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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傾城破 第四章

第三卷 傾城破

第四章

哼,這麼小兒科的問題,好像我什麼時候怕過死似的。因此我白了她一眼,坦然說:「當然。」
我已經完完全全了解,當初江左司徒為何要那麼瘋狂,毀滅一切,只為毀滅自己。我甚至也已經可以預見,會有那麼一天,當我守護的人在這個世上消失,當我所愛和依戀的一切成為過往,如此周而往複,當我不再有生活,而只有不死,我一定會想起南美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在神的一切特性裏面,唯一不值得羡慕的是,神不能自殺。
哼,這還差不多。
我心裏一緊,一陣窒息的感覺湧上來。東京有多少人口啊,所有人就都這樣消失了嗎?
我笑得越發厲害,樹之方決定不跟我糾纏那麼多,直接沖辟塵嚷嚷:「喂,你到底怎麼樣才肯歸隊啊?老實跟你說,這一次東京大難,破毀度預測有十一級啊,冰川來臨和恐龍滅亡也不過十五級呢。你不在的話,我們沒有辦法徹底發揮力量的。」
放開他?不,不行,我不能放開小破。不能放開他!我要他活下去,無論以什麼方式。我不要他成為白晝的煙火,從此消失在世上。
沒有最後,也就沒有等待
鏖戰聲為之一頓,然後寂然無聲,看來都愣住了。終於樹之方悻悻地說:「我去吧,我去吧,討厭!回頭跟你們算賬。」
腦筋轉到這裏,我的眼睛突然間被一種無名的外力強行擴大了兩倍。
這麼倔強,看來是真的。我本能地抱緊小破,他竟然在我懷抱中微微動了動,發出些許含糊的呢喃。那聲音珍貴得像久旱后的第一滴雨,從我的耳輪,突入中耳,進駐腦部神經,最後沉澱到心裏。我狂喜地大喊:「寶寶,寶寶。」
巨痛自兩邊肋骨傳來,江左司徒發出的力量,沖小破而去的雖然被多數彈開,但邊緣部分仍然擊中了我的身體,那地方的衣服憑空消失不見了,皮膚深深凹陷下去,顯露出一種灰白的死相。兩側傳來的軟弱感鄭重通知我:肋骨陣亡了!
換心藤名不虛傳,連江左司徒也抵擋不住——如果他抵擋過的話。
米洛聳聳肩:「不知道是誰對整個城市的人類施了弭患咒,大家好像都離開城裡四處去夢遊了,大約現在都游到海里去了吧。」
此時我對人性還抱有最基本的信任:「沒那麼嚴重吧。說不定他變成社會棟樑,可以參加聯合國維和部隊專踩地雷?」
這一躍,我已經打算好要將我的生命丟失在這裏,搶去奈何橋那裡喝七八碗孟婆湯,喝到自己上吐下瀉,下輩子享點清福。
剛剛來到我手裡,那條奇異而美麗的藤條便已經在空中呼嘯起一陣比痛苦回憶更加尖銳的鋒芒,直撲向身前好整以暇的江左司徒。藤條的弧線如同情人的手指撫摩過三春的花瓣,如此溫柔而不見來龍去脈,卻帶著無可辯駁的貪婪力量。它在呼喚著人們猶自瘋狂跳動的心靈,將一切糾纏于腦海中的感情都一點一點地榨取出來,滲入永恆塵土,回歸於虛無的平和。我的手臂彷彿已不屬於我,自由地在空中迴旋著,揮舞著,看換心藤狂熱舞蹈于空中,團團圍住江左司徒,將他緊緊擁抱。江左司徒的臉上出現錯愕的神色,他的雙臂伸向空中,彷彿想架住換心藤,又彷彿在歡迎自己多年不見的愛人。無論如何,他看起來都不像是在抵抗。
被雷劈中?
山狗這個笨蛋,他硬是花了好幾分鐘,才發現被他撞到飛起的那個倒霉蛋,就是豬哥本人。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剛才纏住我的那條綠東西。細細看它,像一條光滑的鞭子,通體呈現盈潤的碧色,似乎是軟的,卻又似乎極為堅硬,在蚯蚓的手心輕微地顫動著。我有種錯覺,它好像隨時會站起來,對我們說點什麼,說不定就是招呼我們去喝酒呢。
圍著整個東京轉了一個大圈之後,我被迫冷靜下來思考,眼看調動我所有的搜查手段,卻沒有辦法得到一絲一毫關於江左司徒,關於破魂,甚至關於有生命體的信息,我終於被迫承認自己的追查技術恐怕已經落後於時代了。而最過分的是,我本來以為可以有點指望的,那隻一千年老而不死的狐狸,居然也跟著我瞎跑,南美你搞什麼?太缺瞌睡,開始夢遊了嗎?
四周強大的能量帶來了空間的波折和扭曲,在我眼前,江左司徒本來穩定的身形起了一陣波動,我定睛看,不是我眼花,而是他的模樣,正飄飄忽忽地發生著一系列的變化:
身軀捲曲在地板上,彷彿在遭受刻骨銘心的痛苦,江左司徒發出了垂死野獸一般沉重的呻|吟,其中隱約有一個人的名字不斷重複,「阿羅,阿羅,阿羅。」阿羅是誰?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是我在反射幛上看到過的那個女孩子嗎?是在江左面前從少艾到老邁,終於香消玉殞的那個老婦人嗎?到底他和她之間有過什麼樣的故事,有多麼激烈的深情,能夠在江左司徒的生命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甚至使他喪失繼續享受生命的激|情?
站在電梯的下面,恍惚間回到了許多年前,我就是在這裏初次遇見那隻變態大蚯蚓,正模仿著瑪麗蓮夢露的經典姿勢,在地板上擺出一個彎彎曲曲的造型。
她帶著笑意,沖我撇撇嘴巴,雙手合上,很無奈地對江左司徒說:「你以為我想啊,老娘吃了他家好多米,我們狐狸家家教嚴,不準欠的,只好這樣一次還掉。唉,我們閻王殿見吧,看我把你賣去古土耳其當奴隸。」
南美斜斜看了我一眼,彷彿要盤腿坐下,她的兩條腿骨卻咔嚓一聲穿透了膝部的肌膚,如劍芒般突了出來,我心裏一痛,忍不住安慰她:「疼嗎?別怕,回頭我帶你去植皮,我把我屁股上的皮都給你。」
放下了心頭大石,我靜靜躺著,回憶在腦子裡劇烈翻騰。看來是蚯蚓給我的換心藤當了一把定海神針,把江左司徒打成了豬頭三之後,南美又使出了蒙古大夫換心大法,徹底把江左打發了。咦,不說不覺得,這個豬頭三呢?他跑哪裡去了?四周看看,沒有。難道他自由自在遨遊天涯去了?
我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隨便什麼。」
這對話還沒有告一段落,江左司徒的血吐完了,他無意與我敘家常,緊接著就將一長串非常刺耳繁難的咒語便在我耳邊奏響,南美聲音一改為急促,銳叫道:「神魂決裂咒!豬哥,去搶小破,江左司徒要強行催醒達旦,令小破未生先死!」
它搖搖頭:「不跑了。」
伴隨著一聲激動的大叫,我一個飛撲,縱身而上,就想給米路一個碩大的擁抱,不想它被我嚇了一跳,看都沒看我就把頭一甩,一條翠綠的長條物閃電般在空中劃過,如靈蛇般纏住了我的腰身,然後望空一擲,將我丟到了地鐵頂蓋上掛起。我的四肢在空中划來划去,仍然熱情洋溢地喊:「米路,是我啊,我是豬哥啊,你不記得我了?」
但是,江左司徒在重圍中,卻如賞踏春花一樣悠然,他雙臂斜垂,臉上微微帶笑,眼神無比溫柔,也無比落寞。這落寞對我而言決不陌生,那是我在結界里看到過的,在那海邊小樓下,伴隨著他臉上的哀傷。為什麼,難道這哀傷跟隨他那麼久,已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南美輕輕捉住我的手拉開:「豬哥,辟塵是風之主人,事實無法更改。你放手吧。read.99csw.com
南美沒有回答我,她的手臂,突然間直接插|進了我的胸膛,血肉翻開,卻沒有絲毫感覺。她的手指握住了我的心臟,那是逐漸不再跳動的心臟,喪失殆盡血液與動力,在靜止中顏色灰白。我抬眼看著南美,無限詫異。小破被放到了一邊,了無生氣地躺著。南美沒有直視我,她低著頭,微弱地說:「豬哥,我要將你的心與江左煉化融合,再一分為二。他的心由三大邪族的聖物凝鍊而成,之後他會有你對人世的純善,而你將與時間同在。」
或者,我也不在乎那悲哀是什麼,現在,我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是不是這樣做,才能保全你們?」
只要我不去想,這一切終於會結束。
他就在房中間立著,周圍站的是辟塵,斂,藏靈,實和方。它們各自結防護手印,把臂相連,藍黃白綠金五色氣氛在身側蒸騰而起,形成一個互相融和的氣圈,逐漸向中心聚攏之餘,也在向四面八方氤氳開去,飄出窗口,布散空中。那是匯合了風、土、木、水與金之力量結成的氣場,具有摧枯拉朽的驚世威力。
衝進這棟廢棄大廈的頂樓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房間角落裡的小破。一陣狂喜流淌過我的四肢百骸,正要衝口而出呼喚他,卻又被眼前發生的一切硬生生逼了回去:小破在那裡,可他是睡著了嗎?為什麼閉著眼睛?而在他的皮膚外層,隱隱出現了藍色水晶般的碎粒,彷彿一雙無形的手在他周圍飛快地編製毛衣,水晶粒凝結成薄壁,向四面蔓延在空間里,由腳部開始,把他完全包裹住,很快,小破就被完全隱匿入了一個冰藍色的繭中。
吵嚷了一陣,黃金使者沒能說服倔脾氣的方,於是它們在不知道哪個角落裡開始喊著「八匹馬呀九魁手呀」猜起拳來,喊殺聲震徹四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場數百年不遇的,勢均力敵的廝殺。黃金使者智力較高,很快就把其他三位殺得灰頭土臉,敗下陣來。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另幾位大人物,技術雖然欠佳,關鍵賭品不好,輸完就賴,賴完就輸,周而復始,毫無新意。老狐狸最後終於等毛了,銳叫一聲:「喂,你們玩著,我們回去吃點宵夜。要不要打個包帶來啊?」
確實是江左司徒。
失去所有的親人和朋友,所愛的一切
南美的手指撫上了小破的額頭。她輕輕地問:「豬哥,為了小破,你可以做什麼。」
眼前猶如一道金色閃電閃過,黃金使者瞬間退到了非常遠的地方,他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說道:「朱先生,你口中的小孩倘若就是達旦,那麼你因為他而和江左司徒有意識相通。藏靈的反射障探察的一切都和我們的任務有關,江左司徒大有嫌疑,他此時一定在東京!」
有記載可循的非人史上,破魂與食鬼兩族素來在北非和歐洲大陸狩獵,十余個世紀經營下來,終於建立了極有系統的定居點。然而近兩百年來,由於人類的急速膨脹給環境帶來了極為惡劣的影響,非人族群的生活區域也日漸逼仄,許多非人族乾脆融入了城市,與人類混居,甚至通婚,其原始力量與道行程度都日見低下,越來越不能滿足兩大邪族的需要。在飢不擇食的情況下,它們所獵取的能量雜質比例非常高,還包含有致命的進化基因缺失。非洲地區每兩年爆發一次的惡性病毒和流行疾患,間接影響到了食鬼與破魂族類的遺傳素質。
這許多前代之佳公子,難道知道此刻大亂,想趁機一起借屍還魂嗎?還是江左司徒使了什麼驅鬼之術,喚來前世名流試圖擾亂我們的心神?
辟塵和南美顯然對我的反應早有預料,即刻一起捧腹狂笑起來。南美一邊笑還一邊安慰我:「豬哥,正常的正常的,我兩百年前在北極度假看到這群怪東西的時候,笑得胃下垂了半個月,還是找上代光行帶去見華佗才治好的。哈哈哈哈,樹之方,好久不見,你清減了?」
南美拚命搖頭,臉上大有張惶神色,十分少見:「沒可能的。」
或者應該問一個最具有總結性的問題:「東京呢?」
聽蚯蚓口氣不對:什麼叫最後見一面?
我沒好氣地說:「當然認識,我東家啊,我幫他帶小孩呢。」
這隻健身球很不滿地看著我們,球面上兩隻眼睛倒是非常之大,亮晶晶圓溜溜的,它慢慢吞吞地說:「喂,誰說樹之方要長得像棵樹啊?你們這些沒想像力的傢伙。難道辟塵長得像一陣風嗎?或者阿斂長得像一坨金子嗎?」
它一支箭般射了回去,令我對犀牛的道德品性瀕臨徹底的絕望,好在它及時丟下一句:「賺了就給你買一輛STORM HIT,豬哥你想了很久了吧。」
尾聲
江左司徒。
一陣奇異的呼哨從它口中發出,本來站立在我們周圍的五運同絕其他三個成員,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空氣中,又在黃金使者的身邊閃現,隨即一起消失,又倏忽閃現在更遙遠的地方,那八隻奇形怪狀的眼睛齊刷刷地向我們看著——當然,它們殷切期待的對象不會是我,而是辟塵。
他的話音剛落,就突然從五運同絕設置的能量圈中跨步而出,身形在我面前霍然出現。我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後退幾步。江左司徒看看我,突然彎下腰來,哇地吐出一口血,看來辟塵它們也不是那麼膿包,不會讓人家上館子一樣,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不過人家都跑了,你們還擺什麼姿勢呀。我猜辟塵肯定知道我在想什麼,眼珠子還有空轉過來瞪我一眼,再瞪南美一眼,這位被辟塵眼神指定的新聞發言人就懶洋洋地說:「犀牛說他們在布整體延展結界,將方圓四十里的空間鎖住,萬一爆炸,自然生態破壞得以制止,它現在沒空理你。」
就此放棄,等著在陰間匯合?我和南美可以暫時不去投胎的,我們可以報名當閻王手下的志願工作者,幫他搞搞文案工作啊,巡視一下血池地獄的土木建設情況啊什麼的,保證全心全意,恪盡職守。
兒大不由爹,他還沒怎麼大呢,我怎麼也被三振出局了啊。倒霉。
它可愛的犀牛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剛才我在藏靈設置的意識反射障上看到了東京毀滅后的情形。豬哥,我知道你是不喜歡那種情形的。既然你不喜歡,那我就要儘力去阻止它出現。」
看來樹之方對此決定並非很同意,嘟嚕了一句:「你好像這次又把我們的克制關係改掉了哦,怎麼遇到什麼人都是我去啊?不行,猜拳!」
真的。
上帝啊,保佑我吧。
食鬼與破魂本來就是數量極為稀少的一族,繁衍後代的能力非常低下,眼看繼續在北非和歐洲地區苟延殘喘會有滅族的危險,食鬼族的長老群決定大舉東遷到日本地區去接收東京一帶大成氣候的非人定居點資源。
「是嗎,那現在呢?我們還跑不跑?」我熱切地看著它。
這是常識,按我目前的智商和視力來看,似乎不需要如此鄭重的加以通報。我隱隱有不祥感覺掠過,直瞪瞪等著她的下文。南美看來傷得不淺,吃力地吞了一口口水,簡短地說:「江左法力莫測,只被換心藤攝取了神志,但能力和惡意仍在。短時間內他就會醒來,如果我們不能現在徹底搞定他,等一下後read.99csw•com果不堪設想。」
義憤填膺的吶喊沒出口,我的手臂里有什麼微微一動。一個我念念不忘、無時不想的聲音不滿地對我說:「豬哥,你帶我到哪裡了?我要玩泥巴!」
我眼眶一熱,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的酸楚比小破離開我的時候更加強烈。因為我一早知道小破註定不會留在我身邊太久,而辟塵,我本以為可以一輩子都和它一起到處晃蕩的。
他又在哪裡?
你註定在這世間
我隱約想起在水之通道見到的那一幕幕場景,我不能忽略他眼神里那無法藏匿的深情,也許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情節,一直隱沒在江左司徒的記憶深處,一點點切割著他對寂寞人生的忍受力。我深深理解江左司徒說的,「看我的生命是多麼漫長而無趣……」
這句話可真是提起了我的傷心事,我要是不認識他就好了,現在說不定就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上坐著喝喝咖啡。法國姑娘多美啊,從眼前款款走過去,對她猛吹口哨也不會挨一巴掌,哪裡有現在這麼慘,和一堆先天發育不過關,後天營養又沒跟上的傢伙大眼瞪小眼,瞪得我泫然欲泣!
如此一來,首當其衝被冒犯的,自然就是盤踞在東京近三百年控制非人活動的吸血鬼一族。因此族中高層指令精銳部隊四處搜查先期潛入的破魂族類,更設置邊境進出通行證保證統治範圍內非人的穩定。破魂為了保持充足的戰鬥力,被迫改變圈養獵物吸取能量的生活習慣,四齣攻擊。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精藍大肆活動,而非人們傾巢外逃的原因。
我全身都痛得要死,耳邊卻傳來一陣奇怪的嘩啦嘩啦聲,好像,好像,好像有人在打麻將!
從長長的,虛脫般無力的昏迷中醒過來,我的手臂直挺挺地舉在頭上,那打過江左的換心藤仍然握在我手裡,但是已經從綠色變成了一種微微的血紅色。好像吃得太飽了一樣,心滿意足地躺在那裡。
寂寞是你唯一和最後的伴侶
我點點頭:「我明白,沒關係。換了我,我也這樣做的。」
「她」笑容非常嫵媚:「豬哥,我將要歸化了。這次回來,是來拿一樣東西的,拿完它,我就要回出生地去死掉了。」
彷彿知道我腹誹它,換心藤回過來在我頭上啪的一聲打出一個響亮的呼哨,表示記大過一次,然後,它洶湧如十三級狂風,一往無前地,空前絕後地,摧枯拉朽地向江左司徒頭上一鞭揮去。
傷感如潮中,旁邊突然有人哽咽著說:「好感人,我都要哭了,犀牛,你好偉大!」
來自我懷裡的奇熱仍然繼續,彷彿要把我烤成一隻樟茶鴨子,江左司徒極具魅惑力的聲音不絕於耳,重複著那個催醒破魂達旦的可怕咒語。看來我前三十年的苦功還是沒有白修鍊,胸口處灌注了我所有精氣神的防護,確實抵擋住了大部分咒語的力量,一時間還可以保全小破的安寧。但是一時間后呢?晃了晃腦袋,我命令自己將身上的軟弱和疼痛都忘記,忘記,追尋著江左飄忽的聲音,在咒語與咒語的轉換間,我找到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空隙,猛然間虎吼一聲,望空直衝過去,南美在我身後尖叫:「豬哥,不行,不行!」
我的手在無意識地向虛空中摸索,彷彿希望神的左手可以破空而來,給予我需要的一切力量和勇氣。神沒有來,可是,我的袖子里,掉出了嗜糖蚯蚓米路剛才給我的那一根換心藤。
我指一指南美,後者正在遠遠的地方做出很有學問的沉思狀,實在非同一般之反常。以她的八卦個性,這會應該已經過來和凱莉米洛比臀部誰更翹才對。
話說江左司徒此次出現在東京,本是為一場戰爭而來。
狐狸一腳踢過來,差點把我的尾骨踢斷:「胡說!我媽是妲己,我敢不孝順嗎?別廢話,走吧。」
它奇怪地看著我:「不是啊,我當然是跟你一起跑啊,我們跑遠一點,最多去火星好了,我會造大氣層,最多火星上的水少一點。」
長衣如雪,羽扇輕搖,手中執一冊書,神色含百萬兵。為什麼他的衣著打扮,突如漢臣張良?
她的聲音里,流露出憐憫,我在空間洞中被她擁抱時所見到的那種憐憫。她預見了我的未來,也預見了我的悲哀,儘管此時此刻,我陷於巨大的惶惑與混亂之中,還不大瞭然那悲哀是什麼。
然而遲了,我向江左司徒撞過去。
這個時候南美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摸索到我身邊。她深深看著我,眼神清凈而悲哀。
那麼,我願意。無論我會遭遇什麼,只要這答案是肯定,我都願意。
我大吃一驚:「什麼十一級?」急忙轉頭問辟塵:「它在說什麼?」
狐狸肅然說:「請問。」
辟塵的脖子跟電影《大法師》里那個鬼上身的小女孩子一樣扭了個三百六十度又扭回來,這個質量上乘的撥浪鼓響亮地喊出了一句我好久都沒有聽到的口號:「喂,你要我拯救世界,也要問問我愛不愛這個世界呀!」
我身上雞皮疙瘩昂然暴起,就差沒掉下地來,怯生生問了句:「幹嗎?」
我渾身一陣涼一陣熱,死死盯著江左,不敢將眼光移開片刻,空間波動越來越厲害,我似乎正俯對一池沸水,努力想看清其中游魚的行蹤。
我大吃一驚:「給我?」
這個時候,我們在地鐵站。這裡是涉谷的出口,整個東京最繁華的站台上,如今是冷清清一片,真乾淨。
我沒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突然從似遠似盪的氣圈中望出來,輕聲說:「世事於我,如此漫長,已經不再有趣。」
迴響於我耳邊的聲音,來自眼前逐漸清晰起來的一道溫柔水光。進了空間洞之後,我們一直在水光中行走,被水光浸潤,而那些無處不在又有形無質的泠泠水光,此時卻聚集起來,在廣漠中變化成型,逐漸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喊出了辟塵的聲音,而且,不止一個。彷彿被辟塵的名字所震動,另一個如同巨雷滾過天宇般沉悶而威力無窮的低聲介面說:「辟塵,倘若不是故意將五絕通道開到這裏,你是不是仍然隱藏下去,永遠都不出現?」之後,第三個聲音,包含著不可形容的乾澀之意,回答道:「七百年。七百年了。辟塵,你有你的使命。」最後,一個似曾相識的口音帶著笑意說道:「辟塵,大局如此,你怎能掩耳盜鈴呢?回來吧,五運同絕的大日子到了。」啊,是黃金使者你這個王八蛋啊!
聽到我們在這裏啰嗦個不休,那幾個聲音不耐煩了,幽幽的水樣聲音建議道:「方,我們不如用搶好了,我看辟塵這個樣子,一個不注意又要跑掉。上次它一跑,可跑了七百年啊。」
這一出魔幻大戲的開場白驚心動魄,我卻完全無動於衷,在山狗再三暗示說書先生需要一點鼓勵的情況下,才勉強扭住他,演了一把聽客的角色:「那東京的居民呢?」
她凝視我。她說。那麼,永生呢。
我很憤怒:「為什麼我要看開些?我沒說不要辟塵去重建世界啊,它不能在我身邊重建嗎?最多我做飯,喂,死犀牛,我做飯不行嗎?」
撞過去,讓身體忘記極限,神經忘記感覺,請過路神靈停步,幫助我,幫助我,逼他停止一下也是好的。也許五運同絕已經將整體結界布下,可以來幫我了。也許南美會像上次一九_九_藏_書樣,現出真身奮起神威了。
(END)
因為對於自己接近永生的存在已經厭倦,厭倦到不顧一切都要毀滅的地步。江左司徒在三百年達旦繼位之機,將小破給我撫養,方便控制小破蘇醒的時機,這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方才山狗說吸血鬼和破魂都在向歐洲地區進發,乃是江左意圖保全三大邪族周全,做出的精心安排。甚至連五運同絕的出現,都是出於他一手謀划,為的是將達旦爆發的破壞力限制在相對最小的範圍。了解到這一點,我忽然發現江左司徒和我頗有相似之處:都有一點難以解釋的善良,莫名其妙就會冒出腦海。
永生可以嗎?
犀牛不好意思地偏著頭,小心翼翼看著我:「豬哥,剛剛在酒店我沒跟你說實話啊。」我一瞪眼,它語速明顯加快:「阿斂來招我歸隊。東京兩日里有大難,應該是非人世界大混戰而引起的能量大爆炸。我和南美商量,本來是想趁今天晚上把你帶出東京的。」
沒有結局,也就沒有未來
它消失在我的眼帘里。
剛剛走到門口,突然一陣風卷了過來,噹啷一聲,竟然和我撞個正著,我頓時飛出好多米,重重落在地上,跟一隻殺到一半的豬一樣叫了起來。
我苦著一張臉:「不會吧?」
聽到最後一句,我鼻子一酸。凱莉米洛在我面前如最美的風景一般煥發無窮光彩。這人類的皮囊之中,有我舊時回憶的一部分,不容我細細檢視,已經逐漸湮滅,沉入永恆黑暗。蚯蚓深深看了我一眼,輕盈地轉身離去,臨隱入另一端地鐵通道的黑暗之前,彷彿記起了什麼,遠遠告訴我:「東京惟一還有人類活動的地方是東邊二十七公里以外的東京大廈地頂樓,也許你想去看看。」
蚯蚓搖搖頭:「豬哥,換心藤來自魔界,威力無窮,而且極具靈性,一旦用於邪處,後果不堪設想。這個世界上人人有貪慾,我在人間這麼久,實在見得太多。只有你,我可以相信。而最後遇到的就是你,也是註定。拿去吧,我沒有時間了。」
這個時候要是叫個救護車來趕緊送我去獵人醫院,說不定下半輩子還可以幫辟塵在廚房裡打打下手,至於下田插秧那種體力活,我們還是找兩個僱工來做好了。想到辟塵,我就聽到了它瘋狂而虛弱的呼喊,那聲音如同被一根針在喉嚨里一點點刺出來:「豬哥,放開小破,它要爆炸的,江左司徒要和東京同歸於盡啊,放開它,到我這裏來,老狐狸,你快點來。」
空曠又寂寞,沒有人回答我。其實我知道,它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和南美急促奔走到各個鬧區,涉谷、銀座、六本木,一切店鋪仍然開門迎客,卻無客可來。店中貨物依舊豐富,卻沒有任何笑容上前招呼。終於在無望后停下腳步來,我和南美對看一眼,頓時心重如鉛。是江左司徒嗎?江左司徒,他到底做了什麼?
究竟為了什麼,他要做出如此殘酷的事?
狂喜堵塞了我的五官,令我無法呼吸、說話,甚至無法哭泣。我只能冒著脖子徹底扭斷的危險把自己的頭歪過來,看著我的心肝寶貝從那個半熔的冰藍繭中爬出來,小腦袋四處打量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衣服,迷惘地嘀咕:「這是哪呀?哎呀,我要看動畫片了。」然後他眼前一道光影閃過,光行的特快服務即時生效,完全不給我機會抱著他訴訴衷情。
那天離開東京大廈前,我拉開窗帘看了一眼,天色帶著湛藍的純凈,罔顧世間的寂寞與紛爭。那驚鴻一現的厄運之蟬,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對面的高樓上,正在遠遠的天空中輕扇雙翅,上面七顆本來有如鑽石之璀璨的災像星逐一暗淡,熄滅,最後一顆的光芒消失之後,它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急速升起至無窮高遠的所在,終於淡出了我的眼帘。那一刻,我有一種很奇怪的強烈衝動,想召喚它回來,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他們口口聲聲說的,我都聽不太明白,可是結果我是明白的,他們要辟塵離開我啊。耳邊有細微的嘆息,卻如驚雷一樣炸疼了我的胸膛,我莫名地著慌起來,眼角瞥見辟塵一動,彷彿就要走開去,我反手一把揪住它:「喂,不是叫你啊,他們認錯人了。」轉頭我又大聲對虛空中那些莫名其妙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喂,你們認錯人了。」
是江左司徒嗎?
現在,我幾乎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雖然南美受創極深,被迫跑回去狐山修養生息,不過我估計沒多久她就會回來跟我爭食,而辟塵也悄悄溜出五運同絕的團隊,挑著廚房擔子繼續和我廝混,罔顧黃金使者丟下的狠話:你在哪裡,我就搞得哪裡的股票崩盤。至於小破,江左司徒一消失,好像連蘇醒的跡象都沒了,我安心的奶爸生涯看樣子還可以延續一段時間。
千秋萬代
在這裏自憐自傷地怨嘆命運不公,辟塵終於發現我醒了,急忙走了過來。我以為它要和我進行一番劫后重生的真情流露,急忙到處摸紙巾,做好熱淚盈眶的準備,結果它完全無視我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皮膚的客觀情況,居然抓住我一陣猛搖:「我糊了,我糊了,清一色,哈哈!」
他清俊的五官活象是被橡皮泥捏成的,蠕動,軟化,變形,然後,又恢復了正常的形狀。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懷疑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否則為什麼能夠穿透他的腦骨,看得到那大好頭顱里腦漿霍霍沸騰,掀起驚濤駭浪。胃部一陣翻騰,我幾乎轉頭吐了出來。全身上下,一陣一陣劇痛,連綿而來。
我咬住牙噔噔噔後退幾步,騰出一隻手來,將精神血氣會聚于指尖,拼著濫用真元武功全廢的危險,在身前劃了個小小的圈,以我畢生的修為,籠住了小破融化到一半的冰藍繭,他的臉蛋隱約已經露出,我深知自己可以為那無邪的睡相拋棄所有一切。
巨型米洛歡歡喜喜地揮起「她」蒲扇一般的玉手,鋪天蓋地對著我的頭就過來了,看樣子是想拍拍我表示友好,我卻懷疑自己會被當場打出帕金森症來,忙運足了氣把這一記扛住。「她」嬌滴滴地問我:「豬哥,你怎麼這個時候來東京?趕緊走啊,這兩天有大難發生。」
辟塵始終站在我身邊,良久,它嘆了口氣,低著頭說:「過去十幾年,我一直都過得很快活。狐狸,你記得要把豬哥看好……」頓了頓,它猛然回頭,空氣中驀然呼嘯起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凄厲的風聲,彷彿要掩蓋辟塵的哽咽。
所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據說是文學描寫里十分重要的一種手法,文學史上的典範之一,就是《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奶奶,恍惚間已經達到了以其音狀其神,以其言觀其貌的神妙境界。眼下,樹之方的聲音在空中勾勒出的,百分之百應當是一位黃毛大漢,滿臉樹根狀鬍鬚,眼如銅鈴,口如巴斗,鼻如啄木鳥,喉結有紅富士那麼圓碩,往我們面前一站,氣定神閑。然而世事無常,當它真的一顯身被我看到的時候,我哐啷一聲摔到地上,把心都跌碎了——救命啊,這是從哪間玩具店滾出來的一隻健身球啊?而且是一隻好鮮艷的、紅彤彤的大球!
語句從喉頭吐出,每個字都帶著刀割過的零碎,被鉛水包裹,重重砸落。
我扯住「她」的衣角,仰頭央求:read.99csw.com「蚯蚓,到底怎麼回事,你知道嗎?東京的居民呢,都到哪裡去了?」
他滿意地抹把汗:「就是為了救他們,我才沒有及時趕來。總部今天早上偵到了江左司徒準備利用東京大戰之機,催生達旦,使其爆炸,將東京吸血鬼王國一舉摧毀的計劃。上頭指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江左司徒。我們匯合了總部支援部隊,突然又發現東京百萬人全都跑去跳海,還有無數吸血鬼和破魂部隊大舉向歐洲地區開拔,行進速度極快,不知道想做什麼,真把我累得像條狗。豬哥,我不是故意不來救你的,實在是混蛋太多了。」
良久,南美過來牽起我的手,輕輕說:「豬哥,我們也走吧。」
她斬釘截鐵:「會!」
她尷尬地咧咧嘴,裝作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喃喃地說:「怎麼人和非人都不在了啊?」
我鼻子一酸,垂下眼,胸前的冰藍繭恢復了解體的過程,當然我胸膛上的肉差不多也熟了,還有點香呢。不過我可以看到小破了,他合著眼,如平常睡覺一般,胸膛微微地起伏,起伏,為什麼那起伏越來越劇烈,有岩漿一般的液體在他皮膚下左衝右突?我凄然低下頭去想親親他的額頭,身體已經無能為力。
不行。不行。不行。
為什麼?你很不孝順嗎?難怪要離家出走,流落人間。
沒有等到我問這是什麼,蚯蚓把它遞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說:「給你。」
眨眼之間,寬袍大袖,名士風流,分明是魏晉南北朝的打扮。南美的聲音在我身邊恍恍惚惚地驚訝道:「望之如玉山傾倒,衛玠衛叔寶。」
我打了個寒顫,定在當場。呼吸在胸口凝滯。
看我陷入冥想,蚯蚓忽然又一掌拍下來,我沒來得及運力相抗,頓時覺得自己的肋骨一陣嘩然,忍痛問了一句:「什麼?」
城市意義上的東京,已經消失了。
這幾句話暗藏殺機,彷彿和小破有關,我和辟塵分頭搶上,揪住斂大吼大叫:「你說什麼呢,說什麼呢?」
南美眉毛一挑,猛拍手:「去,他媽的,老娘雖然功行未滿,也沒那麼倒霉就被雷打中,我陪你去!」
咒語縈繞,狐狸在我背後使力一推,她的法力護住我周圍,像鯊鰭切開水流一般,我從空氣中無形的屏障間闖了過去,一把抱起那個藍色的繭子。刺骨的寒冷瞬間透入我的胸懷,幾乎使我呼吸不得。就在同時,它起了一種非常奇異的變化,如同遇到熱刀鋒的黃油一樣,冰藍繭緩緩地軟化粘稠起來,一層層從我手裡流淌下去,頃刻間,它的中心放射出強烈的光芒,刺得我無法注視。與光芒同生的,還有更加錐心的熱,無可抗拒的熱,我身上衣服頓時起了火焰,慌亂中南美趨近,我身體一涼,她布了隔絕罩。可是不過片刻功夫,耳邊就傳來極其刺耳的裂響聲,隔絕罩瞬間被擊破。江左司徒蒼白的臉離我不過咫尺,如鬼魅閃現,一隻手緩緩地,卻無可抗拒地向小破伸來。
轉臉找到辟塵,它含著眼淚看看我,然後低下頭,又死盯了一會兒地上那些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濃密霧氣,擦了一把眼睛。它開始罵南美:「死老狐狸,就是你說要走這個空間洞出來的,我不出來不行啊?這下好了,被逮住了,全怪你。」
血氣在胸膛中洶湧,我狂叫一聲,發瘋般地要衝過去,若不是南美猛然出手拉住我,我竟然完全看不到四周還有更兇險的事情在發生。
我有點傷心:「你想把我丟出去,然後自己回到東京來?你要急死我呀?」
我回答得十分乾脆:「不要。」
可是沒有,我跌落,卻還存活,因為南美比我速度更快,她擋在了我的面前,全數接下江左司徒掌心發出的雷擊術,她落下的時候,那具美麗的人類身體便如同一堆被人丟棄的敗絮,鬆鬆垮垮地矗立在當場——長發盡數脫落,骨架四分五裂,皮膚綳在這破碎的支架上,慘白而緊張,彷彿有一萬種苦楚要呼之欲出。惟一平靜如昔的,是南美的臉。她安靜地站在哪裡,聽江左問道:「銀狐,你身處一千年的劫數之期,法力精氣,十去其九,在東京靜心忍性,逃天避地,為何要隨這區區人類來趟這混水?」十去其九?難怪她這次凡事都懵懵懂懂的,大異尋常。
結束了。
我的媽呀,從遠遠黑洞洞的地鐵隧道里,晃晃悠悠出來的是個什麼東西?烏黑油亮的軟體動物,兩隻眼睛比人腦袋都大的那個,不就是有女裝癖的蚯蚓長老——米路啊!
蚯蚓把它塞進我的手裡:「這是換心藤。以我畢生的生命精華灌溉,歷時一百三十七年種植而成的魔界植物。它可以毀損一切形態的回憶,無論神仙妖怪,挨一鞭子,腦子裡都會變成一片空白。」
江左司徒繼續身形變化,南美在我耳邊喃喃辨認的聲音越來越快,語氣越來越驚懼:唐之杜牧,宋之柳永,明之冒疆,清之納蘭。衣袍管帶,氣宇如蘭。
南美沒有多猶豫一絲,手指同樣插入江左司徒的胸膛,攫取心臟。不同的是他彷彿是一尊由半流體凝固成的雕像,切開去,掏出來,創口悄然密合,不露痕迹。那是一顆純然藍色的心臟,閃耀著神秘幽暗的光芒,和我那顆灰白色的普通產品放在一起,品相高下立判,不過南美好本事,居然無需工具,就在掌心之中,把這兩個貌似毫無共通之處的東西共冶,隨著她的擺弄,咬切彼此,摩擦擠壓,一點點吞噬合併,直到最後融為一體,然後就跟大鍋飯時期分饅頭一樣,南美雙手一掰,一分為二,我和江左一人一砣,各自揣進胸膛,再世為人。過程之快,情形之平淡,完全可以等同於廚師早上四點起來做早點。那饅頭在我胸口一揣,立刻賓至如歸,開始履行一顆心髒的職能,但神經恢復作用以後,一陣劇痛突如其來,令我一聲狂叫卡在喉嚨里,全身抽搐著就昏迷過去。那瞬間,我猛的意識到,一切都被改變,一切不復從前。
身體飛撲在空中,距離江左司徒不過咫尺,他振臂向天,驀然甩頭看我,瞳仁暴漲出熾熱的光芒,如同天有九日。我倔強地反而睜大了眼睛,調整一下頭顱的位置,向江左司徒疾飛而去,一連串巨大爆裂般的光環從他手中發出,閃過我的視網膜,彷彿煮開了我的腦髓——再丟點天麻枸杞,文火燉上三小時,就可以燉出一碗健腦定心的上好補品。
美艷的凱莉米洛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聲極度溫柔:「豬哥,最後可以見你一面真好。你知道嗎,我現在也喝啤酒了。」
山狗告訴了我在東京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他握著我的手,對我燦爛地笑——忽然兩個人都打了一陣寒噤,忙各自抽開手去猛擦:「哇,好噁心!」
無數聲音在我身體中竄動,刺|激著我業已放鬆的身體,激勵我:不行!我答應過小破,要帶他去看世界之巔的懶豹族人每十年一度的起床速度賽;我答應過他,帶他去撒哈拉見我的朋友山狗種出來的會拉小提琴的大絲瓜;我甚至還答應過他,要找個長得和辟塵差不多模樣的女孩子娶回家來,讓他也和別的小孩一樣,可以有個媽媽叫著玩。如此艱巨的任務我居然都敢一口接下,可見我對小破的溺愛,完全達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
雖然這根鞭子並無溫度,而且握在手裡竟然可以https://read•99csw•com讓人毫無觸覺,我還是感到自己抓了一個剛烤出來的紅薯,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登時苦起了臉:「蚯蚓,給我做什麼?我沒有這個拿鞭子打白痴的愛好,你送給狐狸吧。」
江湖夜雨,一百萬年燈。
遵循蚯蚓的指引,我和狐狸在無人的街道上放足狂奔,狐狸的速度竟然比我還要慢,真是古怪得交關。我回頭拚命拉她,一迭聲問:「你怎麼回事啊,沒吃飽飯嗎?趕緊趕緊給我跑。」南美氣喘吁吁,對我露出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低聲說道:「我剛才為你起了一卦,精神大損啊。」我「切」了一聲,隨口問:「什麼卦那麼費勁,姻緣嗎?」牽過她的手繼續跑,她在我掌心不斷顫抖,肌膚冰冷。莫非狐狸也是會打擺子的?
刷刷刷,在樹之方的身後,先是出現了打過一個照面的黃金使者,然後烏油油的一道光閃過,出現一個黑皮膚的矮個子,留了好多鬍子,烏黑烏黑的,修理得很有個性,美中不足的是,它鬍子太多,個子卻未免太矮了,只好拿了個漂亮的髮捲把鬍子捲起來往四邊擺布,其嘴巴有沒有因為長期缺少陽光而退化,我覺得實在需要進一步的考證——這是土之實。最後出現的終於可以養養我的眼睛——正是水光聚集起時恍惚出現過的那條人影,纖纖如織,玲瓏剔透,長長的頭髮如同海藻一般飄蕩,透過晶瑩發色,彷彿可以看到另一個潔凈無瑕的奇異世界。但她的眼波一轉,卻給我帶來完全雙重的感覺,一半是驚濤駭浪,一半是神秘幽遠——我的推測看來沒錯,因為辟塵湊上來對我說:「惹誰都不要惹藏靈,她人格分裂的!」
黃金使者對此餿主意極表贊同:「藏靈說得對。我們中間誰去?水克金,金克土,土克樹,樹克風。喂,方去啊!」
飛快地向辟塵離開的方向奔去,我追隨著她,路途忽然黑暗,忽然光明,忽然燦爛,忽然沉鬱,直到我鼻子前面空氣為之一爽,探頭出去看,哇,搞錯了吧,出口竟然設在東京主幹道中心啊。我怪叫一聲,本能地抱頭蹲身,就看是哪種牌子的車——馬自達或者豐田花冠——把我撞得翩翩飛起。等了一陣,居然安然無事,風平浪靜,睜眼一看,沒有人,沒有車。世界上最繁華城市的中心幹道上,除了我和南美站在路中間面面相覷以外,就只有紅綠燈在聲色不動地輪換閃爍。
那陣風在房間里像一把失控的掃帚一樣竄來竄去,慌慌張張大喊:「豬哥,豬哥,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他的問題其實非常簡單:「這位豬哥所看護的小孩,是不是破魂的主宰下世達旦?」
南美難得如此大度,居然沒有立刻跳起來發飆,她好聲好氣地解釋:「辟塵,不關我的事啊,它們不可能缺少你,你跑到哪裡它們都要找到你的。當了七八百年的風之主,你一天到晚都幹了些什麼啊?偶爾還是要儘儘義務的嘛。」
發生了什麼事?人呢?車呢?
她說是。
黃金使者凝視著我,忽然轉過頭去,對南美深深一躬身,極為恭敬地說:「銀狐,我有一事想問。」
換心藤纏繞著他,漸漸收緊,我身不由己,踉踉蹌蹌趕上去,追隨著這根瘋狂的藤條,將江左綁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我認為江左司徒會被直接纏成一個綠色木乃伊的時候,換心藤卻又飛快地解開,複原成一長條,我心一涼,難道連魔界的植物也沾染了人類欺軟怕硬的惡習?
南美緩緩點頭,忽然倒吸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豁出去了:「老實告訴你吧,我剛才在地鐵站,拼了僅余的精氣起卦,卦象大凶,具體我曉得你也聽不懂,總之今天要是他再醒過來,我們,小破,東京,一定統統完蛋。要不是五運同絕在,整個亞洲都要倒大霉。」
我無法判斷這異樣奇景是什麼,而內心深處本能的不安又不斷蠢蠢遊動。此時老狐狸在我身邊,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驚口氣對我說:「豬哥,那是江左司徒從前六世生人經歷的託身啊。他召喚他們出來做什麼?」
我不可置信地去看南美,有熱流來自我的胸口,奔襲而上,我不知道為什麼聲音會突然那麼嘶啞:「老狐狸,辟塵去哪裡?它什麼時候回來?」她悲憫地看著我,拉住了我的手:「五運同絕,八百年一現。一定是有大難將臨了,它們要擔負起它們的責任。豬哥,離合有命,散聚是緣,你看開些。」
這一番來龍去脈頗通邏輯,足可說服獵人聯盟的調查員。可惜,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是太過顯然的假象,得到了江左司徒的半點心之後,一切秘密對我來說都昭然若揭。
他轟然倒下。
因此,不行。不行。不行。
我在後面大喊:「你什麼時候回來做飯啊,我要不要叫外賣先吃著啊?」
一切都結束了。
她指著江左司徒:「他暈過去了。」
狐狸,為什麼要問這個?
剛才說感動的人正是土之實,此時還兀自痴痴地注視著我,好像要上來跟我搞同性戀一樣,害我打了好幾個寒噤。想起辟塵說的反射障讓它看到了東京毀滅的情形,那我怎麼看到的是江左司徒呢?他和這次災難有什麼關係嗎?我把這疑問一說出來,那幾個人對他的名字竟然大為緊張,齊刷刷逼上來問:「邪族攝政江左司徒?你認識他?」
拼了老命轉過頭去,脖子疼得我差點哭出來,一看,果然!辟塵居然和五運同絕的其他成員圍成一堆,開了一桌子麻將打!樹之方在一邊傻乎乎地買馬。這還得了!南美,扶我起來去打辟塵!南美沒理我,她現了真身,正在我不遠的地方盤腿打坐,身上銀光璀璨的毛髮在寧靜中散發出無限朝氣,看來一時也死不了。
賭博,我問候你祖宗十八代!
「去死可以嗎?」
無論是幸福家庭還是夙怨仇家,就都這樣消失了?
找不到他,我也懶得再費心。渾身真的好疼啊,充分發揮了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豬哥精神,我一點點爬起來。出於某種惡作劇的心理,我還順便過去踢了南美一腳,等她運功結束,就會發現自己用一個趴著的姿勢在地上禮拜天地。嘿嘿。想得得意,我一步步往地下室門口挪,老實說我不自量力,還想去看看出城夢遊的人都怎麼樣了,要是還能救,就好歹救幾個回來。
我點點頭,心裏的疲憊令我神思恍惚,可是更多的疑問呼之欲出,為什麼呢?江左司徒真的在東京嗎?破魂在東京的空前肆虐是不是他一手主使的?而我最最最擔憂的事則與小破有關,既然江左使出如此大手筆,那麼在這個非常時期將小破接走,會不會對他不利?如何個不利法?這些旋渦重重,令人無法破解的問題,看來惟有去問江左司徒,才有可能得到切實的答案。我不能坐視,反手拉住南美,殷切之色溢於言表:「狐狸,我要去找江左司徒。」
聽到豬哥兩個字,正準備揚長而去的米路醒過神來,捲起身子,仔細端詳了我一下,整個蚯蚓頭忽然跟點了燈籠一樣亮了起來,表示它對我的記憶浮出水面了。我身子一輕,頓時落在地上,秉承我有始有終的人生原則,還是過去把蚯蚓抱了一抱。它好像是要特意犒勞我,搖身一變,變成了凱莉米洛,當然是放大版的——真正的米洛只有一米五八,這個有兩米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