士一樣毫不屈服,而表姐的眼睛哭成了桃子。
無聊。
我在葬禮上無所適從,像是極不情願地被人推上舞台。我知道應該哭泣,眼窩卻越發乾燥。叔叔和媽媽也是這九九藏書樣,叔叔坐在棺材邊一口接一口抽煙(後來他戒了,好像我爸爸是因為抽煙才得的癌)。媽媽一直步態沉滯地游移,那些女眷本已乾號,見她如此,便也不好意思哭了。葬禮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務。直到表姐扶著身形龐大的姑媽,在稀疏的鞭炮聲中,指揮儀仗隊從橋那邊走來,我才翻江倒海,淚流滿面。
她陷入困境,僵住沒有反應。太陽太烈了,照出她臉上的皺紋以及劣質的粉底,絲絲縷縷,顆顆粒粒。她胸部鋪張(像兩個盤子),牛仔褲再也包不住髖部,褲縫隨時要炸開,而下邊短缺不少,露出黃黑的小腿和腳踝。她就像中年婦女餿掉了。我說:「我喝口水就走,絕不麻煩你。」
我與這個世界徹底斷裂開了,就像手術后發現少了一雙腳,或者陽|具。我感到恐懼,不敢相信又淪陷於這空蕩蕩,覺得所有事都無以為繼。我聽任腸腹支配,去尋找食物。我走進小超市,看見店主(兼收銀員)端著一瓷缸冷開水,慢慢吃麵包,旁邊還放著五六個。她已經吃過一些,還要往下吃。這讓我多少想到媽媽,媽媽總是將過期食品帶回家,一個人慢慢吃完。
我聽見沙地上自己遲疑的腳步聲。
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