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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巴黎——此界與彼界 第十一章 非人界頭號度假勝地

第二卷 巴黎——此界與彼界

第十一章 非人界頭號度假勝地

「有三種人類的情感,連神靈都無法克服,一是愛,一是恨,一是好奇。」
山狗沒好氣:「少廢話,我怎麼跑這裏來了,剛才我是不是在爬那根藤?累得半死,結果一到頂就給人敲了一棍?」
當時還不存在有組織的獵人團體,零落於五湖四海間的,是些修得驚人技藝,尋一口飯吃的散手。這消息一出,天下嘩然。大家自發跑去開會對此通告研究一番,最後決議結果,集體認為這是有錢燒的來調戲大家,不要理會拉倒。
然後作獅子吼:「你們都已經拿了,要我去找個屁呀!」
非人世界三大勝地,只存在於傳說當中,從無人類親眼得見。即使是最高級別的獵人,也只在檔案文字資料中,窺見過約略的幾句描述。然而僅僅是那幾句語焉不詳的說明,已經使所有人心馳神往,以至於終生念念。其中最入迷的那個,便是獵人聯盟最初的創始者:號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三生石大人。事實上,倘若不是他,連那些說明恐怕都不會流傳下來。
山狗鬱悶的一搖頭:「有保質期的?那你緊張什麼?」後面那句話是問桃紅的。桃紅先對長老啐一口:「你以為說這個他就不做壞事啊,要做的還不是要做。」然後轉過來對山狗翻了老大一個白眼:「保質期一萬年啊,還剩兩百年,你死了它都沒失效呢。」
銀灰臉色相當嚴肅,雙手一拍,身子一旋,從那套小西裝的后襟下,一條尾巴冷不丁翹了出來,嚇了山狗一跳,再看,桃紅和碧綠也都依樣畫葫蘆,三位以背相向,尾巴尖一搭,左右互盤,最後竟然打出了個十分古怪的結:看上去是一個扁扁的橢圓,中心一點,如同一隻閉上的眼睛。銀灰,碧綠,桃紅,三條小尾巴勾搭在一起,皮膚顏色似乎不停流動,竟彷彿漸漸混合起來,直到將中心那隻眼混合成為一種奇特的粉色,如磷光般閃耀,然後,慢慢睜開。沒有瞳仁,不見視網膜,沒有眼白眼黑。
「如果我不想知道呢。」
這位看上去很有達利風格的長老先生,看來對山狗的外貌勉強沒什麼意見,因此對他拱拱尾巴,和顏悅色地說:「狗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見你嗎?」
後台無人,熱鬧已盡,新歡未來,再華貴的地方,都有點冷靜靜的。山狗眼睜睜看著銀灰它們踏上了後台與舞台中間那一條窄長的器材走廊,還回頭向他招手:「快點來。」
他聲音中油然而帶哭腔:「你說我想不想當長老?」
只有三生石兄弟,不曉得哪根筋沒安對路,竟然就此放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單槍匹馬,東奔西突,四處亂找。一時出沒在崑崙之巔,一時現身在越南以北,一時在大漠,一時在深林,此去經年,轉眼三載,一無所獲。想他不過是個普通人,身子骨沒經煉的,偶爾傳影江湖,竟是越來越憔悴軟弱,英國最大的博彩公司開出了盤口,賭他過不過得了三十八歲的生日,派出當時最頂尖的四位追蹤專家,輪班跟隨他的行蹤,好事之徒蜂擁而來,下注之巨,堪稱當時盛事。結果,在萬眾矚目的生辰前夜,他居然失蹤了。
一聲脆響,自山狗肩膀處傳來,由蚯蚓長老先生的尾巴發出。他對山狗看來看去,青眼頻傳,讚賞有加:「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知道我這番唱念做打,不是為了過票友癮頭。實話說吧,我這次破例讓桃樂絲它們將你帶入了青陸,是對你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以往所有的記憶,都已被回到青陸后能量暴增的含羞草盡數抽取,蚯蚓施法,將之封存其中,抽離你的頭腦。要想知道那裡面到底包含了一些什麼,必須要假本族長老之手,才能有見天日的機會。
對方搖搖頭:「沒當幾天長老就成現在那樣了。」
銀灰嚴肅地點點頭:「對於蚯蚓來說,土地就是樂園,最簡單的最美麗,最樸素的最神奇。一切天堂,都建立於這單純之上。」
山狗對此,似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只不過小小愣了一下,就問:「怎麼找?」
長老「哦哦」兩聲,對山狗道:「你看到在撒哈拉之眼出現的青陸銀芯了吧?」
終極目標。在山狗的腳下,眼前。出現了。
他捏捏自己的手臂:「看,皮膚多好。當長老要有很多褶子才行啊。真不知道他們怎麼選中我的。」
銀灰臉色多少有點尷尬,點點頭:「是啊。」
桃樂絲三字一出,銀灰和碧綠皆捧腹大笑,誰知六月的債還得快,立刻被桃紅噓了回去:「你叫碧昂絲,你叫銀華度,長老取的破名字人人有份,笑個屁啊。」
山狗點頭。
碧綠忍了忍沒忍住,出聲道:「豬腦子比你的大砣。」
他從懷裡摸出一張照片給山狗看,上面有一條正趴在一朵水仙花邊的蚯蚓,看起來精幹瀟洒,昂首向天,表情非常生機蓬勃,山狗很有興趣的說:「好帥的蟲子,你爸爸?」銀灰沉默了一下,說:「長老。」
山狗不知道一條蚯蚓還會有如此新銳的教育理念,很有興趣:「那你們蚯蚓是怎麼學習的?」
難道你不想知道,在意識之河的深處,那些如頑石般不滅的是什麼嗎?你到底經歷過什麼,你到底是誰?眼前從前,確實或者虛幻?如何來,如何去。經年風雨,無數山水,你笑過的笑,與如今有何不同?
從那張開的眼睛形狀中心,長出來的,是一條奇妙的藤狀物。軟弱的,纖細的,通透如玉,五色流光。那麼滴溜溜的長出來,一直一直向上延伸而去,隨著山狗的目光所及,挺挺的,沒入了高曠的劇院上空,似乎要穿透那穹隆,一直破入青天一般。銀灰對山狗一努嘴:「爬!」
是嗎是嗎?這倒有點意read.99csw.com思。上一個是不是三生石?桃紅顯然對人間的大人物沒什麼研究,乾脆地說了一聲不曉得,然後回身打了個呼哨。銀灰和碧綠刷刷跑了過來,說:「可以出發了嗎?」
銀灰面無表情:「不像對吧,我也覺得不像。」
那東西,就是他們在撒哈拉之眼那墜毀的飛行器中,所見到的青陸銀芯。
啪!
他活動活動手腳,再去摸摸腦袋。上面有一道小小的疤。「你們真的把我的記憶抽出來封存了?」
山狗嘿嘿笑兩聲,悄悄說:「你們搞藝術的?」桃紅點點頭:「嗯嗯,別太認真,我們長老腦子短路很久了,要不是礙於族規,想用豬籠草把他罩起來的朋友,排隊都排出兩百米了。」
長老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帶起一陣風,他發出滾雷般豪邁的聲音:「你根本不能拒絕。」
長老嗤之以鼻:「流感算什麼,艾滋你都不怕。」然後一警醒:「對了,說是這樣說,你別去幹壞事啊,剛才那朵金葯蕾好像快過保質期了。」
山狗很老實,搖頭。
大家胡亂爭論一番,得不出結論,而蚯蚓們號稱非人界最偉大的魔法師一族,無法容忍有什麼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最後,只好將長老請出來。長老給了三生石一樣東西,囑咐他暫時在青陸留下,將他所尋找的東西的特質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麼收穫,就在空中用那樣東西勾畫或描述,然後,實景就很快會出現在他眼前。一旦找到,他就可以帶走,作為蚯蚓族對第一個闖入青陸的人類所贈送的見面禮。
俗話說得好:「青春,青春,最美是青春,白天去踏春,夜晚來嬉春——」銀灰不想為虛位獻青春,完全是可以理解的。難怪它一旦發現老窩安然無恙,就連青陸銀芯是怎麼跑去撒哈拉之眼的都懶得追蹤。為江湖意氣所激,山狗瞬間啞火,只得嘆了口氣,鬆了手,深明大義的幫銀灰把衣服撣撣,說:「你現在好了,拿著銀芯玩世界去吧,我呢,我就帶著我空空的腦子流浪。」銀灰被他酸得招不住,脖子一歪,看上去樣子頓時非常詭異,好像腦袋是拿膠水直接粘上去的一樣。它保持這個姿勢很久,發現山狗始終自憐自傷,毫無醒悟的跡象,終於忍不住冒出一句:「老大,記憶和腦子是兩碼事——你沒腦子要去問你娘。」
帶著對無法控制命運的些微悲哀,銀灰看著天空出了一會神,山狗仍然扭著他:「你不想當長老啊?很拉風的樣子嘛。」
那對最美麗事物流失而不得挽留的惋嘆,出自肺腑,為此刻的山狗所深深理解。而接下來他立刻醒悟到的一件事情是,他頭上的盆栽已經不在了。含羞草曾經深入的地方,換成一塊小小的紗布,隨著本能舉手,輕觸下去,疼痛如針一樣刺中神經,正是這疼痛,令山狗大叫一聲,坐了起來。
那人想了很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如此再三,最後在無數蚯蚓無數眼睛綠光幽幽的壓力下,勉強說道:「愛,就是能讓生人慾死,死能復生的東西。有它時候未必全是快樂,但沒有它就必定滿懷憂愁。它容易來,更容易走,來時走時,都沒有人可以預見和控制。」
誰知那三位聞之大驚,立刻面無蚯蚓色,變出無數手指來貼在嘴邊,噓噓連聲,好似天下所有一歲前童男童女同時把尿。而且還做出了實際行動制止山狗的下一句嘈嚷——一隻仙人球臨空飛來,準確命中他的大嘴,不過還算有點良心,這仙人球不扎嘴,舔上去甜絲絲的,那些刺都帶薄荷味。銀灰抹了把汗,對山狗招著手輕輕道:「莫說,莫說,我們出了青陸給你解釋。」
長老一攤手:「那個叫三生石的人,我們調查過了,是你們人類獵人聯盟的創始人,又無家室子女,他死之後,第一可能是把銀芯留給了下任,第二是隨著他自己進了墳墓,第三也可能是隨便找個地方丟掉了。不過以你們人類天性的貪婪和死不悔改,第三種可能是不太可能存在的。」他頗為自得地向山狗點點頭:「分析得夠徹底啦,你找起來很容易的。」
山狗瞳孔張大,又縮小,吐出幾個字:「你的砝碼是?」
長老點點頭,立起身來,真是不站不知道,一站嚇一跳,原來是一條身形十分剽悍威猛,高三丈有餘的NBA型蚯蚓啊,幾百年的泥巴果然不是白吃的。山狗十分景慕的抬頭瞻仰他老人家,眼看就要腦溢血,人家幸好又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前,它的尾巴曾經在空中如同刷牆那樣,嘩嘩嘩抹了幾道。湛藍的水之蒼穹中,忽然展現出一塊空白的銀幕。
這位長老沒什麼架子,盤腿坐在另一處草地上。它哼著歌兒到處看,看樣子是專門等山狗來。老遠就招呼桃紅:「桃樂絲,這個比上次那個俊些不?別老弄些歪瓜裂棗來洗眼睛啊,你知道,咱們搞藝術的,對王八蛋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比較有限的!」
也就是那一年,有一位富貴可以敵國的大客戶,通過某種途徑,在全世界放下通告,要尋找一種東西。能讓生人慾死,死能復生。有它時候未必全是快樂,但沒有它就必定滿懷憂愁。她容易來,更容易走,來時走時,都沒有人可以預見和控制。
山狗伸手取下嘴裏的仙人球,瞪眼望了銀灰好久,後者一臉哀求之色,這種表情的出現頻率,實在非常之低,絕不是作戲。他想想也就罷了,轉而問:「這仙人球怎麼回事?」
那赫然就是三生石。
三生石作為人類中第一個有此殊遇者,當其時也,雖不知其珍貴程度,卻也好好把握了這個完美創造的機會,日日冥想,在空中寫了read.99csw.com又畫,畫了又塗,來來去去,就是沒有一個定稿出來。如此過了好多天,終於惹毛了負責幕後操作的蚯蚓群。大家忍不住了,跑出來先把他暴扁一頓,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丟出了青陸空間。
生意人,最懂得交換。取之之先,必先給予,而且難得的是他生具驚人天賦,只要三言兩語,眼光閃爍之間,就可以將對方所需所望,即使是深藏於心,連自己也不得而知的隱欲,一語道破,所給出去的代價,往往為對方所無法拒絕。憑藉這個,他在三十五歲那年成為天下聞名的大豪客。打出的業務口號是:只有想不到,沒有找不到。
桃紅很無辜的撇撇嘴:「我是不知道啊,你們人類的名字那麼古怪。」
山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古怪得過一條蚯蚓叫桃樂絲?」
他大樂:「你當然不知道,你知道我當什麼長老?」
山狗心中,掠過不祥陰影,他看著長老,說:「你好像不怕我會拒絕。」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這一謎才被他自己一語解開,他說,其實,我不過是一個生意人。
三生石是一個很奇怪的名字,代表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山狗不相信:「我還聽你說不方便接待外人,叫我睡一覺。」
他說完往地下一躺,耳邊便聽得桃紅一眾開始竊竊私語:「哎呀,他以前說話沒這麼流利的呀。」「是啊是啊,反應好快,真不適應他這樣機靈。」
失蹤與生死,都有可能是一個意思,因此賭徒與莊家之爭鬥,幾乎釀成一場大血案。這都不說,過了五年,有探險者進到幾內亞的一處從未開發過的無人區,意外發現有一人衣履齊全,坐在一棵樹下哀哀痛哭,一面喃喃:「別趕我走,別趕我走。」
首先,他是獵人聯盟的創始者,可是該偉大的創始者的個人文武修為,只可以用四個字來精確形容:一塌糊塗。外貌風度,則可以用另四個字來形容:非常委瑣。可是蹊蹺之處就在,此人一生,竟然出入人與非人兩界,長袖善舞,逍遙自得,但凡所欲,從無失手,受人所託,亦常成事,簡直匪夷所思,成為無人不知而無人可破的一個大秘密。
山狗沉默很久,他看著自己頭上,水樣天空。那流離波光,純粹幽深,令人迷醉。倘若人如那水色單純,是不是要快樂很多?
為了爭清楚山狗被取走記憶之後還有無腦子,桃紅和碧綠也加入戰團,組成兩支辯論隊,從天上扯到了地下,從地下再扯回天上,牽連許多古今中外許多人與非人的重量級選手捲入是非,經過無數次邏輯三段論推理以及反向正誤命題假設,最終成功地把辯論方向從「論失憶的人是不是沒有腦子」引向了「現在還不去吃午飯會不會有人餓死」,直到山狗大喝一聲:「打住!」
山狗又伸手敲敲桃紅:「你剛才還說你不知道三生石是誰?」
且看門口指示牌顯示,最近正在上演的歌劇劇目是「浮士德的沉淪」。浮士德啊,尾隨著三條蚯蚓一路行進去,山狗打破頭也想不明白,難道它們在沙漠里呆得久了,連藝術品位這種東西都憋出來了?
一切景色與顏色都退去,天地間一片深沉的油黑。肥沃光潤的土地,佔領了一切視線所及的空間,純凈而曠遠,有如大片的炭筆狂塗。
山狗愣了愣,不知道如何想的,居然屁都沒多放一個,將自己褲腳一挽,伸手抓住那條藤,臂膀上一使勁,身子就貼了上去。不過上了兩步,他就雙腳一交叉,對銀灰喊道:「撐得住不?」
桃紅抹了把口水,憨頭憨腦的一瞪眼:「什麼?」
山狗急了:「那你還一聲不出,讓人家把我的記憶拔了,還要我去找?」
出發去做什麼?山狗費力的站起來,忍了又忍,硬是沒敢下腳去踩那張正對著他笑如春花的太陽花孩兒臉。蚯蚓們集體白他一眼,或者說是集體白了全體人類一眼: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並且為此而苦苦糾纏,明顯是進化不完全的表現!緊接著就被銀灰拽了一把:「快點,我們長老要見你。」
山狗當年作為亞洲區最高級別的五星獵人,有幸進入最高機密閣瞻仰先輩風采,雖然他主要是跟在大部隊後面狂打瞌睡,不過不妨礙他在睡與醒之間聽到一句這樣的話,說:「這就是獵人的終極目標。」
山狗聽到這裏,舉手發問:「什麼叫幕後操作?」
為什麼山狗知道呢?因為在長老講故事的過程中,他一直在盯著之前天空中抹出來那塊白幕,上面聲畫俱全,正在做「三生石誤入蚯蚓領地,因禍得福」這台戲的全本演出。看得出這是後來補拍的,因為上面好多蚯蚓演戲都很不專心,一直瞪著攝影機的位置竊笑,而扮演三生石那一位,不是別人,正是山狗本人,不過應該是處於昏迷狀態,所以背後頂了兩根樹杈以保持直立,臉上被畫出兩隻大大睜開的眼睛,做聚精會神狀態,至於台詞,都用旁白代替。他對於自己第一次出鏡表現得很冷靜,從頭到尾看完,慢慢轉過頭來,問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的銀灰:「這是你的主意吧?你肯定還是導演!就你沒戲份!」
容易?怎麼個容易法?留給獵人聯盟下任,下任是誰?我怎麼知道。我雖然當年也是五星,不過退休好久了,而且,五星都沒資格去見大老闆啊。還有,埋進墳墓了?你要我去盜墓?我是文明人耶!何況說起盜墓技術,多少還是會一點,不過,那三生石的墓在什麼鬼地方啊?
山狗大悟:「哦哦哦,明白了,很實在,很實在。」
感同身受,山狗立刻的體諒了他們的難處,發揮自己的游牆基本功,手腳並用,噌噌就上去了,九-九-藏-書不過這條藤也忒細,到了高處就有點吃不上勁似的,有點搖晃搖晃的意思,山狗反而興起,一隻手握住那藤,腳尖點上去,活生生是凌波微步空中版,而那藤條質地如同水流般,彷彿隨時要瀉出手去,又在無聲中瘋狂生長,將他迅速帶到更高更高的所在。這情勢一發不可收拾,停不住定不下,眼看那奢華穹頂要撞上自己的腦袋,山狗哇哇大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他在一塊草地上。草地上開了很多小小的,五顏六色的太陽花。奇特之處在於,每一朵花都不是花,而是一張張天真純潔的孩童笑臉,有眼,有鼻,有嫣紅小嘴。表情靈動,生氣勃勃。有的在歌唱,有的在發獃,有的在互相聊天,有的在忙著擺來擺去。山狗頓時嚇得發暈二十四章,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手腳粗重,一掌壓下去,哇,會不會有腦漿飛出來啊,當然,考慮到他此時是坐著的,剛才是躺著的,是不是身體下已經橫屍百萬,實在值得懷疑。就在他懺悔自己殺生太多,下輩子運氣可憂的時候,幸好一條熟悉的蚯蚓,桃紅,已經施施然走了過來,一看到他大氣不敢喘的僵直之態,已經瞭然,解釋道:「別緊張啦,你壓它們不死的,都是影子啊。」
它被這兩個搞了半天,十分煩惱,緊著催長老:「說正事啦,快點快點。」
桃紅搖搖頭:「那是後來的事情了,你暈了好長時間的,我們只好拖你進了青陸本部,這不,你到我們接待中心了。別不知足,你是三百年來,第三個進來的人類呢。」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想起這句話,未免就有點鬱悶。既然不方便接待外人,那就不要晃點我啊,把我放在巴黎多好,滿街穿迷你裙的姑娘隨便看,好過做夢夢見撒哈拉之眼的雷龍們。
受人脅迫,無論性質如何,當事人可能都不會太高興。所以山狗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時,臉色難看當然值得諒解。銀灰等蚯蚓與他相處經年,這次拖之下水,多少有點不落忍,上前拉拉他手臂,帶著點歉意道:「山狗,這個這個,我們也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照它表情看,簡直就同時在反證自己撒謊。果然山狗立刻大叫一聲:「哎喲」,嚇了大家一跳。乃抱怨道:「喂,我在道歉啊,雖然不是很誠懇,你也可以不用反對得那麼直接吧。」山狗搖搖頭,斜著眼看自己的肩膀,簡短地說:「脫臼了。」
那邊廂桃紅閃閃開,裝作是看風景的陌路人。對於自己居然和這種糊塗蚯蚓沾親帶故,多少有點不樂意的樣子。山狗清清喉嚨,咳嗽一聲,高聲道:「桃紅啊,你家長老,真是智慧與風趣並重,我實在崇拜得五體投地啊。」長老一聽,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尾巴高高豎起,在空中呼嘯一聲,忽然自尾巴尖上亮出一個金色的小小花|蕾,往山狗前襟上一插,樂呵呵的道:「給你見面禮,乖,嘴巴真甜。」桃紅見了,一個箭步閃過來,湊近一看,氣急敗壞:「爺爺,你沒搞錯吧,居然把葯金蕾給他,上次全亞洲鬧瘟疫,供奉了多少豬頭,你都不願意給!」長老一瞪眼:「我樂意,我喜歡,你鬧個屁啊,亞洲瘟疫那是他們自己亂吃亂搞搞出來的,天作孽,蚯蚓救,自作孽,蚯蚓袖。」山狗聽他們爺倆吵得有點臉紅尾巴粗,有點過意不去,就手把那小花|蕾摘下來,遞給桃紅:「那,別和老人家吵架,你拿回去吧。」誰知立刻就有一道如刀鋒般鋒利的鞭影掃過指尖,疼痛瞬間傳遍全身,山狗一顫,手本能的捏緊了,那花|蕾被他手心用力一握,頓時化成金色液體,自他毛孔之中,爭先恐後鑽了進去,眨眼之間,被吸收得乾乾淨淨。山狗大吃一驚,直著脖子叫道:「金屬中毒,快,快叫救護車。換血,洗腸!」
山狗很感嘆:「歲月不饒人啊。」
山狗打量了一下銀灰:「你?長老?」
在他因思考而睜大的眼帘中,映入長老先生狡猾的笑臉。不像只蚯蚓,倒像只狐狸,而且,是一隻非常非常老,已經老到成精的狐狸。
青陸銀芯,不但是招待遊人的道具,更是蚯蚓族中長老位置傳接之信物,作為權利與地位的象徵代代而下。銀灰於十數年前,已經被選定為長老接班人,只等時機一到,立刻傳位與他。唯一所礙,就是銀芯的失蹤,不但使旅遊產業出現了暫時的停頓,傳位儀式也無從進行。也讓銀灰多過了許多好日子,可以逍遙于外,任意而行。
卻看到桃紅一張臭臉,兇巴巴的瞅著他,半天長嘆一聲:「他媽媽的,多少鮮花插在牛糞上我都忍了,算了,不多你這一砣。」
山狗長嘆一口氣,無精打采對長老點點頭:「大老,直接說啦,不要再用敬語了,我心裏寒寒的,當年我們老闆要我們去送命的時候,說話口氣和你,嘖嘖,那叫一個像啊。」
他腦子裡模糊抱怨著,而昏迷前所看到的景色,立刻又不可遏止的佔據了他全部的心靈。三生石在機密卷宗里所留下的那幾句話,生平第一次浮現在他腦海里,清晰,明亮,如雕刻一樣。他說:余願以畢生身家,全部壽算,換青陸一刻之淹留。而竟不得,徒呼負負。
很多年前,三生石闖入青陸,他說,他為尋找愛而來。蚯蚓傳族,歷來同體分裂,無情慾無糾纏,因此,對於愛這一物事,十分陌生。他們問三生石,什麼是愛。
帶著被土地樂園震撼得七葷八素的腦袋,大家默然而行,出了青陸,重新踏入人間地,在歌劇院門口站定,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不見半條其他蚯蚓追蹤而來的影子。山狗猶不放心,壓低嗓子,鬼鬼祟九*九*藏*書祟的問:「銀灰,到底是不是你拿了那個什麼銀芯?」
銀灰表示徹底的不贊同:「狗屎,當長老要每天呆在青陸,看很多財務報表,操心土地流失問題,還要處理遊客與地方居民衝突,實在被人欺負了還要衝出去打架。」
桃紅吼了他一聲:「撐得住你也要快點爬呀,大哥,你以為背男人好開心嗎?」
它們內訌一陣,被長老尾巴在空中摔打出的刷刷聲所懾,悻悻不出聲了。接著聽長老道:「這是事情的前一部分,本來想拍成全本的,不過膠片好貴,想想算了。」
長老嘿嘿笑了兩聲,要不是皮子打褶幅度過密,也許還看得出來他一點點的尷尬。接著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啦,不過是要請你把流落人間的青陸銀芯,幫我們找回來而已。」
山狗手往外一指:「鳳凰!」
誰知山狗臉有失落之色,追問道:「那,我連流感都不得了?」心中暗暗叫苦,糟糕,以後唯一可以請假出去玩的借口都沒有了。就不想想自己待業好久,每天賣菜也沒有打卡那一說。
三生石這番話說出來,全體蚯蚓族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老半天,有一位忍不住了,推推身邊的兄弟,說道:「喂,這玩意聽起來,很像是咱們在後園種的極樂草呀。結的果子吃了的人想死,半死吃吃就活過來,吃了有時候很舒服,有時候又全身發痒痒,吃習慣了不吃呢,頭就滿牆亂撞。還有,這東西難種極了,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原因不爽,一下子就枯萎掉,完全預防不上。你看,是不是?」
青陸銀芯,是蚯蚓族的神物,可以憑空創造出一切出現在腦海中的東西。因此,青陸,是非人世界最完美的度假勝地,每年限量接待三十號,資格號牌每年聖誕發放到全世界選定的地點,每每引起非人世界瘋狂的搜尋與天價交易的發生。執號來到青陸的幸運者,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銀芯勾畫,為自己心目中的天堂定下標準,沉溺其中,樂而忘返。順便說一句,通常這些非人來到青陸的時候,身上都會挂彩,要知道,世道不太平,大家都學會打劫了。
答:「你的記憶。」
在桃紅打了幾個寒噤之後,山狗忽然轉向它,仍然微笑著問:「你們逗我玩對吧?你們那個蝦米銀芯,明明墜落在撒哈拉之眼。」他對銀灰一指:「我看見你拿起來的。」
山狗一恍惚,未免就想:「我以前是什麼樣呢,我現在又是什麼樣呢,我到底是什麼樣呢?」摸摸頭,含羞草不見了,記憶都回來了嗎?還是根本被人家戲弄了一把?
全世界最奢華的地方之一。1861年始建,一直搞了十五年才搞完。花掉法國政府無數銀子,並且還在繼續花下去。光門就有兩千多扇,鑰匙七千多把,那個管鑰匙的人要是隨身把那些玩意都帶上,走路速度肯定不會快過烏龜。每年在這裏進行的表演,無論畫展,時裝秀,還是歌劇芭蕾舞劇,都是頂級之選,被主創者視為榮耀。
長老指指他周圍那些孩兒面太陽花,說:「就是你所描述的東西定稿了,我們要派出一個執行隊伍去落實。你以為真的可以一變就變出來啊。」
他話音未落,眼前已經一片燦爛光亮逼眼而來,心中大呼不妙,想像中一定有好多木磚土灰之類的東西在天空中四散飛揚,不曉得諾查丹馬斯的預言中有沒有提過,拿破崙三世陛下最心愛的建築,最後是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頭給撞破的,該頭可真是硬啊,再仔細感覺一下,真的疼都不疼啊,難道香水百合已經代主犧牲了?正尋思要如何跟碧綠交代,那光亮已然緩和,眼前一可以視物,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桃紅難得脾氣好,跟他解釋:「沒人敲你棒子啊,你爬上去的地方是青陸的接引站,不知道為什麼,你一伸頭看到我們的宣傳片,立刻就倒地不起。嘖嘖,表達讚美不好用這麼極端的辦法啦。嚇我一跳。」
看他們鬧得交關,行人紛紛饒有興趣斜眼來看,碧綠和銀灰趕快躲到五十米開外,還在報攤上買了大份報紙遮住嘴臉,免得被無辜累及。銀灰被山狗抖傘般抖了幾下,氣都喘不勻稱,身心兩敗之餘,只好招供:
他嘀咕著湊上去:「你們要藏在這裏偷窺啊?給人抓住要補全票的。」
受到如此搶白之後,山狗面不改色,四肢處於原位,既未傷人,也未傷己,保持住了不動如山的氣度,令三條蚯蚓頗出意外。何況他臉上還帶著一種蒙娜麗莎似的微笑,看上去多少有點詭異。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他有點神往:「跟裝豬腦子一樣?拿個玻璃碗一扣,放冰箱。」
真的是脫臼了,剛才長老那一尾巴掃得不輕啊。桃紅嘆口氣道:「老頭真老了,當年他那條尾巴,可以為最嬌嫩的睡蘭拂去露珠而不驚動花瓣上十萬感知纖維,也可以一鞭打下十多顆導彈,如今力度掌握竟然退化如斯,唉,歲月不饒人啊。」山狗自己用另外一隻手接上骨頭,一面迷惘的看了看長老遠去的方向,喃喃地說:「我怎麼覺得他是故意的呢……」
銀灰點點他的腦子:「直接往裡面灌啊,快得很,要什麼有什麼。」
巴黎國家歌劇院。
長老掃完那一道好厲害的神龍擺尾,大為開懷,笑眯眯拉住山狗道:「小夥子,那是葯金蕾,蚯蚓族的神物之一,你血中融入它的精華,以後無論什麼樣的傳染病都搞不翻你。怎麼樣?開心吧。」
被救出——是不是救,無人敢確認——幾內亞之後,三生石性情大變,不再愛說話,出外,與人交接,只花費畢生積蓄,成立了獵人聯盟,搜尋人與非人世界中,一切為人所欲的東西,經過數年經營,業務蒸蒸九_九_藏_書日上,甚至間接造成了火星獵人聯盟的成立。整個聯盟最機密的檔案櫃最機密的一格里,鄭重存放有一張他手寫的便條,上面寫的,就是關於青陸、珍谷與異靈川的寥寥幾句話。
後來豬兄狗弟拆夥,天各一方,山狗性情變了許多,如今聽到前輩奇人三生石足堪感嘆的逸事,居然聲色不動。悶頭半晌,抬頭眼睛緩緩掃過幾隻老少蚯蚓,開口說:「你們要我做什麼?」
這些反問都很專業,不過都很無用。長老只是無辜的看著山狗,一副我賴定你了,想跑沒門的流氓表情,深得古惑三味。所謂好人怕橫人,橫人怕流氓,流氓怕潑婦,山狗無計可施下,只好撒潑:「不管,反正也不關我的事,不答應就不放我走對吧,不走就不走,住這裏多舒服啊,藍天白雲,水清沙幼,哼,我這就睡個小午覺。」
桃紅順口答:「這是幫你們人類教師發明的『上課不準講話』糖,好吃不?吃著吃著會大舌頭,本來想搞成讓人失聲的,後來想想,你們老師太壞了,上課不講話,就聽你們講?那也叫學習?」
三生石被丟了出去,引出了獵人聯盟那段公案。而且他走的時候,手裡還一直握著那條銀芯,自此,流落人間。
這麼交關緊要的問題,居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桃紅它們一味急走,越過為數不少,但是都保持安靜的各國遊客,一直走到了歌劇院中心那巨大舞台。它們不曉得用了什麼障眼法,經過來來往往的人,還有為晚上演出在安排器材的許多工作人員,居然暢行無阻,從舞台旁邊一轉,直接跑去了後台。山狗是個老實人,又有多年沒做過賊了,未免有點擔心,小跑著跟住蚯蚓們,還閉上嘴巴不出大氣,盡量保持低調,低調。
銀灰有點小尷尬,摸摸自己頭,解釋道:「你腦子剛受過傷,我們怕你聽不懂這麼複雜的事情嘛,你還別說,我都是拍完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呢。」
他接著對上一年度本族經濟運作情況的成敗得失做了一個為時大約三十分鐘的簡短論述,客觀的說,切入點獨特,分析理性到位,具有相當的前瞻力。可惜對面前這四位觀眾,效果比對牛彈琴還惡劣,乃是對牛彈棉花。因此三十分鐘過後,他不得不動用暴力,把沉浸在甜夢中的觀眾弄醒。如此一來,他也失了興緻,三言兩語,將餘下交代完全。
只聽得長老緩緩說道:「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人類闖入青陸,他說他的名字,叫做三生石。」
青陸,珍谷,異靈川。
世間最瑰麗的奇妙景色,在山狗的視網膜上,以相當於500公斤TNT的強烈程度狠狠砸了下去,把他砸暈在地。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在恍惚中聽到蚯蚓們誠懇的道歉和解釋:「不好意思啊,這裏不太方便接待外人的,你睡一覺吧。」
影子?這麼真實的影子?而且又沒太陽,怎麼會有影子?山狗抬頭去看天空,又吃了一驚,那裡沒有天空,那是什麼?是水嗎?湛藍深遠的一泓倒扣,憑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懸在那裡,流動,迴旋,波瀾起伏,其中有魚影裊裊,有海藻飄搖,有活的珊瑚艷麗奪目,盛放水影之中。出於對自己常識的尊重,山狗忍不住伸手去做了個接雨滴的姿勢,立刻遭到桃紅嘲笑:「別傻啦,這裡是幻景之舟,青陸的外客接待中心,你所看到的,都是借鑒你心目中的景色而創造出來的。」它四下看了看,聳聳肩膀:「山狗,你的夢中勝地可真變態啊。」
嗜糖蚯蚓族的長老,顧名思義是條老蚯蚓,該蚯蚓不但老到連皮都打褶子,黑漆漆一層層掛在身上跟披風似的,而且敢於逆天行事,不顧上帝老人家當初造物時並沒有賦予本族頭髮的設想,悍然頂了一頭銀髮,拂拂然飄灑于山狗眼前。害得後者好幾次想上前去摸摸看,是真還是假。
如此勁爆的八卦料,倘若讓豬哥知道,第一時間要飛奔去獵人快報編輯部應徵口述實錄版,不搞到街知巷聞,萬民傳唱,決不罷休。當年他和山狗搭檔,次次出完任務回來,報告還沒寫,先站在獵物司辦公室門口開起現場演詞會,一個捧,一個逗,跟說書一樣,抓一條疫龍可以說三天,抓一隻老鼠天師可以說一禮拜,要是萬一不小心逮了只大玩意回來,不得了,整個月中午吃飯時間食堂都沒有人,大家一人捧一隻碗,齊刷刷蹲在聯盟總部大廳,一個二個把嘴巴張成O形,飯菜不時往外掉,就為了聽這兩位不世出的演藝奇才,把亞馬遜森林一隻螞蟻的故事,描述得有九天玄女下凡那麼曲折離奇。聽完以後,有同事就嘀咕,咦,那隻愛說話的螞蟻我也見過不少次啊,怎麼它從來不跟我講述動人身世?要是給豬哥聽到,就懶洋洋回一句:「這種事情,是講天分的。」
山狗站立在那凝重而遼闊的世界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許久許久,彷彿怕驚動了什麼一樣,輕輕對蚯蚓們說:「這就是你們的?」
這種進化到高層次的學習方式真讓山狗羡慕了一把,一邊羡慕一邊特別鬱悶的跟著他們走啊走,眼看就要離開青陸了,他忽然停下來,回身仔細看著自己腦子裡的天堂,原來就是天上掛一川水,地上開無數笑。好奇心起,他問:「你們可以幫大家創造天堂,那你們自己的天堂是什麼樣的?」
銀灰支支吾吾,四處亂看,十成十做賊心虛。越發讓山狗起了狐疑,上前扭住:「今天不說個清楚,我們沒完,沒完。」
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三條蚯蚓……咱們也將就一下。山狗緊走兩步拉住桃紅:「幹嗎來看歌劇啊?不是要趕回青陸去嗎?」
長老的聲音已經遠去,卻仍然無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