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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監

坐監

「你是誰?」
我向看守索要魔方,被拒絕。我說這並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他說:「我要是給你了,那關你還有什麼意義?」他拉上小鐵窗,我便猛敲它:「玩魔方跟關我有什麼關係?」他沒理我。等到下次送餐時我又重複這個問題,他說:「玩魔方就是你想要的生活,給了你,我們怎麼懲罰你?」我想想也是。
我說的卻是:「你既已將半條命傾注於我,何苦又要將我弄死?」
「那好,我現在就將你殺死,反正我已殺死一個了。」
牢房生涯,起先我還會試圖與外界同步,蘸地上的灰,在牆上畫橫杠記日子,後來就懶得記了。人都要死了,記有什麼用?時間因此變得極其混沌,有時幾天過去好像只一天,有時一天又變成無數天(就像玻璃在地上碎成無數塊);有時我渴望夜不要來,有時又渴望它早些來,儘管那時很可能已是黑夜。我開始無休止地做夢。有一次在夢裡,我躺在床上,想爬起來去見一個人,卻動彈不得。這個唯一的人被我挂念,也挂念我,我們彼此心無芥蒂,他卻是沒有面目,也沒有名姓。我在世人里痛苦地排查,發現並無這樣一個他。但當他擦著雲層、樹叢以及偶爾刺下的閃電,一路展翅飛來時,我卻覺得再沒有比他更熟悉的人了。他抖動身上的鱗片,抖出一地清水,說:「我夢到你,因此來看你。」
爸爸死前,所待的病室和這間牢房差不多,逼仄、陰暗、潮濕,地皮像一張鼠皮,散九*九*藏*書發著安靜的惡臭。有一次他昏迷很久,悄然醒來,拉住我的手說:「我總感覺牆角坐著一位穿白袍的男人,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他在吃著簡單的一個蘋果,或者說他在簡單地吃著一個蘋果。你聽到他嘴裏發出的吧唧聲沒有?他正背貼著牆,微閉著眼,一門心思,吃著吃不完的蘋果。他好像在等待一個時機站起來,他站起來後會將果核扔到地上,用腳掌將它踩平。他在等待這個時機,你不知道這個時機是什麼時機。」
「都一樣。」
醒來后,我覺得很好玩,又開始設想自己是一部作品里的人物。我想到一個作家微微駝背,坐到檯燈前,在白紙上寫下我的名字,然後以此為中心,添加衣著、居所、學校、街道、熟人、性格、事件、命運,編織出一張錯綜複雜的網。我則反過來編織他的一切。每當我想得快一點時,我就命令自己慢下來,因此最終細緻到連他寫作時聽什麼歌都想好了。他從曲庫挑出幾十首歌,一首首聽,直到聽到這首《銀色噴泉》(Silver Springs)時,才感覺找到了寫作的節奏。他寫了幾句,感覺並不爽利,因此大聲朗讀,一不合適,便似暴君般將之塗抹。直到他自己也覺得殘忍了,才停下來,對自己說:「就這樣,就這樣吧,你要學會原諒自己。」如此,他斗膽往下寫,好不容易來了靈感,正準備像投身大火那樣任自己燃燒下去,朋友的電話來了九_九_藏_書。他想出很多下作的理由推阻,卻是有越來越多的朋友竄進話筒指責他,因此他長嘶一聲,氣急敗壞、仇深似海地去應酬。他虛與委蛇到深夜,終於逃回,稀罕的靈感卻已跑得精光。他長久地坐在案前,試圖喚回哪怕那麼一點點,卻什麼也沒有。因此他張開空空的雙手,欲哭無淚,遺憾得像丟失了一片大海。他對紙中的我說:「我白天上班時,智力和體力本已損耗殆盡,回來后好不容易蓄積一點力量,又被那幫狐朋狗友搜刮一空。為什麼你們就不能給我乾淨的一天?為什麼?」
「你只有死才可以活得更久。」
「是我夢見你死的,我也可以夢見你不死。」
「你也不存在。」
「他是死神。」他接下來說,「我想告訴你,死亡並不是閃電,並不是驚嘆號,並不是一個瞬息到來、兇猛刺入的點。它是一個過程,一個所有器官排隊失靈、一個熱水袋變成霜的過程。沒有比忍受它慢慢到來更痛苦的事。孩子啊,現在我最期待有個人躺在對面,和我一起死。但在人類史上很少有這種情況發生。我看到的都是健全的、生長的你們,你們故意皺著眉頭,讓眼淚流出來,實際上你們的骨頭卻是輕浮的,散發著活潑的氣息,你們身上的每個細節無不像雨後春天的小樹,生機勃勃。而我早已衰竭。你們來,只為加重這個事實。你們就像是將我鎖進囚室,而自己在外邊像幼兒園的小孩子那樣歡快地圍著圈嬉鬧。你們嬉九-九-藏-書鬧的笑聲像巨大的鐵砣從空中一遍遍壓下來,將我壓在地面上動彈不得。你們讓我感到羞恥,我們相隔萬里。你們滾吧,或者你們有把槍,將我斃掉吧。」
「但你掐我的手,我感覺到真實的疼。」
「不存在。」
「我要死了。」
「你是否在這個世界存在?」
此後便沒什麼人來找我。我端著腳鐐、手銬,像熊一樣長時間待在牢房。有時坐久了,就覺得自己粘在陰涼的地上,成為建築物的一部分。以前聽說囚犯可以和一隻螞蟻玩一下午,最終能分辨出公母,但這裏什麼蟲兒也沒有。因此我總是將手放在褲襠,大約可以了,便抽送。精|液流到手上,有魚市的腥氣。我將它們擦在腳板上,無盡灰涼。我知道這麼做不是為了收穫什麼快樂,而僅僅只是無事可干。
我圍繞這句話想出一部遠至猿人的湯姆家族史,我為這起家族滅門事件找到了一條隱藏於中世紀的導火索。我很感謝看守,他等於是給了我一口源源不斷的甘泉。
後來看守出於同情給了我一張報紙。他本來給的是一整張,又取回去,只撕下巴掌大那麼一塊給我。他嘿嘿笑著,得意洋洋地走了。但有這巴掌大就夠了,我看到了一個絕妙的故事《一起爆炸案》:一天,湯姆點亮火柴,想看看汽油桶里還有沒有汽油。有。
「那我是誰?」
這個一生不遂的詩人嘆息數聲,最後幾乎是厭惡地將我撣開。我走向門外,委屈得想喊,生、老、病、死,人啊人,全他媽九_九_藏_書是一種恥辱,沒一樣不是。可是等到媽媽一走進去,爸爸便滾進她的懷抱,沒完沒了地哭起來。媽媽可是連一句安慰話都不會說。
在這間無所事事即使有點事也會很快辦完的狹小牢房裡,我總是清晰地看著時間張大手臂走過來。
「我是你夢裡的人。」
我依靠這樣的互搏遊戲,打發走不少時間。有時我想在我們人類背後,在那看不見的另一維度,存在一個久睡的人,他生產我們。我試圖用性來否定這種繁殖程序,很快發覺性也是夢出來的,他說要有性,於是人類便有了性。有時我想人類早已滅亡,我們今天之浩大繁複,不過是明朝或宋代一個巫婆投放進鏡中的幻象;有時具體而細微,我想我是十萬個我之中的一個,我幾乎能在每個碼頭碰見另一個自己,他們有的麻木地做著木匠,有的搭乘飛往聖保羅的飛機,有的跟著行刑隊等著看熱鬧;有時我又想會有一位未來的子孫開來直升機,將我捎離肖申克,他說如果不將我帶走,未來他就不會存在了。在飛機上他一直若有所思,飛到頂點時恍然大悟,他說:「其實我只需要帶走你的精|子就可以了。」
「我們並不存在。」
我就這樣整日整夜躺在複雜而無限的線條里,興奮到不吃不喝。誰要是此時打開牢房將我釋放,我說不定還要大發雷霆呢。我會告訴他,到哪裡去找這麼安靜的地方?不用工作不說,還白吃白喝。我是再也找不到一個地方比這裏更適合思考人類和宇宙的了,九九藏書然後我在連續失眠的盡頭痛哭出聲。我開始後悔沒有在作案之前就想到這樣的招數,如果那時便這樣,我便能與人方便,與己方便,無毒無害地度過整個人生。可是很快我又想,我現在之所以如此自足,也是因為我明白自己總是要死的,而且被管制得無處可去。
「那你夢見我不死吧。」
「那我呢?」
「你是我夢裡的人。」
「不。即使你將我殺死,我也是不會出賣自己的原則的。」他鼓緊腮幫,張開的鼻孔不停冒出正義凜然的氣息。我感到無比好笑,摸摸他的腦袋飛走了。
此時讓我耿耿於懷的倒不是窗外自由的天空,而是在青山被捕的時刻。那時我完全可以推倒刑警,奪路狂奔,撿起石頭或菜刀傷害行人,如此便可被當場擊斃。而現在我卻不得不獨自面對龐大的時間。人世間所有的事情,行路、勞動、戰爭、求歡,都是阻擋肉身與時間直接接觸的屏障,但在我這裏,在這間無所事事即使有點事也會很快辦完的狹小牢房裡,我總是清晰地看著時間張大手臂走過來。它孔武有力、無懈可擊、無所不在,沒有任何肉身都會有的情感;它既不會聽你的求饒,也不看你的哀傷,它就像是不停砸下的泥石、不停湧來的浪潮,塞滿整個房間,淹沒你、凌遲你;它淹沒你讓你感到全身被重量重壓時它是囫圇的,它凌遲你,讓你感到每寸肌膚被刀鋒掠過,它是凌厲的。它讓你無法抵抗,讓你極緩慢地死亡。一想到這裏,我又想起爸爸,便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