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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Ⅰ

判決Ⅰ

「就是剛才宣讀的起訴書,你有什麼意見?」
「有什麼用?」
「沒有,完全屬實。」
旁聽席坐了不到十人,他們好像仍對我感到好奇,只有一位女子眼神狠毒。她穿黑裙,肩膀上搭條暗花巾,臂纏黑紗——整個人就像一隻瘦長的烏鴉。可能因為上了年紀,她的皮膚鬆弛,掛在臉上,就像掛了一掛黑黃的麵條。她此時緊抿嘴唇,巨大的鼻翼不停地扇開,又像一隻壺蓋隨時要被沖開。我很奇怪這麼丑的女人怎麼會生下孔潔。錢鍾書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不說你來幹嗎?」
在審理前,審判長問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問題。比如我的姓名、出生日期、民族,我是否受過法律處分,什麼時候收到起訴書副本,然後他說因為涉及被害人的隱私,案件不公開審理。我想人都死了九*九*藏*書,還要什麼隱私?他又念出一通名單,被念到的有的站起身,有的點頭嗯一聲,他在告訴我享有什麼權利后,問我需不需要誰迴避,我說:「需要,全部都迴避。」他說:「有什麼理由嗎?」我想不出來,就說:「好吧,不需要了。」
我曾想這世上還有誰會惦念我,媽媽也許是唯一一個。我想她應該來看我,等了很久沒等到,便想她已嫁至遠方,忘記此事了。但在某天,看守卻說她來了。我不想見,他說哪怕是透透風也好啊,我便由他拉著,叮叮噹噹地去了。
審判長問我有什麼說的。我說:「要說什麼?」
「一夜間急的。」
她展開手掌,偏過頭讓我看,眼淚汩汩而出。那裡結滿老繭,像石頭一樣又臟又硬,還沾著一根短小的草。「我去燒香拜佛了。」她說。
「一般說都要一個。」https://read.99csw.com
這大約是我的人生里最溫情的一刻。我試圖將手指從對話的小孔伸出去,未遂,便說:「你以後多照顧自己,找一個老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你聽我的。」她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不一會兒看守走來,她想起什麼,匆匆說:「你要好好聽話,認真交代,服從管教。」然後被領走了。準確地說,是她將人領走了。她匆匆消失在大廳,帶走那半個包子。她就這樣走了。她真不是個媽。
她又不說了,只是抬手臂擦淚。我說:「不衛生。」她便扯下頭巾,這下我便看見她滿頭的白髮,不久前那裡還只有一兩根白絲。「怎麼搞的?」我問。
審判日來臨時,他們解下腳鐐,將我押出看守所。我一下感覺腳步輕盈,人控制不住要飛到天上。看守所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招牌,鐵門的門框上方安著琉璃瓦,四周是九-九-藏-書灰白色磚牆,牆內伸出無數白楊和一間瞭望哨,一名武警端著衝鋒槍在哨上踱來踱去。我看到這些,也看到上午的陽光極其充足,天空深邃,像將碎的藍色瓷瓶。我想唯在此時,它方顯如此之輝煌。
就像她才是真的犯人。
她找到我,坐下,將裝著半個包子的塑料袋捉在膝間,低頭一言不發,就像她才是真的犯人。我嗤了一聲。此時大廳像候車室,聲音此起彼伏,互相穿透,一起飄蕩至半空,嗡嗡一片。媽媽幾次欲言又止,我便說:「有什麼快說吧。」她猛然打抖,抬起頭。
法院送來起訴書副本時,我才知自己坐了將近四個月的監。他們說:「如果你不請律師,我們會給你指定一個。」我說:「我要是不要呢?」
她找到我,坐下,低頭一言不發,
按照程序,公訴人站起來將起訴書逐字逐句讀了一遍。有時為突出效果,他會在關鍵的https://read.99csw•com話語上提高聲音,就像往鍋里添加味精,但從整體上看他是利索的。接著是孔潔的母親走上前宣讀一份附帶民事訴狀。她捧著紙的手不停地發抖,有些話讀錯了,便從頭讀過。她要求我賠償三十二萬元。從我的理解看,得到一筆錢和這種事是衝突的,人們會懷疑她是不是借女兒的死亡斂財——至少它對復讎的純粹性造成了一定損害。她似乎清楚這點,念完補充道:「我就是想用這個來將你整破產,三十二萬我一分錢不得,可以全捐了。」我還有什麼破產不破產的。
到達中院后,兩名法警將我帶入一間小屋,端坐一旁,喉嚨發出吞咽聲。隔壁想來是大廳,有腳步的沙沙聲,不一會兒靜下來,有人規規矩矩念了一通規則,隆重地請公訴人、辯護人、審判長、審判員入席。那審判長敲下槌子,說:「傳被告人到庭。」這邊鐵門便猛然拉開,法警架著九_九_藏_書我的胳膊,風一般躥到被告席,看起來就像我的精神垮掉了。我站定后,揮舞手銬,以示不滿。我的律師請求解除我的手銬,遭到公訴人強烈反對,他認為我極具危險性。
我說那好吧。他們又問我有沒有證據或證人需要列舉,我說沒有。不久律師來了,問了同樣的問題,然後不停地接電話,沒多久便走了。
媽媽躲在遠處樹后,不時偷窺。囚車開過時,我喊媽媽、媽媽,很快明白她聽不見,倒是看見她面色驚恐,眼神痴愣,完全被鎮壓了。那悲哀的場景就像一個人看見自己的雙手雙腿被別人割下,用板車拖跑了。
會見室屋頂很高,一塊又長又厚的玻璃牆將囚犯隔離在狹長的這邊。那邊大門忽然拉開時,自由的人們張開雙手,跌跌撞撞,像是從遙遠的冰川擁來。媽媽愚蠢地跟在後頭,雙手撇在腿后,腦袋搖晃著,好像在說「不,不,不要打我」。我幾乎不想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