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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村的一則咒語

楊村的一則咒語

「是,跑了。」她加重語氣。然後聯防隊員說:「你的暫住證呢?」
「餓。」
「裝。」吳海英說。
「跑了?」
「峰,起來喝粥。」
她們就像兩塊石頭那樣聽著。
「我來報案。」
「翻山跑了。」那個四川姑娘悲傷而冷靜地說。
一隻蟲子貼地飛行,在這個世界莫名失蹤,一隻雞跟著失蹤。這是故事的起源。雞的主人鍾永連斷定鄰居吳海英將它偷了。證據有二:一、鍾永連一直尋到吳海英菜園,發現爪印消失於此;二、吳海英家飄出燉肉的香味。吳海英是不好惹的女人,喜歡打架,打不過燒人屋。鍾永連想自己那陰沉得像殺手的兒子在家就好了,他很久沒打電話回來,也不匯錢。
她去鎮上撥打國峰手機,老闆說停機了。他說停機的意思是手機停用了,可能沒交費,也可能是因為被搶了,廣東搶東西都是騎摩托車將人拖倒在地,拖幾十米。
國華帶著受驚的尤|物,倉皇離開鄉村。
「賭博跑了的那個國華,回來了。」想想她又說,「還帶回來一個女的,我看像是做雞的。」
她跑回去。
電筒猛然打向她嘴巴,她癱軟在地。他們說「走,走」,拖起就走。一雙高幫皮鞋蹭來蹭去,蹭不動時,她的眼神浮出絕望,就像砧板上的魚望見菜刀。她就是這樣向一堆陌生的親人浮出一枚絕望的眼神。後者全都受不了,一個個跑回家。當她被拖到曬穀場時,他們像騎兵從四面八方湧出,圍住小分隊,提起笤帚、晒衣桿、木棍甚至煙袋不停打。混亂中只聽見警察喊冷靜點冷靜點,但是誰也沒辦法冷靜。他們最終停下來還是因為從遙遠處傳出一聲喊叫:「住手。」他們閃開道,讓那開著別克帶著美姬回家卻一度躲在穀倉的王子高舉菜刀,像個真正的勇士衝過來。他還沒站穩,就一刀,毫不遲疑,一刀剁向聯防隊員的胳膊。所有人閉上眼。事情走向不可逆的恐怖。就連國華自己也不敢相信,舉刀頓在那裡。只有鍾永連在心裏鼓勵他:「剁呀!剁!快剁!剁死了,你也跟著死。」他又連著往下剁。
「沒有。」
「跑了?」
吳海英割完豬草回來,聽說了,腿腳打顫,昏死過去,熙熙則蹲在一旁哭。鍾永連透過窗戶看,冷笑幾聲,心說活該,想想沒什麼好怕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大聲說活該活該。
「滾開!」蓄著一簇斯大林鬍子的聯防隊員吼道。熙熙便不停拍打他。她的普通話很好聽,即使是在說惡狠狠的話時也很好聽。她咬緊腮幫,眼淚迸出來,說:「警察就可以隨便抓人啦?警察就無法無天啦?」那幫人如果說有遲疑,也是遲疑於美色和她孩童般的認真。不一會兒他們將國華抬走,留下一堆塵煙。
「我哪裡說我吃了?」
「喝粥。」
「誰做了誰自己心裏清楚。」鍾永連下達判決后要走,被吳海英扯住衣袖,她甩掉,「死開。」吳海英便吼開了:「今天你說清楚,我什麼時候偷吃了你家的雞,說清楚再走。」
「不啊。」
他沒回答。她坐在床邊等待。坐火車起碼三千九*九*藏*書里,從縣城回少說又六十里。她悄悄掖被子。窗外開始飄落大雪,這時多寧靜啊,我的兒子熟睡著。窗外飄著大雪。
「怎麼回得這麼晚?」她問。
國峰的聲音小,但還是威嚴。他又說:「困,做好了叫我。」然後他閉著眼,熟練地走向卧室,轟然倒在床上。鍾永連用了很久才將他身下的被子扯出來,蓋在他身上。然後她懷著極大的踏實與極大的空虛去熬粥。她洗鍋,淘米,倒入大量的水。她知道兒子喜歡喝清湯一樣的粥。越清湯寡水越好。她等候著,覺得磨人,就去搖煤氣罐,有時覺得熟了,揭開鍋蓋,一股白汽冒出,用湯勺舀出來,卻還是硬的。稀飯做好后,她盛上一碗,忍著滾燙端進卧室,喚了一聲。被窩裡傳出細微的響動,他遙遠地唔了一聲。
開春后,立志要成為全國大律師的縣法律援助中心吳主任來到楊村,找到白髮蒼蒼的她。他解釋著含鉛量、周工作負荷量、防護措施這些詞,發現對方根本不懂,因此打了個比方,就像是日本人侵華時的毒氣工廠,這個比那個還毒。鍾永連搖著頭走開了。
黃昏降臨時,瘦弱的鍾永連想到兩個問題:一、這看似和睦的關係不是她鍾永連破壞的,也不是靠她一人就能維護的;二、一隻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拖明天處理,就過期了。因此她到村裡兜一圈,說:「你有看見我家的雞么?」或者,「說來奇怪,好好一隻雞,偏不見了。」人們問她找了沒有,她說:「我只知道它最後朝東邊園子去了。」這是丈夫教的策略。他臨終時交代,如果非要找個道理,最好先去村裡轉轉,做做群眾工作。最後鍾永連來到吳海英家門口,連唱三遍:「也不知道是誰偷了我家的雞。」吳海英問:「二娘,出什麼事了?」
「也不知道哪個狗癟偷了我家的雞。」話說出口時,鍾永連感覺自己正朝可怕的深淵滑去,但在吳海英說雞自己會回來時,她反而更狠,「死了怎麼回,都吃到肚子里怎麼回?」鍾永連說話時頭是偏向一邊的,吳海英似乎懂了。「二娘該不會認為是我吧?」
「你一定要去找。」
「我沒說你吃了,是你自己說你吃了。」
「必須有。」
「亂說什麼?」女婿說。看到妻子走過來后他又說,「好吧。」
幾天後,派出所派來警察、司機、聯防隊員各一名,突然襲擊,像逮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那樣將國華逮出門,那個叫熙熙的女人跟在後頭像電視劇里的女人那樣說:「為什麼?為什麼?」
「你是誰?」
「為什麼?」
忽然她全身僵住,哭泣起來。
It's written all over your face
「回了啊,國峰。」
鍾永連以後見吳海英總是愧疚,直到一天醒過來:吳海英沒偷雞,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她若真是個賊,僅僅因為沒偷這隻雞,就應該是個好人了?她有意識去想那腥的味道,吳海英揪她頭髮,將她拽到泥水裡,讓她吃這味道。
「好,我這就去。」
「你九*九*藏*書兒子去哪裡了你不知道?」
她坐在路上開始哭,她痛,全身痛。她的鞋跑掉,石尖割壞腳,還摔了一跤。她的兒子不回來了。但在她感到再沒什麼能告慰自己時,那輛分明是駛向別地的麵包車又折回,朝著村裡開去。它恰好停於她家門口,不肯熄火。
吳海英偏過頭。
沒有回答。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她的丈夫將她往屋裡捉,她卻仍說:「大家今天在這裏,她誣賴我偷她的雞,我要偷了我撞死在她面前。」鍾永連坐起來,用手指戳她:「好,要是你偷了,今年你的兒子死;要是沒偷,今年我的兒子死。」
「我不知道。」
「那你跟我們回去調查調查。」
「是啊,回了,娘。」
夜晚十一點時,家家戶戶閉門,鍾永連也要掩門,卻見遠處天空射出一束筆直的弱光。她僵立著,直到它越來越大,分明朝這邊射來,才振奮起來。「這車燈像金箍棒,在天空攪來攪去啊。」她想,然後小跑,跑了一會兒覺得慢,索性放開步子像男人那樣跑。
聯防隊員湊過來,將手電筒光射向她的面龐。她閉上眼,咬著嘴唇,緊繃的臉皮不時顫抖,長長的睫毛留下一道陰影。
「要是我偷了,今年我的兒子死。」吳海英說。
沒有血。沒有話語。這個剁死人的過程極其漫長,以致連受害人也忍受不了。聯防隊員奪下菜刀,說:「有種別用刀背剁。」國華忽而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生生又搶來一把柴槍,要捅死他們。派出所來的三個人這下全醒了,像牛四散奔逃,好一會兒才知會合,爭先恐後地消失在遠處的小徑。
半小時后,國華竄回來,在熙熙額頭一吻,跑到二樓,藏進谷斗。不一會兒他推起谷斗說:「就說我翻山跑了。」黃昏時,小分隊果然殺回楊村,他們闖進吳家,粗暴而潦草地搜查一遍,提起吳海英的衣領問:「你兒子去哪裡了?」
她抵擋不住持續性失眠的折磨,一天坐在椅上睡了。在夢中,國峰變成小孩子,臉色蒼白,說話喑啞。她舀出一勺稀粥,摻上藥,細心吹拂,「吃啊,孩子,吃一口,吃了就好了。」但國峰總是凄慘地望她,輕輕搖頭。這時她就陷入到一種無奈的焦灼中。她端走碗,回來時見床上趴著一隻醬油色的巨大怪物——它的胸部嵌著枯瘦的肋骨,臟器急劇起伏,一些腫囊被刺破,暗紅的血沿著經脈滴下來,四肢則像剝了皮的兔子。它半蹲著,右手扶住床板,試圖站起來,一直曲著的雙腿像篩子那樣顫抖,蓋在身上的棉被滑落下去。它的粘著幾根毛髮的鵝卵形巨大光頭,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只剩長著利齒的嘴大口喘氣。它喘氣時,腮部令人揪心地開合,四周湧出腥氣。它晃著晃著,將要倒掉,手猛然一伸,撈住她,她便醒來。她感覺手腕又冷又痛。
醫生觀察三分鐘便走出病室,找到鍾永連后憤慨地說:「你兒子身體全部爛了,器官、皮膚、骨頭都爛了,活活腐爛死了。」後來她租車將國峰運回,悄悄埋了。
「坐一天一夜火車,https://read.99csw.com在縣城一直租不到車。」兒子有些煩躁。
鍾永連走進派出所。她將圍巾圍在頭頂。一位聯防隊員接待了她。
Pray it won't fade away
「難道你兒子就這麼白白死了?」
女婿拿著鍾永連的五百元,到縣城轉了一天回來,還回五百。他撒謊,說在火車站碰見鄰鄉李元戎,得到信,國峰再做幾天就回。她不信,他拿手機撥給李元戎,李元戎說:「二娘啊,國峰快回了,現在一天能賺一千,他要賺夠才回。」小年過去后,村裡在廣東打工的國光回來,印證了李元戎的說法,國峰在國光的隔壁廠,國峰這幾天正加班,工資翻倍,一天能賺四百。是國峰托他帶信回來的,大年三十准回來。
鍾永連知道國峰賺錢是為著去佘村推牌九。每年正月初一,佘村廟前便擺十張桌子,吸引四面八方的打工仔去,有個叫志剛的人坐莊幾年,去賭的人開始幾百幾千,後來幾萬上十萬,辛辛苦苦打工一年就為著到此輸光,然後借錢買火車票再去南方。國峰去年頭四天贏,第五天輸光。回來時眼睛通紅,喝了一碗粥便走了。
「你不要管我是誰,我來報案。」接著她用手掌遮住嘴,湊到對方耳根說,「國華回來了。」
「看是誰的兒子死。」然後鍾永連又說,「我就不信。」她說得如此果決,以至回到家后多少覺得討到一絲公平,她顧影自憐地抽泣,睡過去。第二天早上,那隻雞回來了,羽毛濕答答的,腿上扎著紅布條,像落魄的隱士孤獨地刨土。她將它偷偷抱回家,弄死了。
「國峰現在怎樣?」
「大過年喝粥做什麼?」
鍾永連去了鎮上,掏出紙條讓老闆撥打。她想命令兒子國峰今年無論如何帶一個姑娘回來,哪怕是租。電話一直不通。鍾永連說:「你再撥一次呢,是不是撥錯了?」老闆重新撥,結果更壞,對方關機了。國峰是冷性的人,從來不說在哪裡打工,也不打電話。要是擔心,他就說:「你一把老骨頭,我不擔心你你倒擔心我,是不是吃撐了?」有年春節他去鎮上玩,天黑才赤腳跑回,臉上有傷口,但就是不告訴鍾永連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一年他沒出門,跟舅跑運輸,舅病了,他將車開到安徽,拋錨了,打電話回來。舅千里迢迢趕去,發現車門開著,鑰匙插在方向盤下,人早已不見。後來國峰還說:「你說這樣的破車是不是早該扔了?」
「餓嗎?」
(感謝楊繼斌先生為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雛形。)
打工的人慢慢歸來,在孩子們面前變出會唱歌的紙、黃金手機以及不會燃燒但是也會吸得冒煙的香煙,這些東西修改了楊村。鍾永連每次都跟著到村頭張望,寄望于高大的兒子出現,始終沒等到。她問可曾知國峰在哪裡打工,他們都不知道。
吳海英蹲下來,去摸鍾永連的手,鍾永連讓她好好地摸。吳海英沒再說話,不停地出眼淚,而鍾永連一直像烈士仰著頭。這時在村頭,在那家還沒走的打工仔家裡,音響正在放Beyonce的《Halread•99csw.como》:
「二娘,到這時了還說這種話。」
「我去給你熱菜。」
「熙熙,進去。」國華召喚著。她邁著羚羊步子,乖乖消失於吳海英家。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楊村的男女一整天心間空蕩,總是刮讓人痛苦又心醉的風。而她從此不再出門,直到吳海英催促出來多轉轉,國華才帶著她潦草地走了幾家親戚。吳海英倒是每天紅光滿面,控制不住地到處走。大家知她想要什麼,便贊,她說:「哪裡,哪裡,女孩子的父母還沒同意呢。」要是別人不說「遲早的事」四個字,她便接下去說:「交換了戒指的。」這時,大大咧咧的她根本顧不上嘲諷鍾永連,後者卻覺得沒有比這更大的羞辱。
「吃了就是吃了,不就是一隻雞,對不了證的。」
她捉的不是人手,而是死狗、死貓、死耗子的手,她的指頭沾滿滑爛、臭烘烘的脂肪。她的大拇指正死摳著兒子破爛的手腕,直抵白森森的骨頭。他的手臂全然紫掉,像茄子那樣紫,一劃就爛。她推上他的羊毛衫,身上也這樣,紫色的血管像是紫色運河,在胸口縱橫交錯。等到她匆忙爬上去從後邊抱起他,他的頭顱已像被斬,猛然垂落,在那被迫張開的嘴裏,嘔出一股化肥才有的氣。
「我這也是為你好,又不要你出一分錢。」
You're everything I need and more
在重新遇見吳海英時她抬頭挺胸,像對方一樣輕蔑。後來興起,還在籬笆上扎薄膜,防止雞飛走,並讓女婿在每隻雞腿的紅布條上寫字:偷雞者死。
「不啊,不需要。」鍾永連很固執。後來她走向鄰人家,像大病初愈那樣,極其緩慢、小心地讓屁股落在石檻。吳海英看見,端凳子出來,「坐著冷,二娘。」
楊村此時正下著雨,雨像大排大排省略號斜刮過來。吳海英捉住鍾永連衣領,冷靜地看那張濕漉漉的臉,狠抽了一記。後者的眼淚和鼻血湧出來,臉也變形,這樣便有了雙重恥辱。當吳海英要扇第二記時,她又想自己終歸死了丈夫,因此悲啼一聲,撞向吳海英,後者連退數步,坐倒在地。吳海英匆匆爬起,揪住鍾永連的頭髮(像揪一把稗草),又扯又擰,直到將鍾永連拽倒在地。人們趕來時,發現鍾永連匍匐于地,一會兒叫丈夫的名字,一會兒叫兒子的名字,那吳海英在一旁搓手,她的丈夫叫她回,她不回,說:「是她先誣陷我偷她雞的。」鍾永連便連續拍打泥水,說:「還說。」有幾個女人去拉,剛拉起,她又撲下,不一會兒手腳抽搐。
Everywhere I'm looking now
「謝謝老嬸。」
「你總會找到的,你們年輕人有辦法。你就把他找回來跟我過個年,過完年他跟你幹什麼都可以。我身體不好,就是想看一眼他,看到就踏實點。」
「中國這麼大怎麼找?我連他在廣東福建都不知道。」
「國峰這麼久不打一個電話回來。我夢見他長了血淋淋的翅膀和尾巴,有些擔心。」女婿看著她。「他姐那麼疼他。」女婿想說什麼九-九-藏-書最終沒說。「你去把他找回來,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婿。」
他們是該謝,這派出所從設立開始便靠罰款運轉,去年捉一桌,每人交四百罰款,獨國華跑了。影響不好,好多人都說國華不交他憑什麼交。
Baby I can see your halo
過了一陣她又喚:「峰。」
I'm surrounded by your embrace
這是輛麵包車,路過她時停都沒停。
「要說,還是我不該疑你。」
「是,跑了。」
「哪個國華?」
她便像老母牛那樣,將臉龐湊去,溫柔地喚:「峰,快起來,先吃點,吃過了再睡。」這樣喚著她有些瘮,去摸他臉,卻是冰塊一般冰。探鼻孔,氣息已微弱了。她搖他,就像在搖一隻晃來晃去的水袋。因此她急,去拉他,手從滑雪衫上滑下,便捋起他的衣袖,捉住他手腕。她用了好大的力,感覺對方意外地輕,卻怎麼也捉不上來。
Baby I can feel your halo
進入臘月,整個楊村為吳海英兒子國華從東莞歸來而激動。他開著白色別克車,輪胎將冬草和石塊碾進土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國華像國家領導人那樣穩重地拉動手剎,嘭地關上車門,按響遙控器,靜止的車便像受驚一樣啾啾直叫。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外地女子站在旁邊,含情脈脈地看他。她皮膚細嫩白滑,臉盤小到單手可握住,眼睛散射著外國女郎那樣的光,頭髮短促濃密,染著晚霞一樣的紅色。她大冬天穿一身扎住腰部的灰色長T恤以及一條黑皮褲,顯現出玲瓏的曲線和瘦長雙腿。她不拒人,總是露著石榴細牙,天真地笑。
女婿站起來,鍾永連忽然跪下捉他褲腿,拖著膝蓋,眼淚汪汪地說:「我怕是國峰死了,真的已經死了。你外父死得早,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要是死了我可怎麼活啊。」
「還是不愛說話,留了長發,氣質像詩人。」
她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她匆匆去姑娘家,找到正在陽光下打牌的女婿。
她只在等待這兩句話。但是光陰下陷,村外的路與空氣灰暗而凝滯,沒有車輛的聲音,也無喧嘩,只有幾個孩子悄悄放鞭炮。然後天黑了,像倒下很多墨汁。鍾永連坐在門檻上,眼淚往下掉。
國峰將一隻簡單的包拎出來,丟在地上,從褲兜翻出兩百,給了司機。他還是那麼冷漠。鍾永連撿起包,說:「師傅要不要在家吃個飯?」那司機沒應,將車開走了。
「你總會有辦法的,你快去幫我找。」
「喝粥。」
「沒有。」
「怎麼找?」
You know you're my saving grace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鍾永連擺出爐子燉雞、鵝、牛肉和肘子,洗菜,看著火候差不多,將腐竹丟進湯鍋。中午,菜都涼了,她仍待在家裡,慢慢做著已經做完的事。這時她就像戀愛中矜持的女方,即使有再多的欲求,也只藏在心裏,絕不邁出家門一步。她要等他心急火燎地闖進來,叫一聲娘,才轉過身,將桃花般的笑容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