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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訴

上訴

「我知道。」
我問:「怎麼了?」
說實在的,這是個死局,我不相信會有什麼奇迹,但律師卻開列出整整五條突圍路線,好像死倒是最不可能的事。其一,尋求司法精神鑒定;其二,將部分責任分攤至社會;其三,改年齡;其四,死咬沒有強|奸意圖;其五,強調有自首情節。
律師說:「你媽答應賠她七十萬。」
答:是我簽的字。
「是這樣的。」
媽媽說:「我有存款,把店鋪、房子賣了,就湊齊了。」
「我不上訴。」
「是我不想玩了。」
我說:「我沒有在人民醫院看過病。」他惱恨地用手指敲案台。我便明白了。「現在開始,你給我聽著,你只需回答是還是不是。」他說。然後我就什麼都答是。這樣我就擁有了需要主動記憶的歷史。律師看起來很滿意,不過走前還是問:「你能說出你為什麼被送到醫院么?」我張口結舌。他便恨鐵不成鋼地說:「是寒假路過夜宵攤時被人用磚頭敲了。」
律師說:「https://read.99csw.com不,她讓人將你媽打了一頓。你媽一直跪著磕頭,懇求對方說個價。孔媽媽並不理睬,後來還是她親戚看不下去,過來扶你媽。你媽不起來,她便出來往你媽頭上吐痰。」媽媽將頭低下去。律師接著說:「你媽媽就自己說錢,三十萬不行加到五十萬,還不行,又加到七十萬。你媽不是一萬一萬往上加,而是二十萬二十萬地往上加。對方還沒反應,你媽長嘆一聲,說兒啊,便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就是這樣,孔媽媽才說,你叫我以後怎麼做人啊。」
我說:「她就這樣答應了?」
又過了些時日,媽媽腳步輕快,揮舞著手臂,歡天喜地而來,就像手裡捏著釋放通知書一樣。律師說:「你應該感謝你媽,我從未見過這麼執著的母親。」
答:是我寫的。
問:屬實?
「我知道,但是沒必要。」
「我沒有自首。」我說。
「不想玩了就是自首。」
律師說:「還沒完全給出九-九-藏-書去,目前只有一部分保管在孔潔的舅舅那裡,畢竟還沒親口答應。」
「省著點吧,你還要生活,還要找老公,收養小孩。」我說得絕情,但除此之外我能說什麼呢?媽媽的眼淚像噴泉般飛濺而出,這是我頭一次見人這樣哭。她偏過頭,說:「我一定把你撈出來。」
「我姓李,大家都知道李律師曾經將三個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過。」
律師說:「話說到這份上,就是答應了。現在我們需要你做的是在法庭上懺悔。」
「麻煩你幫我去登記一下。」
就像小說里的某人,
「你要記得發生在你身上的創傷。」
「我不相信。」
律師說:「你媽其實還借貸了二十萬。」
律師說:「我說,你撫養女兒很不容易,眼看就成材了,無論怎麼說都是我們這邊的錯。但錯既已鑄成,事實既已發生,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從積極的角度去考慮。如果你能從人類罕見而高貴的精神出發,出面為他求情,你就是救了兩條命,你既救了九-九-藏-書這位女士,也救了她的兒子。我想他們也會盡全力來補償你、報答你,他們終生都會感激你的恩德。」
我說:「她怎麼可能答應呢?我殺了她女兒,她還替我求情?」
沒過兩天,媽媽又來了,陪同的是一位禿頂矮個律師。媽媽說:「我不懂,你跟我孩子說。」他便說:「是這樣的,我們想替你向省高院提起上訴,但需要徵得你的同意。」
律師說:「孔媽媽答應為你求情了。」
她委屈地將烤翅塞進包里:「你要想吃燕窩熊掌,媽也去辦。媽沒有你,多少錢也沒用了。」
我不再說什麼。我覺得她是條牛,我沒想到就是這個把月的時間她變得如此固執,可能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自信自己佔據了道理吧。「你等著。」她說,提起包大踏步走了,走上五六米,轉過身又說,「你看你瘦得可憐。」
我說:「哪兒來的七十萬?」
準備去海里溺死,卻在海灘遇見故交,被無休止的應酬綁架了。
「不可能。」
此後律師和母read•99csw•com親總是風塵僕僕地來,又風塵僕僕地去,連寒暄的工夫也省了。就像我是皇帝,他們是忠心耿耿的臣僕。有一天,律師取出一份五年前由A縣人民醫院開具的診斷證明書,上邊稱我顱腦外傷,伴有陣頭痛,有癔症、神經官能症表現。我表示沒這回事。「你看,連醫生的證明都有。」律師取出與主治醫生的談話筆錄,上邊寫著:問:這個診斷書是不是你寫的?
媽媽說:「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答應了。」
兩日後,媽媽來了。她還是盡量繞著人走,但當有人蹭到她時,她便說:「好了,我兒子也死了,我誰也不欠。」她看到我,從包里取出各式飲料和一大包烤翅,「孩子你說得對,賺錢就是為了吃。」但她無法將它們塞過來。她像到飯店消費一樣招手,來了一位看守,她對他說:「將這些給我兒子。」
我說:「錢都給出去了?」
「你有,」律師斬釘截鐵地說,「被捕時是你主動找到警察的;被捕前你曾用三張人民幣抓鬮,其中有一條九*九*藏*書便是自首,說明你有自首意圖;還有,你曾主動打電話給副班長李勇,彙報行蹤,對你這種年齡的人來說,班長、副班長就是最大的組織,你是在向組織懺悔。」
我說:「怎麼可能?」
「需要你自己去。」
「這是你的權利,幹嗎不享受?」
「對不起,所有寄送物品都需要統一登記。」
媽媽說:「她一開始也不答應。我說,我是一個單身母親,你也是,我們都只有一個孩子。如果我兒子死能換回你女兒的性命,我寧可他去死,但現在他就是死了,潔潔也回不來了。你不如看在我們都是孤寡女人的面子上,放他一條生路。」
媽媽的手一直在捶打玻璃,聽到這裏忽而頭也撞過來。我看見她的眼睛、鼻子、口腔極其扭曲地抽回去,又衝過來。「我只需要你的配合。」她吼道。我馬上點頭,「好,好。」可一回牢房我就後悔了,就像小說里的某人,準備去海里溺死,卻在海灘遇見故交,被無休止的應酬綁架了。但我不能對媽媽說我想死,我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