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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Ⅱ

判決Ⅱ

上午的審理因此結束。下午繼續審理時,孔潔的母親被一干人拉拉扯扯,但她還是掙脫著進來,坐于原位。她惡狠狠地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猛然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我也朝她吐了一口,她便將腦袋偏過去。
說到這裏,她好像還只是剛剛獲知這不幸的消息一樣,驚愕了一下,才猛然啼哭起來。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她的親戚看著實在不像話,將她拉回座位遮擋住。叵耐她又尖叫道:「這事永遠沒完,我要給書記給市長寫信。我就不信沒有公道。」審判長趕緊敲下槌子。這一幕讓我很吃驚,就好像整個事情歸根結底還是錯在民警,跟我無關。我很難過,甚至想幫著她上去罵幾句民警。公訴人此後草草問上幾句,讓民警灰溜溜地退堂了。我的律師壓根兒也沒想問他。
我心想這就走了,他卻是又念:「對於被害人家屬提出的附帶民事訴訟,法院考慮到被告人無經濟來源和可供賠償財產,確無賠償能力,判令免予賠償。」我分明能感覺身後有個人重重地倒在座位上。我覺得法院與其https://read.99csw.com說是在宣判我,不如說是在宣判她,法院挺對不起她的。我有些後悔殺她女兒,但如果我謀殺的不是這樣一個不允許謀殺的人,謀殺又有何意義?
「我問你們是什麼時候接到報案的?」
數天後,我再次被帶到法庭。所有人跟著審判長站起來,聽他抑揚頓挫地宣讀。很長時間內,我都像在生詞的河流里游泳,一句話也聽不懂,在我以為快要結束時,審判長又蘸著口水翻出下一頁,因此我說:「直接念最後一句吧。」審判長頓住,眼鏡掉在鼻樑上。法警猛然踢了我的腓骨一下。最後審判長念道:「被告人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話音剛落,法警又使勁踢了我腓骨一下,我便展現出癱軟的模樣。
前一個哨兵承認有位女生進了院落,后一個則說完全不清楚。公訴人問:「你們換崗的時間是不是下午三點?」他們都回答是。九-九-藏-書公訴人指著我說:「我認為這是一起有預謀的犯罪行為。」我站起來響應:「我沒說不是。」我的律師長嘶一聲,裝作很痛苦地倒在座位上。
我的律師輕敲著桌子,好像覺得我不爭取,但他也沒說什麼。審判長示意公訴人問話,後者與我核對多處細節,說:「再沒什麼問的,事實如此清楚。」審判長不小心看了眼孔母,她好像得到准許,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咆哮道:「你為什麼殺我女兒?」我將頭仰起來,拒不回答,她便全身哆嗦,聲響大得像是狂風吹過薄鐵片,然後她又哼哼著坐了回去。法庭暫時冷場,穿制服的人們交頭接耳,我覺得總要有個人說話,便舉手。律師終於意識到他還是我的人,便提醒審判長。審判長說請講。
「不清楚?哼,我告訴你,案發當天傍晚我就報警了。」審判長敲槌子,試圖打斷她,她卻是用更高的聲音往下說,「今天我必須說,我當晚六點就報案,但是他們叫我二十四小時后再來報案,還說這種事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了的。我說我女兒一九_九_藏_書向很乖,從不亂跑。他們就說:『你有完沒完,你知道我們一天得處理多少案子嗎?你知道我們警力總共有多少嗎?你這不是無理取鬧嗎?』我問你,這是不是你們說的?你們還說:『你也別以為是我們不接受報警,這個是法律有規定的,法律規定我們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
「我能坐會兒嗎?」我說。整個旁聽席騷動起來,好像這是多麼大的罪過。審判長敲了一下槌子,卻並不回答問題。我不知道是可,還是不可,直到我覺得自己反正是要死的,才一屁股坐下去。大家卻不再在乎,因為公訴人把法醫請來了。這是個年歲很大的女人,穿白大褂,五官長得像死去的樹根。她本應冷靜地宣讀鑒定結論,比如孔潔全身遭受多處刀傷,致急性失血性休剋死亡,但她老淚縱橫,左一個孩子右一個孩子,將事情渲染得不行。她說到處是血,地上、牆上、門上、窗戶上,都是,觸目驚心,特別是還將她放進洗衣機里,「頭朝下啊,就那麼放著,血足足流了半洗衣桶。」我看見剛才還一邊抹淚一邊隆重點頭的孔https://read.99csw.com潔媽媽昏厥過去了。
下午先出場的是辦案民警。公訴人問:「你們是什麼時候趕到現場的?」民警答次日早上。孔潔媽媽忽然站起來,指著他說:「那你們是什麼時候接到報案的?」
「我接到出警通知是次日早上。」
此案未經數日,便審結了。律師建議做司法精神鑒定,公訴人認為我有殺人計劃,殺人後逃走,符合正常人的邏輯。審判長支持了這一說法。他又問我有什麼要說的,我說沒有。
我的嬸子本應出庭,但公訴人只是宣讀了一份對她的詢問筆錄。往下是兩個哨兵先後出庭。他們的臉漲得通紅,看到我時眼裡閃著狼一樣的寒光,顯得又委屈又憤怒。他們一定在接受內部審查時說:「我怎麼知道他會殺人呢?」但誰會聽他們的?他們的領導一定捶打著桌子說:「誰告訴你的?誰告訴你站崗就是為了做做樣子?」
這個女人擤了下鼻子,將鼻涕擦在衣袖上,接著說:「今天我就問在座諸位,法律到底有沒有這一條?你們都是懂法的,你們告訴我,法律有沒有這一條?」審判長抬手讓公訴人繼續問,她https://read.99csw.com又搶白:「我相信你們。我去學校找老師,老師比你們好多了,她翻電話簿,幫我向女兒的同學打電話。其中有一個姓蘇的,追過我女兒,但他手機關機。我們一整夜都在找他,等找到時,天已亮了,是這個殺千刀的。」說到這裏,她用手指遙遠地戳我,「是他嬸子回家了,看到一地的血,才報了警。可憐我女兒早死了。」
「這個我不清楚。」
在辨認彈簧刀等證物后,當天的庭審告結。法警將要帶離我時,孔母衝上來,猙獰地抓我的臉。她的親屬匆匆跟上,借勸解之機也擰了我好幾把。法警緊緊揪住我的胳膊,要不是我自己朝前走,他們想必也不知道將我帶走。我邊走邊回頭,看見孔潔的母親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彈著腿,身體往下倒,不停地乾號:「女兒,我的女兒啊。」周圍人趕緊去扶她,她卻是撒潑得更厲害。整個事情進行得像是一種儀式。她可能覺得非如此不可,不如此便不配當一個母親。但我相信這不是純粹的痛苦,純粹的痛苦只有在空間只剩下她和女兒的遺照時才會出現。那時她欲哭無淚,空虛得就像五臟六腑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