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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狐鬧

之二:狐鬧

駕駛員反應很快,立刻伸手去按左上角的危急按鈕,剛才上飛行器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那個按鈕應該是直線聯繫古堡總部的。我倒不在乎一會有大堆人跑來追殺,但是給我選的話,我比較喜歡追殺人。因此手一抬,我發出風疾訣,線狀能量纏上駕駛員的整個身體,無論他怎麼掙扎,都動彈不得,然後往回一抽,身體從上到下各個關節處都傳來明顯的卡拉聲,統統脫臼。他臉色慘白癱軟在座椅上,除了有出氣也有進氣以外,活動能力和死人無異——或者還差一點,死人還可以鬧鬼不是。
作為一隻有進取心的狐狸,給人家說我沒事幹,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給人問老公做什麼一樣,都瀕臨老羞成怒的邊緣,因此我乾咳兩聲,岔過話去,緊緊盯住他的行蹤。豬哥聳聳肩,「我去找拔魯達獸嘛,這座山翻過去兩百公里左右,你沒事幹就跟我去逛逛?」
對那些在深山大雪裡奄奄一息,只能祈求奇迹的人們來說,它的形象,最接近神。
人類居住大規模中心城市化就是這麼不好,化妝品和衣服牌子那麼複雜,一個一個記得門清,街上瞄到一隻狐狸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沒看過嗎,沒看過嗎,沒看過給你們看個夠,我本來心裏就不高興,撈到一個發泄機會,憤憤就在街上走起時裝秀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走到一架車旁邊,那司機伸出頭來,正大惑不解瞪著我看,嘴角微張,眼神獃滯,光看這張臉,智商水準都應該在八十以下。我惡狠狠低下頭去,一字一頓說:「看你娘,信不信我把你放花椒大料水煮來吃了。」
頭顱重新合上,意識很快要蘇醒。老人在昏迷中,仍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吟。從來,也不準備成為善類。
他詳細解釋馬上要上演的大戲劇本,分配我的角色是幕後黑手,「喏,你用你的法子,將元神強行進入這人身體,他死去很久了,不會有靈魂的對抗,應該很容易,我要你催動他的肌肉進行活動。」
咿,小子說情話很有進步啊,明苦實甜,哄得我又回嗔作喜,這態度十足是世間痴愚女子,鬼迷心竅,立場搖擺——天哪,我真的墮落了!
狐狸和狗,各種版本的傳說里都不大和睦。不過我不是普通的狐狸,正如這也不是條普通的狗。它將我刨出雪堆,俯首負人,動作嫻熟,神情專註,眼睛不時向我一瞥,極溫和關切。我終於爬到了它背上,在雪道中慢慢走動起來。接觸到它溫暖的體毛,我沒來由的心裏一酸。這真是條老狗了,耳朵貼著它的體膚,傾聽血流和內臟搏動的聲音,我發現它的機能早已衰弱到極限。衰弱到彷彿每走一步,生命就從蹄爪下溜走一分。我很擔心很擔心,它會突然倒地,就此長眠。
但,總有例外吧。
我沒出聲。適才那一眼,我已經看到他壽數之線,在今日午時必然斷絕,而且是自毀。一個這麼委瑣的男人,為了什麼原因竟要去自殺,我沒有什麼興趣知道。
我的手指陷在它瘦弱而柔軟的背脊上,感覺著血脈與筋肉拼盡全力地搏動收縮,維持一息尚存的生命。此時此刻,世界廣袤無垠,安靜如死,它的記憶就是我的記憶,它的心事也是我的心事。
看樣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為敬罷。呼應著轆轆飢腸我端起那口面鍋,先深深吸了口氣,正點,這小子的廚藝不弱啊,露營有這般水準的早餐吃,雖五星級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湯暖胃,忽然一陣不祥的預兆從天而降,我瞳孔頓時張大,戒備著緩緩抬頭,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涼。只見漫天飛舞,好多蔥花啊。
豬哥沒說話,半天才摸摸鼻子,「你長得漂亮吧,這個理由是不是已經很充分?」
小米本來一直依偎在豬哥手心裏,發現群眾情緒有點不對,忽然站起來,跳下地面,圍著拔魯達群繞起了圈圈,尖尖小嘴翕動不止,彷彿在念念有詞,但又無聲無息。我悄聲對豬哥說:「哎,小米作法呢?」
這種獵人……什麼獵人……
這麼完美的技術,藍田兄還說只是賭一賭,如此謙虛的精神,我實在應該好好學習,結果人家頂住了虛榮的吸引,誠實地說不是。這不但是賭博,而且是很沒有把握的賭法。對於一個活人來說,調用腦子裡的記憶場景是很容易的,比任何一台計算機都更精確快速。想見王母就王母,周公就周公。
豬哥點點頭,很嚴肅,「嗯,這個理由我喜歡。」
矢志鎖命而離開狐山後,我一直生活得波瀾不驚。有時候未免想,是不是傳說中上天授命被阻的震怒並非真實存在,也許只是一種居安思危的把戲,令後代們俯首帖耳。因此有一年,我實在想見小白,便偷偷去了他在倫敦的住所,結果剛剛進門,鼻子里剛剛聞到我記憶中至為熟悉親切的味道,無數道自然界中極為罕見的球形閃電便無聲無息從窗外飄進來,瞬息間將小白屋子裡所有傢具什物,連電器在內,燒得一乾二淨,比搬家掃蕩都徹底。與此同時,艷陽高照的天空里,霹靂接踵,炸響一片,沒有閃電,沒有雨雲,就在晴天之下,九萬里鴉雀無聲,只餘下宙斯雷器的碰撞與衝擊,威懾三千界中萬萬生靈。天地為之失色。
他指指門口那塊水晶屏,「看到沒,那個是一塊很特別的水晶。」
我定了定神,想要追索衣服上附著的景象信息,門上突然有人敲了一敲,剛才走廊上召喚的聲音最後通牒道:「動作快一點,換上衣服到客廳集合。」
身後留下十七具屍體。我施施然走出門。
話說得中肯,我也很同意,誰知道呢,也許福福上輩子是個人呢,欠它主人好多錢呢,要不然,狗見多了,怎麼就痴心到這個份上,帶壞樣,挑戰閻王權威,該遭天譴啊。
他看到我手裡揮舞的雞骨頭,順手又扔過來一隻,微笑著說:「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嗎?」
深深呼吸,坐在大堂里,窗外風雲變色。要下大雨了。
難道他掉下了深淵?或踩了猛獸獵人下的陷阱?
狄南美,自小天不收,地不管,除了白老爺我時常怕怕以外,連狐王老人家對我採取的政策也是望風迴避,打架有白棄,要錢有秦禮,心裏有點小小不舒服,身邊還長年跟著個忠心耿耿的庄斂,其心理治療水準排了非人界第二,估計也沒哪個不要命的敢排第一。除了天命難違以外,我還真沒被誰搞得這麼心煩意亂過。
一哭哭得我發暈,還和福福在雪地里走了良久,藍田半人那群死鬼不曉得到底在幹什麼,竟然一直都沒有消息。我忍不住要耍一手元神開裂,分身去看看究竟,忽然全體屁股,嗡的一聲發起熱來,那感覺,就好像在褲子裡面包了一床電熱毯,然後開始漏電一樣。我抽出手一摸,手指上便沾上了那個熱的感覺,粗粗一看,我的天,藍田半人什麼時候在我身上做了手腳,居然沾我一屁屁的玉屑,我從頭到尾還一點知覺沒有。就憑這一手,哪一年玉田裡收成不好,大家也餓不死的啦,集體轉行去當小賊吧。
自離狐山,我便慢慢發現,一旦現出真身,最原始的狄南美就會浮出水面,那隻銀狐極智慧而冷酷,喜好殺生,可以看穿世間一切隱惡而從不原諒,于生世如過客。我像是患了人格分裂症,自己常常被自己震驚,能隱藏的時候,盡量都要隱藏,因此在人間行走用的那副皮囊,漸漸也像是我真正的身體,長隨左右。
把原來的主板丟進某個廁格里,我不能呆太久,一會回來用現成的比較好。想想,在裏面施了一個隱形訣……我不希望明天在報紙社會新聞版說,高級飯店洗手間驚現無名女屍什麼的……
好大口氣,清場呀,你以為這是拍激|情片嗎,除了導演和攝影師,閑雜人等一律面壁。樓羅娜看了我一眼,再看了半閻羅一眼,神情閃爍不定。她不久前和我過了一招,對我也有所了解,這下估計的結果,大約是自家拍檔還要勝出一籌,立刻大步流星,向山洞急速掠去。我大叫一聲,正要飛身趕上,還未起步,身前忽然一窒,彷彿遇到了一堵牆般,我駭然回望,半閻羅在我身後雙手齊出,十指扭曲,結古怪印結,強大能量排空而來,形成阻隔,悍然斷了我去路。
不。
剛才出發去抓藍田半人的時候,半閻羅七情上臉,一點也不想我去,但是迫於暴民政治,不得不含淚報出我的名字,一字一頓之餘,還猛對我抬眼放電,搞得四圍空氣大寒不已,其他中選者,一人名叫阿羅約,另一人叫風羅魅,都怪怪的,不夠狄南美來得有學問。而且這個團伙成員的名字,格式跟少林寺弟子似的,中間都有個相同的字。不多招成員看來是英明的,不說培訓經費,食宿操心,就光取名字,就夠愁死那帶頭的。搞不好十年八年下來,會出現胡蘿蔔,太啰嗦,解羅衣,銅羅燒這樣的奇人。
當然,以我的個性,那家賴皮撒潑的人下場也不會太好,你知道天氣慢慢冷了,一群黑狗跑在路上,很容易會被抓去做成香肉鍋。
悻悻進了洗手間,我在門口施了一個障礙結界,十分鐘內,哪怕最高雅的淑女,內急到噴射,也只會進隔壁男廁所,絲毫不會有要進來的意思。給我十分鐘,坐在洗手台上埋頭安靜,鏡子里反射天花板繁麗燈光,灑在我頭與肩上,危羅薩細膩如綢緞的肌膚塗了蜜粉一樣,閃爍點點熒光,勾魂蝕骨。這樣的麗色能延續多少年?七百年後,會不會人類已經進化成蠕蟲體,那我拿什麼去見我的良人。
在一個山洞前。
我忍不住大笑。結果一根雞骨頭哽到喉嚨,害得我一頭滾到地上,頓時大咳,涕淚俱下。這個叫豬哥的人見狀,飛快地竄過來,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後一勒,我喉頭一松,那塊骨頭被噴了出來。八十老娘倒繃孩兒,狐狸吃了一輩子雞,今天差點給雞吃了。咳嗽著我站站好,對他一擺手,「多謝多謝,看不出來你還很機靈。」
說完這幾個字,就有點獃獃的,我側臉壓住他手指,想要發動法力通心,剛一動念,忽然感覺那冰冷觸覺之中,隱約有極大能量流動,絕非俗世凡人一流,立刻硬生生忍了下來,轉而配合他憂鬱語氣,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道對他該哭該笑。
他回身指指那隻僵死當場的毛毛蟲,「你說那玩意?」
神演是非人中的醫療聖手,能治一切外傷,只要是外因所致,無論死到什麼樣的程度,都可以一個單方搞定。但是餓死的,器官功能耗盡而衰竭……這個真沒法救啊。
是,第一次見面,我從背後偷襲他,我剛剛殺過十幾個人,我身上也洋溢著乖戾惡意,罪非不深。
知道它再也走不動,我乾脆把福福抱起來,像抱一個嬰兒似的,擁在懷裡,狗狗的頭,貼著我的脖子。哼著兒歌,我們慢慢在雪地中漫步遠去,忽然頸子上皮膚一涼,我低頭去看,福福澄明的眼角,一滴晶瑩淚水,慢慢滑下。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想什麼,表情活像外文水準在四級以下的朋友,遇到一個講印度英語的遠客。半晌,告訴我,「把他包住的玉石,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半閻羅和樓羅娜。
跟變戲法一樣,該人臉色頓時變得一張紙那麼白,倉皇發動車子,就要撒丫子竄逃,可惜前有堵塞,後有追截,發動機空轉十三圈,一無建樹,倒是惹得自家一臉汗,水也似的瀉下來。嘖嘖,心理素質不過關啊,狐狸講話就嚇唬成這樣。要是給你們看到一兩條魔鬼鐵天牛豎起來有兩米高,一腳可以踢飛半棟樓,你不是要當場切腹?
快速掃描過去,洶湧的信息量向我卷過來,大多數是些雞毛蒜皮——順便說一聲,無論多麼偉大的人,他腦子大部分的東西,也都是雞毛蒜皮,我曾經去通過一個號稱世界首富的電腦天才的腦子,結果他心心念念一晚上,考慮的都是明天去哪裡吃飯,真是墮落。
那是一條巨大的毛毛蟲。
抱定要把整個山脈翻一遍過來的決心,我摩拳擦掌,並且著手把自己外衣脫下來,這是我那天從米蘭搶來的正牌愛馬仕,別弄髒了,豬哥轉頭一看到我,鼻血「撲」一聲噴了出去,氣急敗壞吼我,「哎,哎,你這樣搞不行的,我外感風寒,內翻氣血,很容易陰陽失調而經脈錯亂的呀。」我懶懶看著他,「沒關係,亂了我幫你調。」一邊把我那十根蔥白也似的手指,彈鋼琴似的在他背上一陣亂點,接下來一分鐘,豬哥跑出了他生命中陸上飛行的最高速度,好像一道肉色的游標切割過無垠的夜林,以這個狀態去參加奧運會百米跑,五百年內記錄都不可能得破,除非腳上裝火箭……
為免同歸於盡,我趕緊用了風御訣,在長空蕩蕩中飄搖而起,還沒有來得及為我的優越感大笑三聲,面前的樓羅娜忽然也飄了起來。我吃驚地看著她,發現那密不透風,理論上應該可以杜絕一切正常光線的黑色戰衣下,有一種奇妙的幽幽熒光滲透出來,映照出樓羅娜身體內部的五臟六腑,血管交錯,甚至體液的流動。比在X光機器顯示屏上所得到的透視效果更勝一籌,細節歷歷在目。我揉揉眼,趕緊確認自己不是產生了幻覺,再看,花樣更多了。樓羅娜整個身體彷彿由水分子或光影本身構成一樣,竟然在空中一時散一時聚,一時明顯一時縹緲,活脫脫夏天一朵雲。這疑真疑幻中,最有質感的是她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瞪住我,眼神彷彿是一縷縷絲線,纏繞,交織,鋪陳。我還沒來得及警惕,忽然周圍天寒地凍,一陣溺水般的窒息感夢魘住我,五官被奇特的沉重物質壓迫,漸漸壓住我的經脈和肌肉,使之不能活動。我悚然不已,以內息護住心口丹田的靈明,元神鎮定,施以畢生法力,用出了風突訣,暴出生天,身體被風突訣帶動的強大空氣推力搡出數十米高,我身心為之一松,在空中大聲咳起嗽來,喘得像個爛風箱。娘的,我想起來了,這是藏靈族類的水窒流息密法,自娘胎中帶來,能令一切物質水質化,屏蔽空氣,窒息殺人。為什麼區區一個人類,會懂非人神族的密法?除非,她不是單純的人類?
按說他該死心了吧,他不噢,他居然跑去花光所有積蓄買了一份巨大的人壽保險,受益人不用說是誰了,等待期一過,他就決心製造一個完美的意外死亡——在東京鐵塔。
非人世界里,老鼠天師最不喜歡群居。永遠獨來獨往,在不見陽光的陰暗處活動,修鍊淺的,無非在人間做一些偷雞摸狗的小事,人類找不到蹤跡,往往歸之為神鬼——這都算了,有些笨蛋卻非要說是我們狐狸,狐狸偷你們家包子幹嗎。但是修鍊深的老鼠天師,往往成為最難得的情報提供者,這個世界之大,各種物類都有地域限制,只有老鼠的生存範圍,卻比人類還要廣遠浩大,九天之上的事,它們可能看不太到,但只要和地面沾邊,就如同發生在它們的後花園。
為了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被迫用上了氣味羅盤,月上中天,山間最明亮處,我將自家掌心所殘留下關於豬哥的點滴氣味剝離開來,置於羅盤中心,良久良久,那指針才慢慢動起來,轉了許多圈之後,明確無誤地指向東北角。
沒關係。我有特異功能,我會變潑婦呢。
眼前這一處,是最常見的歌特類型。城堡不算大,但建築精良,形態完好,四周圍繞著堅固城牆,塔尖高聳,狹長的窗戶裝飾著神秘主義風格的青銅花紋,遠看令人不寒而慄。注意,我說的是令人,我是很少栗的,等我都開始栗,那麻煩就很大了。
這麼兇險的前途,實在為我不堪承受,那麼下次吧,他殷勤地要找張紙來給我寫地址電話,被我照他頭上一拍,「不用了,我能找到的。」看了他兩眼,轉身就走了。
豬哥走過來,哇,六塊腹肌完美凸現,雙臂更是修勻強壯。身材好正點啊。他將纏在手臂上的衣服小心翼翼扯下,揣在褲子口袋裡。向我笑笑,「小狐狸,多虧你。」
藍田兄弟隨我的眼光回頭看了看,臉上隨即出現一種類似於不好意思的神色:「這個這個。」
我把福福的身體抱起來,回頭去找它主人的身體,讓他們埋一起吧,或者,藍田兄多給點玉石,一水包起來,留著作個紀念?
把那些斷續的片斷結合起來,我慢慢明白了。我闖入的這個古堡,是一個名叫粉雄聯盟的團體基地,所有成員都是具有超卓美貌的女性,自全世界招募而來,接受嚴格的體能與獵人專業技巧培訓,目的是尋找非人世界的獵物,出售給有需要者,從中牟取暴利。
但為什麼你還是對我那麼好,是看到我內心深處,其實渴望暖意,比大多數人都更甚嗎?
分析得有道理,半閻羅從我的石困陣中溜走,散體為氣,也是極奇怪的法術,以我的見識說不出所以然,但不是人類修鍊的結果。
這個大利好消息一出來,最高興的人不是豬哥,而是兩個我和豬哥都不想見到的人。
豬哥搖搖頭,「你沒有人氣,只有殺氣。還有無窮無盡的恐懼。閉上眼都可以感覺。」
這個時候,我看到門口一輛白色賓士停下,車裡走出一個絕代佳人。
咿,這是單挑啊。半閻羅機變不慢,立刻回答:「此次以選拔定行動人選,隊長如不能順利通過測試,也不能參加行動。」
咿,真的嗎?你們的農業科技水平越來越進步了啊,這效果直追魏晉南北朝的五石散啊。送我幾包行不行,內服還是外敷?
抗議了一會之後,想想福福在洞外挨得辛苦,我如此胡攪蠻纏爭戲份,未免太不講義氣,於是泄氣,悶悶地一擺手,「你說什麼就什麼吧。」
不知道是不是嚇出了神經官能障礙,他拚命張嘴,湧出的卻只有白沫。日本人就是這麼不幹凈,人家受驚了暈過去,多高貴,你就只會糟糕環境衛生。我乾脆踢多兩腳,手一抬,他西服胸口袋裡一個錢包和那部舊手機跳到掌心。錢包里沒什麼鈔票,倒有好幾張照片。我興趣盎然地拿來看,都是給一個女人拍的,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個藝妓。白森森可以當宣紙用的臉,濃妝艷唇,穿極華貴的和服,神情在七八層粉下看不出來,眉宇間卻自然而然流露出高級藝妓矜貴的淡漠。
我腦子裡想事,手下未免就有點鬆勁,樓羅娜抓住機會,彙集全身能量對抗,猛然掙脫掌握,此時飛行器繼續墜落,墜落,隱約已經可以看到地面上景物的輪廓,還好,這下面就是瑞士境內的山區,白雪皚皚,天地蒼茫,希望各位正在冬眠的松鼠黑熊兄弟們跑遠點啊。要是萬一砸進城市我這樂子就找大了,一死一兩萬人,老天爺追殺我就不用雷了,估計要找一顆小行星直接來撞。
如果那福福的生命存在,是為了等待另一個人的重新出現,那麼我呢?
我甩了甩手。極目看去,遠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山的墨藍色剪影。另外隱隱約約的,聞到的是什麼?
向我走過來了,我發了慌,跳起來在洗手台上拚命搖手,「別過來,別過來,一會看雷打亂你髮型。」
然後他就鬼叫起來。
要說我怎麼就一眼看到該仁兄六塊腹肌呢,他原先穿那條黑色褲子,質地相當奇特,倘若不出我意料,應當能夠調節冷暖,防水防火,甚至在抵禦普通攻擊上也有所建樹。這不是我瞎說,昨天晚上到今天,我親眼看到但凡他做完飯熄火,都是直接一屁股坐將上去,立刻海晏河清,並未當場就冒出一股明火烤臀尖的香味。不過,任這面料再結實,想扛住七毒采絲蟲體液的腐蝕功能,都有點勉為其難,豬哥之前在重壓下的騰挪閃避,堪稱妙到毫巔,但百密一疏,多少也沾到了一點——在褲子上。
豬哥望向拔魯達,後者變成一個很大腦袋,搖了搖。
整理了衣服——第多少次,清了清嗓子,第多少次,我緩緩向白棄走去,刻意放慢了腳步,因為怕自己乾脆直接撲上去。這心緒如狂潮的時刻,忽然身後有人緊緊拉住我,似要阻止。我登時怒氣上沖,回手一揮,忘了控制力量輕重,那人應聲飛出數米,重重跌落在地,蜷曲整個身體,臉上布滿痛苦之色,嘔吐起來,我猜出手太重,定有骨頭碎裂了。這人,是危羅薩的司機,是來請主人出發的吧。
這麼親切的稱呼,好像只從一個人的口中聽到過,我抬頭猛看聲音傳來的方向,咿,那不是孫悟空嗎?
它的確是過世了,身體擺出的姿勢卻非常奇怪,上半身竟然是懸起來的,兩隻前肢交叉像是趴得很舒服的樣子,那場景,幾乎讓我懷疑是不是它身前蹲了一個隱形人,正體貼地和福福依偎著,甚至在撫摸它的皮毛,不然,為什麼它安然的模樣里,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滿足之色。
全世界第二高的鐵塔,有日本最高的觀景台,樣子古怪呆板,充分顯示了日本人一根筋拉到底,斷了就完蛋的狗屎性格。此時這位神神道道的中年人,正俯身向下面看,手腳都在輕輕顫抖,哎,自殺方法很多選擇嘛,最近出了不少指導書圖文並茂,奢侈一點的有極品清酒浴缸水底割脈法,熱鬧一點的有最貴夜店大吃白食被亂棍打死法,難度高的有美國樂透大獎一鍋端後腦溢血猝死法,簡單容易,工具隨手可得的有木頭板凳大力抄起自|拍頭法。跳樓實在是已經非常非常OUT了。本來穿衣服是很個人的事,你披掛一身古董我都不怪你,自殺這種人生大事,隨隨便便就太不負責任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對我打量幾眼,他補充了一句非常客觀的評價,「我想抓也抓不到。」
原來他教化有功,對拔魯達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測謊培訓之後,但凡聽到有人明目張胆說謊,它就變成中指問候人家長輩。我八十老娘倒扳孩兒,未免惱羞成怒,翻臉道,「你找藍田半人幹嗎?」心想雖然豬哥可愛,但一旦答案對藍田兄不利,我也只好出手。
他疾走之勢並未有任何停頓,但我感覺到了他內心深處的一次情緒動蕩,莫非我的謊編得不圓?或者,以他對心愛之人的了解,覺得這結果不可思議,無論如何,事到如今也只有撐下去,看看能玩出什麼亂子吧。
我不曉得他對我也會生氣的。
笨蛋拔魯達獸對這個狗屁名字很受用,一蹭就蹭到半空找角度,是選包廂位置的意思,團成一隻綿羊似的,興緻盎然看我們兩組人開打。樓羅娜和半閻羅這才後知後覺人家是有機物,對看一眼,貪婪之色閃爍,想的多半是把我們打翻之後,抓拔魯達回去解剖……
我一早也該料到,以藍田半人那種只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玉喝風,帝力於我何有哉的小農意識,大腿一拍拍出來的點子,去地最多三尺三,不過,也估摸不到有這麼簡單。
竄出酒店,大白晴天,一道莫名其妙的霹靂就在我眼前炸開,老天爺不好騙啊,這表示第一次警告,如果敢回頭,立刻打在關鍵部位。我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跑得早,完全沒有注意滿街的人都在把頭伸出來,跟一隻只鴨子似的,直勾勾看一隻白色狐狸。
然後我就聽到有人叫我,「小狐狸,小狐狸。」
「你從它主人腦子裡複製出來的場景,是向福福奔過去,將它抱在懷裡。」
天明的時候我被豬哥快活的歌聲吵醒,爬起來一看,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邊地上一字排開,小鍋,小水煲,都盛著不知哪來的清水,油鹽醬醋瓶陣容齊全,還有一個小吊籃懸在雜樹低枝上,裏面放了一把生面和兩個西紅柿。仔細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極品拉麵。聽到響動豬哥轉過頭來對我齜牙一笑,「嘿嘿,等著啊,快吃早飯了。」
東方人?想半天才反應,我這麼一摔,散了變化,把自家長隨的本來人形摔回來了。不知道樓羅娜她們又怎麼樣了呢。
對哦,半閻羅之前布置測試題目,說的是,我們有一位同事在荷蘭境內遇伏,並未提及是哪一位。幸好我腦子轉得快,立刻回:「今天只有危羅薩沒有來集合,理應是她。」
那人奇怪地「唔?」了一聲,門一動,就要被推開。我趕緊伸出一腿,把門頂住,我這一頂門,不要說人,就是來了兩頭熊,也不大能推得開。
我抹了一把臉,趁湧上來的人多,悄悄退去,地上那個好死不死的司機這會緩過神氣來了,眼睛在人群里搜尋,盯到我衣服角就號叫起來,「危羅薩小姐,危羅薩小姐。」
「你是怎麼學會這個的。」
想想這樣是不太厚道,我又加了一句,「最多一會你走了我幫她整容整回來。」
誰能回答我呢。
比個手勢空中抓一把,給我看看掌心,蝦米都沒有,「沒法逮嘛。」
老人身體一震,揮手示意井上秋出去,看著門徐徐關上,才說:「何以見得。」
然後,我開始遇到陸續出現的關鍵詞彙。古堡。再接著,是粉雄聯盟。再接著,是非人世界的獵物。
一樣東西隨著我話語落幕,砸在我腳上。
叫人有一點點希望吧。
這種興趣,在非人世界某一種族眼裡,是很好笑的。
然後做成包子,饅頭,鍋貼,米線,吃掉。
狐族在非人世界的名聲,不是蓋的。很有泱泱風範,其他不說,就打架來看,人家都曉得我們不會暗中偷襲,一水是光明正大單挑或橫掃。尤其小白這幾年很是厲害,但凡和他單挑過的,回去后都半身不遂,因此對手越來越少,我看他手癢到沒法忍的時候,不曉得會不會幹脆去扁他老頭。
半天,忽然聽到人聲嘩亂,喊道:「福福怎麼了,瓊斯醫生出來看看。」
現在它在洞外,一口氣不肯將息,而我在洞內,喪氣到不能出去。
聽完這交代,我一側耳朵,「昂?」
生命於我是一種負擔,最討厭的是,它還非常瑣碎漫長。
今天開張尤其快。來的是個中年男子,在我身邊走過去,又走過來,走過去,又走過來,連續走了三次,終於駐足,細細看我頭上那四個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個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樣陳舊,領帶式樣更是無比呆板,同樣呆板的還有他的五官,我懷疑只要拿張揚州師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臉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會紛紛掉下地來。他終於把那四個字筆畫數完了,慢吞吞湊過來,「你算命?」
我這樣把他看著,看他瘦了些,為家族四方征戰的生涯還漫長,大概是累的。如果我在他身邊,打架我幫不了什麼忙,不過搖旗吶喊我是很在行的,聲音又大,花樣又多,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穿超超短裙,在戰場邊上踢踢大腿什麼的。
擲物無聲,來勢奇准。落點恰到好處。
它轉過來看我。眼神中,渴望之意火花四濺,燒得我手心穿洞。但它的意思也分明在說,不能進去。
要是那人已經不在了呢。
豬哥對我這個提議不同意,「不行,她們是粉雄聯盟的,我是獵人聯盟的,直接競爭對手,遇上了臨陣脫逃,夢裡沙一定拿我軍法從事。」
看那口紅一管在誘人雙唇上流轉,真是極致誘惑。令人望之出神。
若干年前,福福和它的主人一道,無意中救過一個藍田半人族的年幼成員。主人過世后,它也不想活了,跑來這山洞附近自殺,一隻狗自殺啊,上帝造狗之初,這道腦筋肯定是手抖才給的。自殺到一半,被藍田半人發現了,為了安慰這隻傷心的狗,它們把那巡山隊員的身體弄進山洞,拿玉石包著,保持容顏不變,順便撒了一個大謊,說經過漫長的時間之後,人家會起死回生。
但是他們一定早就看出來,豬哥是單純的人類,體格再強健都不堪一擊,因此樓羅娜步都不停,行走中五指張開,隨意發出一道掌心攻擊雷就想解決戰鬥,結果「轟隆」一聲,打在豬哥身上,煙塵撲起,再散去,豬哥還是在那裡,雖然給人打了個冷不防,有點灰頭土臉,但雄赳赳氣昂昂,沒見半點要倒下的趨勢,還在鬼叫:「喂,你這女人講不講道理的?打人前最少也打個招呼吧。」
不管怎麼樣,藍田半人對玉的煉化能力,隨著非人世界和人類世界的日漸交融,慢慢為小範圍內所知,因此針對其族類的追捕,也就從此永恆上演,或者直到一切的末日。
痴痴在樹上坐很久,我忽然覺得有眼睛在看我。
我能算命,不過走的是人類格物制知的路線,用道具,觀氣色,用命盤,古今中外種種術器都精通,但刻意不去一眼知人。否則在路上那麼一走,視線所向,動輒是:哇,這個人短命,或,哇,那個人今天要中獎,哇,那個人家裡冰箱要造反,哇,這個人老婆正在出牆。那我要不要購物了,我要不要活了。
想完這點,我就暈過去了。靠。丟臉啊。
道路慢慢疏通開了,還好,這裡是最不喜歡汽車的荷蘭首都,換了是在曼谷,或者紐約,估計我還可以兼職賣一份報紙,滿街的司機都會給雙倍錢的。
他騎的那朵雲,我說怎麼灰濛濛的,原來是那隻被他牽去交差的拔魯達獸,跟他混了一段時間,看起來樣子精明多了,都有眉毛眼睛了……
我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上。
它彷彿知道我心事,緩緩偏過頭來,我疑心它有一點微笑,閃過重重呼吸的嘴角。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分析起來就不大行得通,「我是能變化,可是沒https://read•99csw.com有辦法隨便變啊,總要有個樣板才對。」
障礙結界被穿越。白棄站在那裡。些微帶紫的瞳仁明澈,將我靜靜看著。他的黑色襯衣微微敞著,強健身體散發熱意。我想投身過去,埋在那裡大哭一場。但我知道天威不可測。這分鐘的安靜已經是恩賜,也許窗外有風雲狂作,大變即至。我不敢嘗試去冒傷害小白的危險。
咿,小子果然不錯,竟然可以一舉肯定氣味的本源,當然,他一定不知道,狐族不但不隱世,而且一天到晚在跟人類爭風,上個月在巴黎,米蘭,紐約同時開張的三家頂級夜總會,大股東都是秦禮,這個傢伙,最近愛上了收集人類美女,不曉得會不會被阿斂打出一頭包來。
將飛行器緩緩推向樓羅娜,我拍拍手,收了風馭訣,沒有法力貫通的身體,和人間任何一塊凡鐵無異,筆直下墜,呼嘯聲過耳,如夢如真。我在撲面而來針刺般的風中,寂寞地想,這一生千秋萬代的長,這麼長,怎麼辦呢。
老人長長嘆口氣,忽然整個身體鬆弛下去,疲態畢現,雙手扶在矮几上,低聲道:「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拉著我的手,他按在那人的頸大動脈之上,霍霍有動,生命還鮮活得很,只是陷入深度昏迷而已。他繼續拉著我,好似他剛才那樣按來按去,每按一個地方,豬哥就對我解釋,「喏,我在這裏給他適量力氣的一擊,形成一個小型的血腫,這個血腫呢,數小時之內會移動去壓迫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是情感中樞和記憶中樞的交匯區,如果他運氣好呢,幾個小時后醒過來,就會把你剛才說的那檔子事給忘得乾乾淨淨,老老實實回家去過日子。」
我也從此真正知道,自我決定上違天命的那一刻開始,保住狐族平安,以及我自己生命唯一的辦法,就是與白棄參商永離,再不相見。
於是這位好脾氣的兄弟就點點頭,「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美人合妝鏡,
但凡被叫做老頭子的,肯定就是幕後黑手,惹誰都不要惹他。半閻羅雖然是個多情種子,出來混久了,這個道理也是明白的,當下忍了一口氣,向遠處山洞一打量,果然是高手,立刻得出結論:「那裡存在非人結界。看來我們沒有找錯地方。」
只是想解脫,從未曾贖罪。
裏面立刻傳來一個極為急切的聲音,「快請,快請。」
我嚇一跳,趕緊放一邊,我消化不好,喝這個,一會膽結石就不好了。
豬哥這次的任務,就這樣解決了。乾脆利落,十分徹底。拔魯達族派出族中一員跟隨豬哥獵人聯盟復命,完成任務就自行回來。它們向來不問世事,做出如此決定,實在是空前絕後,為了表示對它們的感謝,豬哥自願上前,請它們也將自家腦袋頂門打開,看看裏面藏了些什麼玩意,機會難得,我也上前瞻仰了一下,哇靠,他的腦子看起來真漂亮,拿個漏勺一網,紅油鍋里一放,很補啊……
得罪了我看來報應不小,看,他還真倒霉啊。一次就被那麼多腳踩。
嘆口氣。說不累,是假的。這個危羅薩,幹嘛要長如此豐|滿的胸,一墜下去簡直就要收不起,看她遲早變駝背。
我推推豬哥,「撲上去逮?」
他一臉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遺憾地自我介紹,「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豬小弟,現在年紀大了,叫我豬哥。」
果然,我是一步步走下鐵塔的,出門已經看到豬哥拎著那個人站在空地上,要說他和我是有緣分的,不說別的,拎人的姿勢都一樣的帥,五根手指掐著后脖子皮,一看就是身經百戰,拎人無數。
我猜想,這也許已經是相當溫和的警告,說不定換了別人,第一道雷是打在頭上的。瞬間就掛了。
一條聖伯納救生犬。
他和我一個德行,差不多整個腦袋都在鍋里,露出一對眼睛來瞄著我,「講究?這叫講究?」
目送它身影飛快消失,我一躍而起。
原來那女孩叫維羅納,我對來者起了忌憚,不敢造次,於是回憶她那聲將出未出的尖叫是何種聲音特質,模仿著低低答一聲,「是我,馬上。」
我突然覺得很煩惱。那條白頭髮矮個子的毒品蟲閃動著死老鼠一樣的眼睛靠近我,輕佻地摸我赤|裸後背,「小妞,來點刺|激的?」
想起來他說過自己是獵人,大約就是人間最近風頭很勁的獵人聯盟成員。拔魯達獸形影無定,深居簡出,向來與人類無涉,等來做啥。
但在白棄面前,這些都不重要。無論變態到什麼程度,我都永遠不會傷害他。
我握緊他的手,覺得心裏平靜歡喜。無條件信任一個人,原來是得到幸福感的最原始方法,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才該無限珍惜。
關心則亂,我完全顧及不到自己的猜測是不是合理,閉上眼,空氣中真的沒有他任何氣味和痕迹,而一想到他出了意外,我的手腳忽然都冷了起來。
我張開嘴看看他,又看看小老鼠,「這就是你的小米?」
既然我那麼負責任,當然不會錯過在空中一把抄住他——在他用一個無比笨拙的前滾翻姿勢翻出欄杆之後,才掉出十米,就被勒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點上了。該仁兄十分迷惘地抬起頭,四處看看,大概是想:咿,地獄還是很亮嘛?我一點都不疼呢,下輩子不高興可以多死兩次了……
他想了想,打個響指,「哪裡,掐著它滿地下躥的時候,我怕它身上那些粘呼呼的玩意兒到處滴,滴壞兩棵樹也不好嘛。所以就在我們兩個外圍建了個能量防護罩,包起來了。」
因此,我伸手指指身後的山洞,「你降落地點正好,喏,就在那個洞里。」
幸好,半閻羅對我沒有太高要求,他自己跑去了中間,陰森森的眼神掃過整個隊伍,可以感覺到一股冷風,立刻開始瀰漫四周空氣,嘖嘖,做人可以做到這個內功程度,算是建樹不凡了,我對眼前一切的興趣,越來越高漲起來。
風塵如有信,報與那人知。
我暗自期待,數分鐘之後,奇迹會發生,拔魯達能夠為他清除去所有不願意再擁有的記憶。
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去,一步比一步不安。一步比一步亂。
他看到豬哥,神情中掠過一絲狂喜之意,但轉瞬即逝,奇怪的是,他居然看向我,似有所感,眉頭微皺,向井上問道:「朱先生一個人來的嗎?」
東京街頭永遠那麼熱鬧。全世界排名第二的昂貴居住城市,十六歲的女孩子穿藍白相間清純水手服,肩頭隨意搭住的手袋,卻價值百萬日元。那其間的荒謬感,真值得寫一部小說。
眼神迎上小白沒奈何的笑,「盡想些有的沒的。」
因此付出一切一切的代價。等待妄想中的回歸與重現。為了自己,或為了誰。
精確的說,這不是山洞,這是由兩塊從山脊上突出的巨大岩石交錯而形成的一個小空間,奇怪的是,一眼看去,內部幽深隱秘,以我的眼力,竟然完全看不到底。
當它沒有失去什麼,還是一隻快樂狗的時候,它生命的存在,是為了許多其他人生命的存在。那些陷於絕境,需要它救援的倒霉蛋們。
是真有感情,才真急切關心,我存心逗逗他,本來要答個「是」字,不防身邊拔魯達又在蠢蠢欲動,想擺出它那個笨蛋中指造型,害我只好不做聲,奸笑兩聲算數。
醫生乾脆利落站起來,帶著護士甩手就走,「你死了他都不會死。拜託,我們很忙,不要開這種玩笑。」
裊裊出紅樓。
配合強大的弭患咒,她在第一聲尖叫衝破喉嚨前就閉上了嘴,手腳並用,很乖地自己爬進了床底去睡了,仔細聽聽,也不打鼾,也不磨牙,不錯不錯。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藍田半人就不好意思繼續裝神秘了。
豬哥劈里啪啦一面打一面喘,「還行,就是早飯沒吃,有點虛,我說,你看得出這小姑娘什麼來頭不,不像純種的人啊。」
空中那道濃霧,嘎一聲停住了。轉了一圈,有個鼻子一樣的霧團吐出來,對著豬哥站的方向頓住了。
因此我喊了一嗓子,「豬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倒在地。
我忍著眼睛里的淚水。目不轉睛看著他向門童點頭致意,走到大堂一側的吧台前坐下,要一杯威士忌。從頭到尾,他沒有注意到我——注意到危羅薩,第一表示我的隱藏法術非常到位,第二說明我的良人是條不為女色所亂的好漢子——危羅薩本人,則會說他是同性戀。
上身!
你怎麼知道我一叫你就有好玩的。他聳聳肩,「沒有好玩的你叫我幹嗎?」
他大步跨了出去,衝著空中大喊了一嗓子,「哎,拔魯達……」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真是沒有禮貌,我悻悻地收了身上法力,問豬哥,「他們怎麼回事啊?」
真是的,你要看我的樣子,也應該給我看看你的樣子啊,哎,你那騷包的紫毛皮呢。秀來瞧瞧。
他來了。
我躍躍欲試,「等我發一個風動訣,吹得它魂飛魄散。」
人家瞪著兩隻溜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和豬哥對視了足足十幾分鐘,空氣中一片寧靜,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越擺越有型,然而變故突生,豬哥忽然虎一聲立起來,蹦到一邊擦眼淚,一邊招呼我,「小狐狸,來看看我眼睛,好像進沙子了!」
他忽然很英明神武,「從氣味看,是很罕見的靈狐一族,但狐族素來低調隱世,極少主動與人發生衝突,我要再行詳查。」
他進來了,站下,和門童說話,就在我身前不過兩米。我可以聞到他衣服上被太陽曬過的塵土氣味。從那氣味,我可以回溯到十天之內,他走過的萬里長途。那些被他依靠過的樹木,以及接觸過他手指的溪水或草叢。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化身為它們,求取那剎那的親近。
想必,那顆已經虛弱到接近懵懂的狗腦子裡,心心念念的,是一個人的身影,一個人的聲音。
關鍵是,怎麼賭呢。
居然吐了一點口水去擦,娘的,愚蠢也要有點限度好不好。我光火地正要動手扁他,那井上秋又鬼一樣閃進來,微微鞠躬,說道:「我家主人請朱先生移步一敘。」
我霍然抬起頭來。
出了客廳門,穿過一個好大的日式花園,移步換景,設計獨到,大家手筆,足足走了十數分鐘,才沿著一道迴廊進入另一處住房,在紙門之外,井上秋的神色,變得異常恭謹而嚴肅,伏下身去,輕聲道:「老爺,獵人聯盟的朱先生到了。」
因為他神色間有喜意。
話音一落,眾人嘩然鼓噪,從七嘴八舌的內容來看,對維羅納的評價都不算正面,且透露出許多點滴八卦,將半閻羅的身家清白拉下了水……後者一時之間,竟也無話可說,我猜不出三秒,他一定要用武力鎮壓了……
這個想法嚇我一跳,豬哥臉上更是露出一種活見鬼的表情。不過,以我們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在驚訝之外,更多的其實是興奮……
那自我介紹為井上秋的矮小男子,原來是這宅第的管家。他引我們進入客廳,著下人奉茶,然後悄悄退出,不知所終,和式擺布清靜精緻,四周死寂,彷彿沒有一人走動。我把手平攤開,按在身下坐榻上,氣息流轉,攝取余神,想看看此處往來的都是什麼蝦蟹,霍然間手心熾然如燒,我一驚低頭察看,那裡有紅色印記,隱約作刀刃交叉狀,顯示不久之前,有一個特別的人在此長時間停留過,其身上殺氣與罪孽極濃厚,濃厚到會以無形氣態溢出。
他「嗯」了一聲,「也不是撞得巧。」走過去蹲在福福面前,藍田人比寶石還要冷靜的眼睛里,流露出感嘆神情,「他們生前相互記掛,身後魂夢相牽。」他向我抬頭看看,「萬物都是有靈魂的吧。」
側耳聽去,方圓十米都沒有人,十米外才有高跟鞋踏響的聲音清脆傳來,時間足夠了。
咿,這倒是夠直接。他此時已懷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礙,還是怕有意外阻礙?
所謂得意莫駛順風船,兩聲笑才出口,眼前就一花,半閻羅的身形跟羽化成仙似的,以無形對有形,逸出石化的空氣管制,飄落在安全範圍之外,驚駭地望著我,厲聲問:「你是什麼人。」
他說話了。
我勉力抬起手,摸它的狗頭。這時候我希望自己有白老爺的本事,可以將大量的精氣神以特殊手法注入生物經脈,使之在瞬間強力逆循環,回到肌體的年輕狀態。但那是我所看不到的境界,我的撫摸,無非是給這仁慈的狗一點安慰,或者一點歉疚——是我窮極無聊,來玩什麼極限自由落體,帶累你了。
死豬哥,看我去把你打翻在地,再踩上我四隻爪子,踩出你一身刺青來。
我輕蔑地看著他們,而身體深處突然熊熊燃燒起來。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興奮,彷彿提前見到了數千加侖的血,流淌在我臉上,在我眼前。
兩小時之後。我出現在阿姆斯特丹。
我慢慢爬下來,心裏惱怒怨毒,呼之欲出。他能踢到我,是因為我信任他,不顧忌把自己的背亮出去,眼睛轉過來。雖然這信任來得毫無來由,不應該和兩頓飯有太大關係——否則我一早已經愛上「糖朝」的主廚大師傅,我最喜歡喝他手制的杏仁甜品了。
他大笑——搶我戲份,一邊喃喃:「這就好,這就好。」乾淨利落起身,在我面前丟下一張萬元大鈔,匆匆離去。
一個箭步當先走起來,聽到他在我身後發笑,「倔強的小狐狸。」
既然他這麼要求,我也就樂得送個人情,咒語發作,瞬息間周圍飛沙走石,巨大風團將那兩個糾纏不休的冤家一包,嘩啦一聲送上高空,我悠閑地在後操縱,跟趕鴨子一樣在空中飄,半路往下一望,咿,那裡有個好大的垃圾處理場,夠荒了吧,於是一揮手,那一砣就直線下墜,摔到了地上。
這番情事,怎一個豬字了得。
揪住豬哥,我添油加醋向他描述了一把小米方才所做的偉大冒險,可能是佐料放多了一點,他聽到一半就開始臉上變色,聽到四分之三,冷汗一顆顆,剛剛聽完,來不及對我這個傑出的翻譯人員表示感謝,一下子暴跳起來,衝過去兩隻手指抓住小米亂搖,「你這隻豬頭老鼠,我救你容易嗎我,我搭進去好幾個月工資,窮得天天在山裡吃蘑菇,你毛都沒長齊就跑去亂搞,將來長大了不是要翻天,啊,你說,以後改不改?改不改?」
提到藍田半人,我就很警惕了。畢竟豬哥是獵人。藍田半人和拔魯達還不一樣,它們本身沒有防禦和進攻的能力,最擅長的無非是種植和煉化美玉而已,給人類知道這麼一個超級冤大頭存在,不是要斷子絕孫?因此我留了個心眼,搖搖頭,「沒有啊,藍田半人跑這裏來幹嗎,天寒地凍的。」
我拍拍他,其實是她,登山帽下有縷縷秀髮,「哎,怎麼了。」
人類的解釋,本來是我最為憎惡的言辭。虛偽而殘忍。但,原來還是分對象的。
藍田兄睜一雙無辜無邪的眼睛,對我靜靜看著,神色中滿是不可理喻。
那就是藍田半人。
一種名聲和口碑,很接近人類中所謂採花賊那樣的非人,不過他的興趣更為廣泛,完全生冷不忌,男女通吃——這裏倒沒有色情的成分,因為他吃的是生物身體上的筋。越強韌的,越發達的,在它咀嚼的口中就更美味。很多年來,在未開發的山野中從事探險或攀登的人們,經常會遇到團隊成員突然失蹤的事故,等找到屍體以後,總是發現被害人被仔細切割開來,全身上下的筋都已經被抽去。就是拜這怪物所賜。由於它身上的劇毒一點點就能夠令人失去行動能力,因此很少會有人來得及反抗。
犀牛?半犀?
它還頗不好意思,扭了扭身子,小爪子點點自家腦袋,意思是你別聽些有的沒的,直奔主題行不行?
精確的說,那其實不是腳,是觸足。
正憤憤不平,忽然發現自己的屁股怎麼在眼睛底下,翹翹的挺好看,但長錯了地方吧……仔細觀察一下,啊,原來剛剛從空中俯衝下來接人的時候,身體扭動太過劇烈,前後反了……
指指身後吊起來的玉石「耶穌」,「你變成他去安慰一下那隻狗好了。」
以前也這樣去直告過那些註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來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聲中,他們丟下神經病的詛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過高高的蒼穹,落在他們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車飛馳過,花盆誤落,屠夫的斬骨刀莫名脫手。我默默看著。
我嘮嘮叨叨,藍田兄就對我白了好大一眼,曰:「誰說叫你跑出去。」
掐指算來,我與該仁兄相識不過十小時,卻已共吃兩頓飯,實在是有緣分呀有緣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開,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間的哼哧哼哧,嗨喲嗨喲,為雞翅膀和陽春麵而努力奮鬥!該基金的回報率雖然不夠高,勝在穩健——東西都不難吃,考慮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擔擔土,為的就是這輩子遇個老婆來天天吵架,我實在應該燒香三炷,以謝天恩。
這樣的人,不應該拯救。
東京最熱夜店Y/N。無數人無一清醒,隨強勁音樂搖頭酣舞,眩彩文身與發色,比滾燈還閃耀,全紅色系裝修的大堂中間血色舞池,最詭異不過。
我運氣不錯,兩千米之外,已經有人煙。但不是常駐的居民,而是雪山救護巡邏隊的基地。簡陋的木屋內有人,很遠就在詫異地說:「哎,福福又救了人回來。」
這美女在大堂中停了一停,轉身走向一頭,從方向來看,應該是洗手間。我尾隨上去。
拍拍手。我呼出一口氣,一屁股坐下,雞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韌帶脆的雞皮,酥酥的,料理得實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極為乾淨,仔細看,雞皮上均勻地分佈著數個細微的入味口,外緣非常平滑,極深又極窄小,不像任何現知工具的傑作,倒像是——氣勁?什麼人會用真氣之刃來料理雞翅膀?
總有總有例外。
他冷汗涔涔而下。再睜開眼時,初見的威嚴已經徹底消失,這是一個被往事折磨到形銷骨立的幽靈,在僅存的希望中對著豬哥發出嘶叫:「你找到拔魯達沒有?讓它消除我的記憶吧,求求你,讓我解脫吧。」
從她撲過來的動作看,不算庸手,雖然剛剛尖叫聲是很龐大的,但總體上還是處變不驚,敏捷有力,一面手在腰間摸來摸去,估計是要拿武器。我其實很有好奇心知道那是什麼武器,但屁股上傳來一陣陣幽微的殺氣提醒我,大頭在上面,務必速戰速決。
命運啊,千迴百折都要捉弄人的命運啊。
我凝神關注動靜,閉眼通心,視線遠界屋外雪地之中,清清楚楚看到,福福四肢已經衰弱到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伏下去,微微喘氣。到這個地步,它都有一種奇異的高貴,模樣不曾有半點軟弱,倒彷彿是抱歉的,抱歉自己給人們帶來這麼大的驚擾。那雙眼睛,比神祇都純凈。
再也沒有人這樣抱過它,一切往事都幸福得令靈魂戰慄,心靈撕裂,而現實冰冷高大,比阿爾卑斯更難忽視,更難翻越。
正要邁步向前,又停下了,遺憾地抬頭,空中那位觀戰的貴賓還在鍥而不捨地猛看我們,也不知道舞台落幕,大戲散場了。我吼了它一嗓子,「戲演完了啊,明天請早。」它才一扭一扭下來了。
好在,小白不在,而我的尊嚴問題,豬哥估計毫不在意,不但對我的不在意,對他自己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是為了殺人本身。
「諸位,今日集合,乃是為了選拔合適人選執行一樁非常重要的任務,我們的外務人員傳回確切消息,在瑞士薩斯菲雪山北面發現罕見的藍田半人,由於藍田半人極善隱藏,而被驚擾時有自毀本能,因此,我們需要三位追蹤與修復技術出色的同事。」
將手放到她天靈上,我閉上眼,試探性的發出第一道探測能量流,不錯,長驅直入,所向披靡,沒有遇到修道者特有的那種真氣抵抗。她的修為很有限。佔據了陣地,下一步,就是開始讀數據了。對我來說,世人的腦子,就像一張張立體的光碟,儲存著不同的數據和信息,有的我能看到,有的我許可權不足,看不到,要當一下黑客暴力破譯,或者拜託人家轉告一二。眼下維羅納,就是一張很友好的碟,沒有任何防護。
連續破開第三層結界,空間波動才穩定下來。四周仍然漆黑一片,無聲無息。但在目力所及,很遙遠的地方,又若隱若現一絲毫光,猶如珠寶玉器。我逼視著那點縹緲毫光,一步步踏過去,一路安然無恙,死寂無聲。直到我終於可以看清楚,那是安置在空中的一個人,青年男子,垂首,赤|裸裸,擺成耶穌受難形。他本身並不發光,發出光芒的,是四周如果凍一般將之包裹住的——玉石。
不出我所料,空中那團拔魯達大吃一驚,左扭扭右扭扭觀察了一下,發現豬哥就是在和它講話,一時發起呆來,發了一陣,猛然從霧團周邊奮出四蹄,就差沒有長嘯連聲,刺溜一頭就扎進了我們面前的深谷,豬哥啊了一聲,跑去懸崖邊看了半天,哭喪著臉走了回來,「哎,下面明晃晃的,什麼都看不到啊。」
然後後腦勺便著了一個暴栗,「沒出息,吃面不放蔥花怎麼行。」
不,我並不同情他。
我說,這氣味來自一隻剛成年不久的狐族成員,而且是一隻罕見的銀狐,因為氣味上缺少毛髮色素原子。銀狐本身具備相當法力,能夠對人類造成相當大的傷害,氣味是在數小時之前留下的,而且從發散的程度來看,應該來自數百公里之外,阿姆斯特丹範圍內。危羅薩一定和對方有過近距離的接觸,因此導致真氣受到極大損傷。
他繼續東張西望,「我來提醒他們趕快跑路。」
因此十分鐘后,豬哥就好像一隻勤奮的小蜜蜂,摸出了他全套的攜帶型可摺疊廚具,滴滴溜溜四處活動起來,生火,架鍋,東十里打水,西十里砍柴,山澗里肥魚,密林中野菜,行動迅速有效,目標清晰明確,依我看,架勢比當獵人專業多了。雖說廚藝好不到開餐廳,隨便當個家庭煮男是沒錯的——深山野嶺里可以憑空搞出三菜一湯,嫁給他就不怕打仗了。
此時,我已經處身在第八間房,穿牆術用太多了,頭有點昏昏的。如果要正常出現在大廳,就要再穿一次回去,那樣的話,我一定會生起氣來,把人家房子拆掉的。如此進退兩難,我乾脆就不出去了,靠著門把我的耳朵一貼上,凝神運氣,開始收聽大廳里的動靜。
只有一種例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那就是當對方的命運走向,實在太過強勢的時候。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重金找來拔魯達,所為何來。要是給我的理由不夠好,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吧。
照說日本人頭腦簡單,一點不假,這樣他心通的勾當,我有事沒事,在全世界也干下不少,乃是生平所知道的最快學習法。上次在中國青城山遇到一個老道士,乘他睡覺,通了我一宿才把他腦子裡東西過個大概,另一個是少林方丈,也內存強大,不過全部是高級別的生意經,佛法半點欠奉。而眼下這位,一秒就掃描完了。順手我給他個暴栗,「靠,這麼豬頭的說法你也信?」
然而終於如願,當鼻端傳入細微氣息。
他說,這是一個死了的巡山隊員。
我聽出一腦門汗,「你們怎麼溝通的。」
我問豬哥,「現在去幹嗎?」
它陪我沉默著。良久,小爪子在我手指上輕輕一搭,要走了,輕輕說一聲,「你想見那個人,就用別人的皮囊去見吧,上天有時候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的。」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走過街道,行動那麼沉著,黑色襯衣柔軟地貼著強健的身體,他容顏如午夜青山那麼沉寂。避開一輛車子的時候,眼睛不經意向酒店裡瞟來,我身體一縮。整個人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接下來,便狠狠站起來,迎上去,一邊仔細觀察室外天色,莫打雷啊,莫打雷啊。
流浪過人間那麼多時日,一直到適才高空下墜的瞬間,我其實一直想問,生命的存在,是為了什麼?倘若是為了自己,我寧願生命不存在。
有多少人,有這樣的際遇?
大堂經理很迷惘,「是啊,醫生他怎麼樣?」
這個時候我才仔細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臉廓稜角分明,但額線圓和,毫無暴戾氣味,寒星雙目,眉毛黑秀飛揚,總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幹練的夜行衣,頭髮卻只用一根帶子亂亂地綁在身後,看人的眼神,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和真誠。人說的話,我向來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乾脆純當放屁。但是不知為什麼,這個人,我願意信任。
不出所料,戰衣果然很快應聲斷裂,樓羅娜被巨大的反推力直摔開去,閃過她跟一顆炮彈一樣的身體,趕在飛行器與大地親一嘴以前,把尾部拎住,阻那麼一阻的功夫,能量罩自后往前,流水一般包裹,將它穩穩托在空中。看了一眼樓羅娜,她在我不遠處虎視眈眈,面容如冰霜般冷峻。看來對我的行為捉摸不定,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心。
怎麼辦呢。
接下來又臭屁了一下,「嘿嘿,不過我修復治療科長期是考第一的。」
她被司機扶著上了車,依在靠椅上,花容慘淡,嬌弱無力,真是我見猶憐。捏著隱形訣我慢慢消失在空氣中,滿街嘩然,想必明天的社會新聞會頭條黑字通欄報道曰:奇異白色狐狸現身阿姆斯特丹街頭,世界動物居住環境保護再度引起世人注意。
越努力去聞,那味道就越驚心動魄,一是我亂舞了半夜,晚飯吃的一點壽司早就頂不住了,二是這燒烤料香得古怪,規模雖微,氣勢卻驚人,破空而來,一把揪住大腦里的嗅覺神經,三下五除二,饞蟲大隊聽命,立刻攻心。
靈魂兀自強大,身體從不配合。
我到這裏,忽然就知道了。
和記憶中的味道融為一體。氤氳出青翠前塵,溫柔心意。
什麼?不關我的事?只要在下願意,不要說你,連你生出來的兒子都關我的事。
自己傻笑兩聲,扭扭又把身體扭正,我把這個倒霉蛋挑著,輕輕落地了。
豬哥不說話,指指天上,拔魯達看來和他早有交代,此刻也高高飛在那裡,並不下地,接著便伸手過來,牽住我,指尖上傳來溫柔觸感,沒有一絲私心惡意。
哎呀,這門技藝很了不起啊,這是醫學啊。要說搞掉人家的記憶我也有一手,不過比較大規模,搞完以後一般智力都會隨著下降到出生前水準。當然,非人世界里最精通這方面的,就是豬哥正在找的拔魯達獸,但那是天生異能,而且通過法力修為,而豬哥?
現在,神找到了我嗎。
但面前這個人是古怪的。
來者是何方神聖?
對於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答案。
他臉色煞白。自殺的人,最煎熬的就是最後一步跨出那時刻,如果上帝悄悄規定:吞槍自殺連扣扳機十八次,跳樓之後還會彈回來兩下,我擔保自殺率下降百分之七十。
他問我。
結論就很沮喪,「到這個份上,也有一半成精了,頂風五十里一聞就聞到不是正主,我變來有個屁用。」
我又心軟起來。罷了。
既然如此,我順勢留步,假惺惺微笑道:「我在這裏等你。」那兩人後腳剛一出門,我一溜煙衝過去,發動隱形訣,貼在井上後面對他脖子猛吹風,這傢伙打了個寒噤,對著外面艷陽高照,萬里無風的天色,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
他蹲低在那司機身邊,手指按上傷處,垂著眼,輕輕問:「你是誰,和他有什麼冤讎,要對凡人下這樣的重手。」
回頭,一隻香噴噴的雞翅膀望空而來,砸在我臉上。隨著一句話,「下次別亂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我插著腰,發出丹田之氣,鬼叫鬼叫:「是我,是我,狐族的,遠來是客,怎麼茶水都沒一杯?」
聽起來夢裡沙是他老闆,而且半閻羅也認識,因此和我對峙中還順便吃了一驚,出聲吩咐樓羅娜,「他是獵人聯盟成員,絕不可讓他生出此地。」
原來這就是它們的照明用具,奢侈,奢侈啊。
太多私心,太多惡毒,太多殺意。
這句話一出來,好像用聲音點了人家死穴,樓羅娜身形一窒,猛然飄后數尺,和半閻羅並肩,低聲說:「情勢不妙,久留無益,我們趕緊回去。」
那的確是一塊很特別的水晶,特別之處在於,當藍田兄跑到水晶後面去,不曉得鼓搞了一下什麼之後,我忽然發現身邊多了一個藍田兄,正活靈活現地對著我嘆息,眨眼,嘴巴一張一張的,從口型看,好像是在講故事,凝神觀察,我想起來了,這就是我不久前剛進去山洞時候所發生的場景。難道說?
他搖搖頭,「女人,沒有。但是會有一隻犀牛撲過來,用鍋鏟敲你的頭……」
隆重推出了他鍾愛的小米。
我抱著手在一邊看,他的手指在人家頭上按來按去,又掐又摸,一時半會,我還真不知道他想干點什麼,直到豬哥把那人翻來背部朝天,然後雙手摩擦兩下,呵了口氣,猛然斜著一揮手,右掌成刀,對著那人的後腦,直斷斷劈了下去。一聲敲熟瓜似的悶響傳來,那人頭一歪,軟在地上。
連身,帶面罩和頭盔,護手,護膝,胸甲,連體靴。
豬哥對這根中指的反https://read.99csw•com應比我大多了,一看就捧腹大笑,「哈哈哈,小狐狸,你騙我。」
所以,他現在的狀態,不算穿了褲子,最多算圍了個兜擋布。
好比他鄉遇故知,好比金榜題名時,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聲飛撲出去,張開十指,對著雞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誰知變起倉促,有一個鐵叉子從我眼前輕輕巧巧伸過來,把翅膀都叉走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痛告訴我。福福大限到了。
這齣戲拍得久不久,我一無所知。重新恢復我本來意識的時候,藍田兄很悠閑地坐在我身邊,正在選檢翡翠苗苗,大約是準備來年下種,眼神專註,態度虔誠。我搖搖頭,問他,「福福呢?」
你沒跟豬哥回家呀?
我趕緊也跑出洞外,冰天雪地中,果然福福還卧在門口,頭顱無力地靠在自己爪子上,眼神定定看著我去的方向,一見人影,立刻點燃激烈火花,掙扎著便要起身,結果一見是我,瞬息又暗淡,喘息著繼續伏低。我蹲下去抱住它頭,輕輕說:「乖狗,很快就好了,很快。」
我一面盯住不遠處的半閻羅,後者表情驚疑不定,一面招呼豬哥,「你行不行。看你有點手腳發軟啊。」
問題的關鍵就是,我們需要讀取數據的這位仁兄,是個死人。
我不曉得他也可以這樣嚴厲的。
就讓福福若干年前自殺也好。
這個農民。
萬一胡亂一讀,發現原來這位主人,生前曾經想過把福福煮來當香肉鍋,那我們一眾人等,苦心孤詣搞出來如此下場,作何感想?
我正頻頻點頭,作知己狀,對方似有備而來,立刻反唇道:「如果隊長不能順利通過,即無法勝任隊中第一高手的名位,不能勝任,就該讓賢。」
小白氣死了,「你你你,我在外面作法作半天,就是為了進來看看你,你怎麼跟人類一樣小心眼?」
隨即就朝小米喊了一嗓子,「小米,會說話不。」
我不以為然,「回家去了吧。」
人們給我打來了熱水,好像有巡邏隊的醫生,檢查我的筋骨,說沒事,大概是受驚受寒,休息一下就好了。筋骨沒事,說得不錯,因為修道狐族的自我修復功能很強嘛,斷斷也就長出來了。但是急速下落與望空一摔的那個程度實在太狠,我體內氣脈走岔,一時半會,還真動彈不得。那些人小心地對待我,鋪蓋蓋得扎紮實實,一張熱毛巾蓋在我臉上,輕輕的小心的,抹去那些污塵融水。聽到輕微驚詫道:「哎,這女孩是東方人吧。」
我現出身形,怔怔看著老人。豬哥過來攜我的手,慢慢向外走去。拔魯達則不拘俗禮,原樣越窗而出,繼續在天上當它的風箏。
他認為我尊聽有恙,真的湊過嘴巴來,要大聲再複述一次,我沒好氣地一把拍開他,「去去去,搞了半天,我的任務就是王二小?」
豬哥摸摸我的頭,「看,要當好人啊,不然有得救都變沒得救。」
喂,剛才真的嘎了一聲啊。難道是大氣摩擦?
他一把抱住我的腿——管她誰的腿——將我抓下地,我拚命推他,一邊不斷去看門口,看天花排氣口,看每個廁格里的馬桶。要知道球形閃電那種東西,從什麼地方都可以進來的。小白你這個豬,你趕緊走啦。
感受到滿身筋骨的強烈震動與疼痛之前,我的神志已經開始昏迷。勉強張眼看去,這地界是瑞士吧,而且應該是瑞士海拔最高的山間,白雪皚皚,一望無際,蒼茫藍宇如深海一樣純凈,兩種最清澈的顏色,互相映照,猶如天堂。要是埋在這裏也不錯,偶爾炸屍一下,爬起來有風景看,也嚇唬不到人。
我拍拍樓羅娜,「飛行器頂上有人。」
換來他生我的氣。
老鼠天師的肚子,就好像狐狸我的尾巴,誰摸誰倒霉,就算反咬不到一口,大叫一聲跳起來是必要的。不過這一隻一定是變種,要不就智障,因為它只彈了兩下腿,居然轉身繼續睡。豬哥又好氣又好笑,乾脆拉著它尾巴在空中晃起來,好不容易把它晃醒了。那對黑黑的眼睛一亮起來,我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就讓我給你們吧,給你們死亡。徹底的,不可逆轉的,沒有輪迴,復讎,乾淨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條奈何橋會為你們存在。不可能的。
小米兩個小黑耳朵無精打采地耷拉了一下,轉轉頭看我,眼睛卻猛地跟燈泡通電一樣亮了。咿,莫非你看出來我生具慧根,可以提供一點人鼠之間的通譯服務?小米搗蒜般點頭,噌一聲跳上我的肩膀,幹嘛,你想用唇語還是腹語?知道你在跟誰打交道嗎?我,狄南美!
他頭都沒回,一邊跑一邊漫不經心地答:「我看你氣鼓鼓地跳下山去,擔心你嘛,就找你去了。」
動了愛才之心,我情不自禁蹲過去說:「哎,豬哥,我嫁給你算了。」
我倆異口同聲,問的都是這個問題。
然而他走了過來,自己動手,取下我的——不,是維羅納的面罩。
看看,真的他伸出一隻手,託了杯茶,這什麼茶啊,好像膠質似的,溫吞晃動,不透明的瑪瑙色。他點點頭,「就是瑪瑙呀,液體的,很好喝,帶點酸,加了檸檬的。」
他神色大變,「她死了?」
只有一件。
上天知道我多麼想重溫那時他手臂的溫度。
從鏡子里看,這簡直是一場烈女斗流氓的非禮戲。
視線清楚了一點。真的是一條美麗的聖伯納。不過,我也看得出它其實很老了。絕不是正在服役的犬只。它的毛皮乾枯,筋骨衰弱。
藍田半人山洞門口,一會不見,天上人間,本來是空蕩蕩一片雪地,一時三刻之間,給清理得乾乾淨淨,露出褐色的石頭地面,我眼尖,還遠遠看見山洞門口,巍巍豎起的,還有極高極寬一片水晶屏障,倒像一幅好大的布景。我將福福輕輕放下,它閉著眼,要不是探得喉間還有呼吸,我幾乎疑心它已經死了。
我過去蹲在它身邊,摸它的頭,輕聲問:「進去嗎?」
「你看我幹嘛,你不是要喝茶嗎,給你了。」
看美人是我終身愛,一看兩看,隨波逐流就到了大廳。女孩子們行動很迅速,在場地中間一字排開,站姿筆挺,各自呼吸聲綿長而輕微,個個都不是庸手。我鬼鬼祟祟也跟著往那一站,立刻被人訓了,「維羅納,你在幹什麼。」
第二因為式樣太古怪。
身後卻傳來那男人快活的聲音,「哎,狐狸小姐,來吃吧。」
我嬉笑著看著他落地,從容自若,樓羅娜身上黑色戰鬥服並無破損,看來是回古堡換了衣服了。我閑閑道:「你不是跟她有一腿,怎麼都沒去她床底下看看?」
這紙條一上,我心裏立刻一沉——我聞到了自己的味道。
那是一隻老鼠。
四周一下亮起來,哎,這種用燈光來渲染氣氛的把戲不要玩啦,是個地方就來這一套,一開一關也很費電耶。
豬哥趕緊否認:「NONONO。」一邊伸手作撫摸狀,說心不虛,也是假的。一邊摸,一邊問我,「小狐狸,你跑來這裏散心的吧,看到有藍田半人沒有?」
扮演著一隻飛碟,我瞬間就竄出去數十公里,很快落在東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別有風味,卻絕不是我此時要注意的焦點,因為在我鼻子前面,烤雞翅膀的味道強烈得可以當成悶棍打人,而我敏銳的眼睛,已經看到了一小片樹林后透來的微微火光。忍住沒直接發動雷動訣燒山開路,我躍上樹林頂,噌噌幾步越過去。然後,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團篝火熊熊燃燒。明亮可愛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長的黑色粗棍架在兩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掛了一個小鐵絲網籃,網籃里不是別的,正是數只烤成柔嫩金黃,肥油嗞嗞,火候剛剛妙到毫顛的——雞——翅——膀。
但是,我現在面前所看的衣服,實在是很震撼。
歐庫阿酒店大堂。
他橫我一眼,耶,在水晶里看起來,那眼風都特別大力啊。慢慢吞吞說道:「誰要砸你,告訴你,既然那隻狗也到極限了,我們就賭一把,要是能完成它的心愿,上天言好事,我們也鬆口氣,要是沒有,也只有算它倒霉了。」
這個理由我很喜歡。一邊聊天,豬哥一邊慢條斯理把衣服脫了,折折好,自言自語:「別弄髒了,回去又給犀牛扁到一頭包。」一邊招呼拔魯達獸,「小灰灰,遠點蹲著去,看我打架。」
比如說,他們不是人,也不是非人,而是——非人和人的雜交品種?
他閉上眼,不知在冥冥中看到什麼,五官漸漸扭曲,既猙獰,也無助,整個人似漸漸陷入恐懼深塘里,即將萬劫不復。
我歪著頭想,十分鐘,可以烤一爐雞翅,也可以拌好半盆沙拉,更可以血洗日本山口組總部。
不搭話,我搖多幾下,「快點快點,死不死?」
笑聲初初入耳,我雙手已經揮出,一道無聲無息的藍色符咒射向聲音傳來的樹枝深處,藍之祭祀訣,對修為尚淺的非人來說,已經足夠致命。但是我並沒有聽到預期中的慘叫,甚至沒有聽到來者閃避的聲音,因為我剛有動作,豬哥已經從我身後飛起一腳,把我踢得四仰八叉在樹皮上粘起。那道祭祀訣自由自在地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沒有管我,兀自呼喚著誰的名字,「小米,小米,下來吧。」
點點頭,然後呢?難道要我馬上跑出去炸一把屍?告訴你這樣行不通啦。
幾雙手把我抬下狗兒的背,我這時候知道它名字叫福福,真好聽。我在進屋的時候回頭看它,安靜地站在藍天雪山之間,平和神聖,像一尊雕像。
他怪好玩地看我一眼,「你找不到?你很會算命啊。」
我強行催動體內能量,急速活化血脈經絡,以便馬上可以自由行動。如此會給以後的修行留下很大隱患,大非上策,所謂逆天行事,必受天懲,不要以為老天爺會放了你一馬又一馬,一旦遇到狐族的千年之期,我小命嗚呼的風險就大大增加。不過,反正我也給罰得不少了,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吧。一刻過後,我一躍而起,大步流星衝出去,就在門邊,一個全身上下登山裝束的人也一頭鑽進來,和我撞個滿懷,不曉得是不是撞疼了,扶住牆壁,哀哀哭起來。
我說:「因為你老把其他獵人打傷抓來的獵物偷偷治好對吧。」
一邊又哭。
說得也有道理,我把手心給他看,他眯眼仔細觀察,「你用什麼顏料畫的?」
這麼想著,半閻羅兄弟在我面前一轉身,差點把臉貼上我的鼻子。在他瞪一眼瞪得我靈魂出竅之前,連忙點頭哈腰站開去,心裏嘀咕著,我不是還要以隊長身份對諸位訓話吧,我沒什麼文化啊,不要逼我啊,我會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大家都要去健身,美容,裸奔啊……
藍田兄弟不以為然,「有什麼好奢侈的,大的不好吃,口感太粗了,只能拿來照明嘛。」
我簡直疑心聽到了背後嘎啦一聲門響,下意識回身去看,光明仍然可見,卻似也不可及。忍住了走走回頭路是否行得通的渴望,我一個踏步向前,空間變化的感覺非常明顯,再一個踏步,陷入漸深。波動訣催動,有刻意封鎖住的空間結界被強行辟開的——這個地方有高等級修行的非人存在。
我聳聳肩,「隨便咯,反正我沒事幹。」
他的語氣很冷。我認識他其實不算久,但是總覺得知他甚深,印象中,他永遠不會這樣說話。像這樣的冷漠裡帶著壓抑的憤怒。
人類對玉的興趣,一向來很強烈。所謂黃金有價玉無價。出身好成色好,稍有來頭的,就是千金之貨,最上等的,則根本價值連城,很少在人間露眼。人們相信,玉可以辟邪,護身,招福,保命,醫病,求財……但凡大家沒有的,就靠玉來招一招,有得招當然好,萬一沒有,掛著也不是什麼壞事。
但是我不寫小說。我算命。
形體是巨大可直立的毛毛蟲狀,身體兩側對稱生長著許多對觸足,背部皮膚草綠色,質地極堅硬,腹部皮膚黑色,不斷分泌劇毒體液,頭部極小,有一對構造極為複雜的複眼,佔據了大半個腦顱,視角範圍可以看到二百七十度。
顧不得會被偵知形蹤,我急速飛升到極高的所在,一眼望去,遠處的東京城永遠閃亮,而山野間也從不寂靜。風吹草動,樹影飄搖,晝伏夜出的禽獸在黑暗中活躍異常,只是,我沒有看到發現任何跟人類有關的蹤跡。
第一因為實在太少了。
正在那裡拖住一個藝妓裙角苦苦示愛的,就是那個被我丟下過東京鐵塔,又被豬哥雷霆手搞到失憶的中年男子。他居然捲土重來了……
我握緊自己的手,忽然也跟著打了個寒噤。
死人如死硬碟。等閑讀不到。就算等閑讀到了,也沒有索引,不知地址,完全信馬由韁,逮住什麼是什麼。
我聽到了豬哥的聲音。彷彿是在哇哇大叫。
樓羅娜對我一擊得手后,並沒有要趕盡殺絕的意思,仰頭望了望我,唇邊浮出一朵縹緲的冷笑,忽然俯身下墜落,去追趕那隻已經快要息勞歸主的飛行器。去勢如流星,眨眼攆上,她在空中迅捷無倫,完全不受引力的影響,反手嘶啦一聲,脫下自己身上黑色戰衣,揮舞起來如套馬索似的,拋出去,居然兜住了飛行器的尾部,將那墜落緩了一緩,樓羅娜頭髮披散下來,力量耗費極大,臉色都慘白,看她樣子是要在上面護住飛行器緩緩下降,可惜黑色戰衣設計來並不能抵抗極高溫,紡料上燦出火星,很快也會焚燒起來,戰衣一斷裂,反彈力更大,樓羅娜不是能量充沛型戰鬥者,恐怕很快就有心無力了。我遠遠跟上,從窗戶口,看得到裏面兩個人已經昏迷過去,再搞一搞,不摔死都要在裏面憋死。我到這裏,是因為一時頑皮,人家和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怎麼就害人家喪了命。這惻隱心不起也就算了,一旦有了苗頭,就忍不住欣欣向榮,蓬勃生長,我嘆口氣,哎,自己屁股自己擦吧。一扭身體,撲了上去。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幟之下,就算完全是個不良少女的模樣,也很快有人湊上來,遲遲艾艾間為自己打開生命的另一道門。
那兩人,一下飛行器,對我如臨大敵,並未把豬哥放在眼裡,照我看這些人當獵人也當得稀鬆平常,連那麼大一隻拔魯達獸在旁邊不斷擺POSE都視若無睹,業務知識好不過關。
對於這個提法豬哥嚴肅地進行了糾正,「別胡說啊,第一我們各睡各的,第二我們兩個都不會飛,它還有點恐高。」
何況他去的地方那麼醒目,飄到空中,抬眼一望就望到了。
我氣得要昏過去,你可不可以做點有益於社會和人民的好事啊……
他鄭重其事地站將起來,對我微微一鞠躬,樣子甚是可愛,「在下,獵人聯盟的獵人噢,一隻小狐狸還是看得出來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抓你的。」
話音一落,他右手作刀勢,橫切下去,老人應聲而軟,癱倒在地上。拔魯達獸很乖地挪過來,一道灰色氣態絲線緩緩切過老人的頭顱,露出內腦,那些糾纏盤繞的恐怖記憶,就在盤根錯節的筋絡中潛藏,發作為永恆的噩夢。
看看天色有點晚了,要搗蛋得乘早。在車子發動前,我一躍而起,攀上了城牆,掠過樹梢,跳上最高處的塔尖,再順著城堡另一側出溜下去,在遇到的第一個窗戶前停下來,往裡一看,有床哎,好像是個卧室,也沒人,我就老實不客氣地閃進去了。
豬哥很好奇,把他舉起來看了一下,轉頭問我,「說什麼呀?」
這紙條上,浸染著我身上發出的獨特味道,極微弱但也極確鑿,而且,不是來自人身,是來自本形。
藍田兄看來對這個提議沒興趣,切了一聲跑了,一邊跑一邊說:「好了,賭中了,收工了,我干正事去了。」
身體動不了,腦子就只能亂轉。想我自小,就是鐵鏈拴在柱子上,也要上下爬幾次的,如今半身不遂,行動不便,體驗真是新奇。
他說,一會我們分工,我出去把那狗引出兩公里左右,讓它看不到洞口前一會要搞的名堂,而他們,就負責舞台搭建和施工,大功告成以後,第一時間給我一個暗號,我就趕緊把福福領回來,他們有一個特別的辦法,可以讓福福見到他主人最後一面,行還是不行,就看這一票了。
這玉屑發熱,意思是要我回去了。急抽身,忙撤步,跑馬流星,瞬時間就竄了回去。福福還是穩穩噹噹在我懷裡,它雖然高大,除了讓我跑起來時眼神有點受阻礙外,重量和一枚羽毛無異。我不住口地嘮叨:「乖啊,撐住啊,很快就好了,很快啊。」
後者被壓實在地上,上身光溜溜的,肌肉很不錯,遒勁結實,原先穿的衣服包裹在雙手上,而雙臂高高舉起,正緊緊掐住七毒采絲蟲醜陋的脖子,身體上雖然壓了好多隻腳,卻還有餘地極為靈活地左右騰挪,扭腰抬腿,躲避那些從蟲體上滴落的毒液,看得出他修為有素,儘管毛毛蟲滿身是毒,他扭打良久,卻始終毫髮無傷。
他搖搖頭,突然對著天空大喊一聲,「死老爹,取的什麼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給你上幾隻老鼠。」
意外之喜是,我是隊長呀,嘿嘿,長這麼大我還沒當過官呢,隊長雖然名目不驚人,也是現管嘛。我於是眉開眼笑,跟著那死人頭去到隊列前面,開始享受高人一等的樂趣。
如此前塵往事,我覺得不要跟豬哥說的好,否則他一定立時三刻抓著我脖子,去找到那群狗變回來。我怎麼找得到呢?
坐在車頂上。
簡潔明了,這人說話倒是很有效率的,話音一落,大家對錶,他剛宣布,「開始。」哄的一聲,大廳中便跟起了沙塵暴一樣,上天入地,爬樓出廳,紅粉四散,走了一光。留下我訕訕地在原地,左右看看,對半閻羅也看看,良久摸摸頭,頗尷尬地打了個哈哈,說:「我,我也去了啊。」
他溫柔地看著我,「小狐狸,你記不記得那天我們第一次見面。」
只得由她鼻尖微微一皺,無聲無息鄙夷了。
果然,半閻羅開始簡短說明,「我們有一位同事不久前在荷蘭境內執行任務,回到阿姆斯特丹時中伏,元神精氣被消耗狀況驚人,襲擊者身份不明。」
他對我這麼深入淺出的例證法不算特別買賬,摸摸鼻子反駁:「喂,給我算算命,預見預見將來,不至於檔次低到像抓蟑螂嘛……」
果然是一場大賭博。
他聳聳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機靈,程度都不低啦,哎,你來這幹嗎?」
我難得那麼耐心,慢慢問她,慢慢等她說出來,關於那條聖伯納的故事。
這是地鐵站,不過他並沒有上地鐵,從另一個出口又上了梯。我慢悠悠跟著,不擔心他會注意到我——除非他是獵人出身,不過獵人也鬥不過好狐狸。
那天,我跟豬哥回家去吃飯。一路上他都唉聲嘆氣,說這單任務雖然不算瀆職,不過還是以失敗告終,這個月的獎金又拿不到了,今天回去還要交生活費,這日子可怎麼過。他的自怨自艾一直延續到我們經過銀座,最氣派的那個夜總會門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許多人在那裡圍觀,喧嘩不已。我和豬哥都是八卦分子,興緻勃勃擠進去一看,頓時相對狂笑起來——
澄明,圓亮,柔軟,悲天憫人。
我說,我餓了。我餓了。
以僅有的意識支撐自己睜開眼。我首先看到的,是另一雙眼睛。
然後他就看到了我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一張大臉,在他周圍得意地晃來晃去。
誰回來了?拔魯達獸?
我低聲叫:「豬哥,豬哥。」這仁兄坐在我身邊,正百無聊賴發獃,聽我叫他,精神一振,好高興地問我,「有什麼好玩的。」
他是獵人啊,獵人啊,你見過東北地界上打獵的,有進山瞅到一頭熊,二話不說上去摟著敘舊的么?沒有對吧,那為什麼他要對著自己的獵物唱個大喏,打躬作揖地說:「哎,哎,求你件事兒……」
跳下來,被我一把拉住,「好久不見,在哪裡發財。」
他很認真的為這隻還沒出道的老鼠天師預定生意,「哎,你將來討厭誰,要去人家家裡挖牆打洞,亂髮聲響,記得找小米啊,給你打八折。」
我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到,我不可能在這裏傻乎乎站太久,方才看天色,四際已經隱約有風雷震動,這家酒店很可愛,門口的侍者都是帥哥,我可不希望一眨眼的功夫,給兩個大霹靂打成塌方煤礦一樣。
妥協之後,他就交代了一下方才的來龍去脈,說他越過兩個山樑,想到小米棲息的地方去看看它回去沒有,結果在路上發現奇特的大面積植物死亡現象,表明七毒采絲蟲就在附近。這種生物無論在人界還是非人界,都屬於反派分子,而且反得很徹底,一旦來到人類聚居地的附近,往往意味著相當恐怖的故事將要發生。他沿著植物死亡的痕迹追蹤上去,果然把那傢伙逮個正著,本來很快就該解決的,但毛毛蟲跟黃鼠狼一樣,一個愛亂吐口水,一個愛亂放屁,都於周圍環境不大相宜,他只好堅持不懈地掐住蟲脖子,翻翻滾滾找地方下重手。直到我英明神武地從天而降……
而以我的經驗看來,全世界的富貴中人,尤其在亞洲一帶的神秘大人物中,身世乾淨的,實在鳳毛麟角。
豬哥的確訓練有素,但一定沒有經過不呼吸的訓練法,我一見樓羅娜使出這招絕的,就懶得理半閻羅了,剛想撲上去接手,結果……不需要……
它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是自然的規律演化,油盡燈枯。剛剛我在它背上已經感覺到,以正常的情況來說,它的壽數,很久以前便耗得乾淨。
豬哥撓頭,「他們就是喜歡天寒地凍啊,怪了,難道聽錯了?」
拍拍我,「小狐狸,你在幹嗎呀?我在那邊山上,老遠就看到你了。」
不確定結果的等待,一秒有一生那麼長。
但是我沒有如願。
本來以為只有狐狸愛管閑事,原來拔魯達也有當八婆的潛質,它不知怎麼就知道我在撒謊了,很不高興地又扭了幾下,從一團棉花糖變成一根豎起來的東西,仔細一看,這是中指啊。我說,你長進快啊,都學會用行為藝術罵人了哦。
如此,我便懶懶也跟著美人戰士們走了下去,一邊走一邊和人比身材,嗯,維羅納胸部驕人,腿就稍微短了一點,肩膀圓,但手指也圓,跟蘿蔔似的,咿,左邊這個是不是亞洲人,黑眼睛呢,腰身一握,當真步步生蓮啊。
下山以前,豬哥問我要不要去他家做客,我那時候還沒有穿上外套,粉|嫩肌膚,玲瓏曲線,一大半都在餐風飲露,一個男人在這種狀態下邀我回家,通常都是被我揍得四肢癱軟,五體不支的前奏。即使豬哥似乎也並非例外,看他眼睛多麼綠油油。不過他很快就自己打破了自己的桃色幻想,說道:「哎,不行,你這個樣子去我家,進門就要倒大霉。」
我印象中,孫悟空就是騎在一朵雲上,東張西望,眉開眼笑的一隻猴子。而現在我頭頂上那位,除了不是猴子以外,其他條件都符合。豬哥啊,你怎麼會跑來這裏的?
在地鐵通道里我溜達,看中一個算命師拉開的攤子,那上面掛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無敵四個字,雖然算命師本人不過是個混混,那四個字卻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書法家之手。
不錯,它死了。
總是有那麼討厭的東西存在,令我脾氣不好。
他沒好氣甩開我,「什麼話,昨天早上才分開。」
在街上胡搞了這麼一陣,忽然眼角一瞥,數十米外,堵成一砣的歐庫阿酒店門口,危羅薩出來了。她竟然這麼快就可以恢復意識,雖然神情委頓,疲倦不堪,跟方才走進酒店時判若兩人,但凡人對自己身體失去控制后,都會維持一段植物人的狀態,絕對不可能自行行動。我想起剛才那道在她體內生髮的能量,實在蹊蹺,而蹊蹺就是樂趣本原,因此,我決定跟上她。
即使是修行者的世界里,無論掌握多少強身健體,頤養不老的法門,都鬥不過自然循環的規律,唯一的例外,是它對某樣東西的渴望和期盼實在太過強烈,才能使一具消耗到達頂峰的身體,勉強包圍住那顆跳躍的靈魂。
我一瞪眼,好勝心起,「什麼?有女人要撲過來用指甲抓我嗎?」
為什麼旁邊蹲了那麼多隻拔魯達?
當我們執著于某一樣東西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人在冥冥中,當我們是瘋子呢?
我蹲下去看他還在那裡哆哆嗦嗦裝嬌嫩,乾脆掐住他人中使勁一掐,他嗷嗷就叫出來了。望著我在地上縮成一團,不時抹自己眼睛。哎,抹你個頭啊,老娘屁股已經長回去了。我說:「這女人是誰啊?」
一邊說就一邊走出來。從洞的深處。
小白來了。
眼眶裡熱起來。一片蒸騰水霧。趁一聳肩拋下小米,自己快手擦了。
搖頭就嘆息起來,「養老婆難,養犀牛更難啊,早知道我該養養老婆算了。」
小米在。
我終於醒悟過來,為什麼豬哥一直冒生命危險掐住它的脖子,而不是進行正面戰鬥了。我竟然忘記了,七毒采絲蟲身上最有威懾力的東西,不是身上分泌的體液,而是唾沫。比世界上最厲害的蛇毒還要強烈上萬倍,只要有一滴掉落在地上,方圓數十米就跟噴發了火山一樣,會塌陷入地,形成具備強大腐蝕力的巨型沼澤,任何東西掉進去,都會被分解成分子狀態。
縱然是這樣痴心抵死的挂念,敵不過生老病死的法輪。
危羅薩。一定是從危羅薩身上得來。
他笑起來,真的也化了原形。兩隻狐狸相親相愛地依偎在鏡子里,毛皮摩擦,也是樂趣。我絮絮告訴他離開狐山後諸多奇遇,小心地隱藏了一切過於血腥暴力的部分,他則忙著給我檢查毛髮有無受損,是否需要全身焗油,或問有沒有誰我自己打之不過,需要搬動他去海扁報仇。我們各說各的,各不入耳,各自心裏,滾油一樣熬煎。十分鐘轉瞬即逝,小白法力雖強,也不能上抗天威,他戀戀地看著我,柔聲說:「乖,好好在人間自己玩,我會永遠保護你。」
豬哥把它捧著。
看來這是一隻喜歡靜修的老鼠,嘈雜塵世里有這般志氣,不由得我不表達敬佩,表達畢,我才想起問它,幹嘛在這裏。
我停下笑,瞪大眼睛,一腳踩在他手上,「不許睡。」
我泄氣地抓住,繼續吃,一邊含糊地問:「你怎麼知道?」
那個被我一腳踢出去,這會兒應該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輕男人,四肢俱全,毫髮無損,雄赳赳氣昂昂竄了回來,正在我背後吹鬍子瞪眼。
既然要玩,不如索性玩大點。我將自己身形平面化,從第八間房的門縫下飄出去,貼著走廊欄杆向下看,還好,冒險成功,大家都在作亂犯上,沒有人注意樓上動靜,我於是猛吹一口氣把自己吹脹——跟殺豬那個手續差不多,頭髮撩撩,衣服整整,在被人先喝破行藏前,我大笑三聲,似足舞台上奸角,大聲說:「誰說我不能勝任隊長之位?」
然而有吃萬事足,管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聖。我滿足地靠在樹上,津津有味享受起來。
豬哥瞪起他的眼睛,對我嚴肅地說:「才怪,我家有隻犀牛,食量可大了,而且挑剔得要命,過得跟小資似的。」
「狄南美。」
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恰是我手上照片的放大真人版,她一眼見到我,立刻張嘴,意圖尖叫,要說人那麼多,個個遇怪事都來這手,難怪偉大藝術家幾百年才出一個,要有創意,有創意懂不?
我蹲下來看他忙得不亦樂乎,火旺,水滾,雞精西紅柿入湯吊味,面熟過冷水,再調和湯麵。我聞著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踴躍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攔住,只見豬哥摸著自己鬍子拉雜的下巴,如愛因斯坦做數學題一樣若有所思,對著鍋中面尊頭猛點,半晌大叫一聲,「對了!」我給他這樣的驚風火扯嚇了一跳,剛要出聲抱怨,他腳一點,躍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樹枝,整個人借勢盪出,瞬間已在數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無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回蕩著泰山式的O-LE-O叫喊。
既然給我看準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陣還是熱油鍋,說要吃就要吃,誰攔著我打誰。把袖子挽了兩挽,我埋頭追著心目中的烤雞翅膀而去,半空中彈跳起伏,速度快若閃電,由於過於興奮,整個腦袋還閃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著,此時出門看天,就會馬上大吼一聲,「老婆,出門來看飛碟。」
大小是一樣的,布置設計也差不多。我仔細檢查一遍,沒有任何異樣,再穿過下一堵牆,驚喜也缺缺,走過幾間就可以得出結論,這麼一排過去,都是這種宿舍式的居所設計了。嘖嘖,這可真像百花樓啊。不過住的都是母老虎,吃不到看不得罷了。
說是說高人一等,其實我在這眾紅粉鬥士里,是最矮的一個。事情如此古怪,我決定要對自己生命負責,少託大一點,走出隊列的時候,我裝作整理頭盔下的頭髮,將手一抬,掠過身邊那高挑女子露在面罩外的眼角方寸肌膚。在接觸的一瞬間,她便似已驚覺,身板極微妙一側,乾脆利落閃過,隨即重新站直,電光石火,快不可言,我心裏一驚,忽然感覺自己那樣隨意出手就打倒維羅納,說不定完全是走狗屎運。不過,我畢竟是通靈之狐,就憑藉著指尖得到的一絲溫https://read.99csw.com膩,遊絲半點的情緒連線到我腦海,轟隆隆是數句惡毒咒罵:「維羅納,遲早要你不得好死。只要半閻羅不再保護你,你就會死得很慘……」
隨著這傢伙話音一落,從大廳東頭的入口處,兩個身穿白色侍應服的男子,將一輛酒店中常見的餐車緩緩推了進來,餐車上蓋著一層白布。一直推到面前,半閻羅將白布輕輕揭下,只見上面一個好大的金屬盤子,盤子中均勻地擺了幾十條ph試紙一樣的紙條。
但我堅持原則,「差不多啦。」
非常小的老鼠,黑溜溜的,小耳朵,尾巴擺來擺去。看樣子在睡覺,身體蜷成一團,豬哥把它從自己胸口端出來,小心翼翼的,還用兩個手指頭擋住它閉上的眼睛,一邊對我說:「喏,它不怕吵,但是很怕光,一亮就醒了。」
他回答著,慢慢遠去,「穿上戰衣,快點出來,別又是最後一個。」
屋子裡的人紛紛搶出去,聲聲呼喚:「福福,福福,你怎麼樣。」
我一聲嘆息。
或者不知道,否則我這會已經送醫院急救了吧。
豬哥聳聳肩,「它不會。」
他翻著白眼,猛然我手指一松,哇,好看啊,那張臉瞬間血色褪盡,嘴唇都是灰的。我一垂手又抓住了,「快點說,到底死不死?」
豬頭一出,誰與爭鋒。立刻就有回應,兩個慢吞吞,特別嘶啞,特別遲鈍,好像很久不說話那樣的聲音,在竊竊討論道:「哎,誰叫豬頭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不願意走。當然走也沒地方可去。這次來東京,是風聞日本最著名的兩個風水堪輿師受邀來訪,為大財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結果一個浪得虛名,招搖撞騙,我一氣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丟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時間,另一個倒是有幾把刷子,但質量都不好,隨便看看也就技窮。說起來,下狐山數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尋訪通靈與先知,收穫還是不小。等閑天橋上的算命先生,還是可以打翻幾個的。
在城堡中不知不覺,竟然廝混了整夜,又是一個大白天。碧空之下,飛著一隻粉紅色的圓形飛行器,裏面坐了一個駕駛員,三個穿黑色戰鬥衣的美女,彼此不交一語,各自發獃。
看了一會,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豬哥沒錯是在大打出手,而且額頭上青筋暴露,耳朵紅熱得可以點香煙,但從他的氣息情況來看,他分明還遊刃有餘,完全可以奮起神威,三五十招內將該可惡的毛毛蟲打得四分五裂。他留情作甚?難道想招安?這玩意招不得,招了要倒大霉啊。
既然他還有聲音可以發出,那就表示沒死,既然他沒死,我心口上一團大石就下了地,石頭下了地,隨之而蒸騰起的,就是勃然大怒。為什麼?因為我剛才竟然給嚇壞了!我,我給嚇壞了呀。
深得假公濟私之三昧啊,要偏私之時,表面上看起來一定要大義凜然,才是高手所為啊。
我悄悄問豬哥,「你讓它給你找情報?」
我吐出一口氣,問:「好,我能做什麼?」
我搖搖頭,「我說你的褲子。」
豬哥皺起眉,半天才搖搖頭,「剛才那小姑娘,戰鬥手法很奇怪,倒像是非人一般,娘胎中帶來的法門。但她又分明是人啊。」
我誠懇地望著她,「真的。」
可惜我打錯了如意算盤,那推力極大,沛然如山,門還是一寸寸在開了。
我森然盯住他,冷冷答:「我是誰你別管了,不過告訴你,你要是繼續跟藍田半人過不去,就是和我過不去。和我過不去……」為了讓我的威脅顯得更加有聲勢,我念了一個超級藍色祭祀訣,無數道閃電從我七竅之中,放煙花一樣飛上半空,發出極為響亮的爆炸聲,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把注意力集中到我這邊,接下來我才念出下面的台詞,「就殺無赦!」
他冰冷的手指撫摸過維羅納的臉,低聲說道:「真委屈你了。」
創造出如此濃稠堅硬的寂寞,的確很需要靈感。
我很意外,「居然已經有女人願意嫁給你?」
輸人不輸陣,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還口:「你幹嗎搶我雞翅膀?」
危羅薩的淚腺很乾,想她如此嬌貴,流淚的機會是很少的,即使受了委屈,妝容和面子又該怎麼辦呢,能忍了便忍了吧。但是我管那麼多做什麼。我傷了心了。
嘆口氣,我問藍田兄:「現在怎麼樣?」
他正在切蘑菇,一隻手掌當砧板,一隻手掌當菜刀,慢條斯理地。聽了我那麼驚人的表白也毫不動容,兀自專心致志幹活,一邊說:「行啊,不過要問一下我們家管家的才行。」
這股撲面而來的能量,第一極強,第二相當古怪,其中居然繚繞有形黑色煙霧,不知從何而來,鼻端一嗅,還能嗅到這煙霧的奇特味道,令人聯想起以香料重重填塞捆綁起的木乃伊。我穩定心神,以風動訣形成周身防護圈,伺機反擊,百忙中想起身邊還有個豬哥,不由一驚,忙回頭望去。
天下哪裡有什麼地方,我不能進去的?
還沒交差?你這兩天都在搞什麼?他沒所謂地擺擺手,「交差有什麼好緊張的,我看小灰灰從來沒出來玩過,我帶他到處走走唄。」
這麼新鮮。哎,我可不可以順便蹭一次免費服務,給我也拔拔,他翻了個身,困意朦朧,「不要啦,我還嫌自己記憶少……連我媽的樣子都不記得。」喃喃聲中,真的睡著了。
主題就主題。嗯,其實也沒什麼嘛,不就是你自己悄悄跑去懸崖底部拔魯達的聚集地,跟它們首領縱橫連合,以身家性命擔保,豬哥一定不會給它們帶來任何壞影響,要它們幫豬哥一把嗎?
聲音很細微,卻在耳邊字字清晰。異常嚴厲。
舞池中有人兜售搖|頭|丸,長相清秀的年輕女孩仰頭吞咽下大劑量的數片,臉上浮現詭異的痴醉神情。音樂強勁噪鬧如撒旦的鼓。她開始瘋狂扭動,傻笑著,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提到人工兩個字,藍田兄的智商有點復甦的跡象,猛一拍我,「你是狐族的?」
這個其實不用找小米,我自己也可以猜到,不過接下來聽到的內容的確令我產生了相當的震驚,因為以我對人類的了解和成見,我從前不認識任何一個人,值得老鼠天師付出這樣徹底的代價。
他晃了晃手腕,看表,「哇,快六點了,我要趕快去找拔魯達獸啊。」
豬哥抓住一根樹枝在空中晃蕩,想了想,「有道理哦,不過,我還是去看看的好。」
我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興味索然。這一切無緣無故,無因無果,完全像場大夢無覺。
這番解釋簡潔明了,還不乏有趣之處,足見此人口才甚好,獵人混不下去了可以去當說書先生。豬哥對我的評價深以為然,頻頻點頭,貌甚得意。不過,我還有個疑問:「有一段時間,你怎麼一點氣息都沒有散發出來,難道你在裝死?」
我倒掛在那個洞那裡,搞定駕駛員說時遲那時快,其實不過電光石火間。這當兒風羅魅不愧訓練有素,已經迅速向我撲來,說到此處我岔開一下話題,彙報一點經驗之談:諸位在家看碟的時候啊,千萬莫要倒立著看啊,光影顛倒,頭腳位置混亂久了,對人生觀會有非常不良的衝擊……
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我很難得的,心裏有點緊張,因為我很怕他拒絕我。如果他說,不行,你自己去玩吧,那我去玩什麼呢?我唯一的選擇是回到古堡去血洗粉雄聯盟,或者被粉雄聯盟血洗。再之後呢,一想到之後的之後的之後該怎麼辦,我就頭皮發麻。
如此再三之後,我已經樂得捧腹大笑,而司機接近抓狂,顯然最倒霉的是危羅薩,她如果是中國人,一定早就開始朝東亂拜,念叨自己時運低了。現在她就縮在車子一角,整個人簌簌發抖。相信她受驚不淺。
聲音低微,但清晰入耳。它明明是會說話的。為什麼要瞞著豬哥。
看到面前這包裹在玉石中的人,聯想到之前那城堡中半閻羅對此次任務的說明,我當然立刻已經明白,是什麼人設了結界在此棲息居住。
照我的脾氣,我應該當場踢出無影十八腳,踢得他全身粉碎性骨折才對。怪的是,他一露面的工夫,我已經不生氣了。那感覺讓我依稀回憶起,很久以前,我娘總要惹出無數亂子等我收場,那時候,她永遠露出一張沒心沒肺的臉,無辜地看著我嗨喲嗨喲,大擦屁屁。
不承認也沒有用。我嘀嘀咕咕的。豬哥拍拍我,重複了兩次由衷的感激之情,實在禮數周到。我忍不住想起那一年,明明是我一時衝動,救了在卡車下險些被撞倒的太婆,結局卻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跑來圍毆我,非要我賠一大筆醫藥費。不說我該不該賠,我上什麼地方找錢去?出狐山十年我難得做一次好事,居然遭遇這樣狗屎的下場。天都不容啊。
啊,要考試?討厭,我不喜歡考試……
從他懷裡。
這會它的唾沫已經噴出,在空中飛濺,眼看一秒鐘之內,就要沾染到豬哥身上,我大叫一聲,身形一動,剛要撲過去把豬哥攜走,他卻在我眼前一花,不見了,我和毛毛蟲雙雙看天,只見滿天星辰,風色絕美,毛毛蟲最後一秒鐘看到這麼好的景色,大約死也不冤了。
我捧腹狂笑,四周人顧我以目,不知不覺,豬哥就把我帶到了一個高級住宅區裏面,在一棟好大的宅子面前停下腳步來,宅子門口有全副武裝的警衛,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他一點不在乎人家態度,笑嘻嘻道:「警衛先生你好,麻煩通報一下你們家主人,說獵人聯盟完成任務,來交接獵物了。」
結果被白了一眼,「小狐狸你腦子進水啊,藍田半人能抓嗎,一出去全世界發神經,石頭泥巴都拿來變寶石,不用多久就累死了。」
渾身雪白,融入皎潔山色之中,高大而英武。
我站在一邊,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低聲說:「你真要把拔魯達交出去?」
小米繞了兩圈,跑將回來,扯扯豬哥的褲腳,後者便蹲下,很好脾氣問:「小米你要對我說什麼?」
我乾笑兩聲,把臉轉過去。那聲本能的否認扎在嗓子眼裡,痒痒的。吞不下,吐不出。是生鐵化的魚刺。小米噌噌噌爬上了樹來,在我身邊坐下,上午的陽光撒下來,在我的肩膀上,在它尾巴上。世界的表面,看起來毫無陰影,背後的悲歡,卻足以致命。
關上門,我謹慎地等了一刻,以防萬一樓下那位男丁發花痴追將上來,直到四周靜悄悄的,看來都走空了。我把維羅納從床底拖出來,小姑娘睡得挺香,哈喇子都流出來了。比較起方才那群通體結霜的剽悍女,她看起來真的最有人情味,換了我是男人,我也愛她。
我鬆了一口長氣。雖說不如拔魯達那麼直截了當的厲害,他是否作偽,還是一清如水的。為了確保萬一,我還轉頭去看看了旁邊那坨仁兄,它又成棉花糖了,在做自己編的古怪廣播體操,毫無異議。
烤雞翅膀?
一把抓住它,我把耳朵湊上小米的肚子,聚精會神聽了起來。
我張望了一下,雞翅膀已經徹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還見功力,骨頭啃碎不說,渣渣都沒吐出半點,果然是鐵嘴銅牙。失望地嘆口氣,我說:「我聞到雞翅膀香,來找吃的。你呢。」
我在不遠處,靜靜看他的神色。安詳甜美,酣暢淋漓,真的一瞬間就沉入了夢鄉。能夠如此無憂無慮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覺的人,想必是沒做過什麼虧心事的。念頭轉到這裏,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做什麼好夢嗎。
他一副臉都要笑爛了的樣子,哼,一看就是意亂情迷,色急攻心,想我剛才發祭祀訣是亂髮的么,我靈敏的感應告訴我那個樹杈上有妖氣。哼,本來看他也是個好小夥子,原來面對美人計——美妖計,也不堪一擊啊。
福福就停在山洞前。凝視那黑暗,尾巴輕輕搖動。它身體不停顫抖,我猜是因為冷,也可能是因為焦灼。
以疑忌謹慎聞名于非人界的老鼠天師,尤其我面前這一隻天賦異稟的不世出精英分子,為了取信於拔魯達,竟然願意呈上自己身家性命,任彼等開顱破腦,檢視腦海深處所思所想,無論多麼爐火純青的撒謊者,都逃不過這釜底抽薪的一關,只要裏面有半點不可告人,拔魯達們不顧而去,當場就要橫屍荒野。摸摸它的顱圓頂部,以修道者敏銳的指尖,我感覺到那介在生死間的一條法力切割線。
這真的是間卧室,四牆淡紫金色綢幔,中心一張鐵床,被褥一色雪白,進門左右貼牆有一個很大的衣櫃,也是雪白的。角落裡隱藏著一扇小小的門,推開看,是個非常迷你的洗手間,整牆鑲鏡,三層水晶洗手台上滿滿放著化妝品,顯然是女孩子的房間。
瞬息之間,她長身而起,單手貼上飛行器頂壁,整個人便貼了上去,頂壁上有一個直徑十五厘米左右的觀望口,鑲嵌著顏色奇特的玻璃,從硬度看,絕不遜色于鋼鐵,結果被她一拳打成齏粉,駕駛員也沒敢出聲勸阻,看來是個小角色——也或者對公家東西不心疼,接下來,樓羅娜整個人靠近那觀望口,忽然身體彎曲,骨架彷彿可以摺疊一般,二折四折,成了很小一個人頭塊,一聳,從那洞口出去了。數千米高空中猛然灌進來的狂暴風聲,也擋不住她冷冷的一聲召喚:「你上來,看看這裡有沒有人。」
人間七百年,是一場長長夢魘。時間流動那麼慢,思念等待著一切機會切割我的身體,在血淋淋五臟六腑上大把撒鹽。而且還是粗鹽,那誰,我問候你祖宗十八代呀。
我忍不住抱住豬哥手臂。他身體堅如磐石,我們一明一暗沉默,長久地注視著那崩潰下去的人。良久,豬哥輕輕掙開我,走去打開那扇大窗,窗外是寂靜的庭院,他探出身,對空中吹了聲口哨,拔魯達獸跟只風箏似的一頭栽下來,趴在窗子外對里看。豬哥把它牽到室內,老人抬起頭來,滿面掩飾不住的狂熱喜色,似苦修者看到自己的天堂近在咫尺,顫巍巍兩隻手伸出來,嘴唇顫抖不已。
他瞪我一眼,「怎麼逮?」
一條溫和的狗,不懂得用長嚎來表達自己深沉的悲痛,但在低首嗚咽的聲音里,絕望濃厚得像一團生鐵,每個聽到的人,心上都那麼沉。
藍田兄看我一眼,「你從外面來的。」
失去主人,它似乎也再沒有活下去的意志,整日孤獨地奔跑在雪地里,不願意吃東西,也不願意歇息下來,每天都回到主人遇難的地方,在那裡靜靜坐著,凝望自己曾朝夕相伴的人。
我點點頭。幹嘛吊這裏。
豬哥吃飽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著呵欠,「很有用的啦,它們會消除記憶的嘛,好多笨蛋人類,被不快樂的記憶困擾,希望可以解脫,就委託獵人去找拔魯達獸了。」
豬哥乾笑著摸摸鼻子,「你怎麼曉得,嘿嘿,每次治好它們它們就溜掉了……」
靜靜擁抱了一刻,半閻羅把我放開,向樓梯方向輕輕一推,「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追查那氣味的來源了。」
下一秒鐘,他接替我扮演飛碟的角色,慘叫著整個人衝天而起,屁股朝天飛過偌大一個山樑,消失在遠處幽深的陰影里。
他一下很英明神武,「喏,先叫藍田半人跑路,換地方住吧。我呢,該趕回東京去交差了。」
雖說這位仁兄死了,記憶體卻並沒有損壞,只是需要合適的能量衝擊加以激活而已,因此,我就負責將元神進入他的身體,開動那部僵化停頓很久的機器,以我的經驗,此刻反映出來的記憶,通常是他一生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我希望那是好事,即使和福福無關,千萬千萬,是開心事。讓福福見到夢寐以求的笑臉,安然下世吧。
結束停當,開門,走出去。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來了,也沒聽人念過。每一個字,音節上都帶著鋒利的齒輪,一點點切割著我的記憶。我皺皺眉頭,聽到他說:「好名字啊,不像我。」
躲好了,山谷中風陣陣如九萬里長箭作嘯,猛然間凜厲,我忽然頭頂莫名一冷,抬頭看,一陣灰濛濛的霧氣,有質量一般,在低空處自由自在變化著形體,向那深谷上慢吞吞飄去,它變得好啊,一下子是一砣巴巴,一下子是兩砣……忽然聽到身邊豬哥以非常微弱的聲音,無限神往地說:「哎,變得好俊的饅頭啊……」靠,他比我餓得厲害。
多半是站錯地方了,我連忙左右看,發現大家腰上都有一個小小的牌子,黑色,上面有數字,W1,W2……哦,原來按數字站的,我身上配的是W0,看來是站第一,趕緊跑過去,結果又被人拽出來,我沒好氣地去看那個人,心想臭小子,你敢再動我一下,我拔光你全身的毛擺上屋頂做風鴨,結果一照面,心裏悚然一驚。
這家系出協和集團的五星酒店,距離凡·高博物館咫尺之遙,向來是秦禮的最愛,大凡族人聚會,都慣例下榻於此。以小秦的個性,看到燈光噴泉的水他都想著成本和收益的比例,藝術於他,不過一團團基因突變的金子。所以我一直懷疑,他對凡·高博物館如此感興趣的原因,不過是想某天扮演通天大盜的興緻來時,就近去干一票大的。
指名道姓只叫豬哥,意思是要我在這裏自己玩一會?不過我狄南美滿世界胡鬧,任你什麼深宅大院,豪富世家,都只是我家後花園耳,正要發作,忽然聽見耳朵里一線細音,輕輕在告訴我,「別打草驚蛇,悄悄跟上。」分明是豬哥啊,他居然也會聚氣成音這一手?再看他臉,哇,憋得跟豬肝那麼紅,看來功夫不過關啊。
這麼古老的法術,我怎麼就忘記了。
但是思念如此刻骨。
他堵上了樓羅娜。
搖搖擺擺下了樓,我氣定神閑往諸位面前一站,掃視一眼,看到很多詫異到出水的眼神,然後劈手從面前一人那裡搶過那張帶有氣味的試紙,慢騰騰地說出一番話來。
我心裏一熱,明明四周山色蒸騰,無人窺視,我也掩飾似的,嚷嚷起來,「有沒有你那麼笨的,我會跳就不怕摔嘛。」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示意那兩個侍衛,將金屬盤子托到各人面前,人手一條,再繼續道:「紙條上是從那位同事身上提取到的氣味分子,諸位在一小時以內,要分辨出它的本主來源,並給出針對性的機能恢復意見。」
他手裡停了停,過一刻答:「去了。」
但是我對他的戰鬥風格也不表支持啊。嚴格來說,那壓根不是戰鬥,那是抽風。
這自然是豬哥回來了,哪裡找來的野蔥,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蓋面和湯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戲的一把琴,絲絲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錦上添花,我埋頭猛吃,一邊含含糊糊問他,「你蹲個點也這麼講究啊。」
一個急剎。靠邊,司機把頭伸出來了,到處看,我無辜地在車頂望著他,忘記自己施了隱形咒,還對人家做鬼臉,浪費了頗多臉部的肌肉能量。那老實人今天憑空挨打,又憑空被嚇唬,納悶得要命,撓撓頭鑽回去了,我隱約聽到他對危羅薩報告:「小姐,沒有任何東西。」
我兀自看得不亦樂乎,餘光也注意到各個門內都已經湧出了人,一色是黑色戰鬥衣,從體形看,全部是女孩子,就身材而言,隨便哪個都可以與世界小姐爭一雌長。她們鴉雀無聲地魚貫經過我身邊,下樓而去。我嘖嘖稱奇,硬是給蒙了一頭霧水,忍不住要摸出水晶球或塔羅牌要不幹脆找兩根筷子起一卦看看究竟,轉念一想,算了吧,這個世界上有趣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逮到一件就要玩到死才行,一旦明見萬里了,我天長地久的日子可怎麼打發。
藍田半人和玉的關係,就好像我們和水稻的關係。
我對這句正經話很不待見,「胡說,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樹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結了紅紅白白的果實,「喏,吃那些不行嗎?」他冷靜地糾正我,「我在說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
他驚歸驚,過半天定了神,回答得倒很有骨氣,「不關你的事。」
救護車轉瞬到了門口。醫生搶進來,給傷者做基本穩定護理,揭開衣服聽心跳脈搏,尋找傷處,忽然一怔。以責怪的語氣對旁邊的大堂經理說:「你打的電話?」
被妖狐所殺戮的人類,是寂滅的煙塵了。
上身,在法力足夠的修行者那裡,和人類換衣服的原理是一樣的。宿主的全部意識都閉合。代之以寄主的靈魂控制。而神經肌肉,血管體液,無非一樣運行。換句話說,就像在電腦里換個主板。
我緊緊跟上,那些吃驚的人們也隨後而來,但福福的速度竟然快如奔馬,數分鐘間,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被甩到了遙遠的後面,互相嘶喊著拿雪橇車啊,滑雪裝備啊,無可奈何地消逝在我回頭一望的眼帘里。
在門外等一刻,轉進去。她果然在補妝。
我含淚看著他,依我脾氣,實在很想衝上去打架,不過這樣做給白棄知道,一定會被罵得頭殼冰凍——雖然他在千萬里之遠,對我還是很有威懾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轉身就要走了。
他懶洋洋翻身坐下,靠著一棵樹打哈欠,「我在這裏蹲點,等一隻拔魯達獸。」
駕駛員一被搞翻,飛行器就開始失去控制,我爬出頂壁的時候,腳下那勞什子已經在以失去控制的速度急速下墜,與大氣層的摩擦帶來一串串璀璨火花,周圍空氣升溫,風聲獵獵。大約在十五秒之內,我們就會同生共死地一頭栽在地球上某個地方。隨著轟隆一聲巨響,變成一團炭烤叫化肉,不挑剔的野人,說不定會有剝皮試味的慾望。我當然記得我其實很拉風的會飛,問題是在飛起來以前,我面前還有個小妞,正很冷酷地看著我。而且,很穩當。
今年大概是國際空投年,所以一頓飯的功夫之間,才會有那麼多的人接二連三從天上跑下來。算我在內,這都第三批了。那架粉紅色飛行器在我眼角一掠過,停在數十米外,須臾便聽到半閻羅那個古怪的死人聲音,隨他身形由遠而近,陰森森道:「你是誰,你把維羅納怎麼樣了?」
算命是我本能,也漸成為嗜好。會來求乞命運指引的人,沒有幾個快活,往往連順遂都談不上,望著他們愁眉不展的音容,我有時候會因惡意而快意。尤其是,當我明明能夠伸手挽回那向深淵里傾倒的前景,卻只是微笑著看人走開的時候。
豬哥臉有惻隱之色,慢慢蹲下去,對老人說:「你作過的孽,是不是應該幫你解脫,我不能判斷,不過,它可以判斷。」
混到這一步,我知道已經要穿幫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話也不能說是純誇張,但你說別了兩小時,回頭就能穿牆,大抵是過分了一點。何況以半閻羅的精明和對維羅納的關心程度,回頭一定會上房間去查看蹊蹺,床下那個掩護結界,萬萬瞞不了高手。
他使勁搖頭,跳到樹上去到處張望,「不會的,我每次來,小米都會一直跟著我,直到我離開。」
可是,也滿懷遺憾焦灼。鋪天蓋地的期待渴望,不甘心。
我白他一眼,「不用,我自己會。」
不顧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來放開腳步,跟一道疾風似的,在方圓一公里的面積內做了一個地毯式搜尋,結果不要說烤雞翅,連生雞屁股都沒找到半隻。但狄南美髮起飈來,怎麼也不會一無所獲,就在我靠近東北角的時候,那香味驀然間大為鮮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我的手指繞上她的脖子,所有經脈都在瞬間閉鎖。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一股反抗能量一觸即逝,這絕代佳人竟是會家子。要不是她對我毫無防備,一襲即得手,說不定還要花些功夫。奇了,是什麼來歷?
他拍拍我的臉,「南美?南美?」
我吃了一驚。
豬哥看來也認為這地方符合他的作戰要求,因此這邊一觸地,那邊便立刻借勢一個魚躍彈跳起來,情勢頓轉,毛毛蟲偌大一個身子,硬生生被壓下去了,果然人蟲組合的體|位有更多變化……豬哥對我的胡言橫了一眼,雙手鬆開毛毛蟲脖子,一腳踹出去,七毒采絲蟲被蹬出好遠,回身張牙舞爪再度撲上,嘖嘖,這玩意跑步的樣子可真夠難看的,關鍵是體力又不好,一邊跑吧,嘴裏還一邊吐出大量綠色的泡沫……
抱著這麼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一點吃完閃人的罪惡感都沒有,快快活活地追了過去,半飛半跳好一陣子,忽然醒過神來,無論豬哥多麼厲害,他的陸地速度都不可能超過我,按常規來說,我早就應該逮到他了,但是方圓一公里內,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人類修行者獨有的氣息。
啪的一聲。
衣櫃里,當然應該有衣服。
藍田兄嘆口氣,「說來聽聽而已,你別當真,其實是不行的。最多可以保住他身體不腐爛,容貌不變。他是在雪中凍餓之餘,失血過多而死的,」搖搖頭,很惆悵的樣子,「就算請來神演,也沒有辦法救。」
答案是沒有。
定下神發現豬哥沒有生命危險,我就放心了,在一邊抱起手臂看熱鬧,要不是剛才跑路跑累了,真想跑回城裡去買包瓜子嗑嗑。
趁沒太多人注意,我不顧儀態,撒腿就跑,跑回洗手間。最後回頭看,小白在人群里岸然立著,眼光注視地上業已龍精虎猛的傷者。人們在他身邊,或驚或喜,喧鬧到極致,都似燒開水上那一層浮沫,湯湯退下。
福福。瑞士雪山深山巡邏隊中,最資深的一條救援犬。初成年就開始擔負獨立的救援任務,它稟性通靈,性情溫和純善,是所有巡邏隊員最心愛和值得信賴的夥伴。這樣一條狗,什麼外人都一見傾心,因此可以想見,它主人愛它的程度。
我能做事情,是我的本行,也是我的愛好。
篝火仍然燃燒,偶爾發出噼啪聲,天色微微發藍,空氣祥和,我有點困了,那麼,歪在帥哥身邊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猶自遺憾地咂嘴:雞翅膀烤多兩個就好了……
奇怪的是——
豬哥好心地勸他,「別激動,你是怕粉雄聯盟的事情傳揚出去吧?來不及了,我告訴你,整個非人世界都知道你們在搞這個項目啦。」
她紅著眼睛轉過來,護目鏡下淚水奪眶而出,泣不成聲,「福福不行了,可憐的,可憐。」
是了。這便是為我而獻上的祭品。最適合上身的對象。
一念已定,我和藍田兄分頭行動,手掌附上死人兄弟的腦門,我靜靜看他臉容,不算什麼善終的死法,神色卻那麼安然,只是唇角的牽扯,看得出微微的不安,是擔心著什麼呢,做了自己該做的一切,還是忍不住憂心。
樓羅娜站在那裡,或者不如說,她粘在那裡。隨著飛行器下降中劇烈的顛簸與翻轉發生,她身形如風中楊柳枝一樣飄逸起伏,見勢化力,毫不費功夫。我方才喝得一聲彩,眼前猛一花,她竟然以連我都看不太清楚的速度欺身上來,黑色戰衣下五指尖尖,春蔥似的,不去繡花拍廣告,好死不死卻來打架,真是墮落。而我被這一抓抓中,自然就更墮落,墮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我靠。你是不是人,居然能扁到狐狸?
他一轉身,帶領大家往外走,我緊隨其後,聽到他用非常非常低微的聲音說:「你怎麼知道受傷的同事是危羅薩?」
最外面那個座位上,坐的就是我,正大打哈欠。
指指天。
我很有志氣地點點頭,「逛就逛,怕你啊。」
能被完美無缺的欺騙,從而得到解脫。
這樣委屈是沒有道理的,明明小白並不知道,這女子的軀殼下,是他所嬌寵的我。但我仍然哭起來。
我咬著嘴唇,心思穩了,有餘暇細細看良人的臉。他坐在洗手台上,歪著頭瞧我,一邊摸摸我頭髮,摸摸我耳朵,忽然一笑,「哎,你上身上得真好,這女孩子很好看。」
豬哥把臉從湯碗中抬起來,皺著眉頭想了想,「不知道哦,反正沒聽它講過。」
跑過去看看那塊凍肉,「凍太結實了,看不大清楚,這造型不好模仿啊。」
我點點頭。有點哽咽:「撞得巧了。」
生世承諾,甜蜜如斯,聽了本該笑,我卻幾乎哭出聲來。小白的法力已然發揮到極致,下一秒便是生死兩重天,眼看情況緊急,我也來不及變化回去,從他懷裡奮力彈跳而起,抓起自己舊皮囊,便從洗手間門口一衝而出,留下小白料理殘局,最後一刻,他伸爪子來拉我,指尖相碰觸的瞬間,那點溫柔燒得我心裏都是碎的。
他癱軟在地上。
他一邊說,我一邊嘴張大……直到實在給震撼住了,說不出話來。
我彷彿只是,在為自己尋找一條,可以徹底救贖的後路。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總是藏在濃密樹林里,當小白來找我的時候,從背後撲上去,狠狠咬他脖子一口,他永遠好脾氣地把我左右甩著,忍著疼,慢條斯理地說:「下來啦,下來啦。」
車子急駛,出了城區,大道上空長天如海,我現了形,倒在車蓋上,風聲忽忽過耳,好車子就是好車子,幾乎可以忽略行進中的震動了。經過開敞篷車的男女,對著我尖叫起來,奇景吧,白色公路的疾馳車輛頂蓋上,一隻銀狐蹺起二郎腿,正在大打瞌睡……
他也莫名其妙,「不曉得啊,從沒見過它這樣。」
哪只半犀,竟然直接打入了敵人內部,和一個獵人雙宿雙飛?
想上天給我一個那麼睿智的頭腦,果然不是專門為了調皮搗蛋的,偶九九藏書爾也會發揮一點正面作用——就是我這麼隨便一個難道說,竟然硬是給說中了。
返回卧室,我環繞一周,瞥見鐵床下還隱藏著一個可推拉的床頭小几,上面擺一張半身照片,照片中人金髮碧眼,五官精緻,身材惹火,從凝望鏡頭時眼波流盼的架勢看,真不像良家婦女哎。光顧著看照片,順帶想要不要改換自己的造型問題,身側的門,忽然一開。
我瞪著小米,半天不錯眼。它純黑神韻,絲毫波瀾不見,靜靜地看著我,倘若它是一隻受過教育的老鼠,我想我立刻會聽到一句長長的吟唱,說:人待我以國士,我以國士報之。拜託,你到哪裡去當國士,封建社會已經滅亡了,求求你向前看看資本主義爾虞我詐的大好江山吧,無論在時尚界經濟界還是政治界,復古這一套都行不通了。
我自顧肆無忌憚地看,她就是瞎子也注意到了,眼風冷冷飄來,對我上下一打量。
在街道上站著,他掏出一個很舊式的電話來,放在手裡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曉得幹什麼,要說戀物癖吧,你也去愛個新款一點的呀。
我嗤之以鼻:切,除非你賣身,不然你請得起個屁。
這趟渾水,眼看又趟完了。不曉得為什麼,我有生之年的回憶中,佔據最多部分的內容,好像都是在趟渾水,天上飛的,地下爬的,洞里鑽的,什麼東西我都跑上去搭一分子。高興就混久點,不高興就立刻甩手跑掉。
站在宅子的大門外,裏面隱約傳來一陣喧鬧,彷彿有誰狂怒,或有誰痛哭。
豬哥神秘地對我眨眨眼。
我看看洞外那個方向,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彷彿還是有一雙殷切到可以生火的純凈眼睛望進來,不由打了個寒噤,趕緊收收自己衣服領子,搖搖頭,「難說,要是它主人真的復活,遠遠看一眼說不定就斷氣。那狗死頂太久了,精氣神俱竭。」
我這樣胡思亂想,盡在小白眼裡,他啼笑皆非,「傻瓜,你想什麼啊。」
這麼一說,我就泄氣了——跟一隻小老鼠較真?臉面何存?幸好身邊還有一頭現成的替死鬼供我轉移話題,我於是格外兇惡地對豬哥手裡拎住的男人張牙舞爪,「你說不說,你說不說。」
我把來龍去脈陳述了一遍,他看起來就陷入了沉思,「嗯,你什麼都知道了,你叫人家說什麼呢?」
半閻羅當然就是我前面的那位仁兄了。名字實在很貼切啊。我暗想,女人就是不好相與,大家同為戰友,怎麼也要精誠友愛是不是,居然怨念如此之深,難道她的胸部不夠維羅納大?嗯,回頭等我潛入她房間去偷窺一下。
我對他翻翻白眼,他永遠在笑,歪著頭怪有趣地看著我,「小狐狸,你怎麼了?幹嗎生氣啊?」
「那誰,你幹嗎踢我?」
抓起羅盤,單手一撐,我一飛衝天,向東北方向狂奔而去,深入山谷,獨上高巔,一直到我衝出了密林,直接踏上了一條不曉得通往哪裡的盤山公路,以我的眼力和高處的下視角度,瞬間已經掃描過方圓數里,不要說豬哥,連豬頭都不見半隻,奈何羅盤久不出來見天日,好不容易有樁業務,焊住就不肯動了,指針一直熱切地,渴望地指向一個固定的方向。我抹了把汗,指天罵地發泄了一陣子,也只得繼續跑,只見漆黑空曠的公路上,一條影子跟中了邪般瘋狂盤旋,轉眼就盤下了十八彎,盤出幾十里,我心裏焦躁,御空而起,也速度達到巔峰狀態,也就在此時,我心裏忽然咯噔一響,硬生生停下腳步。
他張開一小縫眼睛可愛地看著我,「給個理由。」
好手勁,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貫注,也不過能堪堪避開。他到底是什麼人?
我把他拎起來,一頓足再度跳上東京觀景台,懸他在手,下臨深淵,我說:「確認一下,死不死?」
甘冒奇險,不顧天威,我不過要看他一眼。在他四圍能呆一刻是一刻。
我於是出聲提醒他,「哎,豬頭三,你搞什麼飛機,給它個雙風貫耳啊,雙風貫耳很容易啊,不用我教嘛。」
笑嘻嘻的。
豬哥從空中舒展身體,雙肘為拳,狠狠地砸在了毛毛蟲的小頭上,我看他的身體外圍,布滿了因為能量盡情提升而產生的微弱光圈,看來是竭盡全力準備畢其功於一役的。
擺出了長官威風,「樓羅娜,你去探察,我清場。」
它學著人的樣子聳聳肩,滿臉無奈,「能瞞一天是一天,他口水多過茶,說起來沒完。」
那是個男子。非常年輕,穿一件寬敞的長袍,五官雖然端正,臉色卻異常蒼白,身體搖搖欲墜,看上去就是個不日歸天的癆病鬼。他對著我一字一頓地說:「維羅納,你身為隊長,應當統帥隊伍,如何魂不守舍,混亂紀律?」
像這種半句到了舌頭上的,我頂風五十里就可以自己估摸出來了。
小灰灰?他媽的,你取的什麼破名字?
像我說話這麼有學問的人,當然不會明察他人秋毫之末,而不見自家面前好大一堆柴,我身體力行,個人就是很有創意的,比如說,我現在不想這個笨蛋女人鬼叫鬼叫引來一票我不想看到的人,我本來可以一拳把她打翻,或者用放血療法令之休克歸天,但是我才不呢,我對著她念念有詞,「你是豬頭三,你想睡床底,你是豬頭三,你想睡床底。」
懷揣心事,重上台階,我一面看一面向後張望,發現半閻羅站在大堂中央,一直含情脈脈看著我——看著維羅納,那眼神之肉麻,害我掉了一地雞皮疙瘩,撿都撿不起來。
我板起臉來,「你也要來抓抓。」
我按住座椅一角,手指用力,壓抑自己不要跳起來。
一念到心頭,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這一黑從何而來下一刻就有答案,媽媽的,誰好大胆子,從后偷襲我一個狗吃屎!
我點點頭,他又嘆氣,「你看到外面有一隻好大的白狗沒有?」
大約奔了十分鐘左右,離方才的巡邏隊基地小屋,大約有十數公里。這個距離不算驚人,尋常開個雪地車就可以做到,但是它選擇的路線卻堪稱險惡,動不動就要從九十度左右的積雪懸崖上一衝而下,跌到貼地,或者連滾帶爬。中間還轉了幾個不可思議的大彎,看起來是直接折回去了,其實拐入了另外的岔道。連我都跟得跟斗連連,罵罵咧咧地抱怨福福這傢伙,得點能量就賣乖,老來要多鍛煉身體,也不用選擇極限運動這麼離譜的項目。
如果有個外星人,把我們丟在路邊的冷饅頭抱在懷裡,一邊號啕大哭涕淚縱橫,一邊對著那砣饅頭又親又摸,又看又抱,我們一定先捧腹大笑,勢必當人家是瘋子。
豬哥對此,大約毫不知情,因為他正在無比寵愛地托住這隻小老鼠,用一個吸管往它嘴裏喂湯,一邊自己的嘴巴也嘟起來,隨時要湊上去分一口似的。我輕輕嘆了口氣,看到小米深如寒潭的眼睛向我微微一瞥,平靜祥和,那一瞬間我有一種無法訴說的欣慰,對於我給豬哥的信任,顯然它也絕對支持。
他不曉得我怎麼突然兇巴巴的,摸摸鼻子說:「我們在路上閑逛的時候,收到一個消息,說粉雄聯盟的人在這邊追捕藍田半人,我過來看看。」
既然都知道不行了,這個實驗就應該下馬嘛,幹嘛吊著人家在這裏,入土為安多好。
信任人而被踢一腳,是相當悲慘的經歷,當世人皆知,狐性多疑。
想著想著我便兀自笑起來,一面笑一面轉過頭去,發現飛行器中另外三個人都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在看著我,不曉得看什麼。我莫名其妙,也跟著瞧瞧,嗯,大家身上,現在穿的都是那套黑色戰衣,面罩和頭套暫時沒有戴上,各自都算是國色天香。但是看看國色,彷彿不需要露出那麼古怪的表情吧?再一看,原來我整個人,一半在飛行器外,一半在飛行器里,除了膽子太大以外,還有個不太好解釋的地方——我身體中間嵌著飛行器的牆壁……糟糕,我之前到處穿牆打洞,衝出去有點倉促,居然忘記把法術收拾乾淨了……
傻站在空空的燒烤架前,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扁起嘴巴轉過頭去,這才看到不遠處有個年紀很輕的男人正盤腿坐在地上,眉開眼笑對著那一堆雞翅膀,口水和我一樣流到了嘴邊。兩隻沾滿了草葉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對著我的心頭愛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衝上去飛起一腳。
我一齜牙,「你踢我。」心裏很委屈。
他在扭打的百忙中把眼睛斜過來,看到我,神氣猛然大喜,正要說話,一條毛茸茸的腿從天而降,幾乎直接插|進了他的嘴巴,豬哥哎喲一聲,手臂用力,還是死死掐住毛毛蟲的脖子,掐得對方有出氣沒進氣。招數這麼缺少變化,沒創意啊沒創意。
興緻勃勃一躍而起,我一面大聲答應:「馬上來馬上來。」一面也爬上了飛行器頂壁,就兩個人出趟門的風格而言,顯然我們流派迥異,她走楊柳岸曉風殘月路線,我則大江東去鐵琵琶——摺疊身體鑽小洞洞多麻煩,一拳打爛所有的阻隔吧。
它終於停住了。
是豬哥這個死人頭。
半閻羅臉色唰地變得極為灰白,死死瞪住我,「銀狐?你是銀狐?傷危羅薩的就是你?」
南美,南美,你怎麼了,不快活嗎。
唔?這小子怎麼突然喝破我的真身?是豬哥在一邊提醒我,「小狐狸,你剛才發閃電的時候很憤怒吧,顯出原形了。」
我沉下臉來,把手中那人望空一丟,轉身就走。身後豬哥和那人一起哇哇大叫,聲音也在急速下降,不過「砰」那一聲始終沒傳過來。以獵人之能,多半是把他救了。
絕望令人做傻事,也令狐狸做傻事。
情郎厲害,就是這麼拉風。連老天爺的眼睛都要去迷一迷。我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大為心疼,「那你不是耗損甚巨?一會有人找你打架怎麼辦?」
他緊張之態立刻放鬆,微微一笑,「這樣啊,別緊張,我進來之前,將全身法力外物化,散於空氣,將此處失形,上天雖然明見萬里,半小時內估計也看不進來,別怕。」
出狐山之後,我殺戮良多,儘管那些亡魂,在我心中都是罪有應得。但血泊趟多了,有時候善惡哪裡分明——都是猩紅臭白。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漸漸要麻木沉淪,遠離白棄當年對我的告誡,他曾說,傷生少為,出手先須自問,該不該,能不能。
只有一件衣服,換什麼啊。我得問問清楚,因此喊一聲,「穿什麼啊。」
他一怔,自言自語地說:「你的雞翅膀?」
枉我這樣苦口婆心,他一門心思往回趕,好在態度上佳,一邊還回頭對我笑。動之以情:小米是只小老鼠,我擔心它有什麼損傷。曉之以理:你那麼通情達理,英明神武,你也幫我去找找吧。誘之以利:別嘟嘴,我一會下山,請你去吃和石料理。
白他一眼,我過去找小米,它在那裡對著自己的爪子發獃,看來也被豬哥的駑鈍打擊了。我蹲下來拉拉它的尾巴,「你要跟他說什麼?」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穢濁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一點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蠟燭燒到最後一秒鐘的那下掙扎,「你幫我看看,我活得過今天嗎?」
維羅納顯然是個不學無術的,所以要拎出來當隊長,但是什麼任務都不去參加。我乾脆多問了一句,「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米你餓了吧?
小米喝了幾口湯,掙扎著下了地,在附近溜達了起來,看來這隻老鼠頗通養生之道,知道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我問豬哥,「它不會說話嗎?」
它的主人也是這樣抱著它,在彼此都在意外事故中耗盡了最後能量的時候,他的手臂,將它的脖子輕輕環住,向上帝祈禱賜予自己所愛的快樂。
叫喊了半天,苦口婆心不被笨蛋松鼠理解,哎,隨它們去吧。走得無聊了,我隨便找了一棵樹坐上去,摸出我的天干地支羅盤,一算,二算。緩緩吐口氣。沒錯了。今天是狐歷承天三十七年大祭祀日。午夜子時之前,狐族長老,四族顯貴,都要準時回到狐山朝拜祖神,在此之前,他們一定在某個地方匯合,有時是倫敦,有時是紐約,有時是阿姆斯特丹。根據我前幾個月對秦禮工作行程的探測,此時他應當和阿斂正在荷蘭進行一樁大型的資本運作項目,那麼,阿姆斯特丹是最可能的選擇。看看天色,我去不去呢。
旁邊有個聲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紅燒翅膀我喜歡吃……」
話音一落,拉著我就開始飛奔,他的手很有力,握著卻是輕輕的。掌心暖暖。我隨著他大步跑,禁不住問:「你剛才不是自己去了么?」
他看我一眼,把小米又托回懷裡,「沒有啊,它是我好幾年前從獵人聯盟偷出來的,當時它還沒斷奶,媽媽就給抓了。到現在都有點營養不良,我把它放在這裏生活,沒事來看看它唄。」
什麼不妙,我們也就是打了個平手啊。別跑別跑,繼續打。結果人家跟見了鬼似的,雙雙飛起,躥進飛行器,瞬間就消失了,看來調到了類光速。
果然是看我,要不怎麼一轉頭,兩隻冷冰冰的眼睛正對我直瞪著。仔細一看,是福福那凍成一團的倒霉主人,此時被藍田兄從空中解了下來,而且去除了包裹周身的玉石,身子硬邦邦站在那裡,我好好端詳他,面目溫厚,紋路整齊,性情是一等一的好人,怪不得一隻狗也為他死心塌地,可惜薄命相,上天有時候也不見得真正公道——然而什麼是公道呢,擁有比別人更多的愛,就要付出更多代價,那本賬,怎麼算是平衡。
我點點頭,「也有一兩天了。你跑這來幹嗎。」
幫著藍田半人收拾細軟,打發全家大小搬家上路之後,我才知道豬哥要交差的地方,其實就是東京市內,據他自己說,這趟任務,期限是三個月,他花了半年都沒抓著,不停被扣工資,要不是號稱自己還在工作中,聯盟多少補發一點吃住補貼的話,不用誰來打,他自己先就餓掛了。
人類真是怪東西。你剛才跳出去的時候怎麼不鬼叫?死都不怕,我長發飄飄,衣著入時,體健貌端,皮膚光滑,怎麼就把你嚇到這個份上了。
豬哥糾正我,「不是我的小米,是我的朋友小米。」他很疼愛地拉拉那隻小老鼠的尾巴,「是只還沒修鍊成功的老鼠天師,不過我相信它會很有前途的。」
不惜為之踢我一腳的小米。
我才在他腦子裡看到了什麼:話說此小不點上班族,每天牙齦出血大便乾結,過著上不出頭,下不墊底的尷尬生活,偶爾一次跟大老闆去應酬,遇到了銀座身價最高的藝妓,一見傾心,神魂顛倒,哈喇子都流光了……當天晚上他大做美夢,居然夢見該藝妓小姐款款前來,對他訴說兩人前世有過一段驚天動地的孽緣,這輩子還要繼續……
那麼,會不會因為有我在,它覺得可以不用陪你那麼久呢?
我只是瞪著他,等一個解釋。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什麼叫神怒。
更何況,「福福能撐那麼久,已經是上違天意,我看是因為它生平一無惡跡,從來都在救人施恩,所以老天爺網開一面,等它自行釋意歸天。」
那隻奇怪的老鼠背著前爪站住在那裡,朝我們嚴肅地看了一眼,然後繼續溜達。
這麼神奇,我就算已經目擊過一次藍田兄的現場演示,都還是有點不信,逼得藍田兄出動了案例說服法,主人公鼎鼎大名,來頭非同小可,乃是漢武帝與李夫人,當年海上術士作法,為皇帝招李夫人,帳幔縹緲中,盈盈冉冉出現的佳人倩影,也就是漢武帝的舊情如夢,折作眼前如幻罷了。
同為狐族,我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要看我的真身。
口中囈語般絮絮,「那些血和屍體,日日夜夜,在我腦子裡盤旋,那些冤魂和枯骨,那些閉不上的眼睛,那些比厲鬼還強烈的仇恨,三十年了,我不能入睡,我不能獨處,每一分鐘都盤旋在我腦子裡,要把我拖進地獄去。」
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問我。
對福福來說,這答案是什麼?
我竟然臉上一熱。是,我看人無數,看人心底最黑暗處的河流漂浮最腐爛的屍體無數。
到這裏,故事已經足夠感人,但是不能解釋福福在世上堅持不死的理由。
急剎,觀望。無功而返。
我狂點頭,我不但看到有一隻狗,而且我是跟著這隻狗的。
這番話,其實就是我的自我介紹,毫不特別,只不過為了嚇唬各位人類美女,我借鑒了一下福爾摩斯那種假專業的斯文說法。
輕而易舉,只是被毒品長期佔領的血液已經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裝扮過的指甲上,絲絲縷縷,不可斷絕。
是,萬物都有靈魂,只不過大多數時候我們選擇忽略。看福福的樣子,當那場景複製成功時候,元神已經從衰弱到極的身體上出竅了,因此才毫無隔閡,毫無嫌疑,毫無任何虛實兩界的疑惑,在最後一刻看到自己最後夢想的實現。它何其悲哀,又何其幸運。
在斷氣以前,這位仁兄摸出了一個法寶,完全就是樓羅娜的剋星……
它看著我,「你有心事吧。」
這位雞婆兄弟,行動速度一溜煙,爬山過溝,攀岩飛壁,還不斷發出比人猿泰山還吵鬧的呼嘯聲,樣子不像當獵人,倒像野人。我不時哧哧發笑,二百公里的山路,轉瞬就被甩下。眼看就來到兩座山中間的一個深谷上空,那裡架了一根長長的圓木,上面生滿青苔,木頭早就半朽,可見深山老林,行人極少。我隨著豬哥一個急剎車沒剎住,直端端衝進了山谷里,在空中奮力掙扎兩下,摸著谷壁爬了上來,剛露出頭就看到豬哥蹲在我面前,舉著一根手指對我噓,「別鬧,它們回來了。」
聯想到樓羅娜腦子裡關於她出身的一片黑暗,背後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
而我感覺小米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瞟我們,若有所思。當我幫豬哥收拾飯後殘局,不經意中轉頭一看,它已經不見了。端的是神出鬼沒,不愧是資質純正的老鼠天師。
在腦子裡快速過一下,五神族之一的半犀族,近幾年在外界活動極少,尤其是成年的半犀,由於地球污染日重,幾乎被納入了世界一級追捕目標,正規非正規的獵人,甚至軍隊,都始終在不遺餘力搜尋。老實說,那是只存在於傳說的非人種族,連我都從來沒有見到過活的。
立竿見影。
接下來,諸位女士現場演繹了一下什麼叫做刮目相看,目瞪口呆。我猜維羅納以前一定是非常呆鳥級別的人物,笨到問她壽司和米飯有什麼區別都要眼睛發直也未可知。突然間英明神武起來,非常叫人不慣。我做了出人預料的事,每每因此洋洋得意。睥睨之間,半閻羅打蛇隨棍上,便說:「維羅納答案完全正確,諸位應當無話可說。現在,各位順利通過測試的同事,請跟我去領取設備,準備出發,其他人解散。」
這下行了。門外「咿」一聲,說道:「維羅納,你的力氣很有進步啊。」
難道我看走了眼?
藍田兄聳聳肩,「人話不好學,其他語言都容易上手,跟那狗跟幾天就行了。」
好像是我只和豬哥打招呼,拔魯達有點不高興了,身體一轉一轉的,轉成一團好大棉花糖那樣,豎了起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我趕緊轉過去也對它點頭哈腰,「你也好久不見,幹嗎,你想壓死我嗎?」
俯望他,我有無窮的厭憎交織在臉上。你這該死的小猴子,把手舉過自己肩膀來調戲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滿足你這輩子最後的慾望?我的手指穿過他的喉嚨,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後一口氣,消失在虛空里。
黑色。
我憤憤,「你誇她好看,我就把她毀了。」
為什麼?
打量四周,空空一個雪洞,除了正上方吊著那個人體玉石包以外,什麼都沒有,不對,還有好幾顆規模特別龐大的夜明珠懸在四角,真是太大了,我剛才還以為就是普通石頭。
我回過頭白他一眼,「我幾百歲了好不好。」他毫不動容,當即改口,「倔強的老狐狸。」在我翻臉以前加了一句,「駐顏有方,駐顏有方。」
捉弄他真是我的樂趣,我跟在後面一路笑,一直笑到拔魯達獸棲息的懸崖邊,突然笑容就卡在我臉上,差點把我吹彈得破的水嫩肌膚扯了個洞。
這一族類的成員,普遍都不愛講話,所以故事講述才能絕對不算好,就算眼前這位已經是新聞發言人口才級別,講起一篇長話來也是結結巴巴,幾乎沒把我聽得愁死。
我晃晃頭。
閉上眼,物我兩忘,漸漸沉入清白世界,冥冥中聽到藍田兄興緻勃勃地喊:action!
我所站的地方,是一條走廊,寬約兩米,地面上鋪著低調的黑色地毯,綿延一路,簡潔的金屬欄杆,沒有任何裝飾,從右看去,我身後房間排在走廊開頭,接踵是一扇接一扇黑色的門,高而狹窄,只容一人出入,從左看,則是一道樓梯,通下大廳。靠著欄杆往上下打量,古堡吊頂極高,向上呈尖角縱深,色調深冷,感覺曠遠,往下看,嘿,有格調哦,那數百平方米的大廳不是餐廳,不是起居室,不折不扣是個武館啊。縱橫分佈著各式格鬥訓練的分場地和器具。拳擊台,柔道場,冷兵器架,移動射擊場……莫非這裡是克格勃小型外訓中心?
我揀起鈔票,一躍而起,尾隨上去:想活,我懶得讓你繼續活,想死?就偏不給你死,哼。
那,我也跟你去交差。
走上去把算命師一拳打昏,拖到旁邊擺成一個悲慘的姿勢,在他身後放了個小碟,等陣他醒過來,會發現睡一覺賺到的錢,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報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奮鬥,有時候實在是缺乏證據的。
我滿意地對自己的施咒能力加以了一點表揚,此時就聽到,門口有人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喊:「換好衣服,到大廳集合。」
一點烤雞翅膀的香味。
我手心的那個紅色刀刃印記,忽然猛烈地灼|熱起來。
越是美麗,越恐慌差池。一分一寸,勾勻塗盡。
他的聲音,我一邊聽一邊暗打擺子,不過除此以外,腔調倒是十足軍隊官僚作風。說到此處,停下來環顧一圈,再緩緩道:「馬上會給大家一次小小測試,我們看一下誰最勝任此次任務。」
我白他一眼,「這麼偉大的訓示,不去告訴那個老頭,幹嗎要告訴我。」
換了我認識的中國人,做了這樣的夢,早上起身大笑三聲,刷牙滾蛋,兩分鐘也就不記得了。只有這個腦子裡只有一大團狗屎的兄弟,當即奉為佛旨綸音,一溜煙再去銀座,結果藝妓小姐願意與否先不說,首先她的贖身費用,就要他不吃不喝艱苦奮鬥七八十年,臨死把器官都賣光才有點盼頭。
或者是為了證明上帝的偉大。
為了玩得久一點,我現在就要做點手腳。
一邊哭一邊也蹲到那司機身邊,周圍有人圍攏,酒店的保安在維持秩序,大堂經理匆匆跑來,在我耳邊詢問什麼,救護車的聲音遠遠響起。
身體完全隱形后,我跳上了那輛賓士。
豬哥戴上這玩意后空氣有了保障,兩個人就比起了拳腳功夫,一來一往有套有路,打得煞是熱鬧,拳腳中帶上了強大的法力能量,不斷碰撞出有形的閃亮火花,遠點看,簡直就是電子遊戲街機畫面,一邊玩一邊短路……
我一頭砸在了雪地里,生平第一次,以自家的肉身和天地之力硬碰硬,得出的結論是,難怪那麼多人選擇跳樓作為自殺手段,實在是一跳即死,除非老天爺跟你卯上不許你解脫,否則生還機會是等於負數的了。
那塊巨大的水晶屏幕,可以設置特殊的磁場,將人記憶中經歷過的場景還原為現實,簡而言之,就是一台受命于天的放映機,讀取的數據則來自人的大腦。
豬哥睜大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一絲雜質混濁也沒有,那說明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干天和,違心背倫。這是人類天生的善惡統計器,沒有人可以掩飾,更不可能偽造,即使盲了兩目,死瞳仁中都有黑氣青筋暴露隱衷。
這隻老鼠可真能睡啊,我們上天下地奔波半天了,它跟不知道似的,這會還肚皮朝天,睡得一呼一呼的,豬哥像也覺得好笑,用指頭點點它的小肚子,說:「小米小米,起床了,吃飯了。」
抓著豬哥的手爬上去,我們兩個悄悄躲在一棵偌大的樹后,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盡,但深谷中不知道是些什麼,卻一直透著閃亮的光芒,灼灼直入天空。害我剛才冷不丁一看,以為是鬼火開會。
那是東京鐵塔。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隨著半閻羅回來,所有成員到齊,報告之下,分辨出那個氣味來自狐族本形的高手,有三位之多,半閻羅似乎頗為滿意,卻有個女子聲音,森森然有如金鐵,提問道:「教官,我們的隊長呢?慣例出任務,不是應該由隊長親自指導制定計劃,並且參与行動嗎?」
因此,枉為狐,鏡子里她是華貴公主,我是村婦。
走過去找到豬哥,他什麼都不覺得,蹲在一堆拔魯達牌山羊毛面前左看右看,無比好奇,一邊還在問一些很白痴的問題,例如,哎,你們這樣容易餓不?腸胃在哪裡?以及,給我摸摸吧,摸一下就好,是熱的還是冷的?還有,你們想不想做兼職啊,想做的話給我當面罩吧,肯定什麼紅外線都穿不透吧。
該非人有術而不學,對中國人民偉大的抗日戰爭典故一無所知,王二小在他聽來,與隔壁張三無異,我比劃了兩下,繼續抗議:「我就引引狗?你們是主角?」
如此樂於助人,卻換來眼前一黑的結果——緩過氣一看,豬哥拿他的外套罩了我滿頭,這無聲的抗議表示他對我的戰鬥風格不表支持。
藍田兄弟在後面對我作現場講解。
這就是拔魯達獸了,外貌酷似灰色霧氣聚形的非人,不喜歡水。依靠從萬物記憶中提煉而出的精氣為生,能夠隨心所欲操控其他物種記憶。這就是豬哥要找的正主吧。
我這口氣看來嘆得正是時候,因為他心情很激動,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在懷裡使勁地按住我的頭,不停說:「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這沒心沒肺的撲哧一聲笑起來,「我哪裡長得像紅薯了……」
小白很疑惑,「你說什麼呀,誰敢打你?」
金髮,美,高挑,身段完美,無一寸贅肉,一款黑裙子,脖子上垂下流蘇狀的黃金寶石紹繚鏈,手裡抓一個小小的金色包。進得酒店門,深海一樣的眼睛左右一看,人人都以為在看自己,不如自主,身子一緊,都要肅立端坐。饒是我精通變化,可以任意隨形,也想不出有什麼樣的女人,可以比眼前這個更驚艷。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好吧,算這個豬頭三運氣好,玩了兩次免費蹦極,後腦勺上著了一掌,要死要活的大事就解決了。豬哥點點我,「哎,你本來準備怎麼對付他。」
這分明是一件戰鬥服。為什麼那嬌滴滴的女孩子,會有戰鬥服?
被我踢一腳,「叫什麼?」
話音一落,他已經借力直撲出去,身影三穿兩竄,消失在周圍的密林之中。我側耳聽他衣袂帶起的風聲消失,眼角看到那一堆沒有洗的碗,立刻也竄出去,一邊大喊:「等等我,我也不放心你……」
我分開人群,蹲在地上。
有數十條。
訕笑著把身體挪回來,我還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摸了摸那牆壁,表示安慰……樓羅娜很快恢復鎮靜,將臉轉過去,而且戴上了面罩,意思是眼不見為凈,但另一個金髮碧眼的小妞,就簡直有點抽風,手心按在座椅上,一圈汗水浸了出來。反應這麼強,將來怎麼成大器啊。
種植,培養,收割,選種雜交,求質求量。
車子停在古堡門口,四周寂寥無人,但草木路徑都顯然被精心打理過。司機並沒有下車按門鈴,大門卻立刻洞開,看來有很先進的保安監察系統。到底是何方神聖在此,我油然而生好奇。
因為那不是人。
沒你出個端倪來,身邊一棵巨大的松樹上,忽然傳來「哧哧」兩聲輕笑。
出於對她在古堡里每天過那種無聊日子,刻苦訓練的尊重,我很慎重地選用了自己比較拿手的一招,左手以風固訣阻礙對方行動,右手打人家耳光。這是我大規模扁人次數多了,提煉出來的一點小心得,要知道打人耳光最爽,劈劈啪啪,有一種很節慶的感覺。不過,風羅魅顯然比東京街頭的土流氓剽悍許多,在她周圍的空間被風固訣搞得密度極大,基本上不適合人類行走之後,還在頑強的繼續前進,呼吸雖然急促卻沒有停止,額上的青筋,鮮明地體現了她的努力程度,令我肅然起敬。因此我調整了能量級別,讓她直接享受了太空漂流待遇——她直接憋昏過去了……啊,為了對付一個小蝦米,我真氣大損啊。而屁股上還站了一隻海蜇級別的,我的前途,十分黯淡……
一路走,一路這樣緩慢地走。
小米在他手指縫裡亂晃,不過我看它表情其實相當享受。尤其是豬哥一邊晃,一邊用另一隻手掌在下面接著,壓根不像要貫徹「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意思。我不知道是說他純良呢,還是說他愚蠢。
什麼來歷我這會也不在乎了。就算是上帝派來的卧底,都先打一頓秋風算數吧。看著她勾魂奪魄的眼睛徹底合上,所有意識喪失,我惡作劇地從心裏發了一個強力對多異界傳音,人間許多正在穿舊衣服狼狽拖地煮飯,青春消耗于廚房客廳的師奶們read•99csw•com這一刻都有感應,聽到有人大喊大叫道:「諸位黃臉婆,我給大家報仇了……」
小白嘿嘿笑,「除了你一天到晚找我打架以外,其他人倒都還老實。」
不表我在這裏禮天拜地,豬哥已經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漢子,雄赳赳氣昂昂,把行囊一背,哼著歌兒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幹嘛?」
從危羅薩身體內收回元神,我轉了個身。整牆的鏡子忽然反射出萬丈光華。
這就是那個殺氣和罪孽滿到以一身無法承載的人。
唉,男人女人都好,墜入情網,就兩耳近於聾,雙目近於盲。尤其是這個小姑娘,出了什麼任務不去記,受過什麼訓練也不去管,倒是前幾天和半閻羅在走廊上遇到,各自對望一眼即擦肩,她反反覆復想了八百多遍,煩死老娘了。
她再望我一眼,真是厲害,眼神絲毫不亂,以我通靈之能,也不大看得出所思所想,只能探測到其心緒不穩,對人生似有許多疑問——基本上這是人類的通病。
紙門無聲拉開,身著和服的侍女恭謹地退出去,我掠眼看,房間四壁落白,對面牆上有一扇潑成水墨山水圖的大窗。除了中心一張紫檀矮几外,空無一物,矮几后坐著一個老人,極瘦,鬚髮皆白,年紀極老了,但眼神銳利如刀,腰板挺直。
這句話,我不久前,依稀聽過。小白的聲音,比他好聽一萬倍,溫柔百萬倍,不過其中感情,倒不分高低貴賤,打架輸贏,竟似如出一轍,我鼻端莫名一酸,我急忙把眼睛擦過他衣裳。嘖嘖,這幕感情戲演得好啊,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一對好鴛鴦。
單挑啊,我最喜歡單挑了。
白棄靜靜看著我,拉我過去。銀狐寒冽冷定的身體在他懷抱中漸漸發熱。他在我耳邊嘆息,「還有十分鐘,只有十分鐘。」
我是很會算命,但我不會時時刻刻都處於算命的狀態嘛老兄,就好像你是獵人,難道你在超市買麵包的時候,見蟑螂也抓么,見甲殼蟲也抓么?
把手撤離維羅納頭頂,我扭扭脖子。再度把她塞入床底,在她身體周圍加了一個隱蔽結界。四周仍然是靜悄悄的,那些去尋訪氣味的小姐們,看來還在苦苦奮鬥。我對著分隔牆壁一頭撞過去,穿牆進了隔壁的那間房。
倘若他在我身邊,我願意終身縛手,永做佳人……反正架有他去打。可惜不得。
生平最討厭這樣磨唧的男人。懶得跟他扯,我把手放在他額頭上,閉上眼,直接看進他的腦子。
他很責怪地看我,「你腦子有問題啊,身為狐族,不是可以變化嗎?」
七毒采絲蟲。
我一點頭。提到家族榮譽,趕緊把抓人的POSE擺好看一點。
某一次出任務,遇到雪崩,福福和主人雙雙受傷被困,它的主人是真的那麼愛它,愛到願意把僅有的食物留給它吃,自己在饑寒交迫和失血中死去。凍成一尊冰的塑像。
一把推開那擋住我前路的人,我閃電般撲出去,胸臆間氣息流轉不暢,隱隱作痛,但我無瑕自顧。雪地里三四人圍成一堆,中間傳來啜泣,以及福福漸漸湮滅的呼吸。
大風吹過我的毛髮,吹淡了身後遠去的歐庫阿酒店。那門后該有一雙眼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凝望我,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既然如此霸道,那問題的關鍵是什麼呢?
你還別說,這玩意的材質不算脆弱,我蘊涵「石破」咒的力量,通力一擊,也不過打出一個狗熊腦袋大小的洞,不過也足夠了。罵罵咧咧往上鑽的時候,我聽到下面兩人在落下如雨的板壁碎屑中鬼叫鬼叫的聲音,那種驚恐和歇斯底里向來為我厭煩,因此把已經鑽出生天的腦袋又低回去,手指在嘴唇上一壓,「噓,再吵我殺了你們。」
我靠,我以為小米不會說話,用眼神在和你各自施展他心通的溝通術,鬧半天人家老鼠天師表錯情了,你小子根本是在玩遊戲。跟老鼠比眼大,你丟不丟人。
而這一切都不妨礙它的行動力。在發現我有意識的那一瞬間,已經專業地低下頭來,四肢牢牢撐住地面,努力將我拱出雪地,準備托到它已經蒼老消瘦的背上去。
我嗯嗯兩聲,心想一會我找你借兩燈泡,拒絕我可不行啊。一邊就問:「這人是怎麼回事?」
我默然。
不過因為一念之溫柔,追著危羅薩想晃蕩一下,結果晃蕩進了一個愛麗絲漫遊仙境一樣的地方。從方才半閻羅對我本體氣味的精確判斷,此處非等閑,我要是還想繼續玩下去,恐怕要打起一點精神來了。
拔魯達獸,是非人中最神秘的物種之一,我在狐山和人間兩處耽溺時間最久,對非人界許多物種,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時心情,相當激動,實在有辱我身為高貴狐族的尊嚴。
隨著豬哥快步離開,我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嗯,其實還是我的解決方法好玩——我要幫他給藝妓贖身,讓他們大婚交拜,一個沒出息的小職員,一個奢靡成性的風塵女,這完美配對的後果,是兵不血刃的人間悲劇,我會在一邊慢慢欣賞……
風動訣?會用的。至於荒地?幹嘛?你和它有親?埋它還要選風水?
詫異地去看,一片極薄的白色水晶屏幕。純凈透明,倘若不是壓在我腳脖子上,我都要犯一下子暈才看得到。透過水晶,藍田兄的面貌,活像放在了一個十倍放大鏡下,嘖嘖,眉眼倒還周正,就是那隻傻不愣登的光頭,真他娘的接近一隻燈泡啊。我說,燈泡,就算你惱羞成怒,也要知道拿水晶是砸我不死的啦,要不,換砣鑽石試試?
它伏著。頭顱安靜地搭靠在自己的前爪上,半閉眼瞼。大抵是不行了。我知道這是自然壽數之期,強求無用,但實在忍不住伸出手去,希圖度入幾分能量,這一刻我首次痛恨自己不如白老爺剽悍,能生死肉骨,但令它多延長一刻生命也好。這延長是為了什麼,其實我不知道,也不清楚福福是否也做此想,我只是聽憑了心裏那點本能衝動,幹了一件對錯不分明的事情。
他正見風眨眼,涕淚縱橫,神情頗為狼狽,這一番被我數落得不善,難免要爭辯一句,「我們以前沒事就玩這個,我怎麼知道它想搞他心通。」
人家就解釋,「不是啦,最近大雪封山,收成不太好,我們省點明珠用。」
狐之斗神要非禮誰,哪怕是九天玄女,月中嫦娥,大概都只好認命,第一人家強悍,第二人家帥,不服不行吧。何況,不說我法力精氣閉合在人類軟弱遲鈍的肉體里,只能發揮出二三成,就算能掙扎又怎麼樣,白棄抱我在懷,這情景夜夜入夢。我轉過臉,手腳不敢碰觸他身體,眼前暈眩,有如驚魂。
大半夜的,哪家燒烤攤還在營業?而且出品那麼霸道。
光影繚亂。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這個命題,太難一點,不提也罷。但要知彼,維羅納房間床底下,倒有個現成的情報來源。
豬哥到底去了哪裡?
低下頭揀起翅膀端詳了一下,樣子好像是要滴血認親似的,過半天沖我吼回來,「明明是我的。」
我趕上去,後腦勺上劈他一掌,「你和這毛毛蟲怎麼回事?害我找半天。」
他甩甩手,眉頭皺起來,滿腔悲憤,「啊,不要提了,我每年都要考試,每年考試都要靠修復治療科……」
是什麼支撐它,遲遲不肯離開這個世界。
這永遠希望,而希望永遠不來的支撐,到底是甜是苦。甜到過什麼程度,能苦到去什麼來頭?
我奸笑兩聲,沒開腔。周圍開始有人過來圍觀我們這一躺兩站的奇妙組合,還聽見有人報警的電話聲,哎,剛才我飛上飛下怎麼沒有記者拍照呢,不是說東京報紙八卦業發達咩……
我向豬哥招招手,鬼鬼祟祟地說:「跟去他們老窩不,我知道在哪。」
我抬頭瞪他一眼,繼續靠在他肩膀上,兀自念叨:「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我板起臉來,「到底怎麼回事?」
一個高高瘦瘦的人,應該是男的。慈眉善目,大和尚似的。身上沒穿什麼,好在體格不錯,裸奔一下我也意見不大,通體皮膚發出石頭或者積年冰雪那樣白亮的反光。看上去硬而通透,水色很好,要是敲敲看,說不定聲音還蠻聚攏的,是一身好玉石啊……
咿,獵人的口舌工夫不錯啊,怎麼修鍊來的?莫非訓練科目中有一門叫胡扯學?他脾氣甚好,對我的誹謗不以為然,快手快腳把東西一收,原來那些鍋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摺疊成極小一團,搶過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種材料構成。豬哥嘿嘿笑兩聲,附耳過來悄悄說:「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啊,我把聯盟發的超軟合金武器給煉了,做成了廚具……」
我噹啷一聲就倒在地上,半天沒喘氣。
我不覺口氣冷淡起來,「管殺管埋,丟這裏幹嘛?」
當它感覺自己一無所有,甚至也不再有能力繼續之前的使命,它的存在,是為了那一個人的存在。
沒想到它們一族還是獸語巨匠。失敬失敬。既然明知是謊,撒來幹嘛,長痛不如短痛,還不如讓人家死了一顆狗心呢。
深山無人,大可放開腿腳飛奔,我的陸地飛行術雖然麻麻的不算好,尋常法拉利也沒兩部拼得贏,跑了一陣忽然想起身後還有個人,當即急停轉身,結果哐當一聲,一個好大的人頭直接撞上我的鼻子,勢大力沉,當場雙雙如喪考妣,淚飛如傾盆雨。我伸出一根手指點住他,抖得跟帕金森症一樣,「你,你,你。」他蹲在那裡又要哭又要笑,樣子是可愛的。
真的是穿戰衣。好吧,既來之則安之。我左邊扭扭,右邊扭扭,轉了兩個身,瞬息間變成了維羅納的樣子。事實上我還自行做了一個小小的縮唇手術,使整體面目的比例比較符合我的審美觀。我將戰衣拿出套上,那衣服好似有靈性般,如影隨形地包裹上來,無一處不熨帖,嚴絲合縫,簡直就是另一層皮膚。穿好之後,全身上下連頭髮在內,都被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只有一雙眼睛在外。
每條上面都長著黑色的鋒利倒鉤,是肉質的,正在細微顫抖,上面滿滿溢出不知名的濃綠色液體珠,有的太沉重了掛不住,就慢慢滴落到地上,所接觸的地面和青草,立刻枯黃髮黑,顯然有劇毒。
正要在地上清出一片草地,坐下好好看戲,豬哥終於找到了把脖子轉過來的機會,對著我吼了一聲,「會不會用風動訣,吹我們去沒人的荒地。」
你們眉來眼去,我可沒說一定要閑著,將風動訣發揮到颶風程度,配合石困訣,一以自衛,一以攻擊,搶上將半閻羅周圍的空氣固化,推逼過去,誓把半閻羅壓成一張千層餅。他不防我出手忽然如此之強悍,急忙撤身,發出雷擊一樣的能量塊抗拒四周壓力,卻發現屁股后也是硬硬的,而且四面八方的空氣與花崗岩密度近似,炸破的只能是邊邊角角。嘿嘿,這小子很快就會變成雙層漢堡中的那層肉了。
在沉靜的密林里我發出壓抑不住的狂歡叫喊,往小米遠去的方向拋上飛吻千萬,同時暗下決心,他日得償所願,我必為老鼠天師奉上全日本最大的豬頭,以示敬仰。
娘的,難道我耗費寶貴能量,就是給你過拍戲癮嗎。
停下來打了個響亮的飽嗝,「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
原來這樣。我對他點頭道謝,才發現這位仁兄可真是夠八的,自己處於緊要關頭,還有心情來管我閑事。
我和豬哥異口同聲問出這個問題,音量大了點,人家拔魯達集體嚇一跳,拱啊拱啊就拱成了一團,晃眼那麼一看,這就是澳大利亞剪毛節上的一群羊,都是灰濛濛的。不過它們算很給面子了,好歹是在地面上耗著,沒有哄然一聲,飛拔魯達在天……
這真的是福福的主人。
腦子裡一片混亂,我一躍而起抓住藍田兄,「都是你們害的,現在怎麼辦,那隻狗明明要死了,被你們騙到不肯死,這樣搞下去,怎麼辦。」我口不擇言,「難道要搞只香肉鍋出來人工為它超度?」
想支起身子看,身體內部傳來的強烈感覺提醒我,狀態不佳,請勿輕舉妄動。
井上追隨他的視線,詫異地向身後看了一下,答道:「他有一位朋友同來,但在外廳等待。」
真的很多。
他摸著鼻子看著我,「我去幹活咯,你呢,沒事幹嗎?」
眼下的小米,假以時日,必是老鼠天師中不世出的卓越分子。無論九天之上,還是九地之下,它明察秋毫。那雙眼睛,黑得太天賦異稟了。
何其無辜,我也微感後悔,酒店中人紛紛望過來,正躊躇如何收拾殘局,一陣輕柔的風掠過我身邊,眼角有黑色余影。心裏頓時一沉,糟糕,竟然驚動了白棄。
男人囿於兒女情長的時候,女人就只好挺身而出料理正事。樓羅娜對我們的互打機鋒頗不滿意,截住話頭,冷然道:「她是誰不重要,維羅納尸位素餐,本就全靠你包庇。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把藍田半人抓到手,否則如何向老頭子交代?」
除了成員全部是女性這一條以外,其他特徵,完全就是豬哥所在獵人聯盟的翻版。是哪個創意分子,居然以組織紅粉軍團為樂?反覆追索,維羅納的腦子裡高頻率出現的人物,除了我所看到的其他紅粉戰士,三五教官,以及半閻羅以外,就是一個叫做老頭子的名字——僅僅是名字,伴隨著諸多政策,公告,宣講,身份面目,卻一律不詳,看來正是幕後主使。到後來,這小女子腦子裡翻騰的大部分東西,都是關於半閻羅那張死人臉。他是重金聘請來的教官,她是團隊中最弱的成員,但是他偏偏對她一見傾心,假公濟私,曲意回護,蜜意柔情,明明她在試訓后就告不合格,偏偏不但繼續廝混,還一步登天,變成各位英雌們的頂頭上司。
以豬哥這樣半裸的姿態,我本來以為他會有充足的理由要求同上東京血拚,正好前幾天我在原宿看時裝秀的時候,看中阿瑪尼本季一件白色襯衣,剪裁精到,式樣簡潔優雅,我剛才還盤算著怎麼衝進展示廳去搶一件……誰知道一打聽,豬哥心心念念,仍然非常執著地要去原地看小米回來沒。你說一隻老鼠天師,它能跑去哪裡,最多是打了田鼠的洞,偷了貓頭鷹的雞。身上肉那麼少,連最餓的蛇都不會喜歡吃。
藍田兄鼻子里發出「哧」的一聲,轉身就走了。坐言起行,君子行徑啊。
自從我離開狐山,又沒了娘之後,老天爺好似覺得對我有點抱憾,所以我時刻準備迎接的鎖命天雷不但一直沒有來,我的運氣還特別好,基本上想什麼有什麼。今天也不例外,循聲而去,穿過了好幾條高速公路,越過了日本群馬地界,我降落在一家溫泉旅館的附近,就看到了豬哥——正被踩在腳下。
從山林子里出來,衣服都拉扯蹂躪過,人類皮囊不經搞,一兩晚上胡鬧,整個就猥瑣下去。
我很不爽,「誰是小米?」
我張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手心暗暗結勢,以防萬一身份已暴露,別給人家打了個措手不及。但我的擔心,是沒有道理的。
誤會既然冰釋,我自然而然跟著豬哥到處亂走。天色漸漸暗沉,這一天又要過了。我油然懷念起昨天晚上吃的翅膀,快走兩步趕上豬哥,「哎,我們吃飯吧。」
毛毛蟲轟然倒下,綠色唾沫在它生命消失前已經迅速乾枯蒸發,有驚無險。
雖然歡喜得很扭曲。每根皺紋都似在痙攣,將整張臉的走向都搞亂。彷彿餓極了給他一碗陽春麵,或者,溺水得救了。
我靠,這是成語,成語好不好。
我嘆口氣,順手敲敲身下車子的頂蓋。怦怦有聲。雖然駕駛室和車廂隔音很好,我相信從天而降的異聲,還是足夠一震一雙的。
進入黑暗陰影。進入另一個世界。
我在這裏為成語而暴跳,他就已經快手快腳煮好了蘑菇湯,對我打個響指表示可以吃了,然後背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懷裡的老鼠天師小米摸了出來。
我埋下臉去,在福福的皮毛里,忽然開始號啕大哭。
還有沒有誰,如這隻老鼠對豬哥一樣對我。託付出身家性命,為他解一刻之憂?
他瞟我一眼,「哪裡,我家管家的是只犀牛。做飯可好吃了。」
「小米?哦,還沒介紹小米給你認識啊?」
不管,堵住再說。我趕緊加上另外一條腿。
我笑得滿地滾,好在他也不以為然,乾脆一屁股坐下,且大義凜然道:「做獵人耐心很重要的,我有決心等到天長地久……」然後頭一歪靠在樹上,對我交代道:「小狐狸放放哨啊,我睡一會。」
低頭一看,小米。
她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再側耳一聽,立即冷冰冰地回答我,「不可能。」
自己走過去,水晶屏障后忽然伸出一隻手,刷就把我拉過去了。藍田兄滿臉在街上攔路搶劫成功的表情,對我拚命打手勢,「行了,行了,現在看你了。」
以非常輕的不知名質料裁剪而成,放在手心閉上眼,以我的觸覺之靈敏,竟然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光線和熱量都透不過去,柔韌性一流。
四處摸摸摸得我無聊,我打了哈欠,在去睡一覺和繼續探查其他地方兩個選擇之間犯起了嘀咕,不過,大堂中很快傳來響動,我不用二選一了。
對身體承受能力的高估,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教訓。當我在昏迷狀態中感覺到臉邊有什麼毛毛的東西在蹭來蹭去,同時和周身冰凍狀態對比強烈的,還有一種溫熱而刺痛游移,自額頭到鼻樑,再到喉嚨,我感覺那刺痛停頓下來,彷彿猶豫了一下。我心裏一凜,腦子裡忽然浮現出的畫面,是一口巨大的森森白牙,嚙入喉管,鮮血四濺。
既然終究是空,不如一了百了。
因此我一言不發,轉身,跳下一側懸崖。衣袂飄飛,雲霧繚繞。天地一如出狐山時候那樣空白沉默。山谷深深,風歌獵獵,寂寞如縷,不可斷絕。
眾目睽睽。全體看我。
拔魯達獸退開了。它的形態顏色,沒有任何改變。表明它沒有施法,為人除去記憶。
我打起一點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這麼上道,我也不騙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翹翹!」
我往他后脖子猛一掌,「我靠,那要是它滴在裏面,你不就是一團烤紅薯?」
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如今卻在心裏盤旋不去。
福福被救出的時候,也已奄奄一息,身邊有主人的屍體和分毫未動的食物。
瑞士雪地里的巡邏者,每年都拯救大量因為天氣或迷路而陷入雪地險境的觀光客。
他埋頭暴走,亂點,「是的是的,我承認我雞婆……」
這回連藍田兄也要坐下來,在地上面面相覷。它唉聲嘆氣半天,小聲問我,「那狗,到底還能頂多久?」
自怨自艾時候,時間也飛速流走,我戀戀不捨看著白棄,不知道下一次相見又是幾時,他迎著我眼光微笑,忽然一伸手,說:「來,我看看你的樣子。」
神經病,你什麼時候見過女人講道理的?何況是這種接近怪物的女人?老兄,你能打就趕緊打,不能打就趕緊逃吧。
「這吊著的人,是那狗的主人吧。」
這沒什麼奇怪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們正在六本木閑逛著,拔魯達獸就飛得高高的,裝作自己是一朵雨雲,四處亂飄。我撲哧笑出聲來,安慰他道:「沒事啦,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嘛。」
我不敢掉以輕心,驅使著身體表面的細胞快速向被抓住的部位聚攏,直到形成和金剛石接近的單位面積密度,這樣做的效果是,她的手指就好像陷入了一把肉鎖里,看起來是凶神一般把我脖子掐住,其實想不想掐她也沒法做主。既然抓到了人,這會最方便就是探查她手指上流傳過來的信息,哎,比維羅納那個死腦子裡多得多了,不過沒有小心收納,所以也規整不到哪裡去。我直奔幾個關鍵詞——粉雄聯盟:創立於十五年前……追殺非人獵物賣取高價。創始人老頭子……公開身份為人界大人物,現居芝加哥……無更詳細資料。本人情況:受訓七年,以往十五次任務成功……鎖冷一隻……而我最想知道的她的出身,居然被一片黑暗牢牢籠罩,跟上了鎖似的,這是怎麼一說?
又是一個天亮。有兩隻松鼠從我頭頂相親相愛地跳躍過去。一隻是公的,另一隻……我靠,也是公的。自從人間多位超大牌時裝設計師悍然宣布自己的同性取向之後,連松鼠都跑來湊熱鬧了,這樣搞生不出小松鼠你們要絕種呀。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後,幾個敞開胸膛,文上青龍白虎的慘綠少年在狂亂燈彩中圍住我,帶著一點驚愕和猥瑣的狡猾神情,像一張漁網一樣在我周圍張開,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後那道小門那裡走。我知道那裡有罩這個場子的黑道角頭在放肆飲酒,由剛剛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為掌握了一整個世界的命運。
我靜靜等待這陌生人的敘述。而門外,開始傳來哭聲。福福失去了清醒的意識,剛才給我做檢查的那位醫生,在幫它做心臟復甦。我心裏忽然很痛。
藍田兄兀自天真看我。
那就這樣吧,既然你們需要它。既然你們渴望它。既然你們製造它,買啊賣啊,既然你們那麼愛它。
我這樣盯著人家全|裸體看,人家不樂意了。
到處飛?豬哥你這就不對了,人家拔魯達獸好不容易出趟深山,賣你好大一個面子去救人耶,你拖人家當坐騎?
然而它似永恆要這樣安靜看我,不言不動,寧定如一尊佛。我怔怔地,無窮往事翻湧上來,曾幾何時,我也信人如信神,抱一腔天真熱氣懶懶人間萬里,可惜最後,人也負我,神也棄我,放逐我天地間倉皇,長年一日,獨消永夜,不覺光明。
它的主人曾經這樣抱過它,當它是小狗的時候。頭和頭互相依靠著,聽彼此血流的溫柔聲音。
甩頭一看。眼睛頓時睜到兩倍大。
他看樣子對自己的工作頗滿意,拍拍手。對我說:「哎,打完收工,我們走吧。」
所以我進去了。
換衣服這個想法我喜歡,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沒什麼事做,就在這裏看看熱鬧吧。哼著歌兒拉開衣櫃,我小小吃了一驚。
「你叫什麼?」
福福重新恢復了意識。它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大出所有人意料,乃是「騰」的一聲躍起來,調轉身體,大步向雪山深處奔去。
警衛以對講機通報內宅,反應來得極快,數分鐘后大門便洞開,搶出一個身高不足五尺,一張臉倒佔了半數尺寸的男人,稀疏頭髮,稀疏鬍子,都整理得一絲不苟。矜持地將我們迎進去。我跟在他身後,發現他穿的是頂級「turnbull」的男裝襯衣,這個牌子,不是貴不貴的問題,而是有錢買不買得到的問題。看來宅中主人身份,的確不同凡響。
現在,它纏上了豬哥。
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明顯後面還有話沒說。
它搖搖頭,說:「我不去,他們家犀牛會把我和泥鰍一起,做成一道微型龍虎鬥,太危險了。」
而重力加速度,比一切法術都沛然無可御。
最危險赤|裸的關口,才能看出有沒有真心。一或於人,一或於動物,都是人間萬物,有什麼區別。
我是為了什麼而在這裏出現,而在這裏流連呢?
我驚訝的是,豬哥出手之前,身上一無殺氣,反而充溢善意,悲天憫人。是名醫父母心的流韻神情。
我這邊大表讚美,豬哥就慌張起來。啊啊,小米去哪裡了。
直到一隻吃完,我才突然醒覺起來,尖叫一聲,「你才叫我什麼?」
豬哥摸摸頭,「踢疼了呀?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怕你發的祭祀訣太厲害,小米受不了。」
他大點其頭,「好啊好啊。」
他一愣一愣地看著我,給嚇出來的鼻涕眼淚縱橫交錯,好嘛,還講究,不捨得用那破西裝的袖子,鄭重地摸出了一包紙巾來擦,仔細一看,紙巾上印著好大的艷女裸相,乃是新宿街頭夜總會見人就發的宣傳品……賤人啊。
我跟著他往山洞走,想了想說:「這回該搬去北極了吧,那邊更冷。」
老人看上去有點不安,但是注意力很快轉回到豬哥身上,後者很難得地一直沉默不語,在一邊靜靜地盯住老人看。忽然間問:「你是不是殺過很多人?」
一個自供氧潛水面罩……
這傢伙看不出是個憐香惜玉的,原來和維羅納有一腿,難怪可以當領導,難怪可以不幹活,難怪招人恨……
多年來在妖狐殺戮下消失的那些靈魂,現在到了哪裡?他們有沒有在黑暗異界同樣發出絕望怨恨的詛咒,只是我沒有聽到。
幸好這個人的腦子裡,好像沒有長過一根負責說「NO」的筋。隨隨便便地說:「一起最好啊,我多個伴。哎,藍田半人能搬去哪啊?」
身子前傾,蓄勢待發。
轟隆。
非人世界都知道了?我怎麼不知道?豬哥安慰我,「你又會打人,又會算命,人家惹不起,所以你就不知道咯。」
豬哥對它的脾氣已經有點了解了,對我解釋道:「不是,它活動活動身體呢,這兩天給我騎著到處飛,筋骨有點累。」
他面帶微笑,不再和我說話,把手裡的大活人呼的一聲放到地上,那個動作很像資深屠夫早上開檔,背一扇豬肉過肩摔上案幾,手勢相當純熟。他蹲下來,敲敲那人的腦袋,嘴裏不知道在念叨什麼,那個被嚇得氣血攻心的可憐蟲有出氣沒進氣,順勢擺了兩下頭,還被豬哥教訓:「唉,別動別動,等著啊。」
他和該舊款手機親熱了一陣,大概覺得興味索然,叫了計程車,疾馳去,在我眼帘里消失,但是我不擔心。無論他去哪裡,都翻不出我追蹤的手掌。
剛一發動,我又敲敲。
我玩得正高興,眼角忽然一閃,有一條黑色身影,快訊無倫,從鐵塔背面躥過來,僅僅依靠手指在塔上一搭一觸,彈跳的距離已經十分驚人,轉眼到了我身後。
夜空撲面而來的空氣略為清新,但大都會的污濁仍然無處不在,逼得人深深皺眉。已經冷清的深夜街頭,只有三兩醉鬼憑靠著人行道上的欄杆不成聲高歌,啊啊嗚嗚,再凄厲些,和狼嚎也相差不遠。
我撓撓頭,倒不是聽不懂。這位仁兄說的是德文,現存世界的一切活語言,我大抵都明白點,但他的語調和聲音,娘的,死透的人要是還會說話,德行肯定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繼續嘆氣,這一時半會,嘆罷了下半輩子的氣,「那是一隻老狗了,按道理說,老早就該翹了。結果它為了看到主人復活,硬挺著不願意死。」沉默了一下,藍田兄弟折了折手指,「挺了好幾年了。」
說到衣服,我一點都不陌生。每季米蘭,巴黎,東京各大服裝品牌開秀,我從不錯過,第一時間趕赴現場,無須誰邀請,也不用亮明身份,大搖大擺走進去,坐最佳位子,身邊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頂尖買手,他們遵循社交和生意的雙重禮儀,矜持不已,對著場上的衣香鬢影作木雞狀,唯有我從頭到尾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看得興起,還要爬去後台吃人家豆腐,每每惹到保安過來干涉,卻被我一記天外流星拳,用全場群眾都看不見的速度把人家從大門打出去二門,然後繼續喧嘩不已。以我當時的囂張程度,希爾頓家小姐不過拍了些露點照,實在算是溫良恭儉,賢淑過人了。
半夜之後。半空之中。
這雙眼睛的主人卻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輕輕轉了個身,靠近了我的頭部。
車子開了數小時,已經越過荷蘭國境線,進入德國。我向來對德國男子淵停岳峙的氣度頗有好感,因此豎起身子來左看右看,結果那個鬼司機不知道是不是受驚過度,進入市區后速度也沒有降低,因此風馳電掣之間,我們再次遠離人煙,來到了萊茵河畔一處古堡。
歐洲諸國的城堡是一道獨特風景,其中以德國擁有數量最多,建築風格也最多樣,散布各地,是整個國家的歷史載體。
娘的,原來你柔情蜜意摸這半天,心裏是在占危羅薩便宜。我大怒,刷拉一聲撕開那條包裹甚緊的禮服裙子,手指按住身上那光滑無瑕的肌理,正要插入皮膚,加以破壞,給小白一把扣住手腕,神色頓時嚴厲下來,「南美,你做什麼?」
而我哭到頭都昏了,一切都不在意,一切都不值得在意,手掌按上司機的身體,法力透入經脈,為他接骨續血,我闖的禍,我便彌補。而這場盼得肝腸寸斷的相見,在人聲鼎沸里,眼看已經毀了。
我鬆口氣,接著心裏又一緊,這悲欣交集的感覺如此劇烈,使我很久都無法繼續自己的問題。站起來張望一下,福福主人的屍體在我身邊,水晶屏幕仍然樹立在門口,繞過去,第一眼看到雪地上福福的遺體。
他宣布了這一所有權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個就塞到嘴裏,嘎吱嘎吱咬起來,一邊發出滿足的長嘆,一邊就勢坐下,兩眼眯縫起來,樣子非常之爽。
發現我眼光不懷好意地在他身上瞄來瞄去,豬哥鬧個大紅臉,乾笑兩聲,一馬當先往回疾走,一面喃喃自語:「哎,我最近身材走樣了不成,為什麼都沒有看到人家噴出一點鼻血?」
樓羅娜不是庸手,否則也不能從我手底下全身而退。她發現豬哥不是想象中那麼軟弱之後,不敢託大,立刻用出了之前令我大惑不解的水窒流息密法,緊緊纏住對手的呼吸孔竅,使之窒息而身亡,我雖然當時成功脫身,內臟也受到了相當強烈的傷害。
他嘻嘻笑起來,「小狐狸,這回你看走了眼了吧。」