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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Ⅱ

遊戲Ⅱ

我們似懂非懂地說著,她似乎湊夠了時間,撇下我,一個人對著鏡頭聲情並茂地念紙條:燦爛的花季怒放的美麗
「我指的是消除殺人衝動的滅火器。」
忽然間 變成如此的結局
「排解,我想排解。」
孩子 我不明白
兩天後,我被再次帶進會議室,那裡架著一台攝像機。我感到一種莊重的壓力,就像自己站在高台之上,被風刮動衣襟,底下有成千上萬人翹首以待。我將習慣塌著的腰身挺直,表現得既不頹喪,也不輕佻。我在刻苦表演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將材料在桌面上抖齊。他抬起頭,嗯了一聲,將左手五指攏在一起(就像要捏住一隻蚊子),說:「你認為這件事是個別事件,還是社會普遍性|事件?」
「沒什麼好說的。」我說。
「我沒有讓它著得更大,是它必然會這麼大。」
我信口開河,講出許多感人故事,他捉筆快速記錄。在我停止講述的空隙里,他在材料上來回畫線,就像在推算一道算術題。我看到他這樣就像要得出答案了,便蔑視得不行。他只要稍微動動腦子,就知道一個人不可九-九-藏-書能對五歲前的時光存在過多記憶。此後我順應他回溯了短短的一生,我何時回到父母身邊,何時離開,如何在鄉村、縣城和省會之間轉學,如何因為各種壓力的增長、纏繞而走到臨界點。
我覺得對話關係被破壞了。他說得沒錯,但這是沒有任何營養的正確。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顯擺一下學問。他的聲音像老綿羊,透露出讓人溫暖的陰柔,長相也和善,他本可以充當好一個聆聽角色的。
場面因此陷入尷尬,這大概也是她沒預料到的。隨後為完成任務,她開始不著邊際地發問:「寄居在別人家裡是種什麼感覺?」
「放屁。」我已經揣摩到她的意思,她果然寬和地笑了。
「是什麼形式的愛?」
「離開以你為中心的生活環境,對你有利還是不利?」
我住了嘴。
「排解什麼?」她點點頭,眼神放射出鼓勵的火光,這讓我更加迫不及待地往下說。我確實說了一句兩句,但會議室突然闖進一位中年男子(就像一隻陌生的雄獅悍然闖入我和一隻母獅的領地)。他遞上紙條,她看過,斜靠在椅子https://read.99csw•com上,和走出去的他極為默契地對視一眼。這讓我覺得她和我不再有什麼關係。
「弊大於利,因此我殺了孔潔。」我這樣說完,他跟蹤記錄的筆也興奮地蹦跳起來,最後重重戳在筆記本上。然後他站起來,像科學家配置出新藥水,文學家寫完代表作,陷入到創造的巨大喜悅當中。如不是警察阻攔,我想他會將我嚴嚴實實地抱住。最後他幾乎是用了極大的痛苦才控制住這種喜悅,故作憂傷地說:「你啊,你就是典型的失寵王子。」
消解緊張局面的是對面的女記者。會議桌早已搬開,她和我之間沒有任何阻隔,她留著燙起的短髮,皮膚白皙,臉龐微胖而圓潤,穿麻灰色西服、黑藍色套裙,正傾著上身,將交叉併攏的十指落放于蹺起的膝蓋上,微笑著看我(就像微笑是作為器官長在嘴角一樣)。她的頭是抬著的,因此目光略微仰視於我。她的目光從不脫離我。
我接過他遞來的名片,上邊寫著:市教育學會副會長、省家庭教育研究會研究員。
「嗯。」我甚至變得羞澀。她的牙齒潔白而整齊,語調read.99csw.com緩和,像輕拂樹葉的風,低沉而富有磁性,每個字都能讓人清晰地感觸到。她遞給我一張當天的報紙。那位教育學會副會長在接受採訪時認為有三個原因導致我殺人:一、家庭教育的失敗;二、高考的壓力;三、社會環境的不良影響。同時他認為應該用三句話來防範此類事件:一、了解和理解;二、細心和耐心;三、平等和對等。
「愛。」
「溺愛到什麼程度?」
「嗯。它看起來是個別事件,但個別和普遍是對立統一的,普遍性寓於個別之中,個別又體現著普遍性。我們必須找出這裏邊的原因。」
我聽到 聽到媽媽帶血的哭泣
「你在他們身上得到了什麼?」
「不,我是救世主。」
「你就讓火著得更大?」
我的心啊 是何等何等的痛惜
「你可以放鬆點,」他說,「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不會在法律上制裁你,也不會對你作任何道德評判。我是一個六十四歲的老頭兒,而你只有十九歲,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平等地位。我們可以交交心,我們能在這個特定的地方交心,是緣分。」
「排解什麼?」她憂心read.99csw.com忡忡地問,並沒有記住我剛才說的。
「不存在滅火器。」
「為什麼?」
「滅火器?」
「因為整個土壤都在燃燒,即使有滅火器也無關緊要。」
「我可以告訴你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並不總是充滿火星。」這個回答幾乎是我對她最後的仁慈了,但她沒有把握住,她倉促地接著問:「為什麼沒有找到滅火器?」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問:「你怎麼看?」
「那麼你認為主要原因是什麼?」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爺爺奶奶。」
「沒什麼。」我說。
「個別事件。」
我想哭。如果知道最終會有人寫這麼糟糕的詩,我寧可不殺人。
我真的 真的不明白
他果然問到我五歲之前和誰一起生活。
我對他撣撣手,心裏交織著無盡的嫌惡和失望。
孩子 我感到痛惜
接下來我又說:「我一度覺得你像我表姐。」
他從包內翻出一堆活頁材料,蘸著口水翻,看見有紅筆做過記錄的,便抽出放在一邊。他一直這樣忙活著。我孤獨地抽著煙。這是很久以來第一次抽煙,我不知道它的味道竟是這樣的,有些糞氣,我像喝了很多劣質啤酒,腦子暈九*九*藏*書暈沉沉。陽光這時從窗外大把射入,我在獄中曾無數次渴望它,現在卻感覺身體又熱又癢。
我像被施了魔咒,突然湧現出強烈的訴求衝動。我在等她的指示。她點了下頭,說:「不要老想著鏡頭。」
他看著我看它,說:「這隻是一個普通身份。」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問我是否也來一根。我默然接過,他湊過來點火。我想到在一部電影里,一個點火的人被囚犯用手銬勒住咽喉,成為人質。打火機老也打不著,他便一直耐心地打。我因此對他的印象好了起來。我覺得也許可以和他交流一下內心的真實想法。這個想法有著一種近乎數學的美,和由美帶來的妥帖,它需要一個值得託付的知音來聽。我覺得他只要聽就可以了。
「接著剛才的說。」她說。
「溺愛。」
她似乎很感興趣,將頭傾到前邊來。我感到沒有比這更虛偽的事了。我本來覺得她像表姐一樣值得信賴,但現在卻看出,她的一切真誠都只是技術層面上的。她在試圖騙取我的答案。她每一步都是為著這個,甚至於連早上怎樣化妝也是為著這個。一旦我交代完畢,她便會毅然決然地離開,與同事擊掌相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