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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狐愛

之一:狐愛

娘,娘,我下意識地喊。
小白這樣跟我扯著,眼神很專註地在我的臉上,可是我無形之中,卻能感覺他的警惕布滿四周空間,似乎空氣都因為懼怕而不斷溜走,一根無形的弦綳得那麼緊,甚至使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一時好奇,「以前那些使者,選的都是什麼?」
小白很惱火,「那麼,你們也該知道普通事務組發出的追殺令吧。你們如何保證南美安全?如何防護在內部進行的襲擊?她有三長兩短,誰負責任?」
他攤手,很無辜,「不曉得喔,你進去就曉得了。」
倒抽一口涼氣。小白和我面面相覷,從他的眼睛里我幾乎看到些微幻滅光芒,幸好須臾后,還是傳來了意料中的嘩啦嘩啦聲。牆受力不過,終究塌了,後面露出一個碩大的空洞,幽黑,安靜,令人倒抽一口涼氣。
「南美。」
小白微笑起來,很輕鬆,「所以說咯,但是你法力和預言能力都不足,後者要靠你自己彌補,但前者,還是我給你吧。」
我腿一軟。跪在地上。一時間神魂悠悠蕩蕩,一口氣呼不出,吸不進。良久。
一個上帝造人生產線上被印上「作廢」字樣的出品。
阿斂忍不住笑起來,「真是什麼人做什麼事。不是你那樣的脾氣,也管不了族中那麼龐大的產業。對了,不知南美和白棄回到狐山沒有,我好久沒見小美了。」
去摸,還在,手拿開,便要缺血,暈倒。死去。眼前一幕幕的黑。
萬噸貨輪「讚美號」將要出航,水手長在做最後的檢視,正準備下解纜命令的時候,身邊眼尖的水手忽然狂叫一聲,「看桅杆!」
液晶屏上信息滾動極快,答覆簡潔明了,給不給辦,給辦多少錢,不給辦什麼原因,幾個字就說得明明白白,群眾只要不是文盲,一看即知,絕不需躊躇。裏面負責審核業務的那位兄弟不曉得是誰,不但執行力和眼力均各驚人,連文字功夫都是一等一,佩服佩服。
沒奈何,小白放了我的手,眼神閃爍不定地看我隨兩位忍者走向那個黑洞,竟然這時他們才發現牆塌了,兩條舌頭吐出來,良久都收不回去。我笑嘻嘻安撫他們,「使用年限到了一定程度,牆塌也是應該的,多撥點經費修修啊。」
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還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樓去了。
潮水一樣湧來的是我的愛情。挾帶著胸臆間難以忍受的辛酸。這一瞬間我看得清楚周遭的一切,「法力給我,你會死的。」
我尷尬地訕笑兩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咱們去哪?」滿懷希望地等待他說去吃早點,沒有鮑汁鳳爪,天九翅盅,豆漿油條也好好好,我實在餓得要死了。
它嘆氣的聲音比那四個加起來都大,「你真是一隻怪狐狸啊。」
這句話聽來非常有詐,十足是我平常的工作語言。在冒牌服裝店裡對著顧客大拍胸脯,振振有詞,「保證質量,大門面擺這呢,不滿意您找我!」穿了沒三天,褲子拉鏈准掉。
血流加速,發出大海怒吼一般的喧嘩。向外奔流。周圍空寂,忽然很冷。
此時入夜已深,燈火猶明。盡職的保安在大堂中來來回回地巡遊,忽然「咔」的一聲輕響,巨大的玻璃門徐徐打開,一個穿著黑色長風衣的男子走進來。這人的容貌隱在陰影里,難以端詳,唯一會引起注意的特別之處,是皮膚上泛出一層淡淡金色。保安迎上去,仔細察看,確認對方出示的是一張貨真價實的貴賓級二十四小時特別通行證。於是點點頭,按下客用電梯啟動按鈕,目送他身影消失。
每一分鐘我都注視她生命的流失,與逝水一樣不容分說。任何時候,她歡笑的時候,她哭泣的時候,她撒賴的時候,她發獃的時候。她有限的活力動蕩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斷潑灑接著蒸發。最後會留給我一個空曠的碗底,青花瓷,冷冷的。
她的手指按上了我的丹田,急切叫喚二十四,「快,換懸神引最強終結版,她已經進入潛能區域,情感指數很弱,已經壓不住本能,我們沒時間了。」
他很納悶,「散步幹嗎?要趕快去異靈川。你累了吧,沒時間休息就我背你吧。」
有法術,的確是一件相當神奇的事情,按常識來說,從地表A地搭坐飛機,無論哪個航空公司的,往任何一個方向飛上一兩個時辰,都會到達地表B地。撞上山或掉進百慕大都算。但不是喔,我這麼自助飛了一會,落地一看,眼前是任何人類都不會看到的場景。
他搖搖頭,手指在我手臂上下一掠,隨眼而望,之前承賜的紫印痕迹仍在,而且顏色越來越深了,隱隱似焚燒。我很不爽,「喂,兄弟,以後打招呼不要這麼熱情似火。你的元神之印怎麼拿出來隨便玩?」他不以為然,「打你個頭的招呼,不過留個記號怕你跑。」看看,什麼叫聲名在外。
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又是好久,慢吞吞說:「我住了一年,然後有天,這農夫在路上得罪了幾個蒙古人,給活活打死了,屍首拖回家裡,幾乎認不出來樣子。」
我翻翻白眼,「我跑了,和你打架有什麼邏輯關係。」
我一腔希望又冷了半截,無精打采出了會神,想起來真是諷刺,如果我沒有辜負純正先知者的傳統,能知前生後世的吉凶,今天就不會在這裏妄自寫下無法承受的預言。一切一切,彷彿是上天設定的一個玩笑,人與狐狸,如何天性通靈,都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白棄眼神閃爍,「大老闆?我記得川已經多年不親自過問組織事務。」
因此庄斂懶洋洋不睬,只問:「找到南美他們沒有?在哪裡呢?」
她做不動清潔后我找了一份小店裡賣東西的工作養她。人人叫我小妹,沒有正名。倘若她願意,其實可以過這個世界上任何豪富都無法想象的生活——不說點石成金,隨便搶兩家銀行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她也許並不願意。無論聚寶盆還是搖錢樹,她都看不見,多拿點現金回去吧,還要我跪洗衣板承認小偷小摸。我堂堂一隻千尊萬貴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復也沒蝦米用,淪落到去街邊的外貿店賣冒牌DG,每天對著熙熙攘攘的人放開嗓子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一百元一件啊。」鬱悶不鬱悶?好在她卻很喜歡。
這時候,我心口有個地方,猛烈地疼痛起來。
心急火燎繞著小烏龜打圈,我試了好幾個地方,硬是上不去。小白把整個九烏神殿的尾部周圍,全部嚴嚴實實罩了起來。這不是浪費能量嗎。然而多嘀咕一聲我就省起來,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保護我。從那扇門裡爬出來的時候,已經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何力量要傷害我,都會驚動他。
每三聲停一下。彷彿在等待,又彷彿在猶豫。
白棄當即鬆口氣,「遲來比不來好。」
我們寒暄半天,小白一直沒吭氣,忽然一伸手,「你們來做什麼?」
我認為這是一句反諷,誰知是正評。原來我埋頭猛闖之餘,沿著唯一可走的方向,不但快速而且精準,據小白說已經來到九烏神殿的上空,至於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那才真是天曉得。
萬惡的地主婆,這份上還想著差遣我。
我於是睜開眼。
史密斯強作鎮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結,「有什麼問題嗎。」一抬眼,瑪麗曼妙的身段已經出現,其餘就不再在乎,他招手大喊:「瑪麗,瑪麗。」
鹹蛋黃包蝦現在變成了一隻火焰燒雞團。天地間明凈許多,但黃沙萬里,仍無涯可見。小白站在我面前嘿嘿發笑,「南美,擦擦口水,看你睡成那個傻樣子。」
他聲音陰森森的,「人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
這兩個,我也有好多年沒見了。本以為回狐山才有機會,卻不防此時即在眼前,而且我印象中性情最為活潑溫良的阿斂,正暴跳如雷地和人K架。小白和秦禮左右掠陣,地上則早已躺了一堆。全是穿帶異靈川標誌長袍的有身份人士。
我一肚子氣,哼哼著大聲叫白棄,「小白,小白,要死了,你在哪裡啊?」沒人應我。
出於我爆棚的好奇心,我決定也跳上烏龜,一查究竟。結果我壓根就沒機會踏上去,一道強大的無形軟壁將我徑直彈出來,甩在若干米之外,全身劇疼。憑藉我當年在狐山上胡吃海喝好多本修行書的法咒功底,我當然立刻醒悟過來,這是天蟾軟。法力高強的修行者,將真氣在四周圍聚成防護空間,無形牆壁上布滿修行者外化的神經末端,監視及分辨外界動向的性質,並對一定級別下的來襲做出適當反擊。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個兼具自動作戰功能的全方位高智能雷達監視器,不用電。
小白對我的忽喜忽嘆不置一詞,靜靜坐著,良久才答:「是很吸引,所以那年我爹遣我去珍谷存軍費,回途我冒了犯軍紀被抽筋的危險,跑去那人家裡,住了一年。」
我冷笑一聲,「白棄?你跑來我家做什麼?我們兩家這段時間是世仇,讀過書吧?世仇什麼意思知道嗎?」
我閉上眼,那疼痛不依不饒地襲來。青蚨令總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發作,無緣無故地疼著,提醒我千萬裡外冷清清一間居室,我娘孤零零。我惦記起我娘,如沙漠里的臨危客惦記一口清甜的水。當我平穩著陸,彷彿落到一個硬冷的平台上,我緊閉的眼裡開始酸澀,百年不曾蘇醒的淚腺,蠢蠢欲動。
那麼干戳了半天,還是白老爺最先喊出一句,「天意啊,天意啊。」
他拉住我,「出發吧,選命池行程第一分站:九烏神殿。」
找點碘酒、棉花過來,要給他療傷,被一把推出十米開外,幾乎砸破我們家牆,這小子看看窗帘都拉上了,於是運一運氣,老大一個腦袋猛然發出彈棉花那樣的嗡嗡聲,瘋狂地轉了幾圈,跟一架自動陶器製作機似的,不久就變出另一副嘴臉來,清目朗眉,煞是俊秀,就是那倆睫毛比我家掃把還長,嘩啦嘩啦滿地下掃土。要多漫畫有多漫畫。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問:「你怎麼改性了?以前不喜歡帥哥的啊。」
阿斂一下語塞。回頭又看了一下那對男女。嘆了口氣,輕輕拍了一下男子的手,嗔怪道:「秦禮,那人雖假託通靈,四處撞騙,卻也是有一分本事的。人心不是黃金,沒有算那麼清楚的。」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給我幹嗎?代替你去打仗?我不去。」
頭撞破了,好大一塊包從額上拱起來,如此慘重,我亂喊一氣也是情有可原。不過聽慘叫的規模,吃痛的人,彷彿不止我一個。
他抱住我。
依在他的懷抱里,衣物后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頻率跳動,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續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種永不消逝的希望,雖然渺茫,卻一定會到來。也像回到小時候。跟秦禮家兄弟打架,或者庄斂幾姐妹欺負我,無論當時怎麼狼狽,都覺得下一刻白棄就會從天而降,把我罩住。
扶世。
我母難產。
我很少做夢,童年時的夢態如何不清楚,但每有所夢,醒來身邊動輒一批人,狀甚緊張,不知為啥。後來族中長老鄭重其事告誡過我,一旦有夢,必須立刻通報上去,不得有任何隱瞞。我的狐生志向,乃是與全世界過不去,怎麼可能如此溫順,我乾脆從此不做夢了。
在人間當女人當得過癮,我一早習慣了挑剔其他女人的缺點,無論對方美艷到什麼程度,我都有本事挑出刺來。但這一次,我幾乎呆看了五分鐘以上,才注意到作為女人,來者在其他方面雖然都徹底完美無缺,但卻悍然具備一個最大,而且絕對無法忽略的缺點。
和人類融合。聽起來是很好的。但是,真的融合了,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輕易就達到了說服效果,忍者兄頗覺意猶未盡,還要繼續,被同伴扯了一把,「別瞎扯了,喂,你是狄南美嗎?」我大奇,「咿,你認識我,你誰呀?」那位忍者兄弟風度翩翩一鞠躬,拉長聲音報告:「在下二十四,供職異靈川特別事務組。」指指身邊同伴,「三十七,我的同事。」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二十四?三十七?好名字,好名字。」
正尋思著這鬼地方哪裡有照相機。我身上那隻貓頭鷹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頭問牌友,「喂,這誰呀?」
長老會在數錢。
漠漠過來代答:「這是狐族的選命使者,派來洗禮的。」
兩個老人家對開診所沒什麼興趣,不曉得嘀嘀咕咕個啥。一邊嘀咕白老爺還一邊拿眼角餘光瞄我,徵兆大為不妙。我倒也不敢走,只好圍著選命池走來走去,有點渴了,琢磨著這裏頭的水不知有污染沒,喝點沒事吧。冷不防庄老娘的聲音陰森森飄過來,「別喝,喝了變植物狐狸。」
心裏一緊。隱約的盼望,隱約的恐懼,我都不詳。
選命池在狐山之頂,與我們想象中的天界最接近的所在。其實並不是一個真的池。
眼睛亮到一定程度,白棄就不肯再無所作為。他站起來,捏著自家下巴對那面滾來滾去要殺我的液晶牆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忽然拉開一個架勢,儼然棒球投手在比賽現場,右臂用力一擺,一聲大喝,那塊金色小牌子以快到幾乎看不到的速度,雷霆萬鈞般向前飛出,誓要把液晶屏打成碎玻璃。我騰地跳起來,心情十分激動,要是手裡有兩個花球,說不定就要載歌載舞跳上一曲,權作拉拉隊。
產生了這樣的聯想,直接暴露了我在人間的業餘活動無聊,好死不死才會看那麼多垃圾電視。遺憾地吧嗒了兩下嘴,高空中稀薄的空氣使我稍微有點發暈,忍不住叫起來,「小白,你飛慢一點好不好?我腳底摩擦很大,會起火的。」
我窩在沙發里,埋首看國家地理雜誌,連眼皮都沒抬,「那是圍裙,你送給隔壁家阿姨做飯的。」
然後才反應前面半句話,「什麼?」
這個樣子的我,可以選命嗎?選出來的,又是什麼註定的凶命,會事前引發非人世界的惶恐,連海外的生物都震動,要來與我為難?
小白搖搖頭。容顏誇張處漸漸褪去,出現我熟悉的,那張乾淨醇和的面容——有溫柔狹長的眼睛,閃爍紫色光影,深不可測。
我很好奇,「你住哪?洛城?東京?上海?我覺得中國內地比較好,人是多一點,不過熱鬧……」
我們兩兩對望著,周邊世界猶如虛無,蒸騰飄搖。天地間只剩下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定定籠罩我。
題目是這樣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鋪開那七塊紅色光斑,分別代表著珍寶,才智,幸運,壽命,感情,美麗,榮耀。
他們脾氣不壞,聳聳肩繼續走,「先做檢測,看你的數值到底不平衡到什麼地步。」
不出所料,這個要求被大力地否決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來烏龜咬起人來是這麼痛的。
誰也不會注意到我穿白衣,素麵朝天,在遠遠的角落裡抬頭看晴朗風日,細細回想昨晚的屠戮。從我娘房間中殘存的味道著手,世上沒有人能夠逃過銀狐的追殺。我動了本相,破了修道族類不得枉殺凡人的天條,帶著深入骨髓的恨意,每切入那惡賊身體一爪子,就泯滅一分對人類的愛。在那烏紅的血流中我放聲嘶喊,眼角開裂,滿心滿腹的悲苦化作裂帛的銳聲,回蕩在陰沉的夜空里,嘴中苦味,刻骨銘心。
奇怪,我向來覺得白棄是單細胞動物,怎麼一時不見,他變得這樣細心體貼?白棄對此置疑聳一聳肩,不置可否。嗯,也許是青春期已經結束了吧,難道他的愚蠢跟人類臉上的豆子一樣,會隨年齡消退的?
意念中二十四緩緩走近我頭部,不曉得為什麼沉默了一陣,輕輕說:「可以動手了嗎?」三十七遲疑了一下,反問:「你確定嗎?」
我記得在傳達這個真理的時候,她一再強調了那個時間狀語,早上,早上。
他正緊緊盯住那個屏幕。神色肅然,隱隱有些緊張。
小白皺皺眉頭,「補什麼數值?」
蛇發女郎緩緩點頭,「也就是說,她也許會選出和傳聞不一樣的命?」
聽到打兩字,小白忽然眼睛一亮。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興奮,啊,對一隻以戰鬥為樂趣的狐狸來說,把什麼東西打成稀爛,就是至樂之一,值得大操大辦一番啊。
拖著腳步慢慢往山下走,忽然很困,想回山洞里睡上一覺,也許醒來的時候,萬事無非一夢。白棄卻在身後叫我,「南美,南美。」
撲回那根柱子,我擦,我塗,我划,吐口水,指甲摳,用石化訣化,用雷動訣打,用氣劍割。再嘗試寫其他的字,比如狄南美到此一游。
前面兩個都是好地方。青陸有美景,珍谷有銀子,小白當年第一個理想,就是搶完珍谷去青陸休假,至於會否被滿江湖追殺,沒有放入考慮範圍——所以叫做理想。當我指出這一點之後,他想都沒想,張口就說,那我去加入異靈川。
傳說中非人界創世神的九隻寵物龜,是不是綠毛或金背不知道,但千年萬載,時間使烏龜變成立於不敗之地的先知,配享神殿,供粉絲膜拜。
周圍黏稠來也急匆匆,去也興沖沖。說不見就不見。難道是摩西來了?我嘗試揮舞手腳,身上覆蓋的東西應聲落下,做金鐵響。噹啷噹啷的。摸摸身上,媽呀,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隨我好幾百年朝朝暮暮的銀毛啊,眼見稀薄了多少?以後我潦倒落拓去變賣什麼啊?一時火起,我揮著拳頭鬼叫起來,「死烏龜,你玩我?」
倫敦道寧街博引大廈,全世界物業中最昂貴的所在,價格之高,令人髮指。兩千年全球大盜「道與術聯合研究委員會」發布多項調查結果顯示,此地位列知名盜賊們「我一生最想搶的十個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時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搶的地方」榜單上亦表現卓越,與阿聯酋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輝映,並駕齊驅。在全世界失業率都一路走低的環境下,周邊各保安公司竟然始終保持強勁的職位需求增長——由此可見,坐言起行的道上兄弟,可著實不少。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半天才遲疑地說:「不應該的。」
截殺狐族選命銀狐。
維多利亞碼頭。
這是小白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正值百年靜定期滿,入修行道,天地玄黃四長老駕回狐山,給我們做體檢。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大小,只有我的毛髮,通體銀潤,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則是紫色。妖艷華貴,騷包非常,攤到他身上,實在是太TMD浪費了。我如此憤憤不平,小白被我嘮叨得沒法,才告訴我,「你已經很了不起了,你是銀狐啊,七百年才有一隻好不好,出生還下雪呢,而且為了生你你娘都掛了,知足吧。」
一叫漠漠烏龜就出來了。還在咬鴨脖子。天哪,怎不使個驚雷劈了它,還斜著眼睛看我,「講話要文明。怎麼樣?泥漿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聽得毛骨悚然,四周人神色雖然各自不同,基本上卻都十分平靜。秦禮看了我一眼,對庄媽媽鞠了一躬,說道:「我要回倫敦稟告長老會狐山上的情況,並世既是天命,非戰則合。選命之後才見真正分曉。請庄媽媽勸白老爺細細思量。另外年後我希望和阿斂完婚,請媽媽允許。」
耳邊有兩個字輕輕呼喚,是我的名。
既然要獨力接受註定的天命,孤獨便是今後的隨行。我撐不撐得住。抵不抵不得過。
他盤腿坐著。臉向著神殿的另一頭。背脊挺直。從我這個角度看,從人類化身的角度看,小白的身體塑線有夠完美,強健優雅,流暢精練,使人神往。倘若放去人間當模特,短期內必有無數粉絲在T台邊尖叫,爭相在網上竟買他穿過的丁字褲。不過,我如此大喊大叫他都無動於衷,莫非是有人在上頭開滿漢全席?
要不是這句話被白老爺天耳通聽到,特意跑回來狠揍了小白一通,我一直認為他是會言出必行的。就像人類世界里籃球打得好的都要經過NBA檢驗同理,非人世界中來自各個種族的戰士,成為高手的兩個標準都和異靈川有關——要麼是獲准成為其成員,要麼是掐架掐贏其成員。
但是事實總是比傳說顯得更多元化,所以現在明明是傍晚,我還是應驗了民間的智慧,活生生見到了剛才在念叨的人——呃,非人。
第二聲出口,一陣惆悵已經佔據了我。身下多麼烙人啊,怎麼可能媲美我家那張好床,緬懷著好日子我爬起身來,咿,這裏好像是古裝電視劇里的客棧啊,太師椅,高几,木床加大帳子,眼睛望過去,還有一個馬桶藏在床后,煞有介事的。而小白就坐在太師椅上,正笑眯眯看著我,手裡玩弄著那塊我從九烏神殿帶出來的牌子。
我看著他。山風徐來,靈台如鏡,搖搖頭,「不。小白你會死。違背上天意願,給我你的法力去鎖命,你的靈魂都會消失。」
喊話時候,我雙手扒在那朱紅石門上,大半個身子已經隱入內面,腳下空空蕩蕩,並無依憑,也就是那一刻,掌心所觸,猛然有如初溶鋼水,燙不可抑。我銳叫一聲,雙手一松,掉了進去。
庄斂負責掃清在行政方面出現的障礙,她坐在相鄰房間中,倚靠軟椅,灰色套裝熨帖得體,她眼神穿透牆壁,遙遙看著秦禮,帶一點捉摸不透的輕愁。忽然一轉身,臉上布滿魅惑微笑,等待下一分鐘,門開,倫敦市政局的長官舉步而入,握住她姿態優雅的手,這一瞬間開始,他便落入玄狐布下的迷心之局,唯一的選擇,是跟從指引,即使目的地是不可測的深淵。
結果被人吃了豆腐——綠毛龜過來摸了我一把,頓時大驚,「洗禮只去皮相?六神圓轉沒?」再摸一把,自問自答:「圓轉個屁。」轉身,爬走了。
秦禮當然也想得到這一節,一族同胞,手指不由得在檯面上一下一下輕敲,沉吟半晌,說道:「這樣吧,我回頭就去查一下他們現在的行蹤。這邊事情處理完了,我陪你去接應他們。」
媽媽的分貝數調整到環保局禁制標準,伴隨著一隻拖鞋,力度角度雙絕,硬是從陽台門縫裡玩了個飛去來的絕活,砸到我後腦勺上。媽的,她年輕時候怎麼不去練飛鏢。
居然說我幸福,被塞進那扇莫名其妙的門是哪門子幸福?含著眼淚我把頭伸出來喊了一嗓子,「給我打個包啊,我要吃咖喱雞飯。」
那時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身體在沸騰空氣包圍下軟化成微粒,在有無中飄搖。在世間所經歷過的那一切,我想此時都應當淡化成一個笑話,遠遠退避在時間的曠野里。無論悲傷喜悅,都不能獨自享有一塊自己的墓碑。
我剛要嘲笑它孤陋寡聞,動物園都沒去過,不然怎麼只見過四隻。它加了一句,「兩千一百年以來,來過這裏的銀狐,一共四隻。聰明絕頂,無思無欲,強悍至極。」
我甩甩手,「幾隻烏龜,拿我去浸豬籠浸了半天,然後丟給我一個鐵牌子,對了,就是要我去異靈川啊,說要補什麼數值。」
有人就笑,「他本來也是烏鴉,一輩子壞運氣,怪不得。」
我往後一閃,幾乎惱羞成怒,「幹嗎,我這是原身也,難道有胸可以豐的嗎?」
這個消息的確驚人。庄斂怔怔對著面前菜單良久,霍然立起,大步往外走,秦禮反手九九藏書一把拖住她,「去哪?」
白棄被灰嗆得不爽,不過對自己一番努力的結果還是比較滿意的,指點著嘖嘖連聲,「看看,那邊角上的透明支撐效果,很前衛吧,再看這面牆,出現了大量的斷裂紋路,表面卻呈現光滑的膠狀效果,將內部結構突顯,後現代感十足。果然是高手之作啊,哈哈哈哈。」
沒說完他就給他爹牽了去,留下我一個發暈。身後是我一個人住的洞穴。孤零零的。
我那叫一個暈,老大,你要照顧受眾的專業知識水準啊。你吼的那一籮筐話,我真正聽懂的只有屁而已。
他遙望山巒中空濛雲色,「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和人類徹底融合吧,誰知道呢。」
七百年前,狐族從上天那裡得到新的命運指示——入世。在非人世界里佔據強勢種族地位的神狐,入世所意味的,絕不止是所謂安定平淡的生活。經過漫長的摸索和試探,它們終於找到了與人類契合最完美的突破點——金錢,權勢,以及由此生髮出去的,龐大影響力。
白棄眼神閃爍,似有某事令他心有不安,半天才說:「我們申請的不一樣,哎,南美你別亂跑啊。」
沉默。沉默。
呼喚完這幾句,我一把把小白揪過來,「喏,會聚氣成膠不?」
綠毛龜簡短地答一聲,「集團公司業務多元化。」
他聲音漠然,渾無半點感情,只是像我這樣與他血脈相熟的,才聽得到其中的森森寒氣,是雷霆之下,血腥之上,狐之斗神獨特的幽微怒意。
我忙推辭,「不不不,我不餓,你自便。」一面四處去看有無其他食物供應。
乘她研究著圍裙,我側了側身,手往肩膀上被碰觸過的地方一摸,果然有一陣焦雷似的灼|熱在心底滾過,驗明紫印的正身,最後一絲僥倖燒滅了,我臉色微微一變。
狄南美。
這是讚美嗎,還是試圖勸說我接受不得已的命運。我絕望地望向他,「小白,沒有辦法改變嗎?這勞什子並世的命運,真的要打仗,或者和人類融合嗎?」
面前的光斑,影影綽綽的,翻轉起來,門軸上沒擦油一樣的慢,嘎嘎嘎嘎,掉了個個兒,媽呀,出現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隻小烏龜。原來那塊光斑,是它的殼來著。
獨一無二的,
三十七立即回話,「情感指數異乎尋常的高,和人類親厚。不殺生。銀狐的天賦潛力沒有反應,難以估計。」
倫敦老城區,知名的aunt's餐廳。
他們對創意一無要求,亮晶晶的眼睛全體轉過來,對我瞪了又瞪,良久,小白過來,一把摟住我,「南美真厲害,關鍵時候不掉鏈子,不愧是我兄弟。」
但是繼續放手,繼續繼續放手,下一樣,該是什麼。
他們肆無忌憚,佔有大量資源,走去最遠最危險的所在。
庄媽媽心滿意足,大力拍打我,「你當時開了天眼通?是不是有聲音指東打西?」
里門打開。
我低頭仔細看看,敢情我踩著的也是一隻烏龜殼,而且相當之大,不曉得頭在哪裡,會不會也是一臉鬱悶。
他不為所動,跟在我身後冷靜地說:「要是你能燒掉我的毛,你就去當我老頭子的接班人吧。也免得我一個月吃一兩千本書,胃都吃得壞了。喂,你快點收拾行李啊,別勞動我抓你啊。」
我知道人類精通一種戲法叫翻臉如翻書,不承想人風非人漸,該蜈蚣本領也絲毫不差,只聽得聲音大驚,「紫狐斗神?」頓時腳底抹油,刷就不見了。而那些虎視眈眈也轉瞬即逝,大家繼續吃吃喝喝,渾似不曾注過意。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過去。
這是水字訣中的「水嘯」我多年前看白老爺使過一次,當真是天風海雨,勢量驚四界。但那一次白老爺還需要在水域之旁,利用大自然原始的力量做法,而今一看,小白已經可以純然使氣,形成有質量的水樣攻擊波,難道他的法力之深,已經超于白老爺之上?
看他似乎頗有打造成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潛質,我立刻打蛇隨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廚房一下子變得多漂亮,不如你以後就跟我們住在一起好了。我煮的飯很好吃的。」
爬出來一隻綠毛龜,還摸了一幅黑邊大眼鏡來戴上,「切」了一聲,「胡說。她身上味道,心頭思欲,半是人類,什麼時候狐族墮落到要找半妖來選命。銀狐一支都死光了嗎?」
停下來觀賞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勁頭,工友又繼續勸說:「素枝,你還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撿得還少嗎?」
那時候我是個嬰兒。躺在一條陰暗潮濕的狹窄後巷里,四周堆滿臭氣熏天的垃圾,除了四處亂看以外無所消遣。想想白老爺那一出風疾咒念得可著實精彩,不愧集無數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間把我從狐山卷出無數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後變化出狠狠一個過肩摔,摜下九霄雲,可憐我那一點修行,剛夠保命,其他什麼都顧不上,連狐形原體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遊戲嘛,連狐王老人家都沒吭什麼氣,當然它當時正閉關度天劫,有氣也吭不出。
媽的,連當短命狐狸我都不在乎,難道我還會在乎當笨狐狸?
悻悻然,囫圇吞下去,我無奈將話題轉回正事,「小白,我們在這裏做什麼?幹活要趕緊呀,我惦記著回香港去看這一季的時裝秀呢。」
鵝肝漸熟,不再恐懼被微波爐叮多一次,或者切碎和西芹同炒。
我這一番啰嗦,小白渾似沒聽到,後來有點煩了,一團牛肉以霹靂之勢塞來嘴裏,頓時噎得我半死,小白好整以暇,懶洋洋說道:「既然你如此推崇人類,有沒有聽說過他們的至理名言食不言,寢不語?」
小白覺得我的花痴發來大不可思議,因此冷冷一搖頭,說:「不,是真的客棧。」
罔效。
無法形容的強烈刺疼,無法想象。那裡好似有一個疼痛的核電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運轉,將四際周天,徹底毀滅,徹底改變。
但狐的優勢是,在更優越的智力及能力條件之外,它們有足夠的耐心,也有足夠的時間。
我沒好氣,沖他屁股上一腳,「死小子,你夠種,我在下面差點被人玩死,你和人在這裏打架玩。」
承天命而生的,
我握住胸口,極為詫異。後背寒毛豎起來,幸好立刻被身邊的白棄撫平,他對我笑,「心疼嗎?」
繞了狐山一圈,迷藏之術,我小時已精通之極,想必白棄已經找不到我。悄悄回到舊居的山洞,從前歷歷在目,還留著以前吃過的雞骨頭,再放上幾年,它們都可以成精了,打出名號雞骨大王,拉風吧。本想立刻離開,莫名卻疲倦起來,我聽到白棄呼喚的聲音在外面山間不斷迴響,生怕他找來,於是縮進山洞深處,無精打采躺下打盹,一合上眼,身下的硬度便深深刺|激了我的背脊,我先是想起我人間的床,然後忽然發現,很久都沒想到我娘了,自從在異靈川疼過一次,緊接著遭遇美杜沙那孤獨一抽,莫非真的抽走不少東西?
我霍然立起,臉上發亮,「我願意。我願意一力承當。狐族維持現有命運七百年,也應該是有益無害。」
在興高采烈伸出手來準備接受這偉大饋贈之前,我隨口多問了一句,「那你呢,會不會打人不贏了?」
他說要多等一晚,就要多等一晚,沒有其他解釋。我好心提議走遠點去找個酒店住住,唱唱卡拉OK消遣一下,所收穫的不過是一個白眼。
庄媽媽,白老爺,庄斂,秦禮,小白。我說,你們來了我很高興,但是打個招呼要不要那麼激動,我差點就當場給嚇死了啊。
我家門口,攔了黃色警戒線。有警官在門口跟法醫交談,「入室搶劫殺人,死者是屋主本人,頭部和背部生前都受過重擊,直接死因是窒息。死亡時間大約是半個小時以前。」
小白在客廳里坐定,開始吃他一直抓在手裡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滿灰塵,卻完全不影響他的食慾,他吃得吱吱有聲,不斷讚歎。考慮到他身體的強壯程度,我懶得告訴他裏面含有大劑量的砒霜,本來是準備毒耗子的。一邊吃他一邊問:「喂,你三十年前是怎麼從狐山逃出來的?居然搜那麼多年搜你不到?」
說的當兒便找到了,異靈川,秦禮細細看半天,咿呀一聲,「紫狐在,銀狐呢。」
甲板上喧嘩一片,警車聲音遠遠傳來。岸邊圍滿了旁觀的群眾。
那裡建了一座通體雪白的四方建築。只有三面牆,沒有頂蓋。建築中孤零零矗立一根同樣白色的窄柱,柱上有一個可容一人盤腿坐下的廣口容器,也就是真正的選命池,由四種顏色的不知名金屬拼成,金,黑,紫和白,也正是族中四大姓氏的代表色。
我瞪大眼睛,「什麼?說我怎麼逃出來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腳踢下來的嗎?」
他很誠實地搖搖頭,「大約是上個月我爹逼我吃書吃急了,多吃了兩本關於建築的吧。那些詞從我嘴裏亂冒,我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從小和我打架的秦禮,聲音如此熟悉。
所有偏向他的頭顱又一股腦轉了一百八十度,望到另一個方向去。在長桌的後面原來還坐了四個人。一字排開,暗色中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點頭,正要言語,他身旁同伴卻把他手指一按,又靜了下來。那男子等不到半點回應,也不著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邊坐的,正是適才漏夜趕回的那人,兩人側頭,各自說了一句什麼。
你在暗我在明,原來自摸都會被看到的,我於是憤憤,「我才不想來,喂,你是誰?」
誰知庄斂肅然看我,「南美,古老相傳,最通靈的銀狐,可以在正式選命之前,知道大運的走向,選命池下的柱子,由狐族祖宗骸骨煉化而成,除非是天命指示,否則根本無法在上面寫字。」
若干百年後,我希望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兒孫滿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時候我要閑閑說往事:曾幾何時,我遇到過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們分別是貓頭鷹,烏鴉,綠毛龜,金絲猴。各自披紅掛綠,披金戴銀,小輩們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紀死不悔改。唉呀,我得拍張照當證據。
我像只倒霉的叫化雞。所欠缺者,一片荷葉而已。
想想,記憶中的白老爺的確性如雷火,說打誰就打誰,有時候全族議事,他和秦老爺政見不和,能當場撲上去扭成一團,非四大長老一齊出手無法阻止。怎麼踢我一腳還特意選個風水寶地?
奇景迷我,一時間眼花繚亂。稍鎮定,我細細探察,四面八方光華里,原來都反映著我的影像。咿,什麼時候現了真身了,那秀頸靈眸,似笑非笑。銀華如雪。毛色體形,都是記憶里自家的樣子,不過那神情諷刺,世情通透般,真是陌生。我小小嚇了一跳,不由得嘀咕:「這是我嗎?」
兩具赤|裸的男人屍體,血淋淋的,善攀緣的水手爬上去,也不見他們身上有繩索,像是粘在桅杆上一般,怎麼拉也拉不開。海風吹來,屍體隨風飄蕩,全身慘白,塌軟下去,皮膚上密密布滿一道道刀割般的深深傷口,所有的血都已經放干。臉容扭曲,五官錯位,隱約帶著極端恐懼和痛苦之色,生前必然受盡了非人的折磨。
最後一句話,倒像是為了說服他自己,重複了兩遍,一遍比一遍肅殺而低沉,在這一刻,我終於發現,多年暌違,白棄已非純然我記憶中的那個白棄,不老的軀殼之後,有什麼東西慢慢變化,已然使我陌生。
彷彿覺得我被打擊得還不夠悲慘似的,白棄拍了拍手,說道:「你抓緊時間收拾吧,我一個時辰以後來接你。」輕輕跳上背後的廚房窗戶,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我一步步離開人群。漫無目的地走。我娘的溫柔聲音穿透輪迴,還在耳邊回蕩,囑我小心,注意安全。生命如此蒼涼,我只能堅強面對。
委託人全都散去,液晶屏還在繼續滾動,非人界的恩怨情仇,雞毛蒜皮看來也不比人間少。我嘖嘖嘆息,回到小白身邊坐下,問他,「他們從哪裡出去?」
大家對我的生死絲毫沒有興趣,也不曉得各自抽什麼風,一家戳出一根手指,對著我寫那兩個字拚命指,卻一點聲音都不出,狀甚詭異,活像廣州街頭有人被飛車搶包之後的反應。我惴惴不安站在一邊,心想莫非這是女媧留的古董,給我破了相嗎?要賠的話該多少銀子啊?
我轉身後翻出的那一屏,從頂頭一行到最後一行,事務內容統統是:
一面說一面心亂如麻。白棄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個時辰,即使以最高段數的飛天術,徑直求避,也多半會在半途中被截下來,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關鍵這裏還有一個移動距離每小時三公里的娘啊。她怎麼辦。
這個夢,我做過的。在小白背上,去異靈川的路上。那就是戰爭發動后的世界,我一早已經預見。原來銀狐的血統並不會因意識而改變,即使以一生逃避,也會在無意中顯形。我虛弱地瞪大眼睛,看那黑黝黝的天花板,此刻孤獨難耐。
今日也不例外,雖然小白的背比一切睡過的床榻都更安穩舒適,我只在最初昏昏的時候,腦海中掠過一個自己的形象——或者說,很接近我自己的形象——銀色的狐狸,在黑色大地上狂奔而去,身後隱隱約約,大地破碎,天空崩裂,火焰燒遍漫山遍野,無窮生命蒸發。我只看到這樣一個景象,便再無意識。這一睡如此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睡在硬板床上,滿身酸痛。
她不曉得看什麼,又從頭到腳把我咀嚼了一遍,最後拍拍我的肩膀,「美美,在異靈川里,那一架打得爽不?」
我生她去。
不得已走出去。
我頓時笑出來,「烏龜啊。」
我從不知道成年後的白棄,凝神時候神色是這樣莊嚴的,像我們供奉在狐山上的祖先金剛像,安詳慈悲,無笑無嗔,卻至為博大,深不可測……我仰慕地看他,舊時共度的時光溫柔淌過記憶的河床,澆灌心底,開出點點的花。
庄媽媽一把撥開他,「沒錯啦,她心裏的記憶還清清楚楚的,你不相信我,是不是要和我打架?」
他很好脾氣,對自己的學術能力並不做無謂的捍衛,只重複一遍,「二千八百年。」
三月十五,凌晨。
「南美。」
不是容易的事情。人類如斯智慧而瘋狂。
異靈川?那不是非人世界的黑社會嗎?為什麼還負責做狐體改良的科學研究工作?
爪子搭上了美杜沙的肩膀,瞬間無力感透入她經脈關節,我的四肢將她那麼溫柔地抱住,在我的懷裡嘎啦嘎啦的骨頭碎裂聲漸次傳來,打擊樂那樣清脆。那些暴怒的蛇纏住我的頭顱,卻又一條一條在銀光穿透中垂軟死去。避開那些麻煩的屍體,我在她咽喉上印下深深一個吻。舌尖尖銳,突入血管,那腥甜的滋味,扯下我天性之上最後一道面紗。我相信她對情感指數的抽取是成功的,成功到我展開生平第一次殺生,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和猶豫。
他搖頭,「選命池七百年一開,驚動四界,不因世事擇時。一旦錯過,後果不堪設想。長老會命我護送你前去,也是為了確保行程的順利。南美,該走了。」
他揚起勺子指向前方,我順著看過去,那裡有一道嚴嚴實實的牆,青灰色,一條縫都沒有。跟其他三面牆一模一樣,說到其他三面,我才注意到,雖然這客棧內極為明亮,猶如沐浴在日光中,其實卻是一個全封閉的所在,不要說門,連窗戶都欠奉,許多人熙熙攘攘,沒有第三處可去,不過是樓下吃,上樓睡。蹊蹺啊,難道這是圈養式養非人法,肥了就拖出去宰,五花肉十三塊一斤,純瘦肉細細切成臊子,十八塊一斤?我常年對身材控制有道,最多可以拿來做個糖醋排骨,小白就不一樣了,光那幾塊腹肌,就可以燉一大鍋粉條豆腐啊。
試驗一下看。呸,那兒只有倆燈塔。我要燈塔來守護我幹嗎。
我忙摸了一下身上,「我們也有申請啊,哎,那塊牌子呢?」
捏著隱身訣進了房間,屋內的警察都已經出去,等著收屍車來。卧室地上,我娘熟睡一般躺著。身下濃厚的血,都凝固了。她臉色青紫,頭偏向門口,眼帘猶自大張,彷彿在盼望著什麼。
忽然又轉過身來,臉色肅然,問道:「你在等人?女孩子?」
他任我去看,過半晌嘆息一聲,「拜託,吃肉是你的天性啊。」
他竟是志誠君子,不吃馬屁,指指自己胸襟上配的一個小小花結,「跟我關係不是特別大,主要我爹厲害。」我湊過去看那花結,白底紫邊,之前也晃過幾眼,一直沒認真注意,原來來頭這麼大,是白老爺給兒子的護身令。想白老爺何許人也,威風八面,名滿天下,尋常敢惹的,一早都被超度了,大家迴避也是分內事。唉,當初我捉弄狐王的時候也迴避一下就好了。
我見過無數人類。
秦禮是金狐,毛色沒長錯,最精明厲害,算無遺策,打架自己從來不動手,但一旦惹毛了他,沒多久全族都會打起來,而且不曉得到底為了什麼。他接管了族中產業以後,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把人間的大富翁搞破產,而且破得很徹底,連人家的內褲都要收購掉。至於庄斂,她是玄狐,是我們這一代中年紀最小的,法力很弱,但天賦異能,一眼可以看出對方所有心事,因此從小就當心理醫生,在狐山開業,客似雲來。她試業期間免費就診,我也去湊了一把熱鬧,被催眠催得死去活來,期間不曉得說了多少車軲轆話,也不曉得到底說了什麼。但是自那之後,她就對我特別親善,常常跑來摸我的毛。長大之後,她跟隨秦禮在全世界的財經社交界進行公關,人類的花花腸子哪裡夠她看,因此所向披靡。
我忍住笑頻頻點頭,「好說,好說。」
我拚命點頭,「爽。」
我想告訴她那家店絕非了不得,設計每況愈下,簡直可說一無是處,絕不需要卡位那麼隆重對待,但她的耳朵呈現瞬間封閉狀態,兩眼只顧發直。對於一個這麼沒出息的人,你能說什麼?還是服從吧,服從吧。我哼著歌兒晃晃悠悠奔出去。遠山初夏草木生長的銷魂氣味,遊絲般穿行在熙熙攘攘間,偶爾的機會,就鮮活地進入我的鼻端。
他們跟隨侍者來到了史密斯隔壁的座位。那女孩子注意到史密斯使勁揉著眼睛對她看,微微一笑,坐下來。
我當然說不出怎麼辦,要再去泡那個泥巴池,不如一刀殺了也好。要不我叫小白跟長老們說一聲,改派人來好了。
門口蹲的那個傢伙捂住臉,手指縫裡露出兩隻眼睛,無比怨恨地瞪著我,聽我一說,立即破口大罵起來,「混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你長點記性好不好,自從你走了以後,四缺一,這個規定都已經取消了,給你送了簡報沒看嗎,還是腦子進水……」
立刻有人答:「庄缺在芝加哥調節當地黑幫之間的大紛爭,抽身不出來。秦禮赴會,余庄斂在阿拉伯獨力進行中東諸國的優先投資公關,今晚揭標,已向長老會報備過了。」
我的額頭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說:「才智。」
我無辜地搖搖頭,告訴她,「從你的描述來看,你分明是看見鬼啦,最近時運低,燒燒香吧。」
什麼?送我到人間磨鍊?敢情我中那個風疾咒是蓄謀已久的?白老爺看來豁出去了,一瞪眼,「廢話,否則吹得你那麼好,剛剛好脫形化體,我一巴掌扇你去南極凍半年省事多了。」
他所謂的事情,乃是參加倫敦最大房地產開發公司收購案的投標,兩小時之後,兩人已經安坐上在城區頂極酒店的午餐俱樂部中,秦禮著得體禮服,與對手娓娓談判,禮數周詳,業務精通,眼神凝視,沒有一絲一毫動搖或罅隙被人窺見。萬眾凡人,仰望看不見的世界頂層,誰知我是一尾金狐?那些呼風喚雨的是人是鬼,如何判斷?
半小時后,我在實驗室一角的沙發里坐著,那座位小到把我整個下半身都卡住,考慮到前一段時間我都在節食,臀圍大約只有八十厘米上下,這個椅子的設計頗不夠人性化。更兇險的是,剛一坐下,周身上下就有點痒痒,手背脖子諸處,出現了許許多多點狀的透明凸起,難道我一把年紀發麻疹?緊接著,一根接一根透明的絲縷狀線條突破皮膚,硬是長了出來,雖然不痛,卻令我毛骨悚然。那些絲縷長勢十分喜人,很快長達數米,蜿蜒到地上,一路猛爬,爬到一米開外的地方,刷的一聲豎起來,跟眼鏡王蛇要咬人似的,所差不過一個三角形的頭,之後絲縷間開始糾結,三三兩兩合抱成為更粗的蛇體。
選命池。
我再看到小白的時候,還看到了另外兩個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的傢伙。一個就是剛才不曉得在什麼鬼地方呼喚我的秦禮,一個是庄斂。
我唯唯諾諾,趕緊問:「誰是三喜。」
因此我要睜眼,喊停。這戲目再驚喜有趣,演下去都非我願,我要走。
聽到九烏神殿,普通人大抵都會肅然起敬,聯想起天上九個太陽交相輝映的盛況,那時候世界上一定不會有南極北極這種地方,愛斯基摩人大約是在哪座山上討生活,抓到什麼都丟進海里活煮,連鹽都不用加。
未及想完,腦子上已經挨了數個暴栗。出手真重。我哀號幾聲,憤憤問他,「我們去哪裡?是不是回狐山?是不是回去就可以把命選了?」
不是破裂的那樣裂,而是像水波被鯊翅劃過那樣裂,然後聚合,夾住了帶有千鈞之力的金色牌子。
額上冒汗,我的救星來得適逢其時。小白的聲音淡淡自樓上傳來,說道:「蜈蚣,你要做什麼?」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隻了。」
在人類社會,稱呼人家——尤其男性——是烏龜,說不定就會出現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是說實話,對方居然也發飆了。
我眼睛一亮,「然後?」
那是很久很久,人類愛這樣說,很久很久以前。
秦禮皺眉頭,「異靈川各個業務部門向來獨立操作,的確涇渭分明,即使一邊要殺,一邊要救,以前的例子看也沒有亂過規矩。這次破天荒的聯合起來,看來還是因為選命之行,關係到了整個非人世界的氣脈。」
真的是什麼意思?我跳過去把門一開,巧了,過道上迎面走來一個小二,白布包頭,一身短打,模樣不算俊俏,行動卻很利落,手裡托個空黑漆盤子風一樣走過去,經過我身邊還撂下一句招呼:「客官要什麼招呼一聲哎……」
抱緊我,小白的習慣不似人,不似狐,天上地下不會再有一個,人沒有這般醇厚,狐沒有這樣多情。他慢慢說話,聲音定定的,一萬年也顛倒不了的誠實,「上上個七百年,選命之前,那一代的銀狐便預言了極凶的大命。」
對我的摧毀實驗進行得並不順利,這個結論是從三十七的嘀咕中得出來的,死跟屁蟲,繞著我打圈難道是今年迪斯尼的推介娛樂項目?不然怎麼那麼多人都踴躍參与?一邊繞還一邊說:「情感指數大規模下降,但還沒有歸零,很快要進入潛能區域,咿,為什麼破壞進度停止了?」
直到小白read•99csw.com抓住我的手。
我曾在這世界的一角,看過烈火焚燒秋日的高原。
我是個直腸子,最討厭七拐八彎的陰謀,一時氣急,乃建議道:「既然都和這個鬼地方扯上關係,那咱們衝進去打它個稀巴爛吧?」
白老爺走過來,親切的嘴臉令我十分不能適應,差點丟出笑裡藏刀這句名言。結果人家在我頭上摸了又摸,摸得我頭皮生痛,毛髮紛紛出走。乃說道:「南美,不愧是銀狐純正後裔。這兩個字,就是我們狐族后七百年的大運,我老頭子等了一千年,終於等到對人類世界大動干戈之天命,不枉啊,不枉啊。」
誰知他也在搭手看天,一臉納悶,「不會那麼不經打吧,人都打沒了?我還沒使勁呢。」
我的天性是什麼,從來無人告訴我。若說就是孤零零在狐山上一世終老,我輩命長,實在無趣。在人間有什麼不好,美服精食,至親好友,小孩子讀書罷了,從來不用跟我們當初修行一般,簡直要豁出性命去。
這種天上人間的對比,簡直叫人恨出鳥來,我頓時怒髮衝冠,「有沒有搞錯!!!我也要去吃飯!」
兩人沉吟,三十七緩緩又說:「異靈川千年名聲來之不易,何況對方是狐族。我們能承當一切後果嗎?」二十四嘆息一聲,無奈地說:「兄弟,你說得這麼沉重,好像我們是決策者一樣,麻煩你醒醒啦,我們是兩個嘍啰耶。」
他點點頭,說出了幾個好震撼的字,「吃比死更致命。」
果然是專業人士,明鑒啊明鑒。我抽抽搭搭,把在裏面發生的事描述了一番,提到美杜沙的時候,大傢伙一齊抽了一口涼氣,提到我把美杜沙「吸白」的時候,抽了另外一口。再提到我把人家實驗室和刑訊室都打了粉碎,白棄大叫一聲,「我說怎麼冒出一群人來跟我打架,原來是你跑了。」
人世間的時間,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幾百年更滄桑。我恍惚回憶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蓮,在盛夏開放,光耀著九天之上的神界。
白老爺湊過來,好像我基因突變似的,「你打架?贏了異靈川?」
一旦把我搞趴,小白就出現了,站在旁邊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哼,看我倒霉有那麼好笑嗎。他過完癮了蹲下來,慈愛地摸摸我的頭,「南美,你剛才那幾個應變,嘿嘿,動作優美,連接流暢,很不錯很不錯,哈哈哈哈。」我費力地把頭從沙堆里伸出來,呸呸吐了幾口沙子,怪叫一聲,「這是怎麼搞出來的?」小白把我拉起來,押著往九烏神殿那邊走,「沙動,地字系列里的一支,地字你學了多少?」
此時一死,倒也乾脆。悲慘就在我仍然有感覺。四周溫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漿開始變硬,極熱,極壓迫,而呼喊不出,無路可走,恰似墮入地獄前之幽黑冥地。
這聲音與之前,感覺迥異,十分不祥,撥動了我天性里那根最警惕的神經,我硬生生忍下張口大叫的衝動,靜了下來。
他反手握住我的腕子,有一股小蛇一樣蜿蜒的暖度過脈搏,游轉身體,使我鎮定,小白緩緩說道:「不要驚慌。我在這裏。」
它說完話,一頭向牆壁撞了過去。嚇我一跳,雖說做叫花雞做出活的確實是烹飪界一大丑聞,也不至於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幾句,卻見四際光塊陸離井壁,忽然間退了開去,冉冉推展開,原來後面藏了一個小房子,看起來舒服極了,龜殼裂紋石板鋪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懸五色蓮花燈,氤氳相照,馨風徐來,傢具雖然少,品位都很獨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數米開外,極亮,極燦爛。光柱中有幾位團團坐,鴉雀無聲。
嚴格地說,這不是一隻真正的烏龜,這是一隻人頭烏龜,還長頭髮,梳兩小辮子,烏黑黑的眼滴溜溜地看著我,跟我一樣沒好氣,「你撞我幹嗎?」
如果不過去,大約會中他的「雷馭」咒,打得兩個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鎖命?
很大,高闊,四圍和中心的白色實驗台上,密密排列許多銀色儀器都叫不上名字,閃著各色光芒的屏幕無處不在,跳動著數據和曲線,不曉得說些什麼。但是這個實驗室可能研究基金不足,所以都沒人在裏面工作。我回頭白了他們一眼,問:「幹嘛?要對我做狐體研究?」他們特別嚴肅,「哪裡,你都沒發育成熟。」
飛天術練得再好,在白老爺面前估計作用都不大,我蹭兩步就給他發現了,手一指,眼睛一瞪,「幹嘛?又想跑?」一道紫色劍氣從他指尖貫出,在我周圍結結實實畫了個圈,我一接近邊緣,就跟被人打一耳光似的,疼得要命。我氣死了,娘的,千里萬里跑回來,接風洗塵飯還沒吃呢,先挨打一頓助興,這是哪門子接待法,暴跳如雷中我發了倔脾氣,硬起頭皮猛撞過去,心中那個似我非我的聲音恍惚又在,帶著輕微的笑意,隱隱說:「撞,用力,用力。」
美杜沙的蛇發。
繼續問:「剩下六樣,再放棄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這問題問得我一身雞皮疙瘩,我有種不妙的感覺——如果我說是,他會上來活撕了我,四周開始靜下來,食客們開始豎起耳朵聽我講話,似乎也準備跟上來協同活撕。
什麼客棧還賣票,不過沒買是真的,以小白稱王稱霸的脾氣,會不會買也很難說。我正盤算,發現半犀臉色有點不善,直勾勾對我傾斜過來,「你是人?」
哇。這麼厲害。小白的一半,意味著我在大多數地方可以橫著走啊。我眉開眼笑,一邊誠實地謙虛了一下,「我還好啦,那時候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叫我干這個,干那個,依樣畫葫蘆就很厲害了。」
每一聲,都像是要穿越門壁,砸到我心上。
不是比喻,不是假借。吐著紅信的無數黑色怪蛇,在她頭上盤曲舞動。散發著極為危險的訊號。那些蛇沒有眼,卻貫穿著永不衰竭的活力,噝噝聲撕扯空氣,帶著與仇恨恐怖同源的氣息。
我橫它一眼,「你怎麼知道,你見過不少狐狸嗎?」
「委員會決定了。你的數值過於不平衡,沒有辦法經受選命所帶來的艱苦考驗……」
我家白棄,走第一條路線的可能性被白老爺無情的打消了,所以他只好成為一個無組織無領導的在野戰神,貫徹第二條路線,就像現在。
從人類審美角度觀察,這算是一隻相當漂亮的眼睛,形狀如杏子,眼白清凈,眼仁純黑,睫毛長而濃密——沒錯,連睫毛都有。對著我猛看半天,活像壁燈。我抓耳撓腮沒法判定,乾脆一腳踹了過去。很走運,我聽到了一聲慘叫。而且不是我自己發出來的!
搖搖頭,他帶我走回選命池去,我們蹲在選命池下的柱子前,他指給我看那六個字,「你看,這是過去二千八百年的命運。」我糾正他,「二千一百年,數學沒學好吧你。」
結果對面一個尖細的聲音哇就叫了起來,「滾。我是小財不來大財來,你別烏鴉嘴壞我運氣。」
他們給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見,當我第一次見到我娘,感覺有多奇怪。
發須皆作雪色的紫狐老頭,五官和小白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神氣還是跟往常一樣嚴肅,他背著手,身上長長的紫緞大麾扣子扣到了喉嚨下,果然軍容嚴整,一世到老。看著我抬抬下巴,表示回了禮,繞著選命池走了一圈,才開口問:「剛才進來,我看你臉帶驚恐,看到什麼了嗎?」
我嚇了一跳,趕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什麼都不想了,這個動作難度也不小,我往下扳了半天腦袋,也沒覺得鼻子和心對上了縫,不過眼睛向下的功夫,我看到選命池的那柱子上面,還細細刻了幾個字。
乘著還沒引起旁人注意,我扛上老娘趕緊下地,遙遙對小白揮手,「回見回見。」眼前一花,他欺上前來了,一隻手粘在牆壁上,身子臨空搖搖擺擺的,「什麼回見?扯半天忘記說正事了。我是來接你去選命池的,你是受命者啊。」
不期然就有人答:「不是你。」
五短身材,玄色短打,頭戴尖頂斗笠,臉罩密實面具,模仿忍者模仿得太像了!我擊節嘆好,人家就不樂意了,「模仿什麼呀模仿,我們就是忍者的祖宗好不好。」這句話本身就說得很有忍者風度,因為他悄悄靠著我的耳朵,幾乎用的是氣聲。
那四人各嘆口氣,坐中間者慢騰騰道:「既如此躑躅,只得依祖例,白棄法力百年來始終精進,料無大礙。這一次的選命池之行,狄南美之伴,還是交給白氏吧。」
我也想起來,小白在我和媽媽的心上都種了一枚青蚨符,如誰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我張大了嘴——事實上我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失去了對整個身體的控制能力。
漠漠歪著頭,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來的銀狐都知道的。」
黑影女孩彷彿想伸手做什麼,手指卻被一片薄薄金色屏障阻住,稍瞬即縱,她鼓著嘴轉頭瞪住同行的男子,卻被後者先責備,「阿斂,莫管閑事。」
前面那一通霧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氣,不過其中幾個關鍵字我還是很懂的,比如說食牙族眾。非人世界中最頂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級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這句話我記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對外宣傳冊上,其具體的意思是,可以讓死掉的人聞到香味都復活,還可以光用骨頭煮出肉的效果。(注:此處意思為笨蛋非人杜撰,請讀者勿被誤導)
但是有一雙純善的眼睛。
事實上我應該一眼就看出,對方雖然作倀作勢,來者不善。在小白面前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月形霹靂的迴旋往複中能量日益減低,直到消失在虛無之中,而我那位看似一直在挨打的兄弟,雷霆不動,聲色從容,顯然暗中是佔盡了上風。
好痛,這樣明鑒萬里,明察秋毫的白棄,讓我多麼的不能適應,從前他陪我在山中亂走,有時候我兀自笑起來,他只會無辜地瞧著我看,決計不可能讀出我心頭所想,是上天入地,還是雞毛鴨血。
我奔過去請安,「白老爺,您身子可好。」
否則你如何解釋她的行為呢?揀一個來路不明的棄嬰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塊錢給她買牛奶,半夜餓了,說夢話在呼喚豆腐絲瓜蝦仁煲。第二天清早抱著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錢,竟然還是買牛奶。
我興緻勃勃,「是啊,而且我還會做的。你下次來我家吃。」
她就那麼抱著我,眉開眼笑的,穿一條油膩麻花的藍色工人褲,一件舊格子襯衣,頭髮編成個辮子,臉盤很大。雖然我不忍心,還是必須要說,光看她的模樣,就能判斷其智商指數絕不會超過九十。喂我吃牛奶的時候,旁邊那個借她錢的工友憂心忡忡地念叨:「別灌太急,灌太急要嗆,咦,吃得好啊,居然沒嗆。」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這個裡面不熱的。
我一直以為這隻是傳說,今日竟親眼得見。
我聳聳肩,「要死臨時來,怕什麼怕。」
啊啊啊——
這種感覺讓我很不適應,明明沒用飛天術,也沒有念風馭訣,連腳都不著力,怎麼會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後來我才知道人類嬰兒普遍有過這樣一段假想飛行經歷,大約是從鳥類進化來時對失去翅膀的一點懷念吧。我費力地轉過頭,就看到了我娘。二十歲的我娘。
一邊鬥嘴,一邊過來我身邊,「狄小姐,我們換個地方。」
被人掏空那樣。沒有疼痛。那虛幻之感卻刻骨,我跳起來,慌慌張張站在山洞中間,想了又想,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心呢。
倘若她的人生有過夢想,我猜就是成為那場合中當紅的姑娘。
紫氣東來。那人印章,如此顏色鮮明。
我也如實搖頭。白老爺頓時恨鐵不成鋼,「銀狐啊,你是銀狐啊。」
沒精打采地進去收拾殘局,滿天滿地都是雞蛋的殘骸,粘在壁紙地板上,非小刀刮不掉。要不是訓練有素,我就想一頭砸到地上,直接背過氣去。轉頭看了看跟進來的小白,「有辦法沒?」
肚臍處微微一涼,無色無形的針狀物潛入了我的丹田,發動起來活像有台吸塵器在真氣中奔突。三十八低聲通報進度,「請使者催動法咒,懸神引定位成功,從情感指數開始破壞。」切,說那麼專業,你以為自己是金星登陸總指揮嗎。
她款款來到我身邊,低下頭深深看我,綠眸子像大海最深處的暗流,帶著不可測的陰暗與危險,慢慢說:「情況如何。」哎喲,會說中文呢。
那是我娘。整個人趴在窗台上對外望了又望,然後帶著一種愚蠢的迷惘表情轉過來,「囡囡,你有沒有看到有人從這裏跳出去?」還帶比劃,「就是剛坐在客廳里吃蛋糕那個小夥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頭髮還長的。」
不顧我噘嘴,他跑去逼人家,「我要跟進去。」
其中有一章的標題是:非人世界三大聖地。
他嚇了一跳,「這麼虛啊,你受不受補的?會流鼻血嗎?」
入世。
這番話說出來,簡直是晴天好多個霹靂,打得我眼睛發花,「小白,你對建築居然有研究?」
我含著眼淚秀出後腿,皮光肉滑,塗點椒鹽,現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過了點……」
事實上,此神殿與人家太陽伯伯沒蝦米關係,真正有關係的,是九隻好大的烏龜。
懷著這樣一顆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確地說,不是家,而是大廈頂上的一角閣樓,拿鐵皮做了個屋頂,裏面塞了無數爛東西,光從雜亂程度來說,和我當初躺的那個垃圾堆不分軒輊。
這時候小白吃完了最後一口牛肉,淡然道:「不去。那是異靈川審查部門對各類普通申請的初始回復,要是受理,就要去交定金買燒豬,如果不,就該打道回府了。」
他搖搖頭,「這幾十年,大多數族中成員都搬去了人間居住。更舒適,也更有利狐族的壯大。只有長老會和受訓族人留在這裏。」
但也就在這最心緒澎湃的一刻,我忽然不覺恐怖。有個聲音在我腦海深處,輕輕呼氣,輕輕吐氣。那彷彿是我自己,又彷彿是另外一個人。但每呼吸一次,我就安寧了一分。
他柔聲安慰,「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天命。」
還好,這裏像不大有人來。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復,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個彈弓把白老爺家的窗玻璃統統打碎。
掂量著那七樣玩意兒,我愁眉苦臉,看起來樣樣都重要,其實樣樣又不重要,尤其是現在,我終於轉過頭問漠漠,「能不能給個蛋炒飯我選。」
他不回答我,上天下地到處亂看,尤其在那小門前打望了一陣,忽然躥過來對我說:「糟糕,殿門已關,我們要多等一晚了。」
好久不見,我還是忍不住幾分激動,一頭奔去自家住過的山洞看看,石頭床還在,吃剩下的法咒書也還散在洞口,彷彿無人離開過。我左摸摸,右摸摸,不時轉過頭對小白微笑。他背著手,也笑嘻嘻地看我。從前數百年歲月,記憶中如夢如織。
幸好他立刻就搖頭,「沒有。」他站起來,在空中翻了個筋斗,仰頭呼出一口氣,說道:「物競天擇,強者為勝,人類與非人,向來如此,打人不死,被人打死,我不能插手。」
已經聽到了:那敲門聲不緊不慢,不緊不慢。
小白卻一把拉過我,先瞪了好大一眼,「沒腦子,等等。」
隱約想到,這不是百萬富翁電視節目直播,在後者中無論場面多生死攸關,其實都不過兒戲,倘若敗北,無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線,一百萬總有機會賺得回。
這短短兩句話,諸多語焉不詳,卻動用了許多嚇唬人的字眼,比如,七百年啊,四大長老啊,祭祀啊,祈福啊,最欠扁的則是:命運啊!
又是三下。
這個想法很對我的胃口,我因此興高采烈,剛要開口辭工,那邊會開完了。綠毛龜看來是發言人,排眾而出,還咳嗽兩聲,一聽就知道善者不來。
秦禮臉色一沉,搖搖頭,「不準去。」
才智,壽命,榮耀……
他很納悶,「玩什麼遊戲後果那麼嚴重啊?」
他一瞪眼,「什麼打架玩,都是指名道姓要來抓你的。已經第三批了。」
那這塊算什麼啊?免費還是打折?給誰啊?喂,一次把話說完行不行啊。
胡思亂想一陣,忽然聽到我媽在外頭大吼一聲,「囡囡,去開門。」
他含糊地說:「好吃,你也吃啊。」
我下巴一掉掉到了胸口,抬抬回去,怪叫一聲,「什麼?那次你突然失蹤,原來是去人家家裡吃飯了?你不怕死嗎?」
我娘在卧室里坐著。進去時候,她忽然轉過臉來,無比慈愛地喚我,「囡囡,來。」
感嘆著龜殼一刻,世上一天,我東張西望找小白,四野茫茫,穹宇蒼蒼,小王八蛋到底在哪裡風流快活,要是沒給我打包,白老爺子也救他不了。
庄媽媽突然間像老了很多,疲倦地搖搖手,「你們自己搞定吧。」轉身嘆了口氣,也躍下深谷。
選命不是說要去選命池嗎?莫非可以在這裏就搞定?漠漠不給回復,只虎視眈眈地瞪著我的嘴。要答案。烏龜硬上弓啊。
希臘神話中說,誰看到如蛇舞一樣的頭髮,誰就要變成石頭。
狐族選命銀狐?
白棄,白棄。我心愛的,我親愛的。
我腦子裡轟隆一聲響,失聲叫出來,「什麼?」
秦禮臉上露出不豫之色,含糊解釋,「長老會沒有明說,我只風聞似乎這次所選的命將大凶,涉及大規模戰亂,會給整個非人世界帶來毀滅性的負面影響,非人世界通過五神族,事前已有了解,因此全體聯合採取行動。但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是太清楚。」
我深深呼吸,呼吸,然後我意識到,青蚨令散了,一定是我娘出事了。這次,是真的出事了。
生命處於直接威脅之下,就會發揮出超乎尋常的力量,人與狐狸,概莫能外。向著雷暴中唯一的出口,一鼓作氣飈出數百公里,我停下來大喘氣,身後小白氣定神閑的姿態看在眼裡,真是不平。他怪有趣地看著我,「南美,你真行。」
那一晚再沒有說話,我縮在烏龜神像的避風處——其實壓根就沒有風那票東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來的時候我總是想,我娘現在在做什麼呢,她吃了飯沒,會不會孤單?而小白的背影,總是在遠遠的天邊線踟躕。
然後我就一頭撞到地上。
庄媽媽痛哭安穩現世將逝。
那個「哎」字餘音裊裊,裊得我傻了眼。不顧小白在身後喊,我跟在小二後頭走一段,下了樓梯,嘩,眼前好熱鬧。原來上是客棧,下是飯堂,鬧鬧哄哄多少來客在大口吃肉,大塊喝酒,最要命的是,全部是非人。各族各色,十相十方,喧擾不已。
他轉過頭來怪異地看著我,「南美,開玩笑要講點技術,你第一次用風御咒的速度已經比這個更快。」
這樣思量,輾轉反側,迷迷糊糊,迷迷糊糊。好久沒放鬆沉睡,希望做個好夢。
我聽到這裏本來眉開眼笑,始料不及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甚委屈,「我是女的呀。」
那人隨手一指,「對家。」
二十四轉頭過來,好久才擠出一句,「這是玄武石尊者,通靈,顯示與格鬥全能。我都打不過。」
住這裏的笨蛋,一旦出點問題又沒有電梯,連走路都忘記怎麼走。鄰居一場,還是要去救一救的好。
白老爺在修行殿里,取出他畢生法器,細細摩挲,金戈鐵馬歲月,前生後世綢繆,他愉快地等待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為血中奔突的豪情找到最後出口。
我抱住柱子,頭湊在頂端沉默地看。清清如水中雲捲雲舒,一眼見底,恍惚又包含三界十方。也許是我睜眼太久疲倦了,竟見到水底有血漿如熔岩,咕嘟咕嘟冒出來。急忙一眨眼,又似是虛幻。
這一念的驚訝還沒完結,小白瞬息間收起周身的防護氣罩,遙遙喊了一聲,「南美,你出來了?」我趕緊高叫一聲,「哎,我在這呢。」他轉過頭來,朝我微微一笑,笑容清俊溫朗,像開在狂飆中的水蓮花,我心裏一動,他卻又轉了過去,雙臂高高舉起,在空中劃出一個弧,那弧中的面積跟充了電的燈管一樣,璨然亮起,其後化作萬千閃亮刀鋒,向攻擊者站成的三角摧枯拉朽疾進。一片哀號聲傳來,那三個人被高高拋起,在空中一起發出殺豬般的叫聲,身影迅速消失了。
一個小時以後,我和白棄站在了大廈下的小廣場上,抬頭看看,不錯不錯,造出了一左一右兩座粘在一塊的比薩斜塔,香港這個爛地方,建築一座比一座沒有創意,整改一下有利於社區文化發展。
她大叫一聲,「那就是你的本身啊,竟然要在危難時候才出現,難怪你從小都木木的。」我從小木木的?連狐王頭上都要動土也算木木的?太婆的評論果然不同俗流。還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連心裏有聲音你都看得出來啊,那雙眼睛可比X光厲害多了,要不咱們去人間開診所?醫生待遇現在很高的。
我沒出聲。
我大為驚奇,「小白,這是哪裡啊?」
他的嘀咕嘀咕我聽不進去,因為氣得要命,「要不是你們逼我來選勞什子命,我這會在家裡看DVD,吃紅燒乳鴿外賣,你還敢說我,我今天被迫破了殺戒啊!」
就像是為了應和他的話,這個時候,那堵青灰牆忽然潑喇一響,聲音不大,效果活似打了炸雷,廳堂中諸位頓時飛快起身,蜂擁過去密密圍起,如此緊張熱烈的場面,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大家都變成了啞巴一般。屏息凝視著什麼。
漠漠顯然吃了一驚。是,我也同意,幸運是最難放棄的東西。無論你有多麼愚蠢,遲鈍,資質低下,道德敗壞,要是老天爺有那麼執著,非要讓你在九天之上,俯視萬千比你優異一百倍的人,你就當之無愧。
老頭立刻否認,「不是。」我猜他怕的不是打架,是上茅坑的時候從天而降很多石頭吧。
一直掉,一直掉。起初驚慌過後,我試圖定在空中以觀察一下環境,誰知法咒罔效,掉者如故。風聲過耳,四周烏漆抹黑,半點光亮也無,我嘆口氣,心想莫非白棄他爹要狐馭殯天了,遺產繼承人寫的卻是我?不然白棄幹啥要帶我來這裏滅口。遐想中,我不期然發現自己墜落的速度慢慢減低,最後低到了要自己扎個馬步,氣沉丹田,才能勉強降兩公分的地步。我啼笑皆非,無辜地在空中盤旋了一下,正琢磨著何去何從,忽然看到不遠處的沉重黑暗裡,有一隻眼睛正凝望著我。
如果答案是YES,小白一定不會有任何猶豫,可是他絕不說謊,因此隨之而來的遲疑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拉住他我一陣狂搖,「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這麼胡亂髮感慨,漠漠拿腳點點我,「別啰嗦了,趕緊吧。」
然後我就發現了,他正在我的頭上。
有點同情。這感覺頗陌生。或者是我誤會。
庄媽媽大搖其頭,「非也,非也,她不但通靈,而且通得好犀利,嗯,我看看。」
這位對自己的身份惕然的嘍啰兄,說完這番大有深意的話,就跑開不曉得要去做什麼,我心活似一片上了鍋的法國鵝肝,被好奇為油,九_九_藏_書煎得嗞嗞作響。要是不馬上起鍋,很快就要變成一坨焦炭。有那麼一瞬間,我決定不看戲,毋寧死,豁出去了,矛盾交煎,煎到我要憤然起身大吼一聲的關口,腦子裡某個地方,本來黑暗幽閉,懵懂無知的地方,有一扇門驀地打開,陽光透入,忽然間我無需睜眼,卻能看得到一切。彷彿靈魂飄忽出去,冷眼旁觀。
咿,小白莫非你的初戀情人也托異靈川在找你?可是你的初戀情人,不就是我嗎?我嬉皮笑臉跟去看,猛然間好似一桶冰水從頭翻下,我從后心到腳底,涼成一團。
有些很聰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我轉了個圈,看看四周幽暗空間。輕輕跳起來,重重落下去。雪光大熾,十個月亮一齊炸開般銀亮的光彩猛然從我每一根絨毛中散發出來,石裂咒催動,威力遠超從前,只見地面爆裂,牆壁粉碎,我一飛衝天,躥出了煙塵瀰漫處,回到了最早檢驗品性值的實驗室。一不做,二不休,我依樣畫葫蘆把所有儀器打個稀爛,尤其是那把讓我失去行動能力,當了一把豬仔的小沙發,完全被扯成了一團爛布,加根木棍綁綁,上好一把墩布。然後我衝著進口的黑暗大喊一聲,「小白,小白!」
那是一個小掌上電腦,超大屏幕,手寫輸入,智能一鍵控制,支持無線上網,上面正顯示著一幅疏疏落落的地圖。阿斂很驚奇,「異界全能儀?你怎麼會有?這個型號好貴啊。」後者低著頭專心在那個上面指指點點,「是啊,花了我去年全年分紅,到珍谷拍回來的。」
好不留情面的命令,而她每吐出一個字,我全身的皮就繃緊一分。四肢百骸,都到了一個最緊張的地步,再多加一分壓力,彷彿就要爆炸開來。
就有聲音在很近很近的所在,緩緩說:「咦,銀狐來了。」
「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種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大急難,無論千里萬里,感同身受,那時候我便遣族人為之解厄。你不用為她太擔心。」
他看我一眼,十足是親子鑒定中心門口那些混蛋男人的模樣,「銀狐最通靈,知凶吉,辨運程,預言前後五百年大勢,怎麼到你這一代,天賦全失?」他連連頓足,跟誰欠他二百銀子似的,「虧我送你到人間磨鍊,希望人類所創造的險惡世情能讓你覺悟。現在看來,全無用處,天意啊,天意啊。」
虧我難得好學多思,不恥下問,人皆不理我。團團圍回去繼續竹戰。我收起牌子后也往前湊,誰知腳脖子給人死死捏住,往外就拖。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未曾全盤放棄,腦袋和身子扭成兩百多度,沒事還吼一嗓子,「打白板,打白板做清一色啊。」
銀狐。
我忽然打了個寒噤。我是狐,從未真正領略人間疾苦,亦未曾投入,與之同甘苦,我只是旁觀,路過,看一眼,便離開。一切牽挂,不過是因為我娘。那個認識的生物里,唯一真正純凈無瑕的。不因其他。
我搞出這麼大動靜,他們都沒注意到我,走出去看看,哇,這顯然剛剛打過一場大型群架。吃飯桌子上天下地,很多已經變成了碎片,帶著被大火燒過的焦黑痕迹,樓梯都塌掉了。阿斂打的那個,應該是最後倖存者,被她騎在地上一拳接一拳,一邊還罵罵咧咧,「說不說,說不說。」
欣賞完畢,心情很好,忽然想起我媽好像還在空中吊著啊,頂梁骨上就走了真魂。看看四下無人,趕忙飛身躍起,沿著大廈玻璃外牆噌噌走了一圈,白棄眼尖,在下面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在你頭上,頭上。」
門口傳來一聲嘆息。
它看著我搖搖頭,「只有你,選了最難搞的感情不說,還怎麼都洗不掉。怎麼辦啊?」
循環不爽。
而那些談判對手做夢也想不到,道別之後不過三分鐘,那剛剛還在娓娓談著仕途經濟的庄斂,一溜小跑下了電梯,衝進車庫,看看左右無人,一頭躥出去,踩著高跟鞋升上九宵雲,興高采烈地喊:「阿禮阿禮,快點快點。」
那就是她的工作。
它悠然出神,「九烏神殿,是非人世界與神界溝通的中介,也是非人世界最老資格的認證機構,每七百年,狐族的選命者來到這裏,吐露她們最難以捨棄的牽絆,在忘品洗劑中,經過痛苦的熬煉,將那些多餘的慾望去掉。六神圓轉,太上忘情。之後才能真正擔當起選命的職責,面對最後的考驗。」
家對我來說,是有我娘的那個小屋子。不是狐山上孤零零的洞穴。雖然我生而為狐,但還是有選擇吧。我想。
升到半空上,我慌不擇路,飛天術用到了最高限度,連小白用雷動訣打我屁股都沒那麼快過,空氣在我身後摩擦出無數火花,地上有人大叫流星雨,哪家的傻小子一輩子沒見過流星,有流星平著在半空中一溜煙的嗎?
他低頭看我經脈,手指暖暖的,輕輕按過去,有細微的愜意麻酥。良久才含糊答了一句,「不會。」他輕微的聲音卻像炸雷打醒我的耳朵,「我以後都不打架了。」
秦禮「哼」了一聲,「我不算那麼清楚,狐族上下,拿什麼來吃香的喝辣的?何況,在我眼裡,一條人命哪裡值得到一盎司黃金?」
因而不曉音容。
有事?這問題該問問下頭那幾位仁兄。我悍然瞄他一眼,發現大家都是人模人樣,我這樣露一身毛頗不講究,那變回來吧。誰知道剛一變回來,心裏啪嗒一下,本來的剽悍冷酷之意一下給關進了冰箱,無窮后怕和委屈莫名其妙湧出來,我一把抱住小白脖子,哇哇大哭起來。
我很火大,「趕緊做什麼?」
越說越委屈,我招手叫過小白,靠在他懷裡又要哭一哭。白棄很好耐心地摸摸我頭髮,然後說:「南美,你現真身的時候想了什麼?」
誰都不知道誰的明天。
它一扭一扭爬上來,瞪著我胸口猛看,「哎呀,怎麼一點效果沒有?」
九烏神殿。
我沒好氣地作個揖,說:「庄媽媽別玩了,白老爺教訓我呢。」
她只是很歡喜地看著我。手指在我臉上小小地摩擦,說:「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我斜睨他,「去哪裡?散個步?」
推而廣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轍,我從一堆烏龜外爬進來,掉進了一堆烏龜里,這可真是兜兜轉轉天註定啊。
唉呀,狐狸不解風情,沾染了人類的灰。我只得認命,而且不說不覺得,一說累,我猛然間困得泫然欲泣,軟軟就要趴到地上去,小白二話不說,把我跟摔麻布袋一樣,在空中掄了一個好大的圓圈,然後啪啦一聲丟到了背上,我的臉貼在他的背上,聞到他的身上有一種金屬的香,肅殺凜冽,卻又意外溫柔。顛簸了兩下,小白撒開腿腳飛奔了吧,他雙手環回來抱住我,穩穩噹噹,舒舒服服,我迷糊地想,我媽現在做什麼呢,吃飯了沒有,便沉入了夢鄉。
一旦借鑒了高科技,配合使用者本身的法力貫注,所能搞出的後果十分驚人,居然可以同時顯示三個空間緯度里的情況,其範圍覆蓋了所有重要的非人世界據點,秦禮修長白皙的手指一路慢慢點過去,不時對阿斂通報一聲最新情況,比如說:「青陸假期又放號了,要我去搶一個給你不?」以及,「哇,獵人聯盟在喜馬拉雅山口下結界,這是要抓誰呀?高山雪女?」再有,「妹妹,你大姐在TIFFANY地下設計中心活動,她最近缺首飾嗎?」
虛偽的恭維,得到了一個小小的糾正,「哪裡,這隻是我們的工號,想投訴就要記得。」
我立刻大喜,「誰呀,誰呀,出來見個面吧。遠來是客,我掉得不容易啊。」
狐族啟蒙科目之一:非人地理。
活生生的異靈川成員就在十米開外,總共三個,站成一個戰術三角,血色長袍從頭到腳籠罩,只露出眼睛,看不出是哪一族的成員。各自高高舉起的左手中心,分別鐫刻著異靈川交叉Z字的標誌,他們正在對白棄大肆進攻,不計其數的月形霹靂持續發出,劈破天色大氣,在白棄身前飛舞流光,迴旋來去,不祥地安靜著,只萬千閃耀炫目,懾人肝膽。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極品庄,一下子樂瘋了,登地向我猛撲過來,「福氣啊,真叫你說中了。」
聽了這番宏論,漠漠嘆口氣,說:「那不用想了,下一樣你會放棄感情對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東西了。」
人家也很有骨氣,當即拒絕,「不行。」
我白它一眼,「胡說。」
白棄不理我。
既來之,則安之。選就選,怕你啊。張口就說:「壽命。」
我很委屈,「我怎麼了?我也不想來啊。」
我翻了個身,又合上眼。可是我的心,忽然裂開了。
面前的神殿,通體純黑色,其造型乃是九隻石頭烏龜尾部相接成一個空巢,高十余米,團團相向為一個合抱,各向九個方向伸長脖子,高昂起頭,眼珠突出,大闊嘴巴含笑,狀甚鬼馬。
半妖即雜種,沒誰聽了爽的,「喂,誰說銀狐死光了,瞧過來,這不現成是一隻嗎?」
三十七接話,在提醒她,「使者,不可僥倖。她情感指數雖高,卻都是出於後天因素,銀狐本身血統最冷酷,而且預言能力無雙,屢次選命都掀起世間大亂,狐族因而得以乘機發展,在人與非人兩界大肆擴張,對其他種族生存的空間極為不利。我們還是謹慎的好。」
想得正高興的時候,我忽然從地上升了起來。
眼前恰恰是美杜沙的深綠眼睛,她瞳孔立即收縮,身體猛地向後挺立,蹬蹬蹬退出幾步,吃了大驚。頭上的蛇發亦全體直立,蛇口中吞吐著綠色的劇毒泡沫,虎視眈眈。
我把白棄的小手一扒拉,對他吹眉毛——吹他的眉毛,瞪眼,「告訴你,我的命運就是服侍這個死老太婆歸西,然後去開家婚介所專職做媒,你別來煩我,不然燒掉你的毛。」
我沒來得及附和他,因為液晶屏一碎,從空洞中就冒了出來兩個莫名其妙的人,竄到了我們身邊。
無人願讓,我於是很泄氣地站在一邊,一會又打起精神來了,「我買馬,我買馬。那誰?三喜,我買你。」
他上下打量我一下,「這是哪裡?這是異靈川外謄靈客棧嘛,你不知道怎麼來的?沒買票嗎?」
我搖搖頭,喊了一聲,「不認識啊。」空虛中腰背用力撐著,久了便酥軟,於是拿尾巴去撫撫周身,那聲音便「咦」了一聲,「身體這樣軟弱?誰叫你來的?」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這樣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擔心她反問。
小白的手指在我額頭上輕輕撫摸過去。他很心疼我吧。不然他就不會忍了又忍,終於脫口而出,「南美,我把法力都給你。」
可惜命中注定沒有好夢,迷糊中我看到銀色狐狸在一望無涯的大地上狂奔,身後火落如雨,遍野焦黑,無數生命被吞噬在烈火與霹靂當中,哀號聲響徹我的耳朵。
我悻悻,「肯定沒你多。」
降生時天有大雪。
我看看自己,果然是人的模樣,一出九烏神殿就變回來了,忙往後跳兩步上台階,「人又怎麼樣?」
我在最後一秒鐘,自頭到腳看了一眼我嬌美軟弱的人類身體。那悵然的留戀如此虛無縹緲,不值一提,然後,化出了原形。
但是,我是一隻怪狐狸。
客棧。
懾人肝膽,我竟然也很容易被懾。人類那些被非人世界視為進化不完全的軟弱特性具有無法解釋的侵略力,三十年塵世生涯之後,我比從前好奇,擔憂亦更多,即使無謂。
蜂會,她曾經工作的那家夜總會。
那些絲縷,樣子就拙一點,但相當有想象力,沒過一會兒,居然造起了型,在我面前結出了五個瓶子。頂端如花朵狀散開,柱體頗粗大,直徑一米左右,一字排開,漸漸的,分別有五種顏色不同的液體從瓶體內冒出來,赤,金,黑,藍,綠,更隱約傳出咕咚咕咚的沸騰聲。我拼老命斜眼下望,驚愕地看到一眾絲縷變色,液體其實就是從我身上傳輸過去的。隨著時間的點滴推移,液體數量都穩步增多,尤以赤色最為活躍,幾乎是直線上漲。兩位數字兄俯身細細察看,嘀咕道:「純種銀狐,厲害厲害。」回頭就看到我兩隻眼睛跟燈籠似的瞪住他們看,三十七真是好人,當即跟我解釋,「那線條是懸神引改良版,導入你的稟性,那五色分別代表一種。紅色那個是感情,嘖嘖,夠偏科的。」
這小動作居然沒瞞過我家八婆,我簡直懷疑她其實是埋藏在市井間的絕頂武功高手,立刻過來探察,「你怎麼了。」
不顧我拚命掙扎咆哮,還是被回了一次鍋,而且鐵熱壓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陣心口疼痛作起,卻比之前稍淡了些。這樣折磨我到底要做什麼啊?再次與漠漠面面相覷,它居然也滿臉捉摸不透,敲著我的腦袋跟敲木魚似的感嘆:「頑固啊,真頑固啊。沒見過這樣的,沒辦法,帶你去見委員會吧。」
結果他們一齊大叫起來,挨打那個叫得最大聲。
小白搖搖頭,「事情沒那麼簡單。」
我是一隻銀狐。
我因此寵溺她。好似她寵溺我。
老頭火氣真大,手段也夠狠,扇去南極凍半年,不怕我吃得那裡的企鵝斷子絕孫嗎?顧不上提閑話,我苦苦糾纏,「白老爺,你送我去磨鍊,為了什麼呀,早點說清楚,我不是好對症下藥?」
升上朦朧星光籠罩的高空,衣袂飄搖,異常清冷,我對萬家燈火中的一盞長久注視,不忍遠離。忽然間心口熱熱地一痛。
赤手空拳,連鞋子都穿反,我衝出走廊去,果不其然,走廊上的燈全體都滅了,灰土瀰漫,我住最高層,頭上已經不時傳來巨大的悶響,一層一層要塌了,等塌到某個高度,整個樓就會因為支持結構被徹底破壞而嘩啦一聲,跟我昨天做得很不成功的那隻豆渣蛋糕一樣,萬劫不復地癱成一團。無論之前每平方米的租金貴到多麼離譜的地步,現在能值點錢的,也就是那些好不容易見到天日的鋼筋了。
玄狐讀心之術,的確出神入化,秦禮只好放棄,直言:「我才從長老會那裡得到消息,小白和南美已經陷入整個非人世界的追殺。」
沉默在空氣中遊離,一點點孵化出更多。終於長桌左面當頭一人緩緩站起來,這男子穿米色的西服,低調而華貴,窄窄一張臉秀眉亮眼,他烏黑頭髮仔仔細細抿了在耳後,一絲不亂,看得出來是個精細人。他低咳兩聲,將周圍眼神齊齊吸引到自家身上,才開口說:「族之傳承,理當遵從,我們秦氏一門,對此絕無異議。不過,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軀殼未腐,我必要謹慎守護,加上年來投資環境見好,祖宗產業價值高速膨脹,阿弟獨力掌管,實在疲於奔命,無法分身。請長老會明示。」
我如實稟報,他又嘆了口氣,「你看不出到底是什麼兆像嗎?」
卻有人先過我,是二十四那個大頭鴨子,怎麼壓著聲音,緩緩說:「她睡過去了嗎?」
或者我就呆在這裏吧,人的懷抱,有記憶中沒有過的溫暖。
右手指輕輕畫圈,化出藍色幻影,無聲無息穿破鐵門,極速逸出形成微藍色的攻擊圈,外面的人臉容一變,彎下腰去,猛然便慘叫一聲,「混蛋,你幹嗎要用藍之祭祀訣?打到我鼻子了。」
我解釋,「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出去。」
漠漠烏龜可能想調節一下現場氣氛,問我,「當笨蛋沒關係?」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現在的樣子,的確十分之狗。
二十四對他又作了個揖,禮數實在周全,曰:「回您的話,我們是特別事務組工作人員,來接狄南美小姐進去補數值的。」
沒什麼東西吃,牛肉刺身也聊勝於無,我用手指撈起一團,嚼幾下,嗯,居然大為清甜鮮嫩,我一邊吃一邊側過腦袋,正要聽小白對我解釋。
這兩位發言的主要內容,聽起來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應聲,於是繼續訕然下去,漸漸有鼾聲在人頭濟濟中傳出來,長桌後面位高權重的四位仁兄臉上多少有點不好看起來,於是開聲問:「莊家姐妹呢。」
但法咒的力量在血脈中遊走鼓盪,沛然嘩然。貫通發揮,無可抵抗。我亦深深領會。
惹|火|身|材,高挑個子,華貴黑長裙。
這個選命指南,我是從選命殿外的銘文上看到的。跳起來看那柱上容器內的液體,果然漸漸要滿了,無時無刻沸騰著,嘩嘩聲像一種急切的嘶叫。
謹慎地又鞠了一躬,來人方才走進去,室內一切擺設俱無,唯獨中心擺一張極大的黑色長桌,在暗黃燈光下沉沉的。兩側座無虛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情均肅然。氣氛凝滯似一張玻璃紙,眼看舌尖一舔就破。
到這個地步,悠悠萬事,無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頓時兩眼大放光,眼前一張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無日或忘,夢縈魂牽的寶貝,久別重逢,真叫我雙淚欲流,五味雜陳。
直到天色已明。
嗯,起承轉合呼應得不錯,不曉得哪個狐秀才寫的,但是他不覺得六個字少了點,不夠工整嗎?我一時興起,手指一轉,運了石破訣,腦子裡一邊想,一邊細細地在上面接著寫:並世。最後一橫才落,身後傳來好多聲凄慘大叫,嚇得我騰就跳了起來。
我們沒時間了,這顯然是一句預言。因為就在那個時候,我聽到了秦禮喊我的名字,在千萬里之遙,驚愕口氣,細切得如在耳邊,正喊出我真身的大名。轟然之間,狐山金色旱蓮在我心中怒放,數百年飛揚跋扈歲月縱橫,關於銀狐種族的記憶衝破崇山峻岭,自遠古一脈相傳的血性中呼嘯過來,帶著血,帶著火,帶著視人間如牧場的驕縱狂暴。在我心裏,最深最幽暗的地方,一隻銀色光耀的狐狸挺直身體,百年大夢呼出最後一口留戀的氣,它在我心裏與人身的狄南美對視,眼色冷漠,神情高傲,似笑非笑間,如看透世情,一步步將人間的記憶壓迫到角落裡,它發出像屬於我,又像不屬於我的聲音,在意識的最深處,伴隨尖銳長嘯,一字一頓命令道:「睜開眼。」
聲音雖渺,秦禮仍然聽到,忙忙從窗戶中探出頭看,當即嚇了一跳,「你幹嗎?啊,有直升機在你頭上啊。」
我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地站下,開始打瞌睡。
那天晚上。
彼時城中最火熱的場合,夜夜笙歌,燈火樓台。
他捏我脖子後面的骨頭,順著脊背下去,感嘆一聲,「真幸福啊,骨頭還是軟的,不像我,地字一學全,彎腰都卡卡響。」
對於湊熱鬧一事,我向來情有獨鍾,不管小白說什麼,我使出渾身泥鰍功,三下五除二,扎進萬頭攢動里,一看,哎呀,老母雞變鴨,那道牆突然變成了一塊碩大的液晶屏呀,上面一行一行,在顯示信息。頂頭分列逐一寫著:事務名稱,送審日期,審查結果,備註。兩隻黑羽鳥人張開的翅膀在我眼前擋得頗為嚴實,東張西望,只看到一個什麼「尋找吸血鬼初戀情人」,結果是不予接受,備註中寫明,該吸血鬼已於去年死亡,沒得找了。濟濟中就有個好不粗豪的聲音哇哇哭將起來,我仔細一看,是只雌性狼人,樣子還怪漂亮的,耳朵上掛了粉紅粉藍的裝飾珍珠,這時候捂住自己的毛臉,衝到一邊伏在桌子上號啕。我見猶憐,連忙好心地過去摸摸她脖子上的毛,柔聲安慰,「別哭了,吸血鬼死也不能復生,萬一見了他咬你一口,不是更傷心?留點美好回憶吧。」
我忍不住積極上前,「我來,我來,刑求我最拿手。」
在他散架以前,小白好不容易才把我按住,可見我情急之下,爆發了多麼大的能量。他再度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還是要祭祀之後,看上天所降真旨才知道結果的,萬一只是要我們和人類通通婚呢,又不是沒通過。」
抓我?抓我幹嗎?我腦子裡趕緊轉,欠了誰的錢沒還,莫非欠得有點多……幸好小白及時解脫了我,「跟錢沒關係,狐族選命,向來是非人世界大勢轉化的重大轉折信號,某些種族不欲變化,就會全力阻止選命銀狐履職。」
蹲下來看,和柱子幾乎同樣顏色的字,字體是小篆,一共三行,每行兩個字。費了我牛鼻子力氣才讀出來,依次寫的是:
那聲音任何變化都沒有,緩緩答道:「我是此間的主人之一。」
所以,於我而言,最不能,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的東西,是感情。
難怪要出動白棄來保護我,看來這一趟凶多吉少啊。
此時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過?
因此才能成為眾生的王。
我在這裏說凶多吉少,小白視為對他戰鬥實力的一種含蓄侮辱,因此不悅地瞪我一眼,岔開話題問:「你在下面情況如何?」
聽他這麼一說,好似真有這回事,至於他說的簡報……我相信我近兩年搬家次數實在頻繁得太過分了……不期然我就有點歉疚。趕緊上前把他迎進房間,這當兒我那個沒心肺的媽已經進卧室做面膜了,除非生死攸關,否則一個小時內,絕看不到她再次出現。
七百年一降的銀狐。
精確的說,是在神殿最小的這隻烏龜|頭上。
中招?這麼專業的江湖術語一出來,就知道這是到了黑店了。說起來我別的本事都差強,只有裝睡這一手,是經過了我那個賴皮娘嚴格質檢的,於是氣息一勻,拿出我渾身解數,氣沉丹田,神遊淺海,那眼皮微開半閉,那神情若夢是迷,那哈喇子將流不流,比睡還像睡,不要說騙倒眼前這兩個冤大頭,就是放到奧斯卡演技檢驗台上用放大鏡看,諸評委也要給一百分。
那四隻野獸一起嘆氣。聚了個圈不曉得說什麼。我無所事事,難免到處東張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邊小桌子上放的鴨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隻就啃起來。漠漠爬到我身邊,說:「你也愛吃?」
我緊緊抱住他,這懷抱我多貪戀,卻也許終生不能再見。
閉眼,仍然清楚看到她臉色的驚恐,驚呼與咒語都被封閉在聲帶最末端,永無見天日之時。心裏的聲音好整以暇地引領我,吸乾淨最後一滴妖女的血。三十七撲上來了,我鬆開手,美杜沙像一個麻布袋跌落在我身下,轉身迎面撞上了鴨子先生,我並沒有做什麼,他兀自一聲慘叫,彈了開去,重重撞上對面牆壁,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一道白色弧光在他身下,熾然大亮,好似在興高采烈,歡呼勝利。
仍然怕。
這聲音似是那聲音,從腳底下沿著無限的虛空蜿蜒到達我身邊,冷冷地說道:「這是七百年前來此洗身的狐族選命者,是你血親罷?」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來這裏逗它玩,它奮力站起來。吹了一聲口哨。嘖嘖,烏龜吹口哨,多麼難得,我應該抓一隻出去巡遊世界的,怎麼都要發一票吧。
看就看吧,請問,這道牆很好看嗎?
一串排比,問得殺氣騰騰。從氣勢上看,只要兩位仁兄行差踏錯,沙包大的拳頭就會當頭下去,把他打得虛無縹緲。好在二十四很有經驗的樣子,將手一抬,不卑不亢道:「請放心,異靈川各業務部門都是獨立管理,獨立核算的,我們好大一個門面在這裏,絕不可能自砸招牌,就算要read.99csw.com砸,也不會跟狐族對著干,好,我們走了。」
他叫我不要驚慌,自己亦是一派雍容。手指間把玩著那塊金色小牌子,沉吟不語,我警惕地四處看,問他,「九烏神殿那群野獸是不是和異靈川勾搭好的,騙我們來這裏自投羅網?」
當然她看過其中辛酸血淚,不過,風光后被小白臉卷盡錢財那樣的命運,似乎都要好過終世收拾酒後污穢的地板。
當然為了美貌那一切都丟掉沒關係,不過我娘還在千萬裡外等著我呢,就算我醜醜的回去,她也等著我呢。她愛我,是世上唯一愛我的人。
阿斂氣哼哼坐下來,拿起叉子對男人比劃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喂,那女的是只一牙螂啊。她會吃掉這個男人的。」
它神氣肅然,「每一隻,都是你們狐族最頂尖的成員。」
叮噹。
同時,也有什麼進入我的眼帘——一個我打破頭都不會料到在這裏出現的人影,自對面而來,悠悠蕩蕩,似一無用心,但擦身而過的瞬間,手指捺上我臂膀。突然地,輕輕地,碰觸過的一抹肌膚,瞬息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紅紫色,好似入西的那抹殘陽,誤認了故鄉,銘記不去。
握住他的手,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手,堅硬猶如金鑽,靈活猶如閃電,我忽然打了個寒噤,「小白,你不會去殺人,為這個農夫復讎吧?那是犯天條啊。」
我伏下來,摸著她慈愛的臉,冰冷的臉。她抱過我的手,冰冷的手,她曾在最冷的冬天,敞開胸懷溫暖過我的皮膚,冰冷的皮膚。我一寸一寸地方摸過去,試圖找到一點半點生命的痕迹,而自己的身體,在絕望中彷彿也一點點冷下來。怎麼哭也哭不出口,怎麼喊也喊不出口。臉貼在她手上,像離去的那一晚,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擦,她的聲音還在耳邊。我低低喊:「娘,娘。」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流下,滴落在地上,她的血泊里。這世上唯一暖過我的,怎麼瞬息就冷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
白棄在山洞里沒有找到南美。他惆悵地在在雲間盤腿坐著,半是牽挂,半是擔心,不知為什麼想起在元初吃過的那一年農家飯菜,人類殘忍冷酷,些許美好仍然不能抹殺。戰與合一,都非上佳。
除了南美。
當下湊上前去,眼不錯地盯著檯面,將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讓個座兒讓個座兒,給我也試試手,好久沒打了。」那人頭都不抬,丟給我一句,「別討厭,我手風正好,要換你換三喜去,她快輸瘋了。」
這句話對我的打擊很大,超過常人想象,我氣哼哼轉了個圈,「那要幹嘛,要幹嘛趕緊,我忙著呢。」
小白顯然沒有具備任何航班服務人員的好脾氣,通常你若自訴暈機,他們會帶來一杯香檳,小食品,甚至長時間蹲在你座位旁邊,聽你說一些無意義的囈語,直到氣流顛簸過去——如果你坐的是頭等艙的話。他對於我愚蠢的恐懼表示徹底的蔑視之餘,悍然在我周圍發動了「雷動」咒,空氣自外而內扭曲成一團,帶著隱約的焦黑雲色,在我四周瘋狂旋轉,伴隨巨大的爆炸聲,如果我不及時從爆炸中心點跑掉的話,身上很快會出現無數類似紫之印章那樣的痕迹,最後變成一頭脆皮烤狐狸,命也不要選了,讓白棄直接拎回去清明祭祖吧。
高達數米的火焰,彷彿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頭,在枯黃的大地上,彷徨沉默,永無止境地卷過去。
如果要放棄其中一樣,你會先選擇什麼。
他看著我,摸摸我的頭髮,「然後,那一代的銀狐法力最強,甚至超于斗神之上,因此她下了一個極重要的決定,遠避狐山,浪跡天涯,鎖了那七百年的命。」
幸好庄斂把他攔住。上下打量我一番,發出置疑,「喂,你分明剛剛打過人啊,心裏煞氣還濃,哭什麼,太久沒打架不習慣嗎?」
換了幾十年前,我一看他這個表情,立刻就要腳底抹油,走得越遠越好,否則多半被他的雷動咒打得背上一溜焦黑,跟塊叉燒似的。不過現在我躲無可躲,非得硬起頭皮問一聲,「嗯?」
我走過去靠在他身邊,眼前廣袤世界,極目無窮,是只屬於狐族的萬年勝景。雖然冷清,卻莊嚴無垢,凜然蕩然。我想起來香港街頭摩肩接踵,無窮無盡的人,為一百塊錢撕破臉皮的家庭婦女,被搶劫后倒在地上慢慢死去的受難者,消磨罷了畢生精力被一腳踢出門的小職員。
果然是特別待遇,動作很快嘛。我等不及了,踴躍上前,「那快點快點,補完我還有事呢。」
我?
小白眼睛發亮,虎撲上來抓住我一頓猛搖,「南美你沒事吧,你沒事吧,你怎麼現了原形。」
有詐,有詐啊。我扁著嘴,腳下一步一步往後退,估摸著可以退出他的大規模殺傷攻擊範圍了,猛然一翻身,扒拉著胳膊我就跑,飛速竄出一兩千米,腳下仍是大漠無垠,身後不見風吹草動,不由得疑惑,難道是小白感念舊情,故意放我一馬?不敢確認,趕緊用風動訣,看能閃多遠是多遠,一訣力盡,仍然安然無事,我幾乎確定小白是友非敵了,結果剛一落地,四周流沙由靜而動,四圍洶湧,渾如海嘯,狂卷而來,我大驚之下,腳尖用力想要衝出漫天沙浪擁擠,卻無處著力,忙要用飛天術,剛離地兩米,一大片沙直端端起來,好大一隻肉沙掌,拍蒼蠅一樣拍過來,當場把我拍到地上。扁了。
我忙拍馬屁,「看起來逮不住你啊。」小白一貫很有氣節,不理我,去問秦禮,「你看是怎麼回事?」
話音落,漠漠烏龜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搖頭說:「麻煩了麻煩了。」不等我問,猛然把腳一跺,就不見了。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相識一場,連再見都沒說,真不講禮貌。然而我的道德譴責未到一半,已經發現自己大難臨頭,從腳下那位三兒兄弟的殼上,忽然洶湧出血色的液體,來勢極快,轉眼已經淹到我的腰身。其質地猶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髮之上,重若鉛石,我見來勢兇猛,漸近滅頂,急忙咬死牙關,閉住呼吸,誰知那液體竟能擠入毛孔,很快我的軀體渾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臟六腑,感覺都被填實。
轉頭不知對哪裡喊了一嗓子,「鍋爐房,燒大點火,重來一次。」
被死拖活拽出好長一截,阿里巴巴山洞咣當把門關了。我想起剛才買的馬還沒分到銀子呢,實在是太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漠漠烏龜飛快掉了個頭,眨眼不見了,與此同時我屁股上結結實實著了一記神龍擺尾,整個身子跟火箭發射一樣,噌地一聲,已經被丟出了神殿,啊呀,落點跟米勒三分有一拼啊,怎麼就剛好卡在那扇小門中間呢,夾得我齜牙咧嘴。
我娘告訴過我,早上不要念叨別人,因為你念叨到誰,就會碰到誰。
明明一秒鐘前都是沒有的。
這一樣一樣的放棄,是真的,要我一樣一樣在放棄。
這個猝不及防的擁抱害我幾乎仰天一跤,扎了個好大的馬步才挺住,穩下來一看,幾厘米的地方喜笑顏開的,好大一隻人臉貓頭鷹啊……
白老爺這隻老狐狸……居然臨時把法力收了。
我疑惑地繞了一圈,想必這是一個異界空間,神殿外無邊無際的黃沙曠遠,目不可及。有一輪微紅的殘陽如永恆一般懸挂在天邊。我蹲下來摸著微冷的地上,胡亂問小白,「這是哪個沙漠?撒哈拉?羅布泊?」
我不知道回憶過去居然那麼花時間,從愣怔里回神來,廚房裡沉靜如水,時鐘滴滴答答,如生雙翼,小白已經歸來,站在門旁看我,眼色里是同情。
我的全部躊躇猶豫不寧不甘,化為三個字,只不過是「怎麼辦」。
人類是如此殘忍而果斷。
這邊廂失意人落泊天涯,上樓拿行李,那邊廂狀元郎遊街帶花,申請被受理的朋友歡天喜地散開,也上樓拿行李,我看液晶屏底部指示,是要他們前去財務中心辦定金交納手續以及簽訂合同,分工這樣專業,看來異靈川在非人世界名列三大聖地之一,聲名日盛,經久不衰,運作方法確有獨到之處。
是的。鎖命。只在狐族最頂層口耳相傳的前塵往事中,那一隻剽悍完美的銀狐,將鎖命池中神水一飲而盡,與上天徵兆一刀兩斷,之後浪跡天涯,以至強法力,無罅洞察,將天命一力承當,永遠形單影隻,永遠等待大難臨頭,預備迎接上天為懲罰如此叛逆而降下的雷霆與災難。
那聲音中有淡淡惆悵,說不清滋味的嘆息。
發著愣身後有手拍我,而且是好多隻手到處拍,轉頭一看,好大一隻人頭鐵蜈蚣對我瞪眼,「讓讓咯,別堵路。」我一把把他揪住,「告訴我這是哪裡?」
三十七似乎一早在我頭部附近恭候,應聲回答:「睡過去了,這是青陸限量產的散魂氣劑,除非事前護住心脈,否則一定中招。她修鍊尚淺,沒有問題的。」
疑惑歸疑惑,我可沒敢問。眼前場面太凝重了。八隻來自不同族類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綠或藍,亮閃閃地罩住我。一言不發。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經洗了兩次了。沒有辦法調整到數值平衡的程度。」
順便問它,「剛才是你跟我說話嗎。」
來不及感動,我撒腿就往遠處飛躥,竄出一兩千米,小心翼翼用飛天訣升空,還好,小白的地盤沒有罩到這裏來。我能夠遠遠看到神殿頂上所發生的事。而第一眼看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阿斂手裡攪拌咖啡的小銀勺掉在盤子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秀美的眉毛揚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會做菜?那不是好吸引你?我嗤的一聲笑出來,想起他剛才吃豆渣蛋糕的投入神情,心中微感後悔——昨天上街採購,實在應該下重手提高我家恩格爾係數的,以食誘,說不定可以把他拖多兩天,我也可以先幫我媽媽找個好阿姨。
這樣告密很不得人心,因此阿斂先瞪我們一眼,繼續說:「你們想幹什麼?」
萬物都有問不完的問題。欠缺的也不止一個答案。
於是依著石頭烏龜坐下,我靠著白棄的肩膀,眯縫眼看那一砣半天沒動靜的殘陽,無比懷念一客鹹蛋黃裹明蝦。口水蜿蜒而下,滴答到腰間,白棄忽然說:「我也在人間住過。」
青陸,珍谷,異靈川。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翹辮子,又笨又窮。
小白生平不打誑語,我也確實打他不過,因此說不泄氣那是假的。悶頭把老娘拎到公寓大堂一看,電梯想當然的失靈了,大廈管理員正在鬼叫鬼叫的打電話叫城建局來看危房,無數街坊湧出來,拿帳篷的拿帳篷,半裸體的半裸體,都嚇得不輕。我一聲不吭進了安全梯,奮力往上爬,一路上聽到被子卷里的呼嚕聲和小白睫毛在地上卡卡掃土的聲音交相輝映,心裏這口無名鳥氣,真是將出未出最銷魂啊。
也幸好我沒跳,因為那面牆的結果,並未如我意料中一樣逆來順受,當即以死殉職。
我肚子里狂喊一聲烏拉,終於又可以動了,自由,可愛的自由,回來吧。
她很意外,「真的?」
在異靈川的中心出現異國地盤上的非人,是很大的一個SURPREISE。尤其美杜沙彷彿地位極高,守在我身邊的三十七,必須躬身迎接,用一種骨頭酥了一半的語調說:「使者,您親自來了?」
他對八卦的興趣一點不比我娘少,立刻湊過來,「什麼什麼?我爹踢你?可是長老們都說你是自己跑掉的,為了消解法力免得被追蹤,還化身為嬰兒。」
狐山絕頂,天門七百年一開,為狐族降命。那一天,族中天地玄黃四大長老開壇祭祀,為族眾祈福,選出受命者——那就是狐族下七百年的命運的決定者。
隔著一扇安全門,不出所料,走廊上那人向我微微笑。手臂上的焰色痕迹,忽然如針刺一樣疼痛起來。
小白大為驚訝,「是不是啊,我爹那個爆竹脾氣,還能從修行堂忍到這裏?怪啊怪啊。」
我靠,看起來我們和異靈川結下了大樑子啊,不然怎麼普通也要殺,特別也要殺,連大老闆都要來殺。喂,秦哥兒,你是不是在外面壞過人家的投資好事?
正中那隻向右一路依次縮小,一直到最小的烏龜脖子上,開了一個很小的門,高不過五十厘米,寬僅三十厘米。硃紅色詭異醒目。上面以寥寥幾筆線條,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粗粗一看呢,很像是一隻尾巴繞住脖子的小狐狸。
對方不答。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阿斂卻頻頻點頭,嗯嗯連聲,雙方模樣都甚奇怪。過了半晌,把手一松,站起來對小白說:「他們不屬於異靈川普通或特別任何一個事務組。是直接受命于大老闆的。」
一提到跟野蠻暴力有關的東西,這個傢伙立刻腰背挺直,下巴傲慢地一抬,活像自己正在奧斯卡舞台上發表最佳修行者得獎感言一樣,慢騰騰道:「聚氣成膠者,雕蟲小技也,我生有慧根……」
這感覺前無古人,除非埃及法老王中了暗算,輪迴期未滿時就蘇醒。自己明明什麼都沒吃,滿肚子塞得鐵硬。無力再移動,我眼前終於昏紅一片。陷入了永恆般的死寂囚禁。
分站?有意思?原來鬧半天我和小白踏上了偉大的F-1狐族世界巡迴錦標賽兼鐵人拉力賽程。第一站,九烏神殿,座駕:法拉利超時空版,驅動動力:狐狸爪子,人與非人兩界的觀眾傾巢而出,乘坐著彩霞和大型熱氣球,圍在賽道兩旁對參賽選手不停歡呼喝彩,終點處擺著以純金與無數魔力鑽石所鑲嵌成的獎盃……
銀狐兩個字,清清楚楚出現在我腦海里。
我沒動。
拿到鼻子底下去,東聞西聞,好像她有特異功能,可以靠嗅覺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樣似的。
小白看我眼睛發直,顯然又陷入了異想天開之中,馬上當頭一巴掌拍醒我,「我讓你看那道牆啊,想什麼呢。」
秦禮回到倫敦,和庄斂商量猜測並世的真正意思,也許不過是時代華納和美國在線那樣的公司合併,狐族一個世紀來構築的商業王國,說不定可以更上一層樓。
然而她沒有。
我目瞪口呆,趕緊跑過去,擦擦眼睛看空中,「小白,你把他們怎麼了。」
我回過頭去,那個熟悉的影子雖矮小,卻有沛然之威,是我當年調皮時候望風生畏的對象,不過,眼下迷惘無極,看到他,生出來倒是一股依戀,半點安心。
她有一個過於標新立異的髮型。
日期都是這幾天,申請人來自各個種族,而異靈川的審查結果是全部受理,備註中赫然寫一行字:情形特殊,同一事務多重受理,費用加收百分之三百。級別特急。
我跟在小白的身後,在山澗間若有若無的蜿蜒小路上緩緩行走,秦禮和阿斂在前面飛跑,已經看不到影子了。到了一個轉彎處,我忽然站下來,入神看著那裡一塊碩大的光滑石頭,嘆息一聲,「小白你看,那就是你爹把我一腳踢飛的地方啊。」
就是我。
截殺狐族選命銀狐。
幾乎在他消失的同時,另一道五彩斑斕的閃電撲向窗戶,伴隨著黃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樣大驚小怪的嚎聲,「不許上窗檯,危險。」
使者?什麼使者?
裂開了。
白棄扭了扭脖子,白我一眼,「我在下面大堂按了半天門鈴沒反應,只好繞到後面打破一堵牆進來。估計被監視器拍下來了。改個好人樣子免得麻煩。」
阿斂在空中扭來扭去的,一百二十個不耐煩,「管他呢,我說,走了走了,後面的事交給別人處理行了吧?」秦禮一腦門汗,忽然伸出手指,喃喃念叨了一句什麼,那手指猛然像收衣服的叉棍那樣暴長起來,柔軟地在空中卷舒,一把扣住阿斂的腰身,刷就拉進了房間。阿斂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起眼睛大發脾氣,「幹嗎?拉我下來幹嗎?」秦禮無可奈何摸摸她的頭,打了幾個電話交代事務,再換了全身短打,背個偌大的包,還摸出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對著東南西北到處打望。阿斂爬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好奇地湊過去,「什麼來的?」
問別人沒結果,我只好問小白,「人家說這裡是異靈川前的客棧,是不是啊。」
神思去到如許遠,身體還是靜靜躺在這黑色檯子上,丹田中外泄的感覺還在繼續,不曉得抽到了哪一樣,淋巴還是尿。我的指尖與腳趾,被釘子一釘釘敲進身下的石台里。那釘子極冰冷,釘入肉體中感觸詭異,像前來帶著自己的一部分與另一部分珍重告別。從美杜沙的評論來看,這麼欠扁的試驗並無半點實用價值,只是這位女王想看看我的身體反應而已,因此她在我周圍一圈圈地繞行,一邊發出嘖嘖讚歎:「沒錯,的確是血統純正的銀狐。傷口愈合速度驚人,身體夠強韌。」這句話十足貓哭老鼠,她難道不該盼著一釘子下去我馬上歇菜嗎。
結果人家沒半點把我釋放的意思,兩人四手,把我屁屁下沙發掉了個個兒,大頭朝下的時候,我的眼睛掠過他們露在長袍下的腳,那不是腳,是扁平的蹼,蹼尖極為鋒利,閃閃發亮。啊,末世皮鴨族?
可是我錯了。
他好大一個頭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殺氣騰騰一串問題,問得我們兩個的眼睛都藍了,我一步一步往後蹭,只要白老爺手那麼一動,我就健步如飛跑路,哎呀,我知道為什麼小白的飛天術練得那麼好了。
他似不在乎地摸摸鼻子,「我沒事咯,最多重新修行來過,我是天才嘛。」
那家夜總會三年後結束營業。她唯一的收穫,是一個從後巷垃圾堆里揀來的小孩。
我頹然坐倒,眼睜睜看著那上面並世兩個字,經了這番折騰,反而一時比一時鮮明深刻,明明我當時寫的是簡體漢字,這會幹脆已經變身成小篆了。我的娘啊。我這才意識到,這隨手一寫的後果,要不是狐族與人類的戰爭,要不是人類與狐類的融合,兩者之間,都非我願。並世,並世,我幹嘛不寫個現世啊。
誰說這小子是嘍啰,他分明什麼都知道!不過說到預言能力無雙,顯然這是不了解我。除了對我娘的小動作保持了未卜先知的全勝記錄外,我連天氣都沒猜對過。可惜這個生番使者對如此讒言居然頻頻點頭,糊塗蛋啊,糊塗蛋。不管我腹誹如何嚴重,一陣微妙的沉默之後,她果斷地下了指令說:「毀掉她全部潛能指數,打斷經脈。」
它違反了作為一堵牆所應該遵循的固定原則,悍然裂開了。
他吞下最後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說話,手指直直戳出去,望空劃了一個圈,一陣低低的尖銳呼嘯聲在圈中心隱約響起,像氣球爆炸般四面擴散開去,轉眼將整個廚房納入勢力範圍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落的時候,不要說區區雞蛋,連爐具上下幾十年來積累的老油泥都消失得一乾二淨。整個廚房的亮堂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他聳聳肩膀,「風疾咒,拿來做清潔好像都不錯啊。」
以為這就買定離手了,荷官漠漠卻一點沒有到此為止的意思。
我嘆了口氣,飄了起來。手腳划拉兩下。照這個狀況,我花個半年時間,也應該可以浮遊回狐山去了。不過我為什麼回去呢?親戚多,也沒兩個真惦記我的,回去做什麼?隔三差五到後山和白棄、秦禮他們一起念書嗎?或者精確地說——吃書?我挑食,歷來都吃得沒有小白他們快的。
她一向不聰明,沒有人間推崇的那種機靈智慧。不過正大仙容,卸罷濃妝后微微笑,神仙也似。我走過去,跪下來,將她手心貼在臉上,說:「媽,我要出差。」
四周死寂。我無暇端詳。一心一念,心心念念地想,我娘怎麼了,怎麼了,她遭難了嗎,被欺負了嗎,餓了病了摔跤了嗎,我從這鬼地方出去救她來得及嗎。這時候天地洪荒干我什麼事?我身小小,不過求一段小小的福分,在人間。
是真心話。也是痛心話。白棄該知我的吧,他在人間住過,為人類打動過,也為之憤怒過。
那容器平時都是枯乾的,但是每隔七百年,就會瑩出濕潤氣霧,縈繞四周,漸漸聚成水滴,滴落在容器底。這就是狐族命運走向即將變化的先兆,必須立刻派出族中銀狐使者,前去九烏神殿煉化六神,在容器中的液體漫出邊緣之前回到狐山絕頂,同時全體族人齊聚,長老會開大祭典,祭祀儀式過後,選命銀狐端坐池中,須臾有天降異象,解讀出的玄機,即代表狐族下七百年的命運指向,使之謹從,招福免災。
寫最難看懂的書。
不用解釋,沒有喘息。繼續。
秦禮和庄斂走了,我靠在選命池柱子下面,心裏一團亂麻,那個聲音又出現了,輕輕微微地發出尖笑,這不是我自己,這絕不是我自己。我一拳一拳敲擊自己腦子,一拳比一拳力氣大,那種絕望驚慌的感覺呼之不去,或許打爆自己的頭會好些。
他埋頭不問世事,開了冰箱回來,已經開始吃我們家晚飯剩下的鹽酥蝦,睫毛拿兩隻衣服架子夾住了。聽我問,便天真無邪地拿一隻蝦頭對窗外指指,「喏,我就站在廣場上,對你們大廈的外牆打了一掌啊。」
這番話有理有節,安慰效果大好,狼人妹妹是個直腸子,抽噎著想了想,覺得也對,站起來走去櫃檯,大吼一聲,「結賬,老娘走了。」
這大廈里,日日穿行著日理萬機、身家傾城的商業巨子。「OLDMONEY」豪富世家名下的基金會,也多有在此辦公運作的,有人夜半趕回來處理急務並不鮮見,不過,這保安在此工作五年有多了,眼力出眾,過目不忘,號稱人肉攝像機,此時卻完全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眉眼清秀,女的身段窈窕,大眼睛極為靈活,這都不出奇,特別之處是,他們的身上,都微微籠罩著一層霧氣一般的東西,男人的是金色,女孩的是黑色。作為倫敦著名的通靈師,史密斯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不同尋常的氣息。
結果他指指那隻最小的烏龜上紅色那扇門,「喏,你進去這裏,我去吃飯。」
他話音還沒落,我的慘叫聲已經回蕩起來,一面搶入老娘的房間,她臉上白花花的,居然橫在床上就睡著了。連被子帶人一包,綁了一根鐵蠶絲系在窗戶上,徑直往外一丟,空氣中隱約聽到她夢中的嘀咕聲,「哎呀,起風了,囡囡,去關窗。」
白棄何許人?族中八百年以來,號稱斗商第一,智商無限低的不世出奇才,無論我多麼大驚小怪狗跳雞飛,他還在安心吃蝦子,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你也不知道,哦,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白棄一掌之下,把大廈打塌了一邊而已,那邊是寫字樓,沒什麼人在。可是一塌百塌,往事不堪回首,這力量波動傳遞過來,相鄰的公寓樓怎麼也沒法子治安長久啊。
這一哭把他嚇壞了,當場認定我被重傷。怒髮衝冠,真的是怒髮衝冠啊,所有頭髮都豎得筆直,跟塗了過多劣質摩絲一樣。把我往秦禮那邊一放,手指關節卡卡響著,看樣子要血洗異靈川。
不顧避人耳目,在我家後面的小廣場落地,快步跑去大門,心裏忽然一涼。兩部警車停著,大堂里一片喧嘩,我衝過去,警察過來攔住我,一矮身,躥了過去,電梯停了,我九_九_藏_書轉進安全梯,一步一樓,飛快爬了上去。
聽到飯這個字,分明就有口水滾過他的喉嚨,使我幾乎產生勸誘得手的錯覺,不過現實總是那麼殘忍,一瞬之後,他冷然道:「狐歷承天第八年,我率軍戰于驚龍野,大勝,敵奉龍肝鳳腦等極品食材千余斤,另隨食牙族長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況你做的飯。」
果然,那隻太婆壽司正不偏不倚吊在我上方,裡面包的餡兒定力非凡,仍然睡得口水滴答。實在叫人佩服。
我拉拉小白,「還說那道牆不好看,大家都在看呀,我們去不去?」
在小白的掩護下,打退了一兩路消息靈通的異靈川殺手,我們一行日夜兼程回到了狐山。入山前我在山下仰望。五色縈繞的雲彩亘古不變,密密遮攔著筆鋒般筆直插入九霄的峻岭。自古無路,從無人蹤。直到近一百年來,不停有人類登山家,仗著先進的科技裝備,動用了陸地和空中的雙重探查手段,希望可以找到一條上山的路徑,都在狐族的干擾下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鎩羽。狐族一天存在,就永遠沒有人知道,在雲山霧罩的九天之下,有一座美麗神秘無法言說的偉大山巒,養育了非人世界中最源遠流長的通靈族類之一。
須臾,右端中間一個女子聲音破空而來,急促清脆,一連串響鞭炮似的說:「秦氏為族謀財,既然可以開脫,那白氏為家族征戰四方,這一代男丁只得棄兒在世。此次行程,一發而驚四方,風波頗惡,萬一他有什麼好歹,白氏豈不是要滅門?」這女子隱在暗處,吹彈得破的一張臉,容顏嬌弱,眼神卻如寒星一般極為冷厲,一掃四圍,大家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性急的,就起身去撥弄空調遙控器。
投標順利結束。秦禮所操縱的地產公司,順利拿下了這一單,自此,他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地產投資商之一。
他對我的戰術智商表示鄙視,「你跑了當然會回來我這裏,先把我逮住不是要快很多。」
他們都不曉得我心裏的聲音是怎麼來的。當務之急,是趕快回狐山,向長老會彙報選命一路所出現的情況。私下裡,我真希望就此可以不用選了,讓我回家吧,讓我回家吧。
在場諸位,似對我隨手寫下的那兩個字都產生了一種虛妄的迷信,令我這胡作非為慣了的極不適應,我試圖和阿斂開玩笑,「喂,你們聯合起來誑我玩吧,我剛剛回來而已,下手不要這麼重嘛。」
我想想,點點頭,「沒什麼好。打仗?我不喜歡死人。和人類融合一體?人類很臟。」
我沉吟良久,說:「幸運。」
烏拉!!我不夠格,我被踢出局了!!我可以回去過好日子了,老天爺你對我真好,我回頭就給你買一大豬頭獻祭!
秦禮無辜地搖搖頭,「我做的都是正經生意。要壞也是光明正大地壞。」旋即反應過來,「管我什麼事,要殺的是你呀。」
他點點頭,帶我下去,坐了張桌子,叫了十斤牛肉,牛肉裝在一個好大的盆子里,剁得糜細,紅肉鮮鮮端上來,配了綠芥末,還有一碗黑色調味料之類的東西,小白拿起勺子,挖一團蘸了料,送進口去,轉頭看到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好吃嗎?」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歷史!就是當權者寫的小說!這可真是個鮮明的例子。我義憤填膺這麼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撩,發現小白定格成一副興味盎然的電影膠片,灼灼然盯住我,沒奈何,只好解釋,「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跟狐王玩遊戲,你爹正好撞上,一時誤會,念了一個巨強的加味風疾咒,我就給掃到這裏來當BB了。」
答案是客棧。
口哨聲回蕩狹窄井膛,分外響亮,餘音裊裊許久不消,扶搖直上,我注意到聲音傳達到的地方,有七塊縱行排列的光塊逐一變色,本來是白,漸次成純紅如血。再次安靜的時候,漠漠問我,「都準備好了,來,朋友,該你答題了。」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來。」
想白氏掌握狐之兵權達一千三百年之久,老頭子辛苦支撐,死都沒時間死,最後終於盼到生了個兒子,結果是這個品種。蒼天啊!!!
沙發掉了個,我就摔了下來,眼看要一頭撞地的時候,卻神奇地得到了穿牆功能,直接透過了白色的,看上去堅硬的地板,好似穿過了一塊豆腐,並且在這塊豆腐的下面,驀然感受到一陣迷夢般的昏暗,那昏暗如此酣暢甜美,使我快然閉眼,一場好睡沛然襲來,截住我。
我沒有看她。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無須思想,本能飄然前行,指引我去路。
裝模作樣按下雲頭——這是西遊記里我最喜歡的一個動作,雖然我會飛,但只是靠咒語驅動風的力量,決計不可能跑去按人家雲的頭。為了這個原因,我甘冒被全族人人誅之的風險,承認猴子比狐狸高級。
在那溫暖的懷裡我失聲痛哭,反覆告訴他,或者也是告訴自己:「不是我本願,不是我本願。」
小白看了一眼,撲哧笑了,「你就是和狐王在這裏玩荊軻刺秦?」
然而我胸口,突然作錐心的疼痛。
小白的手臂永遠是那麼有力,在我肩頭緊緊箍住,他說起從前:「記得吧,你從小做夢,長老們都要趕來問你夢中景象,因為銀狐所見,就是世事所趨。雖然你長大后本性藏匿極深,卻始終是最純正的嫡傳銀狐,一旦蘇醒,預言就不會出錯。」
我媽老了。
我問小白,「其他人呢?吃飯時間到了嗎?」
他掌管族中產業的財務經營數百年,性情最為沉穩冷靜。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動聲色則已,一動十分驚人。阿斂雖然任性,也不敢跟他太過倔強,賭氣把手一摔,悻悻坐下,屁股太用力,把椅子坐塌半邊,氣得大叫起來,「什麼破家當也敢拿來現眼,給我換了給我換了。」
天殺的白棄好整以暇對著我擺手,「不行不行,你要去選命池啊,古老相傳,去選命池前是要爬一次九烏神殿的。」
狐族四門,秦氏掌財,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務。我不曉得狄氏掌蝦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姓狄,為什麼還可以列名四大,據說因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這句話的意思我後來想了想,大約就是全部死翹翹的意思。四門之上的長老會,據說為了保持狐族後裔的戰鬥力,每一百年抽籤一次,隨機指明內部哪兩個姓氏互為仇敵,見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來。這種狗屁規定對我實在非常不利——永遠的兩拳不敵四爪。而白棄,白棄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經只有他老爹可以隨便揍贏他了。把對手打跑以後,他有個奇特的,不屬於狐類的習慣——他要抱抱我。
我氣個倒仰,「小白,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火燒眉毛,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小女子一股之威,竟至於斯,何況隨後抓了狂,掄起盤子開咬,喀嚓喀嚓跟吃小海鮮燒餅似的,十分得力,可見不是凡人。倫敦人最不喜歡惹事,許多食客見了,悄悄便結賬離開,偌大一個餐廳里,最後之剩下他們和史密斯這兩對背靠背的男女。秦禮哭笑不得,看著自己面前所有的杯子盤子轉眼被吃個精光,而且庄斂一邊吃一邊還恨恨地看著他,從模樣來看,很像下一分鐘就要撲上來把他吃掉。他只得好聲好氣解釋,「乖啦,乖啦,我不是不幫忙,但是幫不上啊。」庄斂咽下最後一口上好骨瓷,惡狠狠抓起銀叉子試了試口,大概覺得不好吃,呸一聲吐出來,「選命池七百年一開,不是上天決定狐族命運嗎?還沒選怎麼就知道凶不凶?造謠,一定有人造謠。」
要偽裝成狀態清醒而又不被|干擾,非常需要一點戲劇表演的天賦。而根據我娘一巴掌打在頭上的力度來看,我這輩子進攻娛樂圈的夢想已經可以休矣,何況加多兩個碩大的白眼,「你發什麼大頭呆,前面那家名店在換季,趕緊去給我卡位。」
竟然只打破一堵牆?以我對這位世兄的了解,應該沒有這麼溫柔才對。這麼一想,腳下的地板便隱約有點顫抖,還有一種類似於鬼哭狼嚎的喧嘩傳來。我抱著萬一的希望去問白棄,「你說的牆壁是?」
退後,脫出他的懷抱,我這時候該感謝異靈川的那兩隻鴨子,抽去我大量情感,使我有足夠冷靜離開。在轉身放足飛奔的時候,我假裝聽不到白棄在身後急切呼喊的聲音,有一句話他沒有聽到,我也永遠不會再說:「在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我犧牲你,連我自己都不值得。」
我多少年沒聽到過的聲音,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漢陽陵上的樹,關於它的記憶似枯萎,瀕死,不過挖出根來看,手指上還沾染得到一點點水色,竟仍然是活著的。
異靈川。
我搖搖頭,「不是,狐王當時在絕頂修行堂,白老爺抓我來這裏踢的。」
栽倒在地上,不得不承認薑是老的辣,悻悻爬起來,發現殿中又多了一位,正笑嘻嘻地看著我,說:「南美,剛才那一撞,很帥啊。」
聲音尖銳了一些,在這家以幽雅馳名的餐廳里分外刺耳。四周人都把眼睛輕輕瞄過來,臉色不豫。阿斂渾不管,對秦禮欺身過去,「南美不是和白棄一路回狐山選命?怎麼被整個非人世界追殺。」
他費力地揚了揚他的眉毛,非常狐疑地上望,「有火嗎?真的嗎?真的嗎?」
男子眼都沒轉過去,冷冷道:「你最善讀心,仔細看看,他是不是活該被吃。」
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遠處的一家時裝店,穿水綠色長裙,挽一隻假得不能再假的大牌手袋,不是別人,正是我媽。
晚上,我娘興緻勃勃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斬獲物后,覺得不夠過癮,於是找我眾樂樂,「囡囡,來試這件藍花裙子,你皮膚白,一定好看。」
他大喊大叫:「選命啊,就是為了如今的選命啊,你頑固愚鈍,數百年修鍊后尚不能明世事,知吉凶,怎麼選,怎麼選?」
外面的空氣,平靜得令人詫異。又是日落光輝似水,難道我竟然耗了一天在裏面?
截殺狐族選命銀狐。
它搖頭,指指我腳下,「那是三兒,我是漠漠。」
銀狐。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桅杆上,垂下兩個人。
我這判斷乃後知後覺,因為就在我升空,看清楚事態進行的那一瞬間,小白忽然就站了起來,他站起來的每個動作好似體操教練做動作分體演示一般,極慢而不連貫,可是每一個步驟做完,就有一陣海一樣浩大的壓迫力從他的四周洶湧開去,月形霹靂逐漸在越來越遠的距離處就轟然滅形,散於無聲之中。我站這麼遠,仍然感覺臉上身上,像是被大力濺起來的水波拍擊一般,熱辣辣的刺痛,恍惚間天地如淹沒,浪濤肆虐,海嘯滔天。
這位戰爭狂人把我搞成准禿頭之後,哈哈大笑著飄然躍下絕頂懸崖,笑聲回蕩空谷,老遠還傳來他呼喚兒子的聲音,「白棄,做大事的時候到了,不枉我對你多年苦心啊。哈哈哈哈。」
庄斂的大姐是庄缺,這一代的狐族成員中最心狠手辣的一個。因此坐鎮北美和歐洲,監控人類黑白兩道,防止其活動對自然環境和社會平衡的傷害過劇。不過她有個大弱點——但凡看到華美首飾,四條腿就跟粘住了似的,拖都拖不走,常常新品還沒出街她就得了消息,跑去人家廠房裡進行血拚式搶劫。
恍惚間就回到狐山,天氣總是晴朗。飛速掠過叢林,身上就會纏上草木的香。
他逼近一步,「你真是人?」
四肢上釘住的白色釘子簌簌然化為粉末,灑落在地。我慢慢坐起。美杜沙受驚之餘,先發制人,此刻已經撲上來,腥氛大作,縈繞四周。
我所在的地方,像一個刑訊室,面積不大,也是無門無窗,地腳處散發幽暗燈光。我躺在一張黑色石台上,雙眼緊緊合上,狀若暈死,嘖嘖,不枉我多年修行,裝睡功夫出神入化。自我讚歎兩句,注意力才被二十四那隻忍者鴨子吸引過去,他站在東南方向的角落裡,神情獃滯,一道懸空的圓形光柱把他罩住,正徐徐旋轉著上下游移,經過之處,二十四的實體便慢慢消失,最後留下一片空虛,光環並未消失,繼續上上下下,頗有規律,活像一個電梯,這一念剛掠過,我就得了一千分,順利闖入百萬富翁第二關,因為那的確是一個電梯,在旋迴往複之間,帶來了另一個人的實體。
蛇發。
小白會用這個,一點不奇怪,老實說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他用了,當初他老子望高責切,整治他的時候確實下了不少重手,普通狐狸只要遭上一次,一多半魂歸離恨天。小白能保住四肢俱全,天蟾軟的功勞不淺。但是,那是白老爺啊。眼下何方神聖,居然可以逼得酷愛進攻的小白先採守式?
我簡直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實在難以忽略,我也簡直沒有辦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電梯直上十九樓。熱感應燈次第打開,那人走到走廊盡頭一間巨大的會議室門口,停下來鞠了一躬。聽到有個蒼老的喑啞聲音道:「秦禮到了,坐吧。」
漠漠烏龜對我的大無畏精神多少有點佩服,點點頭,說:「繼續,下一樣你能夠放棄的是什麼。」
我回過頭看他。白棄的容顏,背對空濛山色,那麼英武神氣,可每一分寸處都溫暖,我不能想象他在戰陣中大肆屠戮,視諸生如土狗。我勉強笑一笑,他忽然飛奔過來,抓住我,「南美,你真的不想接受並世的命運嗎?」
親愛的,你竟然可以把我引進娛樂圈演古裝片嗎?告訴我要扮什麼角色?我都可以的,徐娘還是少婦?丫頭還是老鴇?統統沒問題,我會變化的!
我誠實地根據自己的理解報告:「除了感情豐富不需要補以外,其他什麼德行都要補。」
我團團亂轉,白棄卻把頭伸出來問:「喂,你冰箱里為什麼會放一砣屎粑粑?而且好像很香的樣子。」他的手裡,正抓著那團壯志未酬身先死的豆渣蛋糕。
史密斯悠閑地坐在臨窗座位,享用一杯咖啡,等待著女朋友的到來。經過十個月的苦苦追求之後,瑪麗終於答應跟他約會,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美好得像上帝恩賜的禮物。
至高無上的,
或者假裝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說,她有一顆純善的心。
庄斂瞪著他,「我要去找南美和小白。」
準確找到那條痕,十分誇張地倒抽一口涼氣,在屋子裡團團亂轉找膏藥創可貼雲南白藥洗潔精。懶得理她,我起身到陽台上去。灰藍天色,中有明星,看來明天一定又是個好天。有人告訴我,極目最遠的地方,合上眼帘再睜開,那顆第一時間進入你視線的星,就是你的守護星。
說得有道理,我們於是陷入沉思。阿斂卻懶得跟我扯,低下頭把那位還在苟延殘喘的異靈川戰士面罩一拉,是只老鼠天師,賊眉賊眼,尾巴纏在腰間,只有一米上下高,看來是很濃縮的精華——不然怎麼會入選異靈川。他眨巴著小眼睛,滿面驚恐。庄斂拍拍他,「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不會傷害他,那他滿頭包怎麼回事?白棄看我一眼說:「我先打翻阿斂再接手的。」
白棄對我突如其來的痴兒心思一無所知,他只是喃喃自語,四方踏視,然後挽住我手臂,「我們走。」
遍身大汗。
他哼了一聲,「不好看,但是很重要。」
我不能再輕回狐山,大地無垠,留給我無窮無盡的流浪,等待著神祇震怒的懲罰。此後七百年,須潛心修鍊法力,更要磨鍊預言的天賦,無處可去,無家可歸。不願去,不願歸。直到一切都熬煉過去,如果僥倖不死,我能夠再見白棄。那時候,想必世情都看破,甘苦都嘗過。他會再擁抱我,衣衫上沾我的淚。
我倘若是他爹,說不定馬上要氣絕當場。堂堂狐狸,跑去人家家裡當寵物,所貪無它,不過是一個尋常農夫手制的尋常飯菜,何況那是元朝,蒙古鐵蹄過處,農業凋敝,百不遺一,會有什麼正經東西可吃,大是疑問。不過轉頭看到小白在橙色光靄中微微出神的樣子,我也釋然,一定有什麼值得他那樣做,我不理解,並不意味著可以否定。
它嘖嘖稱奇,吐出一根鴨骨,搖頭不已,「忘品洗劑強力無雙,怎麼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夠了?」
不知何方神聖,將我真身說破,洞天即刻別開。原先有一隻眼睛所在的地方,忽然亮起來。一個小小的方塊,乾淨利落地白著。接踵似無數路燈在下午七點鐘似的,四周次第閃亮,一路綿延,我這才看清楚,這敢情就是一口井。抬頭不見天日,下不見底。深黑井壁包圍,此時浮現出大大小小的光塊。我倒像是進了一隻燈管里了。
這樣擔心不知道過了多久,無意識中,屁股墩突然一實,坐到了地上。
我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告訴他,「荊軻刺秦。」
午飯時分,瑪麗應該要到了。史密斯挺直了身子,招呼侍者準備點菜。他的手揮到半空,忽然發現從餐廳的旋轉門中,走進了兩個奇怪的人。
聚精會神憂慮,自家掙扎,忽然就遠了。
我猛力把手臂抽回來。他驚訝地看我,「怎麼了。」
等他這一通法螺吹完,我們就不要救人了,改埋人吧。拉住他的睫毛急走,到走廊盡頭一腳把玻璃牆踢碎,白棄偌大一個身軀,呼啦一聲就被甩了出去,一面大聲指示,「上去看看哪個地方裂了,裂了就補補。」
握住小白的手,我一時心亂如麻。這時候遠遠山谷迴音,傳來秦禮的呼喊:「白棄,你爹叫你帶南美來選命池。」
我猛然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連,風馳電掣,全身的血都涌去腦袋裡開會,那感覺難以形容。直到「噹啷」一聲,到了底。七葷八素,七葷八素,稍微定神,我一寸寸去摸身後的牆壁,觸手涼而平,似玻璃質,搜摸良久,一無所獲,我這邊廂餓得要命,心裏氣鼓鼓的,急起來,乾脆一頭向身邊最亮的一塊光斑撞了過去。
即使在人間,無第三人對我有多餘興趣的時候。
連寸寸肌膚都放鬆下來,身外一切都遠,都無關緊要。
她一定那樣想過。可惜大多數理想都不會成功。
我哀求白棄:「讓我留多二十年吧,她身體已經被年輕時候的勞作毀壞了,壽命不久,讓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吧?」
結果綠毛龜又咳兩句,好像它也有扁桃體會發炎一樣。接著說:「鑒於選命事關狐族存亡,我們破例給你冥之令牌,用於進入異靈川本部,那裡的人會為你調整數值平衡。如果再不行,那就聽天由命吧。」噹啷一聲,什麼東西砸到我的腳。冷的。撿起來一看,暗沉沉一塊六角形的金屬板,上面刻著一個小篆體的「冥」字。
一邊想,腳下也沒閑著,登雲踏霧,轉過九曲十八彎,山腰處一圈平地突出,鑿了無數山洞,也有重重屋宇,狐族本部到了。
亂世。
我想了想:「什麼都沒想。我光顧咬人了。」他讚許地點點頭,「嗯,很不錯,看來真身比較適合打架,只要心無旁騖,就有我一半厲害了。」
秦禮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低頭看菜單,阿斂隨即提醒他,「喂,你別裝蒜啊,好像你有什麼心事能瞞過我似的。趕緊說,南美他們有消息嗎?」
老頭,這是今天第二次說這句台詞了啊,麻煩你有點創意好不好。
猛一動彈,醒來。
聽到停止兩字,美杜沙大為緊張,立刻探身過來察看,我的天眼通真不是蓋的,連她臉上的皺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嘿嘿,可比針孔攝像機效果好太多了。她用的什麼牌子化妝品,粉底看起來很細膩,想到這裏我急忙摔頭,想起這當口不該關心這個。
蛋炒飯沒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趕緊選了珍寶。不能吃的,就是最沒價值的。
或者只是不習慣吧。人間的三十年。好笑嗎,為了完整體會人類的生命過程,我不辭辛苦地學習過爬,走和跑,用兩條腿。由於進步速度驚人,我娘認為我是天才運動型,憧憬了三十年我在奧運會上舉起獎盃的場景,至今還指望。我漸適應那種戰戰兢兢的行動方式,永遠與土地連接,依靠,安全感十足。自由享受空間的快意,很容易被那樣安全的踏實感沖淡,大概,狐本來也來自山林陸地,並不是天性就喜歡飛的吧。不然,我怎麼會得上飛機恐懼症呢?
懸神引是哪根蔥?問不出,猜猜看,大概是嫁接元神的媒介物。這時候三十七嘆了口氣,「我說,不用看了,那群烏龜一點沒測錯,她這樣子要能去把命選了,我改名三十八。」二十四冷哼一聲,「你不是一直想叫三八。」不知道為什麼,我在他們唇槍舌劍的聲音里,聽出一點似是如釋重負的意思。
他轉過頭來看我,狐之貴族特有的清亮眼神水一樣流淌過我頭臉,「不,那是人類的元朝。大都的鄉下。有個種田的農夫,特別喜歡做菜。」
白老爺絕望地更正,「不是我說,是事實如此。」
小白一迭聲傻笑的時候,媽媽醒了,還糊著厚糨糊的臉從卧室里一紮出來,足足發了十幾分鐘的愣,然後才慢慢地說:「囡囡,我餓了。」這是晚上十點,下午七點逛街結束時去吃的飯。開胃菜主廚沙拉,主菜是橄欖油香煎蘑菇,香草羊排,甜品提拉米蘇,她要了兩份,加上餐前酒和咖啡,她被撐到需要我背回來的慘狀猶在眼前,她居然又餓了。我不理她,自顧看著窗外天空冥想。結果她自力更生,自己跑去廚房裡,又跑出來,帶著蒙娜麗莎一樣神秘的微笑,沒多久「砰」的一聲巨響傳來,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又開著微波爐門在煮蛋。
這一說可真兇險,莫非這位阿姨有虐嬰癖?我雖然對尋常虐待手法都比較有抵抗力,但人性萬紫千紅,大自然鬼斧神工。陰溝裡翻船就不好了。
我抬頭看看那些閃亮的紅色光斑,已經熄滅了兩盞,心裏忽然微微一沉,但還是很快說:「榮耀。」
庄媽媽是庄缺和庄斂的老娘。在我成長起來之前,是族中捉弄人的第一高手。見人玩人,見佛玩佛,她讀心之術最強,幾乎沒有人不上她的當。眼下徐娘一個,還是那麼愛打扮,對襟小花褂,蔥綠撒花撒邊褲,頭上一左一右,扎兩個髮髻。笑眉笑眼的,一根皺紋都沒有。要不是我認得她已久,幾乎就要認為這是格鬥街機版里的春麗真人秀。她摸著我的臉,眼睛利如晨星,一寸寸看我,幾乎要看到骨頭裡面去,須臾,對白老爺說:「你說她無法通靈?」
我白眼一翻,「做蝦米?」
我一把扯住小白,「為什麼個個都要追殺我?」急切間,聲音尖銳,不似我的。四周忽然靜得很危險。
無論是什麼,都不能逃過淪為劫灰的命運,所過之處,天地如死。
世間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著他們的智慧,雄心,勇氣以及他人的鮮血。肝腦塗地,換來一時的豐饒。
你打不過是正常的,我家小白何許人也。我得意洋洋,跟著舉步向前,邁過那個碩大黑洞,不過兩秒鐘,眼前便重現光明,我們來到了一個實驗室里。
我眉開眼笑,上前一把摟住小白,「哇,你最近在江湖上闖下的萬兒不小啊,說句話人家就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