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卷 傾城破 第三章

第三卷 傾城破

第三章

我個人覺得,「風之辟塵」這四個字其實好聽得很,充滿了浪漫情懷,又有一種特別的尊貴,如果放在江湖上闖名號,肯定一炮就可以紅。但辟塵似乎並不喜歡人家這樣稱呼它,連我都不例外,它聽完問題沉默下來,又開始獃獃地看遠處。
在房間里四周找了一圈,我犯起了迷糊,和它們兩個面面相覷:「發生了什麼事?」
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員都被集中在了大堂里,一對對背靠背,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一共三排。一個穿著白色過膝長外套、容貌十分俊秀的藍眼高個男人在其中走來走去。該男子的步伐中帶有某種極端的不祥,因此一旦在某個人面前停下,那個人就面如土色,有一個衣冠楚楚的胖子乾脆就當場尿出來了,藍眼男子端詳了對方半天,忽然把手放上胖子的頭顱。不知道他的手心到底蘊含著什麼魔力,瞬間之後,那顆肉滾滾的大好腦袋就奇異地在空中開起花來,變成一瓣一瓣的,次第盛開,沒有血液,也沒有骨頭,這巨大的豬頭肉之花的中心,藏著一隻碩大的眼睛,正無奈地眨巴眨巴。
為什麼?
它一聲不吭地過來,橫著就是一記手刀,幾乎把我的脖子從近似圓柱形變成扁平結構。剛想抱怨它這麼不憐香惜玉,卻發現犀牛的臉色極度陰沉,完全不像它平時模樣。
SHIT,又不是我上集市買來的西瓜,為什麼要問我。我指了指冰箱:「那裡出來的,不關我的事。」
說得雄壯,卻完全無的放矢,四周仍然是那樣的安靜與平和,完全看不到有什麼龐然大物來給我們當頭一棒的跡象。就在我想嘲笑自己神經過敏的時候,有一個如幽魂一般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說:「啊,風之辟塵,你終於肯出現了嗎?」
她立刻很鄙視我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富即安心理:「哼,那是日本人啊,你怎麼可以拿我這種出身中國狐狸名門的大家閨秀和他們比?老實告訴你吧,我回頭要做個手術,把腿打斷了,接個鋼架子進去,立刻增高十厘米,哈哈,你就等著我在國際模特圈裡大放異彩吧!」
精藍們顯然正在催動能量,破壞包圍圈中獵物們的神經中樞,因此眼神凝定,對我的接近竟然毫無反應。我猜這些精藍以前在破魂出新大典上見過我,說不定還以為我是自己人呢。既然有如此近距離的攻擊機會,我運起全身力量,單掌為刀,就要向最近那個精藍的后脖子招呼過去,南美銳聲叫我:「一個對五個啊,豬哥,你想想!」
仰天一跤,我跌在地上,渾身如被抽去筋骨一般酸軟無力。完了,一定是被精藍反噬,把我的能量抽走了。搖搖腦袋,我費力地去張望周圍,先看到了老狐狸似喜似嗔的臉:「豬頭,你運氣真好,一拳搞定五個。」
它搖搖頭:「不是,是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玩彈弓,全族人家裡的屋子都被我打出洞來!它們為了趕我走才選我的,因為風之主人不能住家,要滿世界亂走。」
救了這一堆非人,也沒得到什麼感謝,人家一鬨而散了。而天色提醒我,今天出來要辦的事情是辦不成了。我惦記著酒店裡對我和黃酒翹首盼望的辟塵,雄赳赳氣昂昂地決定回去表功。南美一聽說辟塵也來了,肚子響得跟放鞭炮一樣,什麼都不管了,跟著我一起走回去。
尾隨著這隻跳來跳去的斷腰魚,我一路狂奔過了兩條街,來到了一個Y字形狀的路口,四周無人,漆黑一片,惟一亮燈的地方彷彿是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店,而就在這店面門口,大批各色非人正排成一條長隊,吵吵嚷嚷,熱鬧非凡,衝突時有發生,不斷有三兩個非人從隊伍中飛出來,呼的一聲,不知道被摔到哪裡去了。嗯,我現在知道斷腰魚是怎麼跑出來的了。
奇怪了,以老狐狸之通靈,居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是我?餓壞了嗎?
想到此處,我顧不得有鼻涕將流,迅如閃電猛如奔馬,出手抓住了這隻雞翅膀,毫不猶豫伸出舌頭,先上下左右無微不至地舔它一圈再說。當我用這「貓咪撒尿法」宣布了對雞翅膀的「領土權」之後,南美的臉貼到我鼻子三寸的時候,滿是忿忿不平地說:「豬哥,算你狠!」
辟塵沒好氣地說:「有什麼事啊,這個傢伙在南非發現一個很大的鑽石礦洞,不但狹窄無比,而且裏面有上千條石乳毒蟲守著。方圓五十里之內都是劇毒空氣層,生人根本無法靠近,它要我去清理一下,事成之後分我百分之零點三的收益。」
我比較心疼辟塵,當即放手,只見那片曾經是一頭犀牛的扁平東西呼啦一聲,藉助彈力在空中使勁飄揚了兩下,然後乾脆利落跟塊膏藥一樣貼上了黃金使者的臉,後者手忙腳亂地滿世界抓了半天都不得要領怎麼把它弄下來,直到過了好幾分鐘,辟塵自己恢復了原狀,才慢吞吞地從它頭上爬下來,活動了一下手腳,怒氣沖沖地問:「你找我到底要幹什麼,到底要幹什麼?」
破魂搞什麼鬼,本來我一點都不用擔心,可是小破也是破魂族中的成員啊,回想之前聽到的厄運預言,聯繫到邪族的高調行動,如果還對自己說其中毫無關係,除非我上輩子是鴕鳥。
我的媽呀,難怪我說聽起來耳熟,這是狄南美啊。
辟塵小心翼翼地搖搖頭,耳朵耷拉下去。根據我多年的經驗,這表示它很心虛。
被拍了一個小小的馬屁,他好似有點受用,告訴我們,他長期在銀座一家高級夜總會當保安,仗著力大招沉,工作一直都很穩定。今天他上班去晚了一點,急急忙忙到門口,卻發現空空蕩蕩,居然半個人都沒有。他覺得蹊蹺,於是直闖進去,沒想到在大廳門口剛一冒頭,三魂七魄就都嚇得翩翩飛上了天。
抱歉地收回了手,我發現他的胸口隱約有藍色液體滲出,而且被我一戳之下,滲出的還越來越多。南美過來捻了一把,問道:「你受傷了?誰傷的?」他疼得直哆嗦,嘴裏喃喃念出兩個字:「破魂。」
轟隆,總統套房承重可以達到兩噸的大銅架子床給我壓垮了!陷在一堆毯子枕頭中間我沉思了半天,最後對辟塵無限深情地說:「我跟你走吧,走到那個有好多鑽石的地方去吧,讓我們離開這些俗世的糾紛……」
現在,又過了十多年以後,當初看到它眼睛最後閉上的那種寂寞感覺突如其來地回到我腦子裡。門外,和我相依為命了那麼久的……犀牛,原來是來自一個我完全無法涉足、也不被歡迎的世界。
在冰箱里,一隻骨架摺疊成壓縮餅乾狀的吸血鬼,雙手伸出冰箱,抓住兩邊的門框,緩緩將身體舒展開來,擠出那狹小的空間。我擲去的杯子給他咬在了口中,嘴角鮮血隱隱流出,證明我並非無功而返。
咦,是真的啊,五個精藍都摔在地上,好誇張,還失去了知覺。我無法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難道我什麼時候修成了微型核導彈手?南美過去查看,回來戳戳我:「這五個精藍剛剛戰鬥過,能量儲存沒多少了,這個星狀陣勢是五人一體,一倒全倒。哇,你這狗屎運,好幾千年才有一次啊!」
它對過去犯下的罪行進行了相當深read.99csw•com刻的懺悔與總結:「奶奶的,當時不那麼調皮就好了……」
南美聽到生意好做眼睛都笑彎了,也不顧自己其實同樣也是破魂算計的目標之一,而且還是大客戶級別的,一旦抓住,可以好幾年都躺在家裡坐吃山空了。
沒奈何,只好跟著繼續走。水光泠泠,水光泠泠,撫摩著我們行走的身影,周圍一切都籠罩在靜謐的藍色光芒里。我不由得想起小破,每當他發起脾氣來的時候,那眼睛里閃現的顏色,就是這樣的。
我頓時跳起來,在床上包著條被子扭來扭去,激奮地喊口號:「分太少,毋寧死,百分之零點三,欺負我們嗎?」
一聲悶響過後,我和吸血鬼分別找了個地方蹲下,各自齜牙咧嘴地摸自己的頭,我在一邊罵罵咧咧的:「神經病,打就打吧,非要撞頭,腦震蕩你有錢治嗎?」
吸血鬼沒有想到我的頭原來也如此之硬,蹲了好久才昏昏地站起來。他四處看看,聽到南美說空間洞三個字,神色一凜,立刻翻身沖了上去,可能是生怕空間洞被封住,他有點抓狂,居然一拳偷襲后心要害。老實說人家的拳法真不錯,放在街頭玩兩手,過往客人也會心甘情願丟點錢。不過現在,我還是先行代他慘叫一聲好了。想南美一生做人,最喜歡背後偷襲,把這一手功夫研究得出神入化,爐火純青。據說當年她在狐山的時候,連萬狐之王出行都要帶兩個盾牌,一前一後小心防護,免得南美冷不丁興趣來了,過來跟他玩荊柯刺秦王。只見南美一個姿勢優美的倒踢紫金冠,輕輕巧巧做了個側腿空翻,不但把那一拳躲開,而且及時湊臉過去,衝到人家的鼻子面前,一口咬下。
我還是覺得很佩服:「被選中啊,了不起才會被選中啊,我當年選個獵人出來都辛苦好多年的!辟塵,你小時候是不是特別靈通剔透,人家都覺得你是可造之才?」
我大聲咳嗽了幾下以示不再啰嗦,然後說:「喂,小犀牛,可以賺那麼多錢,我們去不去呢?」
說到我的生辰八字,老狐狸還真不知道,她說一旦知道了,一定會忍不住要給我算命,而且算得無比仔細,但凡發現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自然無法坐視不理,只能出手去修正我一生所有可能存在的錯誤,最後泄漏天機,妄改人命,多半連累我和她一起被雷打死。
破魂二字,令我們心頭一凜,對此吸血鬼的興趣大增,為了方便稱呼,我重新回到社交寒暄的第一步,問他:「貴姓?」他雖然看起來很痛苦,不過還算是一隻有禮貌的吸血鬼,文縐縐地回答:「小姓羅德,叫我迪克就可以了。」
南美和辟塵聽到響動,慢騰騰走了出來,跟看到西洋景一樣,驚訝地說:「哎呀,有隻吸血鬼哦,豬哥,你從哪裡弄來的?」
逃命的法術有沒有?我反過來問她。
說這番話的時候,辟塵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堅定不移地盯住了地板,好像生怕我反問它什麼一樣。
不是吧,你不如說我中了美國兩億累計的六合彩吧。等我看看。
還是說,我傷心了呢?
該吸血鬼怪叫一聲,眼看下輩子要破相了,忙不迭地躲,射箭一般回撤了近十米,姿勢乾淨漂亮,值得喝彩。可惜,他對著過去的乃是辟塵,指頭一動,一陣迷你龍捲風圍住他的腿轉了兩圈,抬起來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人家哇哇亂叫。還聽到辟塵習慣成自然地說:「看見沒有,這樣多摔打幾次以後魚肉脫水就比較徹底了。」
他忽然將身子一軟,幻影般消失在我眼前,仔細看,其實是整個人放低到了地上,顏面朝天,對我露齒陰惻惻地一笑,猛然跟只彈簧一樣反彈起來,對我來了個一頭撞。這速度可真快啊,一不做二不休,我硬起頭皮,沉關下氣,頭一擰,跟他針鋒相對地撞了上去。
犀牛的數學都不太好,所以才會教出小破這種目前都只會從一數到十,然後倒過來數一遍算二十的學生。被我一問,它當即發起呆來,愣愣地數著自己的手指頭,還一邊咬嘴唇,摸頭髮,扭脖子,腿伸來伸去的,不知道的以為它在跳大神。半天過去了,它終於冒出一句:「總有一兩百億吧。」
辟塵翻了翻眼睛,悻悻地說:「再說啦,你不是要幫山狗找蚯蚓嗎,什麼時候去找?」
看我已經破涕為吃,辟塵坐在我對面,說:「豬哥,首先我們來普及一下高端非人界的常識,你知不知道什麼是五運同絕?」
我大驚失色,厲聲問:「誰?」全身力量急速提升到最高,向彷彿是聲音來源的高處望去,眼前突然驟然大亮。
我少年之時,和我最親近的是一條土狗——真的是一條土到掉渣的狗啊:身上毛東邊一塊有,西邊一塊無,顏色斑斕,古怪無比。我帶著它四處流浪,名義上我是主人,它是寵物,事實上在它心裏,一定認為其實是它好心收養了我。因此,它對我無微不至,經常在外面撿了一塊排骨也要銜回來和我分一半,雖然我抵死都不吃,它還是一如既往,樂此不疲。
這兩隻野獸居然搞起了文化交流工作,我在一邊如何捱得住,翻身下地,拿個沙發墊子墊著向兩位知識分子磕頭:「求求你們行行好,別糟蹋古人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精藍,心裏的小鼓打啊打,為什麼,為什麼會有破魂在東京出現?南美在我身邊伸長脖子看了看,問:「怎麼樣,打還是跑?」
憐憫。
一切都是好好的,可是原先是門的那個地方,變成了一堵實實在在的牆,上面還多了瓶壁花!這是怎麼來的?裝得跟真的一樣。轉圈轉得我煩躁,憑著四肢發達,我就想上前砸開牆來看看。剛要出手,後背被狐狸一把抓住拉回去了。她神情有點錯愕:「豬哥,這是法力非常高深的屏蔽結界。你砸牆有個屁用啊。」
這件事情一提起來,我的急驚風毛病又發作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應該要去跟山狗說一聲才行。在我離開以前,獵人聯盟就已經有災難檢測的系統投入使用了,多年過去,現在應該只有更完善,也許他知道一點什麼呢。
作為一個喊出過「不好奇,毋寧死」口號的前獵人,此時我要是轉身就走的話,下輩子都一定會睡不著。所以我忠實秉承了自己的本性,滿臉激動地擠到了隊伍的最前排,扒在一隻食金獸的背上,剛想定睛看看到底是什麼級別的清倉大甩賣,居然可以吸引如此多的另類觀眾,身後一陣騷動,好似又打起來了,一股大力在我背上一推,我一個跟頭,栽了出去,栽進了一扇門裡。
辟塵嘆口氣,血淚辛酸,湧上心頭:「南美,不瞞你說,你走了以後,為了讓小破的期末考試及格,不要說《道德經》,我連《孟子》都背了: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為了龍蝦,兩者都不要也。」
這隻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的犀牛翻了翻眼睛,毫不客氣地叫我滾,叫我滾我就滾好了,反正一家人,面子不重要,在床上滾了好幾個來回之後,我才繼續問:「那你答應他沒有啊,風之辟塵先生?」
結界?誰下的?什麼時候下的?為什麼?
這兩個人怎麼回事https://read.99csw.com啊,聯合起來整我?明明知道我的好奇心比什麼都強,居然一起裝神弄鬼。要搞我也麻煩你們各自輪班好不好?
整面牆啊!
一提起小破,我真心痛莫名,獃獃坐下來,咬著手指不作聲。南美是多麼冰雪聰明的狐狸,見到我這個德行已經把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豬哥,不要太傷心,說不定他覺醒以後,還記得你呢?想想,達旦叫你乾爹啊,多麼心曠神怡啊。」
南美摸了摸頭髮,臉上居然出現那種小偷被當場抓住的表情,一看就沒什麼好事。她吞吞吐吐地看著辟塵,問:「喂,這麼久了,豬哥都不知道?」
說到這個,我倒想起來了,我來東京可不是來玩的,我應該去把那條蚯蚓找出來,要知道還有一幫美國可憐人沒飯吃,等著它拯救呢。
南美頓時對辟塵肅然起敬:「哇,三日不見,如隔三年,什麼時候說話這麼文縐縐的?」
破魂放在東海蓮人上的手離開以後,那朵肉花便悄然凋敗下來,眼睛也頹然合上,整個人倒地不起,只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顯示其還沒有一命嗚呼。
我問辟塵:「狐狸怎麼了?喂,你們看到什麼了?」
她跺跺腳——那個鞋跟,嘖嘖,太用力了會直接踩出一眼溫泉來呀——繼續提醒我:「你不覺得我有點矮?」
我們在這裏糾纏不清,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精藍好似也懶得管我們,只在外面公幹——雖然現在沒了那堵牆,裏面外面的概念已經很難說清楚。
五運同絕,乃是風之辟塵、水之藏靈、金之斂、木之方、土之實。五個半仙半俗的人物,分別控制自然界中一種關鍵因素的力量,風之辟塵控制大氣,水之藏靈控制水力,金之斂控制礦物,木之方控制植物,土之實控制地壤。而其中以風與水的力量最為卓絕,發揮到最大極限的時候,可使整個地球于頃刻間毀滅。不過,這五種力量之間存在相互制約的天然屬性,而五運同絕的名號,也就來自於它們相輔相成、相生相剋的微妙關係。只有非常稀少的高級修行者才會知道它們的存在,依靠某種古老相傳特殊符咒對它們加以召喚。就跟三大邪族一樣,它們處身於常人看不到的神秘世界。
此時辟塵過來,在狐狸肩膀上拍一拍,為我解圍,它說:「狐狸,你曉得啦,豬哥沒讀過什麼書的,你要是有話跟他說呢,麻煩你用白話文罷。」
辟塵一直在旁邊沉默著,這時才慢吞吞地出聲:「豬哥,這個空間洞是某些高等級妖怪開闢的,還設置了潛意識反射障。我們這一路走去,你自己千萬要小心。」
我嚇了一跳,失聲說:「什麼?」
那測字吧,昨天那麼多倒霉的事,我希望有一個好兆頭,所以說了一個吉字。測最近行事的運氣。
身為一隻狐狸精,而且是一隻現代豪放派的狐狸精,南美對於揩男性人類的油向來非常有興趣,雖然她聲稱自己眼高於頂,寧缺勿濫,若非湯姆克魯斯、班得拉斯、喬治克魯尼、張國榮一個級別的,就是趴在地上穿T-BACK求她碰一碰也不可能,但是好歹朋友一場,她還是決定給我一點面子,沒事就來騷擾我一下。但是,今天的擁抱是不同的,我感覺到一種在人類身上司空見慣,可是對於講究物競天擇的非人卻非常罕見的感情——憐憫。
據迪克說,在這個夜總會當中,破魂總共搜尋到了七個非人,包括兩隻最低級的沙塵鼠鬼,三隻在此處工作的吸血鬼,一隻短腰萬年青和已經非常少見的東海蓮人。奇怪的是,攝取了它們的能量后,破魂便悄然離去,既沒有趕盡殺絕,也沒有按照其族類本身的習慣,將它們驅趕回去作為食仔。
既然一時出不去,我們只好乖乖獃著。辟塵沒什麼事干,自然就去搞鼓它的廚房,而且怎麼都不肯死心,心心念念要做豬手,我只好長吁短嘆再次出門,去找一瓶「一聞就會讓我暈倒」的正宗紹興黃酒。
心裏一酸,讓我低頭去捂一捂自己的胸膛,不要太過於沉溺吧,沉溺是多麼無意義的事情,尤其當你無法挽回的時候。
這裏沒有天之高,地之厚,沒有邊界、限制、遠與近,更沒有草木萬物、日月星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徹底乾淨,朦朧霧靄間是一塊不曾落筆的畫布,是一處燒了無數年的火場,是連神靈都來不及誕生的茫茫初世。
一個人走在街上,感覺回到了多年前的獵人時代,入夜,帶一瓶啤酒去地鐵站等著蚯蚓出來給我表演「時尚八卦深夜開講」,懶洋洋晃回家,被辟塵的一個枕頭打得滿地找牙。那是好日子嗎,或者只是我不曾有任何牽挂的日子?這兩者之間,有何區別?
非人們回到原地,密密地擠在一起,束手待吃。五個精藍布成了一個星狀包圍圈,一步步逼近,非人互相擁擠著,拚命往中間壓縮,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來,每張臉上,都是大限將至的絕望與痛苦之色。適才被我插了隊的那隻食金獸還領著它的幼崽,它將孩子緊緊掩護在自己的肚子下面,眼神黯淡地凝望著精藍。過一會兒,我就看到它的眼淚砸下來,砸得我的心一顫一顫的。這一招對付我,可實在太有效了。
手起,手落。
它這句話不說還好,說出來以後,不但我頭上霧水重重不散,辟塵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起來,簡直難看到要直接垮到地上去了。要知道辟塵生性鎮定,眼睛又小,實在很難讓人看出它神色的喜怒變化。小破在家時,我們有時候也玩玩京劇表演什麼的,它永遠站在正中間當布景台,從外觀上看起來似乎無甚相似之處,但在本質上卻非常接近,即:布景和辟塵,都是沒有表情的。
轉身回到卧室里,我蹲在那張被我壓垮的床中間,考慮要不要哭一哭的問題,這時候辟塵進來了,為了安慰我,它拿出一貫的法寶,丟了點東西給我吃,居然是燒烤雞翅膀,烤得金黃油亮,香氣撲鼻,那醬汁與孜然的美妙配合加上絕佳的火候,絕對是人間極品。我抹了把鼻子,考慮了兩秒鐘,最後是兩個因素促使我下了決定:第一,我是男人,太小心眼的話,有點對不起我爹娘。第二,雞翅膀的味道實在太香了,而老狐狸的衣服已經在門外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可以肯定,只要我手慢上一秒,狄南美就會一躍而入,轉眼間連我的骨頭都吞掉。
我與一切都不可能存在的一個世界。
我很耐心地等它吆喝完,然後彎腰問它:「你從哪裡來的?」
我怪叫起來:「我怎麼胡思亂想了,難道你不想知道厄運之蟬是怎麼來的嗎?還有,那個長一臉黃毛的傢伙拉你出去說了什麼?」
我對她左右看看:「已經很好啦。前|凸|后|翹,三十六,二十五,三十六,瓜子臉,象牙皮膚,你還要怎麼樣?」
三年前,她突然從墨爾本消失,不知道跑什麼地方去了,此後偶爾有一個電話來請教辟塵如何處理毛衣起球的問題,或者我在家裡天台上唱唱山歌的時候會聽到她中氣十足的千里傳音,通常是:「小破,我的乖乖。豬哥,你唱得難聽死了。」諸如此類大逆不道的話。看起來混得不錯,開九*九*藏*書店當個體戶了,我敢擔保,這傢伙一定偷稅漏稅的。聽我半天沒反應,她開始催我了,說:「到底要什麼,你趕緊說呀,我收工了要去吃夜宵的。」
到最後,吸血鬼迪克先生成為了我們的福音使者。他好心地提醒我們,冰箱里不是有個空間洞嗎!我們可以通過空間洞出去啊。即使回到破魂工作的現場,他們也應該已經撤了。此言一出,我就從浴室出來,把拆浴缸馬桶的扳手丟下,興高采烈地開冰箱。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表情驚疑,自口中取出杯子,有分叉的長長舌尖伸出來舔舔自己的嘴唇,居然不理我,四處看看,徑直往卧室而去。我心想要是這樣給你進去了,我這輩子不是要被那兩隻動物嘲笑至死?舒展了一下身體,我輕巧地趕上去,伸手去抓他的后心衣服,喝道:「慢走,你是誰?」
南美心不在焉地「嗯嗯」兩句,我幾乎都可以聽到她肚子發出的咕咕聲了。天哪,為了做生意她居然飯都不吃啊,難道是「勤勞致富」這句成語感動了她?
南美看著我們這麼肝膽相照,肯定是出於嫉妒,硬是使了一招開碑手把我們兩個摔出老遠,氣鼓鼓地說:「不要肉麻了,都是雄性啊你們,要抱過來跟我抱啦。豬哥,你真的看到了最高級別的厄運之蟬?它真的說東京要毀滅?」
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待一瓶紹興黃酒的氣味從瓶口破空而來,將我打昏在地,不過,真正差一點把我打昏的,卻是一條斷腰魚。
我瞬間把眼睛瞪到有銅鈴那麼大:「你認識?犀牛也認識?你知不知道它叫風之辟塵,風之辟塵是什麼?」
它苦笑著對我聳聳肩膀:「不好意思,我就是那個倒霉的什麼風之主人……喂,不要對我磕頭,我也不想的。」
她擺開架勢要跟我來一場辯論賽:「逃命和跑路是有區別的,前者是打不過,後者是不想打!」
老狐狸此時真正未卜先知,已經把我的手緊緊拉住,那麼久的朋友了,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結果沒敵過我滿心不忍,使出全身的力氣一掙,大步跨了出去。心裏暗暗念叨,怎麼我也救過你們一族大小好不好,給點面子,給點面子。
我和南美認識這麼多年,她以騷擾我為人生至樂,卻從沒給過我機會反咬一口。今天好不容易這麼難得的一出相見歡,到得後來,又是在一片騷亂中結束的。這騷亂固然有我們的一部分貢獻——我們打得可熱鬧了,但主要的出力者,恐怕還是屋子外面那一批非人。
不管怎麼樣,先算一算再說。生辰八字?還是測字?給她看手相是一定不行的。她要發現是我,隨便一激動,三昧火一出,我的爪子就熟了。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他不願意敘述的往事,我對此是了解的。我也了解,無論是誰,都沒有權力去要求深入到某個人最隱蔽的地方,獲知最神秘的細節。有一個人告訴過我,一個人的精神生活,是他和上帝之間的秘密。
喏,這句話也就是我現在要問的,而且作為一個好奇心非常旺盛的人,我還有大把問題在後面排隊呢,不過我很有耐心,我願意慢慢等。
我白它一眼:「喂,當初我賺錢養家的時候你沒這樣說過啊。」
我苦著臉大喊了一句:「盡人事,聽天命!你要救我啊!」
這條平常生活在馬那亞海溝底部、不過偶爾會到陸地上買買衣服的斷腰魚從天而降,筆直落在我的脖子上。當我把它抓下來的時候,它的頭和屁股貼在一起,還在氣急敗壞地嚷嚷:「不許插隊,不許插隊!」
我哼一聲:「那你還問我打還是跑?」
我陷入沉思:「破魂為什麼會如此大規模地在東京出現?這不符合他們那種低調而徹底的作風啊。這樣搞的話,不但會造成非常大的非人外逃恐慌,而且一定會驚動吸血鬼出手干預。南美啊,你的通行證生意會越來越好做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到底想了多久,當我搖搖頭清醒過來的時候,南美和辟塵都站在我面前,表情都非常嚴肅。我第一個反應是往後跳了一步,趕緊在身上左右摸摸,看是不是剛剛被它們一起修理了。還好,四肢齊全,衣服都在,重點部位都沒有外逃。我小心翼翼地問這兩隻好難得板起臉來的動物:「怎麼了?」
當時,餘音尚未在空氣中散去,滿屋子的非人突然都站起來,集體拍拍屁股,走了,連侍應生火女們都轉眼消失不見。我看看這凋景殘象,忍不住大嘆其氣。現在,除了我和辟塵,就只有黃金使者還在,而且它還無比殷切地看著辟塵,緩緩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而來的了,不是嗎?」
我眯起眼看老狐狸眉飛色舞的得意勁:「南美,你這麼高興做什麼?」她嘿嘿笑兩聲,奸詐嘴臉表露無疑:「我沒做什麼,我就倒賣了幾張通行證。」
它跳到地上,怒氣沖沖地把自己打開——跟打開一把摺尺一樣,白了我一眼,然後說:「你?鄉下來的?趕緊回鄉下去吧,我沒功夫理你!」
我正在偷笑,南美忽然在帘子里抽了一口冷氣:「士之口言事不祥,行途拮据,無手則孤,有手而困,是之兩難。糟糕,真糟糕!小子,你最近要去做什麼?」
頭頂是一大方藍色的幕,活動著無數跳躍的影子,色彩變幻,影像穿梭,使我眼花繚亂,卻看不出所以然。擦了擦眼睛,我想問南美這到底是什麼,她卻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地緊緊盯住,身體挺直,手指握成拳頭,彷彿處於十分緊張的關頭。轉眼再看辟塵,也是如此,那種凝重之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到底它們看到了什麼呢?帶著驚疑的心情,我再次抬頭。
我就知道,敢情剛剛說的「賣便宜了」就是指通行證了!看我悻悻然的樣子,她安慰我:「豬哥別小氣啦,最多你要的時候我八五折給你。對了,厄運之蟬什麼顏色?你好像還說到了黃金使者?五運同絕裏面的黃金使者斂?犀牛啊,你都有好多年沒見到它了吧?」
這聲音好生耳熟啊,好似故意壓低了,一下子又聽不大出來。出於某種本能,我也憋了一口氣,啞著嗓子說:「算命什麼價錢?」
這個屁實在生不逢時,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他發一聲喊,開始亡命狂奔,仗著地形熟悉,幾竄就竄到了廚房,一看烤箱太小,下水道堵塞,無處可藏身,驚懼攻心的情況下,他沒奈何效法鴕鳥,一頭閃進了冰箱。這麼愚蠢的躲避當然不奏效,因為立刻破魂就拉開了冰箱門,當胸一抓,迪克狂叫著感覺到胸口一陣冰冷,往後便癱了下去,誰知道身子一空,竟然無巧不成書地掉進了一個空間洞。當然,老天爺玩起人來,絕對不會搞一次峰迴路轉就罷手了,所以他會倒霉地在另一個冰箱里冒出頭來,仍然招來一頓打。
我們四個擊掌慶祝,大表開心,而後那兩隻動物突然發難,一涌而上,迪克先生臉上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消失,就被左右擒拿手制住,丟到了床上。當我們接二連三跳進冰箱的時候,我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五花大綁在床頭,老狐狸還將他擺成了一個對女侍應生應該很有誘惑力的姿勢——要是真的有侍應生來的話,也許他今天晚上會有一段read.99csw.com美好的艷遇呢。
那帘子刷的一聲拉開,南美盤腿窩在後面的一個大豆袋椅上,圓溜溜的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瞪住我:「豬哥?你怎麼死到這裏來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酒店裡一屁股坐下,拍著大腿長吁短嘆,無論辟塵怎麼引用類似於「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的名人名言,我就是不肯停下來。它最後終於惱了,跑到廚房裡去炒了一碗蛋炒飯,丟在我面前命令道:「別胡思亂想,吃,吃完給我去睡。」
掙脫了南美的懷抱,我低頭去看她的高跟鞋:「喂,你要讓我自卑也不要出這麼損的招數吧?七寸啊!」
答:「批流年可以貴到你出鼻血,也可以由我倒貼你一點去買張草席包包,看你命如何啦。先把生辰八字報來,測字也可以,你隨便說一個字。」
它不高興,我當然也不高興,伸手搭住辟塵的肩膀,我決定馬上帶著它從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面前消失掉。結果那個傢伙一見,不顧自己長衣寬袍,裝出來一派名士風度,竟然過來和我比手力:拉住了辟塵的另一個肩膀。我在一邊說:「我們回家,別理這個瘋子。」它就同時說:「我有事情要和你說,非常之重要。」我們一邊爭一邊就對著對方怒目而視,而且手上用的力氣也越來越大,等我反應過來我所用的力氣已經是我的極限,而這個極限的記錄是曾經跑去希臘島上搬動過那些幾十米高的石像的時候,可憐的辟塵已經被我們拉成了一個平面體,薄薄的胸部貼著背部,在上半部分的某個角落裡,有一排牙齒亮晶晶地露出來,並且上下左右做著一些物理上的動作,倘若非要破譯,它在說你們這兩個殺千刀的……
它們讓我免禮平身後,南美耐下性子跟我講:「吉字表面是正字,但是問到行運,與之相涉的就樁樁件件都不順,無人援手,固然行路艱難,有人襄助以後,也有相生的煩惱。豬哥啊,你和辟塵來東京,到底做什麼?小破呢?」
我頓時對辟塵肅然起敬,嘴裏的骨頭都顧不得吐了:「辟塵,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你老人家就是傳說中的風之主人啊,我心臟不好,受不了這個打擊的。」
揚手對苦瓜臉吸血鬼先生送去美好的祝福,我們關上了冰箱門,眼前先是一黑,然後,彷彿大幕徐徐拉開一般,一種湛藍的水光將我們徹底包圍了,這是哪裡,是墨爾本水族公園嗎?我們恍惚就站在那條處於巨大水族箱中間的夾道上,身前身後,水光泠泠,似流動似靜止,溫柔而寂靜。屏住了呼吸,我聽到南美輕輕說;「看頭頂。」
說不理就不理,它的大尾巴在地上一點,整個身體彈躍而起,向前飛去,動作雖然有點傻,不過速度卻奇快。
厄運之蟬那句話,音調平常,效果卻彌足驚人。
回頭和山狗聯繫上,他壓著嗓子,在電話里偷偷摸摸地告訴我,千萬不要去獵人辦公室。最近全球的超級重污染城市開出了天價尋找半犀人,辟塵的名頭越來越大了,在東京剛一露相,沒經過山狗的手,消息已經直接傳回了總部,夢裡紗指令動員全部力量,不惜代價,務必把辟塵抓到手。我越聽越氣,一拳砸到桌子上,奶奶的,一定是那個狗屁德文回去報告。看來那天扁他扁得不夠狠啊。
這條路彷彿很長,很長。在這寂靜無聲的地方慢慢走向更深的未知,我生命中所有或深刻或模糊的往事,忽然都從腦海里一幕幕地湧現出來。我記起了幼時才見過的父母的臉,我老爹是個很婆婆媽媽、極度溫和的人;我記起了那隻老狗,跟著我流浪的時候,狗頭上會布滿一種「懶洋洋浪子我浪跡天涯」的搞笑表情;我記起了有一次辟塵幫我過生日,特意跑去泰山頂上,在我面前製造了一整天的佛光盛彩、海市蜃樓,看得我回家以後眼睛還在閃星星,大呼過癮;我還記起,小破每天都從幼兒園把點心省下帶回家,一本正經坐在門檻上跟我對半分著吃,每到那個時候,心裏總會出現那種整個人都願意癱軟到地上給人隨便踩的溫柔感情。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在如此美妙的回憶中,總有一股如寒流般的情緒涌動呢?那彷彿與我無關,而是被另外的心靈主宰著。
活動了一下身子骨,我四處看看:「我們這是到哪裡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長的空間洞呢,以前都是啪的一聲就掉出去了。」
這番純粹業務性的介紹完畢之後,那聲音非常低微地嘟囔了一句:「媽的,餓死了,今天生意怎麼那麼好!」
哎,要是真的如狐狸所言,這個前景倒也是個指望。不過我要趕緊離開東京才行,要是厄運之蟬所言不虛,過兩天我不但做不成乾爹,多半已經被人干炸了。南美聽得納悶:「怎麼說?」當她聽說我和辟塵在賭場的遭遇,頓時臉色大變,一拍大腿:「糟了,我剛剛就想呢,生意這麼好有蹊蹺啊,賣便宜了賣便宜了,虧死我了!」
鬧騰一陣,又吃了雞翅膀,我口渴極了,決定先去倒一杯冰水再說。一開冰箱門,一陣強烈的殺氣撲面而來,我大叫一聲,翻身後撤,將杯子貫穿了十分真氣,脫手砸去。
這一次,那藍幕清晰了。紛亂的圖影消逝不見了,代之出現的是海邊一棟非常美麗的白色小樓,一條彩色石頭的路從門邊一直通向一個小小的碼頭,在那樓上的窗戶邊,有個美麗的金髮女子向下探身出來,笑容如花,彷彿正在向誰大聲說著什麼,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人:江左司徒。他筆挺地站在不遠處,張開雙臂燦爛地微笑著,是在應和樓上女子的叮囑嗎?這是一幅多麼幸福的圖畫,可是,為什麼是江左司徒呢?這是哪裡?這個女子是誰呢?
它想想,點點頭:「也是哦,好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所有的朦朦朧朧和明滅波光,猛然如潮水般自我們身側退去,一直退,一直退,退到無窮遠的地方去。我們所在的這條狹長的通道,恍惚之間,化為無限曠野中的一個點,周圍縹縹緲緲,散落出一個全新的空白世界。
還沒來得及出言詢問,南美一扯我,低聲地說:「繼續走。」沒有更多的話,一馬當先往更深的空間通道處走去。
跳起來奪門而出,我去打山狗的電話,居然佔線。再打,還是佔線。混蛋,不是跟喇叭花有一腿了,在互訴衷情吧?
可憐啊,明明人家是一隻住家型犀牛,卻非要把它搞成SUPER STAR,巡迴演出,夜夜睡酒店。我同情得把自己的委屈都忘了,摟著辟塵安慰它:「沒關係,我們過我們的,管他什麼主人不主人,最多天氣太陰的時候你吹一吹風來乾衣服吧。」
南美皺起眉頭:「現在才告訴他,他生不生氣啊?」
他嘎嘎作響地從冰箱里擠將出來,站到地上,咔拉咔拉活動了一下脖子,尖削枯槁的臉上毫無表情。他身上穿一件純黑色的貼身戰衣,質料十分柔軟,緊緊貼住身體,是所有修鍊中的吸血鬼永遠隨身穿著的另一層皮膚。他四肢強壯,力量分佈均衡,骨骼靈活而柔軟,可以摺疊壓縮,自如伸展,很顯然受到了日本伊賀忍術修行方法的影響。
南美忽然走過來,抱住我。
https://read.99csw•com沒有回答我,過了半天,嘆口氣喃喃地說:「這次麻煩大了,這次麻煩可大了。」
進了酒店,辟塵氣呼呼地在客廳里等著我,面前放了一大碗沒有加入紹興黃酒的豬手,看到這個,南美說的那個吉字有手沒有手的話又涌了上來,回頭我就問:「剛剛測那個字,到底怎麼說?」
辟塵在英語國家呆過幾年,現在有點語言常識了,當場笑出來:「迪克羅德先生,名字取得不壞呀。」
還是去問山狗吧,他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些異象的。我們三個一合計達成了共識,當即吵吵嚷嚷準備出門,接下來我們就發現,門不見了。門呢?
她向辟塵搖搖手表示久別重逢,躲過一串對方用於歡迎光臨的連環枕頭,把嘴巴一張,足有臉盆那麼大,撲上去幾口就吃掉了那碗豬手,然後才含含糊糊地把剛才那幾句狗屁不通的話又念叨了一遍,聽得我鼻涕眼淚,呼之欲出。要知道我身為人類中國種的一員,居然在漢語這個課目上被一隻完全身殘志堅自學成才的狐狸考倒,其羞愧程度豈是無地自容可以言表的?我幾乎要跑到外太空才行。
為什麼要可憐我?
這還差不多。我心滿意足躺下來,隨口又那麼一問:「百分之零點三到底是多少?」
圖像漸漸隱去,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脖子酸得跟四月出頭的楊梅一樣,簡直馬上要掉下去了。我叫著辟塵:「過來給我按一下脖子,哇,好痛,我們看了多久啊?」
所有人不約而同張大嘴巴向天上看,在這面牆和天花板接壤的地方,有一個俊美的男子悠閑地坐在那裡,修長的手還插在水泥鋼筋的牆壁中,如在切割一塊柔滑的芝士蛋糕。白色的過膝長衣,一雙毫無感情的藍色眼睛,眼波流轉過下面的熙熙攘攘,彷彿牧場的獵人在清點他的牛羊,當看到我這隻羊的時候,美男子明顯有點驚訝,手一撐,輕巧地躍下來,就在這一瞬間,外面的非人們發出了殺豬般凄厲的喊叫:「破魂啊,破魂啊。」轉頭如潮水般散去,飛的飛,跳的跳,可是走不多遠,卻又擁了回來。在它們的身後,東南西北四個角上,精藍修長的身影在夜色中也刺痛著我們的眼睛,逐漸向大家逼近。
她告訴我,這幾天從東京外撤的低級妖獸和精靈非常多,多到了要通過黑市炒賣吸血鬼邊界通行證的地步。
打不過,跑不贏。
我沒好氣:「你剛才抱住我,我的頭在你耳朵那裡啊,大姐!你還矮?那辟塵叫什麼?迷你?那東京街上走的那些叫什麼?微生物?」
被我們搞得如此之難看,這位吸血鬼彷彿還是不甚服氣。我看他在地上怨恨地看著我們,忍不住蹲下戳他的胸口:「喂,起來啦,打輸了沒關係的,這兩位可都是大人物,要不要給你簽名?」他搖頭如撥郎鼓,而且臉上露出異常痛苦的神色,讓我進一步懷疑自己的手勁最近莫名有了極大的長進。不過他最後終於忍不住,對我說:「勞駕,可不可以不要戳我,很疼啊。」
她立刻來勁了:「咳,你猜我回頭要去做什麼整形手術?」
打完收工,破魂們準備離開,都已經走出門了。迪克躲在大廳的出口處上方的天花板內,閉氣閉到都要昏過去了,眼看可以逃過此一劫,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吸血鬼算也不如天算,偏偏他就在那個時候不小心放了個響屁。
我老實地搖搖頭。五運同絕是什麼?說唱組合的名字?
一道霹靂般的電光閃過,劈散了我眼前的圖像。千萬條藍色光線瘋狂地竄動,我的眼睛都被灼痛了,閉了閉眼,再看,另一幅圖畫出現了。還是一樣的小樓,一樣的沙灘和海,一樣的江左司徒站在那裡,向樓上看著,可是他的臉上不復笑意,卻充滿了不可掩飾的深深的哀痛之色——那窗戶后探身出來的,赫然是一個滿臉皺紋、銀髮如雪的老婦人。
說起來人的想法是很奇怪的,當我可以隨便出出進進的時候,我覺得在這麼漂亮的酒店房間里呆上個十天半月吃吃外賣看看成|人|電|影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一旦被關起來了,我心裏那個痒痒啊,好像有十幾隻貓在磨牙一樣,逼得我跑去窗檯邊目測了一下高度,就想一躍而下。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回來,還要接受南美的冷嘲熱諷:「哼,土包子,在哪兒見過只封門不封窗戶的結界啊?」
把我從地上抓起來丟到一邊,南美進一步對我解釋:「五運同絕不是自己修鍊出來的,都是從五神族中選的接班人。半犀族世襲傳承風之主的名位,辟塵它剛好被選中而已。」
南美過去查看了一下:「空間洞,什麼時候開的?這東京就是不好,妖怪到處亂開洞。」
賣便宜了?什麼啊,倒賣厄運之蟬?你不是進化得這麼誇張吧!
這條連名字都沒有,和我一起被人叫做豬小弟的狗,活了十五年,之後以一條幸福高齡狗的身份安然去世。死前的一個晚上,已經衰弱到很久很久沒有離開過狗窩的它,居然走了兩個房間到我床前,舔了舔我的臉。現在想起來,我還記得它眼睛裏面深切的眷戀和一點點擔憂,我想,它是不是擔憂,等它走了以後,我會孤零零一個人在世上生活,沒有人給我排骨吃呢?
它糾正我:「豬哥,沒你什麼事啊。」
南美白我一眼:「我一輩子不逃命的。」
聽到「高等級妖怪」這幾個字,我立刻變得十分警惕,把辟塵往我身後一拉,向四周拚命看,隨時準備奮起反擊來襲者。辟塵的蹄子輕輕搭在我背上,微微有點顫抖,我忍不住回頭去安慰它:「別怕,別怕,我保護你。」
唉,一個人要是多情的話,日子是不太好過的。
我簡直懶得理她。老大,你是一隻狐狸啊,你想變成什麼樣子就變什麼樣子,你想自己腿多長就多長啊,到底出於什麼心理,你非要去做手術,腦子裡的神經都黏起來了嗎?
我摸摸脖子,想不通啊,它從哪裡冒出來的?不行,我要追上去看看。
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因為,我已經生氣了。
話說當排隊的群眾叫囂著怎麼我算命算個沒完的時候,南美正把我騎在地上胖揍,她打得上癮,還要去找根蠟燭來滴我,眼看身體髮膚,要毀在異類頭上,忽然轟隆一聲,這間房子臨街的那面牆,倒了。
南美插了一句:「東海蓮人啊,傳說都滅絕了的,居然在東京看到。」
眼前是一片溫柔的燭光,搖搖曳曳的燭火照耀著這間小小的屋子,除了錯落分佈的燭台外,空無一物,在我的面前,一塊巨大的黑色帘子垂下,有個聲音幽幽地問我:「你要什麼?通行證還是算命?」
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
不錯,我媽媽已經去世了,我的狗也不在了,小破或許也永遠不會回來了,但是,我還有你們啊。不管我最後如何高壽法,都不可能比犀牛族的長老或者狐狸精活得更久,也就是說,將來我老人家一命嗚呼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大幫莫名其妙的親朋好友幫我送終,我到底要不要在頭七的時候鬧宅呢?會不會鬧的時候反而被抓去點天燈呢?不想想清楚的話後果堪憂啊。
發生了什麼事?那個老婦人又是誰?那美麗的女子呢?為什麼江左司徒的臉上,有這樣令人驚心動魄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