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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范

北范

「你想,在大爆炸剛開始的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秒內,宇宙還只有豌豆那麼大,但僅僅到達第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秒,它便已膨脹至直徑達幾百億光年的規模。至第90億年,地球形成,然後又過去47億年,人類出現。人類又在19世紀和20世紀分別發明炸藥和核武器。炸藥可以摧毀比它大幾百幾千倍的物體,而1000克鈾裂變釋放的能量比1000克炸藥爆炸所釋放的能量又要大2000萬倍。核武器帶來高溫和強輻射,在摧毀舊世界的同時,註定創造新世界。我想,人類智慧是呈遞進式發展的,終有一天,我們也能通過一粒比豌豆小得多的物質,製造出直徑幾百億光年的宇宙。那時的我們便是上帝,我們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是范如意。」
「難得啊,這麼多年你還記著我。」
「你的意思是存在上帝?」
「參加亞太宇宙學科研大會。」
那是一間破舊的屋,青磚黑瓦,門楣上貼著慘白的「囍」字,別家都裝了鋁合金窗,他們家還是玻璃,漏風處釘了薄膜。我進去時他正在瓦數很低的燈泡下編篾筐,見著我,痴愣住,好一會兒才站起來,說「稀客稀客」,跑到灶間提了開水瓶來,就著溫水倒了一杯糖水。「可別就走,我正愁著,這麼多事沒一個人可說。」他說。
「你依靠什麼接收信號?」
「嗯。」
「是啊。古詩說手可摘星辰,怎麼摘?我們看見的星星,其實只是它發出的光。目前人類探知的最遙遠的星,距地球100多億光年。而在100多億年前,宇宙才開始大爆炸,我們現在所見的,只是這顆星誕生時所發出的光。一些我們看見的星星,可能已化為齏粉,已不存在,但是它發出的光仍在來到地球的途中。就像一個人死了,他的聲音還走在通往我們耳膜的路上。想起來多麼可怕啊。」
「那收到過沒有?」
她抬頭望。
「是。」
「你交了?」
「他還是不食人間煙火?」我說。
「你豈不是很遺憾?」
我想他這麼冤枉來一趟,幾個積蓄都弄光了,便好心勸撫,叵耐他跟著我客套地罵幾句宇宙學科研大會,便眼露精光,講新發現了:
那時他在村裡兼做會計,一日忽然從鎮里開來吉普車,是小韓陪領導下來檢查。他當時便中了蠱,小韓走到哪跟到哪,卻是不敢說話。待吃罷,她走到門口欣賞田野,他猶豫再三,還是走上前,像聖父那樣莊重地說:「人生貴在及時行樂。」
「要是你沒有,就當我沒說。」
「你可以看下天空。」
他接著說:「我接到書面通知時,不敢相信,我何德何能,能與那麼多院士、專家、博士生導師一同列席會議。因此我打電話給他們,他們說得乾脆利落,就是通知您啊,您的文章我們提交評委閱讀,評委很振奮,親自定您來的,車船費我們報。我便找到那文章重讀,讀一句,疑自己一次,卻是讀完時,忽然沉浸在自己當初寫作時那輝煌的激|情了,禁不住淚流滿面,誰說世道不公,奈何黃鐘長棄的?」
「不。你完全不懂。你從未像我這樣經受侮辱與損害,從未刻骨銘心,從未痛苦,甚至連一滴淚也不曾流過。你還不知道這屬於人類的痛苦,而我代表的正是人類。你渾渾噩噩,不像我早已看破,每日只想幻化為石頭,躺在山頂,既不選擇人,也不讓人選擇,既不選擇世界,也不讓世界選擇。不過,你遲早會明白的,只要你想到一個字,死,你就會明白。選擇除開醜陋,而且毫無意義。活著就是感受傷害,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那浩瀚的宇宙、蔓延的星雲、無盡的可能性,和我們都沒有關係,我們只佔弱水一瓢,飲盡便化為枯骨。我們死時,地球上的人還在載歌載舞,那散落在多重宇宙里的無數個我也在載歌載舞。我們成為永恆的沉默的一部分,再無翻身之日,就像我們的任何祖先那樣。」
「你說。」
「不懂。」
「了不得。」地區教委主任站起來和副縣長握手,說,「盡一切財力物力,重點保護,重點培養。」人們只當范如意應付幾年,便穩坐大學生,誰料不到一年中考便考砸。「可能是太緊張。」老師、家九-九-藏-書長,包括他自己都這麼看,但第二年專門為他測試三次,還是不行,放進班裡一起考,也早已泯然眾人。
「你就說我還有沒有希望?明說。」
「你無視它,它便奈何不了你,你總是想它,當然悲哀。」
「光年是人類發明的最好的詞之一,它說的是時間,指的卻是距離。光在一年中所走的距離稱為一個光年,而光速為每秒30萬公里,相當於一秒鐘從地球走到月球,你想想一年有多少秒,要走多少距離?而北極星要乘以324年。這就是你肉眼所能看到的。」
「騙子大會。」
「知足常樂不就好了?」我說。
他這樣說時嘴角掛著輕蔑,就像嘲笑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我出門前想到破釜沉舟這個詞,心想馬上就要成名,何苦算計退路。因此砸鍋賣鐵,傾盡所有,連請了幾桌客,買飛機票便來北京了。這可是我頭一回坐飛機。那飛機飛到一半,停了,我看窗外,都是棉花一樣的雲朵,無邊無際。我就想,這是地球外的景象,在地球外,確實可能存在芝諾所說的道理,即你要到達某個目的地,必先到達它的1/2、1/4、1/8、1/16……如此細分,你將無限接近靜止。可是不久機身便顛簸起來,我才知自己剛才掉入的只是幻覺。」
范如意好像挨了一棍,說「好」,轉身就走。本是向東一里路便能走到的家,往西錯走兩三里才折返,老師騎著自行車跟了很久。及至進屋,他哭也哭不出,嚎也嚎不成,在床前猛然一挺,倒向床鋪。他父母便猛掐人中。老師說:「告訴他,他一定是有才的,只是讀書這條路暫時走不通。」後來范如意便做了農民,有時在路邊賣些瓜果、飲料,就像沉渣掉進太空,沒了音訊。
「你出席大會了?」
「只要一點點。」
「怎麼講?」她說。
「不。我跟你說,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了也便死了,就像清朝人明朝人那樣。等到未來的人掌握回來的技術,並且回來,我們還能活過來去迎接他們嗎?這可能嗎?所以說,若是存在這種奇迹,我們就一定能看見。我們不能看見,請問他們都回到哪裡去了?」
「這樣?」
「下一個接替我們主人地位的也許是老鼠,也許是一種變異的新物種,也許連地球本身也消失了,它變成無數微小的石塊,游散在空中。我時常憂慮于那毀滅我們的物體就要來了。我每天待在山頂看,碰到天氣特別好,便會無比恐懼,我看到那遮蔽的雲彩全部消失,漫天都是赤|裸裸的兇手。我從沒想到在我們孤獨的家園之外,會擠著這麼多蠢蠢欲動、恬不知恥的物體。它們中的隨便哪一個,身形哪怕增大一毫米,我都會痙攣,這意味著它正以極快的速度,風馳電掣,朝我們奔來。我常說:但願這隻是幻覺。實際也都是幻覺,我們所見的,其實還算平安,我害怕的是那些一時看不見的,它們像隱身人一樣悄然奔來已久,而我們對此毫無察覺。也許明早一覺醒來,在我們的視野上空,在那幾百公里的地方,就會有一顆直徑幾千公里的臟雪球俯衝過來。不是沒有可能。從來沒有人保證我們能擁有永恆,我們的命運就像毛主席說的,『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掃帚到了,我們肯定灰飛煙滅。」
「什麼概率?」
這時他顯得分外凄惶:
「不可能有。比如這間村舍,它是有止境的,它70多平方米,但你不會相信它是整個世界。在房屋之外還有草地和田野呢。地球也是有限的,但地球不是全部,地球外有大氣層。銀河系也不是,銀河系之外還有宇宙。宇宙之外呢,還有更大的宇宙。你很難想到一個盡頭,只要有一個物體存在,那包圍它的就絕不是虛無,而應該是更大的物。
然後那邊出現一陣羞於啟齒的沉默,很久才說了:
「因為總是有更好的。從相對的角度來說,我們所選擇的永遠是更壞的。我們可以看到比我們選擇的還要壞的,但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我們每一步選擇所收穫的都是苦果,我們永遠活在遺憾中。活著沒有意義。」
「這麼遠?」
「一兩里,十里八里?重要嗎?」
「稍等,我去上個廁所。」
「那麼,她跟你了?」我朝灶間望了望。
這時他似乎是在賣弄當初的驚懼,搖頭晃腦,張牙舞爪。我起身說:「我得走了,那邊所長還要找我吃飯呢。」他哆嗦著,還要講,見我拿https://read.99csw.com起包,便說:「那些所長、鄉長、縣長、聯合國秘書長,算個鳥啊。」
我在全家搬遷的路上望見一同升入初中的同學范如意。他全神貫注于書本,所看管的小牛遊盪至公路,擋住貨車。司機摁響喇叭,他抬起濕漉漉的頭,麻木而平靜地看我們,然後牽走牛,繼續背誦。他是不能被驚醒的痴人,據說一天只睡兩小時,理由是「死後自會長眠」。他無論走路、吃飯、如廁,都手持一本書背誦,因此得了神經衰弱,頭痛、頭昏、健忘,像漏斗,背好一篇,忘掉兩篇,因此又焦躁地從頭背起,形成惡性循環。初三第一年他距分數線只差幾分,第二年摸底考便只排全班中游。鎮上人說起來都搖頭嘆息。范如意可是全縣第一個實現跳級的人,初一讀罷半年便跳入初三,當時學校舉行儀式,請來副縣長及市縣兩級教委主任。那領導們點到哪篇,范如意便背誦哪篇,有時題目還只點出一個字,他已搶先背出一段。他閉著眼,嘴唇像運行歡快的機器開開合合,將漢字一股腦兒排出,而我們一共九百名學生端坐在下邊,他背一頁,我們翻一頁,操場內便響起一片整齊的嘩響。當時趕來看熱鬧的有一兩千人,黃土場踩滿鞋印,及至儀式結束,還有一輛解放車載著十來人駛來,在他們鼓噪下,范如意又背誦圓周率,一直背到一千余位。
「應該有。」
M U S T
「有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是啊,收音機。」
「不懂。」
「你說。」
「哪裡也回不去。因為連分鐘和秒這樣的概念都不存在。」
他本要逃遁,見對方沒惡意,便繼續搭訕:「你知道人最遠能望到多遠嗎?」
「收音機?」
「你有沒有想過空間?你覺得空間有止境嗎?」
「我們也從來不是天地的主人,說到底我們不過是無窮大世界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我們的產生只是無數種偶然疊加的後果,這些偶然意外地帶來我們,同理,它們也會必然地帶走我們,就像帶走恐龍那樣。我們和恐龍一樣,連起碼的地震和海嘯都預測不了。你看,在地球上空,在我們所面對的無限大的空間里,既有大量遵規守紀、和我們和平共處的物體,也有很多乖戻而不講道理的物體。在40多億年的時間里,它們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呼嘯著飛來飛去,不停威脅地球——它們卻已多次和地球相撞,你所知道的眾多隕石,就來自那未知世界。隕石算小的,如果是小行星或彗核撞來,人類就要遭殃,就像恐龍曾經遭遇過的那樣。它們什麼時候撞,撞哪個部位,完全取決於它們毫無理性的運行。作為地球主人的我們,完全無能為力。
「咳,哪有這樣的人?」
「但這隻是自|慰。因為這種相同,就像在寬闊海洋里存在兩棵完全一樣的水草,它們遙遙相處,彼此孤獨,對整個世界來說無足輕重。我們不能佔有所有的我,不能佔有所有的機遇,我們每作出一個選擇,都意味著被迫殺滅其他可能性。無窮大對我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這也就是我們為什麼猶豫而痛苦的原因。我們註定只能選擇一種,而這種選擇所帶來的,註定不幸。無論出現什麼結果,都註定不幸。因為——」
元旦假期將盡時,又有操家鄉口音的人來電:「是艾國柱嗎?」
「不,如果存在時間逆行的可能性,外星球上的人也一定會回到這兒。但是沒有。根據愛因斯坦的學說,當人類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運動時,時間會放慢。比如一個人搭乘飛船去質量巨大的黑洞附近旅行一年,在這期間,地球可能已過去100年。那麼他返回地球時就是進入未來,他的孫子將比他衰老。但這不是時間旅行,而僅僅只能說是一種養生。就像醫生讓人昏睡,延緩他器官的衰竭,那麼當他醒來時,他會發現自己比別人年輕。我認為時間旅行的原則是:存在兩個自己。如果一個人去往未來能看見另一個自己,那麼我承認它是時間旅行,如果始終只有一個自己,那麼它便是魔術。」
「我們對時間擁有的一切概念,比如遼闊、短促、浩瀚、扭曲,都是以空間的思維進行的。而時間本身並不認同,時間從本質上說是空。」
「是有點,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已經得到她。」
「怎麼可能?手都沒摸到。她當晚便和縣城來的有錢人睡了。而且我覺得她可能更相信千禧年世界末日的傳說,她的智慧也就到九九藏書那一步。」
「這樣啊。」
二○○一年,我已是縣公安局辦公室一名秘書,因為橫港派出所要創省人民滿意派出所,我被派去寫材料。故地重遊,不禁覺得時光騙人,過去以為高大的叔叔其實只有一米六,而那些幼時同學面孔醬黑,已然像中年人。只有范如意仍舊膚質森白,像是在骨頭上披了一層死人皮。「他看人時眼睛就像棍子打著別人。」同是過去同學,如今在派出所當聯防隊員的聶新榮說。據說從某天起,范如意便白天睡覺,夜晚去山頂,獨自對太空靜思,然後掛一身露水歸來。
「找的時候不犯病,快一年了才這樣,退不脫。當時還覺得漂亮。」然後他便不耐煩此,轉移話題,說:「你說我當初傻不傻?只知道背。語文、英語背背也就罷了,數理化也背。我背些公式也就罷了,連試卷也背。我背得辛苦,第一步怎麼解,第二步怎麼解,都背清楚了,心想試題都在心裏,考哪一題從腦子裡挑出來就是,卻是不知道,凡考過的題目斷然是不會再考的。我把自己背廢了。後來才醒悟過來,可醒悟時已經晚了。我早應該知道背誦是死胡同,思考才是真功夫,才是通往真理、解決問題的捷徑。可惜我被自己的記憶力欺騙了,讓那毫無用處的知識填滿腦袋,連高中都考不上,成了一個對社會沒用的人。」
「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我也是想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方法正確,世間未有不通之理。」他卻是要洋洋洒洒說下去,我打斷道:「鎮政府小韓是怎麼回事,聽說你一席話改變了她。」
「是啊,人世可惡,害我要找你借錢。」
「怎麼講?」
「沒有。負責接待的倒是熱忱,給我看會議資料,介紹酒店情況,講了四五分鐘,忽然圖窮匕見,說這一切,包括講演、討論、頒獎、文章發表,等等,需要交納一定的活動經費。他們說,這也是為了維持這偉大而清寒的事業運轉。」
「我知道。」
「因為存在這種概率。」
「我哪裡有錢?最便宜的也要交1萬元,我以為自己從此登堂入室,為國家所包養,身上只給自己留了幾十元,哪曾想便是入個門也要上萬。我說我是業餘搞科研搞哲學的,謀生不及,哪來的閑錢。他們說我謙虛,後來見我實在沒錢,便找保安將我請走了。」
我穿越灶間去尋時,發現他女人又干又瘦,邋裡邋遢,被一條粗繩拴住一條腿,正坐在地上拋接小石子,玩一種遊戲。她望見我,眼睛放光,歡喜地笑起來,鼻孔下掛著一串鼻涕。我後來問,范如意指著腦袋說:「這裡有問題,又發病了。」
「算了,一兩百塊的事情。」
他爭過此理,又長嘆道:「我們都是有限的。」接下去他說:「我曾在山頂等待來自外太空的信號,就像封閉自足的土著在海邊等待異族的船隻一樣。我想既然我們已屢次向外太空發射信號,那麼外星人也一定會向我們這邊發射。」
一九九一年,我從縣二中初中升入高中,過去鎮中同學寫信來,說范如意落榜,總分不足兩百。據稱他看到成績,悲憤莫名,去找老師,老師也是悲痛莫名,一時僵直住。這悲傷很難形容,就像一個慈悲的師傅明知徒弟永無所成,或者一個慈悲的醫生明知病人死期不遠,他無法解釋,只能撫摸對方。范如意撣開他的手,惡狠狠地說:
年輕人認識這個單詞,但講不出意思。眾人只道他受夠人間凄苦,去寺廟出家、去遠方流浪,或者去山谷自殺了。不久聽說山上找到屍骨,遠景村的人去看,判斷屍主應該是一位矮小的女性。眾人由此偃旗息鼓。我想,他可能像高更那樣,離開工作和家庭,離開這將人弄得越來越平庸的世俗,義無反顧地找尋真理去了。而且我覺得他應該是躺在山頂,以地球為零的起點,擺脫萬有引力,一步步走向永恆而沉默的太空去了。
「是。人是怎麼來的?是上帝照自己模樣造出來的;而上帝是怎麼來的?是人照自己模樣揣測出來的。我很想說:他們揣測對了。在很遠的地方,可能真的存在著一位上帝,他創造了如今的宇宙和如今的我們。他可能一直看著我們,也可能早死了,他的壽命恐難勝任他所創造的奇迹。」
接著他說:
「是啊,過去我看《聖經》,說上帝照自己模樣造了人。我只道騙人,現在卻覺得有理。人類若是能夠製造宇宙,便一定能製造陽光、空氣和水,以及像他們一樣的人類。」
read•99csw•com也不能這麼說,考學只是檢驗一個人的方式之一,它絕不是唯一。」
「一度我也覺得時間旅行是存在的。我盼望著回到過去,這樣便可以對過去進行修改。但後來我發現這是悖論,一個由A生長成的人,我們叫他A+,他回去修改A,使A變成B,以後在未來出現的一定是B+。那麼這個A+便被架空了。又比如電影中那個著名的例子,一個人回到過去,阻止父母相愛,他們不能相愛,就不能生育他,那麼他也就被架空了。而且,假使有時間逆行的可能性,那麼我們今天為什麼連一個未來的人都沒看到?為什麼在歷史上也沒有相關記載?」
「你不覺得時間只是人類發明的詞彙嗎?它和原子、中子不一樣,它是抽象的,你能盛載它嗎?你能找到一抽屜的時間、一厘米的時間或者一屋子的時間嗎?世間萬物都可以度量,連電磁波都可以,但是時間不可以,因為時間非物。從地理上說,我們可以從東邊去西邊,再從西邊回東邊,可以任意旅行,但我們不能從過往去未來,或者從未來去過往,因為我們既沒有起飛的支點,也沒有著陸的目標。我們說時間永恆存在,也可以說它從不存在,同時也可以說它時刻存在、時刻死亡。我們都是在用空間的思維去感知它,從來如此,比如它是一枚枚快速燃燒、瞬間熄滅的箭頭。這符合我的想象。我們對現在的感受是最清楚的,現在充滿光芒,但只要現在一過去,它馬上就變成黑洞,未來也如此,未來在尚未到來之前,也一定是暗不見底的深淵。我老覺得時間就是卡拉OK下方出現的字幕,有一道短促的光跟著旋律移動,提醒你該唱哪個字。這道光就是現在。它經過的全部變成黑暗,尚未到達的也是黑暗。記住,只有現在看起來是有光的,是能附著在空間上稍微感知的。你說,我們人類怎麼進行時間旅行?倘若我們能回,應該回到哪一段黑暗?回到哪一分鐘的黑暗?哪一秒的黑暗?哪1/2秒或1/4秒的黑暗?」
接下來他說:「有次,我做了一個夢,不知為何從隊伍中掉下去,落後人類一秒。也就是說,我落後現在一秒。那可能是我做過的最恐怖的夢了,我看見剛才還在的你們全部消失,視野之內(上下左右),全是又深又遠的虛空。我經過了一層蒼穹,又經過一層,一直在無窮大里徒勞地飛——那裡既沒有萬有引力,也沒有任何可以感召我的物質。我試圖從這虛空中找到出口,因此慢慢幻視出無數管道,那管道每個都有幾十里長,我一個個爬進去試探,看你們是不是在那邊。我經常游到一小半便撤出來,因為毫無希望。而就在轉身時,又覺得,假使唯一的你們恰在那頭,我豈不是永遠錯過了?我就這樣像在浩瀚的沙漠中轉圈,最終精神崩潰。後來我瞎掉了,像一片樹葉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飄,許久才聽到一陣回聲。那是你們在山谷里喊,范如意你在哪裡?你們的喊聲撞到大山,產生迴音,讓遲到一秒的我聽見。我熱淚盈眶地游過去,回應道:我在這裏!可你們永遠聽不見一個人從黑洞里發出的呼喊。」
「不知道。」
「我跟你說,我每月要還月供,沒幾個子兒了。」
「就是無窮大所提供出來的概率。這樣講起來會很複雜。我打個比方,如果只有1萬平方公里,那麼一個村落是特殊的;但如果是100萬平方公里,那麼就會出現一個和它大致類似的村落,它們所依靠的山的高度、所面對的河的寬度、所佔有的稻田的面積、所居住的人口的數目就會差不多;而如果是處在1億平方公里,那麼很可能會出現兩個非常接近的村莊,每家每戶的財產是多少、生多少兒子、兒子們長什麼樣,都可能相同;而假如空間是無限的,那麼就會出現至少兩個完全一樣的村莊。當我們認識到空間沒有邊界時,就應該認識到它存在物體相同的概率。在無窮大的空間,絕非只存在一個地球,而是存在無數地球;在無數地球中,又存在無數發展過程完全一致的地球;在這些相同的地球里,同樣存在著無數發展過程完全一致的人類;在這些相同的人類里,又存在無數相同的我。你不要覺得玄乎,只要想想無窮大三個字,便知道一切都存在可能性。而這無數個相同的我,又會分裂出無數個不同的我。就像小徑分叉。有的走上東邊的路,有的走上西邊,最終得到的結果完全不同。在這個地球https://read.99csw.com上,我和小韓緣慳一面,而在別的地球,她倒向我的懷抱。
「嗬。」他一拍腦袋,好像記起這事,先自樂了幾番,然後才講那事:
他彷彿輕鬆起來,又說:「我是用公用電話打的,我在北京回不去呢。」我雖煩躁,還是去了西客站。他穿著簡陋而乾淨的西服,正靠在電話亭里瑟瑟發抖,我便帶他去買火車票。買罷,看時光尚早,索性又請他吃了拉麵。他連湯帶面快速灌下去一碗,見我沒有吃意,又將我那份也吃了。我說:「你來北京幹嗎?」
「沒有。」
後來他擠硬座車廂回簡陋的鄉下去了,直至今日也沒給我匯款來。國慶節時,我攜一個外國朋友回鄉,風光幾日,偶遇在縣城開超市的聶新榮,才聽說范如意失蹤了。大概是五月份,他再沒回到遠景村家裡,若不是岳父尋來,他那被拴住腿腳的妻子怕是要餓死了。村長發動上百人沿馬路去找,最終找到山崗,發現那裡有一頂垮塌的帳篷、一隻斑駁的衛星鍋(鍋內有幾根燒黑的細枝條)、幾本鎮圖書室的書、幾堆干硬的糞便以及一張由石塊壓著的白紙。上邊用鉛筆寫著一個單詞:
「不。」
說著,他將出了些汗的小韓帶到土岸旁,揭開一塊石頭。一群螞蟻四散逃竄。不過在意識到沒有進一步的危險后,它們又跑回去,重新組成高效社會,有條不紊地運動起來。「你看,它們現在安詳自在,過於自信。」說著他將它們逐一踏為齏粉,「一秒鐘之後,它們便滅絕了。它們什麼時候滅絕,滅絕多少,完全取決於我,它們預測不了,也計算不了。而我們在無窮宇宙里的位置,和一隻螞蟻沒有任何區別。我們和螞蟻的質量,同無限的宇宙相比,都接近於零。我們的智慧也不比螞蟻高多少。」
「怎麼講?」
「什麼?」
「也許等到我們人類即將擁有這項技術時,地球毀滅了。」
「北京。」我冷靜地說。我知道往下我將要請他們吃飯、替他們導遊。我還知道他們會表揚我出門打工的勇氣,並在心裏說這是個傻瓜,蠢到連公務員的工作都不要。有時我會厭惡地撒謊:我在外地出差呢。
這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一時被洶湧而下的知識震懾住,像冰棱僵立。「這本是古已有之的認識,人生重在及時行樂。」范如意強調道。
最終,父親帶領全家人從橫港鎮遷移至縣城。按照他的說法是鄉鎮教學質量不行。有一天,他看見鎮中數名教師扛著大竹子,騎車從柏油路馳過,便說:「上課時間出來販竹子,這不是誤人子弟嗎?」我因此轉學到縣二中。
「那白雲距離我們有1600公里。」他說。這時她眼裡有種東西意外地光明了。他接著說:「你還能看到,月亮距我們38.4萬公里,太陽是1.5億公里,而北極星則有324光年。光年你懂么?」
「而且我覺得時間不存在。」
聶新榮便講了一件事。一九九八年秋,鎮政府分來一位外地中專生,十七八歲模樣,剛長好,嬌嫩欲滴,太陽照下就像照進一堆軟雪,稍一喘氣便讓人想到底下那對軟乎乎的乳|房。兼之舉止行雲流水,雙目顧盼生輝,便像戲本說的,「使人見了最易銷魂」。已婚未婚的都入魔了,擠向宿舍門口,一會兒宣誓一會兒起鬨,不久都落得無趣。據說有十三種苛刻條件,男人要攻下,缺一不可。那范如意卻是一席話便打破堅壁清野。那話如何說,聶新榮卻是說不來,我便去遠景村找范如意。
「人類的科技還沒發展到那一步,發展到時一定會有人回來。」
「你怎麼找她做老婆?」
他搖搖頭,說:「條件簡陋,基本不自量力。而且後來我也覺得,即使目前的人類窮盡智慧,建立最發達的接收設備,也不見得能接收到。信號是微弱的,稍縱即逝,當它平安到達目的地時,可能是兩萬年以後。沒有人會一年四季來監測這種信號,它可能經過那些人,永遠地跑掉。而且,即使能接收到,也可能變成無解的密碼。就是我們人類自己,現在也很難辨識最初的文字,何況在遙遠的未來?和外星人比,我們的智力可能非常優越,也可能非常低劣。我們和他們是雞同鴨講,純屬做無用功。
「收音機。」
二○一一年元旦,我已在北京混跡六年,剛要從網站跳槽去一家雜誌社。多年前我辭掉了在縣城的工作,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很久,早已將自己視為江湖人。可總還是會有故鄉熟人打來電話,說:「猜猜,猜猜我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